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惊变(一)
“龙睛乙一”的威力如何,可以说因人而异。虽然打在风伯的身上,只是蹭破点皮,至多伤到血肉,却无法击穿骨头,但如果是打在普通人身上,一铳过去,只怕整个人都要被打成一团血雾。
这有些类似于小马过河的故事,松鼠觉得深,老牛觉得浅,到底是深是浅,却是要自己去试一试了。
齐玄素试了一下,又没全试。
一枚“龙睛乙一”擦着齐玄素的脸颊飞掠过去,可不是留下一道长长血痕那么简单,而是直接撕开了一道口子,甚至可以看到牙齿。
这还是齐玄素,有护体真气,还有武夫的体魄,换成个体魄孱弱的方士,只怕是整个脸皮都保不住了。
齐玄素只能闷头逃窜,苦于没有合适的掩体,无法第一时间反击,“龙睛乙一”搭配“射日长铳”,除非是经过符箓加持的特殊墙体,否则就是丈余厚的墙壁,也能一铳射穿。若是遇到精擅使用火器之人,通过预判位置进行隔墙击杀并非什么难事。
就算齐玄素有血肉衍生神异,不会被一铳毙命,也不想平白挨上一铳,蜿蜒蛇行,好在真武观如园林一般,亭台长廊、楼阁殿宇、假山竹林,虽然挡不住“龙睛乙一”,但阻隔视线、遮蔽身形却是不难,在齐玄素不断移动的情况下,追击之人也很难做到隔墙预判齐玄素的位置。
如此一来,齐玄素很快便消失在一座偏殿之中。
这次突袭太过顺利,号称戒备森严的真武观竟然如此不堪一击,再加上齐玄素一路逃窜,没有任何还手的意思,让追击之人无形中生出几分轻忽大意,也没有想多想,直接追了进去。
一行人刚进偏殿,迎面就是一刀,走在前面的那人惊呼一声,来不及反应,整个脑袋直接被劈成了两半。
其他几人二话不说,抬铳就射,可都落在了空处。
原来齐玄素进了偏殿之后,就直接立在了门框的上方,既然名为殿,其门框极高,足有一丈半左右。在这伙人进门的时候,齐玄素以双脚勾住门框,瞬间倒挂下来,直接就是一刀毙命。
一刀之后,齐玄素只是稍稍借力,再加上双脚的力量,便使得自己复归原位,躲开了其余人的火铳。
他不需要比火铳更快,只需要比这些人的反应和开铳更快就够了。
至于如何以双脚的力量带动全身,对于寻常人来说实是难以做到,可是对于一位归真武夫来说,再简单不过。
这便是气血凝练的好处了,武夫的气力堪比龙象,体型和重量却还是普通人的样子,远不能与龙象相比,以龙象的
气力去带动普通人的重量,可谓是轻而易举。
与武夫相反的是比丘,同样是注重气血,却不凝练,导致他们的体型十分庞大,气血越是旺盛,体型越是庞大,而且十分沉重。在先天之人的阶段,还不算什么,可到了天人之后,甚至如小山一般。
如果齐玄素不是武夫,而是比丘,那就很难做到如此动作了,不是力量不足,而是门框支撑不住如此体重。
齐玄素先前遇到的灯花和尚,还有刚刚遇到的天蓬元帅,都是比丘。
这些人不敢再贸然入殿,“龙睛乙一”又太过昂贵,不好乱扫一通,只能排列阵型,以长铳对准上方,小心翼翼地进入殿中。
趁着这个空当,齐玄素早已不见了踪影。
为首之人只觉得气恼无比,却也不敢再去轻敌冒进,只能命令属下接下来要谨慎前行。
于是这些人立时变成一个圆阵,举着“射日长铳”,每人对应一个方向,甚至正中位置还有一人专门负责警戒上方,如此徐徐前进。
齐玄素此时就藏身于上方梁柱间的阴影中,眼神中满是凝重。
这些人可不像是“天廷”收拢的江湖人,倒像是训练有素的黑衣人。更不必说“射日长铳”和“龙睛乙一”,这是齐玄素都想要的好东西,这一套下来,就算是成本价,少说要上万太平钱,可见这次是下了血本,当真是不动则已,一动就要一击毙命。
如果齐玄素如今有天人的境界修为,他大可顶着“射日长铳”杀出去,可惜他与天人还有相当的距离,只能取巧。
想要对付火铳,尤其是长铳,最好的办法贴身近战。
齐玄素等到这伙人来到自己正下方的时候,猛地跃下。
虽然有一人专门举着长铳指向上方,他也在看到齐玄素的第一时间就扣动扳机,但因为太过突然,再加上齐玄素呈现下坠之势,这一铳只是击中了齐玄素的肩头。
下一刻,齐玄素从天而降的一刀将这个开铳之人从上到下劈成了两半。
如此一来,齐玄素刚好处在整个圆阵的正中圆心位置,周围都是“天廷”之人。
其他人立刻反应过来,转身将铳口对准齐玄素,可齐玄素这个位置,如果一铳不中,多半要误伤同伴。就算打中,以“龙睛乙一”的强大穿透力,很可能透体而过,仍旧能误伤同伴。甚至众人同时开铳,齐玄素必死无疑,他们也要死伤过半。
所以谁也没敢在第一时间开铳,而是有了片刻的犹豫。
就是这一犹豫之间,齐玄素已经动手,一刀便将正对自
己的那人捅了个对穿,顺势一拧刀柄,将其心脏搅碎。第二人反应过来,调转铳口,可如此近的距离,被齐玄素直接握住了铳管,“射日长铳”所用的材质不俗,齐玄素无法将其扭断,可齐玄素只是向上一抬,立时便成了铳口朝天,放了空铳。
齐玄素再顺势一拉,将此人当作盾牌挡在身前。另外一人干脆用铳托来砸齐玄素,可他着实小觑了齐玄素,齐玄素只是一歪头,便夹住了砸来的铳托,使其动弹不得,然后一抬脚,正中男人要害,能不能活尚不好说,可男人是铁定做不成了。
便在这时,一声铳响。为首之人也是果决,直接开了铳。这一铳,直接将那个被齐玄素当作盾牌的同伴连带着藏在后面的齐玄素,射了个对穿。
那人的腹部直接炸开一个大洞,甚至可以透过这个大洞看到其背后的齐玄素,十死无生。
有了这一道阻隔,“龙睛乙一”的威力削弱不少,只是在齐玄素的身上留下一个手指粗细的血洞。
为首之人还不放心,又要再补一铳,不过“射日长铳”虽然有弹仓,可以装弹多发,省却了装弹的时间,但无法连发,两次开铳之间不免有些间隔。
他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齐玄素在中铳之后,直接将手中的“飞英”当作暗器丢掷出去,只见得刀光一闪,为首之人的上半个脑袋直接被削飞出去。
齐玄素动作丝毫不停,丢开已经被打成两截的“盾牌”,朝着距离自己较远之人丢出一枚“凤眼乙一”,逼得他们纷纷躲闪,然后向距离自己较近之人欺身而进,挥拳便打。“澹台拳意”悉数施展出来,酣畅淋漓。
贴身近战,长铳的优势根本无法发挥,就算想要瞄准齐玄素,齐玄素只要随意动作,或肩靠,或肘击,或勾手,就可以将铳口打歪,这时候的“射日长铳”与烧火棍也没太大区别,至多是坚硬一些,不易被打断。
也有人尝试开铳,却没有打中齐玄素,反而打死了一名同伴,便不敢再贸然开铳。
对他们来说,不怕误伤同伴,怕的是误伤同伴却没伤到对手,那就是罪过了。
转眼之间,便有两人招架不住,被齐玄素打倒在地,齐玄素看不也看,直接两脚,一脚踏碎一人的胸膛,一脚踏碎另一人的脑袋。
到了现在,算上那个被齐玄素一脚踢碎下身的倒霉鬼,包括为首之人在内,已经死了八人,还剩下三人。
十则围之,都是先天之人,十把“射日长铳”,预想中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被此人突围逃脱,怎么会落得被人反杀殆尽的局面?
第四十三章 惊变(二)
到了此时,剩余三人再无其他想法,只剩下开铳。
齐玄素的速度是无法与火铳弹丸相比的,可他只要比这些人开铳的速度更快就够了,只见得齐玄素身形飘忽,还是蜿蜒蛇行,最终三铳只中了一铳。
好巧不巧,这一铳正中齐玄素的胸口。
那里正好是“副心”所在。
哪怕是“龙睛乙一”,也未能伤到“副心”,齐玄素只是身形微微一顿,然后便来到了三人的面前。
三人心知再无开铳的机会,不约而同地丢掉手中的“射日长铳”,拔刀迎向齐玄素。
结果就是齐玄素拔出自己的“神龙手铳”,一个点射,正中一人的眉心。只剩下的两人,对上齐玄素,不过三招两式,便被齐玄素取了性命。
至此,追杀齐玄素的十一人,全部毙命。
齐玄素捡回“飞英”,重新给“神龙手铳”装弹,又捡起一把“射日长铳”,打开弹仓,检查了下里面的弹丸,都是金黄色的“龙睛乙一”,不过并未把弹仓填满。
很显然,这些人也没富裕到全用“龙睛乙一”的程度,也要省着用,齐玄素将其余“射日长铳”的弹仓都检查了一遍,勉强用“龙睛乙一”填满一把长铳的弹仓,然后背在身上,离开了此地。
这个时候,整个真武观中铳声不绝于耳,除了追杀齐玄素的这队人外,还有其他人正在与真武观内的灵官交战,并四处安放“凤眼甲八”。
齐玄素刚出偏殿,就见远处一座大殿变得前所未有的明亮,无数火焰从瓦砾砖石之间迸射出来,无数火星飞舞缭绕,然后化作巨大火舌,瞬间吞没了大殿,转眼之间,整座大殿变成了一个大号的火炬。
与此同时,另外几个方向也有火起,倒像是烽火传讯一般。伴随而来,自然是滚滚而起的黑烟,幸而正值夜间,并不明显,如果是白日,恐怕整个金陵府都清晰可见。
不过就算如此,冲天的火光也照亮了夜空。
照这个局势发展下去,用不了多久,整个真武观就要毁于一旦。
齐玄素神色严肃,喃喃道:“真是大场面。前朝时儒门中人刺杀世宗皇帝,火烧行宫,也不过如此了吧?”
与此同时,司空错和司徒星乱正在眺望火光升起之处。
司徒星乱笑道:“我早就说过,何时动手,不取决于我们,而是取决于他们,只要等着他们给机会就好了。”
司空错点了点头。
道门如此内斗,可见是气数要由盛而衰了。
司徒星乱歪了歪头,问道:“动手吧?”
司空错重重点了点头:“动手!”
说罢
,他高高举起一只手。
在两人身后,是无数黑影。
地牢阻挡住了天蓬元帅等人,可张月鹿并不轻松。
因为地牢在阻断外敌的同时,也与外界彻底隔绝,外面发生了什么,张月鹿一无所知。更关键的是,阵法开启之后,子母符和讯符阵等手段也被暂时隔绝了,她无法联系天罡堂或者江南道府。
这无疑是极为被动的局面。
张月鹿很不喜欢这种感觉,这让她觉得好似缩起头来的乌龟壳,一切都听天由命。
灵官们来回穿梭,检查地牢的各处防卫,力求没有遗漏处,而且维持阵法也是需要人手的。若是阵法运转出现差错,可以及时补救。
张月鹿脑中急速思索着。
如今雷小环、裴小楼都不在真武观中,是真武观最为虚弱的时候,那么来人的用意就很分明了,只有一个叶秀。
张月鹿立刻问道:“叶秀被关押在什么地方?”
“最深处的水牢之中。”沐妗回答道。
张月鹿脸色一变,快步向外走去:“去水牢。”
沐妗和一众灵官立刻跟在张月鹿的身后。
水牢位于地牢的深处,以一条地道相连。
张月鹿进到地道之中,走出十余丈后,便是一道铁门,自有狱卒以钥匙开门,门后的道路十分潮湿,已然是来到了真武湖的下方。再前行数丈,地道突然收窄,只容两人并行,越向前行,狱卒停步点着了壁上的油灯,微光之下,只见前面又是一扇钢铁铸造而成的大门。
叶秀就被关押在这道钢铁大门之后,若是想要从外面强攻救走叶秀,可以说是十分不易了。
张月鹿停下脚步,示意开门。
另一名担任狱卒的灵官取出一把特殊的钥匙,开启门户。这也是规矩,只有两人同时到场,才能开启所有的门户,。
只听“咔咔咔”的声响,铁门缓缓升起。
门后除了一条走道之外,就是一排钢铁栅栏。这里说是水牢,意思是建在水下的牢狱,与真正的水牢却是大大不同,除了潮湿一些,并没有把人泡在水里。此时叶秀正坐在一张靠墙的榻上。
见张月鹿进来,叶秀也站起身来,有些诧异。
毕竟张月鹿刚刚提审了他,没道理接着审他。就算是张月鹿又想起什么要问,也该是把他提出去,而不是张月鹿亲自来到这里。
张月鹿缓缓说道:“叶丐王,你真是好大的面子。”
“什么意思?”叶秀一怔。
张月鹿深深看了他一眼:“他们已经攻进了真武观,正在攻打地牢,你说他们是来救你的?还是把你杀了灭口?
叶秀的脸色瞬间白了。
他算个什么人物,值得如此大动干戈地救他出去?不必多说,必然是要杀人灭口。
张月鹿轻声吩咐道:“放他出来,下了镣铐。”
然后她又对叶秀道:“叶丐王,不为别人,就是为了你自己,你也应该知道怎么做。”
叶秀正要说话,他身后的墙壁轰然破碎,湖水涌入,有一只手臂生生破墙而入,从后面抓住了叶秀的脑袋。
所有人都没有料到如此惊变。
下一刻,抓住叶秀头颅的五指发力,直接将叶秀的脑袋捏了个粉碎。
这位乞丐王就这么死在了守卫森严的牢狱之中。
地牢有阵法,不过阵法的根本是地气,所以孤悬于湖下的水牢部分其实是个薄弱环节。只是这里毕竟不是北辰堂的牢狱,在设计之初,认为真武湖是天然的屏障,不认为有人会潜入湖底打破水牢。
张月鹿考虑到了这一点,这才要将叶秀带出去,只是在最后关头大意了,稍稍慢了一步,而且在她和叶秀之间还隔着一道铁栅栏,就是她想要出手相救,也来不及了。
那条破墙而入的手臂捏碎叶秀的脑袋之后,没有缩回去,而是奋力一划,在墙壁出生生开出一道可供一人出入的缺口,或者说门户。
越来越多的湖水涌入,转眼间便已经漫过脚面。
一个人影从这道临时开辟的“门户”中走入水牢,周身真气流转,起到了阻隔湖水的作用,使得外面的湖水只是涌入,却还未形成倒灌之势。
来人正是雷元帅。
在袁园之后,他再次亲身入场。
“你们先走,我来殿后。”张月鹿神情平静地吩咐道。
“副堂主。”沐妗神色微变。
张月鹿加重了语气:“走。”
沐妗不敢忤逆,与众人一起退入地道之中,按照原路返回。
水牢中只剩下张月鹿和雷元帅二人。
雷元帅神态悠闲,抱拳道:“张副堂主,久仰。”
张月鹿并不惊慌:“风雷二老中的雷老?”
