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 初尝权势
齐玄素又想到一个问题,要去金陵府报到,必然与张月鹿重逢,这也是他期盼已久的事情。可张月鹿肯定会询问他这段时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为什么不联系她。
齐玄素便有两个选择。
一是顺势坦白自己的双重身份,告诉张月鹿,齐玄素就是魏无鬼,魏无鬼就是齐玄素,那日在江陵府城外的人便是我。坏处是不好把握张月鹿的反应,可能会一笑而过,也可能会大发脾气,齐玄素尚不敢做乐观估计。
二是继续隐瞒下去,随便编个瞎话,就说这段时间一直在养伤,刚刚伤愈归来。坏处是漏洞太多,很难自圆其说。比如为什么会被调入紫微堂,为什么会升五品道士和主事,还有为什么齐玄素和魏无鬼都会“澹台拳意”等等问题。
齐玄素思来想去,始终没有个结果,最后决定见机行事。
除此之外齐玄素也要做些准备。
主要就是他手头上的两件灵物,一件是陆云风的玉佩,齐玄素觉得对自己没什么用,准备折价卖出去,另一件是齐玄素的单刀,平心而论,这把单刀还不错,不过曾出现在魏无鬼的手中,杀万修武、杀苏染都与这把刀有关,目标太大,准备处理掉。
玉佩的来路十分光明正大,堂堂陆家公子的东西总不会是赃物,直接在化生堂出手就行,不怕有人追查。
倒是单刀需要好好思量,其实最稳妥的办法是毁了它,可齐玄素有些舍不得太平钱,最终还是决定走黑市的途径将其出手。黑市,黑市,一个“黑”字便概括所有。
第二天一早,齐玄素又去了化生堂。
今天的化生堂中有不少客人,正坐在座椅上喝茶,这也不算什么稀奇事,齐玄素跟着苏晏去库房的时候,柳湖就是坐在这里喝茶,所以齐玄素并没有太过在意。
事实上,齐玄素根本没有时间去在意,他刚进化生堂,就被柜台后的女冠认了出来,女冠也不废话,直接转身去了后堂。对于化生堂分堂而言,出手阔绰的豪客不在少数,齐玄素也算不得豪客,关键是敢于挑战臭名昭著的玄玄罐子,让人记忆深刻。
没过一会儿,苏晏便一阵风似的出现在齐玄素面前。
齐玄素在心中暗骂一声“臭狐狸”,坑他的太平钱。
苏晏同样看齐玄素不大顺眼,让这小子拿走了一件宝物,就算是次品,也是宝物,也是亏了。
两人对峙片刻,竟是有些江湖夜雨狭路相逢的意思。
过了片刻,苏晏轻咳一声,主动开口问道:“又来开玄玄罐子?”
“先不开罐子,想要出手一件灵物。”齐玄素取出了陆云风的玉佩。
苏晏看到玉佩后,脸色微微一变,又仔细端详了片刻,缓缓问道:“这块玉佩……是从何处得来的?”
便在这时,一直坐着喝茶的几名客人已经站了起来。
齐玄素生出几分不妙的预感,不过还是回答道:“与人赌斗得来的。”
一人忽然插口道:“赌斗得来?恐怕是偷来的吧。”
齐玄素扭头望去,说话之人正是先前在旁边喝茶之人。
“你是……
”齐玄素已然明白了几分。
那人冷冷一笑:“在下陆家总管陆富安。”
说话间,又有几人站在陆富安的身后。
到了此时,齐玄素哪里还不明白,他被陆云风给算计了。
果不其然,就听陆富安道:“我家公子昨天丢了一块玉佩,价值五千太平钱,遍寻不获,怀疑是被贼人趁乱偷了,于是公子让我们到各处蹲守,若是贼人销赃,便能人赃俱获。不得不说,公子神机妙算,竟是抓了个正着。”
苏晏没有妄下定论,而是望向齐玄素,等待齐玄素的辩解。
齐玄素并不辩解,环视一周,目光落在陆富安的身上:“堂堂陆家公子,用这种下作手段,太掉价了吧?”
陆富安面无表情道:“有什么话,去千户所慢慢说,好好说,细细说,都可以说。”
话音未落,化生堂外已经响起脚步声。
齐玄素并不惊惧,只是道:“借官府的刀杀人。”
一队青鸾卫大步走了进来,为首之人是名副千户。
陆富安伸手一指齐玄素:“来得正好,快将这个盗窃财物的贼人拿下。”
众多青鸾卫举起手中火器指向了齐玄素,为首的副千户沉声道:“快快束手就擒,对抗官府,对抗朝廷,是没有好下场的。”
平心而论,青鸾卫并非如何无敌,可扣上一个大帽子,就让许多没有靠山的江湖人顾虑重重。如果齐玄素依仗自身境界修为动手反抗,立刻就能给他扣上一个反贼的名头,接下来便是青鸾卫通缉,甚至出动黑衣人围剿,便是天人也未必能讨到好去。
齐玄素看了苏晏一眼。
苏晏并没有任何明显倾向,仍是恪守中立的态度。
不过苏晏的中立反而是助长了陆富安的气焰,他随手一掌拍在桌子上,加重了语气:“将此人拿下!”
“谁敢!”齐玄素一声大喝,震得整个外堂都回声四起。
那个青鸾卫副千户和陆富安都被这一声大喝震住了。
齐玄素望向青鸾卫副千户:“若是道门中人犯事,只能由道门处理,朝廷不得干预,更没有缉拿羁押之权,叫你的人下去。”
说罢,齐玄素取出了自己的新箓牒。
青鸾卫副千户万万没有想到,齐玄素竟然是道门的五品道士,那他还真不能轻动,要是他敢越线,无论结果如何,他的乌纱帽都是保不住了。
副千户挥了挥手:“退下去。”
青鸾卫校尉们收起火器,退了出去。
陆富安却丝毫不惧,眯起双眼:“原来是一位五品道士。不过没关系,青鸾卫不敢动你,我亲自捉你,区区一个五品道士,还遮不了天。你若敢反抗,打死你,这个罪我还担得起!”
说话间,跟随陆富安一道来的人已经填补了青鸾卫退走后留下的空缺。
苏晏皱起了眉头。
一个陆家的管家,却公然叫嚣打死道门的五品道士,这是哪里的道理?
便在这时,齐玄素又取出了紫微堂的青藤纸公函:“我乃紫微堂主事道士,奉命参与调查紫仙山大案,代表金阙,代
表紫微堂。江南大案殷鉴不远,你现在可以打杀我,可事后追究起来,最终也饶不了你和你背后的人。还有,你方才说打死我,这个罪你还担得起,真是奇了,不经风宪堂审讯,不经北辰堂调查,就能直接打死道门的五品道士,到底是谁只手遮天,我今日也许无法请教你,到时候总有人来请教你。”
陆富安的脸色白了。
他带来的人也大惊失色。
他的手颤抖着,指向齐玄素:“冒充道门主事,你知道是怎么定罪的吗?”
齐玄素直接将公函递到苏晏的面前:“是真是假,苏主事一看便知,苏主事是太平道之人,总不会偏向于我。”
苏晏接过公函,一字一字看过,当她看到最后的署名时,还是忍不住震了一下。
裴玄之。
东华真人裴玄之。
虽然一向是副堂主任命执事、掌堂真人任命主事,但掌堂真人一般不会以自己的名义任命主事,而是以整个堂的名义,若是出了什么问题,不会追责到掌堂真人的身上,也算是一种不成文的规矩。
类似于金阙做出决定,哪怕是错了,也不会具体追究某个人,因为是众人商议后做出的决定,法不责众。
不过有些破格提拔,不合规矩,便要具体责任到人。换而言之,能让一位掌堂真人甘冒风险,其分量已经不必多言。
“是真的。”苏晏又将公函还给了齐玄素。
陆富安倒是有几分急智,立刻道:“就算你是紫微堂的主事道士,也不能偷窃财物!”
“我不会自证清白,我也不屑与你争辩,有官司,让你的主子与我去风宪堂去打。若是不敢打,就闭嘴。”齐玄素淡淡道,“另外,我也给你提个醒,若无金阙授权,地方道府同样没有资格缉拿、羁押九堂道士。”
整个外堂顿时沉寂下来。
最终是苏晏打破了沉默:“陆总管,你不是到道门道士,而这位齐主事是由东华真人亲自任命,就算打官司,也应由你家公子亲自出面。”
陆富安方才并未细看公函,此时听到“东华真人”四字,不由一惊。
东华真人何许人也?是与清微真人并列齐名的三大参知真人之一,执掌九堂之首的紫微堂。
休说是陆富安,便是陆家的家主,也没资格跟东华真人掰一掰手腕。
能让东华真人亲自任命为主事道士,岂不是意味着眼前之人是东华真人的心腹或者晚辈?
陆富安这才知道踢到了铁板,一时间进退不得,再想用强是万万不能了,只能勉强补救,立刻扬起一个笑脸:“误会,都是误会。是我眼瞎,不小心看错了,这根本不是我们公子丢失的玉佩。冲撞了齐主事,给齐主事赔罪。”
说着,陆富安取出三张大票,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变脸比翻书还快。
齐玄素收起箓牒和公函,却没拿三张大票,反而是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位前倨后恭的陆家管家。
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权势的滋味。
“权势”二字的分量,不说真正握有它,仅仅是靠近它,便让人目眩神迷。
第一百九十九章 再战玄玄罐子
齐玄素这次之所以没有落得刘复同那般下场,主要有两个原因。
一个原因是苏晏保持了中立,没有像苏染那般贸然行事。
另一个原因,让人畏惧的不是五品道士的身份,而是那张由东华真人亲自署名的紫微堂公函,五品道士常有,东华真人亲自任命的主事道士不常有。
在这一点上,齐玄素与张月鹿十分相似,都是低品级高职位,张月鹿是四品道士,被地师破格提拔为副堂主。因为东华真人比地师低一级,所以齐玄素也比张月鹿低一级,是五品道士,被破格提拔为主事道士。
一般而言,高品道士担任低级职务并不少见,二品太乙道士担任排名靠后的副堂主、副府主、辅理,就是高品级低职位,比如上官敬。
原因也不复杂,要么是金阙认为其能力不足,不足以担任与其道士品级相当的职位,所以向下安排。要么就是,某个职位特别重要,金阙特别重视,所以特意安排超出职位的高品道士来加强管理。还有一种特殊情况,出现重大问题时,临时救急,金阙也会委派高品道士临时担任低级职位,凭借道士品级的优势,能一言独断,快速反应,省去许多没必要的扯皮,待到局面稳定,就会正常调整。
可低品道士担任高级职位就十分少见了,其中原因也不复杂,除了特殊紧急情况下的暂时代理,比如副堂主阵亡,主事道士临时代理副堂主指挥。其余情况用四个字就足以概括:前程远大。
一般而言,都是四品道士担任主事职位,齐玄素却是五品道士担任主事职位,再加上是东华真人亲自任命,又安排参与查案,任谁也看得出来,这是入了东华真人的法眼,前途无量。再硬找麻烦,就是跟东华真人过不去了。
齐玄素如何也没想到,当初在凤台县的义庄,他随口说了一句“东华真人向指挥使大人问好”,本意是混淆视听,结果却是一语成谶,他竟真成了东华真人的人,世事无常,莫过于此。
陆富安见齐玄素不收自己的官票,也不敢说什么,只能带着自己的人灰溜溜地离开化生堂。
刚才还十分热闹的化生堂立时变得清净下来。
苏晏还是平常心,她也是九堂的主事道士,若论道士品级,还比齐玄素高出一筹,倒是没什么好怕的。在她看来,与全真道的东华真人有关系,又是姓齐,多半是全真道齐家子弟。
苏晏示意齐玄素跟随她去后堂的签押房堂,毕竟都是道门中人,签押房就不是什么禁地了。
苏晏的签押房布置十分简单,并不奢华,相较于刘复同的签押房却是差得远
了,与普通的书房相差不大,只是多了些吊兰一类的绿植,给书房添加了一抹亮色。
两人分而落座,苏晏直接问道:“你不是姓魏吗?怎么又姓齐了?还突然变成了道门的道士?”
齐玄素早就想好了说辞:“我一直都是道门的道士,只是为了查案,这才化名易容改扮,如今我的差事暂告一段落,马上就要前往金陵府复命,便不必继续隐藏了。”
“方便透露下案情进展如何吗?”苏晏问道,“实不相瞒,我的一位堂姐也被牵扯其中,却是已经死了。她刚刚调任紫仙山化生堂分堂主事不到半年,应该与雁青商会无关,到底是被人灭口,还是其他原因,至今也没个说法。”
齐玄素心头一紧,脸上却是神色不变:“苏主事应该知道规矩,在未曾结案之前,若无上面的授意,不能随意透露案情进展,还请苏主事见谅。”
苏晏并非蛮不讲理之人,虽然不掩失望,但还是点头道:“理解,能够理解。”
她不再追问下去,转而问道:“你方才说的赌斗是怎么回事?”
