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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过河卒txt下载     过河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五十三章 事后(下)

    苏染是死在了齐玄素的手中。

    虽然齐玄素已经预料到击杀苏染会引起极大的风波,但绝对没想到影响如此之大,间接导致了袁家被灭满门。

    要不怎么说世事无常。

    齐玄素和张月鹿冲出重围之后,发现追兵越来越少,最后再也不见半个追兵。

    两人自然是察觉出蹊跷之处,不再逃跑,而是在原地隐藏起来,等了许久,仍是不见追兵赶来,略微商议之后,又折返回去。

    待到两人重新回到断裂的石桥位置,顿时吃了一惊,这里有好些尸体,皆是被一招毙命。

    张月鹿虽然不喜欢魏无鬼,但两人此时同乘一船,也只好问道:“你怎么看?”

    齐玄素蹲下身去查看伤口,神色凝重道:“我觉得是天人亲自出手,这些人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你是说那个阻住我们去路的天人。”张月鹿若有所思道。

    齐玄素站起身,跃过石桥上的断裂缺口,来到对面。

    张月鹿也随之跃过,两人的神色愈发凝重。

    只见山路上满是尸体。

    “这……”饶是齐玄素见过许多江湖厮杀,也有些说不出话来。

    张月鹿当先迈步走去,两人顺着狭长险峻的山道一路往下,就见山路上倒满了尸体,从服饰和兵刃上来看,应该都是先前追杀他们的人。

    这条山路便如修罗场一般。

    张月鹿来到一具尸体跟前,蹲下身去翻看了一下,发现尸体上的致命伤口是由火铳造成的,说道:“看来不仅是那位天人大开杀戒,还有其他人从旁协助,更像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内讧。”

    齐玄素又检查了其他几具尸体,认可了张月鹿的说法:“看来是了,好狠辣的手段。”

    张月鹿想了一阵,倏地站了起来:“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个天人根本不是想要杀我们,而是要把这些人杀人灭口,所有他才会只伤你而不杀你,才会拦住我们的去路,把我们逼向这边的山路,这是把我们当成了鱼饵。”

    齐玄素点头道:“说得通,这些人都是袁家的人,那么袁家……”

    张月鹿叹了一声:“不是死了,就是已经逃了。不过裴真人还在江陵府城内,也许会有转机。”

    齐玄素提议道:“既然有裴真人坐镇江陵府,那么我们倒是不急着回去,不如再找找看,也许还有幸存之人。”

    “也只好如此了,在水潭那里碰头。”张月鹿没有拒绝,姑且是暂时相信了齐玄素。

    两人分头行动,倒是找到了几个幸存之人,不过都已经伤重难治,回天乏术,自然没什么收获。

    两人再次碰头

    之后,沿着原路往回走,又在路上看到了袁奉禅和袁尚道父子二人的尸体。

    袁奉禅没什么可说的,袁尚道之死却让两人颇感吃惊。

    齐玄素大概查看了袁奉禅的尸体,说道:“是被人以暗劲震断了心脉而死,十分隐蔽巧妙,我当时分明有所留手,绝不会将袁尚道置于死地。”

    张月鹿道:“既然是袁尚道死了,那么说明一件事,袁家多半也要被人灭口。”

    两人相顾无言。

    过了良久,张月鹿才开口道:“好快的动作,只怕紫仙山那边刚有结果,这边就已经开始布局行动。对了,是你杀了苏染?”

    齐玄素沉默不语。

    张月鹿没有深问下去,是谁杀了苏染,就像是谁把袁家灭口一样,关键不在于答案,而在于证据。

    并非道门多么尊崇律法,事事都要讲究证据,而是双方实力相当的时候,律法、道德、大义就变得重要起来,谁也不想在道义上陷入被动。

    在这方面,齐玄素不能与张月鹿相提并论,不过在张月鹿看来,魏无鬼也是有靠山的,靠山就是裴小楼。

    齐玄素想了想,说道:“张姑娘,我们也该分别了。”

    张月鹿问道:“你不去江陵府见裴真人吗?”

    齐玄素摇头道:“我孙女不见了,我得去找她。”

    “孙女?我看未必。”张月鹿显然不认为魏无鬼是个老人,“那个小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齐玄素倒也没有一味嘴硬,只是说道:“别人托付给我,让我护她周全,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张姑娘,你就看在我们携手御敌的情谊上,放我离去吧。”

    张月鹿深深望了齐玄素一眼,不置可否。

    ……

    柳湖骑着“步月”冲入密林,没走多久,就发现不知何时竟是起雾了,白茫茫的大雾,逐渐笼罩了整个树林,再有片刻,四周只剩下白茫茫一片,不辨东南西北。

    不过“步月”却是轻车熟路,载着她一路狂奔,只能听到“步月”清脆的马蹄声。

    如此不知走了多久,雾气渐渐散去,隐隐传来了喧闹之声。

    待到白雾彻底散去,柳湖发现自己竟是来到了一处闹市长街所在。

    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有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公廨,绸缎庄。

    路边还有各种摊贩,捏泥人糖人、卖糖葫芦、看相算命、卖炊饼鸭梨,各行各业,应有尽有。

    不少楼阁门首前扎着彩楼欢门,悬挂市招旗帜,招揽生意。

    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有做生意的商贾,有看街景的士绅,有骑马的官吏,有

    叫卖的小贩,有乘坐轿子的大家眷属,有身负背篓的行脚僧人,有问路的外乡游客,有听说书的街巷小儿,有酒楼中狂饮的豪门子弟,有城边行乞的残疾老人,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无所不备。

    可仔细看去,这些人无不是脸色惨白,就好似纸人一般。

    长街的入口立着一座三间四柱五楼式的牌坊,高四丈,宽五丈,坊楼中嵌横式牌匠刻着“鬼街”二字,乍一看去是黑色,可仔细一看,却是仿佛鲜血凝固后的红黑色,这两个字仿佛要滴下血来一般。

    柳湖只觉得头皮炸开,几乎要晕过去。

    不过“步月”却是半点不怕,光明正大地走入长街之中,这些“人”对柳湖和“步月”视若无睹,只当一人一马不存在一般。

    柳湖紧紧伏在马背上,握紧了齐玄素的“神龙手铳”,并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生怕被这些魑魅魍魉察觉到自己的存在。

    很快,“步月”来到了空荡荡的菜市口,不见犯人、鬼卒和刽子手。

    就在这时,柳湖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是谁?”

    柳湖一惊,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刑架上有一个绳套,应该是用来执行绞刑的,一个比柳湖还小许多的小姑娘正把这个绳套当作秋千,来回悠荡着,分外诡异。

    “步月”却是认得这小姑娘,甩头摆尾,并跺着前蹄,透出几分谄媚意味。

    小姑娘不等“秋千”停下,便飞身下来,来到“步月”面前,摸了摸它的马头:“咱们又见面了。”

    ……

    袁园付之一炬,什么也没剩下。

    裴小楼从地道出来之后,又去了郡王府。

    秦公辅不愿过多牵扯到道门的内斗之中,多少有些不悦,不过还是见了裴小楼,只是言语中便透出几分强硬:“裴真人,你要彻查袁家,我把巡抚和镇守总兵官都给你请来了,你还有什么吩咐?”

    裴小楼的态度却是十分客气,说道:“不敢当‘吩咐’二字,只是还有个不情之请,想要麻烦郡王殿下。”

    秦公辅却是听出来了,这次无关道门内部倾轧,应该只是裴小楼的私事。

    既然是私事,便是人情往来,秦公辅的态度立时缓和下来:“真人请讲。”

    裴小楼将秦无病送给魏无鬼一块令牌以及魏无鬼冒充秦无病亲兵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然后道:“这个魏无鬼,与我有些干系,若是有人问起他的来历,还请殿下帮忙圆上一圆。”

    秦公辅沉吟了片刻,虽然觉得有些风险,但既然是秦无病送出的令牌,郡王府本就脱不开干系,又有裴小楼的情面,便点头答应下来。

第一百五十四章 寻人(上)

    袁家被灭门,一切线索被销毁,甚至袁家的部分家财也早已被转移到了南洋,但雁青商会名下的商铺等产业却跑不掉。

    只是雁青商会的产业大多在江南道府的辖境之内,那里不属于全真道的管辖范围。裴小楼要等张月鹿回来联合办案。

    按照道理来说,江南道府应该属于正一道,事实上因为江南繁华,江州金陵是道门海贸的中心,三道势力在此交汇,所以江南道府与昆仑道府一般,直属于金阙,道府内部也是三道成员皆有。

    不过慈航一脉因为近水楼台的缘故,在江南道府的势力最大,影响最深,几乎每代慈航真人都出任过江南道府的府主。

    张月鹿的一位师姐如今就在江南道府担任首席副府主,只是年纪与慈航真人相差不大,等到慈航真人飞升的那一天,她也垂垂老矣,除非慈航真人能成为大掌教而提前放弃慈航真人的名号,否则她注定很难继承慈航真人的衣钵,不过这不是慈航真人选择张月鹿的唯一理由。

    这又要牵扯到天师之位的继承,这是慈航真人的天然弱势所在。清微真人争夺大掌教失败,可以继承国师之位,东华真人争夺大掌教失败,也可以继承地师之位。唯独慈航真人争夺大掌教失败,很难继承天师之位。

    虽然玄圣已经废除“非张姓不可继承天师”的规矩,但张家内部对此仍旧抱有极大执念,尤其是张家的大宗嫡系,对于张家旁支尚且怀有防备,更何况是外姓之人。

    这也是张家始终不如李家的缘故,李家可以容忍义子、女婿执掌门户,代代有强人,哪怕被玄圣打压限制,仍旧发展迅速,如今几乎完全掌握了太平道,没有第二个声音。张家却连旁支都容忍不了,仍旧主导正一道,却被慈航一脉分去了许多权柄。

    唯一的外姓天师颜飞卿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他既是上代老天师的心爱弟子,又是玄圣的知交好友,夫人苏云媗还是那一代的慈航真人。若是再往上算,苏云媗的师父嫁给了大玄高祖皇帝,成为玄圣夫人的继母,从这一点上来说,颜飞卿与玄圣还是连襟。再加上张家刚刚被玄圣废黜了一位天师,元气大伤,颜飞卿这才成为唯一的外姓天师。

    细算下来,当年的外姓天师颜飞卿有师徒传承的名分,有玄圣的支持,有正一道中举足轻重的慈航一脉的支持,甚至还有皇室的支持,再加上正值张家元气大伤,方能压倒张家的反对声音,夺得天师之位。如今的慈航真人万万不能与当初的颜飞卿相比,继承天师位置的希望十分渺茫。若要强争,很可能会造成正一道的内斗和分裂。

    不过对于张家来说,也是一个隐患。本代天师在世时尚且好说,能镇得住慈航真人,可等到天师飞升离世,新任天师上位,未必就能压服慈航真人,正一道很可能形成双“王”并立的局面。如此一来,双方必须要找到一个平衡点。

    仔细想来,最合适的人选就是张月鹿,她是张家子弟,又是慈航真人的弟子,如果选择她成为下下代天师的继承人,可以同时兼顾张家和慈航一脉的利益。唯一的不足,张月鹿是张家旁支,并非大宗出身,不过总好过便宜了外姓人。