“正是在下。”雷元帅微微一笑。
张月鹿一摆手中的拂尘:“人,你已经杀了,还要如何?这里是金陵府,不是荒郊野外,不消半个时辰,就会有人驰援,你们的时间并不多。”
“时间不多,却已经足够了。”雷元帅缓缓道,“今日除了杀叶秀之外,还要就是……想请张副堂主跟我走一趟,有位贵人想要见一见张副堂主。”
张月鹿冷冷一笑:“就凭你?”
雷元帅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对,就凭我。”
第四十四章 惊变(三)
真武观内的各种建筑分布极为讲究,规矩繁琐。
讲究和规矩一多,也就意味着复杂,初次进入其中,若无旁人引路,甚至有可能迷路。
这无疑给齐玄素提供了绝佳的掩护,他穿行于各色建筑之间,以阴影和夜色为掩护,开始反向猎杀来袭之人。
齐玄素爬上一座还算完好的偏殿的屋顶,趴在屋脊后面,架起刚刚到手的“射日长铳”。
虽然“射日长铳”上并未配备千里镜,但齐玄素却可以阴神出窍,以阴神探明具体位置,然后发铳,阴神的一来一回就在一念之间,不能说百发百中,十发九中还是有的。
齐玄素一铳之后,远处的一名“天廷”之人应声炸裂,确切来说,是整个人的上半身四分五裂,血雾弥漫,唯有下半身的双腿还直挺挺地站在地上。
这便是“龙睛乙一”的威力。
缺点就是动静太大,实在不太适合偷袭。
齐玄素一铳得手,绝不停留,立刻收起长铳,转向下一个地方。
果不其然,齐玄素刚刚滑下屋顶,他方才的位置就被一铳击中,半个屋顶都被掀开。
齐玄素弓着身子,从偏殿后方的夹道一掠而过,翻过一道山墙,来到一座小院之中,
此处小院中栽种了一片小小的竹林,月光映照下,竹影照洒在砖石地面上,如凉水浮影,颇为雅致。
在竹林中有一方石桌和几个石凳,此时石桌旁边有一名灵官坐在地上,背靠竹子,腹部的甲胄破碎,血肉模糊,呼吸粗重。
见齐玄素进来,这名灵官奋力去捡身旁的长枪,想要拼死一搏。
齐玄素取出自己的腰牌:“自己人,紫微堂主事道士,齐玄素。”
灵官见到令牌,猛地松了一口气,放下手中长枪,艰难道:“齐、齐主事,请恕我无法行礼了。”
“不要乱动。”齐玄素走到灵官身旁,蹲下身检查他的伤势。
灵官苦笑道:“齐主事就不要白费力气了,我们灵官不比道士,没有一身修为,若是没了这一身甲胄,也就是个后天之人而已,我、我是不成了。”
齐玄素默然。
这灵官伤得极重,如果现在就送到化生堂,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可如今的局势,危机四伏,哪里去得了化生堂?
灵官喃喃道:“齐主事是紫微堂的道士,想来是没去过边塞。我们是边塞的灵官,不能说看破了生死,也早已是习以为常,我的……我的许多袍泽兄弟,都死于异道之手,血染疆场。”
说到这里,他又
粗重地喘息了一声:“我侥幸活了下来,没死在西域戈壁,却死在了繁华的金陵。不过……”
齐玄素轻声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不过……”灵官终究是没有把话说完,声音越来越小,气息越来越弱,眼中的光芒也越来越黯淡。
最终,他停止了呼吸,仍旧睁着双眼,透过竹林,望向高远的夜空。
也许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了过去的袍泽兄弟。
现在,他们团聚了。
齐玄素沉默着站起身,不知该说什么。
他是个江湖人出身,像离群的孤狼,从未有过袍泽,更无从体会这种感情,可在这一刻,他却有些伤感。
齐玄素向院外走去,一路上还有许多尸体,有灵官的,也有“天廷”之人的。转过一个拐角,有一座花厅,此时两个“天廷”之人正在安放“凤眼甲八”。
齐玄素没有开铳,而是拔出“飞英”,瞬间近身了两人。
正在安放“凤眼甲八”之人几乎没有任何反应,直接被齐玄素一刀砍了脑袋,鲜血如喷泉一般,染红了他手中的“凤眼甲八”。
负责警戒之人大吼一声,便挥刀向齐玄素砍来,齐玄素随手一刀刺入他的嘴中,一穿而过。
两具尸体倒地。
齐玄素看了眼“凤眼甲八”,与“凤眼甲九”截然不同,并非一手可握的圆珠模样,而是方方正正,像个盒子,似乎需要专门的手法引爆,不太适合丢掷出去,携带也不方便。
于是他将两具尸体压在“凤眼甲八”上面,转身离开了此地。
其实真武观中本不该如此人少,只是因为迎接调查组的到来,江南道府特意清空了真武观,使得偌大一个真武观十分幽静,许多殿宇楼阁都是空的。
再加上真武观占地堪比王府行宫,所以在最开始的突袭激战之后,无论是进攻的“天廷”之人,还是防守的道门灵官,逐渐分散到真武观各处,变成了捉迷藏,这也是“天廷”之人不断放置“凤眼甲八”的原因之一,如果不用这种激烈手段,到了天亮,他们也无法肃清真武观上下。
之所以说是原因之一,是因为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消灭证据。
玄圣为了杜绝刑讯逼供造成的各种恶劣影响,规定在各种案件的审判中,降低口供的比重,更为注重物证。
这次调查组查案,案情的进展也不仅仅是叶秀的口供那么简单,只能说叶秀的口供只是关键的突破点,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物证。
比如雁青商会的全部账册、
紫仙山和江南道府的部分账册,乃至于市舶堂的进出关记录、各处厘关的往来记录、各处仓库的进出仓记录,以及各种其他案卷,比如张月鹿交给雷小环的那份关于风伯死因的案卷、袁园大火的事后调查案卷、其他证人的证言等等,不胜枚举,有了这些物证的存在,才能佐证叶秀的口供,而这些证据还未归纳整理完毕,数量太过庞大,足足有几屋之多,谁也无法随身携带在须弥物中,都被放置在了真武观中。
这也是江南道府清空真武观的原因。
“天廷”之人不知道这些证据具体放在什么地方,可只要把整个真武观都毁掉,那么这些证据也就不复存在了。
人证要灭口,难道物证就不需要“灭口”了吗?
齐玄素连杀十余人之后,又看到几处大殿失火。
齐玄素心知自己杀人再多也是无用,早晚要葬身火海之中,最正确的选择是现在就离开真武观,可他又放心不下张月鹿那边,不知她怎么样了。于是齐玄素略微犹豫之后,调转方向,又折返回地牢那边。
不过齐玄素的运气不好,折返回去之后,发现天蓬元帅还守在地牢门外,并没有离去的意思,不过周围已经没有道门灵官的存在,也没有其他“天廷”之人,只有他一个人。
虽然两人的距离很远,但天人修为不是假的,就在齐玄素远远看到天蓬元帅的同时,天蓬元帅也一眼就发现了齐玄素。
天蓬元帅还记得齐玄素,此时齐玄素独自回来,而不见他派出去的手下,那么结果已经很明显了。
他倒是小觑了这个小道士。
也罢,就由他亲自出手,权当是活动筋骨了。
天蓬元帅念起之后,脚下一点,整个人腾空而起,如大鸟一般朝着齐玄素飞掠而来。
在诸多传承之中,武夫是个特例,在天人的逍遥阶段,仍旧不能御空飞行。比丘与武夫十分相似,只是并不纯粹,气血庞大却不凝练,不过不纯粹也有不纯粹的好处,比丘不像武夫那样完全禁绝法术,在逍遥阶段便可以御空而行。
齐玄素见天蓬元帅朝着自己掠来,心中一惊,举起手中的“射日长铳”就是一铳。
比丘的体魄远没有武夫那么坚固,这一铳直接天蓬元帅的身上留下了一个血洞。
可比丘的气血太过庞大,甚至体型也太过庞大,这小小的血洞,不能说堪比蚊子叮咬,却也谈不上什么伤势,甚至他身上的血肉只是微微晃动,血洞便消失不见。
也就在这一铳的时间,天蓬元帅已经来到了齐玄素的面前。
第四十五章 惊变(四)
天蓬元帅伸出大手,朝着齐玄素当头抓下。
齐玄素丢掉手中的“射日长铳”,拔出“飞羽”。
刀光一闪,天蓬元帅的指尖被割开一道口子。
不过与那巨大的手掌相比,这点口子倒像是切菜不小心切到了手,蹭破点皮,实在是微不足道。
齐玄素心中一惊,猛地向后掠去。
天蓬元帅咧嘴一笑,一记“大手印”朝着齐玄素当头砸下。
齐玄素堪堪打滚躲过,他方才立足所在立刻出现了一个巨大掌印,甚至掌纹都清晰可见。
两人拉开距离,天蓬元帅笑道:“就这点本事吗?”
齐玄素道:“你们犯下这样的大罪,道门不会放过你们,至于你们背后的那些人,也会把你们当作弃子。”
天蓬元帅嗤笑一声,懒得辩驳,说道:“正好,既然左右是个死,那么多拉几个垫背的岂不是正好?”
话音未落,天蓬元帅又是毫无征兆地伸手去捉齐玄素。
齐玄素也早有防备,向后躲闪的同时,他的手突然挥出,但见两枚“凤眼乙二”飞向天蓬元帅。
天蓬元帅嘿然一声,顺势将两枚“凤眼乙二”接在手中,不等炸开,直接塞进嘴里。
只听得轰的一声,从天蓬元帅的嘴角、鼻孔中逸散出许多火星和烟气,在一瞬间,他的双腮似乎大了些许,就像鼓起双颊,可也就仅限于此了,转瞬又恢复如初。
天蓬元帅张开大口发笑,可见牙齿被熏黑些许,却一颗没碎,笑得齐玄素有点毛骨悚然。
天蓬元帅一步一步向齐玄素走过来,口中仍旧有黑烟逸散升腾,笑道:“小子,你还有几颗‘凤眼’?一齐使出来吧,正好我还没吃饱呢。”
齐玄素背后生出几分寒意,天人比丘简直是个上古洪荒时代的巨兽,实在是无从下手。
下一刻,天蓬元帅身形再度前掠,虽然比丘的体型庞大,但并不笨重,仍旧十分灵活,他打定主意要将齐玄素抓到手中,然后将其活活捏死。
齐玄素凭借着自己身形灵活,有散人和武夫的双重优势,左躲右闪,倒是没有被天蓬元帅捉到手中,甚至还抓住机会,给了天蓬元帅几刀。
只可惜,“飞英”利则利矣,刀身长度有限,几刀下去,别说伤到骨头,连骨头都见不到,除了血肉,还是血肉,而且很快就能愈合。
反而是天蓬元帅一鼓肚皮,生出层层叠的反震之力,直接将齐玄素震飞出去。
齐玄素落地之后,双脚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踩踏出两个清晰脚印。
天蓬元帅狠狠踩踏地面,留下一圈如同蛛网的裂痕,整个人如离弦之箭朝着齐玄素掠来。
砰!
“龙睛乙一”高速旋转着从“神龙手铳”的铳管中激射而出,弹身上的符箓纹路依次亮起,连接成一道完整的符箓,激活了“龙睛乙一”,除了弹头之外,其余部分开始崩解,露出内部如同耀阳一般的白炽光芒。
迅猛前扑的天蓬元帅不闪不避,任由自己的一只眼珠炸裂开来,身形只是微不可查地一顿,然后便来到了齐玄素的面前。
这一次,齐玄素没能躲过,被天蓬元帅一记手刀切在持铳的手腕上,剧痛传来,整只手掌高高飞起。齐玄素的瞳孔猛地收缩,凭借武夫的强大体魄,经脉和肌肉猛地收缩,强行抑住了即将喷涌而出的鲜血,再度向后退去。
天蓬元帅没有一击致命,手中拿着齐玄素的断掌,然后用自己粗大的手指慢慢掰开握铳的手指,将断手丢在一旁,把玩着那把“神龙手铳”。
“神龙手铳”的威力大小取决于弹丸,“龙睛乙一”还是能伤到天蓬元帅的,打在其他部位,只会留下一个血洞,无关紧要。所以齐玄素刚才瞄准了天蓬元帅的眼窝,直接打爆了一颗眼珠。
不过天蓬元帅却不如何恼怒,仔细看去,他的眼窝中有无数“碎片”正在不断蠕动,先是将“龙睛乙一”的碎渣挤出眼眶,然后逐渐组合成眼珠的模样,虽然还蒙着一层血色,但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复原完毕。
武夫有血肉衍生,比丘也不遑多让,所以比丘又有一个“武僧”的称呼。
天蓬元帅笑道:“像这样的糖豆,就算射上一百发,也打不死我。”
说罢,天蓬元帅直接把“神龙手铳”放进嘴里,大嚼起来。
“神龙手铳”不可谓不坚硬,不仅能承受“龙睛”系列的巨大反震之力,而且还可以当作暗器砸人,可在天蓬元帅的铁齿钢牙之下,却如同小孩子的糖人一般,很快便成了一堆残渣。
然后天蓬元帅略显艰难地吞咽一下,喉头一动,一把“神龙手铳”就被他吞入了腹中。
这一幕,不可谓不骇人。
荒古巨兽不过如此了。
齐玄素脸色苍白地望向天蓬元帅,另一只手还握着“飞英”,却有些绝望。
据说玄圣号称同境无敌手,意思是同等境界之下,没有人是玄圣的对手,甚至玄圣在归真阶段就可以挑战天人,当玄圣走到人间尽头时,那他就是天下无敌手。
齐玄素不是玄圣。
玄圣在及冠之年就已经能挑战天人,以一己之力挑战三个张
月鹿这种携带半仙物的归真九重楼。而齐玄素在玄圣这个年纪,只有昆仑阶段的修为,别说挑战天人,遇到个玉虚阶段都费劲,甚至被诸葛永明打得狼狈不堪。
“玄玉”能够补全散人不假,可两块“玄玉”也只是让齐玄素从洼地深谷中爬到了平地上,距离登上山顶,还有一段很遥远的距离。
此时他对上天蓬元帅,不能说没有还手之力,挣扎一下不难,想要取胜,则是千难万难。
天蓬元帅的目光重新落在齐玄素的身上,露齿一笑。
这会儿工夫,他被熏黑的牙齿已经恢复原状,白森森的,十分渗人。
“小子,很抗打啊,你是武夫吗?”天蓬元帅的笑容有些狰狞,“武夫最好了,肉质劲道,有嚼劲,我要把你吃了,骨头都不剩半根。”
“也不怕崩了你的牙。”齐玄素怒喝一声,猛然后跃的同时,最后一枚“凤眼乙二”也丢了出去。
天蓬元帅张口吸入这枚“凤眼乙二”,然后倏忽消失在原地。
下一刻,两人撞在一起。
齐玄素一刀扎进天蓬元帅的心口,天蓬元帅则是一巴掌糊在齐玄素的脸上。
齐玄素差点以为脸皮便要离自己而去,不过鼻子仍旧塌陷下去。
幸而齐玄素还有武夫的血肉衍生神异,只要不死,总能恢复如初,甚至不留丁点疤痕。
只是想要生离此地,又是何其难。
天蓬元帅低头看了眼心口上的“飞英”,故意道:“可惜,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能碰到我的心脏了。”
话音落下,两人再次交手,齐玄素一拳正中天蓬元帅的面门,使得天蓬元帅的五官全部向中间凹陷进去,不过齐玄素也感觉到自己的这一拳就好似打在了棉花上,生出一股反震之力,将齐玄素的拳头弹了出去。
齐玄素的拳头离开之后,天蓬元帅凹陷下去的脸庞立刻弹了起来,又复原如初。
“有意思。”天蓬元帅无甚诚意地赞叹了一声,再次出手。
一个又一个布满蛛网状裂痕的坑洼凭空出现,两人不断交手,没有任何法术,只有纯粹的体魄劲力,朴实无华。只是天蓬元帅的巨大压迫感,让齐玄素的反抗越来越无力,若非天蓬元帅想要吃活的,齐玄素恐怕早已被他打死。
一次拳对拳的正面硬拼之后,齐玄素被打飞出去,变成了滚地葫芦。
天蓬元帅嗤笑道:“蜉蝣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刚来,谁是蜉蝣?谁是大树?”