齐玄素将事情的经过大概复述了一遍。
苏晏听完之后,忍不住道:“如此说来,这位陆家公子的确是挺下作的,不仅强逼女子,还心胸狭窄输不起,陆家的脸都让他丢尽了。”
齐玄素将玉佩放在苏晏的书案上,道:“还请苏主事估个价,只要差不多,我便卖了。”
在商言商,苏晏不跟齐玄素客气:“陆家人自己说了,这东西原价是五千太平钱,上品灵物的确值这个价钱,不过在我看来,适用性太低,也就是这种不差钱的世家公子才会去买,有些冤大头的意思。再加上是二手货色,所以我不可能按照原价收购,只能给两千五百太平钱的价格。”
齐玄素可以接受的价格是三千太平钱,立刻说道:“就算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可毕竟是货真价实的灵物,直接从中腰斩也太过分了。再者说了,就算是二手的,那也是世家公子自用,不是我们这些风里来雨里去的糙人可比。”
苏晏摇头道:“就是公主自用,那也是二手,不是新品。”
齐玄素道:“再加五百太平钱,凑个整数,三千太平钱,我便卖了。”
积土成山,积水成海,两人就这般围绕五百太平钱纠缠了半天,最终苏晏给出一个折中的方案:“这样罢,我们各退一步,我出两千太平钱外加两个玄玄罐子,这也算是三千太平钱。如果你不同意,那我只能出到两千五百太平钱,或者你可以到黑市上看看行情。”
齐玄素也知道这种灵物不同于
“火焰刀”,不好出手,有价无市,他又要动身前往金陵,哪里有时间去黑市耗着。到了金陵府之后,未必还有时间去黑市。
思来想去,齐玄素只能同意苏晏的提议,不过他也隐隐觉得,苏晏这娘们没安好心,又想清理玄玄罐子的库存。
只是齐玄素对自己的运气仍旧抱有期望,还是念念不忘“三丙三丁起火法”,毕竟空有宝物而无法使用,未免太煎熬了。
苏晏倒是没有骗他,这些玄玄罐子被运来的时候,附带有一本名册,大概记载了这批罐子里都有什么,只是具体哪个罐子有什么,就不得而知了,这也是苏晏会好奇齐玄素能开出什么的缘故。
见齐玄素答应下来,苏晏立刻让人送来约书,签约之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然后又领着齐玄素去了熟悉的库房。
齐玄素随便挑了一个玄玄罐子,直接揭开封口的符纸。
一阵光芒之后,桌子上多了一张价值二百太平钱的老版官票。
“恭喜恭喜。”苏晏已经懒得掩饰。
齐玄素脸皮微微抽动一下,默默收起这张老版官票,安慰自己,好歹不是血本无归。不过他不打算卖掉,而是决定留着当个纪念。
还有一个玄玄罐子。
齐玄素还是随便拿了一个,深吸一口气,再次揭开封印。
光芒闪过之后,桌上多了一本上了年头的线装书。
齐玄素一喜,凝神望去,只见封皮上赫然写着“三丙三丁起火法”几个字。
平心而论,这就是一门中成之法,又是能随便刊印的副本,如果只是此法的秘籍,齐玄素谈不上多么高兴,可在有了“九阳离火罩”之后,其价值就堪比一门上成之法了。
齐玄素忍不住抚掌笑道:“苏主事诚不欺我。”
这次轮到苏晏脸皮一跳:“总算遂了你的愿。”
齐玄素抱拳道:“同喜同喜。”
不多时后,齐玄素带着两千太平钱和一本《三丙三丁起火法》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此处化生堂分堂。
回到梧桐院后,齐玄素又花了大半天的时间研究“三丙三丁起火法”,以他归真阶段的修为,修炼中成之法并不算什么难事,很快便初窥门径,虽然距离登堂入室还有相当距离,但驾驭“九阳离火罩(仿)”已经足够。
宝物不愧是宝物,有了驾驭之法后,能够缩小到普通铃铛大小,可以挂在腰间,再也不必放在箱子里面。除此之外,就算不拿来对敌,只要注入法力,就会发出光芒,还可以当作灯来使用。
这让齐玄素十分满意。
第二百章 黑市
齐玄素没有回梧桐院,又去了渤海府城内唯一的成衣铺子,买了三套成衣。
一套道袍常服,花了五十太平钱。一套正装鹤氅,花了一百一十太平钱。
毕竟要去见张月鹿了,总得换身新衣裳。再有就是,道门和江湖毕竟不同,尤其是五代大掌教整顿风气之后,往来十分讲究体面,不得有丝毫马虎。在玉京,甚至有专门监督仪态姿容的祠祭堂道士,齐玄素总不能一身走江湖的打扮去面对一众上司同僚。可他先前因为玄玄罐子已经是身无分文,所以才要急着出手那块玉佩。
还有一套普通江湖人常穿的短打扮,广袖变窄袖,取消了略显繁琐的下摆,配没有鞋翘的平头长靴,一切都是为了行动方便,花了十个太平钱。
齐玄素离开成衣铺子后去了本地的太平客栈,用齐玄素的身份开了个房间。
来到房间,齐玄素将“神龙手铳”和另外两套衣服留在房间里,收起“九阳离火罩”,换上那套花费十个太平钱的衣裳,又戴上白狐脸面具,变为老人的模样。
入住太平客栈需要登记,不过客人离开客栈却不需要与任何人打招呼,齐玄素从客栈的侧门悄然离开,前往黑市。
黑市又名“山市”,背后是七宝坊,不能说天下各处都有,可渤海府这种大城是一定会有的,不过想要找到具体地点,需要引路人,也就是熟人互相介绍,形成一个稳定的圈子,外人愣头青很难闯进去。
对于齐玄素这种老江湖来说,寻找黑市并不算难。
很快,齐玄素便找到了一个本地的地头蛇,两人拉扯了一会儿之后,以二十太平钱的价格成交。地头蛇领着齐玄素七转八绕,在城内逛了小半天,最后来到了城外的一处棚户区。
众所周知,无论多么繁华的城镇,都会有贫苦百姓聚居的所在,这些地方有一个显著特点,乱。
这个“乱”,不仅是治安混乱,还有人员流动混乱、建筑布局胡乱、道路混乱。所以这个区域内鱼龙混杂,除了普通百姓,也不乏小偷、老千、流莺、拍花的、人贩子、私娼、江洋大盗、邪教成员,使得这里多少有些“法外之地”的意思。
此处贫民窟沿着城墙胡乱搭建着许多低矮的棚屋,建筑物极其密集,层层叠得,几乎到了屋檐碰屋檐的地步,走在其中,抬头只能看到一线天空,光线昏暗。
渤海府城内有一整套下水道,城内的污水可以直接排入河中。不过城外是没有的,所以遍地污水,正值夏日,蚊蝇乱舞,又弥漫着各种奇怪的气味。
相较于城内,自然是另外一方世界。
之所以出现这种现象,是因为各种作坊都集中在大城镇,许多失去了土地的百姓不得不离开家乡,向城镇汇聚,在各种作坊中做工。城内无法容纳这样多的人口,外来者们只能挨着城根用碎砖烂瓦盖起一个个遮挡风雨的小房,连缀成片就扩展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在地头蛇的引领下,齐玄素来到了一个位于这片棚户区西北角的巨大院子。
说是院子,并非城内大宅那样以围墙为边界,而是以一个个棚户充
作围墙,好处是这个所谓“院子”变得四通八达,十分容易逃脱。
这就是黑市所在,就算青鸾卫或者道门突击检查,也很难建功,除非能将整个棚户区域全部围起来慢慢排查。不过黑市也会打点关系,疏通门路,所以青鸾卫和道门多半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地头蛇敲响了大门,门上开启一道狭长的方孔,只露出一双眼睛。
地头蛇道:“有客人。”
那双眼睛是主人说道:“十个太平钱。”
齐玄素记得在茶马古道上的那个黑市入场费只要一个太平钱,此地却贵了十倍,看来黑市的入场价格与所在地繁荣与否密切相关。
地头蛇对齐玄素使了个眼神。
齐玄素递上一张小票。
方形方孔刷的关上,从里面开启了一道小门。
齐玄素这才发现大门上还开有一道小门,两扇大门同时开启,能够进出马车,只开小门,便是只供单人出入。
那双眼睛的主人终于现身,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的样子,一身短打扮,下摆不过膝,平头布鞋,头上戴着一顶六合一统帽,看来是七宝坊之人的统一打扮。
“请跟我来。”此人引领着齐玄素往里面走去,地头蛇却没跟进来。二十个太平钱的费用,不仅仅是带路,还充当了担保人,如果齐玄素是来闹事的,或者是官府、道门派来的探子,事后他也要受牵连,所以这个钱好挣也不好挣,关键是长好了眼。
这个“院子”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方形,而是一个不规则的“凹”字形,所以要转上两个弯,然后齐玄素发现这里竟是别有洞天,在“凹”字的右上角位置有一座巨大的帐篷,更甚行军打仗时的中军大帐,堪比金帐王庭过去的汗王大帐,容纳数百人丝毫不成问题。
帐篷前站着十多个精干好手,腰间明晃晃地挂着火器和兵刃,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那人领着齐玄素进了帐篷,里面倒是与茶马古道的黑市没什么太大区别,也是一个个摊位,有买的也有卖的。
除了这些自由买卖,负责组织黑市的七宝坊也会收购一些物件,或者出售一些物件,与化生堂有些类似。
齐玄素不打算自己去摆个摊子,直接来到帐篷最深处的柜台前,这也是帐篷内唯一的柜台,显示出与普通摊位截然不同的地位。
柜台后站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与齐玄素易容后的年纪差不多,见齐玄素过来,主动开启一道阵法,形成一个独立的隔间,遮蔽视线,阻隔声音,然后开口道:“这位兄弟,有物件要出手?”
齐玄素取出随身携带的“火焰刀”放在柜台上:“估个价吧。”
老人扫了一眼,沉吟道:“八百。”
“太少。”齐玄素摇头道,“一千一。”
“这个价钱太高,买卖做不成。”老人也摇头道,“这样罢,我退一步,九百。”
齐玄素道:“我也退一步,一千。我买这把刀的原价是一千二百五十太平钱,去掉二百五十太平钱的折旧,一千太平钱不能再低了。”
老人沉思
了片刻,提议道:“一千太平钱是不可能的,不过从我们这里买东西,可以折价一千太平钱。”
“可以。”齐玄素问道,“有没有更好的刀?”
老人脸上有了笑容:“还真有一把。”
说着,老人转身去了柜台后面,回来时,手中多了一把带鞘的横刀。
当年李氏皇族的大齐刀之制有四:一曰仪刀,二曰鄣刀,三曰横刀,四曰陌刀。
横刀一般长度在二尺到二尺半左右,很少有三尺之长,算不得长刀。柄与刃略有角度,单手直刀,类似于剑,又不是剑。在古时候,是不良人、千牛卫的佩刀,不适合沙场拼杀,却适合江湖厮杀。
再看这把横刀,长约二尺半,只比齐玄素的短剑稍长,装饰华丽,柄首有龙凤环,龙凤为皇家象征,应是与当年的大齐皇室有些关系。
齐玄素问道:“能上手吗?”
“当然。”老人递过横刀。
齐玄素接过横刀,拔刀出鞘,只觉得森森寒气扑面而来,让他的脸皮有微痛之感。
老人继续介绍道:“这把横刀不能激发火焰,也不能凝聚寒霜,只有一个长处,那便是锋利,堪比许多宝刀,吹毛立断只是等闲,哪怕是个没有境界修为的普通人,只要手持此刀,也能轻易刺穿青鸾卫的‘囚牛甲’。唯一的不足之处,这把刀有些‘脆’,强韧不足,遇到真正的宝刀,容易折断,不擅长正面硬拼,所以只能算是灵物的品相。”
“真有这么锋利?”齐玄素运转“护体真气”,然后用横刀在手指上一划。
刀锋轻而易举地穿过了齐玄素的“护体真气”,在齐玄素的指尖上留下了一道鲜红的伤口。
齐玄素讶然道:“是极品灵物无疑了,这把刀叫什么名字?多少太平钱?”
老人回答道:“此刀名为‘飞英’。”
“飞英,飘雪,好名字。”齐玄素好歹读过几本书,“怪底寒梅,一枝雪里,直恁愁绝。问讯无言,依稀似妒,天上飞英白。”
“正是,据说此刀本是一对,另一把就叫‘飞英白’,不过不在我们手里。”老人道,“至于价格,四千太平钱。如果客官想要,按照我们说好的折价一千太平钱,还需要补三千太平钱。”
齐玄素眼皮微微一跳。
他身上总共两千太平钱,买衣服花去了二百太平钱,就只剩下一千八百太平钱,还差着一千二百太平钱。
齐玄素道:“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我是诚心想要,我们就不玩那些虚的了,直接给个实在价格。”
老人又是沉吟了片刻,道:“既然如此,我就做主减去五百太平钱,再多,就不是我能做主的了。”
齐玄素算了一下,还需要补两千五百太平钱,除去他身上的一千八百太平钱,差着七百太平钱。
齐玄素想了想,将十八张大票和七支“七凤羽”依次排在柜台上:“若是老兄觉得合适,咱们就成交,若是觉得不合适,那我再去转转。”
老人的目光落在“七凤羽”之上,犹豫了片刻,点头道:“好,成交。”
第二百零一章 试刀
化生堂收购东西,都会出具一份约书,十分正规。不过黑市没有这个规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便算是交易完成。
钱货两讫之后,齐玄素又变得身无分文,不过身上的东西换了一遍,少了火焰双刀和“七凤羽”,多了“九阳离火罩(伪)”和“飞英”,暗器还有四枚“极乐针,火器有“神龙手铳”,四发“龙睛乙二”,八发“龙睛乙三”,普通破甲弹丸若干。
齐玄素之所以要把“七凤羽”交换出去,是因为苏晏的问话给他提了个醒,这东西是苏染的遗物,“极乐针”和“七凤羽”并非青丘山的独门暗器,可苏染有“极乐针”和“七凤羽”,齐玄素也有“极乐针”和“七凤羽”,如果他日后暴露了魏无鬼的身份,很容易让人将两者联系起来。
虽说他杀苏染并不理亏也不心虚,不管苏染本意如何,于公,她杀无辜之人,于私,她要杀齐玄素,于公于私,她都有取死之道,但齐玄素并不想招惹苏染背后的青丘山一脉,所以还是有必要遮掩一下。
将“七凤羽”出手之后,只剩下“极乐针”,这种暗器就像“神龙手铳”一样,只要花钱就能买到,哪怕因为火器兴盛的缘故,用的人少了,散人携带这个也十分合乎情理。
至于能否遮掩过去,只能说是尽力而为,然后看天意。真要被人发现了,齐玄素也没办法。
老人降下用于遮蔽视线、阻隔声音的阵法屏障,黑市的喧闹声音立时如潮水般涌了过来。
既然已经是身无分文,齐玄素自然不打算继续在这里久留,直接转身向外走去。
离开黑市,来到外面的棚户区,齐玄素左右张望了一下,并没有原路返回,而是躲开一个个臭水洼,向棚户区的深处。
很快,几人以“望气术”沿着齐玄素留下的脚印尾随而去。
齐玄素走得很快,脚印在复杂的棚户区里七转八绕,时隐时现,最终消失在一条死胡同里。
跟踪脚印到此的人面面相觑。
然后就听有人说道:“你们是不是在找我?”
