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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过河卒txt下载     过河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七章 太乙云衣

    张月鹿站起身来,说道:“各处水井且不去说,关键的水源有三处,一处是城外的大江,一处是城中的真武湖,还有一处是穿城而过的秦淮河。”

    齐玄素顺着张月鹿的思路说道:“真武湖是不可能的,那里太敏感了,位于道门眼皮子底下的腹心位置,就算是灯下黑,也没有这个可能,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

    “至于大江,现在正值夏季丰水期,其水流量之大,自净能力之强,是一年中的巅峰。再有,今年的雨水很足,甚至还有发生洪灾的可能,各地都在准备防洪事宜,所以此时的大江流量又是近十年来的巅峰,想要在大江动手脚,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做到,那就只有秦淮河了。”

    张月鹿从须弥物中取出一份金陵府的平面地图,将其摊开:“作为供水来说,最为理想的是泉水或者井水,只是金陵府作为仅次于帝京的大城,人口有数百万之巨,对于水的需求量实在太大,仅凭泉水和井水,根本无法满足。而秦淮河贯穿了内外两城,流量较大,有比较好的自净能力,是仅次于大江的水源。”

    因为风伯的缘故,齐玄素前不久刚刚去过秦淮河,对此有些印象,与地图印证之后,已经心中有数。

    秦淮河的确是绝佳的动手地点。

    关于水源的防护,道门和朝廷都会布置相应的人手,如果是平常时候,那是绝无下手的机会,可如今的金陵府却是最空虚的时候,总督、提督军务总兵官、巡抚、镇守总兵官、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都不在金陵府城内,而此时又是一场大火,牵扯了江南道府、青鸾卫、兵马指挥司的大部分精力。

    实在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动手时机了。

    齐玄素问道:“是否要上报金阙?”

    张月鹿沉默了片刻,反问道:“证据呢?”

    齐玄素无言以对。

    总不能两人单凭一番推测去上报金阙,寄希望于金阙因此形成决议。

    两人所有的推测都是基于假设,而这种假设的前提又来自于张月鹿的直觉和担忧。不是说推测不行,换成大掌教或者某位大真人就差不多了,他们两个的分量太轻。

    张月鹿又说出了更深层次的原因:“不要忘了,我们现在还是局内人。上自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下到九堂各道府,都知道我们的立场是什么。同样的话,有人能说,有人不能说。”

    “如果是局外人,没有太过明显的利害牵扯,这个时候站出来担忧金陵府的安危,有私也无私。”

    “我们作为局内人,被牵扯在这个漩涡的最中心,在这个关键时候站出来说什么金陵府安危,还是真武观刚被一把大火烧了个七七八八的局面,别人会怎么看?他们不会认为我们真正担忧金陵府的安危,只会认为我们在转移视线、推脱责任,甚至包藏祸心,这就叫无私也有私。”

    齐玄素默在那里。

    他并非愚笨之人,已经听明白了张月鹿话语中的意思。

    过了好一会儿,齐玄素才缓缓说道:“因为我们身陷党争,从上到下都会把我们看成党争之人,在别人的眼里,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从党争的利益出发,而不是从道门、百姓的利

    益出发,再正确的做法也只是个冠冕堂皇的口号、遮挡,那么我们想做的事情就得不到支持,反而还会被阻挠。现在,无论我们说什么,上面都不会听了,就算听,也会陷入到互相扯皮的境地之中。是这个道理吗?”

    张月鹿沉默着点了点头。

    齐玄素叹了口气:“我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我们还可以尝试着靠自己的力量阻止他们。”张月鹿眼神坚定,“我不能公开上报金阙,却能私下通知师父,做好相应准备。如果我们的推测不幸成真,那么道门也不会猝不及防,可以在第一时间有所反应。”

    齐玄素点了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张月鹿用手指在地图上一点:“我们先去这个地方。”

    齐玄素随之看去,只见在张月鹿手指的地方标注着四个小字:“水堂作坊”。

    在普通的地图上,是不会标注这个地方的。因为张月鹿手中的地图是道门内部的特殊地图,所以才会标注了这个地方。

    水堂作坊归属于江南道府的名下,是一座半地下结构的作坊,这里是金陵府最大的净水作坊。

    按照道理来说,河水应该是比较清洁的,不过中上游居民太多,会使得水质下降,藻类、各种寄生虫都会大量增加,直接饮用,会造成各种病害。

    道门便设置了许多作坊进行水质净化,工序并不十分复杂,主要是三步:沉淀、过滤、消毒。需要修建沉淀池、过滤井、消毒池、水渠等许多设施,占地不小,因为水源安全是重中之重,所以此地并不在地图上标注,且有专人负责。

    毫无疑问,从这里下手,要省事许多。

    张月鹿并非有什么线索,而是设身处地去想,如果她是知命教之人,那么多半会选择在这个地方动手。

    齐玄素没有异议,又问道:“带多少人?”

    “就我们两个人。”张月鹿收起地图,“人多目标太大,容易打草惊蛇,人少便于行动。不过要知会其他人一声,让他们提前有个准备。”

    齐玄素点了点头,开始检查身上携带的各种物事。

    “神龙手铳”被天蓬元帅吃了,各种“龙睛”和“凤眼”也消耗一空,虽然还有一把捡来的“射日长铳”,但弹药用尽,也没来得及补充,被齐玄素暂时丢给了一名灵官。所以此时齐玄素只剩下顶尖灵物“飞英”,上品灵物“青渊”,次品宝物“九阳离火罩(仿)”,外带四枚“极乐针”。

    至于张月鹿,可比齐玄素阔绰太多了,一件半仙物“无相纸”,两件顶尖宝物“苍雷”和“太乙云衣”。

    张月鹿较之年轻时的初代慈航真人苏云媗,无论身外之物,还是境界修为,都配置更高。而齐玄素较之年轻时的大真人颜飞卿,无论哪方面,都是妥妥的低配,更不必说与玄圣相提并论了。

    此时两人正在一个比较僻静的凉亭中,靠着真武湖,又可以看到真武观那边的局势。张月鹿想了想,将外面的“太乙云衣”脱了下来,露出本来的衣裳,然后把“太乙云衣”递到齐玄素的面前,说道:“我不能做主送你,就当是借给你的。”

    齐玄素摆手拒绝道

    :“不管怎么说,我是武夫体魄,更抗打一些,你就算天人,也未必有我结实,还是你穿着吧。”

    张月鹿根本不去反驳齐玄素的借口,只是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啰嗦,我让你穿上就穿上。”

    若论抗揍,齐玄素被人打死了,她的“五气烟罗”也未必会破,毕竟是五气朝元境界的谪仙人,绝非不完整的归真武夫可比。

    而五气朝元本是成就地仙之后的高妙境界,却被玄圣拿来命名谪仙人的天人逍遥阶段,足可见天仙凌驾于地仙之上的超然地位,对于张月鹿而言,“太乙云衣”已经用处不大。

    可齐玄素也不是怕老婆的人,仍旧拒绝道:“我记得五代大掌教曾经说过,如果女戴男冠,男着女裙,甚至男子涂抹胭脂,以女妆为美,以龙阳为好,那便是盛极而衰之相,所以他几次下令整顿风气。我不是五代大掌教,管不了别人,只能管自己,我身为男子丈夫,不穿女衣。”

    平心而论,这件“太乙云衣”在慈航一脉代代相传,而慈航一脉又历来是女子当家做主,就拿这一代来说,无论是慈航真人,还是张月鹿、白英琼,都是女子,所以齐玄素说“太乙云衣”是女衣,也不是没有道理。

    “这本就是对襟广袖的鹤氅样式,又不是宫装,哪分什么男装女衣?”张月鹿抖了抖手中的“太乙云衣”。

    齐玄素指了指披帛。

    所谓披帛,就是常说的飘带,一端固定在半臂的胸带上,再披搭肩上,旋绕于手臂间。站立时披帛自然下垂如潭水静谧,走动时飘逸舒展如风拂杨柳,动静相得益彰。这也是“太乙云衣”能够使人飞行的关键所在。

    一般而言,已婚妇人所用披帛较短,而未婚女子所用披帛较长,“太乙云衣”上的披帛都有一丈之长了,所以在慈航一脉还有不成文的规矩,慈航一脉的真人们成亲嫁人之后,“太乙云衣”必须传给未婚的弟子,如今慈航真人虽未成婚,但境界修为太高,用不到这种小玩意,便传给了张月鹿。

    张月鹿一时无言。

    她不是蛮不讲理之人,更不会搞无理取闹那一套。

    最后,张月鹿只能道:“大不了,把披帛当腰带系在腰上,也是可以的,只要能飞就行。”

    说着她主动把披帛拆解下来。

    张月鹿都如此退让了,齐玄素也不好再去拒绝,只能接过没了披帛的“太乙云衣”,披在身上。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一袭雪白鹤氅,不染尘埃,云气自生,倒也衬得齐玄素仙风道骨,宛如神仙中人。

    张月鹿示意齐玄素张开双手,亲手把一条轻薄如蝉翼的披帛在他的腰上缠绕系好,多少有些不伦不类。

    齐玄素小声道:“会不会有点暴殄天物?”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那缠在臂弯里?”

    齐玄素想到自己如佛门飞天的模样,还是打了个寒颤:“还是缠在腰上好,利落。与人动手也方便些。”

    说罢,齐玄素干脆将“青渊”和“飞英”一左一右别在腰间,再带上挎包、腰包,甚至还在腰间挂上了铃铛模样的“九阳离火罩”——既然不伦不类,那就离谱到底了。

第五十八章 水堂作坊

    张月鹿没有直接知会白英琼,而是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沐妗,并交代沐妗,等到白英琼主动问起的时候,再转告白英琼。若是白英琼不问,那便不必说了。

    沐妗不由问道:“查案呢?就这么算了?”

    张月鹿回答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若是只能二选其一,我宁可暂且放过那些道门败类,也要先救金陵。”

    沐妗沉默了,再未多说什么。

    事分轻重缓急,如果张月鹿的猜测是对的,那么自然是金陵府更重,查案更轻。

    张月鹿交代好之后,向旁边等待的齐玄素微微一抬下巴:“走吧。”

    不等齐玄素回话,张月鹿已然身形一跃,飞至空中。

    齐玄素往“太乙云衣”中注入真气,只觉得腰间传来一股向上升腾之力,继而“太乙云衣”周围生出云气,使得周身上下骤然一轻,然后便如鹅毛一般被这股升腾之力托举着飞起。

    平心而论,如果是将披帛固定在半臂的胸带上,再披搭肩上,旋绕于手臂间,形成的升力便可均匀托举全身上下。此时齐玄素将其缠在腰间,便多少有些重心失衡,摇摇晃晃,可见被设计成披帛样式自有其道理。

    好在齐玄素距离天人已经相去不远,没有御风而行的经验,却有过短暂滞空的经验,很快便控制住身形,随着他心念一动,开始向前飞掠。

    此时夜色已深,就算金陵府没有宵禁,也没多少人还在户外活动了,两人借着夜色飞掠了小半个金陵府,然后在一条热闹长街的不远处降下身形。

    这条长街便是鼎鼎有名的十里秦淮了。

    没有办法,十里秦淮是沿着秦淮河两岸而建,已经有几百年的传承,净水作坊也不可能远离秦淮河,所以两者是紧挨在一起的。

    传说秦淮河道开凿者是祖龙,共有两个源头,东源位于容华山,南源位于水庐山,两股水道在江宁府汇合成干流,向金陵府流去。在通济门,秦淮河一分为二,一支为“内秦淮河”,从东水关入城,流过老城南后从西水关出城,全长约十里,即“十里秦淮”;另一支在城外绕着城墙流淌,发挥护城河的作用,在水西门附近与内秦淮河合二为一,最终在三汊河汇入大江。

    “十里秦淮”两岸就是金陵府最繁华的所在,百业云集、市廛兴盛。一水相隔河两岸,北岸是江南贡院,南岸是教坊名伎聚集之地。

    此时齐玄素和张月鹿便在南岸,哪怕是时值深夜,仍旧热闹非凡,不仅是灯火通明,而且人来人往。

    两人并

    肩徒步而行,穿过这条长街之后,便可抵达水堂作坊。

    四周高悬彩灯,琴瑟喧嚣,人影晃动。

    齐玄素与张月鹿行走其间,与周围显得格格不入。

    齐玄素收敛起了“太乙云衣”自生的云气和身上的杀气,显得十分低调。张月鹿还是道士的装扮,只是先前激斗的时候,头冠已经破碎,所以满头青丝随意披散下来,甚至遮住了部分脸庞,也不怎么显眼。

    两人有意行走在灯火阑珊的阴影之中,借着夜色,遮蔽身形。

    张月鹿有了片刻的走神,思绪从查案和隐秘结社上短暂脱离开来,目光转到了身旁齐玄素的身上。

    明暗不定的光线落在齐玄素的身上,将他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就像他这个人,从来都不是光明的,可也谈不上如何黑暗,而是黑白交错。

    如果不是她,齐玄素大概不会主动参与到这些事情之中。许多人都觉得齐玄素与她在一起,是贪慕虚荣,是想要从她身上谋求什么,可仔细想来,齐玄素果真得到了什么吗?恐怕未必,反而是险些搭上性命。

    如果他不在她的身边,那么他此时应是会独善其身。他不会在逃走之后又折返回地牢,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不去补救真武观,而是来到水堂这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齐玄素一直在追求“齐家”,而非“平天下”。

    她如此想着,不由轻声哼起那首《双调乔牌儿》,虽然张月鹿并不精通音律,但相较于某人的荒腔走板,最起码都在调上。

    声音虽低,但萦绕二人周围,还是传到了齐玄素的耳朵中。

    张月鹿发现,齐玄素还是目视前方,却嘴唇微动,似乎在无声地合着拍子。

    张月鹿不由轻轻一笑,也不说破,继续哼唱着,感觉莫名轻松了一些。

    两人就这么穿过了这条热闹繁华的长街,来到了一处冷清所在。

    张月鹿抬手一指:“那就是水堂作坊了。”

    齐玄素随之望去,只见一座类似寺庙的建筑静静地伫立于黑暗阴影之中,高墙黑瓦,门户紧闭。正门的檐下挂着四个大红灯笼,从右到左依次书写“天”、“下”、“太”、“平”四个大字,灯笼的光线却只及门前数丈,其他地方还是一片黑暗。远远望去,好似一头黑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怎么是一座寺庙?”齐玄素不由问道。

    张月鹿回答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金陵府有寺庙不是什么稀奇事,道观反而不算多。不过当年佛道两家撕破脸皮,

    道门查封收缴了许多寺庙,部分寺庙被改成道观,部分寺庙被直接拆除,另作他用,这座水堂作坊便是由寺庙改造而来。”

    “怎么进去?”齐玄素又问道。

    张月鹿略微沉吟道:“潜进去。如果我们料错了,那么再退出去就是了,只当没有这回事。如果我们没有料错,也不至于打草惊蛇。”

    齐玄素没有异议,左右环视一周,径直往旁边的小巷行去。

    张月鹿跟在齐玄素的身后。

    在这方面,齐玄素的经验要比张月鹿更为丰富。

    进到小巷之中,没有半点灯光,只有月光,齐玄素看准一个死角,轻轻一跃,已经翻过了墙头。

    张月鹿紧随其后。

    翻墙入内,这里本该是个被围起来的小天井,不过许多建筑被拆,天井与外面的院子连成一片,变成了一大片空地。

    放眼望去,周围一片荒芜景象,杂草丛生,因为时值夏日,靠墙的杂草几乎有半人高,十分容易隐蔽身形。

    张月鹿解释道:“水堂作坊的主要设施都集中在地下部分,地上部分只是个遮掩,在不明就里之人看来,就是座荒废的寺庙罢了。”

    齐玄素点点头,问道:“我们怎么去地下部分?”