第四十六章 七娘驾到(上)
天蓬元帅先是一惊,然后缓缓转身,看到出现在不远处的一个身影。
一个看上去三十许岁的妇人,鼻梁上架着一副大号墨镜,遮挡住了小半个脸庞。身着一袭深青色长裙,外罩玄色纱衣,脚踏同色绣鞋,衣服和鞋上绣着许多类似方孔铜钱的花纹,略显俗气。
在她腰间挂了许多小玩意,除了香囊、玉佩和大小挎包之外,左边别着一根长烟,或者说叫“拦面叟”,暗金色的烟锅,乌木的烟杆,翡翠的烟嘴,挂着一个装烟叶的荷包,有些年头。右边挂了一个小巧的算盘,通体金色,也不知是纯金打造,还是镀了一层金。
天蓬元帅有些惊疑不定,沉声问道:“你是谁?”
来人道:“江湖上的朋友都叫我一声七娘,清平会乙等成员。”
天蓬元帅一怔,随即忍不住笑道:“原来是个乙等成员。”
他不知道七娘是谁,却知道清平会的乙等成员意味着什么。
清平会总共分为四级:甲、乙、丙、丁,丁等成员是外围成员、非正式成员,丙等成员是转正的正式成员,乙等成员是精锐成员,甲等成员是核心成员。
从境界修为上来划分,一般丁等成员都是后天之人,丙等成员是普通的先天之人,乙等成员就是归真阶段之人,甲等成员是天人。
虽然天人也分许多阶段,但甲等成员实行排名制度,也就是类似于道门的参知真人制度。
从品级待遇上来说,三十六位参知真人是平等的,可在实际情况中,三十六位参知真人的分量是不一样的,有人仅次于副掌教大真人,甚至比平章大真人还要重上几分,有人却是个花架子,只比普通真人高上一些。
在这种情况下,排座次也就应运而生。比如东华真人,是公认的三十六位参知真人的第一位,被称作首席参知真人;清微真人是三十六位参知真人的第二位,被称作次席参知真人;慈航真人排在第三位,被称作第三参知真人,以此类推。
不过这只是个不成文的规矩,所以到了十名开外,就不会太过细分,毕竟谁也不想做第三十六参知真人,继续细分下去是会得罪人的,参知真人可没有哪个是好惹的,所谓的花架子也只是相较于其他参知真人而言,大概心中有数就是了。
清平会也是如此了,到了天人之后,就是甲等成员。只是甲等成员之间,也有先后之别,说不定还有参知和平章这种分级,那就不是外人所能知道的了。
不管怎么分级,那
都是甲等成员的事情了。
如果七娘说自己是甲等成员,那么天蓬元帅还会忌惮几分,毕竟逍遥阶段的天人是甲等成员,造化阶段的天人也是甲等成员——清平会有造化天人的话。
可只是个乙等成员,至多就是个归真阶段九重楼,着实没什么好怕的。
天蓬元帅咧嘴一笑,不屑于掩饰自己的轻蔑。
无论是江湖之远,还是庙堂之高,拳头大就是硬道理。当年大齐王朝,太宗宫变,杀兄屠弟,大齐的高祖皇帝还不得乖乖去做太上皇?什么君臣父子,什么礼法规矩,都是虚的。
放到崇尚武力的江湖和道门,天蓬元帅如何会去尊重一个境界修为不如自己之人?
七娘朝着天蓬元帅走来,还顺手从往嘴里放了快薄荷糖,说话难免有些含糊:“看在大家都是隐秘结社的情分上,给个面子好不好?”
天蓬元帅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大笑出声,伸出肥胖粗大的手指遥遥地点了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妇人,说道:“同是隐秘结社的情分?有句话说得好,同行是冤家,我们‘天廷’与你们清平会什么时候成了一路人,我们两家之间哪有什么情分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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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点了点头:“你说的倒也有些道理。”
天蓬元帅嘿然一声,继续说道:“再者说了,你算什么个东西,让我给你个面子,你也配?”
七娘停下脚步,吐掉嘴中的薄荷糖:“你再说一遍。”
天蓬元帅讥讽道:“你知道我是什么境界吗?”
七娘伸手去摸腰间的“拦面叟”,平淡道:“不过是佛门的大欢喜禅罢了,似乎还不是正宗,是金帐佛门的变种,汲取了那么多女人的阴气,又胡吃海塞,才有了这一身血肉,只是华而不实,欺负小孩子还成,难道还奢望着凭借这点微末道行横行天下吗?”
天蓬元帅脸色剧变。
七娘伸手画了个圆:“坐在井里看天,天就只有这么大。”
天蓬元帅冷冷道:“倒是好眼力,只是不知道你手头上的本事如何?”
七娘右手拎着“拦面叟”,左手伸出两根手指:“交出两万太平钱,我让你全须全尾地离开此地。”
天蓬元帅怒极反笑。
七娘又收起中指,只剩下一根食指:“如果没有两万太平钱,只有一万太平钱,那也行,我让你活着离开此地。对了,我也接受各种物事折价,可以现场估价,童叟无欺。”
天蓬元帅起初还有些
怀疑是不是自己看走了眼,听到这话之后已经断定这个疯婆娘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冷笑道:“如果我一个太平钱也不愿意给呢?”
七娘收起了最后一根手指,变成握拳的姿势:“那就没得谈了。”
“谈?你拿我的性命跟我谈钱,这不叫做生意,这叫空手套白狼,这叫明抢。”天蓬元帅没有急着动手,还有几分闲情逸致与这个疯婆娘逗趣。
七娘认真说道:“我命由我,可你的命却不由你,你的性命在我的手中,那就是我的,这不叫明抢,这叫买命钱。你用你的卖命钱来买命,合情合理。”
天蓬元帅放声大笑。
声浪滚滚,震得树木摇晃,震得真武湖上水波层叠。
七娘站着一动不动。
笑声稍歇,天蓬元帅径直走向七娘。
看似慢行,实则眨眼之间便来到了七娘的面前,一巴掌朝着七娘的脸上扇去。
下一刻,天蓬元帅瞪大了眼睛。
七娘单手握住他的手腕,他竟是动弹不得了。
在齐玄素的视线中,天蓬元帅那如同小山的庞大身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缩小,就像一块肥肉放在煎锅里,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一点油渣,百姓们称之为“炼油”。
此时的天蓬元帅就是如此,那一身小山般的血肉,还有庞大的血气,都在飞速流逝,或者说在飞速燃烧着,原本光滑的皮肤上失去了光泽,暗沉灰黄,还出现了无数的褶皱,皮肤下方的血肉不再饱满坚实,变得空空荡荡,而天蓬元帅脸上的表情也越发惊恐绝望,仿佛看到了绝世凶物。
只可惜,他看不到七娘的双眼,只能从黑色镜片的倒影上看到自己的样子。
再有片刻,天蓬元帅已经瘦得脱相,原本如东来佛祖的方面大耳,此时双颊干瘪,眼窝深陷,满脸“皱纹”,袒露的胸口上更是可以看到清晰的肋骨。
原本扎在他身上的“飞英”,没了血肉的挤压之下,竟是当啷一声,直接落地。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哑声音。
七娘松开手,天蓬元帅跌倒在地,蜷缩起来,就像一具皮包骨头的干尸。
原本他穿的那件敞怀鹤氅便好似一个大口袋,把瘦小的身躯包裹在里面,有些滑稽。
七娘双指一搓,点燃烟锅,然后吸了一口,吐出白色的烟雾:“就连西州都护见了我都要客客气气,你算老几,也敢跟我大吼大叫?”
第四十七章 七娘驾到(下)
七娘拽下那串被雕刻成骷髅模样的流珠,掂量了一下:“你要是拿这东西折价,我能给个一万太平钱,就算不足以让你全须全尾地离开,可保住性命也够了,你不听啊。”
说着,七娘将这串流珠收入怀中。
齐玄素对于方才的一幕,震惊又不震惊。
他很早就知道七娘不简单。能跟西州都护做生意,与裴小楼、雷小环有交情,让白玉堂不敢毁约,随手送出一块三大阴物都十分重视的“死之玄玉”,将李家一手培养出来的大花魁李青奴当作属下,在清平会中人脉广阔。齐玄素又不是傻子,怎么会把七娘当作一般人看待?所以他不震惊七娘能解决天蓬元帅。
他感到震惊的是,七娘解决天蓬元帅竟然如此干脆利落,似乎与打杀诸葛永明也没多大区别,那么七娘的境界修为该有多高?
与雷小环在仿佛之间?还是与万师傅在仿佛之间?
齐玄素主动迎上前去。
七娘打量了下齐玄素,无奈摇了摇头:“惨。”
此时的齐玄素的确凄惨,鼻子塌了,断了一只手,还有被“龙睛乙一”打出的铳伤和天蓬元帅拳脚留下的淤青红肿。
齐玄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断腕,不知该说什么。
七娘注定不是个慈母,轻轻踢了齐玄素的小腿一脚:“傻站着干什么,自己去把手接上,难道还等着我给你接手?”
齐玄素捡起自己的断手,用完好的手掌拿着断手对准断裂的位置,重新拼接在一起,然后保持着这个姿势,等待血肉衍生。
七娘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絮絮叨叨:“这么大个人了,还是这么毛躁,你是不是还挺委屈的,要不要我哄你啊?”
齐玄素干笑一声:“不敢。”
七娘一脚踢开已经变成干尸的天蓬元帅,道:“天渊,咱们娘俩许久不见,有没有给我准备点见面礼?雷小环应该早就告诉过你,我要来金陵府。”
这一脚也彻底断送了天蓬元帅最后的一点生机,仿佛骷髅的脑袋脱离了身体,骨碌碌地滚出老远。
不仅死得不能再死,便是现在送到玉京的化生堂,也救不回来,而且谁也认不出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天蓬元帅。
齐玄素举起正在愈合的断手和握着断手的好手,表示自己腾不出手来。
七娘从随身的挎包中摸出一个瓶子,扒开塞子,将里面的药液倒了一半在齐玄素的手腕断口上,然后又把剩下的一半倒在了齐玄
素的鼻子上。
说来也怪,这药液配合武夫的血肉衍生,齐玄素的伤势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恢复,手腕已经初步愈合,虽然暂时还不能发力,但活动手指已经不成问题。
七娘又伸手帮齐玄素捏了捏鼻梁,鼻子也得以恢复原状。
齐玄素伸手从怀里摸出裴小楼送他的雪茄。
七娘望着雪茄,沉默好一会儿,憋出两个字:“就这?”
“就这。”齐玄素点头道,“这可是新大陆的上等雪茄。”
七娘伸出两根手指捏起这根已经略微有些变形的雪茄:“虽然我不喜欢这种西洋货,但也谈不上多么讨厌,只不过……你就算要送,好歹有些诚意。我知道你在外面混得不怎么样,奔三十的人,连个四品祭酒道士都没混上,老婆也讨不到,所以我不奢求你送一整箱,最起码也要送一整盒吧,送一根算怎么回事?这玩意还零卖吗?”
齐玄素伸手按住胸口,倍感扎心,也不忘分辩道:“我身上只剩下一点零钱,还有就是五百太平钱的公款经费,不能乱动,所以只买得起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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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将这根雪茄收起,可怜地看了他一眼,叹道:“你有什么?出身没有,修为没有,职位没有,品级没有,太平钱没有,太上坊的房子也没有,就这还想讨老婆?吃软饭比较现实。”
齐玄素低下头去,不知该如何反驳。
换成别人这样说,齐玄素要么不以为意,要么急眼,自家人这么说,就只有惭愧了。
七娘见齐玄素这个样子,也觉得自己说得有些重了,稍稍缓和了语气:“好了,我知道你起步晚,追上别人需要一点时间,现在贫苦一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次就算了,下次不许这样了。”
齐玄素又抬起头来,知道这一关算是过去了,一扫颓丧。
对于七娘会来金陵府,齐玄素并不意外,因为雷小环早就说过,要请七娘和清平会来对付“天廷”,关键是齐玄素没想到七娘的境界修为如此之高,于是他忍不住问道:“七娘,你如今是什么境界修为?”
七娘隔着墨镜乜了他一眼:“肯定比你高就是了。”
“这是自然。”齐玄素道,“我是问,具体是什么阶段?逍遥阶段?无量阶段?还是造化阶段?”