几人猛地转身,就见明明走在前面的齐玄素不知何时来到了他们的身后。
“杀人越货,干无本的买卖。”齐玄素手中握着带鞘的横刀,并不掩饰自己的杀机。
几人没有半句废话,直接亮出兵刃。
齐玄素举起手中的横刀“飞英”,缓缓拔刀:“正好,拿你们试刀。”
下一刻,其中一人就觉得
自己脖子一凉,已经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在他的视线中,整个世界都颠倒了,地在上,天在下,继而开始不断旋转。
在他的几个同伴看来,却是只觉得眼前一花,然后自家兄弟的脑袋旋转着冲天而起,只剩下一具还在喷血的无头尸体扑倒在地。
齐玄素随手一甩手中横刀,刀身清亮,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不沾染半个血珠。刚才一刀,齐玄素甚至没怎么发力,更没有注入真气,只凭借横刀本身的锋锐,便轻而易举地砍下了此人的脑袋。
“好,杀人不见血。”齐玄素赞了一声,“没白花我四千太平钱。”
齐玄素不杀无辜之人,不杀普通百姓,对妇孺会网开一面。可杀这种有辜之人,还有同样手上沾血的江湖绿林人物,却是从不手软。
便在这时,不知谁发了一声喊:“点子扎手,并肩子上。”
几人都是江湖上的老手,通过齐玄素有恃无恐的态度和刚才的一刀,已经判断出踢到了铁板,嘴里喊着“并肩子上”,实则是分头逃跑,两人直接跃上屋顶,一个向南,一个向北,分头便跑,两人脚力不弱,须臾奔出十丈。
齐玄素冷笑一声,一晃身,已经来到北边那人身后,伸手拿住他的后心,抡圆了胳膊,猛地掷出。此人如流星一般直往南边那人撞去,那人忽觉巨力压来,躲避不及,两人轰然撞在一起,顿时化作滚地葫芦。
齐玄素将人掷出之后,又将手中“飞英”掷出,刀光一闪,直接将两人串了糖葫芦,然后齐玄素右手再往后一扯,“飞英”便原路飞回到手中。
这是“驭剑术”,比起正宗“御剑术”,“驭剑术”应该叫“驭物”更为合适,除了能用暗器之外,还能用离手刀,将刀丢掷出去之后,以真气为牵引,手中无刀,做出相应动作,离手之刀也能用出相应招式变化,好处是延长了手臂,坏处是不能与人硬碰硬,又没有飞剑的速度,很容易被直接打飞,遇到真正的强敌,还得亲手握刀才行。不过用来对付境界修为不如自己之人,却是已经足够。
齐玄素一动,便没人去堵住死胡同的路口,还有两人向巷子外亡命狂奔。只是两人没有想到齐玄素速度竟是快到了这等程度,转眼间便料理了从房顶逃窜的两人,又截住了他们。
其中一人反应颇快,惧极生怒,直接一刀劈向齐玄素的面门。
另外一人却没有上前夹击,而是继续狂奔,让出刀之人不由心中一寒。
不过已经
没有时间让他感慨,出刀之人一刀劈在齐玄素手中横着的“飞英”上,没有任何声响,他手中的刀直接从中断成两截,就好似纸做的。
正如齐玄素所说,他在试刀。
不过这些人想要杀人越货,也是咎由自取。
然后齐玄素随手一劈。
手中只剩下半截断刀之人忽觉眼前的景物无端地动了。
倏忽间,他从颈至胁,半个身子斜斜滑落,鲜血自他身前身后,喷涌而出。
齐玄素面无表情,只是一甩手中长刀的鲜血。
最后一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复杂的小巷,惊骇中有些欢喜,他虽然不显山不露水,但是这里身手最好的就是他,可是他从齐玄素出第一刀的时候就明白,他们今天看走了眼,绝不是对手。
所以他想的都是如何逃,他没有第一个逃,是怕铳打出头鸟,他也没有想过去殊死一搏,所以他趁着自己兄弟劈出一刀的机会,几乎是逃了出来。
之所以说是几乎,是因为齐玄素没有打算放过他。
不说江湖规矩,就算按照大玄律法,齐玄素也能以“自卫”的名义将这些人全都杀了而不受惩罚,毕竟王法不能只为安分守己之人而设。
就当他自认为逃出生天的时候,齐玄素再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以齐玄素都有些诧异的反应顺势一个滑跪,颤声道:“饶命,饶命,我上有七十老母,下有……”
话音未落,齐玄素伸手在此人的头顶上一按。
然后他整个人瞬间矮了半截,就如乌龟缩头一般,脑袋被生生压到胸腔里面。
尸体如烂泥一般软软倒地,从他袖中掉落出一把匕首,刀锋泛着蓝光,应是有毒。求饶只是个幌子,什么七十老母,都是让齐玄素分心的,不过齐玄素也是老江湖了,哪里会上当,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先一步动手了。
齐玄素本想翻一翻尸体上有没有什么值钱物事,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已然是道门的五品道士、候补祭酒、紫微堂主事,未来还可能是齐法师、齐高功,甚至是齐真人,怎么还能像过去一样?应该做一个体面人,于是他强忍了冲动,颇为潇洒地转身离去。
齐玄素又绕了几个圈子,返回了城内,确认没有人跟踪自己之后,从侧门悄然回到太平客栈,脱下面具,换上一身常服道袍,带上“神龙手铳”,再从正门光明正大地离开客栈,返回梧桐院。
一切准备妥当,该告别了。
第一章 白英琼
道德分为两种,一种是自己认可的,一种是别人强加的。
自己认可的道德既是束缚,也是力量。
别人强加的道德就只是束缚。
道门有自己的道德准则。
有些人认可这些道德准则,那么这些道德准则就会成为他的精神支柱,他能从中得到力量,一往无前。
有些人不认可这些道德准则,便将这些道德准则视作枷锁束缚,身处其中,无一日不受煎熬,时时刻刻想着挣脱、改变。
到了如今,还有多少人认可,又有多少人不认可,实在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放到金陵府,大约是不认可的人更多一些,否则不会两次大案都牵扯到了此地。也或许是此地太过繁华,更容易榨出油水。
以体量而言,江南道府差不多可以算是道门的第一道府,其位置刚好处于三道势力交汇所在,东边是海,南边是正一道的楚州道府,北边是太平道的芦州道府,西边是全真道的湖州道府,所以哪怕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慈航一脉也无法掌控江南道府,只能是对江南道府有着极大的影响力。
既然没有哪方势力能彻底掌握江南道府,自然不会出现强势的府主。
在这种情况下,江南道府有些类似于昆仑道府,首席副府主和次席副府主变得十分重要,甚至能与府主三足鼎立,而在某些府主强势的道府,首席和次席则只能唯唯诺诺,做个应声虫。正因如此,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在金阙排名并不高。
白英琼如今就担任着江南道府的首席副府主一职,从职位上来看,她是最接近恩师慈航真人的,无奈她的年纪也是最接近慈航真人的,说是师徒,反而更接近姐妹,等到慈航真人退位让贤的那一天,她也时日无多,干不了几年。
这种情况下,如果白英琼非要上位不可,那么她的对手并非师妹张月鹿,而是师父慈航真人。可现实是,慈航真人是正一道推举的大掌教候选人,与慈航真人为敌便是自绝于正一道,无论白英琼有没有这个想法,都只能选择接受现实。
其实早在十几年前,她就知道这个结果,已经认命,而以她的身份地位,也决定了她必然会成为慈航一脉中举足轻重的名宿。
如果类比朝廷,将慈航真人的位置视作皇帝,那么她大约便是顾命大臣一类的角色,所以在慈航真人指定张月鹿为衣钵传人之后,她并没有要与张月鹿为难的意思,反而是决定主动交好这位过去并不算熟悉的师妹,提前铺路。
白英琼平日里并不住在真武观,她在金陵府有一处住宅,不算奢华,没有什么亭台楼阁,也没有什么引水入府,就是座二进的院子,十分低调,不过知晓白英琼身份的,都将此地称呼为“白邸”。金陵府城内自然不是只有白英琼姓白,可说到“白邸”,就是特指此处。
白邸后宅的小客厅,开启了制冷的符阵,挡下外面的炎炎暑意,甚至有些冷。
“冻死了!”白晓瑾嚷着,她只穿了一件丝绸质地的单衣,有些耐受不住符阵的寒意,毕竟这种符阵还是有些缺陷,不能将温度控制得恰到好处,难免太冷或者太热。
白英琼的笑意只有在心爱的女儿面前才如此自然由衷。不过她仍旧是正襟危坐
,任由女儿摇着自己的手,只笑不动。
毕竟白英琼与慈航真人年纪相差不是很多,有个女儿并非很难想象的事情,而这个女儿也只比张月鹿小几岁而已,可以算得上少女了。
“还是将符阵关小些吧。”坐在白英琼对面的人开口说话了,正是张月鹿,她一身道门正装,颇见威严。
白英琼摇头道:“是我太放纵她了,让她在客人面前都没个正形。”她又对女儿道:“嫌冷就多穿些。”
白晓瑾咕哝道:“你们怎么不少穿些。”
“晓瑾!”白英琼佯怒道。
“不妨事的。”张月鹿笑了笑,“我其实不热。”
白英琼一怔,随即讶然道:“难道说师妹马上就要跻身天人了?”
天人除了能御风而行之外,也能寒暑不侵。
“大约就是今年了。”张月鹿点头道。
白英琼笑道:“这可是喜事,师父她知不知道?”
“知道。”张月鹿道,“师父经常来信。”
白英琼半真半假地玩笑道:“我们当年可没有这般待遇,不能比啊。”
张月鹿摇头道:“师姐取笑我了。”
白英琼十分明白适可而止的道理,再继续说下去,就难逃阴阳怪气的嫌疑,主动转开了话题:“既然如此,还不谢过师姑?”
这话却是对女儿白晓瑾说的。
白晓瑾有些不大情愿,却没有忤逆母亲,脆生生道:“多谢师姑。”
说罢,她来到小客厅的角落,扭动一个木制机关,屋内的寒气立时少了许多。
今天张月鹿前来拜访,自然是与这位师姐搞好关系的,她相信道门的道德准则,却不迂腐,深刻明白朋友越多越好的道理,所以她必须要借助师姐的力量。
白英琼本就想要交好张月鹿,张月鹿又主动登门拜访,正是瞌睡送枕头,再加上两人师出同门的关系,自然是相谈甚欢。
不过两人并非市井妇人,再加上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距,没有那么多的闲话可谈,很快便谈起正事。
“我听说又有一批人要过来?看来金阙这次十分重视。”白英琼作为地方大员,对于玉京的许多安排调动,并不如张月鹿那般消息灵通。
张月鹿道:“是有不少人要过来,毕竟有江南大案的前车之鉴,来的人少了,只怕又要重蹈覆辙。”
白英琼笑了笑,并无不悦。
江南大案正是她上位的契机,案发之后,原来的府主、首席副府主和次席副府主全部被调离,而以慈航真人为首的慈航一脉,在江南大案中扮演了相当正面的角色,这才促成了她接任首席副府主,所以她对江南大案并不避讳。
白英琼又问道:“你知道这些人都是什么来路吗?”
“具体名单都掌握在雷真人的手里,我没有过问,不过听裴真人说起过,似乎是以全真道的弟子为主,毕竟如今是东华真人掌握着紫微堂,在人事上,还是占着主动。”张月鹿答道。
白英琼点了点头:“如此最好,这个案子起于紫仙山,雁青商会和被灭口的袁家又都在江陵府,那是全真道的地盘,由全真道出面查个清楚,也在情理之中。”
张月鹿沉吟
道:“只是李家的两位副堂主和陆玉书副堂主,有些难缠。”
论起手腕,论起经验,张月鹿毕竟年轻,还是不如白英琼,今日前来,多少有些问计的意思,白英琼也没让张月鹿失望,直接给出了意见:“打鬼借钟馗,你不好对付他们,可以借别人之手来对付他们。”
“借谁的手?”张月鹿立刻问道。
白英琼轻声道:“宁凌阁。”
张月鹿陷入沉思之中。
白英琼继续说道:“三道之中,都说太平道实力最为雄厚,其实不然,实力最为雄厚的其实是全真道。只是太平道最为团结,内部声音最为一致,就好似五根手指握成了一个拳头,所以太平道最为强势,又背靠着朝廷,这才逼得另外两道结盟共抗太平道。”
“玄圣未曾整合道门之前,道门一分为五,东南西北中,北道门入主帝京,成了皇室和勋贵。南道门成为正一道,东道门成为太平道,中道门成为全真道,西道门一分为二,有些人跟随澹台云远走他国,还有原阁皂道的人归入了全真道。从先天来说,全真道本就胜过另外两道。”
“至于后天,正一道有张家,太平道有李家,好处是以家族姻亲为纽带,会格外团结,坏处便是门阀化,堵塞上升通道,难免固化,时日越久,弊端越发明显。反而是全真道没有这样的大家族,又有万象道宫输血,有教无类,情况要好一些,这些年来人才辈出。不过坏处也有,没有家族式门阀,却有以师徒为纽带的学宫式门阀,再有就是内部派系过多,无法整合一处,空有一身力气,却无法握成拳头。”
“宁凌阁是全真道出身,被李家人施展手段丢掉了天罡堂掌堂真人的位置,你说他有没有怨气?一位参知真人的分量,没有那么轻。他这一脉,在江南地界也有不小的势力。”
张月鹿有些明白了:“多谢师姐指点。”
正如话本里常说的一句话,贪官要奸,清官要更奸。
张月鹿想要在道门中杀出一条血路,没有手腕,没有机谋,仅凭一腔热血是远远不够的。
如今的道门,上有面子上的人情世故,下有不成文的各种规矩,礼数手段、人情往来、圈子人脉,一桩桩一件件互相勾连,交织成网。在这个环境里,想要干事情,就不得不在表面上按照这个规则去行事。
若是特立独行,讲究风骨,自然就会被这套体系排斥,最后只剩下了热血和理想。
说白了,如果不能从外部摧毁这套体系,就只能承认并且利用这套规则向上攀升,只有登顶才能改变。说白了,只有成为大掌教,才有资格谈论改变道门。
不过话又说回来,万丈红尘,诱惑遍地,为了实现抱负理想而使用折衷手段,很容易便迷失其中,忘却初心。能够知世故而不世故,手段狠辣而内心光明,表面随波逐流内心却不肯和光同尘,那才是真正的难得。
简而言之,为了谋国,要先学会谋身。
在这一点上,张月鹿做得还算不错,未忘初心,却也没有锋芒毕露到让所有人都心生忌惮,大多数人对她的评价还是肯做事、认真。
张月鹿并不刻意追求程序的正义和公平,为了理想,她不介意用些手段,并认为是合理的。
第二章 去金陵
一艘飞舟行于九天之上,与普通飞舟有些不同。其内部是相通的,除了各个单独房间之外,还有一个小厅。如此一来,较之普通飞舟,载人数有所减少,却可以在小厅中召开临时议事。
很明显,这不是载客的飞舟,而是专供九堂成员公务出行的飞舟。前些时日,雷小环、陆玉书、李命之、李命乘等人就是乘坐这艘飞舟去了金陵府,这已经是这艘飞舟的第二趟金陵之行。
此时小厅中并没有举行议事,只是三三两两坐着几人,没有副堂主一级的高品道士,大多都是主事道士一级,前往金陵府辅佐各自的上级。
其中一名女子,姿容妩媚,又有几分巾帼不让须眉的英气,正在与一名老者交谈。
女子看了眼窗外的云雾,轻声问道:“焦老,这次又兴大案,你怎么看?”
老人捻须道:“这个‘兴’字不好,容易让人联想到又兴大狱,说得好像是有人借机发作,我倒觉得,又爆发了大案比较合适。”
“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在这儿咬文嚼字。”女子好气又好笑。
焦老语重心长道:“小林,一言一行,都要谨慎,你要是不谨慎,早晚要在这上面栽跟头。”
被称作“小林”的女子名叫林右真,是北辰堂的主事道士,而焦老则是紫微堂的主事道士,常在九堂之人,大多熟识,所以两人的关系还算不错。
林右真露出头疼的神情,道:“焦老,这些道理你都说了八百遍了,也不嫌烦,还是说说这次的案子吧。”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上面怎么说,我们怎么办,千错万错,奉命不错。”焦老缓缓道,“至于几位副堂主怎么角力,就不是我们能参与的了。”
道门规制,如果各级道士因公罪犯案,那么涉案下属凡奉命执行者概不牵连,即所谓“千错万错,奉命不错”,因其必须按上司指命办事之故。此等人者若要牵连则不知凡几,此又所谓“法不责众”。不过也有个必要前提,给上司办事,一定要有上司亲笔手令,这才能证明自己是奉命行事,若是没有明令,事后追究起来,难免被上司当成替罪羊。
林右真长呼出一口气:“我听说,这个案子是越查越大,慈航真人、清微真人、东华真人都亲自过问,而最先查出此案之人正是天罡堂的张副堂主。当初江南大案,张副堂主也是参与其中,居功甚伟,这才被地师点名破格升了副堂主,还被金阙赐下一件半仙物。”
焦老听到这个,不由叹息一声:“也就是她了,一边是天师呵护,一边是地师青睐,还有慈航真人做师父,那件半仙物本就是慈航一脉代代传承的东西。换成别人,别说是查案了,早就连骨头渣都不剩一点了。”
林右真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只能轻叹一声。
焦老自顾说道:“想当年,六代掌教大老爷在世的时候,哪里会这般剑拔弩张,说到底,还得要一位掌教大老爷坐镇玉京才成。”
林右真没有说话,余光瞥见远处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人,身着广袖、对襟系带的宽大鹤氅,头戴对应五品道士的混元巾,脸上还戴着
一副墨镜,遮住了双眼。
此人就好似凭空冒出来的一般,在他们临动身的前一天,突然加入进来。这次去金陵府的人,大多都互相认识,就算不认识,平日里也打过几回照面,多少有个印象,可此人却是个彻彻底底的生面孔,没人认识他,瞧他的样子,也是谁都不认识。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此人还与他们这些人格格不入,分明就是野道士出身。
九堂道士久居玉京,养尊处优,好些地方道府的道士认为玉京就是个大号花圃,玉京花圃中养出来的道士过于精致,经不起风吹雨打,所以戏称九堂道士为花圃道士。
九堂道士为了反击,就称呼地方道府的道士为野道士,明面上是路边野草的意思,经得起风吹雨打,却难登大雅之堂,又暗含野蛮、蛮夷的意思。
这就像文官瞧不起武将,世家子瞧不起寒门子弟,花圃道士也瞧不起野道士。
而那种游离在道门体系之外的游方道士,则是野道士中的野道士,蛮夷中的蛮夷,最是让人瞧不上。
林右真就怀疑此人是个游方道士出身,身上没少背负人命。也有铁证,此人身上竟是带了两把刀和一把火铳,正经道士谁带这么多兵器?