    这次金阙派遣张月鹿彻查此案,主要就是慈航真人的意思,虽然国师才是轮值大真人,但一个紫仙山的案子还不至于让轮值大真人亲自过问。国师更不可能主动过问,那会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事实上金阙议事也有等级,不一定非要所有参知真人和平章大真人全部到齐,有些时候只要凑足十二名参知真人即可,这种人数不齐的议事被称之为“小议”,与之相对应的还有二十四人的“中议”,以及三十六人的“大议”。

    这次紫仙山大案就是到了“小议”这一级,主持这次“小议”的正是慈航真人。

    张月鹿行文江南道府,其实代表的是慈航真人,所以江南道府那边已经开始彻查雁青商会,只是江南道府内部盘根错节,进展缓慢,不过随着袁家老小“畏罪自杀”,查抄雁青商会已成定局。

    齐玄素最终还是没能走成,被张月鹿半是强迫地带回了江陵府,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如果不偷袭不用奇招,那么齐玄素暂时不是张月鹿的对手。不过张月鹿也并非不近人情,回来之前,她帮齐玄素将那片树林搜索了一遍,仍是不见柳湖的踪迹,甚至连马蹄印都没有半个,似乎柳湖根本没有进入树林。

    两人回到江陵府后,直接去了神霄观。

    裴小楼也下榻在这座江陵府最大的道观,听道童说张法师回来,立刻出来相迎。

    张月鹿见到裴小楼的一句的就是:“裴真人,你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裴小楼并不认得易容后的齐玄素,不过齐玄素对此早有准备,张月鹿话音方落,他已经主动行礼道:“魏无鬼见过真人。”

    裴小楼何等聪慧之人,立刻明白过来,微微点头道:“老郡王还问起过你呢。”

    齐玄素惭愧道:“在下无能,有负所托。”

    张月鹿一挑眉,这俩人还演上了。

    如果魏无鬼真是秦无病的亲兵,那么秦无病回函的时候就不会顾左右而言他。

    不过现在去查,肯定查不出什

    么,这几个人多半已经统一口径。

    张月鹿没有当场点破,毕竟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紫仙山的案子。

    “我们还是谈正事吧。”张月鹿当先往正堂走去。

    裴小楼与齐玄素一个交换眼神,笑道:“对,正事要紧。”

    三人来到客厅,分而落座,裴小楼和张月鹿分别坐了正中主位的左右,齐玄素坐在裴小楼那边的下首。

    因为齐玄素也是知情人,所以两人没有避讳他,将各自的经历大概说了一遍。

    齐玄素听得心惊,袁家背后竟然牵涉到了“天廷”,这次为了销毁证据,“天廷”一共出动了两位天人。如此算来,他已经见过“天廷”的风元帅和风伯。

    风元帅属于风雷火电四大元帅,风伯与雨师、雷公、电母并列齐名,这就是八位天人。“天廷”还有三大天官、四大天师,已经超过双手之数的天人,其实力甚至超过了部分实力较弱的地方道府,难怪敢号称“天廷”。

    齐玄素也从两人口中得知了一件事,“天廷”的总坛之所以设在岭南,是因为“天廷”还要兼顾南洋,“天廷”老祖甚至是几个南洋小国的护国大真人,位比国师,他麾下的几位元帅也并非自吹自擂,在那些南洋小国都挂有兵马大元帅的虚名。

    两人交换了各自所知的情况后,张月鹿对于裴小楼的观感大为改变,裴小楼平日里总给人不靠谱的感觉,说得好听些叫玩世不恭,说得难听些就是没有正形。不过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裴小楼还是把持得住。

    张月鹿问道:“接下来主要是去江州清查雁青商会名下资产,裴真人是否同去?”

    裴小楼点头道:“自然同去。”

    张月鹿的目光不经意地瞟向了齐玄素,齐玄素却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一样,十分安静地坐在那里,微闭双目,似乎正在假寐。

    张月鹿轻声道:“魏亲兵。”

    “嗯。”齐玄素倏地睁开了眼睛,状若茫然地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问道:“魏亲兵,你要不要去江州?”

    “本来是要去的。”齐玄素回答道,“不过小湖不见了,我得先找她。”

    “小湖,就是那个小姑娘?”张月鹿问道。

    齐玄素点了点头。

    张月鹿又望向裴小楼:“裴真人的意思呢?”

    裴小楼道:“要我说,此事本也与老魏无关,正所谓击鼓卖糖,各干各行,我们去查案,他去找人,该干什么都干什么去。”

    张月鹿心有不甘,却没有阻挠齐玄素找人。

第一百五十五章 寻人(下)

    在裴小楼的掩护下,齐玄素成功逃出张月鹿的“魔爪”,开始寻找柳湖。

    不过齐玄素没有漫无目的地胡乱寻找,而是先理清思路。

    如果是天人劫走了柳湖,就算天人会飞天遁地,也不可能连半点马蹄痕迹都不留下,毕竟天人不大可能把马一并掳走。

    若说是某种挪移法术,也不大可能,这种法术需要一定的准备时间,不太可能临时起意,必然是有的放矢,那么又是如何预料到柳湖一定会进入树林?

    所以这两种可能都可以排除。

    齐玄素忽然想到一个可能,会不会是“步月”出了问题?

    原来的“步月”就是一匹普通的老马,有些小聪明,体力不大行,不抗冻。可随着他走了一趟“鬼国洞天”之后,“步月”就好似脱胎换骨了一般,不仅不见老态,而且身上透着一股子阴气。

    齐玄素想到此处,不由想起了自己得自“死之玄玉”的神通,可以打开一道通往“鬼国洞天”的“阴阳门”,虽然他因为自身血气的缘故,不能穿过“阴阳门”,但不意味着其他“人”无法穿过。

    想到此处,齐玄素又耐心等到入夜,确认没有人跟着自己之后,悄然离开江陵府,然后在一无人之地召出那只被他收服的女鬼。

    女鬼的灵智不低,天然对于阴气的感知十分敏锐,在女鬼的引领下,齐玄素在城外找到了一处坟地,甚至可以看到几点鬼火。

    这还是齐玄素第一次施展此类神通,倒是不必画符念咒,也不必踏罡步斗,不过对于法力的损耗有相当要求。或者说消耗法力的多寡与环境有极大的关系,若是阴气浓郁的地方,比如鬼国洞天的帝柳位置,消耗就微乎其微,可若是正常地方,就会大损法力。如果是阳气浓郁的地方,甚至会无法打开门户。

    此处坟地纵然有些阴气,不过靠近江陵府这等人烟稠密的大城,也相当有限,所以齐玄素在开启门户之后,只觉得将近半数的法力瞬间一空。

    然后就见星火点点连接成一线,然后一线首尾相接,化作一道长方形的幽幽门户。

    门户之中荡漾起层层涟漪。

    按照道理来说,这道门户可以召唤三大阴物之一,不过看这个架势,却不像三大阴物降临阳世人间。

    片刻后,一个马头从门户探了出来,看到齐玄素后先是眨了眨眼,然后打了个响鼻。

    齐玄素不由松了一口气,还真让他猜对了。

    然后就见“步月”整个从门户中

    走出,马背上坐着一大一小两个姑娘。

    稍大的姑娘自然就是柳湖,稍小的姑娘也算半个熟人,正是殷先生的孙女。

    齐玄素至今也想不明白,千年老鬼哪来的孙女。

    “你好呀。”殷小姑娘主动向齐玄素招了招手,“你戴面具了?真有意思。”

    大概只有齐玄素才能开启这道门户,所以哪怕是齐玄素戴了可以遮掩本身气息的白狐脸面具,仍旧瞒不过殷小姑娘。不过也有其他可能,比如殷小姑娘可以看破表象,也说不定。

    “殷姑娘,你好。”齐玄素拱了拱手,又望向坐在殷小姑娘身后的柳湖。

    柳湖脸色微白,这次“过阴”,虽然时间不长,但让她受惊不小。好在殷小姑娘安慰她说很快就可以离开,她这才稍稍安心下来。现在看来,倒是没有骗她。

    柳湖从马背上下来,来到齐玄素身旁,轻声道:“魏叔叔。”

    齐玄素微微点头,十分淡定,倒像是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是他故意把柳湖送入“鬼国洞天”去避难。

    齐玄素又把目光转向“步月”,伸手拍了拍马头:“你竟然还有穿行阴阳的本事?见势不妙就跑到‘鬼国洞天’,倒是有些意思。”

    “步月”晃了晃脑袋。

    殷小姑娘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向齐玄素道别:“我该回去了,你以后要是有事,就开这扇门。对了,你的马也可以寄存在这里,它能自己过来,我会帮你代为照看。”

    齐玄素闻言看了“步月”一眼,道:“那就多谢殷姑娘了。”

    殷小姑娘转身走回门户之中,这道由齐玄素开启的门户迅速缩小,最终化作一个黑点,彻底消失不见。

    齐玄素收起女鬼,只剩下“步月”和柳湖。

    柳湖问道:“魏叔叔,我们接下来还去江州吗?”

    齐玄素沉吟道:“张青霄和裴真人要去江州继续查案,我们不好与他们同行。可这个案子与太平道有关,若是从陆路经过太平道的地盘去往直隶,风险也着实不小。却是两难。不过还有第三条路,那就是沿着大运河乘船北上,一路都在船上,可以不进城不住店。”

    齐玄素与其说是在与柳湖商量,倒不如说他在自问自答。

    水路,海路,陆路。条条大路通直隶。

    经过了紫仙山一事之后,齐玄素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太平道到底是怎样的庞然大物,可以调动几百号江湖好手的袁家,说灭就灭了,上午还大宴宾客,晚上就付之一炬

    ,甚至不必太平道或者李家亲自动手,只是李家的外围势力出面收拾残局。

    现在要他从太平道和李家的核心势力范围横穿过去,说不心虚,那是自欺欺人。

    不过齐玄素也有优势,那就是目标小,太平道不太可能注意到他这个小人物。

    哪怕正是他这个小人物搅动局势,抢走了“玄玉”,杀了沈玉崒,杀了苏染,间接导致紫仙山大案爆发,可太平道并不知情。

    想到此处,齐玄素忽然发现一个问题。

    这三件事,都与七娘有关。

    现在回想起来,凤台县争夺“玄玉”,着实是蹊跷,太平道竟然只派了一群普通青鸾卫和两个试百户,再没见到其他太平道之人。就算太平道有着不想引起正一道和全真道注意的考量,也还是不太合理。

    如果没有七娘暗中保驾护航,那么齐玄素是否就能见到太平道的高手了?还是说,七娘不止杀了诸葛永明一人?

    沈玉崒的事情就不必多说了,那是齐玄素第一次杀人,而且还是七娘手把手教的。

    至于紫仙山一事,似乎与七娘无关,可一手促成这笔“生意”的正是七娘。

    齐玄素早就知道七娘不简单,却又没想到七娘这么不简单。

    如果说七娘代表了清平会,那么参照“天廷”与太平道的关系,清平会又是谁的外围势力?正一道?还是全真道?亦或是这些年来始终沉寂的儒门?