七娘把脸凑到齐玄素的面前,墨镜中倒映出齐玄素的样子,然后伸手拍了拍齐玄素的脸颊:“你不是会猜吗?你可以猜一猜我到底是什么境界。”
齐
玄素知道此路不通,只好换了一个问法:“七娘,你这么高的境界修为,怎么才是乙等成员?我连清平会都没去过几次,我可猜不着。”
七娘道:“清平会的确有规定,必须是天人才能成为甲等成员,可没有规定天人必须是甲等成员,更没规定天人不能做乙等成员,我就乐意做个乙等成员,扮猪吃老虎,不行吗?”
齐玄素哑然。
行,当然行。
天蓬元帅这不就上当了。
齐玄素忽然想起自己来这里的正事,指着地牢的方向说道:“对了,七娘,青霄还在里面呢,你能不能……”
七娘白了他一眼,啧啧道:“还没成亲呢,这要是过了门,实不知你的眼里还有没有我。”
“怎么敢。”齐玄素讪讪道。
七娘不紧不慢地说道:“有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齐玄素略一犹豫:“坏消息。”
“坏消息是,‘天廷’好像派了两个天人,一个天人就是死的这个,还有一个已经从水底进去了。”七娘以左手托着右肘,右手优雅地平端着烟杆,半点也不急。
齐玄素倒是有些急了:“那么好消息呢?”
七娘淡淡道:“好消息是他们马上就要出来了。”
话音落下,真武湖轰然炸开一个大浪,无数水花四溅,好像下了一场小雨。
两个身影从水下一冲而起。
齐玄素举目望去,其中一人正是张月鹿。
只见她身披月白法衣,隐隐有白色云气生出,身绕七色飘带,手中持有一柄纸剑,周围还环绕着许多细小纸剑,组成剑阵。
七娘主动介绍道:“那身衣裳是慈航一脉有名的‘太乙云衣’,披之则诸邪辟易,术法难侵,飘带可以使不是天人之人也自如凌空御虚。算是顶尖的宝物,与‘九阳离火罩’相差仿佛。”
“至于跟你的张姑娘交手的人,则是‘天廷’的高手,位列风雷雨电四大元帅,人称‘风雷二老’中的雷老,雷元帅。”
齐玄素一怔:“原来是他。”
他没见过雷元帅,却听说过雷元帅,袁园的灭门惨案便是出自他手。
这位在“天廷”中举足轻重的老人,位置甚至还在风元帅和天蓬元帅之上,气势浑厚,声如洪钟:“慈航真人倒是舍得,竟然将‘太乙云衣’都传给了你,那她有没有把‘妙法莲华’一并给你?”
第四十八章 斗剑(一)
“妙法莲华”是慈航一脉代代相传的仙剑,本来只是某代宗主的佩剑,固然不俗,也只是顶尖宝物的品相范畴,不过自玄圣中兴道门以来,历代慈航之主开始不断增益此剑,使其成为半仙物的品相,也是慈航之主的信物,如今在慈航真人的手中。
若是慈航真人将“妙法莲华”也交给了张月鹿,那就意味着张月鹿成为新一代的慈航真人。很显然,此时的张月鹿还没有这个资格,就算慈航真人愿意给,她也接不住。
“无相纸”相较于“妙法莲华”,虽然杀力有所不如,但长于变化,可攻可守,而且对于境界修为的要求不高,就算不考虑“妙法莲华”的特殊意义,以张月鹿的境界修为,也很难发挥出其全部威力,反而不如“无相纸”。
当然,凡事都有利弊两面,到了天人之上的仙人境界之后,门槛较高的“妙法莲华”尚且有些作用,可门槛较低的“无相纸”不免就沦为小孩子的玩意儿,有意思,却没什么大用。
雷元帅明知道张月鹿不可能持有“妙法莲华”,故意如此说罢了。
张月鹿无动于衷,竟不防守,而是主动进攻,只见她身形一掠,手中“无相纸”化作一条纸鞭,朝着雷元帅横扫而去。
雷元帅伸手去抓纸鞭,本是想强行扯过鞭子,却不想纸鞭之锋利不逊于纸剑,毕竟是半仙物,所谓的小孩子玩意,那是对于仙人而言,天人远没有这个资格。
一瞬间,纸鞭从雷元帅的掌中溜走,并在雷元帅的手掌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与此同时,原本环绕在张月鹿周围的细小纸剑也趁机飞掠而来,若论速度,不如火铳发射弹丸,可若论威力,却不逊于“龙睛乙一”。
雷元帅脸色凝重几分,掌中凭空出现一把造型古朴的长剑,剑刃上雷电森然,仿佛一条紫蛇在不断游走。
甚至在此剑现世之后,随之响起如同夏日闷雷的轰隆声响。
毫无疑问,这也是一件宝物,相当不俗。
只见雷元帅随手几剑,就将袭来的细小纸剑悉数扫落。
其剑术竟然十分不俗,没有丝毫花里胡哨,异常精准。
观战的齐玄素一直拿眼神瞥七娘,意思十分明显,七娘已经杀了一个天蓬元帅,不妨再杀一个雷元帅,反正要得罪“天廷”,干脆得罪“天廷”到底,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七娘何等心思,白眼道:“
急什么,你未免太小看你的张姑娘了,归真阶段的九重楼,名门出身,又有半仙物和顶尖宝物,若是连个逍遥阶段的天人都对付不了,还算什么谪仙人?”
齐玄素道:“关键是在江陵府城外……”
“打你都费劲?”七娘忍不住笑道,“人不能自满,却也不必妄自菲薄,你毕竟是我亲自培养出来的,比之张月鹿、李长歌、姚裴之流自然是差了许多,可也不是寻常人能比的,你刚才不是还与那个天蓬元帅过了几招?也不是全无还手之力,不算差了。再者说,张月鹿与你过招的时候,还是收着的,连半仙物都没用。”
齐玄素愣了一会儿,问道:“七娘,你是怎么知道我和青霄交手细节的?”
七娘推了下墨镜,故弄玄虚道:“清平会神通广大,清平会无所不能。”
齐玄素懒得去问,反正问了也没结果,转而说道:“就算如此,未必会败,也未必能够取胜,不如七娘你亲自出手,一了百了,关键是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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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一伸手:“要我出手?可以,拿钱来。我也不要多了,上次杀玉虚阶段的诸葛永明,要价一百个太平钱,三个玉虚阶段算一个归真阶段,三个归真阶段算一个逍遥阶段的天人,这次杀逍遥阶段的雷元帅,要九百太平钱,不过分吧?你能拿出九百太平钱,我这就出手。换成是别人,我少说要两万太平钱。对了,只要现钱,不要实物抵押。”
齐玄素无言以对。
七娘一直就有这个规矩,倒不是临时编出来搪塞他的,九百太平钱也着实不多,甚至是再便宜不过,传扬出去,请七娘杀人的人,只怕要踏破门槛。可偏偏齐玄素拿不出九百太平钱,算上雷小环给的经费,也远远不够。
七娘见齐玄素的反应,不由笑了一声:“你就这点好,从来不骗我、不瞒我,没钱就是真没钱。也罢,为娘跟你说几句实在话。”
齐玄素静听下文。
“我跟你说过许多次,临大事有静气,不要毛躁。你做到了吗?”七娘不紧不慢地说道,“我问你,我若出手解决了雷元帅,你事后怎么跟张月鹿解释我的身份?”
齐玄素一怔,正所谓关心则乱,他还真遗漏了这一点。
说话间,七娘伸出五指,天蓬元帅的尸骸缓缓化作齑粉,随风飘散,就连那身鹤氅也不例外,什么也不剩下。
齐玄素仔细想了想,他还真没办法向张月鹿解释。
换成是旁人也就罢了,张月鹿心思细腻,很难骗过她去,更何况张月鹿知道七娘的存在,只是没有见过罢了。
七娘继续说道:“我若出手,你的这段姻缘,前途未卜,这道门的前途也要断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还是不出手为好。再看看吧,你的张姑娘未必会输,说不定能赢。”
既然七娘都这么说了,那么齐玄素也只好静观其变。
七娘仰头望着空中两人相斗:“诸多兵刃,以剑为尊,清微一脉、慈航一脉、阴阳一脉都是佼佼者。对了,东华真人虽然是东华一脉,但尽得阴阳一脉的真传,毕竟各宗各派各脉同归道门,早已没了所谓的门户之别,就是想要全学,也没什么不行的。之所以分出派系,关键还是师父的教导指点,毕竟李家人学自家的东西,有的是人去教,可若学全真道的绝学,就没有人教了,只能对着书本独自摸索。”
“道门又有四大剑典,分别是‘慈航普度剑典’、‘北斗三十六计剑诀’、“南斗二十八剑诀”、‘太阴十三剑’,你的这位张姑娘,学的就是慈航一脉的‘慈航普度剑典’,得了慈航真人的真传,已然登堂入室。”
“倒是雷元帅,毕竟江湖人出身,剑术固然厉害,可说到底是一人摸索总结,还比不得凝聚了十几代人智慧的‘慈航普度剑典’。”
这些话自然是说给齐玄素听的。
齐玄素听过之后,也的确稍稍心安几分。
七娘都如此说了,想来张月鹿的确有一战之力,而非逞强。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雷元帅对上张月鹿,已然感觉到几分压力,若非他的境界修为高出一筹,早已伤在张月鹿的剑下。
本来天人最大的优势就是能飞天遁地,任你再精妙的剑法,往天上一飞,也奈何不得。可惜张月鹿身上有“太乙云衣”,不仅能够使人凌空飞行,而且还是一件护身宝物,彻底抵消了天人的优势。
虽然他手中的长剑也是顶尖宝物,但除非是剑锋真正触及张月鹿,仅凭剑身上的雷电,根本伤不到张月鹿,都被张月鹿身上的“太乙云衣”悉数挡下。
雷元帅心知自己不能久留,若是短时间内拿不下张月鹿,及早退走才是正确选择,张月鹿无论如何也留不下他,只是真要这么退走,他又着实不甘心。
雷元帅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全力出手,不管怎么说,还是他占据主动和上风,优势在我。
第四十九章 斗剑(二)
雷元帅抖了抖手中古剑,双眼神华内敛,其中尽是一片冰冷死寂。
下一刻,雷元帅的身形一掠,人随剑走,朝张月鹿当空而去。
张月鹿飘然而动,白色云履踩踏虚空,荡漾起层层莲花状的气机涟漪,好似是水面波纹,一步一生莲。
两人近身之后,以剑对剑。
一瞬之间,如同战场杀伐,连绵响起无数道金属铿锵之声,不断有剑气逸散激射。
只见两人每一次出剑,就会在空中留下一道肉眼可见的剑痕,遥遥望去,张月鹿的剑痕为白色,雷元帅的剑痕为紫色。两人斗不多时,已在空中留下多道剑痕,这些剑痕纵横交织,颜色分明,久久不散,将漆黑夜幕切割得支离破碎。
雷元帅随手丢掉手中古剑,使其自行浮空,一手掐剑诀,另一手挥舞大袖,将剑上的雷电化作数百剑,当头泼下,密密麻麻如暴雨倾盆。
张月鹿挥舞手中的纸剑,沛然剑气骤然爆发,三尺剑上剑气如长河倒泻,将那些远比寻常兵刃还要锋利三分的雷剑打散,。
雷元帅身上衣袍无风自动,不知是自身气机鼓荡所致,还是被张月鹿的磅礴剑气所吹动,他神情平静,早已掐好的剑诀朝天一指,平静道:“起。”
那柄一直悬于雷元帅身侧的古剑被气机牵引,绕出一个圆月弧线后,速度愈来愈快,然后化成一道白光,最后甚至已经完全快到肉眼不可见的程度。
天人炼气士的“御剑术”,自然不是先天之人可比,甚至不必苛求飞剑,哪怕是三尺长剑,同样可以当作飞剑如臂指使。
雷元帅这一剑虽然还不能达到仙人“千里飞剑斩人头”的境界,但也绝对不可小觑。
千里之外飞神剑,摧却终南第一峰。
速度之快,只见一道剑光,其后雷电留痕。
面对这一剑,张月鹿心如止水,手中长剑平举前指,运转“慈航普度剑典”,刹那之间剑心通明,将周身上下守得密不透风,任凭“御剑术”再快,也无机可乘。
就在一瞬之间,雷元帅的古剑与张月鹿所发出的剑气碰撞
不下百次,虽然“御剑术”的速度已经超出手持长剑的限制,且凌厉无俦,但张月鹿只需要守住身前三尺,不必如飞剑那般盘旋环绕,以不变应万变,使得这一剑终究未能建功。
雷元帅不惊不惧,只是手中剑诀再变。
剑术已成把君去,有蛟龙处斩蛟龙。
真气注入古剑,化作滚滚雷电,使其如一条雷龙,再次当空而去。
夜幕之上,风云色变,滚滚黑云好似潮汛时节的江河之水,激荡不休。
张月鹿不闪不避,松开手中“无相纸”所化的纸剑,使其自行悬空,周身泛出七彩光芒,就见得纸剑一化二、二化三,三化无穷,无数剑影她背后如孔雀开屏般展开。
张月鹿的背后,一个身高超过三丈的百手观音法相现出身形,与寺院中见到的任何观音像不同,这尊百手观音的手上,没有净瓶、柳枝等法器,只持了一柄柄纸剑。
此乃“百剑观音”。
相较于其他三门剑诀,“慈航普度剑典”少了几分锋芒锐气和凛然杀气,多了几分慈悲之意,也更加圆满无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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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月鹿素手轻挥。
百剑齐动,如百花齐放。
在夜幕之上,无数剑气纵横交错。
不得已之下,雷元帅不得不再次握住长剑,天人的浩瀚气海开始发力,如海潮激荡,以力破巧。
剑幕漫漫。
雷元帅手持长剑,不住画圆,如同铁幕,任由似真似幻的百剑层层蜂拥激射,撞击在剑幕之上,不断湮灭消散。
剑气与闪电交织,哧哧作响。
观战的齐玄素本以为张月鹿要无功而返,不曾想百剑之后,又百剑归一,化作一剑,生生击溃已经是强弩之末的剑幕,刺在雷元帅的胸口,爆开一团血花。
雷元帅惊怒交加,不顾伤势,毫不客气地还以颜色。
剑芒一闪而逝,雪白法相崩碎,化作漫天流萤,似萤火虫飞舞,如飘摇大雪落下。
张月鹿现出身形,向后飘退了十余丈的距离,方才止住身形,依靠着身上的飘带凌虚御空。她身上所披的“
太乙云衣”生出层层叠叠的白色云气,在云气上又有丝丝缕缕的雷电如小蛇蜿蜒游走。
张月鹿一振身上的“太乙云衣”,再度举起手中的纸剑,遥遥指向对面立着的雷元帅。
此时的雷元帅也不好受,先前张月鹿的一剑并非是慈航一脉的手笔,而是运用上了“六虚劫”的神通,落地生根,六劫之力自雷元帅胸口位置向四肢百骸扩散开来,雷元帅不得不全力镇压,幸而他境界高出一筹,一力降十会,还能勉强压制,不过仍旧是付出了一定代价,只见他眼角和鼻孔中有细细血流缓缓下淌,在他的脸上留下道道血线。他并不擦拭,重新伸手握住自己的古剑,冷声道:“不愧是天罡堂的小掌堂,厉害,老夫佩服。”
张月鹿并不答话,只是轻轻一挥手中的纸剑,劈出一道剑气,逼得雷元帅只能横剑格挡,浑身气机震荡,嘴角又是渗出血丝。
雷元帅受制于“六虚劫”,修为受损,而张月鹿手中的纸剑要比雷元帅的古剑强出太多,而且名师指点,此时两人交手,雷元帅不免落入下风之中。
硬挨一剑之后,雷元帅的语气便不再硬拼,专心化解自己体内的“六虚劫”。
张月鹿轻轻一抖身上的“太乙云衣”,将周身环绕云气中的赤红色剑气抖落,只见她面若明月,皓腕如玉,青丝以一支玉簪束住,身上白衣生云气,臂弯环绕七彩飘带,手持纸剑,神态从容,身形飘渺,真如天上下凡的仙子一般。
她的面色平静如水,不见喜怒,又是一剑飞掠而至。
雷元帅身形向下急坠而去。
张月鹿的剑芒又衔尾而至,雷元帅不得不持剑回击。
刹那之间,他手中的古剑与纸剑又是联系相击十余次,好似十余声炸雷响起,刺人耳膜。
久守必失,方才连续十余剑,雷元帅几乎全部挡下,只是最后关头功亏一篑,还是有一剑未能挡住,被落在胸口上,撕裂出一条长长的伤口,血雾弥漫。
不过雷元帅也借着这一剑骤然加快速度,身形如流星一般,朝下方的真武湖落去。
第五十章 斗剑(三)
已经成为天人的雷元帅竟然选择主动退去?