其实游方道士进入玉京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花圃道士耍嘴皮子厉害,真正动手的时候又不济事,同样的境界修为,就是打不过别人。天罡堂不得不从地方道府挑选精锐道士填补空缺。
只是这些野道士大多集中在天罡堂和北辰堂,其余七堂中很少能见到此类道士的身影。
可此人竟是个紫微堂的主事道士,而且是以五品道士担任主事,候补祭酒,妥妥的未来可期。
众人不免有些猜测,有认为是某位真人的私生子,刚刚认祖归宗;有人认为是裙带关系;还有人认为与当下的紧张局势有关。
不过此人显然不大合群,并没有与他们打交道的意思,只是独来独往,视他们于无物,更让他们不悦。
一个野道士狂什么狂?
你以为你是张月鹿?
这位野道士自然就是齐玄素了。
他回到梧桐院之后,与李青奴、柳湖作别。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他本也与李青奴没太大交集,说一声就是。至于柳湖,已经提前告过别了。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日后总有相见之期。
齐玄素本想从渤海府乘船走海路前往金陵府,不过裴小楼又临时通知他,玉京刚好有一艘飞舟要飞往金陵府。另外,因公乘坐飞舟,可以免费。
于是齐玄素直接改变主意,来到渤海府的飞舟渡口,出示紫薇堂的调令后,乘坐免费的飞舟回了玉京,刚好赶上马上就要去往金陵府的飞舟,他甚至连玉京都没进去,在城外的渡口刚下飞舟,又上飞舟,终于踏上了去往金陵的行程。
说实话,经历过巫罗出手折断飞舟的事情之后,齐玄素对于乘坐飞舟是有些抵触的,不过转念一想,巫罗因为上次的事情遭受重创,不可能再出来兴风作浪,又是不要钱的,便放下心来。
至于同行之人的异样目
光,齐玄素还真不当一回事。
他如今也算是见过一些大世面了,慈航真人、雷小环、裴小楼、张月鹿、秦无病,甚至可以算上名满天下的李青奴,都没觉得野道士如何,只有这些高不成低不就之人才会对身份、血统如此在意,大约这是他们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如果抛开这些,他们便失去了优越的基石。
打个比方,同样是李家出身,玄圣的身份介绍必然是初代大掌教、三教共主、中兴之祖,没人会画蛇添足地添加上一个李家子弟的标签。李家以玄圣为荣,而不是玄圣以李家为荣。可有些人,一切都来自于李家,就只能死死抱住李家子弟的身份不放,才能有底气去高人一等,才能瞧不起别人,以此来满足自己的优越感。
瞧不起寒门的,瞧不起野道士的,紧盯着出身的,都是这些人。
这还与道门之人对待江湖人的态度不同,道门之人对于江湖人是不以为然,有些大人看小孩子打闹的意思,是出于对自身实力的绝对自信。真要发生冲突,道门中完胜江湖人,一切实力说话。
而花圃道士对野道士的鄙夷就不同了,分明地位相差不多,真要动手,花圃道士多半不是野道士的对手,就愣是瞧不起,嘴硬中又透出几分焦虑和惶恐,其内在原因无非是害怕野道士取代他们。毕竟大半个天罡堂和小半个北辰堂已经“沦陷”为野道士的地盘了。他们无力扭转,就只能死抱着身份出身说事。
齐玄素有些小家子气不假,傲气也是有些的,不会干热脸贴冷屁股的事情,干脆不去搭理这些人。
齐玄素望向窗外,一拉鼻梁上的墨镜。
下方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城池,依山傍水,方方正正,各色建筑鳞次栉比,街道纵横,如同棋盘。
然后飞舟开始缓缓下降,水雾弥漫。
金陵府到了。
待到飞舟停稳之后,众人纷纷起身,依次来到外面甲板。
此时舷梯已经放下,舷梯下方是前来迎接之人。
为首之人是一位头戴莲花冠的二品太乙道士,这让众人有些受宠若惊。
主事道士们依次沿着舷梯下船,纷纷与这位真人见礼。齐玄素走在了最后,倒不是齐玄素故意拿大,而是担心张月鹿刚好过来,他走在最前面,两人来个不期而遇,他怕张月鹿接受不了,也怕自己承受不住。
至于到底承受不住什么,那就见仁见智了。
待到齐玄素走下舷梯,那位二品太乙道士竟是主动迎了过来。
“裴真人,不敢当。”齐玄素赶忙行礼。
来人正是裴小楼,摆手道:“你我之间就不要讲这些虚礼了,咱们先对下说辞,统一口径,见了张姑娘之后,该说的说,不该说的打死都不能说。”
齐玄素神色一肃,郑重点头。
说着,裴小楼领着齐玄素径直离开了此地。
这让一众主事道士有些惊疑不定。
以野道士的身份进入紫微堂,还让一位真人亲自迎接,这不是某位真人的私生子能有的待遇,最起码是某位参知真人的私生子。
第三章 统一口径
齐玄素跟随裴小楼来到真武观中。
“青霄不在?”齐玄素有些忐忑地问道。
“不在,出门访客去了。”裴小楼回答道。经过这段时日的共事,他真有些怕了这个晚辈,凡事就怕认真二字。
齐玄素稍稍松了口气。他还没有完全做好见张月鹿的准备。
平心而论,齐玄素不是见了女人就唯唯诺诺的性子,也无意装什么惧内之人。他之所以害怕张月鹿,不是因为张月鹿地位更高,也不是因为张月鹿性格强势,而是因为他欺骗了张月鹿,自知理亏,着实是硬气不起来。
齐玄素又问道:“我们去见谁?”
“你的顶头上司。”裴小楼随口答道。
正说着,两人来到了一处独栋的院子,门前守着两名灵官,见到裴小楼后,纷纷行礼,直接放行。
虽然他们是紫微堂的灵官,而裴小楼隶属于地方道府万寿重阳宫,但谁都知道这位真人的兄长和夫人都是紫微堂高层,不是紫微堂之人而胜似紫微堂之人,自然不敢怠慢半分。
很快,齐玄素在书房见到了身材高大的雷小环。
齐玄素按照上下级的规矩向雷小环行礼。
“天渊,有些时日没见了。”雷小环摆了摆手,示意齐玄素不必多礼。虽然她的境界修为很高,但她有些类似于季道人,大多时候都是挂名,并不参与各种事务,偶尔充当东华真人的特使,并不太习惯这些规矩俗礼。
齐玄素道:“西京府一别后,万万没有想到,竟会牵扯出紫仙山大案。”
裴小楼嘿然道:“还要多亏了紫仙山大案,上次的江南大案让张月鹿入了地师的法眼,平步青云,这次的紫仙山大案则让你入了我家兄长的眼,若不是这个案子,你重归道门的事情恐怕没有这么容易。”
见齐玄素有些迷惑不解,雷小环又补充道:“上次江南大案,东华真人就提议,以方林候为楔子,在黑幕上凿出一条缝隙,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可惜功败垂成。紫仙山大案,无疑是第二次机会。”
“原来如此。”齐玄素恍然,如此看来,早在江南大案的时候,两大派系的争斗就已经开始了,只是那时候还在桌面底下,顶多是暗流涌动,这次则是几乎要搬到明面上来了。
“好了,我们说正事。”雷小环坐到了书案后面,“坐下说话,不必拘谨。”
齐玄素在裴小楼的下首位置坐下了。
雷小环略微斟酌言辞,道:“我不喜欢兜圈子,有什么话就直接说了,主要是六点。第一,从五月初五开始,你不再是正一道弟子,回归全真道,你有没有异议?”
按照惯例,万象道宫的道童进入道门之后,默认为全真道弟子,这正是白英琼说的万象道宫不断给全真道输血。不过并非绝对,为了平衡三道,正一道、太平道的高品道士也可以收万象道宫道童为弟子,如果师父是正一道之人,那么弟子被归入正一道,如果师父是太平道之人,那么弟子被归入太平道。
齐玄素的师父齐浩然就是正一道之人,所以齐玄素也被归入了正
一道。
不过齐玄素只是对师父有感情,对于正一道并没有执念,上次的云锦山之行更让他对正一道的好感消磨殆尽,反倒是全真道的裴小楼、雷小环、季道人都对他有恩,甚至还能再加上一个从未谋面的东华真人,相比之下,他反而对全真道更有好感。
虽然张月鹿是正一道之人,但张月鹿与地师关系不浅,她甚至动过加入全真道的念头,而且张月鹿在意的是整个道门,而不是一道一家一姓的利益,应该不会反对他加入全真道。
三道之中,真正与齐玄素有仇怨的是太平道,沈玉崒、沈明书、苏染、刘复同、陆云风、李天贞,还有“玄玉”的事情,都牵扯到了太平道。
齐玄素道:“只要不是加入太平道,我都没有异议。”
“我们当然不会让你加入太平道。”雷小环笑了笑,“第二点,你已经知道了,你被调入了紫微堂。这一点上,东华真人与慈航真人是有过沟通的,慈航真人已经知道你的事情,不过应东华真人的要求,慈航真人并未将此事告知张月鹿,我们决定把这个机会留给你。”
齐玄素苦笑一声,不知该说什么。
只能说,这些大人物还是知道体恤小人物的,不在于能不能,只在于想不想。
雷小环继续说道:“第三点,关于你升为五品道士。不得不说,多亏了张月鹿,这个小姑娘也是情深义重,哪怕你遭遇了意外,她仍旧力排众议,给你保留了职位,上报的是失踪而不是身死,除此之外,她还不忘给你请功,也不怕这些功劳都打了水漂。”
“你们两个破坏古仙‘神降’算一个‘地字功’,也就是三个‘玄字功’。除去朝廷的一半,还剩下一个‘玄字功’和两个‘黄字功’,再加上五名头目,总共六个‘玄字功’和两个‘黄字功’。你本就有了两个‘黄字功’,再加上一个‘黄字功’和两个‘玄字功’便凑足了三个‘玄字功’。如此一来,足够你从七品道士升到五品道士。只是因为停年制度的缘故,你只能升六品道士享受五品道士的待遇。”
“不过你揭破紫仙山大案是大功一件,这个案子有些敏感,明里不好给你记功,只能暗里奖赏你点什么,于是紫微堂将你破格提拔为五品道士加候补祭酒的待遇。”
齐玄素点头表示明白。
雷小环道:“第四点,你是如何活下来的。无论是谁问起或者查起,都只有一个回答,是东华真人救了你,而且是事后救了你,否则无法解释东华真人为什么不救其他人。若有人问具体细节,你就说不知道,只知道多了一颗‘副心’。因为你当时是昏迷的,不知道才是合乎情理,让他们直接去问东华真人。”
齐玄素了然道:“这个说法好。”
能查问齐玄素的人很多,可是有资格查问东华真人的人,几乎没有。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当然有这个资格,可他们都是日理万机,不会为了一个小人物去浪费时间。
“第五点,你被救之后,为什么不返回天罡堂。”雷小环瞥了眼提前写好的便笺,“因为东华真人给你安排了特殊差事,这个差
事是绝密的,如果有人问起,让他们来问我,或者直接去问东华真人。”
齐玄素问道:“如果是青霄问起呢,也这么回答?”