    齐玄素没去深思,也不想去深思。

    就算七娘有些谋划,可没害他,更没有强迫他如何。

    且不说七娘是他的救命恩人,若非七娘,他早就成了人家的刀下亡魂。就算他侥幸活了下来,没有七娘的帮助,不要说给师父报仇,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没有七娘,他不会有今日的一身玄通和光明的前途,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游方道士,张月鹿是天上可望不可即的天上仙子,裴小楼和雷小环是不会正眼看他的大人物,岳柳离和万修武更是他一辈子也难以追上的年轻俊彦,当年的那些仇怨只能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吞。

    什么叫恩同再造?这就是了。

    亲娘对待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正因如此,齐玄素从不肯去深思七娘种种举动背后的深意。

    想出来又能如何?本来仿佛母子的两人生出隔阂,然后做个孤家寡人?

    没什么意思。

    齐玄素收敛思绪,最终有了决定:“我们走大运河的水路。”

第一百五十六章 冷与热

    齐玄素把“步月”赶去“鬼国洞天”,带着柳湖来到渡口。

    说是渡口,倒像是个港口,规模相当不小,不仅停靠了许多客船和货船,而且岸上有酒楼、客栈、酒馆、茶铺、妓院、货栈、仓库。除此之外,在这里还有一座前后两进的宅院,挂着好几块牌子,有朝廷市舶司的,也有道门市舶堂的,还有某某商会,半公半私,既管理来往货船,也管理岸上的客店仓库,还兼顾客船的业务。

    齐玄素和柳湖来到此处小院,直接去了挂着“客船”牌子的偏厅。

    这里自然不能与售卖飞舟船票的宽敞厅堂相比,不过也还算不错,与当铺有些类似,高高的柜台,木质的栅栏,一个又一个的小窗口,有些窗口后面站着人,有些窗口则空无一人,挂着“已卖完”的牌子。

    与张月鹿短暂相处之后,齐玄素发现老人的相貌可能不太适合自己,虽然白狐脸面具可以改变声音,但齐玄素毕竟是个年轻人,举止、神态、行为习惯都不像真正的老人,反正张月鹿是打死也不信魏无鬼是个老朽。

    于是齐玄素干脆换了个年轻的面容,十分俊秀,因为先前打斗,衣袖被毁,又花了十个太平钱给自己换了身质地不错的新衣裳,看上去也是气度不俗,像个体面的士绅。

    东方叫士绅,西方叫绅士,一个低于真正权贵又高于普通百姓的阶层。

    齐玄素来到一个窗口前,问道:“有没有去渤海府的船票?不要海船,走大运河的,最好是马上开船,不要等太长时间。”

    里面是个上了岁数的男人,见齐玄素衣着不俗,顿时露出了笑容:“这位公子,刚好有一艘,不过是铁船,船票有些贵。”

    自从西洋的铁甲船技术传入东方之后,不仅海上有了铁甲舰,内河也有小一号铁甲船,说是铁甲,实则并没有防御火炮的装甲,只是从木船变为铁船,不靠风帆,不靠人力,靠烧煤,不仅可以逆流而上,而且速度更快。

    不过受制于每年的钢铁产量,又要优先供应水师建造巨型铁甲舰,所以这种铁船数量不多。

    物以稀为贵,船票的价格自然水涨船高,纵然比不得道门的飞舟,普通百姓也是万万坐不起的,只有士绅出行才会选择这类铁船。

    齐玄素直接问道:“多少?”

    男人介绍道:“铁船的房间有甲乙丙三等,价格自然不同,丙等是三圆太平钱,乙等是五圆太平钱,甲等是十圆太平钱。甲等房有专门的伙计伺候,十二个时辰热水,一日三餐都是由专门从金陵府雇来的厨子负责,像公

    子这样的体面人……”

    说到这里,男人顿了一下,望向齐玄素身旁的柳湖:“又带了女眷,最好是甲等房。”

    齐玄素想了想,取出两张小票:“两间甲等房。”

    男人动作麻利地收起两张小票,然后交还给齐玄素两张印刷精美且残留着点点油墨香气的船票,交代道:“黄字号码头,挂着‘甲三十六’旗子的铁船就是。”说着他又看了眼座钟:“再有两个时辰就要开船,公子千万记好,不要耽搁了时辰。”

    齐玄素拿过船票,脸上云淡风轻,实则有些心疼。

    他花费两千五百太平钱买来的双刀被张月鹿打断了一把,那就是一千二百五十太平钱,说没就没了。

    他又不能跟张月鹿去算这笔账,且不说他还没洗脱自己的嫌疑,就算洗脱了嫌疑,也从张月鹿手中要到了赔偿,然后呢?日后他还是要面对张月鹿的,魏无鬼的身份不可能瞒住张月鹿一辈子。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张月鹿又想起这一茬,齐玄素就有乐子瞧了。

    除此之外,虽然齐玄素得了一套“七凤羽”和几枚“极乐针”,但“神龙手铳”的弹药也消耗不小,不算普通的破甲弹丸,还剩下四发“龙睛乙二”和八发“龙睛乙三”,“凤眼乙三”已经消耗殆尽,一进一出,算是持平。

    如今齐玄素没有道士身份,更不是四品祭酒道士,不能去天机堂补充弹丸,可如果从黑市补充,价格最起码要翻一倍,就凭齐玄素如今的身家,买不了多少。

    所以齐玄素不得不精打细算,尽力把这一路的开销控制在五十圆太平钱之内。

    平心而论,五十圆太平钱并不算个小数目。道门设有玄黄司专门炼制“玄黄”,维持飞舟的运转,许多道民就从事此类营生,每人每月工钱是三圆太平钱,一年才三十六圆太平钱。若是以最低限度标准来算,十圆太平钱够一家三口一年的普通开销。

    五十圆太平钱,已经是五年的开销。就算不按最低标准,也抵得上两年开销。

    由此可见,灵物是何等昂贵,更不必说灵物之上还有宝物,动辄便是上万太平钱,而且数量不多,半仙物更是有市无价。

    也可见刘复同贪墨十万太平钱为何会被视作大案,一家三口一年花销十圆太平钱,十年就是一百圆太平钱,一百年才一千圆太平钱。以此推算,十万太平钱是一万年。

    根据刘复同自己的供述,十万太平钱主要用来买宅子、养女人、养私生子,除去购置宅子的钱,花在这些女人和私生子身上的也有几万太平钱,别

    说是普通百姓,就是齐玄素这个在刀光剑影中出生入死好几遭的准五品道士都拿不出来,甚至没见过。

    说句不好听的,齐玄素这个没见过钱的土鳖,也就最近大半年才有了点身家,如果陡然而富,除了买灵物宝物和火器丹药,或者购房买地,只是单纯享乐,都想不出这么多钱该怎么挥霍。他的想象力还停留在出门坐飞舟、出入行院上面。

    齐玄素和柳湖离开此地,来到黄字号码头,一眼就看到了那艘唯一的铁船——实在是太显眼了,相较于周围的木船,就如鹤立鸡群一般,异常庞大,能承载数百位乘客。

    铁船,顾名思义,通体钢铁建造而成,很少有木质结构。因为是内河,并非航海,所以没有装备火炮,也没有风帆,取而代之的是高大的烟囱。

    以美观而论,烟囱自然不如漂亮的风帆。多少让人有些不习惯、不适应。却又不得不适应,不得不习惯。

    这是一个“冷热并存”的时代。

    一方面,黑衣人手持火铳,乘坐铁甲舰纵横四海,真理只在火炮的射程之内。

    另一方面,陆地还是骑兵和冷兵器为尊,在法术符箓的加持下,出现了可以抵御火铳的铁甲,虽然增加了骑兵的成本,但“铁骑”二字变得名副其实,尤其是人马俱披甲的重骑兵,在战场上当真是横冲直撞,不仅可以顶着火铳冲锋,而且寻常拒马根本无法阻挡,若是天人武夫亲自披甲冲阵,寻常城门也可以一冲而破。

    道门方面同样如此。

    一方面,道门天机堂致力于研发各种威力可怖的火器,“龙睛”和“凤眼”系列名满天下,又有飞舟舰队,称霸天空。化生堂则是研发各种造物,废材变天才,只在于想不想,或者值不值,而不在于能不能。就是普通人,只要一身灵官甲胄,也可以拥有大神通,可谓是夺天人之造化,更不用说各种阴物以及传说中的造神工程。这些变化将道门推上了巅峰,从西域到东海,从婆娑洲到凤麟洲,道门的威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另一方面,主导道门的道士们还是看重自身的境界修为,偏爱宝物和仙物,不怎么使用火器,修炼到极致之后,不必造神,他们本身就是神,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飞天遁地,呼风唤雨,挥手造物,移山倒海,无所不能。以一人敌万人,并非虚妄。所以在有着火器、灵官等捷径的情况下,仍旧有许多人热衷于修道求长生,古老的刀剑、弓弩、符咒、法术仍旧能发挥作用。

    这是一个正在剧烈变化的世道,也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世道。

第一百五十七章 铁与火

    铁船从江陵府出发之后,沿大江南下,然后从大江转入大运河,沿着大运河北上。

    三天后,铁船已经离开了湖州境内,转入了大运河的芦州段。

    对于齐玄素来说,芦州是半个福地,他就是从这里开始“转运”的,不过走大运河还属于首次。

    今天阳光明媚,大运河经过这几年的清淤治理,清澈许多,河面上星星点点,煞是好看。柳湖站在甲板上,眺望两岸。田野之间不时可见巨大的作坊,滚滚黑烟升起,直冲天际,好似狼烟。

    这些作坊都是近百年来兴起的新鲜事物,主要以熔炼钢铁为主,虽然各地建筑仍旧以砖石木质为主要材料,但火器、铁甲舰都需要大量的钢铁,有需求,这些钢铁作坊便应运而生。

    说来也是巧合,无论是火器,还是熔炼钢铁,都与火有关,偏偏大玄起于北方,乃是水德,正是“冷热并存”。

    齐玄素站在柳湖旁边,同样在眺望那些喷吐出滚滚黑烟的钢铁作坊,西北各州地广人稀,略显贫瘠,各州多的是各种矿场。作坊主要集中在东部,又分南北。江南作坊以“轻”为主,江北的作坊就以“重”为主,这也算是江北的特色。

    这些作坊,约有半数属于朝廷,部分属于道门,只有极少部分属于个人,也都是实力雄厚的士绅之流,绝非普通人可以经营。

    齐玄素并非第一次来江北,以前之所以没有见到这么多作坊,是因为作坊选址要考虑运输、人力、原料等成本,所以这些作坊大多靠近矿山产地、人烟稠密的城镇、便利的交通枢纽。关键还是交通运输,无论是原料的运进,还是成品的运出,都决定了船运是成本最低的运输方式,无非就是水运和海运,那么沿着大运河一线存在大量钢铁作坊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世道在变化,很多士绅都放弃了代代相传的田地,开始涉足商贸,有的委托他人参与海贸,有的成为了作坊主。作坊是需要人手的,部分没了土地的百姓和城镇的百姓,便走入作坊做工。

    齐玄素忽然想起在万象道宫中学过的“屠龙术”。

    玄圣曾经说过,我们常常为了解决某个问题创造出某种事物,或是一种规矩,或是一种方法,当解决了问题之后,我们所创造出的这种新事物,规矩也好,方法也罢,又会生出新的难题。