雷元帅落在真武湖的水面上,脚下荡漾起层层涟漪,却未曾沉入湖中。
张月鹿也随之从空中降下身形,双脚却未曾触及湖水,距离湖面约有三尺左右。
雷元帅的目光一扫,只看到了远处岸上独自站着的齐玄素,却不见天蓬元帅的踪影,心中不由泛起几分疑窦。
继而便是怒意。
总不会是这个小子杀了天蓬元帅,定是天蓬元帅耐不住寂寞,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金陵府的这帮人,包括自家兄弟风元帅在内,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且不说让他们出谋划策、总掌全局,就是按照既定的计划行事,也是错漏频出,一个个都是自由散漫,执行力之低下,实在令人发指。
此次大事若败,不是谋划不成,而是能力不足。
齐玄素感受到雷元帅扫来的目光,下意识地望向身旁的七娘。
七娘还是举着烟杆,不时地吸一口,说道:“雷元帅定的计划大概是前后夹击,此时他找不到堵住前门的天蓬元帅,自然要心生疑虑。瞧这架势,他们不仅要毁了真武观,而且还要把张月鹿带走。”
齐玄素立时想到一个人,脱口而出:“李天贞?”
“情敌是吧。”七娘戏谑道。
齐玄素抗辩道:“青霄可不喜欢此人,应该说十分讨厌才对。”
七娘吐出一个烟圈,说道:“对于李天贞这种人来说,女人喜不喜欢他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关键是他要觉得有意思,这位李家公子大概是玩腻了百依百顺的女人,就喜欢带刺的玫瑰。”
“这不是犯贱?”齐玄素道。
“这个说法有意思。”七娘差点被烟呛到,忍不住用手中的烟杆点了点齐玄素,“没错,就是贱皮子,等着有一天,你去割他几两肉,让他长点记性。”说着她又笑了起来。
齐玄素冷冷道:“割肉怎么够?若有机会,我要手刃此人,以此人所作所为来看,也是死有余辜。”
七娘赞许道:“这才是我的好大儿,就该这样,让李家老鬼哭去,白发人送黑发人,多是一件美事。”
两人吃的是江湖饭,干的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买卖,还是清平会的成员,无论怎么看,都与好人不沾边,自然也不会讲仁恕之道。
从这一点来看,娘俩才是一路人,分外和谐。
另一边,雷元帅将目光转回到张月鹿的身上,气势节节攀升。
雷小环被施落嗣拖住。
裴小楼被李天澜拖住。
白英琼只会作壁上观。
就算没了天蓬元帅,也是他在境界修为上占据优势,他总不能真让一个小丫头打得抱头鼠窜,且不说事后要被上面责罚,若是传扬出去,他也没脸在江湖上混了。
雷元帅缓缓开口道:“小掌堂不愧是小掌堂,果然厉害,只是天人炼气士能沟通天地之桥,一身真气绵绵不绝,你还能坚持到几时?”
一直面无表情的张月鹿突然笑了笑,说道:“你莫要欺我没有见识,天人御风而行,不再受大地束缚,得以逍遥天地之间,正应了南华道君的‘乘天地之正,
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故称逍遥阶段。要到无量阶段,才算真正打通了天地之桥,如同湖泊连通大海,周流不息,真气源源不绝,浩瀚无量,故称无量阶段。你若是无量阶段的天人,我早已是你的阶下之囚,你哪里还会与我说这些废话?”
雷元帅针锋相对道:“就算如此,你手段尽出,又能奈我何?被我毁了法相,也折损了不少修为吧?”
张月鹿答非所问道:“若论年纪,你比家父还年长许多,差不多要比我高出两辈,一甲子的苦修,若是败在我这个小姑娘的手中,想来是很不甘心。”
雷元帅脸色阴沉,手中古剑颤鸣不止。
张月鹿不再说话,周身的云气越来越多,几乎将她的身形彻底遮掩。
雷元帅将手中古剑刺入脚下湖水之中。
一瞬间,无数雷霆沿着湖水向四面八方迅速蔓延开来,肉眼可见的雷电游走于湖面之上,在延伸至所能达到的尽头之后,雷电跃出湖面,化作藩篱。以雷元帅为中心,竟是形成了一座小小的“雷池”。
仔细看去,雷电延展的路径并非一味杂乱无章,而是暗合阵势,这方雷池似是一方放大了许多倍的符箓。
这便是雷元帅落回湖面的用意。
八卦分乾、坤、坎、离、震、巽、艮、兑,分别属五行。乾为天,坤为地,巽为风,震为雷,坎为水,离为火,艮为山,兑为泽。五行中,乾兑属金,震巽属木,坎属水,离属火,坤艮属土。
之所以会有两个都属于木,是因为后天八卦以坎离为标准,因此坎离单个,其它都是一阴一阳。坎离虽然单个,但是互为阴阳,因此最后还是一阴一阳,符合阴阳之道。巽属于东南,震属于正东,正位为阳,震为阳而巽为阴。
故而雷属木,是为阳木。风属木,是为阴木。
五行之道,博大精深。
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爱稼穑。
水向下,火向上。力量相冲突,必然就会相互博弈,最终力强者胜。这种相搏,彼此消耗,就是克制,故而水克火。
金曰从革,是指收敛之意,木曰曲直,则是舒张之意。两者同样相互克制,故而金克木。
以此类推,木生火。
阳木为雷,从来都是雷火齐动,因为雷霆而引发的火灾不计其数。阴木为风,风涨火势,风越大火势越大,煽风点火。
水生木,自然能助长雷电的威力。
雷元帅借助真武湖的满湖之水,造就一方雷池,便是应用地利之助。
如果此时再来一场雷雨,则是天时。
故而与人争斗,不是境界越高就一定取胜,还要看天时、地利、机谋应变、身外之物、功法神通。
先前张月鹿虽然境界弱于雷元帅,但在机谋应变、身外之物、功法神通等方面占据上风,反而是以弱胜强。
雷元帅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没有一味自大,而是主动落到真武湖上,占据地利。这也是张月鹿降下身形却不落在真武湖上的缘故。
七娘指着真武湖上的一方小雷池,对身旁的齐玄素道:“五行之道,阴阳之理,这是道门的根本,你要好好
看,好好学。”
“不过可惜了,他们要火烧真武观,特意选了一个不会下雨的日子,少了天时,只有地利,这座小雷池只能算是完成一半,不能发挥全部威力。”
齐玄素是第一次见到天人层次的斗法,心中恍然,难怪要加一个“天”字,的确是开始大规模引用天地之力,而非单纯的人力,武夫和比丘这等专注于自身的传承还不怎么明显,炼气士却是尤为明显。
雷池一成,雷元帅又有了必胜的底气,虽然境界修为不是全部,但境界修为是一切的根基,没有境界修为作为支撑,那么身外之物也好,功法神通也罢,亦或是天时地利,机谋应变,都是空中楼阁。
他的境界修为高出张月鹿,便是最大的底气。
“苍雷”能让从未学过雷法之人,也可招雷引电。如果是学过雷法之人持有此剑,则能更上一层楼。
雷元帅之所以被称作雷元帅,自然学过雷法,而且造诣相当不低,没有落下半点残疾。
反倒是张月鹿,虽然出身号称天下雷法第一的张家,但因为师承的缘故,没学过多少雷法,只停留在“掌心雷”的层次,若论雷法的造诣,还不如雷元帅。
雷元帅一挥袖,雷池湖水中飞出一个硕大的、由雷电构成的“飞花”,六角,有些类似于雪花,足有普通马车的车轮大小,朝着张月鹿所在的云气掠去。
所过之处,云开雾散,重新显露出张月鹿的身影。
张月鹿脸色凝重,不敢轻慢,将手中的“无相纸”化作一把撑开的纸伞,如盾牌一般挡在自己的面前。
雷电所化的“飞花”轰然撞在伞面上,使得张月鹿周身一震,身形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分。
雷元帅再一挥袖,又有两朵“飞花”自湖水中跃出:“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把戏!”
张月鹿不言不语,仍旧以纸伞抵挡飞花。
两声轰隆雷震,“无相纸”所化的纸伞毫发无损,不过伞后的张月鹿脸色苍白,持伞的双手已经颤抖不止,使得纸伞也在微微颤抖。
雷元帅冷笑道:“诚如你所言,我尚未能完全沟通天地之桥,化天地之力为己用,可用这满湖之水化作雷霆,却是有异曲同工之妙。你如果没有其他的本事,这座真武湖就是你的沉尸之地。”
到了此时,雷元帅也明白,再想活捉张月鹿已经不大现实,不由杀心大起。
以前不杀张月鹿,是因为怕事情闹大。
现在事情已经闹大了,那便没了顾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趁此时机杀了张月鹿。
三朵“飞花”在湖面上徐徐绽放,雷电森然。
观战的齐玄素猛地望向七娘。
七娘还是不动如山,淡然道:“再看看。”
就在这时,张月鹿松开手中的纸伞,任由其自行悬空,然后双手摊开,似乎在拥抱天地。
可见一个光点自她喉间迅速下沉,最终停在胸腹之间。
一粒灵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
以她为中心,无数天地元气汇聚而来,如龙卷倒挂而下。
七娘吐了口烟气:“若得我命皆由我,才能火里种金莲。”
第五十一章 斗剑(四)
齐玄素作为万象道宫出身之人,自然知道这一句的出处。
出自《悟真篇》:一粒灵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赫赫金丹一日成,古仙垂语实堪听。若言九载三年者,尽是迁延款日辰。大药修之有易难,也知由我亦由天。若得我命皆由我,才能火里种金莲。
这就像儒门的千字文,人人会背。
可能够做到,却是没有几人。
齐玄素自然知道“灵丹”和“大药”究竟是何种等分量,古人取名从简,没有太多修饰,只有两字而已,所谓的“灵丹妙药”便是指此二者了。若是服用得法,慢慢炼化,不能说长生有望,天人却是不难,而且还能青春永驻,容颜不老,比起依靠修为来延缓衰老更胜一筹,哪怕是百岁高龄,仍旧如青年之人。
道门中兴之后,造物工程重新仿制了“灵丹”和“大药”,效力有所下降,造价昂贵,齐玄素服用的“血丹”其实就是半成品“灵丹”,或者说走了歪路的“灵丹”,存在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的嫌疑,效力有限。
张月鹿所用的却是最正宗的化生堂“灵丹”,没有半点副作用。
这种“灵丹”不会对外出售,就是道门内部,也没有多少人能够使用,不过张月鹿手中有一枚“灵丹”却在情理之中,因为慈航真人在出任天罡堂掌堂真人之前,正是担任化生堂的掌堂真人。
若是化生堂的掌堂真人都无权调用“灵丹”,那就滑天下之大稽了。
张月鹿本想靠自己的本事慢慢跻身天人,只是到了此等关头,也不得不用了。
好在张月鹿距离天人只差最后一步,也不需要像齐玄素那般入定化解药力,可以直接晋升天人。
三朵雷电“飞花”眨眼之间来到了张月鹿的面前。
张月鹿不躲不闪,只是轻描淡写地伸手握住一朵“飞花”,触碰之下,无数形如六角雪花的细小电花四散而飞,周围随之泛起一阵絮乱的网状焰光,张月鹿却屹立不倒,甚至连袖口都没有伤到分毫,只是在掌心闪烁着残余紫电和些许焦痕,很快便恢复如初。
张月鹿如法炮制,将另外两朵“飞花”捏成粉碎。
以人力挡天威,也不过如此。
雷元帅早已跻身天人多年,算是老牌天人,也曾亲手斩杀过其他天人,可见此情景仍旧是心中起伏得厉害。
这就是号称道门五大传承之首的谪仙人吗?
一入天人就对其他传承呈现出绝对的碾压态势,尤其天仙还是地仙的上位传承。
齐玄素也大受震撼,刚要发问,七娘已经开口道:“在玄圣之前,道门名义上有五仙之说,实际上只有三大传承,地仙、人仙、鬼仙。神仙原本是有的,不过失传了,只剩下一些古仙苟延残喘,后来玄圣整理细分传承,这才又从故纸堆里把濒临失传的神仙传承找了回来。不过算上神仙传承,也只是四大传承,不足五仙之数。”
“少的那个就是天仙传承。你应
该发现了,在玄圣时代,好像没有天仙和谪仙人的说法,无论如何惊才绝艳,玄圣也好,李道虚、徐无鬼也罢,都是地仙。那时候的天仙只能是由地仙晋升而来,可如今的道门却有了直指天仙的谪仙人,你不奇怪吗?”