“当然不能这么回答。”裴小楼接话道,“你的特殊差事是调查‘暗中为隐秘结社撑伞的道门之人’,简称‘撑伞人’,你出现在措温布,是为了调查白玉堂;出现在西京府,并遭到风伯追杀,是为了调查‘天廷’;这些都是隐秘结社的范畴。至于紫仙山、江陵府、万年县、渤海府,则与太平道有关,属于撑伞人的范畴。因为紫仙山大案还未结案,这些算不得功劳,却能算是苦劳,这便是把你升为主事道士的原因。至于秦无病、秦公辅父子那边,我已经交代好了,无论谁去查,都是天衣无缝。”
“少说大话,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唯你是问。”雷小环乜了他一眼。
裴小楼轻咳一声:“放心,放心。”
雷小环最后说道:“第六点,你为什么不能袒露身份。也可以推到东华真人和差事上面,不过怎么不让人家小姑娘伤心,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裴小楼帮腔道:“能做的,我们都做了,只是我们也不能包办一切,你总得出点力。”
齐玄素苦笑道:“这是自然。”
雷小环道:“依我看,张姑娘是个识大体的姑娘,心胸开阔,性子大气,对于这等小事,不会斤斤计较,你也不必太过忧心。”
齐玄素叹了一声:“就算她不在乎,我也是在乎的。”
雷小环看了他一眼:“你还是有良心的,不像裴小楼这个杀胚。”
“说人家的事呢,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裴小楼急眼道。
雷小环不搭理他,接着说道:“在此之前,我与张月鹿张姑娘并不相熟,只当是姚裴、李长歌之流,不过自从与她共事以来,我对她的观感大为改观,无论是做事态度,还是为人行事,都让我好生佩服。天渊,你可不能辜负人家,说句不好听的话,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齐玄素正色道:“这是自然。”
雷小环话锋一转:“不过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我观你境界修为,虽然不如张月鹿,但已然到了归真阶段的六、七重楼左右,以你万象道宫的出身,没有家族助力,没有师承助力,孤身一人,纵然有七娘引路,又有些机缘奇遇,却也少不得九死一生的经历,说到底还是拿性命拼来的,我记得上次见你的时候,你就断了一条胳膊,十分凄惨。这么看来,着实不算差了。”
齐玄素只是道:“雷真人谬赞。”
雷小环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道:“抛开这些身外之物不谈,只说感情。我虽然是个粗人,但同为女子,也能察觉一二,她这般拼命,固然有做事认真的缘故,却也是心中忧郁之故,这份忧郁因你而起,可你舍命救她,也着实当得起她的情谊。这算什么?我不懂什么风花雪月,在我看来,这就是天作之合,澹台琼瞧不上你,是她瞎了眼,你只管做好自己,日后娶张月鹿为妻就是,张家人不来喝你的喜酒,我们偏来喝你的喜酒,怕个鸟。”
第四章 双调乔牌儿
雷小环是将门出身,一直就有说粗话的习惯,有时出言甚是文雅,有时却又夹几句粗俗俚语。只是在齐玄素的面前,一般比较克制,今天说得兴起,便顾不得这些了。
齐玄素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生受了这份好意,可心里十分明白,这是极大的恩情,他没有玄圣的境界,若是有朝一日,他能飞黄腾达,少不得要涌泉相报。
裴小楼等太座大人说完之后,开口道:“对了,我还帮你想了两个办法。第一个办法,你在这里等着,我们夫妻二人帮你把张姑娘请过来,给她一个惊喜。第二个办法,你自己去见她,我们不参与,你自己给她一个惊喜。”
齐玄素没有多想,道:“两位帮我良多,怎好再劳烦两位,还是我自己去见她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裴小楼并不强求,乐得清闲。
……
好些人都知道真武观来了一位张副堂主,年轻貌美,天赋绝伦,可谓是才貌俱佳,与李长歌、姚裴并列齐名。据说她还是天师的侄孙女,又被地师青眼,地位尊崇,于是引来了好些年轻男子,有江南道府的年轻道士,也有江南本地的世家子弟。
虽然江南道府不允许闲杂人等进入真武观,但这些年轻人都身份不俗,平日里嚣张惯了,并不把规矩放在眼中,时常守在门口,等着见一见这位张副堂主。因为他们没进真武观,所以灵官们也不好赶人。
倒不是他们没见过女人,这些世家子弟,从来不缺女人,玩腻了年轻漂亮的女人,就对那些身份不俗的女人动心思,并且引以为傲,私下与狐朋狗友相聚,作为谈资,相互比较。
他们不奢求能拿下这位张副堂主,只是想着能套个近乎,有些暧昧,日后说出去,也有面子。
有句话说得好,发乎情,止乎礼。
男人好色,女人也好色。男人想要左拥右抱,女人就不想了吗?这边一个相亲相爱的夫君,那边还要有一个死心塌地的蓝颜,这也不是什么罪过,毕竟儒门礼教已经被打倒推翻了嘛。
这位张副堂主架子端得挺高,可谁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若有必要,他们也可以对张副堂主死心塌地。
他们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起初的时候,张月鹿还有些耐心,与这些人好说好道,让他们不要来打扰自己。可张月鹿的克制被视作了柔弱,反而变本加厉。
若是不轻狂、不意气,还算什么年轻人?怕什么呢?他们又没作奸犯科,你还能怎样。
张月鹿的确不能怎样,只是不再理会他们,专心做自己的事情。直到有个年轻公子被同伴起哄,主动上来说了几句颇有些调戏意味的俏皮话。然后张月鹿就
让他们见识了下张副堂主的脾气,也让他们明白,为什么在玉京那么多年,没几个人敢往她跟前凑。
至于那个倒霉鬼,比当初许寇还要凄惨些。
于是张月鹿彻底清净了,再也没有人来打扰她。
不过今天却是个例外,就在张月鹿打算起身告辞的时候,又有一人登门拜访,是个与张月鹿年纪相差仿佛的年轻男子,俊雅不俗。
苏青白。
道门内部有好几个苏家。青丘山一脉的苏家,属于太平道。慈航一脉的苏家,属于正一道。全真道还有个苏家,与裴家关系密切,裴玄之和裴小楼兄弟二人的母亲就是姓苏。
苏青白出身慈航一脉的苏家,同时也是金陵府的世家大族。
苏青白来的时机可谓是恰到好处,刚好与张月鹿走了个照面。
张月鹿下意识地看了白英琼的一眼。
师姐师妹互相对视,白英琼分明什么也没说,张月鹿却明白了,这不是巧合,而是白英琼的特意安排。
这并不奇怪。虽然两人在名义上是师姐妹,但从年龄上来说,白英琼更像是长辈。
上了年纪的长辈总是热衷于为年轻的后辈做媒拉纤。
白英琼并不例外,从她的角度来看,张月鹿多半要嫁人的,与其便宜了别人,倒不如让肉烂在锅里,肥水不流外人田。
不过白英琼毕竟不是正经长辈,所以她不会像澹台琼那样用强,只是创造一个机会,至于能否把握住机会,就要看苏青白的了。
当然,这不仅仅是白英琼一个人的意思,其他慈航一脉之人也都乐见其成。
张月鹿并没有说什么。只要给她拒绝的权力,她就不会有异议,也不会翻脸。毕竟你介绍你的,我不能干涉,我拒绝我的,你也不能干涉,大家都好。
也有人不愿意给张月鹿拒绝的权力,比如张月鹿的母亲澹台琼,于是母女二人之间的关系一度十分紧张。
白英琼淡淡一笑:“小苏也是咱们慈航一脉的自己人,只是青霄久在玉京,所以见得不多,日后可要多多亲近。”
张月鹿平静道:“这是自然。”
苏青白礼节性一笑,便不作声。
与那些在真武观门口的年轻公子哥相比,苏青白无疑是真正的世家公子,无论是修养,还是其他,都让他没有那么轻浮浅薄,反而在那些人的衬托下,显得他如莲花一般出淤泥而不染,正如他的名字,青白。
白英琼顺水推舟道:“小苏,代我送送青霄。”
“是。”苏青白轻轻应了一声。
张月鹿此来是与白英琼搞好关系的,不是来撕破面皮的,也不好直接拒绝,只能不置
可否,当先出门。
白英琼将两人一直送出了院门。
苏青白又回头看了白英琼一眼,刚好对上白英琼的目光,立时想起了白英琼的交代。
“小苏,这次见张青霄,只是初步交流一下,争取留个好印象,她这种女子,心高眼高命高,不能急,也急不来,太上道祖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白英琼的住处距离真武观并不远,所以张月鹿是徒步走过来的,并没有乘坐马车。
走出一段后,苏青白才第一次主动开口道:“久闻张师姐大名,没想到能在这里得见师姐仙颜,真是缘分。”
齐玄素很早前就说过,其实张月鹿有些阴阳怪气的天赋,此时的回应便带着几分凉意:“是缘分吗?都说缘分天定,我看是缘分人定才对。”
苏青白无言以对。
张月鹿始终快走几步,并不与苏青白并肩而行,淡淡道:“我知道回真武观的路,就不劳烦苏公子相送了。另外,最近雷真人安排的差事比较多,若是与案情无关,还是少些联络为好。”
苏青白欲言又止。
张月鹿不理会他,径直向前。
苏青白犹豫了一下,还是跟在张月鹿的身后。他若是那种轻易打退堂鼓之人,也不会被白英琼委以重任。
张月鹿不再开口说话,这是她的第二阶段,视若无睹。第一阶段是好言相告,第三阶段则是动手不容情。
她是如此对待那些公子哥的,也打算这样对待苏青白。
说到底,张月鹿其实挺有自知之明的,她的脾气不好,虽然相貌不错,但也没到倾国倾城、颠倒众生的地步,这些人如苍蝇一般围上来,为的是什么,大约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的背景和日后的前程。
她能理解这份功利心思,却不认可,更不打算用自己去成全他们。
所以,统统滚蛋。
又走了一段之后,前面忽然传来一阵荒腔走板的歌声。
“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凶藏吉。富贵哪能长富贵?日盈昃,月满亏蚀。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
“展放愁眉,休争闲气。今日容颜,老于昨日。古往今来,尽须如此,管他贤的愚的,贫的和富的。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唱歌之人大约是自学成才,时而有调,时而走调,愣是让人听出几分诗朗诵的意思。
苏青白是音律一道的行家,不由皱起眉头。
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张月鹿却是猛地怔住,满脸不敢置信。
第五章 我想你
齐玄素想象过很多两人见面的场景,比如在交手的时候被打落了面具,比如在一个细雨朦胧的时节撑着伞在石桥上不期而遇,比如张月鹿陷入险境时他从天而降等等,唯独没有想过这等场景。
齐玄素离开雷小环的院子之后,知道张月鹿访友未归,便独自出了真武观,在道观门前的长街徘徊。
大约是心中忐忑的缘故,他忽然想起这首七娘很喜欢的《双调乔牌儿》,不由哼唱起来。不知不觉间,声音越来越大。
无论儒门、道门、佛门,踏歌而行都不是什么稀奇事,反而颇受推崇,许多高人出场都是人未至声先至,慈航一脉中甚至专门有一门由此延伸出来的神通,名为“大慈雷音”,只是像齐玄素唱得这么有特点的,却是不多。
张月鹿听过这首曲子,那是在云锦山,两人刚刚离开上清宫,正准备返回上清镇。
忽而云聚风起,飘起雪花来,不一会儿,雪越来越大,眼见天边黑沉沉地,殊无停雪之象。
从上清宫到上清镇的距离着实不短,两人只能冒着风雪朝遥遥可见的上清镇走去。
当时的齐玄素便哼唱着这首曲子,其中词句让她感触颇多,于是她做了一个让她后来很是后悔的决定。
“天渊,过完年我们就回玉京去。”
没想到,差点就是诀别。
当齐玄素转过一个拐角,看到了满脸惊诧的张月鹿。
齐玄素怔住了,也僵住了,一动不动。
两两对视。
良久,齐玄素终于回神,干巴巴道:“我……回来了。”
张月鹿低敛了眉眼,轻声道:“回来就好。”
齐玄素也想过许多两人相见时的反应,或是两人抱头痛哭,或是张月鹿横眉怒目,却没想到会如此的……平常。
就像一位游子远游归来。
积攒了多时的感情本该是热烈的,在这一刻反而是内敛了。
不过张月鹿远没有她表现的那般平静,又喃喃重复了一遍:“回来就好。”
齐玄素大步向张月鹿走去。
张月鹿站在原地没动。
在马上就能拥抱张月鹿的时候,齐玄素又生出几分怯意,好似近乡情更怯,双手在距离张月鹿的双肩还有大概半尺距离的时候停滞不前,最终慢慢放下。
张月鹿望着他,轻声道:“我们回去再说。”
“好。”齐玄素点头道。
张月鹿主动握住齐玄素的手,拉着他往真武观走去。
在张月鹿停下脚步的时候,苏青白也随之停下了脚步。他远远看着这一幕,忽然明白了什么,然后又看了眼那个对自己不假辞色却主动拉住另一个男子的手的女子,默默地转身离去。
齐玄素和张月鹿都注意到了这个难掩落寞的身影,都没有
说话。
接下来的这段路程,两人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显得这段路程格外漫长。
不知是不是裴小楼提前安排的缘故,这一路上竟然没有什么人,甚至连灵官都没见到半个。
直到来到张月鹿的院子。
刚一进门就遇见了沐妗。
沐妗两眼瞪大,仿佛见鬼一般,伸手指着齐玄素,微微颤抖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张月鹿低声道:“干你的差事去。”
不等沐妗反应过来,张月鹿已经拉着齐玄素走远了。
沐妗愣愣地转身望着两人的背影,还是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来到张月鹿的书房,因为门是锁着的,所以张月鹿在前面开门,齐玄素在后面等着。
刚一进门,张月鹿的身子便僵住了。
因为齐玄素从后面轻轻揽住了她。
张月鹿没有反抗,任由齐玄素抱着她,沉默不语。
齐玄素把头埋在张月鹿的青丝中,轻声道:“青霄,我很想你。”
张月鹿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不再压抑自己的情感,嗓音格外轻柔,仿佛怕吓到齐玄素一般,又带着几分颤抖:“这段时日,你到哪里去了?我……我还以为你死了。”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我本也以为我死了,不过是东华真人救了我,给我装了一颗‘副心’,让我得以起死回生。”
张月鹿显然听说过“副心”的名头,不由道:“我听说一颗‘副心’就要几万太平钱,东华真人好大方。”
齐玄素顺着说道:“这世上自然没有无缘无故的大方,东华真人救了我之后,又给我安排了一项特殊的差事,所以我不能回来见你,也不能告诉你我还活着。”
张月鹿并没有怪齐玄素,第三次重复道:“回来就好。”
齐玄素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抱着张月鹿。
他的话是假的,可他的心情是真的。
他的确很想张月鹿,总是会想到张月鹿,哪怕在梧桐院见到李青奴这位大花魁时,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张月鹿。
不知何时起,张月鹿的身影便铭刻在了他的心头,这与张月鹿是什么人无关,只与张月鹿这个人有关。
许久后。
“天渊。”张月鹿唤了一声,声音不再轻柔,却十分动情。
齐玄素轻轻嗯了一声。
张月鹿道:“手往下一点。”
齐玄素一怔,随即顺从地把手移动到了女子的腰间。
张月鹿得以艰难地扭转身形,齐玄素也配合地放松环着女子腰肢的双手,使得张月鹿不再背对着齐玄素,改为面对着面,两人的鼻尖几乎要触碰到一起。
两人对视,最开始的冲动褪去之后,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脸色微红。
这不是齐玄素第一次抱着张月鹿,早在剿灭迪斯温的时候,齐玄素就抱过张月鹿,可如此亲密的拥抱,却还是第一次。
齐玄素也得以近距离地仔细端详张月鹿,只见她肤白似雪,隐隐透出来一层晕红,鼻尖上有点点汗珠,低垂了眼睑,睫毛微微颤动着。
她似乎有些……紧张?
不管怎么说,张月鹿毕竟是个没有嫁人的姑娘家,一开始还能强作镇定,在齐玄素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片刻后,终于是有些经受不住齐玄素的目光,微微撇过头去。
可这一扭头,却是把耳朵露了出来,刚好可以看到从她的耳根到脖颈,都泛着可疑的微红颜色。
很难想象,那位脾气不算好且不近人情的张副堂主也会有这样小女子的一面。
齐玄素心头涌起万般思绪。
过去种种,太清市的初见,西域的风雪,从玉京到上清府的归途漫漫,飞舟的诀别,乃至于江陵府的再见面,直到今日的此时此刻。
从最开始的畏惧和戒备,再到后来的念念不忘。
张月鹿把头伏在齐玄素的胸膛上。
没有心跳,只有一片沉寂。
不知为何,张月鹿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不知过了多久,张月鹿伸手轻轻推开了齐玄素,稍稍拉开两人之间距离,仔细打量着齐玄素全身上下。
齐玄素有些摸不着头脑,好奇问道:“你看什么呢?”
“看你有没有缺胳膊少腿。”张月鹿回答道,“还不错,勉强算是完完整整地回来了。”
齐玄素问道:“那么你呢,你最近还好吗?”
“我?我当然还是老样子,没什么不好的。”张月鹿笑了笑,“你不会以为我会寻死觅活吧?那就不是我了。”
齐玄素道:“我听裴真人说,你很拼命,经常几天不眠不休。”
张月鹿没有接茬,顾左右而言其他:“对了,如今我是天罡堂的第八副堂主了,我还给你留了位置呢,你还回不回来?”
齐玄素低声道:“东华真人……把我调到了紫微堂。”
“是这样啊。”张月鹿顿了一下,“那也不错,毕竟紫薇堂是九堂之首。”
两人之间又有了片刻的沉默。
有太多的话想说,一时间反而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戛然而止。
“你先说。”张月鹿转开视线。
齐玄素忽然觉得舌头有点不听使唤,就像喝醉了酒,干巴巴道:“你……我想你了。”
张月鹿低着头:“你刚才已经说过一遍了。”
“你想我吗?”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抬起头来,声音不大,一字一字说道:“我想你。”
第六章 醉生梦死
都说小别胜新婚,屈指算来,齐玄素与张月鹿已经分别了将近半年的时间,其中欣喜可想而知。
齐玄素又偷偷握住了张月鹿的手。
他不向往长年累月的平淡日子,更喜欢江湖厮杀的生活,却很享受这种片刻的安宁,就如久旱逢甘霖。
齐玄素转头望去,只见张月鹿一双妙目正凝视着自己,脸上挂着恬淡笑意。
见齐玄素望来,她微微一笑:“我们出去走走?”