    作坊就是最好的例子,“商”和“工”的兴起,解决了部分“农”的问题,又衍生出了新的问题。

    这些作坊不是善坊,虽然收容了失去土地的百姓,降低了出现大规模流民和发生大规模饥荒的可能,但极度的劳

    累和恶劣环境会极大摧残身心,鲜有人能活到五十岁,贫穷和饥饿也常伴左右,一日不做工便没有一日的口粮,几天不做工,全家都要饿死,这种情况下,许多半大孩子不得不提前出来做工,而过度的劳累又会造成孩童少年的夭折。

    这还不包括疾病的威胁,虽然有化生堂,但高昂的收费总是让人望而却步。

    这是一个宏大的命题,并非三言两语可以概括说清。

    这也是隐秘结社大为兴盛的原因之一,人是要有念想的,如果现世中求不得,就只能向来世或者死后去求,隐秘结社宣扬的种种理念恰恰满足了人们对于念想的需求,哪怕这个念想是虚假的,永远不可能实现,仍旧有人为之痴狂。

    道门对此并非没有预料,当年初代地师徐无鬼和玄圣有过一场争论。

    徐地师认为一朝之初,吏治清明,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只因那时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既而渐渐好转了,朝廷稳定了,也就渐渐怠惰了,少数变为多数,继而怠惰成风,虽有大力,无法扭转,并且难以补救。也有的为功业欲所驱使,党同伐异,到人才渐见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形势便复杂起来了。

    就像一张饼,最开始的时候能吃到六成,渐渐只有五成,最后只剩下三成、两成,难以维持。

    贪婪是人性,想要从人性上入手来解决问题,做到天下大同,基本是不可能的,儒门在这个圈子里兜兜转转上千年,也未见得天下太平,更没见得人心向上,反而是常常有人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那么道门又凭什么胜过儒门的千百年之功?所以非要另辟蹊径不可。

    徐地师的办法很简单,就是把饼做大,让这张饼可以养活所有人,那么这些矛盾便不存在了,只要饼足够大,朝廷富足,百姓安居,权贵们也能尽享荣华,这大约便是盛世气象,天下太平。

    现在看来,徐地师的办法只能解决部分问题,不能解决所有问题,饼再大,不改变分饼的方式,仍是有问题的。

    想要改变这些问题,也许需要极为漫长的时间和巨大的变革,也许会再次落入儒门的窠臼之中,兜兜转转,不见出路。

    齐玄素并没有深思,他能看出其中的部分问题,不意味着他能产生深刻的共情,得益于万象道宫的教导,他拥有一身在无论乱世还是盛世都能活下去的扎实本领,他经历过生死,却没体会过真正的贫困。

    齐玄素的穷,是相较于士绅、富商、官员权贵、高品道士而言。相较于普通百姓,身家好几千太平钱的齐玄素是个不折不扣的

    体面人。他过得最惨的时候,几十个太平钱还是拿得出来,从没为吃饭发过愁。虽然其中有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原因,但江湖凶险也不必多说,稍有不慎,死得比那些身心受到生活极大摧残的百姓还要更快些,绝大部分人都不愿过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齐玄素的大部分太平钱都来路不正,但相较于某些士绅之流,倒是更干净些。

    其实齐玄素没什么天大的志向,他知道改变世道人心这种事情,他做不来,所以他只是想迎娶张月鹿,晋升二品太乙道士,带着真人的名号以道门宿老的身份退隐享清福,以后金阙大议的时候,能有个旁听的席位,此生就算是圆满了。

    正当齐玄素出神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时,背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多年磨砺出来的警觉让齐玄素瞬间回神,转身望去,并不着痕迹地护住身旁的柳湖。

    看到来人的相貌,齐玄素不由一怔。

    竟然是个熟人。

    许寇。

    如今的许寇已经升为主事,其实他很早之前就是五品道士,不过因为拷虐犯人致死,被降为六品道士。这些年来不断升升降降,品级不高,资格却老,所以升为主事,倒也没引起太多争议。

    不过许寇今天没有身着道门的正装,而是一身便服,不像有公务在身的样子。

    他怎么在这里?

    齐玄素不动声色,只是略微打量,便收回了目光。

    许寇之所以出现在这艘船上,只能说是巧合,张月鹿给出的命令是,完成既定任务之后,各主事自行乘坐飞舟返回玉京。

    许寇完成了手头的差事之后,通过地方道府的“讯符阵”请示张月鹿,想要趁着这个机会返回齐州老家探亲,张月鹿并非不通情理之人,自然答应下来。

    于是许寇先搭市舶堂的顺风船到江陵,然后换乘客船走大运河,刚好与齐玄素同乘一船。

    齐玄素打量许寇的时候,许寇也在打量齐玄素。

    他当然看得出这对兄妹颇为不俗,且不说男子有些让他看不出深浅,那个小姑娘行走之间,呼吸吐纳,竟似是一位先天之人,这可就十分惊人了,放在道门中也不算常见。更何况男子并不掩饰自己腰间的“神龙手铳”,明晃晃的象牙握柄让人不敢有丝毫小觑。

    许寇犹豫了一下,抱拳道:“许寇。”

    “小阎罗?”齐玄素淡笑道。

    许寇不掩脸上讶异:“你听说过我?”

    齐玄素点头道:“我曾听青鸾卫的朋友提起过许兄弟。”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两位岳母

    许寇曾经做过青鸾卫的百户,后来转入了齐州道府,又从齐州道府转入了天罡堂,升迁路线一目了然。不像齐玄素,从师父死后到进入天罡堂之前的经历是一片空白。

    许寇问道:“不知是哪位青鸾卫朋友,也许还是我的旧相识。”

    “第八天养,不知许兄听说过没有?”齐玄素早就想好了说辞。

    许寇想了想:“第八这个姓氏却是罕见,不过我有些印象,在亲军都尉府的确有一位姓第八的指挥同知,阁下的这位朋友大约便是这位同知大人的晚辈。对了,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齐玄素道:“在下魏无鬼,如今在黑衣人任职,最近算是休沐,处理些私事。”

    “巧了,我也是趁着休沐处理些私事。”许寇笑道,“说是私事,实际上是回老家看一眼。自从我去了天罡堂之后,还是第一次回家。虽说道门已经下发了安家费,在玉京有个住处,可总觉得那里只是个临时的窝,不是叶落归根的地方。兄弟你也知道,我们这种人不知什么时候就进了安魂司,能回来的时候还是尽量回来一趟。”

    “说的是啊,‘应龙’坠落的时候,我就跟随将军驻扎在距离措温布不远的地方,算是亲眼见证,好些人说没就没了。事发之后,我特意去了湖畔一趟,还见过一位真人呢。”齐玄素说着九真一假的话语,反正他的这些经历已经被张月鹿掌握了,也不在乎多一个许寇知道。

    许寇迟疑了一下:“魏兄弟,你说的这位真人是男是女?”

    “女的。”齐玄素道,“看上去也就四十岁左右的样子,很是和蔼。”

    许寇轻咳了一声:“若是我没猜错的话,这位真人应该就是我们天罡堂的新任掌堂真人,也是有望问鼎大掌教尊位的三位参知真人之一,慈航真人。”

    齐玄素眨了眨眼,似是没有反应过来:“慈航……真人?”

    “对,慈航真人,我至今都无缘得见一面。只是听说上官真人遇袭的时候,是恰好返回玉京的慈航真人第一时间赶到现场。”许寇毕竟在天罡堂做主事,涉及到的又都是天罡堂的人,消息比流落在江湖的齐玄素要灵通许多。

    道门内部,男性真人的确占据了多数,可女性真人也不算少,再加上五代大掌教整顿风气之后,所有真人都是差不多的年龄、差不多的着装、差不多的仙风道骨,再加上齐玄素并未见到慈航真人托举“应龙”落地的景象,所以还真没往慈航真人那方面去想。毕竟参知真人和真人的区别还是挺大的,分量更是天差地别。参知真人之间,排

    名靠前与排名靠后的区别同样很大。

    直到此时,齐玄素才知道,自己那日在措温布见到的那位女性真人竟然是排名前三的参知真人。

    说震惊也震惊,可毕竟已经过去了。

    他转而想到一件事,慈航真人是张月鹿的师父。

    他立时明白张月鹿是怎么掌握自己的行踪了,原来是这里出现了问题。本就是师徒,又都是女子,肯定要交流的,说不定交流还很频繁。一交流,就把魏无鬼这小子给揪出来了。

    齐玄素又想到一个一直存在却被他忽视的问题,师徒如父子,自然师徒也如母女,如果自己真想迎娶张月鹿,是不是还得过慈航真人这一关?

    若真是如此,那自己可真命苦,人家都是一个岳母,凭什么他是两个岳母?

    一个澹台琼,他尚且对付不了,还来个位列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一的慈航真人,要是慈航真人真成了七代大掌教,张月鹿又水涨船高,那他仅仅成为一个普通二品太乙道士就有些不够看了,难不成就这么一路奔着参知真人的目标去了?

    那可是参知真人,一府之主,一堂之主,一宫之主,位子就这么多,一个萝卜一个坑,除去飞升离世、坐化身死以及晋升为参知大真人、副掌教大真人、大掌教等情况。大多数情况下,有人想上去,就得有人下来,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断人权路,那是灭人满门的血仇。

    就算有人因为离世或者晋升空出了位置,那些位置也早就有了人选,比如慈航真人的位置,就是给慈航一脉留的,代表了整个慈航一脉的利益,别人抢不走。同样的还有东华一脉、清微一脉等等。

    或者许多人盯着,一个参知真人的位置十几个真人争夺,必然牵扯到道门内部庞大的派系斗争,又是腥风血雨。

    这可不是夸大,齐玄素从袁家的下场,已经初步见识了道门内斗的可怕,难怪七娘会说,江湖上的那点刀光剑影与道门内部的争斗相比根本不算什么,江湖上是干吆喝灭你满门未必就敢动手,道门是灭完满门也绝口不提半个字。其中区别,江湖更在意过程,道门更注重结果。

    一笑泯恩仇,不打不相识,那是江湖才有的浪漫。道门讲究留三分余地,除非能一击致命,不然不会撕破脸皮结下死仇。反过来说,一旦决定撕破脸动手,那就再无挽回余地可言。

    若是没有前人铺路,孤身一人冲杀,就算有境界有修为,也是一条遍布鲜血的荆棘之路。

    齐玄素的本愿只是做个体面的普通真人而已。

    不知不

    觉间,齐玄素的思绪渐渐飘远,直到许寇又叫了一声,他才会回过神来。

    “没想到竟然是慈航真人,还有幸与这样的大人物说过话,实在是受宠若惊,让许兄见笑了。”齐玄素歉然道。

    “人之常情。我要是能见到这等大人物,多半也会如此。”许寇被张月鹿教训了一次之后,又经历了一段时间的玉京生活,倒是收敛了许多暴躁和戾气,毕竟能有资格在玉京耍脾气的人,实在不算多。

    许寇的目光转向齐玄素身旁的柳湖,问道:“这是令爱?”