齐玄素点了点头:“的确奇怪。”
七娘接着说道:“因为天仙传承本就是由玄圣和东皇这对兄弟造出来的传承,或者说他们把地仙分为了两类。一类是普通地仙,没什么好说的。一类是玄圣、东皇这样的地仙,博览众家之长,可谓全才,他们以自身为范本,创造出一个新的传承,得其余四仙之长,凌驾其余四仙之长,省却了成就地仙之后再羽化天仙的过程,可以直接成就天仙,代价是失去了地仙的‘先天五太’。”
“于是道门就有了谪仙人的说法,只是这个传承的门槛太高了,高到让九成九的人都望而却步,如果道门不曾成为天下之主,汇聚天下英才,还是以前四分五裂的景象,早就失传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谪仙人也算是道门兴盛的表现。不过道门是不满意于此的,所以道门之人又从故纸堆里把失传的尸解仙给挖了出来,加以改进,有了后来仿制谪仙人的散人补全计划,散人这个传承也就应运而生。”
齐玄素好奇问道:“先天五太是什么?”
七娘回答道:“地仙境界才能使用的五种神通,威力极大,毁天灭地,正一道的云锦山便是被玄圣以此种神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
齐玄素又问道:“七娘,你是怎么知道这些密辛的?”
然后两人异口同声道:“清平会神通广大,清平会无所不能。”
齐玄素无奈道:“就算是敷衍,好歹也换个说辞。”
七娘直接用烟锅猛敲齐玄素的脑袋:“小子敢教训我了?还敢学我说话,是不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嗯?”
齐玄素胡乱挥手,想要挡住七娘烟锅,结果一下也没挡住,被敲得眼冒金星,只好讨饶道:“不敢了,不敢了。”
七娘这才停手,不过最后还是用烟杆在齐玄素的屁股上来了一记。
齐玄素只能庆幸没有被张月鹿看到,否则烟锅敲头与鸡毛掸子打屁股有什么不同?他这么大的人,半点脸面都没有了。
此时的张月鹿自然没有闲暇去看其他地方,重新握住“无相纸”,化作纸剑,裂空之声连绵不绝,响成一片。
就在这一瞬之间,张月鹿已经朝雷元帅周身要害攻出近百剑,速度之快,却是连残影都没有留下,不见剑影重重,唯有剑气纵横。若是寻常归真阶段高手,只能看到张月鹿扬了一下手,紧接着便是满身剑伤。
这正是“慈航普度剑典”中的“天花乱坠”一式,有佛讲法,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在“慈航普度剑典”中化作两式精妙剑招,一式主攻,一式主守。
雷元帅被刺中十余剑,浑身浴血,不复方才的镇定自若。不过一剑之势终有穷尽之时,待到张月鹿一剑用尽,他立
时一振大袖。
整个“雷池”都激荡不休,湖水沸腾一般,无数雷电升腾而起,纵横交织,从四面八方向张月鹿挤压而去。
张月鹿立时从“天花乱坠”变招为“地涌金莲”,一朵朵金莲凭空绽放,与周围的无数雷电抗衡。
只听得一阵连绵急促的金石碰撞之声,金莲朵朵飘散,环绕在张月鹿周围的无数雷电尽数消失不见。
张月鹿一挥手中纸剑,从剑身飘洒出无数纸屑,迎风就涨,化作一只只纸莲花旋绕洒落,犹如漫天飘雪。
这些纸莲花都是从“无相纸”上分出,花瓣锋利如刀,此时旋转起来,堪比江湖上的奇门兵刃,纸莲花所到之处,摧金断玉也只是等闲。
雷元帅只得拔出作为阵眼的古剑“苍雷”,以剑术将这些纸莲花击落。
纸莲花无功,张月鹿也没指望能依此建功,已然近身到雷元帅的面前,手中纸剑散出一片白茫茫的残影,将雷元帅周身上下悉数笼罩,剑意由慈悲光明变为杀机森严,招招直指要害。
雷元帅值此生死关头,竟是爆发出远胜平时的剑术修为,以古剑“苍雷”与张月鹿以攻对攻,勉强不落下风。
不过张月鹿跻身天人之后,许多本不能用的招数也可信手拈来。
忽然之间,一阵雷音骤然响起,缺不震慑人心,而是如当头棒喝,使人杀意消散,戾气顿消,要放弃一切抵抗之意。
在此等浩大雷音之下,便是雷元帅也觉得敲打在自己的心坎之上,不由气血翻涌,心神恍惚。
“是‘慈航普度剑典’中的‘大慈雷音剑’!”雷元帅立时明白过来,运功抵抗,只是略有恍惚便彻底回神,只是如此一来,他原本周密不漏的防御便有了一线缺漏,张月鹿抓住这个机会,一剑刺出,直指雷元帅的咽喉位置。
千钧一发之际,雷元帅抬起左手,食指、中指、无名指依次捻开,如同花瓣层层绽放,旋转如轮,直接将刺向咽喉的纸剑拿住。
一瞬之间,张月鹿未曾持剑的左手用出“五雷天心正法”中的“掌心雷”,一掌拍向雷元帅的胸口,掌劲犹如海啸山涌,充斥四方,弥盖八极,空中隐隐出现无数紫色雷霆,使得四周天地元气全被掌力吸扯带动。
“掌心雷”与“万华神剑掌”一般,其威力都是随境界修为而变,此时张月鹿以天人修为催动“掌心雷”,威势自然不同以往。
雷元帅看似避无可避,任由张月鹿一掌拍在自己的胸口上。
下一刻,张月鹿的脸色骤然雪白,她这一掌已是用出了全力,却发现自己的真元正源源不断地被吸入雷元帅体内,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
张月鹿神色微变:“竟然是‘蚀日大法’?”
雷元帅嘿然一声:“‘蚀日大法’的吸力不如‘吞月大法’远甚,非要近身接触不可,小掌堂,你若一味用剑,我还没机会用出这‘蚀日大法’,你偏要打我一掌,那可是作茧自缚了。”
第五十二章 斗剑(五)
齐玄素已经不再试图靠自己的能力去理解局势变化,而是改为看七娘的脸色。
比如现在,七娘的神情在平和中透出几分戏谑,那就应该没什么问题。
既然没什么问题,齐玄素也稍稍放下心来,问道:“七娘,‘蚀日大法’和‘吞月大法’是什么?”
归真武夫耳聪目明,就算隔着一定的距离,在没有其他杂乱声音干扰的情况下,也能将雷元帅的话语听得清清楚楚。
七娘回答道:“是道门禁术,‘蚀日大法’与‘吞月大法’并列齐名,“吞月大法”是真气逆运,使自身成为负极,以负极吸引正极之道,同样可以吸纳他人真气为己用。‘蚀日大法’则是将自身三大丹田化作‘空洞’,如不漏海眼、无底深洞,可将他人气机化作己用。”
“‘吞月大法’虽然神奇,号称海纳百川,以自身为海,以旁人为川,以负极吸引正极,但如果修炼‘吞月大法’之人的修为不如对手,还要以强行汲取,那么便是正极吸引负极,立时如海水倒灌江湖,自身真气灌注到对方的体内,得不偿失,凶险莫甚。”
“‘蚀日大法’却是不将真气存于丹田气海,而是存于经脉之中,虽然无‘吞月大法’之隐患,但却有异种真气之难题,若是体内吸入过多异种真气,不能使真气融合为一,便有真气反噬之险。而且‘蚀日大法’的吸力不如‘吞月大法’远甚,非要近身相触不可。”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好像是专门针对炼气士的神通。”
“不奇怪,炼气士才是支撑道门的柱石。”七娘道,“不过对谪仙人和散人同样适用。”
齐玄素又问道:“青霄会有破解之法吗?”
七娘道:“你自己看。”
张月鹿的一掌拍在雷元帅的胸口上,雷元帅全力运转“蚀日大法”,张月鹿的真元犹如河堤溃决,直涌进来。
只是张月鹿从最开始的惊讶之后,已经归于平静,任由自己的真元进入雷元帅的体内。
突然之间,雷元帅脸色骤变。
只觉得六股异种真元进入体内,与自身真气融为一体。
他却是忘了张月鹿的“六虚劫”,在他以“蚀日大法”汲取张月鹿真元的时候,张月鹿干脆是将计就计,便让他吸了过去,不但让他吸去,而且大力催运“六虚劫”,将六劫之力急速注入对方体内。
“六虚劫”并非门槛极高的“逍遥六虚劫”,而是简化后的版本,六劫之
力有三种神异,到了天人之后,便可自行衍生出第二种变化,不再是将对手的真气、血气、法力、神力化作一空,而是能融入其中,使其自相残杀,以对手的真气攻杀对手本身。
雷元帅以“蚀日大法”对上“六虚劫”,若是境界高出张月鹿,还能说是开门揖盗,若是境界与张月鹿持平,那就是引狼入室了。
雷元帅感觉到六股异种真元侵入体内,立时想要挣脱开来,可张月鹿的掌心竟是生出一股吸力,使得他根本挣脱不开。
然后他就发觉自己体内的真气开始土崩瓦解,让他大吃一惊,若是仅仅折损真气,倒也罢了,毕竟恢复真气并非难事,就怕透支真气,以至于损了本源,那可就是实实在在损失修为了,轻则跌落境界,重则性命不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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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师徐无鬼当年之所以创出“逍遥六虚劫”,便是受了“蚀日大法”的启发。“蚀日大法”损人利己,吸收别人真气为己用,自己多一分,别人便折损一分,不过也有缺陷,若是到了自身容纳的极限,便吸之不动,无法继续损人真气。
于是地师创出了损人不利己的“逍遥六虚劫”,不吸对手真气,专事消人真气,故而不受限制,无穷无尽,并又延伸出六种变化。
只是“逍遥六虚劫”乃地师徐无鬼应对强敌为自己量身打造,而非为了传于后世,理论上要到仙人境界才能修炼,后来玄圣将其简化为“六虚劫”,门槛降低,只剩下三种变化。
雷元帅只觉得体内的六股异种真元已经沿着经络逼近三大丹田,心中大骇,只求能从张月鹿的掌中脱出,他也是果决之人,不惜大损修为,直接自毁中丹田,强行中断了“蚀日大法”,关闭了自己主动开启的“门户”。
出乎雷元帅的意料之外,此举非但没能阻断六劫之力,已经进入体内的六劫之力反而与他的真气融为一体,消失得无影无踪,就是他想将其逼出体外,也是无从逼起。
张月鹿又是一掌推向雷元帅的胸口,雷元帅刚要出手抵挡,原本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六劫之力又突然出现,搅乱雷元帅体内真气的正常运行,使得雷元帅有了片刻的凝滞,被张月鹿一掌推在心口,掌力直透体内,五脏俱伤,首当其冲的心脏更是被震成了八瓣。
不过雷元帅毕竟是天人,仍旧以真气延续生机,未曾当场身死。
张月鹿得势不饶人,又是一掌拍来。
雷元帅但觉张月鹿掌力压顶,如五岳压顶,急急挥剑抵挡。可就在此时
,他忽觉体内再度涌出六道异种真元,变化不定,运转无常,混在自己的真气之中,却对自己的真气大肆屠戮,若想要反击,它又消失不见,重新隐没入自己的真气之中。他本就不是张月鹿的对手,此时又有六劫之力的牵扯,立时被张月鹿一掌打飞了掌中古剑,紧接着又被张月鹿一掌拍在天灵之上。
雷元帅双膝跪地,七窍流血。
张月鹿一剑斩去雷元帅的头颅。
只剩下一具无头尸体,仍旧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雷元帅也算是一个人物,修为不弱,也有谋略,可最终还是棋差一招,死于七娘这个变数。否则按照他的安排,有天蓬元帅堵住前门,就算张月鹿跻身天人,最多也就是突出重围,狼狈而逃,绝不是两位天人的对手。
齐玄素正要与七娘说话,忽然发现身旁空空如也,七娘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
有一阵夜风吹起,卷起地上的灰尘,在齐玄素面前的地面上凝聚成一行秀气的簪花小楷:“我去见个老朋友,先走一步。”
张月鹿捡起雷元帅的古剑“苍雷”,身形一掠,来到齐玄素的面前:“天渊,你没事吧?”
“我没事。”齐玄素回过神来。
几乎就在张月鹿过来的同时,夜风一吹,地上的字迹便彻底消散无踪。
张月鹿顺着齐玄素刚才的视线望去,什么也没看到。
张月鹿皱了皱眉头,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
其实她早就注意到了齐玄素,只是迫于雷元帅的压力,没有闲暇与齐玄素打招呼,在她看来,从头至尾都是齐玄素一个人站在那里观战,根本不曾有其他人的存在。
齐玄素大概也想明白了这一点,转而道:“你晋升天人了?”