齐玄素自然不会拒绝,与张月鹿一道出门。
张月鹿所在的院子风景不错,与其他院子共用一座大湖,或者说几座院子本就是绕湖而建,都是半开放式的结构,临湖的一面没有院墙,而此湖又与真武湖相连。
湖畔不远处有座凉亭,以一条曲折水廊与堤岸相连,齐玄素拉着张月鹿来到亭中,两人依着亭子的“美人靠”坐下,双手仍是握在一起。
齐玄素看了眼两人十指相扣的双手,轻声道:“我还以为你会把手抽回去呢。”
话音方落,张月鹿不动声色地把手抽走,问道:“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齐玄素道:“因为你给人的印象总是很严肃端庄。”
张月鹿哑然失笑道:“做事的时候当然要态度端正,这样才能让别人信服,可是在你面前,就没有那个必要了。”
齐玄素又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
张月鹿的手掌翻转,也将齐玄素的手握住了。
双手相握,齐玄素只觉这一刻光阴最是难得,全身上下都如沐春风一般,一颗心如在云端飘浮,但愿天长地久,此生一直如此。
张月鹿轻轻地靠在齐玄素的肩上,轻声问道:“天渊,这段时日以来,你都去了哪里?”
齐玄素神色有了瞬间的僵硬,随即说道:“这就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套用话本里的一句话,我有故事,你有酒吗?”
“你出事之后,我就戒酒了。”张月鹿摇头道。
齐玄素心中感动,故作惋惜道:“可惜,我还专门准备了好酒,看来你是无福消受了。”
张月鹿眼神微微一亮:“不可惜,你现在回来了,我自然也可以破戒了。”
“你等我片刻。”齐玄素松开张月鹿的手,转身离开小亭。
不多时后,齐玄素便去而复返。
齐玄素花费两个太平钱专门定制了个精致的锦盒,还配了两只玻璃杯,看上去挺像那么回事。
张月鹿好奇道:“这是什么酒?该不会是西洋的红酒吧?”
齐玄素摇头道:“我不懂酒,不过肯定不是红酒,你还是自己看吧。”
张月鹿从齐玄素手
中借过锦盒,放在凉亭中的石桌上,并没有太过在意,随手揭开盒盖。
下一刻,张月鹿脸上露出了震惊的神色:“天渊,你是从哪弄来的?”
齐玄素笑了笑,答非所问道:“是好酒吧。”
“当然是好酒。”张月鹿竟是有些激动,又有些感动,“当初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只是随口提了一句,没想到你还记在心上。”
齐玄素立刻开始回忆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得益于散人的惊人记忆力,齐玄素很快就想起来了。
那是离开凤凰楼之后,他坐在台阶上醒酒,两人谈起了女儿红和状元红。
然后张月鹿说:“其实大醉一场也没什么不好,最起码可以暂且忘却那些烦心的事情。我听说,道门中有一种酒,叫作‘醉生梦死’,是专供给真人们的酒,因为普通的酒已经对真人没有任何效果,哪位真人想要喝醉,便会去要一坛‘醉生梦死’。”
“如果是普通人喝了‘醉生梦死’,那么他就会忘记许多事情,忘记父母妻儿,忘记朋友兄弟,甚至忘记自己是谁。所以道门对于‘醉生梦死’的管制很严,市面上很难见到。我一直想喝,却一直未能如愿。”
这玩意就是传说中的“醉生梦死”?专供真人喝的酒?化生堂的这帮人连这种好东西也往罐子里装?不过换一个角度来想,普通人喝了就会失忆,只有天人才能喝,必然有价无市,多半是卖不出去的存货。
齐玄素望向锦盒中的那瓶酒,压下心头震惊,玩笑道:“我当然记得,要不是那次萍水相逢,我也不能被大名鼎鼎的张副堂主垂青。”
张月鹿一时间不该说些什么,只能轻轻叹息一声。
齐玄素问道:“你怎么叹气?是不喜欢吗?”
张月鹿赶忙摇头道:“不是,我很喜欢。不过你为了这瓶‘醉生梦死’,应该费了许多心思吧?”
齐玄素如实说道:“没费心思,就是顺手得来,不算什么。”
张月鹿却不这么想,只当齐玄素不愿让她过意不去才故意这么说,其实是过程曲折,不由一阵惭愧,低声道:“我却是没什么能送你的。”
齐玄素不免汗颜,赶忙道:“这件礼物其实是赔罪的。我不要你送我什么,我喜欢你,不因为你姓什么,出身如何,师父是谁,我齐玄素虽然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但这点心气还是有的,只是因为你是你,仅此而已。”
张月鹿目光盈盈地望着他:“天渊,你这是真心话呢?还是哄我呢?”
齐玄素正色道:“当然是真心话,我若是赌咒发誓,那才是哄你。”
张月鹿目光柔和,并无半分咄咄逼人之意,只是
问道:“你说这件礼物是赔罪的,又有什么说法?”
齐玄素道:“那就要一边喝酒一边说故事了。”
说到这里,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事:“对了。我现在只是归真阶段的修为,喝了‘醉生梦死’之后不会忘记自己是谁吧?”
“那倒不会,只要少喝就是了。”张月鹿取出锦盒中的两只酒杯摆在石桌上,又除去酒瓶的封口,分别倒满,酒液竟是呈现出剔透的琥珀之色,在透明的玻璃杯中煞是好看。
齐玄素端起一杯,放在鼻下轻嗅,立时便有了一分醉意。
张月鹿也端起自己的那一杯,十分斯文地抿了一口。
“那可真是说来话长了,从哪里说起好呢?”齐玄素轻轻摇晃酒杯,望向酒杯中的琥珀色酒液,陷入回忆。
张月鹿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红晕,明艳动人,似笑非笑道:“不如从盐泽开始说起?”
齐玄素脸上的表情缓缓僵住。
张月鹿又喝了一小口酒,接着说道:“或者从措温布说起也可以。”
齐玄素猛地咳嗽一声:“你都知道了?”
张月鹿微笑不语。
齐玄素又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张月鹿轻声笑道:“你说出这句话之后,我才真正知道的。”
齐玄素立刻明白自己上当:“好啊,原来你在诈我。”
“起初的时候,我没有多想,毕竟你已经‘死’了,还是我亲眼见证的。”
张月鹿仅是今天一天露出的笑容就比过去半年还多,此时她以手托腮,一手持酒杯,面带微笑地望着齐玄素:“就算知道你没死之后,我也没有想到这一点。直到你说要向我赔罪,我就不得不多想了,这让我想起了一个被我否定的猜测,我忽然发现过去很多想不通的事情一下子豁然开朗了,所以我就……”
“你就顺势试探了我一下,我的反应刚好证实了你的猜测。”齐玄素苦笑接口道。
张月鹿笑了一声:“我该你叫你齐玄素呢?还是该叫你魏无鬼呢?”
齐玄素眨了眨眼:“当然是齐玄素。”
张月鹿用鼻音轻轻嗯了一声,并无半分不悦,反而还有几分慵懒妩媚。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又道:“是我杀了万修武。”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然后呢?”
齐玄素奇怪道:“你不生气吗?我原以为你会大义灭亲,将我缉拿归案。”
张月鹿叹了口气:“天渊,谁都可以抓你,唯独我张月鹿不能抓你。”
齐玄素问道:“为什么?”
张月鹿紧望着他,轻声道:“我不做圣人,也不做小人。”
第七章 坦白(上)
既然张月鹿都知道了,那齐玄素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一边喝酒,一边从头开始讲起。
当然不是从他在星宿海中醒来开始,而是从他被东华真人救下开始。
除了开头不一样,接下来的一切,都是齐玄素的亲身经历。
齐玄素先是讲了在盐泽的飞龙客栈遇到了第八天养,以及与“天廷”结怨。
然后又讲了“奉命”去了措温布的事情,调查白玉堂,并在机缘巧合之下,见到了“应龙”坠落,也见到了慈航真人。
齐玄素不由感慨道:“我当时没想到,竟然会是慈航真人,我的身份之所以暴露,多半也是因为慈航真人的缘故。”
张月鹿并不否认,慢慢解释道:“我与师父书信往来的时候,师父在信中提过一句,她曾在措温布的湖畔见过一人,自称魏无鬼,却身怀道门功法,让她印象深刻。”
“我当时只觉得一切都连起来了。你与第八天养在盐泽的飞龙客栈相识,合力击杀‘天廷’之人。接着去了西平府,参与了‘杀鹰屠犬大会’,然后去往西戈壁,见到秦无病,又出现在措温布的湖畔,与我师父有过一面之缘。你离开措温布后,遭到风伯的追杀,去了西京府,借助道门的力量逼退风伯,又遇见了裴真人。”
“你离开西京府,前往中州,中途遇到万修武,对万修武痛下杀手,然后凭借裴真人的令牌进入鬼关,见到了三大阴物。过关之后,你来到龙门府,又很快离去,最后出现在紫仙山,再次遇到第八天养,并帮助第八天养破案。”
“我说的对不对?”张月鹿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的震惊不是假的,只能道:“厉害,佩服。”
张月鹿好奇问道:“我还有几点不明白,你能回答就回答,不能回答,我也不会强求。”
齐玄素道:“但问无妨。”
“那我可真问了。”张月鹿道。
“问就是。”齐玄素道。
张月鹿略微斟酌言辞:“你去鬼关做什么了?”
齐玄素叹了口气:“这就说来话长了,你知道道门的谪仙人补全计划吗?”
张月鹿一愣,若有所思道:“我有些印象,好像是与散人有关。”
齐玄素解释道:“道门五大传承分别对应天、地、人、神、鬼五仙,玄圣只是整合五脉传承,并非凭空硬造,在玄圣之前,五脉传承就存世多年,只是不成体系而已。唯独散人是道门以人力强行造就出来的传承,本意是打算人力造就谪仙人,结果失败了,又没有完全失败,阴差阳错之下,反倒成就了散人的传承。”
“按照道理来说,散人也可以成为谪仙人,不过需要某种极为贵重的物事来弥补先天不足,改变根器。就像画龙点睛,谪仙人是真龙,散人是照着真龙画出来的假龙,能够以假乱真,就差最后的点睛一笔,才能化作真龙。这种极为贵重的物事就是点睛一笔。”
“你还记得盂兰寺吗?”
张月鹿是本就是极为聪慧之人,已经隐隐有些明白了:“那次……我被谢秋娘缠住,你被衍秀和尚暗算,又遇到巫罗神力。我当时真怕你被留在盂兰寺中没有出来,如果是那样,我只怕是此生都良心难安。”
“就在不久之后,你就成了玉虚阶段的修为,你所那座会动的佛像碎了之后,里面有个珠子,像是传说中的妖丹,衍秀偷袭你之后,你把那个珠子一口吞了,不但伤势痊愈,而且修为大增,这才一口气逃出了盂兰寺。”
齐玄素叹道:“当时我骗了你,那不是什么妖丹,而是一块玉,后来我才知道,那种东西叫作‘玄玉’,因为巫罗神力的缘故,‘玄玉’与我融合,让我的境界修为更上一层楼。”
张月鹿挑了挑眉:“为什么骗我?”
齐玄素道:“因为与巫罗神力有关,我怕跟隐秘结社扯上关系,然后被你大义灭亲。”
一个谎言总要用更多的谎言去圆,齐玄素心中无奈又悲哀,不过他并不后悔,也没有后悔的余地,谁让他在认识张月鹿之前就已经是清平会的成员了呢?
无论如何,他都不愿让张月鹿知道他其实是清平会的成员,杀万修武是一回事,加入隐秘结社又是另外一个性质了,哪怕他并非真正自愿,他也不敢去赌张月鹿会如何反应。他相信自己总有脱离清平会的那一天,到那时候,他就能堂堂正正地面对张月鹿,这些不堪往事就让它随风去吧。
张月鹿轻哼一声,表示不满。
齐玄素又去握她的手。
张月鹿倒也没有躲闪,任由他握住,看来并不是真的生气,或者说不是十分生气。
齐玄素稍稍松了口气,接着说道:“后来,我找到了白玉堂的所在,不是在措温布的西戈壁,而是在措温布的东绿洲,不过我去的时候,他们已经是人去楼空,唯独留下了这块‘玄玉’。”
“我怀疑与措温布的化生堂作坊有关,你应该知道,上官敬真人之所以乘坐‘应龙’出现在措温布,就是为了镇压了作坊中失控的‘大阿修罗’。我当时为了调查此事,混入了‘客栈’的队伍,也在现场,还浑水摸鱼拿到一颗‘血丹’,那具‘大阿修罗’应该是被白玉堂的人操纵。”
“对了,在‘玄玉’旁边还有一封信,是白玉堂之人留给清平会之人的,大概意思就是说这块‘玄玉’是两家早就说好要交给清平会。因为事情出现变故,被道门发现踪迹,白玉堂不得不提前撤退,便将‘玄玉’留在了此地,等着清平会的人登门自取。”
张月鹿忍不住笑道:“结果阴差阳错地被你截胡。”
齐玄素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带着这块‘玄玉’离开措温布,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先是被风伯追杀,去了西京府,因为裴真人与东华真人、雷真人的关系,所以裴真人是知道我的身份的,我在裴真人那里养伤,雷真人是我的顶头上司,还传了我一套‘澹台拳意’。”
“后来,我离开西京府,路上与万修武狭路相逢。我们的恩怨,想必你也调查清楚了,我见他只有一个人,便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与他来了场十分公平的生死相搏。大约是老万这几年享福多了,手艺生疏,结果死在了我的手中。”
“我知道无墟宫肯定不会轻易放过杀万修武的凶手,于是我就来了个反其道行之,去了鬼关,然后见到了三大阴物。”
“不过有一点我要说明,不是我主动要见他们的,是那块‘玄玉’,莫名其妙把我带进了鬼国洞天,然后我就见到了三大阴物,分别是殷先生、万师傅、白夫人。从他们那里,我才知道‘玄玉’要以神力开启,是补全谪仙人的关键物事,他们帮我开启了‘玄玉’,却也要我帮他们一个忙。”
齐玄素老老实实把鬼国洞天的经历都和盘托出。
在他看来,也的确没什么不能说的,毕竟三大阴物也是道门成员,与他们有所交集,并不是什么犯忌讳的大事。
果不其然,张月鹿听完之后,并没有太大反应,只是若有所思道:“原来是这样。”
第八章 坦白(下)
张月鹿这才明白师父慈航真人为何否决了她关于调查鬼国洞天的提议,一来是鬼国洞天的确重要,不好轻动,二来就是三大阴物与道门的关系微妙,若是贸然进行调查,很可能会导致事态进一步恶化,出现什么变故。
从争夺大掌教尊位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个马蜂窝,在真正决出胜负之前,三位大掌教候选人谁也不会去主动捅这个马蜂窝。
“第二个问题。”张月鹿收回思绪,“那个小姑娘是谁?”
齐玄素轻声道:“她叫柳湖,是上次江南大案的幸存者。”
张月鹿一震。
齐玄素继续说道:“你是此案的亲历之人,应该还记得方林候,也还记得方林候名下的股份。江南大案涉及到的股份都是从太平钱庄走账,而且是不记名的账户,很难追查。而这些股份不全是方林候一个人的,还包括他手下分钱的那些人,只是统一挂在方林候的名下。至于他们之间到底怎么分成,外人就不得而知了。事发之后,方林候被杀,他的属下也死的死,抓的抓,剩下几个侥幸逃过一劫的,也不敢提起此事。所以这笔钱至今还躺在太平钱庄的户头上。”
张月鹿问道:“柳湖是方林候的女儿?”