    道门的道士们个个如老乌龟,活个八九十岁轻而易举,突破百岁的不在少数,一生漫长。可如今世道,普通人的寿命仍旧不算长,七十古来稀,四十岁可称老夫,故而二十岁不到就生儿育女的也大有人在。若是十四五岁就生孩子,不到三十岁有个十几岁的女儿,也勉强说得通。

    齐玄素轻咳一声:“我光棍子一个,哪有这么大的女儿,是一位老哥哥的女儿,托付我把她送到她姑姑那里,这孩子叫我一声叔叔。”

    柳湖没有说话,向许寇行了一礼。

    “袍泽兄弟。”许寇感叹了一句。天罡堂道士、青鸾卫、黑衣人,在这一点上,都是深有感触。毕竟是一起出生入死,无论他们是好是坏,情谊都是真的。

    齐玄素没有去解释他和菩萨蛮的关系,乐得许寇自己误会。

    齐玄素是光棍,许寇也是光棍,许寇曾经有过老婆,不过已经过世了。两个光棍站在甲板上聊天,放眼望去,这船上多的是拖家带口之人,老爷夫人,公子小姐,好些孩子正在甲板上嬉戏打闹,一派安宁祥和,让见惯了打打杀杀的两人有些感慨和伤怀。

    “这时候有酒就好了。”许寇靠在栏杆上,下意识地做着摇晃酒杯的动作。

    齐玄素道:“怎么,许兄这是触景伤情,然后想要借酒消愁?”

    “我经常在想,我们活在这个世上,拼死拼活,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许寇似是在问齐玄素,又似是在问他自己,“飞升长生,太过渺茫,到头来还是人生百年。如果仅仅是活着,我们大可不必如此辛劳。可要说为了享乐和前程,享乐总有腻烦的那一天,孤家寡人,前程再高,又有什么用呢?至于为了道门或者为了天下苍生,那是玄圣的境界,我实在没有这等觉悟。”

    齐玄素道:“这个问题……我实不知该如何回答。”

    许寇叹道:“所以要有个念想才行。”

    齐玄素若有感触道:“的确,人活着是得有个念想。”

第一百五十九章 倭寇

    内河航行不同于海航,海航总是充满危险,会遇到各种稀奇古怪的妖兽,也会遇到杀人如麻的海盗。如果是远海,甚至会遇到已经在陆地近乎绝迹的蛟龙,蛟龙们可以在海上掀起风暴巨浪,哪怕是铁甲舰也有被掀翻的可能,而内河唯一需要在意的是各处厘关。

    若是朝廷下了海捕文书,这些厘关就成了难以逾越的关卡,仿佛一道道闸刀,切断江洋大盗们的所有希望。

    因为裴小楼和郡王府的关系,无论是朝廷,还是道门,都没有下令缉捕魏无鬼,所以齐玄素现在还算是清白之身。不是女子清白的清白,而是没有案底在身的清白。

    说话之间,一道厘关已经近在眼前,过往船只要在此缴纳商税,关卡也驻扎有捕快、青鸾卫和黑衣人,根据各种海捕文书对过往船只进行盘查。

    至于为什么到处都有青鸾卫,则不得不提到地方青鸾卫的职责。

    一是负责监察地方,搜集情报。二是负责监视各种身份敏感的海外来客。三是负责缉拿隐秘结社成员。四是负责缉捕盗匪和侦破各种比较特殊的案子,比如地方官吏贪墨、河堤失修、稅银被盗、连环杀人。

    至于需要和普通百姓打交道的各种案子,如行窃、抢劫、通奸杀人、打架斗殴,青鸾卫是不管的,那是地方提刑按察使司的职责。事实上,大案要案终究是少的,反而是这种普通案子多如牛毛,又与百姓利害密切相关。

    而青鸾卫和提刑按察使司也没有太多交集,青鸾卫的品级不高,却属于亲军都尉府,号称天子亲军,直属于皇帝,就是内阁也不能过问。提刑按察使司则与刑部对接,刑部又听从内阁的号令。

    不过有些时候,为了应对某些大案要案,双方也会联合办案,一般由青鸾卫主导,从地方上抽调的捕头捕快听从青鸾卫的指挥,而在这段时间内,普通捕快也临时拥有青鸾卫的身份和权力,可以暂时穿着一身青衣,跨境办案捉人。

    一般而言,同样的品级和资历,青鸾卫的待遇要好许多,这让许多捕快都想调入青鸾卫中。青鸾卫也会适当吸纳部分经验丰富的老捕快。不过青鸾卫最喜欢的还是黑衣人,如今的青鸾卫中有相当一部分人都是从黑衣人中退下来的,许多黑衣人想要由武转文,也将青鸾卫视作中间的跳板。

    放在前朝,文武泾渭分明,粗鄙武人还想做文官?那是万万不能。不过道门击败儒门之后,打破了许多儒门订立的规矩,刻意淡化文武之别,推崇出将入相,这也成了常态。

    青鸾卫和捕快互不统属,却存在一些暗暗的高下之分,从来都是地方捕快想要调入青鸾卫的,很少有青鸾卫想要做捕快的。黑衣人和青鸾卫倒是不分高下,人员流动频繁。

    至于黑衣人和青鸾卫的关系,黑衣人并不听从青鸾卫的调遣,也不比青鸾卫低一头,不过经常会协助青鸾卫处理一些棘手的敌人。大概就是青鸾卫搜集情报,确定目标,发现打不过,于是申请支援,然后黑衣人出面,重火器和重骑兵下场,摧枯拉朽,所以两家之间的关系还算不错。

    故而经常可以看到捕快、青鸾卫、黑衣人三家联合行动,若是牵涉到隐秘结社,甚至还要加上道门的道士和灵官。朝廷之人加入道门,或者道门之人转入朝廷,很多就是因为这些联合行动而产生的契机。

    许寇便是例子。

    好巧不巧,今天过厘关的时候就遇到了青鸾卫的检查,铁船靠岸之后,手持火铳的黑衣人站在岸上,青鸾卫带着捕快来到船上,开始逐个盘查。

    很快便排查到齐玄素和许寇这边,领头的青鸾卫试百户看到齐玄素携带火铳,原本还如临大敌,待到两人分别出示了黑衣人的腰牌和天罡堂的腰牌,顿时变得态度和煦。

    都是自己人。

    许寇顺势递出一支西洋传过来的纸质烤烟,问道:“怎么弄出这么大的阵仗,连黑衣人那边都惊动了?”

    青鸾卫试百户接过烤烟,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稍稍压低嗓音:“都是自家人,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是闹倭寇了。”

    齐玄素的第一反应便是不信:“我大玄水师纵横四海,唯有西方诸国方能与之争锋,区区倭人,如何能成气候?”

    “嗨,说是倭寇,其实就是海贼,头头脑脑都是我们中原人,雇佣了好些倭人浪客,充当打手帮凶,平日里横行海上,打劫商船。这次被我们的水师围住,成了瓮中之鳖、笼中之雀,他们昏了头,竟然往陆地逃来,刚刚登岸,就被黑衣人击溃打散。”试百户取出火折子点燃了烤烟,“只是这伙海贼不像那些色目人,和我们长得差不多,被打散之后,往人堆里一钻,躲藏起来,着实不好分辨。只能用这种笨办法慢慢排查,不知要费多大的劲。”

    齐玄素和许寇对视一眼,顿时明了。

    这本就是黑衣人的差事,只是倭寇海贼混进百姓之中,黑衣人难以分辨,这就需要青鸾卫和捕快出面,尤其是各地捕快,不仅经验丰富,而且对于地方的情况十分熟悉,三教九流都有交集,还有自己的线人耳目,找人并非难事。

    就在此时,前面一艘同样是靠岸接受检查的货船上响起喧闹之声,只见一名赤着上身的汉子纵身一跃,跳入运河之中。

    紧接着便是手持火铳的黑衣人出现在成箱的货物上面,居高临下地朝着滚滚河水开铳。

    铳声激烈。

    不一会儿,河面上便泛起了血水。

    然后就是手持强弩的青鸾卫朝着河水中射出带着绳索的弩箭,配合渔网,将被火铳打伤的汉子从河水中捞了出来。

    “老兄,你们今天不算白等。”许寇笑道。

    青鸾卫试百户的脸上也有了笑意:“不管多大的鱼,总比空手而归要好。我们要是一直毫无收获,也不好向上面交代。”

    齐玄素问道:“话说回来,这要抓到什么时候?”

    “据说这伙海贼中有一条大鱼,还没抓到。只要抓到那条大鱼,我们差不多就可以交差了。”试百户吐出一口烟雾,心情比方才好了许多。

    齐玄素有些明白了。

    这伙海贼不简单。

    能被朝廷水师兴师动众围剿,又能冲破水师的包围,在陆地登岸,虽然转瞬就被黑衣人击溃,但还是有部分人逃出生天。

    这不是普通海贼能做到的。

    再联想到“大鱼”的说法,水师之所以针对这伙海贼,恐怕不是为了剿匪那么简单,而是因为这伙海贼中有重要人物。

    大玄朝廷裁撤西京之后,只剩下十九州和直隶,共设十二位提督军务总兵官、三十六位镇守总兵官、近百位协守副总兵官。其中九位陆路提督军务总兵官,三位水路提督军务总兵官,分别是北海水师、东海水师、南海水师,分别受辽东、京畿、江南三位总督节制。

    芦州刚好位于东海水师和南海水师的交界位置,只是不知此次海上剿匪是东海水师出面,还是南海水师出面。

    东海水师与太平道李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东海水师的前身就是李家的船队。

    南海水师则与正一道慈航一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前身是慈航一脉的船队。

    这也让齐玄素想到一个可能。

    这次剿灭海贼会不会与雁青商会的案子有关?

第一百六十章 海客与清酒

    铁船共有三层,众多甲字房就在三楼。在二楼有一个小厅,类似于酒楼的布局,有各种酒类和吃食,不同于固定提供的一日三餐,不过需要额外收费。

    许寇说想要喝酒,便去了二楼,齐玄素倒是不介意小酌几杯,不过考虑到柳湖,他还是决定先把柳湖送回房间,然后再去找许寇喝酒。

    齐玄素和柳湖刚上楼梯,就与一个人走了照面。

    此人一身士绅打扮,透着几分怪异,从其外表来看,皮肤略显粗糙,甚至有些发黑,这都是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与养尊处优的士绅相去甚远。不过也并非绝对,有些家境优渥的士绅喜欢游历四方,甚至是亲自出海,糙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如今已经不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儒门时代了,而是贵乎自然的道门时代。

    行走四方也是自然。

    齐玄素在打量此人,此人也在打量齐玄素两人,目光扫过齐玄素身旁的柳湖,落在了齐玄素腰间的“神龙火铳”上面,脸色微微一变。

    “神龙火铳”是游击及以上的黑衣人将领才能配发,其他人想要“神龙手铳”就只能花钱购买。不过敢公然把手铳佩戴腰间的,大多都有朝廷或者道门的背景,否则很容易引祸上身。

    此人犹豫了一下,试探问道:“这位兄台是黑衣人?”

    “正是。”齐玄素点头。

    “难怪,难怪。”此人点了点头,“陆地上敢公然携带火铳的人,着实不多。”

    齐玄素饶有兴致地问道:“陆地……难道海上人人携带火铳?”