    张月鹿催动“仙人望气术”,双眼中紫气流转,一股肉眼无法看到的血红“气流”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如蜿蜒小径一般延伸到极远处。

    “跟我来。”张月鹿循着这股血红“气流”走去,齐玄素跟在张月鹿身后。

    七转八转,来到一处偏殿,这里就是地下部分的入口所在。

    推开虚掩着的门户,张月鹿顿了一下,低头望去,就见好大一滩未干的水渍。

    齐玄素则是抽动鼻子:“真难闻,好像是化尸水的味道。”

    所谓“化尸水”,在江湖上鼎鼎有名,尸体及活人只要被化尸水沾染上,极短时间即会被此毒水化成一滩液体,甚至连骨骼、衣物都被同样被溶化成液体,如同蜡烛一样的溶化。这种东西不算难弄,不过价格不菲,齐玄素这种穷小子有所了解却从未用过。

    张月鹿一只脚跨过门槛,轻轻拧动鞋尖,果然感觉到脚下地面略有轻微的凹凸不平感觉,这应该是腐蚀的缘故,使得原本平整的地面如同被雨打后的沙地。

    从水渍的面积来看,被化去的尸体应该不在少数。

    难怪此地静悄悄。

    张月鹿低声道:“看来我们没来错。”

    齐玄素拔出腰间的“飞英”。

第五十九章 活尸与神力

    这处偏殿比较空旷,除了一座佛像之外,就是一道直接开在地面上的门户,可见其中向下的台阶。

    此处作坊的地下部分当然不止一个进出口,可只有这个入口是开启的,所以会被张月鹿以“仙人望气术”看到气息流动。

    就在此时,一个高大身影从门户中缓缓走出。

    这是一个穿着破烂鹤氅的道士,肌肉虬髯,因为体型暴涨的缘故,生生撑破了身上的鹤氅,出来的时候,甚至要低头矮身,周身皮肤呈现出青紫之色,脸上青筋暴起,让人望而生畏。更为渗人的是,这名道士的双眼中根本没有眼珠,只是两个黑幽幽的空洞,亮起两点红芒,好似两个小灯笼。

    看得出来,此人生前是一名道门的道士,被人以邪术变成这般模样,比起生前,虽然少了灵智,但是在体魄和气力上却是更胜一筹,十分契合知命教的惯用手段。

    道士走出门户之后,就见他的身后还有一个个道士依次走出,皆是青紫皮肤,被挖去眼珠,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窝,闪烁红光。只是比起第一个道士,体型要小上一号,身上的鹤氅未被撑破,还算完好。

    看这情况,应该是把普通道民杀死,将尸体化作浓水,却把有修为的道士变成了活尸。

    张月鹿手持“苍雷”,简简单单一剑横扫,将几名道士活尸拦腰斩断。然后剑势陡然一转,出剑如风,剑尖如寒星,一剑一寒星,瞬间刺出一片连绵光雨。

    之后便是一连串的细密金石声音,仿佛是夏日时节的暴雨敲击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

    这些道士活尸便如秋天熟透的稻子,瞬间倒伏一片。

    另外一边,齐玄素持刀一步踏前,眨眼之间掠到巨大道士活尸的身前,一刀狠狠扫在他的腹部。

    伴随着刺耳声响,这个巨大道士活尸竟是没有被拦腰斩断,只是被割开一道口子,踉跄后退,后背撞在佛像的底座上,撞出一片蛛网状的裂痕。

    齐玄素紧随而至,以“虎势”一拳砸在巨大道士活尸的胸膛上,拳劲立时透过巨大道士活尸的体表,及至内腑,劲力来回震荡,使得巨大道士活尸体内响起阵阵沉闷声响,皮肤上出现无数细小裂口,有黑血渗出。

    齐玄素没有任何停滞,又是高高跃起,以“山岳势”一掌拍在它的天灵上。

    扑通一声,巨大道士活尸双膝跪地。

    齐玄素手中的“飞英”一抹,将偌大的头颅割下。

    没了头颅之后,巨大道士活尸的无头躯体徒劳挣扎了片

    刻,终于是渐渐不动。

    与此同时,张月鹿也将那些普通道士活尸斩杀殆尽,提着“苍雷”来到齐玄素的身旁,轻声道:“这些活尸不是用来阻敌的,而是用来警戒的,我们恐怕已经惊动他们了。”

    话音方落,又有一个身影从这道门户中走出,见到齐、张二人并无惧色,只是道:“道门狗的鼻子就是灵。”

    齐玄素没有多余废话,直接一刀斩出,刀气呼啸而至,不过在距离男子还有丈许距离的时候,荡漾起一层肉眼可见的涟漪,就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墙壁阻住了刀气的去路,最终使得这道刀气砰然碎裂开来。

    张月鹿接着又是一剑。

    天人出手,自然与先天之人不可同日而语。

    一剑之下,任凭中年男子身前的涟漪翻滚如沸水,凛冽剑气仍旧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其悉数破去,整座偏殿在这一剑的牵扯之下,轰然震动,地面、梁柱、佛像、屋顶,纷纷发出龟裂声响。

    在男子的视线中,尽是剑气,如雪山雪崩一般,汹涌而至。

    男子在这一剑临身之前,已经向后退去,摆明了不敢力敌这一剑。

    躲过一剑之后,那男子也取出一把白骨剑,朝着张月鹿攻来。

    张月鹿想要捉个活口,故意留手几分,随意挥剑,剑气轻轻扫过男子的咽喉,剑锋没有触及皮肉,留下一条细细红线,只是男子浑然未觉一般,仍旧出剑,整个人如一尾毒蛇,绕着张月鹿游走不休,同时手中之剑不停,如雨点一般朝着张月鹿急促而落。

    张月鹿持剑对攻,分毫不让,一时间只闻连绵不绝的破空声和金石相击声,几乎连成一线。继而又有剑气破空之声,好似夏日时节的疾风骤雨,嗤嗤之声刺人耳膜。

    在张月鹿看来,这名男子的剑术虽然诡异,但熟悉之后,不过尔尔,单纯斗剑,绝不是她的对手,关键是其体魄十分诡异,咽喉和胸口两次中剑却都是无关紧要,否则早就可以将其拿下了。

    张月鹿向前踏出一步,手中“苍雷”斜撩而起,剑锋与骨剑铿锵撞在一起,将真元灌注长剑之中,一力降十会。

    男子周身一震,手中骨剑颤抖不止。

    张月鹿欺身而进,又是一掌推向他的胸口。

    未等一掌落下,男子胸口的衣衫已经寸寸碎裂,继而裂开,变成一张长满獠牙的血盆大口,两侧肋骨化作森森尖牙。

    不过张月鹿这一招却是虚招,在即将触及胸口的那一刹那,手腕一翘,反而是向上托住他的下颚,真

    元顿时倾泻而出,使得男子倒摔出去。

    男子落地后仍旧向后滑出一段距离,双脚在地面上犁出一条沟壑。

    张月鹿紧随而至,因为想要活捉的缘故,并未用剑,而是以催运“五气烟罗”的一掌狠狠拍在男子的胸膛上。

    男子的胸口的血盆大口狠狠一咬,却没能破开“五气烟罗”,被张月鹿的真元炸得血肉模糊。

    不过男子对于自己的伤势全不在意,甚至没有任何影响,反手一剑,反而暂且逼退了张月鹿。

    张月鹿脸色略显凝重,方才的一番交手,让她想起了飞舟上遇到的老道人。

    那时候的她虽然不曾跻身天人,但有天师赐下的一道护身符箓,对于天师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小玩意,不过对于天人之下,却是意义重大,几乎是碰上就死,刮着就亡。

    张月鹿记得很清楚,就算她动用了这等符箓,也未能击杀老道人。

    只因那老道人被灌注了司命真君的神力,哪怕最后在雷霆之下,已经不成人形,如同焦炭,仍旧不曾死去。

    此时看来,这人身上应该也有司命真君的神力。

    就在这时,那座佛像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身上灰尘簌簌而落,竟是活了过来,大步踏下神座,撞向张月鹿。

    如此重量,就算先天之人被撞上一下,也要被震伤五脏六腑,伤及根本。

    面对迎面撞来的佛像,张月鹿不闪不避,直接一剑将这尊佛像从中一分为二。

    不过就在张月鹿一剑劈开佛像的时候,男子抓住这个时机,飞身而起,以骨剑斩向张月鹿的头颅。

    张月鹿在千钧一发之际,身形后仰,欲倒不倒,堪堪躲过了这一剑,然后顺势抓住这男子的胸前衣襟,扭转身形,将其按在地上,然后运转“六虚劫”。

    “六虚劫”号称无物不化,除了真元、法力、真气、血气,也包括神力,如今张月鹿已经跻身天人,“六虚劫”威力大增,而这男子体内蕴含的神力也远不如那个被司命真君亲自赐福的老道人,体内的神力被迅速化去。

    神力一去,此人连同手中骨剑立时溶化成一滩烂泥,并非形容之词,而是真正的一滩烂泥,如泥浆般流淌了一地,甚至还可以看到眼球等物事混杂其中,恶心无比。

    张月鹿虽然一直以“五气烟罗”包裹手掌,还是下意识地甩了甩手,无奈道:“可惜,不能抓个活口。”

    齐玄素晃了下“九阳离火罩”,使其变成一盏灯,当先走入门户之中。

第六十章 沉淀池

    这里毕竟不是被知命教妖人经营多年的老巢所在,所以除了外面的那些道士活尸之外,就再无其他活尸,也不可能有机关等物事。

    齐玄素将发光的“九阳离火罩”挂在腰上,手中只提了一把“飞英”,没了火铳,还略微有些不习惯,他虽然身怀法力,但没学符箓之道,十分缺乏远程进攻的手段,暗器的关键还是在于偷袭,这种情况下,火铳是个极好的补充。

    张月鹿快走几步,与齐玄素并肩而行。

    她可不是需要被人护在身后的弱女子,换成她站在齐玄素面前还差不多。

    齐玄素问道:“都说知命教擅长散布诅咒,他们是怎么散布诅咒的?”

    张月鹿回答道:“当然不是凭空散布诅咒,而是通过一种被他们命名为‘恩赐’的物事,类似于我们道门的‘龙睛’和‘凤眼’,有很多种,不知道他们这次用的是哪一种。”

    齐玄素了然道:“如此说来,其本质与行军打仗的投毒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还是有些区别的,中毒无非一死,可知命教的诅咒却能让人求死不得。”张月鹿道,:“虽然我不是十分清楚其‘恩赐’的具体分类,但我还是大致知道一些,比如我们刚才遇到的道士活尸,就是被赋予了可以让人活尸化的‘恩赐’,还有一种‘恩赐’致死力极强,几乎碰到就死,沾到就亡。更有‘恩赐’会让人化作活死人,成为他们口中所谓的祭品,林林总总,各有不同。”

    齐玄素又问道:“知命教造就的活尸,与化生堂、八部众的炼尸又有什么不同?”

    张月鹿沉吟了片刻,说道:“这就是个复杂的问题了,三者颇有相通之处,起源都与古阁皂道的养尸之法有关,由地师徐无鬼发扬光大。后来地师传人上官祖师主持造物工程,全部继承了徐祖所学。只是徐祖此人,亦正亦邪,所传之法中不免有过于残忍、有伤天和之处。玄圣出于各种考量,禁绝了这部分法门,于是便有了八部众的分裂。八部众脱离道门之后,与各大隐秘结社均有往来,这些法门又传入了知命教中。”

    齐玄素问道:“所以三者相差不多?”

    张月鹿摇头道:“三者同出一源,却又分成三条方向不同的支流,因为侧重方向不同,结果也大不相同。”

    “道门的侧重并不在于‘养尸’,而在于其中涉及的阴阳转化之道,太上道祖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门不满足一,志在万物,使其应用范围更广,比如灵官甲胄,就应用了部分阴阳转化的道理。道门可谓是成就最广最博。”

    “八部众剑走偏锋,手段残忍,他们最大的愿望是复刻‘帝释天’,以人力造就仙神,姑且称之为最纯。”

    “至于知命教,其侧重在于生死变化之道,化生为死,化死为生,又将神力的应用化入其中,别出心裁,自成一家,司命真君更是执掌生死性命的古仙,巅峰时并不逊于当年徐祖,他亲自将其发扬光大,相较于博而不精且自断一臂的道门和先天不足的八部众,反而是成就最高。”

    “总而言之,除了八部众还死守着传承不放,道门和知命教都已经偏离了本来的徐祖传承,走出了另外的道路。”

    齐玄素问道:“说道门自断一臂和博而不精,我能理解,玄圣禁绝了部分法门,就好比自断一臂。发展的方向太多,多头并进,自然不如专精一路。可为什么说八部众先天不足?”

    张月鹿道:“因为道门有在世仙人,知命教有古仙,八部众却是没有的,没有仙人作为支撑,许多研究便无法进行下去,比财力不足还要致命,这便是最大的先天不足。”

    齐玄素早就猜测道门内部有仙人的存在,却从未证实过,自从道门改制之后,讲的都是职位和品级,很少有人再整天把境界修为挂在嘴上。

    就拿张月鹿来说,外人看重她的谪仙人传承,年纪轻轻就有望天人。道门内部却看重她年纪轻轻就官至副堂主,马上晋升三品幽逸道士,甚至未来有望争夺大掌教。

    这就说明了道门内外的区别。

    道门之人之所以会更看重身份地位而非境界修为,并不是说境界修为不重要,而是如果境界修为没有高到可以改变局势的程度,那么单独的个人都是弱者。

    蛟龙的力量逼近仙人,甚至部分老蛟可以媲美仙人,却被道门屠戮殆尽,是什么原因?

    简单来说,是道门以多欺少。说得复杂些,道门的力量来自于组织。

    人是群居的。无论什么情况,有组织的一定比没有组织的更为强大。

    寻常江湖人,境界修为再高,就算是伪仙的境界,对上道门这样的庞大组织,也翻不出什么水花。除非境界修为高到能够以一己之力撼动道门,否则意义不会太大。所以对于道门之人来说,境界修为当然重要,重要在于境界修为高低是道门内部的进身之阶,道门内部的身份地位却更为重要。

    就算成就仙人,至多是个古仙之流,哪里比得上大掌教?