齐玄素摇头道:“柳湖不是方林候的女儿,而是方林候属下的女儿。方林候身为二品太乙道士,位高权重,也不精通经济之道,不能亲自管账,所以有一个人专门为他管账。这个人便是柳湖的父亲。早在案发之前,他就已经被灭口,柳湖是唯一的活口。”
张月鹿深深望了齐玄素一眼,道:“看来你这次隐藏身份查案,收获很大。”
“具体如何,我也不是都知道。”齐玄素道,“我奉命护送她前往辽东,途中再次遇到了‘客栈’的杀手。”
张月鹿立刻想起来了:“我们上次遇袭……”
齐玄素点头道:“虽然不是一伙人,但大有干系,你断了幕后之人的财路,所以对你痛下杀手。柳湖则是关系到几十万太平钱的去向归属,所以要捉拿活口。据我所知,上次袭击我们的那伙人的头领人称‘常三爷’,是个狠角色,比我后来遇到的那伙人要厉害许多。”
张月鹿陷入沉思之中,喃喃道:“江南大案爆发的时候,就是东华真人主张严查彻查,声言要以此为契机在黑幕之上凿开一条缝隙,最后却不了了之。如今看来,东华真人仍旧没有罢休,不过是由明转暗。”
齐玄素听张月鹿这么一说,再结合自身的经历,也有些回过味了。
第一,裴小楼显然知道柳湖的存在,却乐见其成。第二,按照张月鹿所说,东华真人主张严查江南大案。第三,张月鹿因为在江南大案中立下功劳,得了地师青眼,被提拔为副堂主。第四,收养柳湖的菩萨蛮是清平会之人,与七娘关系不浅,而七娘又与裴小楼、雷小环有着密切关系。第五,慈航真人并非一开始就参与到彻查江南大案之中,而是在张月鹿遇险之后
,才开始插手其中。
如此看来,局势已经逐渐清晰。裴小楼、东华真人、地师都是全真道之人,他们的态度从始至终都是一致的,从未有过改变。从慈航真人的态度来看,正一道最初似乎是秉持中立,或者说作壁上观,直到张月鹿这个愣头青入场之后,才不得不下场。
那么幕后之人是谁,似乎已经不必多说。总不会是远走西域的西道门或者已经成为皇室勋贵的北道门。
当然,涉及到利益,这个道那个道,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必然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概率也有全真道之人参与其中,不过被以地师为首的全真道直接“大义灭亲”。甚至正一道在开始秉持中立,也是因为有自己人参与其中,只是局势变化,正一道为了大局考虑,也放弃了这部分人。
齐玄素问道:“青霄,上任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和方林候,是哪一道之人?”
张月鹿微微一怔,随即便明白了齐玄素的意思,回答道:“上任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是全真道之人,方林候则是太平道之人。杀了太平道的人,太平道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反手就以失察之罪将全真道的掌府真人调离了江南道府。”
齐玄素已经可以脑补出一场大戏,新任府主带着使命空降江南道府,与江南道府内部的贪腐势力明争暗斗,暗流涌动,敌我难辨,波谲云诡,又牵涉到上层的明争暗斗,最终两败俱伤。
齐玄素道:“这就对上了,我觉得把柳湖送去辽东,应该与这位前江南道府掌府真人有关。我之所以去龙门府,就是要接上柳湖。至于是谁把柳湖安排在龙门府,我也不得而知。”
张月鹿若有所思:“看来想知道此事的全貌,只能去询问东华真人了。”
齐玄素表示赞同。
张月鹿最后问道:“第三个问题,也是最后一个问题,就是紫仙山的事情。现在看来,紫仙山大案其实是江南大案的延续,两案并审也是早晚的事情。你去紫仙山也是东华真人的授意吗?”
齐玄素苦笑一声:“这其实是个巧合,若非为了躲避‘客栈’的杀手,我是不会走紫仙山的。到了紫仙山后才发现石门县因为连环杀人大案而被青鸾卫封锁,负责查案的人便是老熟人第八天养,我起初没有多想,只想着帮他破了案子。没有想到,这个案子越查越大,各种线索都指向了主事道士刘复同。”
张月鹿毕竟是此案的经办人,对于案情是了解的,道:“于是你们就联合另一个主事道士苏染把刘复同拿下了。”
齐玄素点头道:“若是没有苏染,我们连天乐宫都进不去,不过当时我就觉得蹊跷,因为苏染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所以事后我又去见了苏染。”
“你把苏染杀了。”张月鹿自始至终就不相信是第八天养杀了苏染,只是没有证据。
齐玄素道:“准确来说,是苏染想要杀我。青丘山一脉的狐狸们实是太平道的异类,竟然是个卫道士,
她认为紫仙山是道门的污点,意图将紫仙山毁去,所以刘复同是她的绊脚石,她要将刘复同拿下。我发现了蛛丝马迹,她也要将我灭口。可惜,她小瞧了我,结果就像万修武一样,死在了我的手中。”
张月鹿长长叹了口气:“经你这么一说,我差不多明白了。无论苏染的出发点是什么,这都是一场内斗,若不是他们内斗,这桩案子也不会暴露出来。不过你才是关键,如果不是你杀了苏染,那么紫仙山的局势不会失控,正因为你杀了苏染,事情闹大,这才遮掩不住,而且因为事发突然,紫仙山背后的那些人甚至来不及补救,只能匆忙灭口,从这一点上来说,你才是首功,东华真人把你升为主事道士也在情理之中。”
齐玄素笑道:“分明是咱们两人通力协作,这就叫‘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张月鹿举起酒杯,微笑道:“那……为了咱们的通力协作,我敬你一杯。”
齐玄素也举起酒杯,与张月鹿轻轻一碰。
两人各自一饮而尽。
不愧是专供天人饮用的“醉生梦死”,齐玄素立时有了八分醉意,昏昏沉沉,不得不以修为化解酒力。
张月鹿的酒量要更好一些,修为也要更高一些,眼睛中闪着光,灿若星辰,脸上泛着红晕,明艳动人。
醉眼看美人,齐玄素一时间竟是有些痴了。
张月鹿放下酒杯,伸手在齐玄素的眼前晃了晃:“看什么呢?”
“当然是看你了。”都说酒壮怂人胆,更何况齐玄素本就不是什么怂人。
喝了酒的张月鹿脸色通红,看不出有没有害羞脸红,笑道:“我有什么好看的。”
齐玄素只是盯着张月鹿看,不说话。
张月鹿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扭头望向亭外湖水。
此时天色将近黄昏,夕阳西下,将整个湖面映成橘红颜色。
齐玄素也随之望去。
他忽然有些伤感。
他向张月鹿的坦白了许多,可仍旧隐瞒了许多。他何尝不想开诚布公、以诚相见,只是……
便在此时,张月鹿调整好了心情,又偷偷地瞟向齐玄素,却发现齐玄素怔怔出神,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的眼神中弥漫着淡淡的哀伤。
初相识时的好奇又从张月鹿的心底翻涌出来。
他为何哀伤?
过去的那些年里,他经历了什么?
只是不等张月鹿开口发问,齐玄素已经驱散了这些许忧伤——他本就不是喜欢伤春悲秋之人。
然后齐玄素发现了张月鹿的偷瞟,立刻扭头望去,
这已经不知道是两人的第几次对视。
从最开始的些许羞涩,到现在已经变得愈发熟练和坦然。
齐玄素用张月鹿的话问道:“看什么呢?”
张月鹿用齐玄素的话答道:“当然是看你了。”
第九章 醉酒
情人之间的独处时光总是短暂,一眨眼就过去了。
转眼之间,已经是月上中天。
好大的一轮明月挂在如洗的夜空之上,倒映出满湖的月色。
一瓶“醉生梦死”被两人喝了大半,哪怕两人都是归真阶段的修为,同时不断以修为化解酒力,仍旧是醉了。
齐玄素喝得少些,大约醉了五六分,张月鹿喝得更多,虽然她修为更高,但还是醉了七八分。
眼看天色已经不早,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齐玄素玩笑道:“你还能走路吗?要不要我背你回去?”
张月鹿摇头道:“这是什么地方,让别人瞧见,算怎么回事?再有,你自己都站不稳了,还背我,我怕咱们两个一起滚到湖里去。”
齐玄素本就是玩笑之语,自然不会强求,于是两人相互搀扶着,一起往回走去。
张月鹿还不忘捎带上没有喝完的小半瓶“醉生梦死”。
万幸,张月鹿的书房位于整个院子的最深处,与前院隔着一道月亮门,若无的她的传召邀请,一般不会有人过来打扰,十分幽静。所以这一路上竟是没有看到半个人,两人就这么相互搀扶着来到书房门前。
说是书房,其实是内外三间,内两间就是张月鹿的起居室,外间充当办公的签押房和会客厅。
然后张月鹿有些反应过来:“你今晚打算住哪?你的房间应该在雷真人那边吧。”
齐玄素装傻充愣道:“什么住哪,我们不是要彻夜长谈吗?”
若是平时的张月鹿,自然不会同意,不过此时张月鹿醉得厉害,虽然没到人事不知的地步,但脑子昏沉,竟是点头答应下来:“好,我们就彻夜长谈。”
两人进了书房,齐玄素去点蜡烛,张月鹿随手把“醉生梦死”放在桌上,转身去了内间。
她似乎忘了齐玄素的存在,因为她的动作十分自然,就如平时独自一人。她似乎又没有忘记齐玄素的存在,因为她还不忘随手锁门。
齐玄素只好坐在茶几旁的长椅上。
没过多久,齐玄素听到里面竟然响起了水声。从声音大小来判断,不是洗脸,应该是沐浴。
若论繁华,金陵府不逊于帝京或者玉京,真武观作为金陵府最大的道观,常常接待地位尊崇的要人,所以除了占地广阔之外,内里也是十分不俗。
就拿张月鹿的居处来说,一色的黄花梨家具,书案上面的纸笔墨砚显见都是上品,摆得整整齐齐。桌子上,茶几上的茶具都上等的细瓷,而且摆有花瓶、古玩。
虽然已经有了煤油灯,但许多人认为蜡烛更有格调。所以还有各色烛台,四个角落是等人高的立烛台,也有摆在桌案上并罩着灯罩的矮烛台,甚至上方还悬挂着垂有流苏的八角宫灯。若是全部点亮,大放光明,能将整个房间照得亮如白昼。
除此之外,就是庞大的管道系统了,真武观早已告别了人力提水,而是通过铁质管道直接引水入户,想要用水,只要打开水阀就行,自然可以随时洗澡,而
不必像过去那样还要先去烧水。
当然,寻常百姓乃至于普通的富户,是没有这个条件的。
齐玄素听着隐隐约约的水声,思绪不由开始飘散,想象着里面的景象。只是他的想象力着实匮乏,只能想象出水气弥漫和若隐若现的人影。
不知何时,水声停了。
齐玄素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
此时夜已经深了,万籁俱寂,所有细微声音都变得清晰可闻。
齐玄素只听得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那应该是张月鹿在穿衣服。
再有片刻,脚步声由远及近,门闩被打开。
张月鹿再次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
张月鹿沐浴之后,头发还带着淡淡湿气,随意披散下来,换下了那身正装鹤氅,换上了一身普通的衣裙。
正所谓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道门十个女子中有半数喜欢穿白衣的,张月鹿却不太喜欢穿着白衣,或者说她不喜欢穿纯白色的衣裙,总要点缀些其他颜色,此时她的衣裙就是以青白二色为主,没了平日的凌厉,多了几分婉约温柔。
齐玄素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张月鹿。
张月鹿坐在齐玄素身旁,占据了长椅的另外半边,沐浴之后的她,醒酒几分,又没有完全醒酒,盯着探出裙摆的鞋翘,怔然出神。
齐玄素嘴上说着要彻夜长谈,可到了此时,反而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过了片刻,张月鹿抬起头来,说道:“再说一说你离开江陵府后的经历吧。”
“好。”齐玄素一口答应下来,嗅到张月鹿身上的幽香,忽然觉得有些口渴,伸手取过桌上的小半瓶“醉生梦死”,喝了一小口。
接下来,齐玄素从坐船开始说起,如何遇到许寇,又如何遭遇倭寇,还有沈明书的所作所为等等。
张月鹿专心聆听,偶尔也会从齐玄素手中接过酒壶,喝上一小口——因为酒杯被留在了亭子中,所以两人干脆直接用酒壶喝酒了。
就这么一人说,一人听,共用一个酒壶喝酒,十分和谐。
直到齐玄素提及了李青奴。
“李青奴,就是那个名满天下的大花魁?”张月鹿状若无意地问道。
齐玄素酒意上涌,没有听出这句话中潜藏的危险意味,随意说道:“我们在上清府见过的。”
“我知道。”张月鹿似乎酒醒几分,思路变得清晰起来,“你和她很熟吗?我当时都不知道你的身份,她怎么知道你的身份?”
齐玄素一惊之下,同样酒醒几分,竟是生出几分急智:“其实是我大意了,我当时把面具给了柳湖,没有遮掩真容,不小心被她认了出来。好在她不是道门中人,不知道齐玄素当时是个‘死人’,我便将错就错。”
“是这样吗?”张月鹿望着齐玄素,酒意又开始上涌。
“当然是。”齐玄素为了佐证自己的说辞,从随身的挎包中取出了白狐脸面具。
张月鹿接过白狐脸面具,翻看了几下,不置可否。
齐玄素画蛇添足道:“我还跟她达成了一笔交易,我帮她对付陆家公子陆云风,她帮我把柳湖安全送到辽东。”
“醉生梦死”不比凡酒,哪怕是千杯不醉的张月鹿也醉了,所以此时的张月鹿与平时大不一样,仿佛变了一个人,她闻听此言,嘿然一声:“英雄救美。”
齐玄素一下子酒醒了八成,赶忙撇清自己:“是公平交易。”
张月鹿露出一个深意笑容,朝齐玄素挑了挑眉头:“陆云风打李青奴的主意,有人帮李青奴出头。我就没有这等运气了,当初李天贞打我的主意,却没人帮我出头,我只能靠自己。”
齐玄素有些哭笑不得,平时的张月鹿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再者说了,那时候他还不认识张月鹿,什么出头,根本无从说起,这不是无理取闹吗。
看来她是真的醉了。
齐玄素是这样的想的,却不能这样说。
他又转念一想,李天贞何许人物,李家正宗嫡系公子,在家族同龄人中,可能只逊于不同辈的李长歌。而那时候的张月鹿应该初到玉京不久,张家旁支出身,李天贞可以自由出入真境别院,她却不能随便进入大真人府,当时的她也不是慈航真人的钦定传人,而是众多弟子之一,更没得到地师的青眼。
她面对李天贞,除了那个姓氏,再没有其他助力了。
虽然现在很多人都拿这件事来说明张月鹿如何背景深厚,连李天贞都不放在眼里,但其实是倒果为因了,对于张月鹿来说,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如果不是她心思过人,以言语架住了李天贞,让他同意赌斗,最终逼得他离开玉京,那么她的下场恐怕不会很好。
只是她生性要强,从不肯在别人面前显露半分软弱,更不会将心中的无助、委屈、惶恐等情绪付诸于口,永远都以强硬、坚韧、大气示人,好似她才是那个到死心如铁之人。
恐怕只有真正酒醉之后,又是在生死与共的齐玄素面前,她才会稍稍显露几分。
想到此处,齐玄素不由生出极大的怜惜之意,又生出一股豪气:“不就是一个李天贞吗,放心交给我,总有一天,我会替你找补回来。”
张月鹿笑而不语,只是小口喝酒。
“你不信?”齐玄素问道。
“我信。”张月鹿道,“我当然相信。”
齐玄素劈手夺过张月鹿手中的酒壶,猛灌了一口,忍不住打了个酒嗝:“我说到做到。”
张月鹿又从齐玄素手中拿过酒壶:“然后呢,你帮李青奴对付了陆云风之后又怎样了?”