    “差不多吧。毕竟远离陆地,没有官差,只能万事靠自己,不仅要防海贼,有时候还要防备自己人,火铳刀剑都不能缺。”此人摸了摸自己的腰间,“实不相瞒,我也算是多年的老海客了,没想到回来之后,朝廷不允许随意携带火铳,那些陪我多年的老伙计只能放在家里,还是挺不习惯的。”

    过去是私藏强弩和盔甲被视作谋反,如今甲胄强弩和明黄颜色一样都得到了解禁,主要限制各种火器。

    至于可以抵挡火器的符箓甲胄,工艺要求极高,是道门天机堂的得意手笔,与化生堂的灵官甲胄并列齐名。能被朝廷禁令限制的人仿造不出这种甲胄,能仿造这种甲胄的人根本不在乎朝廷的禁令。

    齐玄素笑了笑:“在下魏无鬼,还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王报岳。”此人从袖袋中摸出一个铁盒,取出一根纸质烤烟递给齐玄素

    “抱歉,不会。”齐玄素摆了摆手,颇有兴趣问道,“兄台说自己是老海客了,都去过什么地方?”

    其实齐玄素对于海外的事情还是挺感兴趣的,江湖上也有过一阵出海热潮,说新大陆有金山银山,再加上好些出海的人的确是发了财,弄得齐玄素心里也挺痒痒的,毕竟他上无父母长辈,下无孩子儿女,中间也没有老婆兄弟,七娘更不必他去担心,着实没什么牵挂。再加上那时候齐玄素还没有返回道门的契机,孤身一人,去哪里也是去,便动了出海的心思。

    只是后来齐玄素才知道,如今不比早年,出海是要本钱的,购进一批货物,带着上船,然后去西洋、去新大陆,这样才能发财。若是孤身一人,就只能做些水手船员的活计,挣个辛苦钱。

    年轻人总是志气和傲气并存,齐玄素不肯去做个任人摆布的水手,又穷得叮当响,没有本钱,便想要找七娘借贷,结果被七娘毫不客气地训斥、嘲讽、教导、责骂了一番,说他根本不是做买卖的料,还是老老实实待着,等她找找门路,兴许能给他安排个合适的差事。

    齐玄素骨子里并没有那种非要跟长辈、天意拧着来的性子,被七娘骂了一顿之后,便收了出海发财的心思,结果七娘还真没骗他,几经周折,让他进了天罡堂,由此结识张月鹿,有了光明的前途和未来。至于遭遇意外,不得不隐匿身份,都是后话了。

    齐玄素想起这个过去的梦想,还是颇有感触,对于海外世界,仍旧怀有憧憬。

    王报岳的确是老海客了,将自己去过的地方大概说了一遍,介绍各地的风土人情,凤麟洲的倭刀、黄金,婆罗洲的木料、橡胶,婆娑洲的纱丽、香精,西洋的火器、船舶,还有新大陆的烟草、白银,让齐玄素甚是神往。

    齐玄素甚至想着,如果自己不能返回道门,倒也可以出海,说不定也能混成一个身家丰厚的大海商。

    两人谈得兴起,齐玄素提议道:“相逢就是缘分,二楼有个小厅,我正好有个朋友在那里喝酒,要不咱们去凑一桌?我请客。”

    王报岳摆手道:“这次就算了。下次,下次。”

    齐玄素却是道:“择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

    王报岳道:“魏兄弟的朋友未必就是我的朋友,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还是算了吧。若是魏兄弟当真想喝酒,不如去我房里,我刚好带了一瓶凤麟洲的清酒,与咱们的黄酒、白酒,还有西洋的红酒相比,不好说孰

    优孰劣,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齐玄素略微思量,拍了拍柳湖,说道:“小湖,去告诉许叔叔,让他自己喝吧,我就不陪他了。然后你回自己房间,不必等我。”

    柳湖乖巧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王报岳的脸上有了笑意,伸出一只手:“魏兄弟,请。”

    王报岳的房间同样是甲等房,甚是宽敞,分出内外,里面是卧室,外面是一间小客厅,有桌有椅,还铺着地毯,甚是精致。

    两人分而落座,王报岳取出一只时兴的青绿色玻璃酒瓶和两只蛇眼杯,笑着解释道:“其实‘清酒’的说法还是从我们中原传过去的,《天官酒正》有云:辨三酒之物,一曰事酒,二曰昔酒,三曰清酒。事酒,有事而饮也。昔酒,无事而饮也。清酒,祭祀之酒。传到凤麟洲后,却是变了模样,虽然还叫清酒,但与我们中原的清酒已经不是同一种酒。清酒这东西,怕光,见光久了就会变色,所以倒出来之后,最好是一气喝光。”

    说话间,王报岳给齐玄素倒满了一杯。

    齐玄素端起酒杯,看了一眼,倒还真是清澈如水,不见浑浊。

    王报岳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端起杯底有螺旋条纹的蛇眼杯:“魏兄弟,请。”说完自己先一口饮了,将杯底一照,望着齐玄素。

    齐玄素没喝过这种倭酒,还是颇有兴趣,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然后也将杯底一照。

    至于口感,略带清香,还有丝丝甜味,女人和孩子也能喝一点。提到女人,他又不免想到张月鹿,她多半不喜欢这种酒,太软,她更喜欢酒气凛冽的烈酒。

    “魏兄弟痛快。”王报岳又给齐玄素满上一杯,两人推杯换盏,气氛逐渐变得热烈起来。

    王报岳继续给齐玄素讲着海上的故事,一瓶清酒很快见底。

    齐玄素没有故意抵挡酒力,享受着微醺的感觉,不小心把筷子碰到了地上,俯身去捡。

    然后齐玄素发现地毯上有些许深红近黑的颜色,寻常人也许不会在意,可对于齐玄素这个老江湖来说,这种颜色可再熟悉不过了,这是血的颜色。

    清酒见光久了会变色,血同样如此,时间久了,颜色就会发黑,从发黑的程度来看,似乎不是很久之前。

    齐玄素顿时清醒了几分,缓缓直起身子。

    看到了一个黑洞洞的铳口。

    他经常用火铳指着别人的脑袋,可被别人用火铳指着脑袋的经历,实在不多。

第一百六十一章 海贼与手铳

    “这是干什么?老哥喝醉了,火铳可不能乱指人,小心走火。”齐玄素仍旧保持镇定。

    王报岳抿起嘴唇,脸上再无和善的笑意,反而显得极为冷峻:“我给过你机会,是你非要跟我喝酒,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投,那也怪不得我了。”

    齐玄素抬起双手,示意自己不会与王报岳来一场拔铳对决。

    王报岳手中的手铳并非“神龙手铳”,甚至不是天机堂或者神机营出品,反而带着极为浓重的西洋风格,口径很大,从他握铳的姿势来看,是个极为老练的铳手,未必受过专业的训练,但有着相当丰富的杀人对敌经验。

    王报岳并没有因为齐玄素抬起双手便放松警惕,已经压下击锤:“魏兄弟,你身上有股子我很熟悉的杀气,应该是黑衣人中的好手,手上也有人命,绝非那些没见过血的生瓜蛋可比。约莫是舒坦日子过多了,失了警惕之心。”

    齐玄素没有说话。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有丝毫异动,王报岳都会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虽然情况有些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但齐玄素绝不是没有还手之力,只是有两点顾虑,如此近的距离之下,不用神通,单凭反应和速度,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躲开,而且他不清楚王报岳手中火铳用的是什么弹丸,普通弹丸倒也罢了,破甲弹丸便有些危险,若是“龙睛”系列,就有性命之忧。

    虽说他有副心,有血肉衍生,但脑袋毕竟不比其他部位,不好贸然尝试。

    齐玄素平声静气道:“这里不是海外,这里是内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就算你拿住了我,又能逃得到几时?”

    王报岳并没有否认齐玄素的说法,茫茫大海,广阔无边,无论是朝廷,还是道门,亦或是西方的圣廷,都难免鞭长莫及,所以大海是无法之地,多的是法外之徒。可内陆就不一样了,这里的规矩比天大,半点不由己。

    不过规矩再大,也有漏洞可钻,只是这些就没必要对齐玄素去说了。

    就在此时,房门再次打开,又进来三个人,虽然都穿着仆役的衣裳,但不掩凶悍之色,而且手中也提着火铳。

    齐玄素哪里还不明白,这些人就是青鸾卫们要找的倭寇,只是青鸾卫被货船上的人吸引了注意力,反而放过了真正的大鱼。

    齐玄素忍不住叹道:“青鸾卫真是一群废物。”

    直到此时,王报岳才放下手中的火铳,改为站在齐玄素背后的三人用火铳指着齐玄素。

    “带到里屋去。”王报岳吩咐道。

    齐玄素站起身来,被三人推搡着去了里屋。其中一人从齐玄素的腰间拔出了他的“神龙手铳”,同时忍

    不住赞叹道:“好家伙,这玩意可不便宜。”

    在里屋,是一具赤条条的尸体,蜷缩在一个方方正正的铁笼子里面,已经死去多时。王报岳身上的那套衣裳多半就是来自于这具尸体。

    齐玄素只是瞥了一眼,并不如何惊惧,神色淡然。

    一个汉子用火铳抵住齐玄素的后腰:“鹰爪孙,胆量不错。”

    齐玄素语气平静道:“你们是海贼吧,想来在海上做了不少案子,不过从古至今,陆地永远都是死人最多的地方,一具尸体而已,算不得什么。”

    话音落下,又有一人用火铳抵住了齐玄素的后脑:“你不怕尸体,那你怕不怕死?”

    “怕,当然怕死。”齐玄素说道,“可你敢杀我吗?”

    “鹰爪孙的嘴还挺硬。”那人似乎被齐玄素激怒,立时压下了击锤。

    就在此时,王报岳的声音响起:“不要冲动。”

    王报岳似乎威严极重,三人立时露出畏惧之色,不敢再有异动。

    海贼们从来都是畏威而不怀德,能成为海贼的首领,都是把畏惧刻进了属下的骨子里。

    齐玄素始终背对着三人,神态平静,毕竟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要说几个海贼就让他手足无措,那是扯淡,再狠的海贼,总不能与折断飞舟的巫罗相提并论。

    王报岳走了进来:“兄弟,你方才说,还有个朋友在下面喝酒,能不能把他也叫上来呢?”

    齐玄素笑出了声:“你想用我们两个人的身份蒙混过关?”

    “魏兄弟很聪明,士绅的身份能糊弄一时,糊弄不了一世,黑衣人的身份可比士绅的身份好用多了,接下来的几道厘关都不用发愁了,不仅不用发愁,还能从青鸾卫和黑衣人的嘴里套出些有用的消息。”王报岳不紧不慢地道出了他不急着杀齐玄素的理由。

    齐玄素道:“我的那位朋友是道门天罡堂的人,你们不怕引火上身?”

    “要是害怕,还做什么海贼?安心做良民百姓岂不是更好?”王报岳淡然道。

    齐玄素又道:“要是我不愿把他叫上来呢?”