    齐玄素思绪飘远。

    他已经开始想着晋升四品祭酒道士的事情了,虽然有停年制度,但玄圣有感于的当年儒门的青黄不接,

    留下了重用年轻人的祖训。这条祖训针对低品道士,表现为候补祭酒和预备祭酒的特殊优待,针对高品道士,表现为没有停年的限制。

    换而言之,只要他能在三十岁前跻身天人,就可以无视停年的限制。现在的他也算是有靠山门路了,不对,应该叫有背景资源了,三品幽逸道士也是手到擒来,好生运作一番,那就是副府主、副堂主这一级,真正手握大权,什么房子问题、太平钱问题,都可以解决了。

    就在这时,张月鹿忽然说道:“到了。”

    齐玄素举目望去,这条向下的通道已经到了尽头,有一扇铁门,已经被打开。

    张月鹿轻轻挥袖,以袖风推开铁门,当先走入其中。

    铁门后是个方方正正的大房间,铁门开在南墙上,东墙上是各种推拉式的开关,西墙靠墙放着许多铁柜子和桌椅,放着各种类似账册的记录,北墙上则是一个个玻璃窗户和一扇铁门,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另一边的沉淀池和各种管道。

    张月鹿走到桌前,随手拿起一本记录,翻看了最新的一页,发现记录到酉时末为止,知命教的妖人应该就是在这个时间动手的。

    从椅子的数量来看,这个房间一共配备有八名道民和道士,负责整个工序,可这八个人已经全部毙命,连同上面负责警戒守卫的道士灵官一起,大概在二十人左右。这二十人中身怀修为之人,都被知命教化作了活尸。

    齐玄素也提着“九阳离火罩”,仔细检查了整个房间,现场没有打斗痕迹,看来不是强攻,甚至不是偷袭,倒像是下毒一类的手段。

    张月鹿放下手中的记录,来到东墙前,关闭了入水口,然后走向那道开在北墙上的小铁门,齐玄素也跟在后面。

    这道小铁门通向沉淀池。

    两人穿过小铁门,来到沉淀池前,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此时的沉淀池已经变成了养鱼池,里面挤满了各种不可名状的东西,有些像鲶鱼,又长满了鱿鱼的须子,满满当当,不住蠕动,让人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随着水流,这些怪鱼分批进入管道之中。

    张月鹿与齐玄素对视一眼。

    张月鹿举起手中的“苍雷”,刺入水池之中,注入真元,剑身上雷电大作,水生木,瞬间将沉淀池化作雷池,部分怪鱼直接被电成焦炭,还有部分怪鱼跳出沉淀池,依靠触手四散而逃。

    齐玄素则往手中的“九阳离火罩”注入法力,生出九条手臂粗细的火龙,围绕沉淀池不住游走,将那些跳出沉淀池的漏网之鱼烧成灰烬。

第六十一章 总水闸

    清理一个沉淀池并不难,可偌大一个水堂作坊却远不止一个沉淀池。

    张月鹿直接燃烧了一道子母符。

    不多时后,慈航真人的半身虚影出现在了张月鹿的面前。

    “师父,恐怕真让我不幸言中了。”张月鹿开门见山,“我们不仅遭遇了知命教的妖人和活尸,而且在水堂的沉淀池中发现了大量的怪鱼,应该就是他们所谓的‘恩赐’。唯一的好消息是,应该没有打草惊蛇。”

    慈航真人毕竟是久经风浪之人,并不惊慌,略一沉吟后问道:“江南道府的情况如何了?”

    张月鹿道:“不能说一片混乱,却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江南道府负责的是整个江南,关键是海贸,那么多的府县和港口、仓库,不可能全都驻守在金陵府,又经变故,说实话,如今的金陵府实是外强中干罢了。”

    慈航真人曾经执掌江南道府,当然知道此中情况。

    各大道府之间的战力也有强弱之分,比如昆仑道府,素有拱卫玉京的职责,所以战力冠绝各大道府之上,还有西域道府,地处边境,时常发生战事,同样战力雄厚。此二者就像禁军和边军,要强于普通的地方驻军。

    可江南道府不在此列,若论实力、论地位、论重要程度,都在道门内部名列前茅,可这个实力很大一部分都是经济实力,仅以战力武备而论,江南道府并不强于其他道府,甚至有些偏弱。

    道理也不复杂,自古花花世界最是消磨人心,道士们毕竟不是黑衣人,不可能以军法约束,身处繁华江南,难免耽于享受,所以江南道府是仅次于玉京的花圃道士重灾区。再有就是,江南道府位于核心腹地,承平日久,又有黑衣人驻军和江南水师,没必要在此地安置太多的灵官。

    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和诸位副府主,关心的都是海贸,很少有人去关心武备如何,甚至可以说是武备废弛。这也就罢了,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和几位副堂主还不在金陵府,如果出现重大变故,指望江南道府独自平息事态,相当不现实。就算江南道府能平息事态,恐怕也已经造成十分严重的后果。无论是人命伤亡,还是财产损失,都不可估量。

    慈航真人缓缓说道:“我会传信于白英琼,你们师姐妹两人商议一下,尽力稳定住金陵府的局势。我这边会尽快召开一次议事,形成决议。”

    张月鹿直接问道:“大概需要多久?”

    慈航真人微微摇头道:“不好说,在此之前,我先去见裴真人,听听他是什么意见。”

    张月鹿道

    :“那也只好如此了。”

    慈航真人中断了子母符的联系。

    张月鹿又取出一道子母符,这次却是联络沐妗了,让沐妗现在就传达她的命令,调集所有一切可用人手前往水堂作坊。

    按照道理来说,调动江南道府的人手来处理水堂作坊应该是最为合理的,首先是名正言顺,其次是江南道府的武备再怎么废弛,处理一座水堂作坊还不是难事。只是张月鹿并非江南道府的副府主,不能越俎代庖,再转一道手,难免有所延误,而且江南道府内部情形不明,敌我难辨,倒不如直接调动自己的人手更为得心应手。

    至于江南道府那边,还是等慈航真人与白英琼通气之后,再做计较。

    待到张月鹿结束了与沐妗的通讯之后,齐玄素才、开口道:“虽然时间不长,但已经有很多怪鱼进入了水道之中,只是我不明白,这些怪鱼怎么散播诅咒?总不会有人去吃这些怪鱼。”

    张月鹿解释道:“这些怪鱼其实就是污染之源,它们不必做什么,只要沿着水流分散出去,所过之处,水就已经被污染,与在水源中投放病死动物的尸体是一样的道理。”

    齐玄素道:“既然如此,那么城内的各处水井多半也保不住了,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张月鹿捏了捏眉心:“这处作坊中应该有一座总水闸,先把总水闸关闭,然后再慢慢清理此地的‘恩赐’,同时传信本地青鸾卫和兵马指挥司封锁水井,关键是要尽快确定那伙妖人的位置,将其消灭或者控制,不能任由其在城内继续肆意妄为。”

    说到这儿,张月鹿从袖中取出一沓子母符,可她忽然想起,自己刚来金陵府没有多久,根本没有青鸾卫和兵马指挥司的联系方式,黑衣人那边也是如此,而且黑衣人的最高主官并不在城内,道门是调不动黑衣人驻军的。

    “屋漏偏逢连夜雨。”张月鹿握了握拳头,“想要调动青鸾卫和兵马指挥司,还是要江南道府那边出面与官府商议。”

    说什么来什么,一道子母符亮起。张月鹿将其取出,上面正是标着白英琼的名字。

    “看来慈航真人的动作很快。你先与白真人沟通,我去关闭总水闸。”齐玄素立刻有了决断,慈航真人与白英琼通气,其实就是慈航真人单方面的交代一两句话,所需要的时间自然很短,可张月鹿和白英琼要落实到具体的事情上,就需要不短的时间了。

    张月鹿只是稍一犹豫,便点头道:“好,你自己小心。”

    两人就此分道扬镳,因为此地的地形相当复

    杂,所以都有专门的标识指路,齐玄素倒也不需要地图,按照标识走就是了。

    众多沉淀池之间都有或短或长的铁桥相连,其余沉淀池也如第一个沉淀池那般,挤满了怪鱼。

    顶多就是几个时辰的时间,天知道这些东西怎么长得如此之快,堪比武夫的血肉衍生了。

    齐玄素不再去尝试清理这些怪鱼,只是往总水闸的方向走去。

    沉淀池之后就是过滤池。齐玄素发现,过滤池这边情况也不乐观,那些怪鱼牙尖嘴利,已经撕破了过滤铁网,除了部分继续盘踞过滤池之外,其余已经前往下一个工序,也就是最后的消毒池。

    齐玄素不认为消毒池能解决这些怪鱼,还有清污两部分蓄水池也多半已经沦陷,关闭总水闸的确是唯一可行之路。

    在这一路上,齐玄素还发现了几个类似的大房间,进去之后,同样已经没有活人,所有开关都被推起,使得水道畅通无阻,还有些活尸在徘徊游荡,只是没有那种巨大活尸,也没有身怀不死神力的知命教成员,被齐玄素轻易解决。

    不过齐玄素也算见识了知命教的手段。

    这才几个时辰的时间,一座数百人的作坊就已经变成了活尸遍地的死域。

    这不免让齐玄素想起措温布的那座作坊,也是知命教的妖人暗中撒布诅咒,最终使得其中活人化作活尸,而且活尸还能不断感染其他活人,最终化作鬼蜮,而活尸大军又形成尸潮,向四周扩散,席卷四方,当真是攻城掠地一般。

    在这种情况下,道门为了避免尸潮进一步扩大,不得不选择动用“凤眼甲三”,将整个作坊连同活尸一起毁去。

    时隔多年,那里只剩下一片废墟,不过其中仍旧有部分活尸游荡。倒也奇怪,这些活尸似乎杀之不绝一般,年年剿,年年有,就像田地里的杂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可以说是遗祸至今。

    若是金陵府也闹出这样的事情,那就要天下震动了。

    终于,齐玄素来到了总水闸的所在位置。

    齐玄素看着巨大蓄水池上方那道堪比城门的巨大闸门,以及被故意毁去的开关,沉默了好一会儿。

    就算还有绞盘和连接闸门的铁链,齐玄素也不觉得自己能轻易放下闸门,且不说水桶粗细的漆黑铁链,就是绞盘本身,也有普通磨盘的十倍之大。

    想要转动这样大的绞盘,哪怕是归真阶段的武夫,仍旧力有不逮。

    只是此时已经别无他法,齐玄素深吸一口气,撸起袖子,朝着绞盘走去。

第六十二章 埋伏

    齐玄素双臂上青筋暴起,全身肌肉紧绷,当真是用出了吃奶的力气,甚至双脚在地面上踩踏出了两个坑洼。

    巨大的绞盘响起“咔咔咔”的声音,一点点转动起来,巨大的水闸开始以十分缓慢的速度落下。

    归真武夫力有不逮,齐玄素便将归真散人的真气一并用上,生生凭借一己之力,推动了这个大到有些夸张的绞盘。

    就在这时,闸门下方的蓄水池骤然掀起滔天巨浪,然后一只巨大的黑鱼从水中跃出,张开满是尖牙的大嘴扑向齐玄素。

    这下便着实有些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了,没想到知命教竟是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还布置了如此诡异的后手,他认不出这黑鱼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过观其浓重的阴气,想必也不是什么活物。

    转眼间,这条黑鱼已经距离齐玄素只有不足丈余的距离,看其大嘴,完全可以把齐玄素一口吞下,齐玄素甚至可以嗅到其中逸散出来的腐臭味道,就好像是烂鱼堆积腐臭的咸腥味。

    齐玄素不敢再去推动绞盘,直接一刀劈出,刀气排空而出,锋芒毕露,触物而发,轰震如雷。

    这奇怪的黑鱼被齐玄素迎面一刀,又以跃出时的轨迹倒落回河中,激起好大一片水花。

    齐玄素也不好受,被震得手掌发麻,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飞英”。不过他也一下子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与那些怪鱼并无本质区别。

    这应该与先前所见到的那个巨大道士活尸是一样的道理,都是知命教的特殊“恩赐”,所以体型才会如此庞大。

    就在这时,地面轰然震动一下,原来是那只黑鱼见奈何不得齐玄素,便从蓄水池撞击堤岸,若是堤岸破碎,身怀“太乙云衣”的齐玄素倒是不怕,绞盘却不行。若是绞盘扭曲变形,或者被卡住,齐玄素力气再大也是没办法了。而且水闸并非单纯以铁链吊起,无论升降,都是以铁链拉动其中的机关。

    齐玄素不由怒喝一声,催动“九阳离火罩”,化作九条火龙,掠向水下的黑鱼。

    此火并非凡火,入水不灭,立时将黑鱼缠住,使其身上燃起熊熊火焰。

    黑鱼并非是梭形,而是如海龟一般体形扁平,仅仅是略有弧度,没有鱼鳞鱼鳍,吃痛之下,在其后背上竟是浮现出一个足有磨盘大小的人脸,神色狰狞扭曲,张开嘴巴,从中吐出生有双翼的怪鱼,有麻雀大小,比起生有触手的怪鱼又生变化,密密麻麻,朝着齐玄素飞掠过来。

    齐玄素操纵九条火龙,绞杀这些双

    翼怪鱼。

    这怪鱼竟然不是全无灵智,趋利避害乃是生灵天性,趁此时机,不敢造次,立时潜伏入至水底,再不敢露面。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朝他直奔而来。

    只见他的双手一分,从中泼洒出一大片幽蓝色的火焰,竟是一名方士。

    齐玄素继续催动“九阳离火罩”,以九条火龙迎上汹涌而来的蓝色尸火。

    两者刚一接触,便如沸水烹油,炸裂出无数红蓝二色交织的火花。

    除此之外,蓄水池对岸也出现了几名知命教成员,举起手中弩机,朝着齐玄素射出弩箭。

    弩箭与火器相较,有许多不足之处,好处是可以淬毒。火铳的弹丸当然可以淬毒,可在发射时产生的巨大热量,难免会使淬毒效果大打折扣。

    齐玄素不敢用体魄硬接,只能一心两用,一手托举着“九阳离火罩”,继续操纵火龙,另一只手用“飞英”将弩箭格挡开来。

    ……

    另一边,驰援水堂作坊的天罡堂灵官也与一伙知命教成员狭路相逢,瞬间短兵相接,双方都是入肉入骨。

    一名天罡堂灵官和一名知命教弟子互换一招,天罡堂灵官被一掌拍在胸口,七窍流血,而知命教弟子则是被一剑穿喉。

    有两人同时跃起,在半空中交手数招,然后两人同时下落,还未来得及落地,一枚“凤眼乙二”炸开,双双殒命。

    有灵官一刀砍去敌手的头颅,然后整个人身形一转,手中火铳发射,一名来不及躲闪的知命教成员直接就被打烂了脑袋。

    然后不等他有所反应,一名知命教弟子在他身后出手,削掉了他的半个脑袋,脑浆流了一地。

    有知命教成员被乱铳打死。

    也有天罡堂灵官中了知命教的毒雾暗算,脸色漆黑,立毙倒地。

    双方互相绞杀,尽是瞬间生死立判的搏命厮杀。

    就在此时,一道白影鬼魅骤然出现在一名天罡堂灵官的面前,两只白骨手掌并拢刺入天罡堂灵官的胸腹,然后双手分别往左右一分,就将这具天罡堂灵官撕成两半。

    白影仿佛是食人的厉鬼,又掠向另外一名天罡堂灵官。

    “孽畜尔敢!”许灵官大喝一声,身形一掠而出,挡下了白影。

    这个白影竟是一具女子模样的雪白活尸,不着寸缕,皮肤上覆盖鳞片,被许灵官一掌拍中额头,直接倒飞出去,落地之后,毫发无损,竟是不分敌我,起身之后顺势将不远处的一名知命

    教成员的头颅摘下,身形再一闪,又将另外一名知命教成员的心脏挖出,触目惊心。

    周围的知命教成员不敢上前,纷纷后退,可女子模样的雪白活尸又扑杀至一名天罡堂灵官的面前,两根白骨手指同时伸出,狠狠刺入此人的双眼之中,然后就见手指猛然伸长,刺破头颅,从脑后探出。

    许灵官有了几分怒气,再次掠至女子模样的雪白活尸的身旁,一拳直接将头颅打成血雾。

    没了头颅的雪白活尸仍旧不死,只是变成了没头的苍蝇,四处乱撞。无论是知命教的成员,还是天罡堂的灵官,都纷纷后退。

    ……

    与齐玄素斗法之人并非巫祝,而是方士,所以没有古仙的不死神力,又没有宝物,很快便抵不住齐玄素的火龙,被烧成了灰烬。

    解决了此人之后,齐玄素又去解决那几个持弩之人。

    这些人倒也干脆,丢掉手中弩机,迎上齐玄素。

    一名知命教成员两只手掌生出鳞甲,指甲如钩又如刀,足有尺余之长,身形鬼魅地冲向齐玄素,一出手便是掌影缭乱,将齐玄素周身上下的几处要害全部笼罩,只是齐玄素一眼便看破其破绽所在,直接一刀斩下他的双手。

    此人被吓得肝胆俱裂,掉头就跑。

    只可惜他跑得不够快,被齐玄素几步追上,然后一刀刺穿后心,这位也算不俗的高手,就这么气机溃散,命丧当场。

    另一名知命教成员趁此时机,双掌狠狠拍在齐玄素的后心上,只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非但没能让齐玄素身形动摇分毫,反而自己受到真气反震,双手颤抖。

    这位知命教成员心中震惊到了极致,此人分明不是天人,为何会有如此浩大的气象?他同样是归真阶段,怎么连此人的护体气机都无法破去?