“还能怎样,自然是赶着回来见你了。”齐玄素不敢再乱说话,“裴真人通知我之后,我一刻也没久留,归心似箭。”
张月鹿眨了眨眼:“真的?”
“当然是真的。”齐玄素斩钉截铁道。
张月鹿的眼神越发明亮,却低头浅浅喝了一口酒。
最终,两人都喝醉了。
在长椅上相互依偎着,沉沉睡去。
第十章 春梦了无痕
齐玄素好久没有睡得这样沉了,也好久没有睡得这般舒服了。
他做了一个悠长悠长的美梦,梦中没有黑沉沉的大山,没有诡异的黑影,也没有各种让他不明白的物事。
有的只是一段旅程,草长莺飞,日头正好,东风浩荡,梨花时节。
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苞堆雪。
道路两旁是开得正盛的如雪梨花,又夹杂着绚烂的桃花,人面桃花相映红。
两人走得不急,也不在意到底要去哪里,就是结伴而行。
似乎要走到天荒地老。
只是忽然之间,风云突变,从天际尽头,一线黑沉迅速蔓延过来,黑云压城,风起雨落,狂风骤雨扫落了无数桃花、梨花。
似睡似醒之间,齐玄素隐隐约约听到好大的雷声、风声、雨声。
虽说雨声好入眠,但齐玄素还是在轰隆隆的雷声和激烈的雨声中,从一场好睡中缓缓醒来。
首先映入眼帘是白色的纱帐。
然后他发现自己此时正躺在一张八步床上,这种卧具类似于一座四四方方小屋子,可以三面挂帐,只留一面进出。
齐玄素愣了片刻,很快便回想起来,昨晚他和张月鹿说是彻夜长谈,其实就是一起喝酒,喝到最后,谁也抵受不住“醉生梦死”的后劲,一起醉了过去。
不过他记得当时应该是在长椅上才对。
想到此处,齐玄素不由扭头床外望去。
这显然是一间卧房,所以没有书架、书案等物事,也没有待客的桌椅,反而有配套的梳妆台和黑檀木雕花的格子柜,以及一张小圆桌和两个绣墩,桌上放着一套紫砂茶具。再有就是用屏风隔开的小间,屏风上是山水草木和道门祖师们的诗文。
此时妆台前正坐着一名女子,满头青丝仍是没有任何束缚地随意披散,背对齐玄素。
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张月鹿。
瞧这架势,多半是张月鹿把齐玄素从外面的长椅上搬到了床上。毕竟张月鹿距离天人境界只剩下一步之遥,醒酒更早。
张月鹿正对着镜子中的自己怔怔出神,听到背后传来声音,转头望向齐玄素:“天渊,你醒了。”
齐玄素低低“嗯”了一声,问道:“我睡了多久?”
张月鹿看了眼怀表,答道:“大概六个时辰。”
齐玄素坐起身来,发现除了鞋子之外,外袍也被脱去了,只剩下里衣。
至于为什么在大夏天的天气里,齐玄素要穿内外两件,只能说到了归真阶段之后,已经不怎么怕热。
都说天人寒暑不侵,可境界修为带来的变
化并非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突变,而是缓慢积累的循序渐进,归真阶段已经有了部分天人神异,只要不是能置人于死地的极端天气,寻常的冷热变化都不算什么。
这就像两人喝“醉生梦死”,名义上是天人才能饮用的酒,可归真阶段也能喝,只是醉得更快一些,醒酒的时间更长一些。
再有就是,道门的风气如此。五代大掌教的影响一直延续至今,道门中人什么时候都要仪容端庄,甚至是一丝不苟。
齐玄素感叹道:“不愧是‘醉生梦死’,名不虚传,我好久没有睡得真么舒服了。你呢,你又睡了多久?”
张月鹿扭过身来,面向齐玄素,板着脸道:“大概四个时辰左右,你让我错过了今天的副堂主议事。”
齐玄素怔了怔,小心翼翼道:“那岂不是说,我们的事情已经是公之于众了?”
张月鹿盯着齐玄素,道:“我怎么觉得你有点窃喜?”
“有吗?”齐玄素满脸无辜。
张月鹿还是盯着他。
就在齐玄素有些忐忑不安的时候,张月鹿忽然一笑:“没有什么副堂主议事,前天的时候,雷真人已经交代过了,这几天主要是分头看案卷。”
说到这里,张月鹿忽然反应过来:“雷真人该不会提前跟你通过声气吧?”
齐玄素哪里会承认,连忙摆手道:“我算什么人物,哪有资格让雷真人为我花费心思,应该只是巧合而已。”
张月鹿也觉得齐玄素不大可能有这么大的面子,没再继续追究,又扭过身拿起梳子,说道:“你不要打扰我。”
齐玄素从床上起身,穿好鞋子,就穿着一身中衣,推开一扇窗,外面的大风立时裹挟着浓重的湿气吹了进来。
夏日天气就像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昨晚月色还好,今天却是大雨倾盆,风声雨声雷声,声声激烈。
张月鹿正准备梳头,被大风一吹,发丝凌乱,立时糊了一脸,不由道:“天渊,你要跟我对着干是吧?”
齐玄素赶忙把窗户关好,四下望去,看到自己的外袍和腰带搭在屏风上,便去了屏风后面。
待到齐玄素再从屏风后面转出来的时候,已经穿好外袍,正在系腰带。张月鹿也把披散的青丝简单挽成发髻,准备用一根簪子别住。毕竟不是已婚妇人,没必要用复杂的盘发,打理起来还是比较简单。
便在这时,沐妗推门进来,刚好看到眼前一幕,整个人顿时愣在当场。
因为张月鹿一直独居,过去这些天,张月鹿又经常通宵达旦,就算困了累了,也只是在椅子上小憩片刻。所以沐妗作为张月鹿的贴身
秘书,还肩负了照料张月鹿生活起居的职责,可以自由出入张月鹿的居处。
沐妗今天一如往常地来到张月鹿的居处,进了外间,发现张月鹿并不在这里,便又进了内间。
结果就看到这一幕。
齐玄素在系腰带,张月鹿在梳头。
怎么看,都像是两人刚刚起床。
如果两人是夫妻,倒也算了,可关键是两人并非夫妻。
而且齐玄素的确是在这里过夜,的确是刚刚起床。
齐玄素和张月鹿也愣住了,两人还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之中,心态松弛,再加上大雨的掩护,竟是没能察觉到沐妗的到来。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味道。
沐妗看看拿着发簪的张月鹿,再看看手按腰带的齐玄素,喃喃道:“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原来是真的。”
齐玄素反应过来,匆忙把腰带系好,轻咳一声:“好久不见。”
沐妗忍不住问道:“你、你是人是鬼?”
“当然是人。”齐玄素道,“我其实没死,现在回来了。”
沐妗倒退一步,差点撞在门上:“那、那你们昨晚……”
齐玄素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倒是不怎么在意别人如何看他,他也没什么名声可言,可他不能不考虑张月鹿的名声。若是传扬出去,对他来说,颇有些生米做成熟饭的意思,不损失什么。可他要的是堂堂正正迎娶张月鹿,不屑于通过这种下作手段与张月鹿绑定在一起。再有就是,如今看张月鹿不顺眼的人大有人在,如果有人拿此事大做文章,那么对于张月鹿的前途颇为不利。
毕竟道门风气趋于保守,男女关系在道门之中是一把双刃剑,不小心也会伤到自己。
张月鹿也反应过来,虽惊不乱,颇有大将之风,将手中的簪子插好,沉静道:“天渊离开了将近半年,这期间发生了许多事情,所以我们彻夜长谈了一次。”
沐妗满脸写着不信。
彻夜长谈,结果就谈到床上去了?
我早就想到他是这样的齐玄素,却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张月鹿。
张月鹿暗暗后悔,早知道就不让齐玄素去床上睡了。就算不忍心让齐玄素睡在长椅上,干嘛帮他脱了外袍和腰带,以他的武夫体魄,和衣睡一宿还会累着不成?
她本觉得两人没有发生什么,问心无愧,现在看来却是人言可畏。
失算。
张月鹿只得强行转开话题:“有什么事情吗?”
沐妗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然后取出一封公函递到张月鹿的面前,道:“掌堂真人来函。”
第十一章 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
张月鹿接过公函,顺势从妆台前起身,来到外间。
沐妗自然也随着张月鹿一起来到外间。
于是只剩下齐玄素,不管怎么说,不再那么尴尬了。
齐玄素坐到张月鹿方才的位置上,发现自己的短剑“青霄”就被放在妆台上。
他在见张月鹿之前,先去了一趟雷小环给他安排的住处,将身上携带的行李、兵器都放在了住处,只带了一把从不离身的“青渊”,这也是他要回去拿酒的缘故。
想来是张月鹿帮他脱下外袍的时候,发现了被他挂在腰间的短剑,他甚至可以想象,张月鹿独坐妆台前轻轻摩挲短剑的样子。
毕竟这把短剑名为“青渊”,取“青霄”的“青”字,又取“天渊”的“渊”字,对于两人而言,意义非凡。
齐玄素收起“青渊”,又对着镜子仔细整理了仪容,这才起身来到外间。
此时张月鹿正坐在书案后面,那张公函被放在她面前的桌面上。
齐玄素问道:“慈航真人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只是关于你的人事调动而已。”张月鹿淡淡道,“从此以后,你不再是正一道弟子,而是全真道弟子。”
齐玄素早就已经知道,并没有如何惊讶。
张月鹿看了他一样:“看来你是早就知道了。”
“你不高兴?”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道:“没什么不高兴的,只是师父显然早就知道此事,却故意不告诉我,你的面子着实不小哩。”
齐玄素早就知道张月鹿心思缜密,想要糊弄她并非易事,放缓语气道:“还是不高兴了,大约是东华真人与慈航真人提前沟通过吧,别人也没这个资格。至于我的面子,那可真是高抬我了,我连东华真人的面都没见过,与慈航真人也只是一面之缘而已,真人们有自己的考量,怎么会在意我是怎么想的。”
不可否认,齐玄素说的是情也是理,就算张月鹿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张月鹿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不是你的原因,不过我总觉得东华真人有什么图谋,让你做了棋子。”
齐玄素心中不无感动,不过还是说道:“我这么一个小人物,哪里值得堂堂东华真人如此大费周章地算计。”
张月鹿心思缜密不假,无奈得到的信息严重不足,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可能凭空推测出真相,道:“希望如此吧,你还是要多留心。”
齐玄素点头应下。
张月鹿犹豫了一下,又
道:“还有一件事,等到此间事了,我们返回玉京,师父想要见你一面。”
这可就是大大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了,他不免一惊,然后便是心虚,好半天才期期艾艾道:“慈航真人……她老人家见我做什么?”
张月鹿似笑非笑地看着齐玄素,反问道:“你说做什么?”
齐玄素虽然曾经早就见过慈航真人,但那时候他并不知道慈航真人的身份,慈航真人也不知道他的身份,正是无知者无畏。如今却是不一样了,他知道慈航真人的身份,慈航真人也知道他的身份,他还真有些怯。
“能不能不见?或者我就不回玉京了。”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加重语气,再次反问道:“你说呢?”
齐玄素无奈叹气:“你这边的亲朋长辈两只手也数不过来,个个身份不俗,十个里有九个对我不满意,我还得挨个见过去,实在是个苦差事。”
按照道理来说,齐玄素不好当着张月鹿的面说这些话,不过张月鹿不仅没有在意,反而还表示赞同。
她柔声道:“没有办法,你就多担待吧。”
齐玄素抱怨之后,又自省己身:“不过话说回来,还是我自己的原因。”
“当年纵横家祖师第一次游说秦王失败,归至家,妻不下纴,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待到他一人佩六国相印,权倾天下,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欲决其策。他路过龙门府,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倾耳而听;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谢。”
“嫂何前倨而后卑也?只因是位尊而多金。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
“说白了,还是我不争气,玄圣在我这个年纪,虽然还未整合道门,但也堪比副掌教大真人,我若有玄圣一半的能耐,万不至于如此。”
张月鹿玩笑道:“等你做了大掌教再去云锦山,我爹娘定会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到时候让张玉月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谢。至于我,当然是侧目而视,倾耳而听。”
齐玄素笑道:“你这是答应了?”
“答应什么了?”张月鹿问道。
齐玄素笑而不语。
张月鹿子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失言,不由脸色微红,啐了一口:“等你见了我师父再说其他。”
齐玄素喃喃自语:“说起来,我与慈航真人也算是旧相识……”
张月
鹿打趣道:“那你见面之后,可以这么论交情,我不反对。”
齐玄素哪有这个胆子,讪讪道:“也就是在背后跟你说一说,见了慈航真人,我只有聆听教诲训示的份,至多说说咱们是如何情深义重云云。”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谁跟你情深义重?”
张月鹿平素一向是颇有威严,这般小女子的姿态可谓是十分少见,就连沐妗都觉得陌生,只是眼看着两人有开始腻歪的意思,一直旁观的沐妗实在有些受不了,忍不住轻咳一声。
张月鹿想起沐妗还在旁边,清了下嗓子,又恢复正常语气:“若是没有其他事情……”
齐玄素主动起身道:“我先告辞了。”
两人又是一个视线交汇,让沐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别看张月鹿平时都是云淡风轻的样子,可在感情一事上,还是个新手,再加上久别重逢的加持,此时的张月鹿俨然就是个恋情正热的小女子,哪里还有平日里张副堂主的样子。
待到齐玄素离开,沐妗就忍不住道:“青霄,你到底看上他哪一点了?”
张月鹿看了她一眼:“我也不知道,这种事情,哪里说得清楚?”
沐妗只能无奈叹息一声。
她还是败给了齐玄素。
不过与以前的不甘相比,这次却是有些心服口服,仅凭齐玄素敢为了张月鹿豁出性命,就已经胜过无数了。
另一边,齐玄素离开张月鹿的居处,总是有些做贼的感觉,好在四周无人,这才让他心安几分。
待到他离开张月鹿的院子,收拾心情,想起一件事。
那就是万修武之死。
根据裴小楼所说,岳柳离的第一怀疑对象就是他齐玄素,只是因为他当时是个“死人”,这才强行洗清了嫌疑,可随着他重新出现,岳柳离那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无墟宫多半要重提此事。
对于齐玄素而言,是个不小的麻烦,需要想个对策。
至于齐玄素为何不与张月鹿商议此事,主要还是不想让张月鹿为难,以张月鹿的性格,肯为他隐瞒杀死万修武之事已经算是违心之举,他如何忍心再让张月鹿左右为难。
不过这种事情,牵涉到了无墟宫,也不是齐玄素一个人能应付的。所以齐玄素决定去找裴小楼商量对策,毕竟这位真人对他知根知底,一切都可以谈,而且裴小楼是万寿重阳宫出身,也好介入此事。
想到此处,齐玄素直接往裴小楼的居处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