张月鹿点头道:“幸好有师父送我的一枚‘灵丹’,让我在最后关头跻身了天人……不过仅仅杀一个雷元帅,只怕是于事无补。”
齐玄素扭头望去,除了他们这边,其余地方都是大火冲天。
整个真武观已经化作一片火海。
齐玄素叹息一声:“那些‘天廷’之人配备‘射日长铳’和‘龙睛乙一’,仅凭真武观的灵官,是挡不住的。”
说罢,齐玄素又将自己的经历大概说了一遍,只是略去了七娘击杀天蓬元帅的部分,只说他折返回来之后,就已经不见天蓬元帅的踪影。
张月鹿听完之后,抬头望天,沉默不语。
第五十三章 畏罪自尽
距离金陵府大约五百里便是一处大港,是重要的货港之一,距离这处大港大约三十里的地方还有一处隐秘渡口。
这里是一处不在官府和道门管控之下的渡口,算是一处黑渡口,从这里可以偷偷出海,走私货物还在其次,关键是偷渡出海。
此时一名身着便服道袍的中年男子正站在这处黑渡口的栈桥上焦急等待。
前方是一片黑沉沉的海面,不见半点灯光。
他名叫东方曜,是李天澜麾下的主事道士,早在调查组进驻金陵府的时候,就已经有些草木皆兵、风声鹤唳,前些天又有“好友”向他透了些“风声”,说是调查组步步紧逼,上面已经顶不住了,打算丢出几个倒霉鬼去堵调查组的口,他不幸就在这些倒霉鬼之中。
得了这个消息之后,东方曜当然不愿坐以待毙,虽然风宪堂和北辰堂都在太平道的掌握之中,但太平道可不会帮替死鬼脱罪,要不怎么叫替死鬼?风宪堂和北辰堂只会把所有的罪名都扣在替死鬼的头上,然后让替死鬼闭嘴等死。
所以东方曜决定逃离金陵府,什么主事道士的身份,都不要了,带着这些年来积攒的钱财,乘船出海,逃到海外去。
他不过是个小人物,调查组应该不会兴师动众地捉拿他,太平道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前提是他能安然离开陆地。
就在此时,黑沉沉的海面上亮起一点灯光。
一艘小船缓缓驶来。
当然不能指望这艘小船穿越大洋,真正的客船正停在海上,以防被南海水师发现,这艘小船只是载着客人去客船的。
东方曜上前几步,一只手拎着一口木箱,另一只手朝着小船奋力挥动。
“东方主事,这是要去哪里?”一个声音忽然在东方曜的身后响起。
东方曜整个人猛地僵住,挥手的动作戛然而止。
片刻后,东方曜艰难地转过身来,看到自己身后站了一名身着黑色鹤氅的道人,脸上满是绝望。
在迎接调查组莅临金陵府的欢迎仪式上,他见过这位道人——万寿重阳宫辅理裴小楼。
裴小楼拍了拍东方曜的肩膀,顺手从他的手中拿过那口手提的木箱。
阴影中又出现许多灵官,沉默着走到裴小楼的身后。
裴小楼将那口手提木箱交到一名灵官的手中,由灵官双手端着,然后打开箱盖,只见里面放了一套伪造的身份证明,一套衣裳,一沓官票,还有许多鹰洋。
裴小楼拿起一枚鹰洋,仔细观摩。
这也是一种银币,不过与太平钱不同,这种西洋银币上没有字,而是双头鹰的图案,据说这是西方一个古老帝国的徽章和旗帜的图案,原本是单头鹰,后来为了体现帝国横跨两个大陆,又改成了双头鹰,虽然到了如今,帝国已经崩
溃,但帝国的继承者们仍旧使用着这种双头鹰的标志。
随着东西方交流逐渐频繁,大量外来银币进入中原,这种有着单头鹰或者双头鹰标志的西洋银币被百姓们简称为“鹰洋”,也算是十分贴切了。甚至朝廷和道门也被影响,默认了鹰洋的说法。
“这么多的鹰洋,真是准备充分。”裴小楼将这枚鹰洋丢回到箱子之中,望向东方曜。
东方曜汗如雨下,说不出话来。
说到这儿,裴小楼忽然发现那艘小船竟然没有逃走,仍旧是靠了过来。
离得近了,就见小船的船头上站着一人,仪态不俗,正是江南道府的副府主李天澜。
“李真人。”裴小楼脸色微微一变。
李天澜面带笑意,拱手道:“裴真人。”
裴小楼问道:“李真人怎么会在这里?”
李天澜跃上栈桥,道:“我接到消息,有人畏罪潜逃,故而前来捉拿。”
“巧了,我也是。”裴小楼嘴上说着,却在观察着李天澜的神态。
按照道理来说,这个名叫东方曜的主事道士身上有着许多秘密,李天澜肯定不希望他落到调查组的手中,如今双方狭路相逢,李天澜不该如此才对。可从李天澜的表现来看,他似乎并不意外会遇到裴小楼,难道这也在李天澜的意料之中?
想到此处,裴小楼试探道:“此人干系重大,应交由调查组审讯,不知李真人意下如何?”
李天澜道:“就连我本人都要接受调查组的质询,更何况是他,我自然没有任何意见,只是……”
“只是什么?”裴小楼用眼角余光看向东方曜。
只见东方曜脸色苍白,嘴唇颤抖,额头上不断有豆大的汗珠落下。
裴小楼不由有些奇怪,这人好歹是主事道士,就算比不得齐玄素,也不该如此不济事吧?这还没去风宪堂和北辰堂呢,更没去战场前沿,未免太过花圃道士。
不过裴小楼很快就发现不对了,东方曜伸手捂住胸口,整个人都距离颤抖起来,双眼布满血丝,向外凸起,十分骇人。
李天澜道:“不好,他要畏罪自杀。”
裴小楼赶忙伸手去抓东方曜,却为时已晚,就见东方曜软软倒地,面色枯槁,双眼无神,已经是不活了。
裴小楼竟是没能发现李天澜何时在东方曜的身上动了手脚,不由怒视李天澜:“李真人,你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李天澜看了眼东方曜的尸体,惋惜道:“他算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当初也是个踏实能干的年轻人,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贪心不足蛇吞象,忘记了道门对他的培养,枉顾了玄圣的教诲,丧失了身为一个道门之人应有的操守,当引以为鉴。”
裴小楼冷冷道:“一死了
之。”
“是啊,一死了之。”李天澜叹了一口气,“说起来,我也有错,是失察之过,竟没能及早注意到他的所作所为,没能及时补救挽回,使得他一错再错,最终不仅枉送了性命,也给江南道府带来了重大的损失,这都是我的过错。”
裴小楼沉默了片刻,说道:“东方曜是由李真人一手提把,这应该叫作知遇之恩吧,也可以叫作恩同再造,是等同于救命之恩、父母生养之恩的天大恩情。”
李天澜眯了眯眼:“裴真人这话,老夫有些听不明白。”
裴小楼缓缓道:“人生除死无大事,东方曜畏罪自杀,连死都不怕,那他到底在怕什么?他是想要遮掩什么?还是想要维护什么人?”
李天澜的神色一冷:“裴真人的意思是,东方曜是为了维护老夫,报答老夫的知遇之恩,所以才选择畏罪自杀,是这样吗?”
裴小楼沉声道:“我没有这样说,我只是想请李真人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李天澜没有说话,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块怀表,打开表盖看了一眼。
裴小楼也没有催促。
毕竟两人都是二品太乙道士,职位上也没有高下之别。
过了片刻,李天澜道:“这样罢,我愿意接受调查组的调查,包括我的宅邸、签押房,调查组都可以搜查,这就是我给出的解释,裴真人满意吗?”
反而是裴小楼沉默了。
李天澜接着说道:“如果我果真与东方曜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或者说得更直白些,我就是东方曜的幕后靠山,那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可如果我是清白的,与东方曜之死无关,那么还请裴真人给我一个交代。如何?”
裴小楼陷入到骑虎难下的两难局面之中。
就在这时,一名灵官快步走到裴小楼身旁,欲言又止。
李天澜主动避让开来,走向栈桥的另一边,面朝大海,负手而立。
这名灵官才低声道:“真武观出事了。”
裴小楼以为听错了,皱眉道:“你说什么?”
灵官又重复了一遍:“刚刚传来的消息,真武观出事了,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
裴小楼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升起,冲过二十四截脊椎,过风池穴,在他的头皮上炸开,让他头皮发麻,如芒在背,但他很快就压抑下震惊,极力保持平静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灵官低头道:“据说是隐秘结社袭击了真武观。”
裴小楼立时明白过来,再望向背对着自己的李天澜,咬牙道:“好算计。”
李天澜无动于衷,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裴小楼的话语。
裴小楼顾不得跟这个老狐狸纠缠,扭头就走:“走!传令下去,所有人立刻驰援真武观!”
第五十四章 火海
火势形成之后,滚滚黑烟冲天而起,化作一条黑龙,盘旋于夜空之上。
火海之中不断有火舌升腾起伏,好似蛟龙跃出水面,又不时传来阵阵轰鸣炸裂之声。
这便是此时的真武观。
部分侥幸存活下来的灵官们正在撤出真武观,他们个个狼狈不堪,几乎人人带伤。
如此大的动静,也惊动了其他人。
首先赶到的是兵马指挥司,其职责是巡捕盗贼、梳理街道沟渠以及囚犯、火禁等事,所以救火本就是兵马指挥司的分内之事,只是面对此等大火,最先抵达的救援人手太少,区区几部水车实在是杯水车薪。
灵官们撤出之后,汇聚一处。
江南地界承平日久,负责外围警戒的江南道府灵官不能说刀枪入库,却也很少经历这样的变故,难免有些手足无措。不过天罡堂的灵官却是从西域边境调来的“边军”,身经百战,虽然在“天廷”的突袭之下损失惨重,但此时并不慌乱,已经开始组织救治重伤员,并进行戒备,防止二次突袭。
按照天罡堂的规矩,若是指挥体系被打散,由品级最高的灵官或者道士进行指挥,此时负责指挥的就是一位三品灵官。
这也是道门品级制度的作用之一,让被打散的道门弟子可以迅速整合一处,重新恢复组织和战斗力。
这也是佛道之争时,佛门全面溃败的主要原因之一,双方曾有过一次极为重要又不在双方计划内的遭遇大战,因为地形等原因,当时双方打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所有编制都被打散,将不知兵在哪里,兵也不知将在哪里,形势混乱到了极点,可道门就是凭借品级制度迅速整合一处,逐渐以人数优势分割、消灭各自为战的佛门之人,最终取得胜利。
在这个过程中,佛门之人自然也尝试过重新整合,只是当时的情况就是谁都不服谁,这个说自己的师承是谁,如何出身尊贵,那个说他的境界修为最高,那还如何组织?仅仅是扯皮就把战机贻误了。
反观道门这边,玄圣把规矩定死了,不管什么出身,不管什么境界修为,品级就是最有用的东西。
当然,也存在高品道士不如低品道士的情况,比如高品道士缺少经验,不精通指挥等等。可还是那句话,恢复不了稳定,完不成重新组织,根本谈不上指挥,所以最有效的方案,就是迅速向品级最高之人靠拢,两害相较取其轻,必须把规矩定死了。
完成收拢残兵之后,高品道士完全可以授权擅长指挥的低品道士代为指挥,如此完成临时整编。
完成初步的整合整编之后,接下来就会如滚雪球一般,许多失散的中高品道士都会迅
速靠拢,然后根据品级高低各司其职,
在这种情况下,还是一盘散沙的佛门自然是必败无疑。
此战直接导致佛门开始效仿道门进行改制,也在内部划分九品十二级。
这场大火惊动了所有的官署。在兵马指挥司之后,青鸾卫也赶到了,只是青鸾卫对于这场大火同样是束手无策,只能疏散部分前来围观看热闹的人群。
好在真武观是一座比较独立的建筑,一面临湖,其余三面都是街道,不与其他建筑相邻,火势不会蔓延。
便在这时,一队骑兵飞快地冲了过来,人马俱是黑色,骑士们的甲胄几乎覆盖了所有部位,却又不像黑衣人重骑那样沉重压迫,倒像是一队骑马的重步兵,一看便知道是隶属于江南道府的精锐灵官。
一身道士正装的白英琼在十几名高品灵官的簇拥下,匆匆赶了过来。
出了这样的大事,不管白英琼是怎么想的,都不能作壁上观了。
白英琼抬起头来,一言不发地观察着真武观的火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一名随从喃喃道:“这可是真武观,接待过大掌教的真武观。”
白英琼轻声道:“派人救火,抢救伤员。”
众随从轰然应是。
白英琼深吸了一口气,吐气时竟微微有些颤抖。
此刻她的心里,没有丝毫的幸灾乐祸,有的只是惊怒。
刚才手下已经找到几个幸存的灵官问话,根据这些灵官的描述,偷袭真武观之人竟然配备了“射日长铳”和“龙睛乙一”,所以真武观内驻守的灵官才不是对手。虽然天罡堂也有“射日长铳”和“龙睛乙一”,但这种火器只会在战前才会发放,平时是不会配备的。
白英琼听完之后,只有惊和怒,他们怎么敢?怎么敢如此坏了规矩?
这次偷袭,刚好选在了真武观防卫空虚的时候,可以说恰到好处,若说没有里应外合,鬼都不信。
同时白英琼也看到了太平道的巨大野心和决心,尤其是实现野心的决心,是正一道和太平道远不能比的。
到了这个时候,她与张月鹿的那点小纷争,已经算不得什么,毕竟覆巢之下无有完卵。若是正一道这棵大树倒了,就算能成为慈航真人,也没什么意义了。
一个家天下的道门,对于非李嫡系之人,可以算是噩耗。
就算不考虑这些有的没的,仅仅就事论事,他们今天敢对张月鹿和真武观动手,敢对她的女儿下手,那么明天呢?就不敢对她下手吗?
白英琼想到这里,五指紧紧握住拂尘的握柄,各种情绪交织在心头。
就在这时,一
名灵官来报:“启禀真人,我们找到张副堂主了。”
白英琼一怔,说不上是欢喜还是失落,立刻道:“张副堂主在哪?带我去见她。”
“不必劳烦师姐了。”一个声音说道,就见一队保存完好的天罡堂灵官正朝这边走来,为首的正是张月鹿。
在张月鹿身后分别是齐玄素和沐妗,尤其是齐玄素,因为东华真人的缘故,让白英琼记忆尤为深刻。
然后白英琼发现张月鹿手中还提着一颗人头,死不瞑目。
白英琼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大约是心情复杂的缘故,她甚至不想再去假惺惺地演戏,询问张月鹿有没有受伤,索性直接开口发问:“师妹,这是谁?”
张月鹿举起手中的人头:“‘天廷’的雷元帅,被我斩杀。”
白英琼一惊。
风雷二老的名头并不算小,白英琼也有所耳闻,没想到雷元帅竟然死在了此地,且还死在了张月鹿的手中。
她随即意识到一件事:“师妹跻身天人了?”
张月鹿点了点头。
白英琼张了张嘴,最后只能说道:“师妹果然是天纵英才。”
张月鹿却是没什么喜色:“‘天廷’出动了两位天人,另一个天人天蓬元帅暂时不知去向,我也是运气好才能斩杀雷元帅。”
便在这时,又有人从真武观中撤了出来,抬着一个重伤之人。
齐玄素第一个望去,眼神一凝。
只见此人大约不惑年纪,面带风霜之色,脸上还有一道刀疤,此时腹部一片血污,甚至肠子都流了出来,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他认得此人,还是一位曾经共事的故人。
当初张月鹿刚刚上任,任命了六位执事,此人是六名执事中年纪最大的,名叫周柏,六品道士。
这次也来到了金陵府,却没想到死在了真武观。
周柏勉强睁开双眼,眼珠微微转动,虚弱地朝张月鹿望去,口中一张一合。
张月鹿也认出了周柏,主动上前,俯身前探,轻声问道:“周执事,还有什么未了心愿?”