    他只是漏算了一点,两人境界修为相当不假,可齐玄素身上穿着“太乙云衣”,除了能使人飞行之外,还能生出云气护体。张月鹿与雷元帅相斗时,就是雷元帅这位天人,也要先打散云气才行,不能将这些云气视为无物。

    天人尚且如此,先天之人又如何能一掌破开“太乙云衣”的护体运气?

    不等他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齐玄素已经反手持刀,调转刀尖朝向自己,然后刀锋穿过腋下,分毫不差地刺入他的心口之中,使其死得不能再死。

    解决了这些知命教成员之后,齐玄素重新回到绞盘前,用出全身气力推动绞盘,缓缓关闭巨大水闸。

第六十三章 上下左右

    金陵府城中最高的建筑是琉璃塔。

    琉璃塔位于大报恩寺内。

    大报恩寺占地广阔,堪称江南之最,若是徒步走遍整个寺庙,少说也要花去三个时辰的时间。寺内有人工开凿之河道,名为香水河,横贯南北,以此河为界,将大报恩寺分为前后两半,对外开放的只有前寺,整个后寺却是谢绝香客游人,只有名士大儒、佛门高僧才能入内。

    大报恩寺是大魏太宗皇帝为纪念太祖高皇帝和生母而建,历时十九年,耗费白银三百万两,十万军役、民夫,完全按照皇宫标准修建,金碧辉煌,昼夜通明,共有殿阁三十座、僧院一百五十间、厢房一百二十间、经房三十八间,是为百寺之首。

    琉璃塔通体用琉璃烧制,塔内外置长明灯一百四十六盏,号称天下第二高塔。

    第一高塔则是位于玉京紫府的通天塔,共三十三层,寓意太上道祖的三十三天,又是立于玉虚峰最高处,传说连通了玉京上方的昆仑洞天。

    正因为如此,大报恩寺并非佛门寺庙,其实是一座皇家寺庙。就算大魏覆灭,大报恩寺也并非归入佛门名下,其与佛门的关系,甚至不如儒门,这寺内的僧人也大多都是逃禅之人。

    所谓“逃禅”,最初的意思是,儒者涉足释氏之教而最终弃离释氏回归儒家者叫做逃禅。逃禅以归儒,变赝以求真,即逃离佛门。

    不过后来佛门为了消除逃禅带来的影响并混淆儒门主张,又把逃禅说成通过学佛来逃避现实,即逃至佛门。

    一字之差,两重意思。

    大报恩寺中的僧人既可以用前一种解释,也可以用后一种解释。按照佛门的说法,他们是从儒门逃至佛门的学佛之人,按照儒门的说法,他们只是暂时涉足佛门,最终还会离弃佛门逃回儒门。无论是那一种说法,这些僧人都与儒门有着极深的关系。

    总而言之,大报恩寺并非佛门名下的寺庙,也不属于道门,算是属于儒门。所以在佛道相争的时候,此地得以幸免,未被道门查封。

    此时琉璃塔灯火辉煌,司徒星乱坐在塔顶,背靠着塔尖,俯瞰整个金陵府。

    司空错站在他的身旁,衣衫头发都被夜风吹动。

    司徒星乱指着下方,说道:“道门已经有所反应,不得不说,道门的确厉害,正面对抗,我们的人手再多一倍,也不是对手。可惜……”

    “可惜道门自己乱了,或者说内斗。”司空错冷冷地补充道。

    “没错,内斗。”司徒星乱笑了起

    来,“如今的道门有两大矛盾,一个是横向的矛盾,一个是纵向的矛盾。”

    “什么是横向?什么是纵向?”司空错问道。

    司徒星乱伸手在身前虚画了横竖四条线,形成一个“井”字,然后说道:“所谓纵向,就是上下。所谓横向,就是左右。”

    “举个例子,道门的大掌教在左边,圣廷的教宗在右边,立场不同,阵营不同,可他们是同一条横线上的人物,也就是上面这条横线。同理,道门的底层道士在左边,圣廷的底层教士在右边,同样立场不同,阵营不同,可他们也是同一条横线上的人,也就是下面这条横线。”

    “道门的大掌教和道门的低品道士,都站在同一边,他们是同一个阵营,所以他们是同一条竖线上的人,也就是左边这条竖线。圣廷的教宗和圣廷的低级教士,在同一边,同一个阵营,所以他们也是同一条竖线上的人,也就是右边这条竖线。”

    “以横线区分,大掌教和教宗是一类人,是为统治者。低品道士和低级教士是一类人,是为被统治者。尊卑有别,上下有别。”

    “以竖线区分,大掌教和低品道士是一类人,是为道门之人。教宗和低级教士是一类人,是为圣廷之人。道门在左,圣廷在右。”

    司空错有些明白了,又有些不明白。

    不必他开口发问,司徒星乱已经继续说道:“说白了,阵营和层级。你是什么人,既取决于你所在的阵营,也取决于你所在的层级。”

    司空错的神色有些肃然了,他嗅到了大不敬的狂妄味道,这是道门、儒门、佛门、圣廷、朝廷,乃至于知命教等隐秘结社,都不会允许的大逆不道之语。

    若以层级划分,信众就会质疑神明和教主,这是万万不能容忍的。

    司徒星乱仍旧自顾说道:“道门的横向问题,其实就是阵营问题,也就是正一道、全真道联手对抗太平道。这是摆在明面上的问题,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到。我们之所以有如此良机,也是因为三道内斗的缘故,说白了,是道门统治者之间的内斗。”

    “可隐藏在横向问题之下的纵向问题,才是导致道门问题恶化的关键所在,也就是上下之争。下面的底层道士们对于高层道士不满已久,虽然高层道士拥有轻易镇压底层道士的力量,但底层道士却是整个道门的基石,如果地基不稳,再辉煌巍峨的上层建筑,也会成为空中楼阁。”

    “就好比我们身下的这座琉璃塔,只炸毁最顶层,不过是损失了一层塔楼而

    已,剩下的部分还在,很容易就能在原来的基础上修复。可如果炸毁地宫呢?整座高塔就会轰然坍塌,只能从头建起。”

    “当然,道门内部的有识之士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们主张通过改变道门来缓和、消弭上下矛盾,这便是变革。比如那个张月鹿,便是这一派中的人物,我将其称之为少壮派,对应那些顽固到底的老派人物。”

    “你知道变革是什么吗?不需要那么多废话,两个字就足以概括:‘让利’。‘让’是让出去,‘利’是利益,把自己的利益让出去。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只要上层肯让渡利益给下层,那么矛盾就能得到缓解。”

    “可‘让利’二字说起来容易啊,做起来又是何其难。说白了就是用刀子割自己的肉,那是什么境界?是佛祖割肉饲鹰的境界。所以西方人说,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还难。东方人说,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谁又肯让利呢?自己割肉下不去手,别人代为割肉更是万万不可。”

    “所有的变革,最后都是革自己,变自己,向死而生。谁有这样的魄力呢?就算有这样的魄力,船大难掉头,积重难返,根深蒂固,又岂是随便说说?所以能力够吗?少壮派们迟早会与老派一战,我却不看好结果,年轻人们多半会死得很惨。”

    司空错脸色并不好看,忍不住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司徒星乱反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司空错一怔。

    司徒星乱眯起眼:“你是想毁掉一座金陵府就心满意足,还是想毁掉整个道门?”

    司空错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什么叫胆大包天?

    哪怕他是隐秘结社的成员,已经把脑袋挂在了腰带上,仍旧觉得司徒星乱胆大包天,甚至大胆到异想天开的程度。

    司徒星乱笑了起来,讥讽道:“你若连想都不敢想,那又怎么能做到呢?”

    过了良久,司空错才缓缓说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与其高谈阔论,不如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

    司徒星乱扯了扯嘴角:“当然,当然要把眼前的事情做好。”

    “尽管道门已经有所反应,但他们还是小觑了我们,我记得有一句话,好像是什么,弱小不是生存的最大的障碍,傲慢才是。还是有些道理的。”

    “水堂作坊只是个障眼法,我已经准备好了,只待你一声令下。”

    司空错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那就让道门为他们的傲慢付出代价。”

第六十四章 全城皆动

    天幕渐渐由漆黑变为深蓝,天际尽头浮起一抹鱼肚白。

    夏天日头长,再过不久,就要天色大亮了。

    此时的金陵府十分闷热,甚至一丝风也没有,有些百姓已经早早起了,出来打水。

    不是所有的金陵百姓都吃秦淮河或者大江的水,金陵府中还是有许多水井的,通常是十几户人家共用一口水井,平时排队打水,所以有时候会赶个大早。

    此时好些人正围在井前议论纷纷,后来之人见了,凑上前去,就见从井中提出的井水中竟有一只怪鱼,通体漆黑,又生有四肢,似是四脚蛇,又像是蟾蜍,皮肤上满是疙瘩,有些恶心渗人。

    就在这时,一个青鸾卫挎刀奔来,背后还插了一根小旗,让这些百姓吓了一跳,纷纷散开。

    这名青鸾卫来到水井前,看了眼水桶,顾不得喘息,大声道:“县衙有令,有贼人在城中水井投毒,暂时封闭水井,不得使用!”

    金陵府乃是三位一体,既是州城,又是府城,府城之下还有附郭县。换而言之,县衙、府衙、承宣布政使司衙门、巡抚衙门、总督衙门同在一城。亦即知县与知府、布政使、巡抚、总督同在一城。

    官场上有句话,叫作: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州城。其他知县是百里侯,附郭知县却像个仆从丫鬟,趋跄倥偬,供亿纷纭,疲于奔命,官场中人都认为附郭县令太难当,当不得。所以才说前生作了恶的人才当附郭县令呢,这是报应,作恶多,报应也重。

    此时与小民百姓打交道,便要县衙出面,故而青鸾卫传的是县衙命令。

    百姓们闻听此言,又是唬了一跳,议论纷纷,有年长者开口问道:“敢问这位上差,那什么时候才能用水呢?咱们也不能一直不喝水,就这一口井,我们这儿距离水堂又远。”

    青鸾卫回答道:“水堂的水也暂且不能用了,等道长们过来净水,他们说能用,那就行了。”

    说着,青鸾卫取出两道衙门的封条,贴在了井口上方,形成一个“乂”字,又在不远处的墙上贴了早已准备好的告示。

    做完这些之后,青鸾卫又马不停蹄地往另外一个方向去了。

    百姓们聚拢到告示前,自有识字之人站出来大声诵读告示。

    说起来,这也是本朝的功德,识字之人比起前朝时多了十几倍,基本上人人都会写自己的名字,看得懂十个数字,用于日常生活已经是足够了。

    再过了大半个时辰,两个满头大汗的道士跑了过来,身上挂着大小挎包,手里提着木箱,身后背着类似书生书箱的大箱子,看了眼水井上的封条,停下脚步,将大小箱子放下,从中取出符箓和各种瓶瓶罐罐,开始准备净除知命教的诅咒。

    道门与知命教为敌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对于知命教的许多手段都有破解之法。这也是道门应尽的职责,否则道士们凭什么受人敬重,凭什么地位超然手

    握大权,就是要在关键时候能站出来护佑一方平安。

    只是金陵府承平日久,花圃道士太多,这次骤然遭遇变故,却是不免手忙脚乱,无论是上面负责调度指挥的高品道士,还是下面具体行动的低品道士,都不免忙中出错,也不乏偷闲摸鱼之人。

    对于江南道府而言,老城这边还好,算得上井井有条,情况很容易就能摸清。难的是棚户区等地,那里本就鱼龙混杂,除了人员成分复杂,环境地形等情况也十分复杂,就是与各方势力都有交集的衙役和青鸾卫们,同样很难说清。

    不幸中的万幸,李命乘将北辰堂灵官大批调入棚户区,名义上是缉拿丐帮之人,算是歪打正着,反而间接维持了此地的局势,没有变成最坏的情况。

    不过就算如此,情况仍旧不容乐观。

    外城一处低矮杂乱的棚户区中,一个汉子正在打水,这口井十分简陋,连个轱辘都没有,只能用双手慢慢往上提,没有力气还真干不了打水的活计。可就算如此,还是比去秦淮河那边背水要省力许多。

    也正因为这口井太过简陋了,就连兵马指挥司都不知道其存在,根本没有人过来贴上封条。

    片刻后,汉子终于把木桶提了上来,搁在井沿上。

    就在这时,一条生有双翼的怪鱼从木桶中一跃而出,一口咬在汉子的肩头上。

    汉子惨叫一声,伸手一把扯下怪鱼,却不想这怪鱼生就了一口尖利牙齿,生生撕下了汉子的一块血肉,伤口中立时流淌漆黑的鲜血。

    此时老城的一条街道上,两个兵马指挥司的兵丁正在撬开街道两侧暗渠的上方石板,两个道士在不远处站着,虽然是清晨,但也有了几分暑热,这两个道士修为不够,汗水不住从额上流下,忍不住用袖子充作扇子,忽忽扇风。

    一个道士道:“这个老天,我听说别的地方都在加固堤坝,防洪水。咱们这儿倒好,不刮风,也不下雨,可真是两重天。这也就算了,昨晚大火,真武观烧成了白地,今早又闹妖人,什么世道。”

    另一个道士轻声道:“闭上你的臭嘴,什么世道?当然是太平世道,让人听见了,今天再出什么乱子,挨骂的人里少不了你我。”

    两个兵马指挥司的兵丁也在小声嘀咕,他们不算是正宗的黑衣人,归在辅兵的行列之中,战时负责运送粮草、挖掘工事、各种杂务,太平时节的职责中就有疏通沟渠这一项。金陵府的下水道十分庞大,分为暗渠和明渠,错综复杂,具体图册掌握在兵马指挥司的手里,今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兵马指挥司就传下命令,要配合江南道府疏通沟渠。

    照规矩是每年清沟,三年修缮,今年刚刚清了一次,怎么又要清?这不是吃饱了撑的?