    “那就怪不得我们了。”王报岳脸色微冷,亲自用手铳指着齐玄素的脑袋。

    齐玄素沉声道:“你当我是傻子吗?摆明了没有活路,我又何必配合你们?最好是鱼死网破,谁也别想活着。你要是真有胆的,现在就开铳,把我的脑袋打个稀碎,要是没胆的,怕惊动别人,就收起手里的烧火棍。”

    王报岳脸上戾气一闪,猛地扣动扳机,铳口喷吐出火光。

    正在一个人喝酒的许寇猛地放下酒杯,脸色凝重:“铳声?”

    齐玄素

    的脑袋并没有被这一铳打得粉碎,而是他整个人都破碎开来,化作一团消散的雾气。

    “‘蝉蜕术’?!”王报岳失声道。

    几乎同时,齐玄素已经出现在那个夺走他“神龙手铳”的人身后,毫无花哨的一拳。

    这人的脑袋直接被打得爆裂开来,白花花的脑浆溅得到处都是。

    齐玄素拿回自己的“神龙手铳”,看也不看,凭着感觉一个点射,将刚才用手铳顶着自己后脑之人的脑袋打穿,一股血箭飚射出来,染红了地毯和木质的墙壁。

    燃文

    直到死,这人的脸上还带着不敢置信的表情,根本没能反应过来。这个看似是自投罗网的黑衣人,根本不是落网之鱼,而是一头可以把网挣破的恶鲨。

    这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齐玄素已经拉过最后一人,挡在自己身前。

    王报岳也举起自己手中的火铳,对准齐玄素。只是齐玄素将整个身子缩在最后一人的身后,王报岳想要打齐玄素,得先把自己的这名手下打死。

    “‘神龙手铳’只能装填一发弹丸。”王报岳仍旧冷静,只是眼神中透出几分亡命徒的凶狠和狰狞。

    齐玄素语气同样平静:“你想试试我的拳头吗?”

    “玉虚阶段的武夫?被打中脑袋,同样得死。”

    “铳声已经惊动了我那位朋友,等他过来,你大可试试能不能以一敌二。”

    “在他过来之前,你就已经死了。”

    “那你怎么不动手?”

    两人说着没用的废话,成对峙之势,缓缓绕圈踱步,谁也没敢贸然动作。

    齐玄素发现,虽然此人手铳中的弹丸不是“龙睛”系列,但手铳本身威力并不逊于“龙睛乙三”,而且能够连发,应该是西洋那边的火铳。齐玄素曾凭借火铳胜过好些对手,比如颜明臣,所以不敢有丝毫马虎大意。

    王报岳也有些忌惮齐玄素,毕竟能一拳把自己手下的脑袋整个打碎,说明这个黑衣人的近战实力相当不弱,他并非武夫,实在不好逞强。

    至于那个被齐玄素的制住的海贼,根本没有说话的余地,只是满脸惊恐。

    下一刻,异变陡生。

    王报岳猛地开铳,连发的火光直接将最后一名海贼打得四分五裂,而藏在海贼身后的齐玄素早已不见了踪影,出现在王报岳的身侧,袖间寒光一闪,一支“七凤羽”激射而出,刺向王报岳的手腕上。

    只是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能伤及灯花和尚的“七凤羽”竟然没能刺入王报岳的手腕,反而是响起金石碰撞之声,被直接弹飞。

    王报岳咧嘴一笑,黑洞洞的火铳再次对准齐玄素。

第一百六十二章 炼金奥术(上)

    众多火器中,火铳无疑是最为常见且最为实用的火器,在火铳的发展方向上,东方和西方并不一致。

    得益于海贸的兴盛,东西方的交流密切,东大陆的火器发展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西大陆的影响,比如击针火铳便是由西大陆发明,后来传到了东大陆。

    待到后来,双方对于火器的理解出现了明显的分歧,西大陆更看重火铳本身,而东大陆则认为发射的弹丸才是关键。

    于是双方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西大陆的火器逐渐有放弃弹丸的趋势,东大陆的火器则不断在弹丸上下功夫,将火铳视作将弹丸发射出去的工具。

    正因如此,东大陆很快便从弹药分离的铅弹过渡到了一体式的纸壳定装弹,又从纸壳定装弹发展到了金属弹壳的定装弹,同时开始在弹壳上绘制各种符箓,甚至部分弹丸本身就是符箓。

    这也与道门的符箓理念有关,最上等的符箓并不拘泥于符纸的形式,而是会以其他形式表现出来,比如阵法就是放大了无数倍的符箓,而顶尖的符箓甚至会产生灵性,就如活物一般,甚至还能在人体内植入符种。道门对于弹丸的理念正是延续了自身的符箓理念。

    故而“神龙手铳”也好,“青鸟手铳”也罢,它们的主要威力并非来自于手铳本身,而是来自于弹丸。甚至“神龙手铳”本就是为了更好适配“龙睛”系列才被研发制作出来的。缺陷则是因为“龙睛”系列的威力太大,只能一发装填,而无法做到连发。

    西方的术士并没有“符箓”的概念,自然也不会将弹丸视作必不可少之物,反而是不断尝试取消弹丸的存在,并且卓有成效。

    比如有些顶尖的西方手铳就会直接射出没有实体的火焰或者飞弹,也许威力上比起以实体承载符箓的弹丸要弱上许多,但可以数量来弥补质量。

    王报岳手中的火铳并非不需要弹丸的顶尖手铳,却可以连续发射,虽然威力不如装填“龙睛乙二”的“神龙手铳”,但省去了装弹的时间,在与人短兵相接的时候,反而更占优势。

    齐玄素面对王报岳手中的手铳,已经来不及躲闪,干脆纵身扑上。

    一声铳响。

    火光闪烁。

    齐玄素的胸口位置爆开一簇血花,不过这丝毫不影响齐玄素的前冲之势,而且在前冲的同时,齐玄素手中多出了一把短剑。

    因为齐玄素此时是一身宽袍大袖的士绅打扮,长袖甚至可以盖住手掌,所以袖子里完全可以藏下一把短剑。

    王报岳的脸上露出诧异之

    色,武夫的血肉衍生只是恢复伤势极快,并非不受伤势的影响。打个最简单的比方,武夫断了一条腿,可以在短时间内恢复伤势,不过恢复伤势之前,仍旧是个瘸子,不可能断了一条腿还健步如飞。

    在王报岳想来,他的手铳威力堪比许多威力巨大的长铳,齐玄素被他近距离一铳正中胸口,也就是心脏位置,应当会产生一个比正面弹孔大上十几倍的星芒状伤口,也就是前面一个小洞,后面一个大坑,形成贯穿。就算武夫体魄强横,不至于当场身死,也会暂时失去行动能力。若是普通人,在巨大冲力之下,甚至会产生腾空。

    可齐玄素只是身子微微一晃,近乎于没有受到影响。

    手铳的弹丸也没有形成贯穿,而是被肌肉死死卡住。再过不久,在肌肉的挤压之下,这枚弹丸就会被原路“吐”出来。

    这不是玉虚武夫才有的本事。

    这是归真武夫才有的本事。

    其实就算齐玄素没有归真阶段的修为,只是昆仑阶段,这一铳也要不了他的性命,因为他还有“副心”,这种价值数万太平钱的金贵玩意可不是一把手铳就能毁坏的,说句不好听的,就算齐玄素被“凤眼甲六”烧成了灰,“副心”也能完好无损。

    王报岳冲着齐玄素的心脏开铳,算是踢到了铁板。

    然后就见剑光闪过,王报岳持铳的手掌整个掉落下来。

    “七凤羽”射不动,不意味着齐玄素砍不动。“青渊”被齐玄素灌注了真气,生出剑芒,又有武夫劲力的加持,就算是实心的铁块,也能生生劈开。

    不过齐玄素没有想到,还真是铁块。

    “当啷”一声,铁手落地。

    王报岳的这只手掌其实是一只义手,不知以何种材质的金铁铸造而成,难怪齐玄素的“七凤羽”不能伤及分毫。

    这也就罢了,断手落下之后,随之显露出来的的并非一截血肉断臂,而是一个黑洞洞的炮口。

    王报岳竟是将自己的这条义肢改造成了一门小型火炮。

    下一刻,炮口中绽放出火红的光芒。

    一声巨响。

    整艘铁船仿佛摇晃了一下。

    滚滚黑烟升起。

    房间的墙壁被轰出一个巨大的缺口,可见外面的涛涛运河。

    “这是西大陆的‘炼金奥术’,如何?”王报岳俯身用另外一只手捡起自己的手铳。

    齐玄素在千钧一发之际堪堪躲过了这一炮,却震惊不小。

    他是个老江湖,经验丰富,无论对上什

    么对手,不说游刃有余,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不过这仅仅局限于东大陆。

    对于西大陆的许多物事,齐玄素就一窍不通了,遇到迪斯温的时候,多亏有亚瑟这个猎魔人,才能直指要害,顺利击杀元气大损的迪斯温。

    所以“炼金奥术”这种东西,齐玄素真没见过。

    手臂即炮,自然是如臂指使,王报岳再次指向齐玄素。

    西方没有符箓,却有炼金术。

    在西方术士的观念中,炼金术与奥术本是两不相容之物,无论是基础理论,还是上层构造,都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体系,不过后来有大贤者发现,两者可以在人体之中得到融合,并达到某种平衡,于是“炼金奥术”应运而生,并且迅速发展,由奥法议会直接掌握。

    与之相对应的,则是圣廷掌握的“神纹”,虽然圣廷占据绝对主导地位,但奥法议会也不容小觑,有些类似于道门和佛门的关系。

    王报岳的手臂被改造成火炮,与人体相连,如同活物,故而不需要任何弹药,直接消耗真气、法力、气血。

    相较于画符念咒的法术,这种攻击无疑是更为直接迅捷,而且火炮本身也有增幅的效果,同等消耗的情况下,一炮的威力远胜于普通的剑气、拳意。

    只是这种“炼金奥术”造价不菲,将花费的鹰洋换算成太平钱,要五位数以上,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用得起的,而且还要付出一条手臂的代价。

    齐玄素本来想要生擒王报岳,所以没有第一时间痛下杀手,却没想到王报岳竟有如此手段,反而落入被动之中。

    轰隆隆的炮声响彻大运河上方,滚滚黑烟升起。

    齐玄素从缺口中一跃而出,落入下方的河水之中。

    王报岳的身影出现在被炸出的船舱缺口位置,再次举炮朝着齐玄素射击。

    河面炸开巨大的水花,白色的雾气弥漫,不见齐玄素的身影。

    就在此时,许寇也终于赶到,一脚踢开房门,直接朝着站在缺口边缘开炮的王报岳攻去。

    王报岳感觉到背后劲风袭来,不敢丝毫大意,转身朝着许寇当头一炮。

    千钧一发之际,许寇一个铁板桥向后仰天躺倒,险之又险地躲过了去。

    不过这一炮也连门带墙一并炸毁,巨大的气浪使得铁质门框都为之扭曲变形。许寇更是受气浪席卷,被猛烈甩飞出去。

    好在许寇同样是武夫,些许伤势倒是没有大碍,只是待他起身举目再看,烟气灰尘之中,已经不见了王报岳的身影。

第一百六十三章 炼金奥术(下)

    几声惊天炮响之后,原本处于航行状态的铁船已经停下。

    齐玄素收起短剑,从河水中慢慢升起,变为踏波而行。

    虽然王报岳的几炮威力巨大,但都被他躲了过去,没有受伤,不过却给了他极大的震撼。

    世道在发展,西方的术士们不再是只会拿着法杖念咒的古老形象,他们发展出的“炼金奥术”,是不逊于道门造物的物事。

    如果二百多年前,玄圣没有整合道门,也没有力排众议在前人遗留的基础上开启造物工程,而是固步自封,继续如儒门那般轻视火器造物,视为奇技淫巧,纵然有各种法门流传,但修行全凭个人,既看资质,也需时日,那么今日面对西方,又该是怎样的光景?