半晌才传来一个极其虚弱的声音:“我、我只有一个女儿……还未成人……幼年失母,今又丧父,竟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女,请副、副堂主……照看一二……”
张月鹿闭了下眼睛,复又睁开,放缓声调道:“你放心。”
周柏慢慢闭上眼睛,没过一会儿,呼吸便戛然而止。
张月鹿站起身来,向遗体行礼。跟随张月鹿而来的天罡堂众人也随之行礼。
沐妗蹲下身去,拿出手帕为周柏擦去脸上的灰尘。
第五十五章 小世界
在大火之下,部分建筑开始坍塌。
江南道府的方士们也到了,他们开始准备法术和符箓,这要比水车灭火更为效率。还有化生堂的道士们,负责将重伤员送到本地的化生堂分堂进行救治。
有白英琼现场坐镇指挥,倒也没有太大混乱。
张月鹿望着火海,心情沉重,缓缓说道:“那么多的证据,全都被付之一炬,叶秀也死了,多日的辛劳,与这真武观一样,毁于一旦。”
齐玄素站在她的身旁,接口道:“好歹让他们留下了一个天人的脑袋。”
张月鹿扭头看了眼不远处。
那里放着一个圆柱模样的玻璃罐子,大约有水桶粗细,里面灌满了不明液体——这是刚刚从化生堂讨要来的,便于保存尸体或者标本。
罐中是一个头颅,白发杂乱,死不瞑目,双眼中仍旧透着惊恐。
雷元帅。
倒是不好说雷元帅和天蓬元帅谁更凄惨一些,一个死无全尸,一个尸骨无存。
张月鹿没有用敌人首级当作战利品的古怪癖好,只是不得不这样做,以防日后有人拿着此事大做文章,把罪名强行安在张月鹿的头上。
事情是他们做的,最后再给张月鹿安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这也不是不可能。
有了这颗人头,张月鹿就会主动许多,毕竟她一个小小的归真,能力斩一名天人,已经是极限,论罪便论不到她的头上。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就像行军打仗,面对十万人,只给一万人,让一万人守城是比较合理的。可如果让这一万人出城与十倍于己的敌军进行野战,还必须大获全胜,做不到就要论罪,那便成了欲加之罪,不能让人信服。
不过最有可能的还是对雷小环发难,毕竟雷小环才是调查组的主事人。
张月鹿收回视线,又看了眼手中的“苍雷”,这是雷元帅的遗物,算是顶尖的极品宝物,哪怕是对于天人而言,也是极大的助力。
“天渊,我刚才就在想,天蓬元帅怎么会无缘无故消失不见了呢?这是擅离职守,无论道门,还是隐秘结社,都是大忌。”张月鹿若有所思道,“我总觉得有些蹊跷,会不会是有第三方势力横插一手?”
齐玄素对于张月鹿的敏锐洞察力已经有些习以为常,也不惊慌,说道:“的确有这个可能,也许有人把天蓬元帅引开了,或者干脆是把天蓬元帅杀了。”
张月鹿轻轻扶额:“假如有第三方势力的存在,那么有没有第四方势力?我真害怕有人趁火打劫,趁着局势混乱,道门
又内斗,开始兴风作浪。”
齐玄素没有说话,也在思索。
七娘说要去见个老朋友,可以理解为她现在还不想与张月鹿碰面,不过以七娘的性子,不想见面就直接离开,不必刻意找个借口。那么这个老朋友到底是谁?是雷小环、裴小楼这样的老交情?还是某个仇敌?毕竟在江湖上把多年的对手、敌人称作“老朋友”,也是十分寻常。
如果将七娘视作第三方势力,那么她口中的老朋友会不会是第四方势力?
如今的金陵府太虚弱了。
对于某些心怀不轨之人来说,这是天赐良机。
……
雷小环从未如此恼怒过,却又无可奈何。
她知道枢机执事施落嗣设下晚宴不怀好意,甚至是一场霸王夜宴,不过她自忖在道门的地盘上,圣廷之人不敢做得太过分,便也带人坦然赴宴。
只是没想到施落嗣还是动手了,将她困在了此地。
此时雷小环位于一个小千世界之中,这是源于佛门的说法,对应所谓的大千世界,后来道门也采用了这种说法,简称为小世界。
用西方术士的话来说,这是一个依托于真实世界构建又相对独立于真实世界之外的亚空间。
脚下的地面被分割成棋盘一般的方格,却并非围棋的纵横十九道,也不是象棋的楚河汉界,而是一个个黑白相间的方格。横纵各八个格子,交错排列,总共六十四个方格。
一共有三十二个棋子,同样分为黑白两组,各十六个,由对弈双方各执一组,分为两种,分别是一个国王,一个皇后,两个战车,两个主教,两个骑士,八个禁卫军。类似于象棋中的车、象、马、兵。
雷小环也算是见多识广,知道这是西洋棋,不由想起了全真道的一位魏姓祖师,他就有一件类似的宝物,可以强行开辟一座小世界,将人容纳进去,除非能强行打破小世界,或者等到宝物的灵气耗尽,否则就只能下一局围棋并且取胜才能离开。
这件围棋宝物出自地师徐无鬼之手,对于仙人而言,自然是小孩子的玩意,可对于一般人而言,乃至于天人,却是个极为有用的宝物——前提是对于自身的棋艺极有自信。
那位魏姓祖师就是一名游棋士,游历四方,以棋会友,以赌棋为生,在二十岁之后,便已经罕有敌手。于是他远赴帝京挑战一位国手,三战全胜,名声大噪。只是在他离开帝京的时候,那位人脉广阔的国手买通了一群盗匪,险些便将他杀死在城外的树林之中,好在地师徐无鬼刚好路过此地,将他救下
,这才成为道门之人。
雷小环是知道这个故事的,也明白这个小世界的运行原理,甚至生出几分感慨,看来古今中外都是差不多的想法,将这类宝物伪装成棋盘,最容易让人上当。
这不,她就上当了。
所不同的是,一者是围棋,一者是西洋棋罢了。
雷小环尝试了一下,发现自己无法打破这个小世界后,便有些绝望了。毕竟她只是武夫的千变万化的境界,还未到破碎虚空境界。若是同等境界的方士,术业有专攻,倒是有可能破解这个小世界。
至于为何感到绝望,道理很简单,她知道西洋棋,却不会下西洋棋,想要取胜,那是痴人说梦。
只能等着时间一到,小世界自行溃散,她才能脱困而出。
可她也明白一件事,她被困在此地,固然性命无忧,可足够外面发生很多事情。施落嗣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总不会是看上了她,要跟她好好交流一下。
她对自己的相貌还是相当有数。
再有,就算施落嗣犯了失心疯,其他人也不会放过这个绝佳机会,必然有所动作。
知夫莫若妻,以她的经验,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裴小楼都不算是一个很靠谱的人,否则裴玄之不会让他只做一个辅理,这次调查组也没让他领头。
张月鹿倒是很靠谱,却是太年轻了,资历经验和境界修为都有些不足。如果她有天人无量阶段的修为,那就差不多了。
至于齐玄素,只能说是未来可期。张月鹿有的不足之处,他全都有,张月鹿没有的不足之处,他也有。比如职位品级更低,缺少师承家族助力,威望不足,缺少统筹调度的经验等等。
她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七娘及时赶到,挽回局势。可七娘是个不稳定的变数,她完全有把事情做好让人把心放到肚子里的能力,可她也经常干些坐在岸上观船翻的事情,这要取决于太平钱给得够不够。
如果木已成舟,那么不管她事后如何拿施落嗣泄愤,也都于事无补。毕竟施落嗣是圣廷的人,她又不能真杀了施落嗣。
只能怪她自己,太过大意。
一身白袍的施落嗣坐在一把黄金铸成且镶满宝石的高背椅子上,手肘抵住扶手,撑着下巴,静静地看着对面的雷小环。
相较于雷小环的恼怒,这位枢机执事十分平静,蓝色的眼眸就像一方静湖。
他当然知道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可他还是这样做了。原因很简单,他也被卷到了这个漩涡之中,为自保计,只能两害相较取其轻了。
第五十六章 知命教
大火冲天,本该是忙碌到了极致。
张月鹿和齐玄素反而有点闲。
有白英琼亲自坐镇指挥,有专业的灵官、道士、兵丁、青鸾卫,有组织,有调度,配合有序,不必他们两个外行人去帮忙,哪怕张月鹿是个天人。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白英琼同样是天人,也没有亲自下场,只是负责协调指挥而已。在许多事情上,众人之力是远胜于一人之力的。
张月鹿并不觉得自己可以享清闲,却不愿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大可不必为了忙而忙。正如许多人,总是表现得很努力、很勤奋的样子,却只是做个样子,最后感动了自己,可从根本上来说,徒劳无功而已。没有目标,用努力缓解焦虑,以战术上的勤奋来掩盖战略上的懒惰。
张月鹿不想做这种样子,不想感动自己,也不想讨好谁,只想把事情做好。
她认为现在的首要问题是弄清楚天蓬元帅去了哪里,继而沿着这条线搞明白是否有其他势力入场。
对付道门内部的蛀虫固然重要,却也不能疏于防备外部敌对势力。
齐玄素当然知道天蓬元帅去了哪里,被七娘化成灰灰,随风飘散,这会儿估计已经被吹到真武湖里,真正的毁尸灭迹。
可他不能对张月鹿明言,正如七娘所说,他无法解释七娘的身份。
一个能轻松杀掉天蓬元帅的天人,可不是普通天人,无论放到哪个组织,都是毫无疑问的高层人物。
难道齐玄素对张月鹿说七娘是清平会的高层,而他是清平会安插在道门的一枚棋子?
张月鹿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受了欺骗或者背叛?会不会认为齐玄素接近她是受了旁人的指使、另有所图?
齐玄素可不敢去赌,更不想去考验二人的感情,只能选择打死都不说。
于是齐玄素换了个说法:“天蓬元帅去了哪里并不重要,我们应该换一个思路。”
“什么思路?”张月鹿问道。
齐玄素道:“我们假设有人想要趁火打劫,现在无疑是最好的时机,如果我们是这伙人,我们应该怎么做?如何动手?”
张月鹿微微眯了下眼:“这就要看是哪路人马了,不同的隐秘结社,行事风格也有不同。”
齐玄素顺着说道:“我猜不会是紫光社,她们向来是喜欢润物细无声,不会明火执仗地动手。”
张月鹿点头道:“没错,她们喜欢渗透道门和朝廷,喜欢策反我们的人变成她们的人,却不喜欢正面交手。”
齐玄素继续
说道:“其实也可以排除七宝坊,因为他们是商人,商人们要的是稳定,并不喜欢混乱。”
张月鹿若有所思道:“也不会是‘天廷’,更不会是清平会。”
齐玄素明知故问道:“‘天廷’本就是局内人,将‘天廷’排除在外是情理之中,可为什么把清平会也排除出去?”
张月鹿望向齐玄素,苦笑一声:“‘天廷’是谁养的,已经不必我去多少说。那么全真和正一两道,就那么干净吗?”
齐玄素故意沉吟了一下:“你是说……清平会与全真道有关系。”
“当然。”张月鹿并不因为齐玄素入了全真道就将他视作外人,“三道之间,全真道的体量最大,只是内部派系太多,无法整合一处,这才被太平道压过一头。可太平道也有自知之明,他们没有自大到能稳压其他两道,所以才要把朝廷引进来。既然太平道可以养出一个‘天廷’,那么体量比太平道更大的全真道养不出一个‘清平会’吗?”
齐玄素并不认同:“可清平会内部却不仅仅是全真道的人。”
张月鹿道:“难道‘天廷’内部都是太平道的人吗?难道‘客栈’内部都是朝廷的人吗?当然,清平会比较特殊,它未必完全听令于全真道,就好比做生意,全真道是东家之一,除了全真道之外还有其他的合伙人,所以双方更多是合作,而非命令。这些都是极为隐秘的事情,我也是成为所谓的‘小掌堂’之后,才从师父那里得知的。”
齐玄素也不得不认可了:“如此说来,很有可能就是清平会之人杀了天蓬元帅。可话说回来,‘天廷’也好,清平会也罢,分别从属于道门内部相斗的两方,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独立的第三方势力。你要找的那个第三方势力,是有自己的谋求、利益、计划,且与以上二者没有太多瓜葛的局外人。”
张月鹿点了点头:“对,局外人。排除了‘天廷’和清平会这两个局内人,再排除不会砸自己饭碗的‘客栈’,就还剩下八部众、灵山巫教、知命教三家的嫌疑最大。”
齐玄素忽然问道:“青霄,你方才说,三道之间都不干净,太平道有‘天廷’,全真道有清平会,那么正一道呢?”
张月鹿默了一下,说道:“正一道当然也有,不过谈不上属下,只能说是盟友。”
“谁?”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你可以猜一下。”
“七宝坊?”齐玄素觉得七宝坊和八部众最有嫌疑,不过八部众与主持过在造物工程的全真道显然要关系更为密
切。
张月鹿摇头道:“只有一次机会,可惜没有猜对。”
齐玄素想了想,实在没有头绪,也不发愁,他可以请教七娘。七娘大约是知道的。
不过从这方面也能看出三道的行事风格或者实力对比,太平道强势霸道,“天廷”已经为太平道死了三个天人。全真道和正一道就要逊色许多,爱惜羽毛也好,实力不足也罢,纵然与隐秘结社有些联系,也大约维持在盟友的关系,齐玄素不认为清平会为全真道死三个天人,说不定七娘还要收钱才肯办事。
齐玄素忍不住想到,这便是团结的力量吗?全真道空有庞大的体量,无法整合一处,便要被太平道压过一头。
张月鹿转开了话题:“在这三家之中,八部众要逊色于另外两家,灵山巫教强则强矣,却因为措温布的事情刚刚被道门重点打击过,就连巫罗都受了一定的伤势,现在正处于蛰伏阶段,不太可能出来兴风作浪,那就只剩下知命教。”
齐玄素喃喃道:“知命教。”
许多关于隐秘结社的事情都是张月鹿告知他的,知命教也不例外。
知命教,说是知命,却不是知天命,而是信奉司命真君。司命真君掌管生死,他的信徒们也专注于生死之道。只可惜他们没有逆转生死的能力,反而走入了养尸养鬼、死而复生的歧途之中。道门之所以严加限制养尸、养鬼之术,与知命教也大有关系。
一开始知命教还只是挖掘坟墓盗取尸体,后来逐渐发展为直接杀人,并将生魂献祭给司命真君,更有极端之人,将活人改造为僵尸之流,体魄异常强悍,又有部分灵智,比天然形成的僵尸更为厉害。
当初齐玄素不知道副心的存在,还怀疑过自己是不是被改造成了僵尸。
其实齐玄素早就与知命教有过接触,剿灭迪斯温的刺木特堡中就有司命真君的神力痕迹,还有齐玄素和张月鹿在飞舟上遇到的那名老道人,也是因为被灌注了司命真君的神力,才会怎么也打不死。
只是相较于灵山巫教的飞扬跋扈,知命教显得十分低调。一般不出手,一旦出手就必然要搞个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出来。
简而言之,会咬人的狗不叫。
齐玄素轻声道:“假设是知命教,他们惯会散播致命诅咒,曾经有过献祭一城的行为。”
“如果我们就是知命教之人,趁着道门内斗,已经潜入了金陵府,那么面对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应该如何动手?”张月鹿接着说道。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水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