    只是没办法,上头的命令违背不得,只能大清早来跟臭水沟较劲。

    一人小声道:“老许,你说清沟就清沟吧,怎么又跟这帮道爷扯上关系了?这帮道爷平日里可都是鞋底

    不沾泥的主,哪里会管这些事情,以前见到我们清沟都是躲得远远的,这次怎么主动往跟前凑?”

    另一人有气无力道:“肯定和咱们一样,都是上面压下来的任务呗,否则他们乐意在这里当监工?”

    “是这个道理,也不知道上面的老爷们又想干什么,难道是皇帝陛下要来金陵行宫?”先前那人忍不住猜测道。

    “不要乱猜了,赶紧干活,要不一会儿太阳出来,那可有罪受了。”

    正说着,厚重的石板终于被撬开,露出了下方的暗渠,一股潮湿闷热之气夹杂着臭味随之涌了上来。

    两人定睛一看,顾不得臭味,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暗渠中竟是有好些怪鱼游动,生有触须,又不是鱿鱼。

    两名道士迈步过来,看到暗渠里的怪鱼后,也是脸色凝重起来。

    定淮门江南道府仓库的大门被好几个人推着,沉重地开了。

    一名主事道士大步走入仓库之中,环顾一周,立时大骂道:“你们这帮混蛋,不是配置了‘小龙珠’吗?怎么不用?等着起火吗?”

    也不怪他,大夏天本就炎热,仓库里堆满了各类物资,进来后如入蒸笼,汗如雨下,这位主事道士又刚刚在副府主那里受了一肚子的气,自然一点就着。

    跟着进来的执事道士被主事道士骂了,立刻回头去骂看守仓库的道士:“仓库条例上写得清清楚楚,必须保证‘小龙珠’十二个时辰开启,谁关的‘小龙珠’?”

    所谓“小龙珠”,就是道门的仿制龙珠,分成好几个型号,暂时还不能驱动飞舟,却能有效降低温度,有防火的作用,不过同样需要“玄黄”作为补充。

    另一名执事道士接言道:“这个月的‘玄黄’用完了。”

    “玄黄司那边的报账怎么都是顶格的?我看你们是穷疯了!”主事道士又骂道,“连‘玄黄’都贪,就贪吧,干脆接根管子,直通真武湖,连水费也省了!”

    执事道士毕竟心虚,也不敢还口,又扭头斥责属下:“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启动‘小龙珠’?”

    立时有道士去启动‘小龙珠’。

    主事道士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吩咐道:“准备赈灾物资,用不到是最好,若是有需要,立刻就能运出去。要是缺斤少两,想来不必我多说什么,调查组可就在金陵府呢。”

    两名执事道士赶忙应下。

    主事道士见两人还是平日里那副应付神态,猛地抬高了音调:“我这次说的是正经事,你们不要想着敷衍了事,我告诉你们,这是掉脑袋的大事,你们要是干不了,或者不想干,赶紧提前说出来,让别人去干。你们不干,有的是人干!”

    两名执事道士赶忙端正了面容,唯唯诺诺地应下。

    类似的情景发生在金陵府各个地方,可以说,除了黑衣人之外,所有能动的人手全部被动员起来。

第六十五章 隔绝内外

    白英琼坐在书案后面,以手撑着额头,不掩疲倦之态。

    昨晚先是真武观的大火,她要指挥救火,平息事态,还要想着给上面一个交代,最起码把自己撇清了。紧接着便是远在玉京的师父慈航真人传信,告知她关于知命教的事情,要她与张月鹿商议对策应对,她本还有几分侥幸心理,可联系张月鹿后,得知水堂作坊已经失守,并有大量所谓的“恩赐”,便知道劫数来了。

    这是金陵府的劫数,也是她和江南道府的劫数,一个处置不当,便是天大的祸事,什么更进一步,不被押送玉京,就谢天谢地了。

    事关自身前途,容不得半点马虎大意,于是她一夜未睡,忙着与张月鹿商议对策,又要联络各个衙门,统筹兼顾,居中调度。江南道府承平日久,连遭剧变,上下应对不足,处置不当,办事不力,她少不得要亲自过问。偏偏掌府真人和几位副堂主未归,所有事情都要她这位首席副府主拿主意,大事小情,纷纷扰扰,心力消耗之大,堪比一场生死之战,就算她已经是天人,仍旧感到身心俱疲。

    好在,大概丑时的时候,裴小楼回来了,能替她分担一部分,由裴小楼接手处置真武观那边的后续事宜。

    这会儿,张月鹿还在水堂作坊那边,带着天罡堂的人手清理水堂作坊内部的大量“恩赐”。

    只是还不见雷小环和李天澜的踪影。

    雷小环也就罢了,她不是不想回来,多半是无法回来。

    只是李天澜,他可是自由得很,藏在幕后,翻云覆雨。

    白英琼不由生出几分怒意,都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将党争置于国事之上吗?

    可她也无可奈何。

    此时水堂作坊中,一个单独的房间里,齐玄素乖乖坐定,两条大袖被高高挽起,露出光溜溜的双臂。只见他的双臂上青筋暴起,如同细小的青色蛟龙,这是用力过猛而伤了内里之故,并非纯粹的皮肉伤,就是武夫的血肉衍生也不好迅速愈合。

    张月鹿手里拿了一葫芦化生堂的浓稠药液,用清水化开,先是倒了一点在齐玄素的胳膊上,然后用手帕蘸着药水给齐玄素轻轻地来回擦拭。

    如此重复几遍之后,暴起的青筋便没有刚才那么肿了,齐玄素尝试握了下拳头,除了那只刚刚接好的断手之外,已经能正常发力。

    张月鹿将最后一点药水全部倒出来,用手抹了一下,又拍了拍齐玄素的胳膊:“好了。”

    齐玄素仔细观察着手臂上的青筋,有点像孩童般高兴:“你别说,还真管用。”

    “那是自然。”张月鹿替他放下袖子,又顺手抚平褶皱。

    说起来,“太乙云衣”也

    是所托非人,在历代主人中,齐玄素算是最不讲究的一个了。

    不过齐玄素能以一己之力强行关闭总水闸,便是许灵官都觉得吃惊,不由对他刮目相看,说起来,他这也是因公受伤。

    便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欢呼声。紧接着,沐妗推门进来,不掩喜色:“副堂主,许灵官将那条大黑鱼给擒杀了。”

    大黑鱼就是在齐玄素关水闸时曾偷袭他的那条怪鱼,天罡堂的人手赶到之后,根据张月鹿的指挥,开始分头处置各大蓄水池、沉淀池、过滤池、消毒池内的怪鱼,由许灵官亲自负责那条大黑鱼。

    齐玄素和张月鹿一开始也各自领着一队人四处清理,后来齐玄素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大约是透支了劲力的缘故,双臂酸痛还在其次,关键是有些用不上劲,应是伤了内里。

    张月鹿便领着齐玄素过来上药,算是片刻的忙里偷闲。

    沐妗这个大灯笼进来之后,短暂的独处时光宣告结束。

    张月鹿拧好葫芦,向外走去。

    沐妗看了齐玄素一眼,不掩嫉妒,紧跟在张月鹿的身后。

    知命教的“恩赐”毕竟与化生堂同宗同源,虽然知命教每次都会推出不同的“恩赐”,但道门截获这些“恩赐”之后,都会将样本送往化生堂。一般而言,化生堂很快就能破解,研制出对应的“解药”,这也是各地设立的化生堂分堂的职能之一。

    这次也不例外,天罡堂除了暴力清除之外,也负责收集样本,送往金陵府中的化生堂分堂。

    齐玄素起身离开此地,来到外面。

    这里距离总水闸和蓄水池不远,入眼便是巨大的鱼尸,显然已经毙命于许灵官的手中。

    齐玄素走到两人身旁,就听张月鹿说道:“许灵官,你说潜入水下的时候,发现五行遁术中的水遁已经失效。我刚刚试了一下,地气混乱,土遁也变得凶险起来,若是遁术半路失效,可能会被活埋在地底。剩下的火遁、金遁、木遁,多半也靠不住了。”

    “由小观大,若是五行遁术失效,那就意味着五行错乱,地气失控,接下来就是阴阳倒错逆转,若是内外气息隔绝,我怕‘讯符阵’也好,子母符也罢,都会被中断联系,金陵府成为孤城,无法联系玉京,甚至无法联系周围的其他府县,局势就殊为难料了。”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知命教这次是有备而来,绝不是撒布诅咒那么简单。”许灵官同样是忧心忡忡。

    张月鹿右手握拳,轻轻敲击左手掌心:“这也在情理之中,去年道门与萨满教开战,就是第一时间切断所有通信。不得不说,有些时候最简单的反而是最可靠的。许灵官。”

    “在。”许灵官沉声应道。

    张月鹿道:“符箓无用,那就直接用信使。你准备一下,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你就直接离开金陵府,去江宁府或者钱塘府,那里的道观里也有‘讯符阵’,总不能整个江南都被隔绝了。”

    “那……副堂主呢?”许灵官迟疑道。毕竟他是被慈航真人指派来保护张月鹿的。

    张月鹿断然道:“此一时彼一时,我已经跻身天人,又有半仙物,就算打不过,自保还是不难。可看眼下这个情况,出城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除了我和几位真人,唯你有十足把握能够出去,换成旁人,多半要凶多吉少。再往高了说,偌大一个金陵府的百万生灵与我一个张月鹿相较,孰轻孰重?”

    许灵官闻听此言,不再犹豫,点头应下。

    张月鹿一挥手:“各司其职。”

    众人纷纷领命。

    只剩下齐玄素还站在原地。

    他是紫微堂的主事道士,天罡堂里没有他的职司,只能张月鹿专门安排。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微笑道:“你就跟着我吧。”

    齐玄素没什么不乐意的。

    论境界修为,论职位高低,乃至于论能力强弱,都是张月鹿更高,女强男弱,当然要妇唱夫随,无关乎什么怕不怕,这是能者上庸者下的客观规律,在客观上还轮不到他来做主,也难怪七娘说他吃软饭更现实些。

    张月鹿往地上方向行去,齐玄素跟在后面。

    此时整个水堂作坊已经被全面戒严,来到地上,同样是灵官林立。

    张月鹿望向东方,却是不见半分霞光,甚至原本的几分鱼肚白也消失不见,整个天空都变得灰蒙蒙的。

    “这……”齐玄素吃了一惊。

    张月鹿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改换天时,这次绝不仅仅是在水中散布诅咒那么简单,知命教所谋甚大。我先前向师父汇报的时候,还是把情况说得轻了,只怕会让师父他们产生误判。”

    说着,张月鹿又取出一道子母符。

    这一次,子母符所化的光幕中只有如同湖光交织的错乱光影,却不见半个人影。

    齐玄素下意识地摸了摸联系七娘的子母符。

    正当张月鹿打算挥手散去光幕的时候,光幕上渐渐浮现出一个人影,不过不是慈航真人,而是一个叼着狗尾巴草的年轻人,有着高耸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

    “张法师、齐道长,久仰久仰。”年轻人抱拳道。

    齐玄素沉声问道:“你是谁?”

    年轻人咧嘴一笑,笑容很是灿烂,又有几分天真,像个大男孩:“我叫司徒星乱,来自知命教。”

第六十六章 挑衅

    齐玄素和张月鹿都没有想到,这次的幕后黑手竟然主动找上门来,这无疑是一种挑衅。不仅是对他们二人的挑衅,更是对整个道门的挑衅。

    “你要做什么?”齐玄素问道。

    “难道你不会看吗?我的齐道长。”司徒星乱的语气中总是带着几分戏谑和嘲讽的意味。

    齐玄素道:“我当然会看,我是问阁下,你主动见我们,意欲何为。”

    “原来是问这个。”司徒星乱点了点头,“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让两位知道,我等今日来到这金陵府,便是为效仿蜉蝣,撼一撼道门这棵大树。”

    “倒是好大的口气。”齐玄素立时就想起天蓬元帅也说过类似的话,只不过天蓬元帅把他自己放在了大树的位置,而司徒星乱却是把他自己放在了蜉蝣的位置上。

    司徒星乱笑了笑,没来由说了一句:“不思量,自难忘。”

    一直没有开口的张月鹿忽然道:“你倒是个极为特别的知命教之人。”

    “此话怎讲?”司徒星乱将目光转向张月鹿。

    张月鹿道:“据我所知,知命教之人一向务实,不求虚名,只求献祭生灵来取悦司命真君,挑衅道门求取名声是灵山巫教喜欢做的事情,你不像个知命教之人,倒像个灵山巫教之人。”

    司徒星乱又是咧嘴一笑,不吝赞美:“张法师好眼力,不过说的不对。”

    张月鹿也不如何失望,甚至不再说话。

    齐玄素复又开口道:“我们知道了,还有其他的事情吗?”

    司徒星乱深深看了两人一眼:“我们待会儿见。”

    话音落下,子母符所化的光幕就此消散。

    齐玄素看了张月鹿一眼:“难怪你说知命教这次所谋甚大,原来对手是个疯子。他不像要对司命真君尽忠,倒像要借知命教的手来实现自己的野心。”

    张月鹿深有同感道:“他是冲着道门来的。不过这也不算什么,甚至更好,道门总比寻常百姓更结实,正如这个司徒星乱所言,道门是一棵大树。既然是大树,那么不仅能抗住风雨,也应该为他人遮风挡雨。”

    齐玄素又提出了一个补充的观点:“我们道门内部派系林立,这些隐秘结社也不会是铁板一块,那么知命教内部会不会有两种声音?一种声音要为司命真君攫取更多的祭品,另一种声音则要针对道门,因为过去这么多年以来,知命教和道门早已

    是血海深仇,所以第一种声音无法压制第二种声音,甚至不敢公然否定第二种声音的正确性,否则人心便要散了,于是他们达成妥协,既要攫取祭品,又要针对道门。”

    张月鹿认真想了片刻,认同道:“你说的很对,两个方面不能轻忽大意。”

    至于司徒星乱这类人,也不奇怪。野心家、疯子、狂人可以混入道门,自然也可以混入知命教。庙大香火多,菩萨也多。小庙香火少,菩萨也少,说不定能出头。

    而且有句老话说得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也许那些底层信众还肯为了所谓的神明献出身家性命,可高层们却是多半不肯的,就算以前肯,登上高位之后也不肯了,人性如此。用西洋人的话来说,就是权力会异化扭曲人性云云。

    张月鹿与齐玄素向门外走去,顺便跟齐玄素说起了那些诅咒传播之后的情况:“一般就是肚子会渐渐膨胀如鼓,虽然不会立刻死去,但是最后还是难逃一死,而且死状凄惨,直接腹部炸裂,各种虫子四散而出,所有内脏都被吃得干干净净。此时再去检查,不说魂魄,就是三尸也被啃食一空,这便是知命教口中的献祭。”

    “只剩下一个空壳之后,知命教留下的‘种子’便会生根发芽,或者说鸠占鹊巢,使得尸体化作活尸。”

    “到了这个时候,不管什么手段都已经回天乏术。当初知命教在西域、北庭、南荒等地兴风作浪,有部分村镇的情况非常严重,男女老少无一幸免,甚至有村因此死绝。”

    齐玄素听完之后,心中还是有些震动,与这些邪教的手段相较,江湖的厮杀反而不算什么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却不做这种灭人满门、让人死了都不得安宁的绝户事。

    齐玄素问道:“我们接下来去哪?”

    张月鹿道:“司徒星乱连通子母符的时候,还是露了底细,看他身后的背景,我当时就觉得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待到子母符结束之后,我就想起来了,是大报恩寺。”

    “你以前去过大报恩寺?”齐玄素随口问道,心中却在想别的,就张月鹿这个敏锐的洞察力,万幸现在的她十分相信他,不去多想,若是她开始怀疑他并琢磨他,那可有的瞧了。

    张月鹿点头道:“在我小的时候,爹娘带我来过一次。”

    齐玄素又道:“司徒星乱认得你不奇怪,毕竟你名声在外,可他还认得我这个无名小卒,却是有些奇怪了,可见他是知

    己知彼的,如果他故意露出破绽,其实在大报恩寺设下陷阱请君入瓮呢?”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齐玄素有不如张月鹿的地方,也有强于张月鹿的地方。张月鹿遭遇过不少艰难险阻,可这些艰难险阻都是集中爆发的,过去这个坎之后,大部分时候还是太平日子。齐玄素则不然,大多时候都要提心吊胆,常常在生死关头打滚,对于危险已经有了一种天生的直觉,他此时便觉得心绪不宁,只怕是稍有不慎,这金陵府便要成为葬身之所。

    “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只是到了如今,我们已经没有太多选择。”张月鹿叹了口气,“你……”

    她本想说,你若不愿去,也可以不去,可她忽然觉得这样说,未免有激将的嫌疑。她又不想强求齐玄素陪她去,那有用道德和感情绑架齐玄素的意味。无论怎么说,都难免伤人,反而不知道该开口了。

    齐玄素帮她解决了这个难题:“说的是,那也只好闯一闯了。”

    “你不怕吗?”张月鹿问道。

    齐玄素反击道:“看不起谁呢?我经历过的生死难关,可比你多。上次陪你回娘家,要不是我,你就阴沟里翻船。”

    张月鹿轻啐一口:“什么叫陪我回娘家,说得好像我已经嫁……人似的。”

    齐玄素打了个哈哈,没敢继续讨嘴上便宜,惹急了张月鹿,她可是会讨手上便宜。

    因为大报恩寺位于聚宝门外,所以两人一路出了老城,来到外城。

    大报恩寺所在之地颇为僻静,平日里就少有行人往来,今日更是不见半个人影,周围的环境透出一股让人倍感压抑的寂静。

    两人皆是脸色凝重,直接飞过山门,落在寺门前。

    就在这时,周围骤然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鬼魅之声,好似是百鬼夜行,然后就见四周涌出滚滚的黑色雾气,其中有黑影不断闪动。

    然后就见黑雾中爬出十余个衣衫褴褛的身影,头皮光溜溜的,肤色苍白如死人,没有半分血色,而两个眼窝中更是黑洞洞一片,什么也没有。

    张月鹿面容平静,一挥袍袖。

    一道凛冽剑气扫出,如一巨大弧月,将眼前的活尸拦腰斩断,只是活尸虽然被分为两段,但仍旧不死,上半身匍匐于地,以十指抓地,如四脚蛇一般朝着张月鹿爬来。

    张月鹿再一挥袖,几朵纸莲花旋转飞出,所过之处,如同利轮,将其悉数搅烂。

第六十七章 命官

    此时寺庙大门紧锁,齐玄素尝试了一下,刚刚伸手触及寺门,立时激起一阵涟漪,随即门上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符箓虚影,正中位置是一只由日月组成的眼睛,黑白交错,乍一看去,竟是有些类似于道门的阴阳双鱼——这是知命教的符号。

    张月鹿取出一道符箓,两指一撮,符纸开始自行燃烧,然后就听得“砰”的一声闷响,两人眼前骤然一清,滚滚黑雾被撕裂开一道口子。

    张月鹿和齐玄素脚下一点,轻而易举地飞过庙门。双脚才落地,符箓就燃烧殆尽,彻底化为飞灰散去。

    张月鹿又取出一道符箓,可这次却怎么也无法燃烧,甚至符箓本身开始透出一股潮湿之意,可见此地的阴气之重,已经浓郁到化为实质,显化为可以感受到和看到的湿气水滴,张月鹿只好将符箓收起,开始打量四周。

    此时偌大一个寺庙都弥漫着黑雾,不见半个人影,却隐约传出僧人做早课的诵经声,似有似无,时隐时现,没有佛门的禅唱意味,反而是透出夜间小声讥笑的鬼祟之感,其中还夹杂着木鱼声音,“咚咚咚”地敲在心头上,使得诵经声仿佛是一阵轻烟似的,悠悠荡荡地飘进耳朵里,继而飘进人心了,使人头昏脑涨。

    山门殿类似于门房所在,殿内塑有两尊金刚力士像,形貌雄伟,怒目相向,手持金刚杵以震慑妖魔鬼怪。此时两尊神像的脸庞笼罩在阴影中,影影绰绰的看不清,阴森可怖。

    山门殿的左右两侧还有两个偏殿,左为钟楼,右为鼓楼,早晨先敲钟,以鼓相应,傍晚则先击鼓,以钟相应,这便是所谓的晨钟暮鼓。

    只见在钟楼内,一口大钟自鸣不绝。鼓楼内,两只鼓槌自行敲击。

    不见半个人影。

    突然之间,黑雾中出现一道高大身影,迅速接近两人,然后一拳轰出,悄然无声,半点微风也未带起。

    可就是这么一拳,却让齐玄素如临大敌,以“龙虎势”打出一拳,两个拳头撞在一起,余波如同涟漪般向四周扩散开来,使得黑雾散去稍许,露出这道身影的真容,竟是一个身披漆黑甲胄的古怪人物,厚重面甲覆盖住整张脸孔,仅从外表而言,竟是有些类似于道门的灵官。

    张月鹿毫不犹豫地一剑刺出。

    剑道一途,从来都是向直而行。

    张月鹿的剑气十分凌厉,甚至不必催动“苍雷”的雷电,凡是与“苍雷”接触的黑雾就像是冰霜遇到了火焰,嗤嗤作响,向两边退散开来

    这一剑直接将周围的黑雾撕裂开来。

    身披漆黑铁

    甲的身影将双臂交错于胸前,试图以自己的身躯挡下这极为骇人的一剑。

    “苍雷”的剑锋与披甲相触摩擦,电光闪耀。

    黑影的臂甲尽皆破碎,甲胄下的身体呈现灰白颜色,半点不似活人。

    不过仔细一想,正在情理之中,知命教本就擅长此类手段,这身甲胄下多半也是一具活尸。

    披甲活尸双脚狠狠踏地,在地面上踩踏出一圈龟裂痕迹,然后借着这股反震之力,以自己的身体为兵器,轰然撞向张月鹿。

    张月鹿横剑身前,挡下这一撞的同时,身形也随之向后退去,双脚如蜻蜓点水,落足位置荡漾起一圈圈莲花状的涟漪。

    一步一莲花。

    披甲活尸得势不饶人,紧随而至,又是一拳直轰张月鹿的面门。

    张月鹿将“苍雷”横于身前,一瞬之间与披甲活尸的拳头相触九次,分为九次抵挡,不仅将这一拳的劲力悉数化解,而且还生出反击之力,将披甲活尸震退出去。

    因为速度太快,声音连成一线,仍是一声沉闷声响,好似是寺庙撞钟。

    就见披甲活尸一直倒退出十余丈的距离,才堪堪停下。

    张月鹿趁此时机,已然出现在披甲活尸的身后,一剑劈在其后心位置,毕竟是逍遥阶段的谪仙人,不可同日而语,一剑之下甲胄炸裂,剑气透体而入。

    可见甲胄之下的灰白血肉,正在缓缓蠕动再生,不过紧接着就被剑气绞杀,旋生旋灭,诡异非常。

    不过披甲活尸乃是知命教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培育而成,自然不是这般不堪一击。

    下一刻,它轰然转身,朝着张月鹿扑来。

    张月鹿飘然后撤。

    披甲活尸穷追不舍,将它与张月鹿之间的一线地面生生踩踏出不同程度的坍塌,呼啸的声音汇聚成一声轰鸣,凶猛得一塌糊涂。

    张月鹿后退的身形骤然一停,再次将“苍雷”横于身前。

    披甲活尸以肩靠之势狠狠撞在“苍雷”的剑身上,好像大浪大潮撞在大堤之上,使“苍雷”弯曲出一个惊心动魄的骇人弧度。

    张月鹿仍旧保持横剑身前的姿势,双脚不动,持剑的右手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然后“苍雷”猛然绷直,披甲活尸被反震之力向后震退丈余距离。

    就在此时,齐玄素出现在了披甲活尸的身后,因为其后背的甲胄已经被张月鹿打碎,所以齐玄素凭借武夫气力和散人真气,加上“飞英”之锋利,直接给它来了一个透心凉。

    齐玄素再顺势一划,开了

    个“十”字口,然后将“九阳离火罩”塞了进去,以法力催动的同时拔刀后撤。

    一瞬间,这具披甲活尸的胸口位置出现了一个小小“太阳”,无数光芒透过皮肤,从甲胄的缝隙间迸射出来。

    张月鹿趁此时机,注入真元,“苍雷”剑身上雷霆大作,又是一剑劈下,无数雷蛇在甲胄上扩散开来,游走不停。

    在齐玄素和张月鹿的两面夹击之下,这具甚至比归真九重楼还要难缠几分的披甲活尸没能挣扎多久,轰然倒地,躯体被雷火烧成焦炭,失去了所有光泽的甲胄散落一地。

    齐玄素收回“九阳离火罩”,火焰一洗,不留半点污秽,然后问道:“这是什么东西?怎么有点像道门的灵官,又有点像黑衣人的铁骑?”

    张月鹿回答道:“这是知命教的灵官,不过他们不叫灵官,叫命官,技术应该是从八部众那里得来,所以类似于道门的灵官也在情理之中。灵官的根本在于香火愿力,若论这方面的底蕴,知命教万万不能与道门相比,所以命官的数量也很少,平常很难见到。这次知命教连命官都出动了,看来是对金陵府志在必得。”

    齐玄素想起来了,他曾遇到过一个伪灵官,正是出自八部众的手笔,不过八部众拥有的都是早期工艺,在他们离开之后,化生堂又做出了许多改进,再加上各种珍贵材料都掌握在道门的手中,所以八部众的灵官甲胄不能与道门的上三品灵官相媲美,最高只是相当于四品灵官,也就是归真阶段,道门称之为“伪灵官”。

    如今看来,知命教得了八部众的技术之后,又做了改进,添加了知命教的相应特色,于是伪灵官变成命官,虽然不及天人,但已经超出普通归真阶段,介于两者之间。如果是齐玄素单独对上,只怕要手忙脚乱,不敢轻易言胜。

    至于香火愿力的多少问题,那没什么好说的,道门曾经财大气粗地直接招安了一位不逊于司命真君的古仙,使其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不失大真人之位。

    道门的底蕴之厚,可想而知。

    ……

    司徒星乱坐在琉璃塔的檐角上,双脚悬空,悠悠荡荡,十分闲情逸致。

    “还真找来了。不过这样才有意思。”

    “如果我没记错,当年儒门的一位大宗师就是陨落于此,还是张家天师亲自动手,可以说是风水极佳了。”

    “生不能共衾,死却能同穴。我可真是个大好人”

    此时已经不见司空错的身影。

    在司徒星乱身后是五尊阴气森森的知命教命官。

第六十八章 我的名义

    白雪玉山,巍巍昆仑。

    玉京屹立于玉虚峰上,依山而建,由低到高。

    玄都高出玉京,紫府又高出玄都,金阙几乎是位于玉京的地面最高处,也就是玉虚峰的最高处。

    金阙由玄圣创立,是为道门的最高权力机构,大掌教和副掌教大真人们的角力通常发生于此,五代大掌教通过金阙废黜了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后来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也是通过金阙架空了六代大掌教。在六代大掌教飞升之后,太平道、全真道、正一道的各种角力也都发生于此。

    谁掌握了金阙,谁就掌握了道门。

    仅从外观来看,金阙并不简陋,十分符合世人对于仙家宫阙的想象,可放在殿宇林立的玉京之中,就谈不上多么出彩了,也算不上如何雄伟,最起码不能与它的名气相符,可就在这座殿宇之中,决定了多少人的此起彼落。

    事实上,玄圣建立金阙之初,单纯就是把它当作一个议事场所看待,从未想过赋予它什么神圣色彩。只是时日久了,一切政令皆出于金阙,在旁人的眼里,金阙就变得高高在上和神秘莫测起来。

    今日的金阙迎来了一场中议,有二十四位参知真人参与。而先前的紫仙山大案,也仅仅是一场小议而已,只有十二位参知真人参与。

    因为这场议事来得有些突然,所以部分参知真人无法及时赶回玉京,只能通过高等子母符进行远程参会,表达自己的意见,不过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只要不涉及自己的利益,与会的参知真人也会选择随大流,都是人之常情。

    只是近几年来,三道矛盾愈发突出,想要随大流已经越来越难,不得不选边站,站队是有风险的,站对了还好,站错了便要万劫不复。这让好些没有那么大野心的人开始怀念五代大掌教,不管怎么说,那时候的道门还是能拧成一股绳的。

    一般而言,大议必定由一位副掌教大真人主持,有些时候甚至是由大掌教亲自主持,而中议则是由一位平章大真人主持,或者是首席参知真人主持,所以今日的中议便由东华真人裴玄之亲自主持。

    金阙内部很大,一眼望去,除了椅子还是椅子。

    虽然椅子的前身是胡凳,并非中原人的传统,靠背椅子更是从西域传来,中原的传统是跪坐,但上千年以来,椅子已然取代了跪坐,所以玄圣在金阙设立之初,否定了席地而坐、蒲团盘坐、坐榻的提议,改为更为方便简洁椅子。

    只要入得金阙,没有跪礼,除非接受质询,不必站立,人人有座,是为坐而论道。

    金阙的正中设须弥座,上面只有一把简简单单圈着扶手的紫檀木座椅,那是属于大掌教的位置,此刻空着。

    大掌教座椅两旁稍低的位置又左右各有三把椅子,分别对应大掌教夫人和诸位平章大真人。若是没有夫人,平章大真人的数量超出或者不足,也可以视情况进行增减,并无定数。

    大掌教的座椅后摆着一尊偌大的三足加盖的铜香炉,炉盖上按八卦图像镂着空,这时镂空处不断向外氤氲出淡淡的香烟。铜香炉正上方的北墙中央挂着一幅装裱得十分素白的中堂,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天下太平”。

    这把大掌教座椅坐北朝南,其余东、南、西三个方向各有十二把座椅,总共三十六把座椅,对应三十六位真人。而每十二把座椅的上首又有一把规格更胜一筹的座椅,总共三把,对应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三十六把座椅之后,便是供旁听议事之人的座椅,大概有一百零八把,整齐排列,间距远不如三十六把座椅那般宽松。

    此时三张属于大真人的座椅也空着,只有十三个位置上零散坐了十三位参知真人,其中就包括慈航真人、暂时赋闲的前天罡堂掌堂真人宁凌阁、还未返回金陵府的江南道府掌府真人、昆仑道府的掌府真人、化生堂的掌堂真人、天机堂的掌堂真人、度支堂的掌府真人等等,只是不见清微真人的踪影。

    再有片刻后,又陆续有十个略显虚幻的身影出现在空着的座椅上——这是无法赶回玉京只能远程参加议事的参知真人。

    再加上主持议事的东华真人本身,刚好二十四人。

    东华真人作为主持之人最后到场,并未落座,而是在大掌教座椅旁边站定,一只手扶着座椅的椅背,象征其代大掌教主持议事的主导意义。

    这次金阙中议就在空着的大掌教座椅前召开了。

    裴玄之环视四周后直入主题:“开始议事吧,今天的议事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关于知命教在金陵府图谋不轨一事,至于许多人关心的真武观大火一事,改日再议,今日暂且不议。截止到昨晚,金陵府中已发现了多处知命教妖人和其散布诅咒的痕迹,天罡堂击溃了小股妖人,江南道府也已经开始组织人手进行清除诅咒。”

    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立刻起身:“此乃我失察之罪……”

    裴玄之抬手打断道:“现在还不是论罪担责的时候,我们议的是如何解决此事。”

    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要顾忌三道平衡,所以金阙从不会把一个强势的参知真人放到江

    南道府掌府真人的位置上,这样才能维系均衡。

    就在此时,慈航真人开口道:“我刚刚得到消息,金陵府的通讯已经中断,成为孤城,由此可以推断,情况已经进一步恶化,必须要及时早出决定了。”

    偌大一个金阙也变得沉寂起来。

    倒不是说参知真人们被知命教给吓住了,而是因为这是突发状况,所以参会的诸位参知真人几乎没有任何准备,乍一听到此等消息,很难立刻作出反应,或者说不敢贸然作出反应。

    表态是不要本钱的,出主意日后可要担干系。三个和尚没水吃,更何况这么多人,又都是老狐狸,所有谁也不肯做这个出头鸟。

    这也在意料之中,裴玄之再次望向众人,提高了声调:“我以为,为金陵府负责,为金陵府城内的百万生灵负责,为江南道府负责,应该立刻派遣天罡堂驰援金陵府,镇压知命教,平息事态。”

    此言一出,立时有人反对道:“金陵府并非西域,直接派遣天罡堂会不会太过操切?”

    祠祭堂的掌堂真人缓缓道:“西域包括西州,西州却不能包括西域,所以我们在西域做什么,朝廷不仅不会反对,反而还会支持,可金陵府不一样,这个地方太敏感了,江南之中心,被誉为副都,如果没有得到认可,也许会让道门和朝廷之间产生许多误会。”

    裴玄之沉声道:“根据玄圣和总掌玉虚五雷长生大真人的盟约,道门的灵官进入金陵府,不需要谁的认可。”

    整个金阙再次沉寂下来。

    裴玄之见无人反对,便开始安排具体事宜:“慈航真人,就请调动两艘‘应龙’,由天罡堂的第五司和第七司赶赴金陵府,协助江南道府镇压知命教,除恶务尽,不使其有漏网之鱼。”

    两人早就通过声气,慈航真人此时当然不会反对,甚至在慈航真人的授意之下,天罡堂已经开始提前动员准备,最迟不超过今天,就能动身前往金陵府。

    裴玄之又道:“如果诸位没有异议,就开始准备,天罡堂需要各种火器,由天机堂负责,还有应准备的符箓丹药,由化生堂负责。度支堂启动预算,建立账目,事后一并进行审计。还有,江南道府的诸位副府主应立刻赶回金陵府。”

    裴玄之伸出一根手指:“力求要在十二个时辰之内,让知命教从金陵府中消失。”

    就在这时,一位老真人开口问道:“以谁的名义?”

    裴玄之猛地加重了语气:“以道门的名义,以金阙的名义,以我的名义。”

第六十九章 登塔

    齐玄素不知道东华真人的声音正响彻金阙,入眼所见,只有愁云惨淡。

    大报恩寺已然成为一处鬼蜮,让齐玄素没来由想起了鬼国洞天。

    如果不是张月鹿在身边,他甚至想尝试着开启鬼国洞天的门户,招来三大阴物。上次是万师傅出手,这次会是殷先生?还是白夫人?

    不过齐玄素也只是想想而已,就算没有张月鹿,不到万不得已,也不好直接召出三大阴物,一来人多眼杂,二来道门入场是必然,只是早晚的问题,天晓得道门会不会看出什么蛛丝马迹。

    此时张月鹿正在运转“紫微斗数”,推算着方位天时、地脉流向,于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充耳不闻。

    齐玄素自然就是担着护法职责,这也是张月鹿希望齐玄素能陪她来的原因。她的确需要个帮手,不过她更希望是齐玄素自愿前来。

    片刻后,张月鹿回过神来,叹了一声:“不仅是改换天时,而且地气错乱,只怕是金陵府的阵法也要受到影响,看来这伙知命教的妖人绝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只是缺少一个时机罢了,这次道门内斗正好给了他们机会,内忧必然招致外患,此话果然不假。”

    齐玄素问道:“继续去找那个司徒星乱?”

    张月鹿点头道:“过香水河,去琉璃塔。”

    香水河,横贯南北,以此河为界,将大报恩寺分为前后两半。

    两人此时所在的地方,距离香水河已经不远。

    待到两人来到香水河前,不由吃了一惊。

    此时的香水河倒还清澈,没有变成血河,也没有漂浮尸体等物事,可变成了灰白颜色,让人不免想起传说中的三途河,上方的拱桥也好似成了奈何桥。

    此时奈何桥上站着一尊高大的披甲身影,堵住去路。

    张月鹿皱了下眉头:“这是什么意思?一个一个送死,让我们玩闯关的把戏吗?”

    正说着,桥上的知命教命官看到两人之后,竟是一扭头跑了,转眼间便消失在黑雾之中。

    齐玄素笑了一声:“不是闯关,原来是个放哨的。”

    张月鹿摇了摇头,当先迈步走上拱桥。

    过了这座拱桥,进入后寺。齐玄素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一桥之隔,大报恩寺前后,实是已成两重天地。

    头上是漆黑无比的夜空,黑暗又浓稠,似乎随时都会滴落下来。脚下的地面也变得粘软起来,不再是坚硬的青石板地面,倒像是雨后的泥地,又像是某种动物的内脏,黏黏软软,仿佛活物一般,轻微蠕动。

    齐玄素下意识地低头望去,只见脚下一片黑色雾气,甚至已经渐渐漫过脚面,仿佛是暴雨时节的街道,因为雨水来不及排泄的缘故,逐渐形成积水,乍一看去,更像是一方湖泊。

    在这片黑气之下,地面竟然开始蠕动,变得高低不平,有手掌伸出地面,妄图抓住齐玄素的脚腕。

    张月鹿抖了抖袖子,以剑气斩去这些手掌,

    神色愈发凝重。

    后寺本就遍植树木,郁郁葱葱,此时这些树木已经枯死,树干扭曲盘结,并非笔直,而是呈现出极为古怪的形貌,就像一个个正在挣扎哀嚎的人。树干上开裂的口子,就像一张张血盆大口,正择人欲噬。

    在更远处,便是浓稠的黑雾,不知有多少个黑影正在来回徘徊,透出点点红芒,好似一双双血瞳,数也数不过来,正死死盯着跨过香水河的两人。

    齐玄素见此情景,忽然有些熟悉的感觉。

    是了,那个梦。

    他在梦里,那座黑色的大山,登山的路上,山顶的火堆旁边,经常被好些藏在黑暗中的黑影血眸盯着,相较于梦中的那些黑影,此时的这些黑影反而不算什么了,甚至根本不值一提。

    想到此处,齐玄素不知为何,又觉得轻松许多。

    这大约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张月鹿走在前面,以手中“苍雷”开路,齐玄素跟随在后面,“飞英”利则利矣,却不能像“苍雷”那样召唤雷电,对付这种虚实不定的鬼魅之流,却是不怎么好用,于是他专心以法力催动仿制的“九阳离火罩”,从旁策应。

    两人联手,雷火并用,便如劈风破浪一般,朝着大报恩寺深处杀去。凡是敢于靠近的黑影,都被雷霆烈火悉数绞杀。

    只是如此一来,两人也如黑夜中的明灯一般,不知吸引了多少黑影的目光,就见远处的黑影如同潮水一般涌了过来。

    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各种窸窸窣窣的诡异声音,似笑似哭,似悲似乐,起初极小,继而不断变大,就如溪流汇聚成大河,最终层层叠叠,铺天盖地。

    仅仅是声音,便可让寻常人心智崩溃。就算齐玄素身怀不俗修为,仍旧觉得有轻微的头晕目眩之感,只能咬一下舌尖,强行保持清醒,同时也以“太乙云衣”的云气将自己团团护住。

    齐玄素跟在张月鹿的身后,尚且如此,首当其冲的张月鹿所受的压力更是可想而知。不过张月鹿毕竟已经跻身天人,对于这些诡异声音充耳不闻,始终只用“苍雷”,并没有用“无相纸”。

    这些黑影是在阴阳倒错、地气躁动之后,由逸散的错乱地气生出,无形无质,伤人无形,不仅伤人体魄,也伤神魂和修为,实在是马虎不得。

    不过到了这时候,谪仙人的优势就体现出来,真元较之真气,更为凝实,也更为纯粹,号称是只要修为足够,就没有破绽,没有弱点。此时也是如此,这些黑影丝毫竟是近不得张月鹿身周三尺,都被“五气烟罗”悉数挡下。

    在张月鹿跻身天人之后,“五气烟罗”也发生了变化,愈发云淡风轻,若有若无,却是丝毫不逊于“太乙云衣”的自生云气。

    如此一路急行,不消片刻,琉璃塔已经遥遥可见。按照道理来说,琉璃塔号称天下第二高塔,应是还未进入寺门便可见得此塔,只因此时绝大部分塔身都被黑雾笼罩,所以直到此时,才勉强见得真容。

    此时的琉璃

    塔已经不复往日里七彩璀璨,通体暗沉,如同一座死塔。

    张月鹿加快步伐,越来越快,手中“苍雷”上的雷电越来越盛,蔓延不散,如同一条粗壮雷龙向前奔涌。

    又有九条稍显细小的火龙紧随其后。

    那些黑影虽然来势不小,但都是些乌合之众,顿时四散溃败。

    张月鹿根本没想过层层登塔,一声清啸,身形拔地而起。

    齐玄素有“太乙云衣”,也紧随其后,扶摇而起。

    穿过重重黑雾,两人终于见到了司徒星乱以及他身后的五尊命官。

    司徒星乱已经站起身来,抚掌道:“张法师、齐道长,厉害呀。”

    张月鹿没有半句废话,落在塔顶上,一剑劈向司徒星乱。

    司徒星乱动也不动,在他身旁的两名命官各自递出一剑,在他身前交错成个“乂”字,挡下了这一剑。

    与此同时,又有一名命官举起手中的巨斧朝着张月鹿劈下。

    张月鹿单手持剑,纹丝不动,眼见巨斧迎面劈下,未曾持剑的左手上氤氲“五气烟罗”,直接伸手抓住了巨斧的锋刃,看似纤弱的五指不少分毫,反倒是巨斧去势戛然而止,在张月鹿的手中的颤抖不止,却无法前进分毫。

    就在此时,另外两名命官也动了,不过还有齐玄素,他心知对付这样的铁龟壳,利不如钝,所以不用“飞英”,而是徒手对敌,出手便是“澹台拳意”中的“风雷势”,拳势又急又快又猛,绕着第一个靠前的命官游走不定,从各个方位出拳,这命官更胜归真九重楼几分,且甲胄坚韧,想要打死他,着实难以做到,可它最大的弱点就是没有完整的灵智,颇为迟钝,自然谈不上随机应变,被齐玄素打得顾此失彼,踉跄后退。

    紧接着齐玄素迎上稍迟一步的第二个灵官,招数变为“江海势”,这是“澹台拳意”中极为困难的一式,诸般变化如层叠之浪,前后劲力九重,每一重各不相同,或外放,或内敛,或旋转不定,或直来直往,重叠相生,极难化解。

    这名命官更是不济,被齐玄素以回旋巧劲打得滴溜溜转了几个圈,立足不稳,直接一头从塔顶栽了下去,死是不会死,甚至不会受伤,可再爬上来却要花费不少时间。

    趁此时机,张月鹿运转真元,手中“苍雷”顷刻间光华大作,生生震开了架住自己的两名持剑命官,她左手又是一紧,那持巨斧的命官正想抽回巨斧,却不料张月鹿的五根手指如同铁铸一般,任凭他如何发力,就是纹丝不动。

    张月鹿也不去追击那两名持剑命官,转一剑刺向这名持斧命官。

    这一剑似慢实快,“苍雷”带起一串霹雳,如春雷乍现,使得巨斧命官根本来不及反应,已经被“苍雷”洞穿胸口。

    那命官滞了一滞,周身光泽消退,甲胄顿时没了支撑,散落一地,继而沿着塔顶的倾斜角度坠落下去。

    两名持剑命官见机不妙,直接退到司徒星乱的身旁,摆出防守的架势。

第七十章 真身

    从始至终,司徒星乱都没有动作,只是看着张月鹿和齐玄素施为,最后目光锁定在了齐玄素的身上。

    齐玄素心有所感,也望向司徒星乱。

    两个大男人互相对视,当然不会是含情脉脉。

    虽然司徒星乱一直在笑,但齐玄素却从笑意中感觉到了一点冰寒,那是并不掩饰的杀机。

    齐玄素甚至懒得去思考司徒星乱为什么对他动了杀机,只是凝神以待。

    此时张月鹿倒是没有闲着看戏,只是被三个命官拖住,还有一个掉下去的命官正在奋力爬楼。

    虽然都说三个顶尖的归真之人联手能够抗衡一个天人,却并非绝对,天人之间也有强弱之分,关键还是看人。

    毫无疑问,从正面堂堂正正击败了雷元帅的张月鹿绝非弱者,天人阶段的谪仙人仍旧是五仙之首,就算三位命官联手,也奈何不得张月鹿。

    不过司徒星乱没想着靠三个命官就把张月鹿如何,只要能暂且拖住就够了,待他解决了齐玄素,只剩下一个张月鹿,便都好说了。

    司徒星乱沉声道:“死。”

    一瞬间,一道淡淡的黑气直接攻向齐玄素。

    齐玄素身上的“太乙云衣”光华一闪,周身云气不住翻涌。

    与之同时,齐玄素也催动法力,手中的“九阳离火罩”再度飞出,变为寺庙晨钟大小,罩内燃起熊熊真火,好似火龙盘旋缠绕,朝着司徒星乱当头落下。

    司徒星乱嘿然道:“我今日就领教一下道门俊杰的手段。”

    几乎就在司徒星乱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凶厉之气带着滚滚凄厉哭嚎之声骤然爆开。一时间竟是阴风四起,愁云惨雾,围绕着司徒星乱的身周飞旋转,将他整个身体掩盖其中。

    “九阳离火罩”轰然落在黑雾之上,无数炽烈真火化作数条火龙,翻滚咆哮不止,只见得黑雾翻腾,其中隐隐有苍白人脸浮现,扭曲哀嚎,骇人无比,可就是不让“九阳离火罩”落下分毫,任由火龙将黑雾烧灼出一个个缺口,不过黑雾滚滚,转瞬间就又缺口弥补。

    司徒星乱的身影在黑雾中若隐若现,忽然一声轻笑。

    刹那之间,黑雾中响起千万笑声,乍听之下好似风吼之声,细听之后又似是冤魂哀嚎。

    鬼笑入耳,动辄勾魂,摄魄杀人,无形无痕。

    齐玄素只觉得眼前先是一黑,紧接着四面八方出现一双双血红的眸子死死盯着他,仿佛要将他吞噬殆尽。

    不过齐玄素

    也有防备,立刻运转所有武夫气血,张口长啸,声如同炸雷,却又被压缩在塔顶方圆之内,来回震荡不休,瞬间压过一众鬼魅哀嚎之声,就连黑雾也是翻滚不休,瞬间变淡许多。

    齐玄素毫不犹豫地咬破舌尖,吐出一口“真阳涎”。

    人有精气神,天灵血属神,中指血属气,舌尖血属精。所谓“真阳涎”便是舌尖精血,为一个人身上阳气最重所在。齐玄素还是气血最为真实强盛的武夫,他的一口“真阳涎”,可想而知。

    只见红光大盛,黑雾遭遇红光之后,好似积雪消融一般飞快散去,显露出藏匿其中的司徒星乱。

    司徒星乱不是阴物鬼魅之流,却是不怕这等专克阴气鬼物的血气,嘿然一笑,大袖一挥,一阵黑风裹挟着无数白色符纸席卷而至,白茫茫一片,好似数不清的惨白纸钱,伴随着呼啸阴风汹涌而来,弥漫视线,又似是无数白色蝴蝶。

    所有的纸钱自行燃烧起火,不过不是赤红色火焰,而是带着刺骨寒意的幽蓝色火焰,连接成片,化作飞灰,燃烧殆尽后的黑色灰烬如无数黑雪涌向齐玄素。

    齐玄素再次伸手招来“九阳离火罩”,转攻为守,将自己笼罩其中,这次不再是罩内生火,而是罩外生出数条腾腾火龙,环绕盘旋,使得其不能近其分毫。

    就在此时,那名一头栽下去的命官终于是回到顶楼,探出窗口,伸手勾住檐角,一跃而上,径直来到齐玄素的面前,不顾热浪滚滚和火龙盘旋,双拳狠狠落在“九阳离火罩”之上,伴随着一声轰然巨响,“九阳离火罩”震荡不休,迅速变为原本大小,再也不能笼罩齐玄素的周身。

    齐玄素身形同时向后急退。

    另一边,张月鹿已经将三个命官压在下风之中,手中“苍雷”有雷光缭绕盘旋,虽然光华不盛,但却有一股雷善霆恶、天刑劫罚的阳刚纯正气息弥漫开来。

    这便是雷法之正。

    虽然张月鹿主修慈航一脉的“慈航普度剑典”,但毕竟是张家子弟,雷法乃是自小修习的基础必修课,诸如“掌心雷”等手段都是出自“五雷天心正法”。张月鹿的雷法较之许多张家高手,那是大大不如,毕竟术业有专攻,可较之江湖上的许多半吊子雷法,却是高出太多,也正宗太多。

    “苍雷”极大弥补了张月鹿的雷法,张月鹿的正宗雷法也将“苍雷”的威力发挥到了最大,可谓是相辅相成。

    雷法是万法之尊,克制天下一切邪祟。

    如果是道门的灵官,甚

    至是八部众的伪灵官,都不会被道门的雷法克制,可偏偏知命教用死人来当灵官,也就是他们所说的命官,自然是大受克制。

    如果没有其他变数,那么三位命官几乎不可能战胜张月鹿。

    忽然之间,张月鹿一扬手,始终不曾出手的“无相纸”自袖口飞出,化作一条纸鞭,将两名命官暂时阻住。使得在极短的时间内,只有一名命官独自面对张月鹿。

    张月鹿再次将手中“苍雷”催动到极致,一剑斩出。

    分不清雷光还是剑光。

    这名命官颓然倒地,一颗戴着头盔头颅骨碌碌滚出老远。

    下一刻,张月鹿不再去管那两名灵官,又是一剑倏忽而动。

    便是司徒星乱,也没能躲过这一剑,被一剑穿胸透心凉。

    这一剑不但贯穿了司徒星乱的整个心脏,使其周身神力急剧溃散,还迫使其身形向后飘退出去。

    齐玄素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运转所剩不多的法力,再次催动“九阳离火罩”,以火龙将那名攻击他的灵官逼退,然后身形欺近,对着司徒星乱当头拍下。

    一掌之间,蕴含了他的散人真气和武夫劲力。

    司徒星乱立时七窍流血,单膝跪地,只是仍旧伤而不死,笑道:“好,真是好得很,竟然能逼迫我现出真身。”

    说话之间,司徒星乱的身躯喀嚓作响,连绵不断,发出如一大串黄豆爆炸的诡谲声音。

    齐玄素脸色微变,向后急急退去。

    只见司徒星乱衣衫破裂,身形暴涨,转眼之间已经是二丈之高,其裸露在外的皮肤则是变成了麟甲的样子,生有漆黑倒刺,闪烁着幽深的光泽。双手则如龙爪一般,漆黑的指甲好似匕首。更为诡异的是他的面孔,左半边脸有皮无肉,皮包骨头,右半边的脸有肉无皮,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和牙床,不断有诡异的黑色气息从他的嘴中逸散开来。

    那一剑的伤势自然也愈合如初。

    这副尊荣,不像是武夫的现出真身,倒像是知命教以“恩赐”造就出的怪物。

    司徒星乱仰头长吼,滚滚黑气激荡开来。

    张月鹿双眼中的紫气大盛,“仙人望气术”运转到极致。

    在她看来,此时的司徒星乱体内仍旧是神力聚集,气血寻常,更没有身神,说明他只是一个巫祝,并非武夫,可所谓的现出真身之后,其体魄却堪比武夫。

    难道他给自己使用了“恩赐”?

    那可真是个疯子。

第七十一章 争一分是一分

    面对现出真身的司徒星乱,张月鹿和齐玄素不约而同地飞起,离开塔顶。

    如此一来,几名命官纵然还能用些简单法术,却不足以突破张月鹿的“五气烟罗”和“太乙云衣”的云气。

    司徒星乱虽然显出真身,但还保留着神智,并未就此发狂,只见他奋力一跃,自塔顶朝着空中的齐玄素扑去。

    显然他认定了齐玄素才是软柿子,打定主意先解决齐玄素。

    “九阳离火罩”虽然是仿制品,但毕竟是宝物品相,对于法力要求颇大,再加上“太乙云衣”的消耗,已经使得齐玄素的法力去了大半,换成寻常方士,便是强弩之末的局面,可齐玄素还有散人的真气和武夫的血气,仍旧保持了相当的战力,从长劲上来说,齐玄素的确能以一当三。

    面对扑杀而来的司徒星乱,齐玄素毕竟不是真正的天人,御空的状态下很难做到身随意动,躲开的把握不大,干脆来了一次正面对碰。

    随着金石碰撞声音,齐玄素一声闷哼,只觉得一股阴暗晦气冲入自己体内,横冲直撞,使得他五内如焚,六感被封,耳中嗡鸣不已,眼前骤然一黑,身不由己地向后倒飞出去。

    幸而有“太乙云衣”的云气托举,齐玄素还维持着浮空状态,反倒是司徒星乱一跃之力消失殆尽,开始下坠,随之飘出许多血珠,洒落当空。

    原来司徒星乱朝着齐玄素扑杀而至的时候,张月鹿也不是就这么干看着,而是刺出了一剑,强行破开司徒星乱的鳞甲,留下一道尺余长的伤口,这才是司徒星乱下坠的原因。

    不过张月鹿没有乘胜追击,而是掠至齐玄素的身后,伸手抵住齐玄素的后背,帮他止住倒飞后退之势。

    司徒星乱显然是一名天人,在还未触及地面的时候,便强行止住了下坠之势,然后调整身形,变为虚立于半空的姿势,仰头望向上方的男女两人。

    张月鹿一只手托着齐玄素的后腰,将自己的真元送入齐玄素的体内,同时轻声说道:“此人恐怕是在拖延时间。”

    齐玄素得张月鹿相助,能够重新视物,耳中也可以听到声音,只是感觉声音仿佛自极遥远处传来,而且还是有些说不出话来,只能点了点头。

    司徒星乱缓缓落地,举起一只手,原本站在塔顶的三名命官一跃而下,轰然落在司徒星乱的身后。

    张月鹿道:“到了此时,只能是争一分是一分了。”

    话音落下,张月鹿将齐玄素轻轻一推,然

    后人剑合一,化作一道剑光从天而落。

    齐玄素被张月鹿一推,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终于是将体内的秽气给逼了出来。

    在司徒星乱的视线之中,昏暗的天地间忽然亮了一亮,一道似是雷光的剑光仿佛惊雷一般从天而落,他没自负到对这一剑视而不见,还是做了个防御的姿态。

    只是这一剑并未攻向司徒星乱,而是自他旁边一名命官的头顶没入。

    这名命官猛地僵住,甲胄从上到下出现了一线细细裂缝,继而自裂缝中迸射出耀眼光芒,然后一分为二,一半向左倒去,一半向右倒去,就像被人从中劈开的木柴。

    张月鹿显出身形,右手持“苍雷”,不见“无相纸”的踪迹。

    司徒星乱微微笑道:“谪仙人不愧是谪仙人。”

    张月鹿冷哼一声,手中“苍雷”一举,向司徒星乱当头斩下。

    最后的两名持剑命官急急抵挡,可张月鹿却身形骤然一轻,仿佛飘荡的落叶遇到了迎面的一口风,前进势头忽然变为后退飘荡,反而让两名命官的拦截落了空,随后张月鹿迅疾上前,手中“苍雷”攻向左边的灵官。

    正如司徒星乱盯准了齐玄素要捏软子,张月鹿的用意也很明显,要先剪除羽翼,也就是先将一众命官灭去。

    司徒星乱自然不会坐视不理,直接伸手去抓“苍雷”的剑锋,此时他的手掌同样覆盖鳞片,似如龙爪,已经可以当作兵器使用,而现出真身之后,自愈能力大增,堪比武夫的血肉衍生,张月鹿先前留下的那道剑伤此时已经愈合了小半。

    “苍雷”与司徒星乱的手掌相触,立时迸射出一连串的电光火花,司徒星乱捉住“苍雷”,以此限制张月鹿,两名命官则趁机攻向张月鹿。

    便在此时,张月鹿左手一抖,“无相纸”化作的纸鞭穿梭而出,虽然张月鹿的身形站在原地不动,但纸鞭却环绕一周,如护城河,阻挡住两名命官。

    另一边,齐玄素吐出那口浊气之后,没有急着出手,而是稍微恢复法力。

    在遇到天人高手之后,反而是宝物品相的“九阳离火罩”最为有用,这是需要法力的。

    就算不用“九阳离火罩”,开启鬼国洞天的门户,同样要有法力作为支持。

    不过齐玄素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此时的金陵府已经成为绝境,就连子母符的消息都传不出去,那么传送一类的法术,岂不是也被阻隔了?

    想到此处,齐玄素赶忙调运不多的

    法力,尝试开启一线门户。

    然后就见齐玄素召唤出了几缕黑气,围绕他的手掌盘旋不休,却迟迟无法凝聚成型,别说门户,连个窗户也没有。

    果然被封门了。

    说到底,齐玄素并非正统方士,他的思维更偏向于炼气士和武夫,如果是正统方士遇到此类情况,第一时间就会意识到这种可能。

    事实上道门与佛门或萨满教大规模开战,都会在第一时间禁绝传送类的法术,第二时间禁绝传讯类法术,如果有可能,还会在第三时间通过修正某些规则来禁绝火器。

    禁绝火器的方式是出自一位道门的天才方士之手,他既精通符箓法术,又精通火器,有感于火器的日渐成熟,专门研制了一种名为“辟火符”的特殊符箓,将大量的辟火符布置成阵后,便可禁绝一切火焰的产生。在阵法影响范围之内,所有“龙睛”和“凤眼”便如受潮的火药的一般,无法被直接引爆。

    除非是某些特定的仙物或者仙人的境界,否则很难突破这些限制。不过若能让道门连续完成三重禁制,这仗也就不用打了,尤其是最后的禁绝火器,大多数时候只存在理论之中,很难见到。

    此等情况下,齐玄素算是没了退路,眼见着张月鹿以一敌三,他再度取出“九阳离火罩”,催动法力,化作九条火龙,当空扑杀而至。

    张月鹿跻身天人之后,战力之强,还要胜过赵福安、风伯、雷元帅等人,再加上不能以常理论之的齐玄素,反而能够占据上风。

    毕竟齐玄素身怀两块“玄玉”和两件宝物,就是未曾跻身天人的张月鹿对上了,也很难轻易取胜。

    九条火龙落下,如同锁链绳索一般缠绕在一名命官的身上,使其身形猛地停滞。

    张月鹿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手中纸鞭随之而动,如灵蛇一般在这名命官的脖子上缠绕一周,而“无相纸”所化纸鞭之锋锐更胜“苍雷”,就连雷元帅的天人体魄都抵挡不住,就见张月鹿一拉一扯,一颗戴着头盔的头颅便如陀螺一般高速旋转着飞离了身体。

    齐玄素随之从空中降下,拔出“飞英”,对上最后一名命官,使得张月鹿得以专心对付司徒星乱。

    司徒星乱对于一众命官的战死无动于衷,仍旧不慌不忙,甚至可怖的脸庞上还挂着那种无害的笑意。

    让人不由感叹,疯子的心思果然难以揣度。

    另一边,先一步离开大报恩寺的司空错已然出现在真武湖之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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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为棋,苍生作子,而齐玄素便是那过了河的卒子,有进无退,一往无前。过河卒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过河卒,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过河卒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