    纵然高端战力相差无几,在底层基础上却是天差地别,刀剑对火铳,骑兵对火炮,如何取胜?那时候的圣廷还会是道门的朋友和贸易伙伴吗?他们还会这般彬彬有礼吗?

    齐玄素可是听说过,西洋之人在新大陆大肆屠戮,土著们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要么沦为奴隶,要么被直接灭族。

    可见这些色目人并非什么善男信女。若是如今的中原还像大魏末年那般羸弱不堪,西方人会好好说话吗?只怕已经是大军开进中原,真正的山河换颜色了。

    便在这时,许寇从上方探出半个身子:“没事吧?”

    齐玄素回过神来,纵身一跃,跳上甲板。

    许寇也从三楼的缺口一跃而下,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齐玄素将事情经过大概说了一遍。

    “好嘛,芦州的青鸾卫都是吃干饭的。”许寇摇了摇头,“不过也算他们走运,躲过一劫,如果是他们查出了此人,只怕是性命难保。”

    许寇话锋一转:“话说回来,魏兄一身本领着实不弱,换成其他人,早就死在此人手中了。”

    “许兄过誉。”齐玄素转开话题,“对了,小湖呢?”

    齐玄素也不是全然没有防备,这与齐玄素是否看破王报岳的身份无关,而是一种习惯使然,他去喝酒之前,让柳湖去找许寇,便是存了让许寇帮忙照看下柳湖的心思,反正许寇只是单纯喝酒,不是借酒消愁,举手之劳而已。再有就是,许寇算是齐玄素的旧相识了,还是有所了解,比较放心。

    “小姑娘还在二楼小厅,很听话。”许寇说道。

    就在这个时候,船主在许多船员的簇拥下匆匆过来,脸色难看。

    齐玄素轻声道:“还是天罡堂的面子更大,就有劳许兄

    了。”

    许寇微微点头,待到船主走近之后,不等船主开口,许寇已经取出自己的道士箓牒和天罡堂腰牌:“立刻靠岸,并通知本地青鸾卫百户所,不得有误!”

    两个时辰之后,船上会客厅。

    船主陪坐,宾主尽欢。

    青鸾卫千户所远在府城,所有本地只有百户所。闻讯而来掌印百户气势汹汹登船,没有半点好脸色,不过得知许寇的身份之后,立时换了一张面孔,临时征用了船主的会客室,香茗伺候,态度十分和煦地与齐玄素、许寇谈话,绝对没有半点审问的意思。

    虽然许寇只是五品道士,但职务上是天罡堂的主事,绝不是什么小人物。

    “如此说来,此人就是海捕文书上要求缉拿的海贼首领?”青鸾卫掌印百户放下盖碗。

    齐玄素道:“此人身上有西洋人的‘炼金奥术’,这种东西在我们中原很是少见,也就是那些常年在海上的海贼们才有可能接触到。”

    “有理。”掌印百户点了点头。

    便在这时,有一名试百户走进会客室,看了眼其他人,欲言又止。

    掌印百户道:“都是自家人,没什么可避讳的。”

    试百户轻声道:“三具尸体中有一具尸体损坏严重,不过从另外两具尸体上的刺青判断,确定是海贼无疑了,至于现场……的确是炮击的痕迹,只是没有发现弹片。”

    掌印百户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虽然此獠已经跳船逃亡,但运河一线都有黑衣人搜索巡逻,他应该不会跑得太远,多半藏在某地。”

    许寇忽然问道:“船怎么样了?”

    船主面露几分迟疑,看了掌印百户一眼,这才道:“毕竟遭受了炮击,需要几天检修,许多客人受到了惊吓,也需要安抚,暂时是走不成了。”

    许寇笑了一声:“该不会是要让我们帮着抓人吧?”

    掌印百户轻咳一声:“如此最好,毕竟是一家人。”

    许寇未置可否,转而望向齐玄素,问道:“魏兄以为如何?”

    齐玄素想了想,他之所以乘船,就是为了避开陆地上可能遇到的太平道之人,此时自然不好弃船登岸,若说帮着缉拿逃走的王报岳,也不是不行。他其实对所谓的“炼金奥术”还是挺感兴趣的,正如他对出海很感兴趣一样。

    “所谓的‘炼金奥术’,到底是什么东西?”齐玄素问道。

    许寇沉吟了片刻,说道:“我在齐州道府待过一段时日,经常有西洋海客到访齐州,所以

    我对于西洋的‘炼金奥术’还是略知一二。”

    “提到‘炼金奥术’,就不得不提到西洋的奥术。奥术是什么?用西方术士自己的话来说,是某种奥秘引出的法术,是为‘奥术’。其根本力量来源于知识,有些类似于儒门的读书养气,又不完全相同。术士们认为通过对于知识的积累和研究,继而推导出某种规律和法则的应用,比如念出咒语,并配合某种手势和对应材料,可以施展对应的奥术,与我们的法术颇有相通之处。”

    “不过与我们的法术不同的是,奥术又有所谓的神秘学,术士们称之为‘秘密知识’,或者是‘隐瞒起来的知识’,术士说秘密知识无法解释,不能理解,大概就是我们说的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而我毕竟是个不修法术的武夫,不是十分明白,据说有扭曲真实和规则的力量。”

    “与奥术相对应的是神术,神术是沟通神灵而得到的力量,与我们的巫祝有些类似,都是借助外力。还有所谓的魔法,意思是魔鬼的法术,其实与神术并无本质区别,根本在于借力的对象不同,所以魔法被认为是借由魔鬼的力量使用的法术。在圣廷的打压下,魔法已经式微,只是魔鬼不死,魔法不绝。就像古仙信徒与道门灵官本质上没有区别,只是在立场上有所区别。”

    齐玄素微微点头。他并不奇怪许寇知晓如此多密辛,如果说张月鹿是得了地师青眼,那么许寇就是得了清微真人的青眼,甚至与李天贞有所交集。这也是他当初敢于挑衅张月鹿的底气所在,不过没打过张月鹿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许寇继续说道:“炼金术和我们化生堂的炼丹术颇有相通之处,最终目标都是长生不老药,我们东方的皇帝炼丹求长生,西方的皇帝国王信奉炼金术求长生,殊途同归。所谓‘炼金奥术’就是炼金术和奥术的综合,与化生堂的造物工程十分相似。不过因为炼金术和奥术只能在人体上共存平衡,所以衍生出两个方向。”

    “一是改造人体,以特定的炼金物品替换人体的对应部位,术士们称之为‘补全’。那个海贼首领便是用火炮代替了自己的手臂。”

    齐玄素面上不动声色,心头却是一跳。

    他想起了自己的“副心”,又想到了散人的“画龙点睛”。

    “二是创造生命,直接通过炼金术造就新的生命,然后以奥术赋予其灵魂。按照术士的说法,这是一道经由死亡、复活而完善的过程。”

    齐玄素又想起了隐秘结社八部众,三大阴物,以及传说中的造神工程。

第一百六十四章 喝酒

    齐玄素是个俗人。

    俗人都是爱钱的。齐玄素虽然没有掉进钱眼里,但对王报岳的义手和西洋手铳十分感兴趣,所以略微犹豫之后,还是决定答应下来,只是提出一个条件,青鸾卫共享情报,若是他们抓到了王报岳,人归青鸾卫,其他东西归他和许寇,至于他和许寇怎么分,抓到之后再慢慢商议也不迟。

    青鸾卫的掌印百户十分痛快地答应下来,太平钱是好东西,可这世上没有便宜占尽的好事,总要有取舍。

    至于寻找王报岳的行踪,掌印百户还是颇有自信。

    杀人不是青鸾卫的强项,那是黑衣人的拿手好戏,青鸾卫的长处在于寻人、刺探、破案、搜集分析情报等等。这次搜查,他们就是锁定了过关的船只,认定海贼们藏身于过往的船只上,意图蒙混过关。从结果来看,倒也没错,虽然具体搜查的时候出了纰漏,没有发现海贼,但不能说他们的情报和判断是错的。

    再有就是,让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消失,这并不算难,可是让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又没有丝毫破绽,就很难了。朝廷和道门之所以不废除路引制度,就是为了这种情况,王报岳没有路引,没有任何身份证明,很难在某个地方一直潜藏下去,只能不断流窜,可青鸾卫和黑衣人已经布下罗网,并有擅长地气寻踪的方士跟随其中,层层收缩,他的活动范围只会越来越小。

    要担心的反而是王报岳困兽犹斗,毕竟上面的意思是抓活的,不好动用威力巨大的重火器。至于有能力生擒王报岳的天人们,就是所谓的“上面”,不会亲力亲为。

    至于掌印百户为何不等慢慢收网,而是要请许寇和齐玄素协助,主要还是担心王报岳逃到其他百户所的辖境,煮熟的鸭子飞了,功劳没了,他还要落个办案不力的罪过。

    说定之后,因为暂时还没有相关消息,许寇又是个闲不住的,便领着齐玄素、柳湖离船登岸,来到万安县的县城之中,说是要找点乐子。

    许寇先前无论是做青鸾卫,还是转入齐州道府,主要活动范围就在江北各州,曾经来过此地,颇为熟悉,带着齐玄素和柳湖在县城中兜兜转转,很快来到一座扎着彩门的三层楼阁跟前。

    “不好吧,有孩子呢。”齐玄素抬头看着那块意思简单直白的牌匾。

    “只是喝酒,不做别的。”许寇不以为意道,“最多找两个姑娘给我倒酒,我自己倒酒嫌累。”

    齐玄素无奈道:“我都不想点破你。”

    “我

    一个鳏夫,这个年纪,来这种地方,不是很正常且合理的事情吗?”许寇无所谓道,“我又不是齐天渊,瞎了心看上个母老虎。”

    齐玄素一时间有些拿不准许寇是在故意试探,还是无意提起,脸上不动声色:“齐天渊是谁?”

    “一个朋友,也是同僚,这小子和我们上司看对眼了。本来年轻人嘛,也不算什么,可魏兄弟不知道,我们的那位上司活脱脱一个母老虎,没点道行是降服不住的,真要娶回家门,不知要受多少气。小齐还是年轻。”许寇随口说道。

    自从齐玄素为救张月鹿而“身死”的事情传开之后,关于齐玄素攀高枝的说法就少了许多,不过许多人还是不看好他和张月鹿,无论是境界修为,还是家世前途,都差得太多了。

    齐玄素明知故问道:“许兄的上司不会是慈航真人的高足张月鹿吧?”

    “对,就是她。”许寇下意识地活动了下手腕,“魏兄听说过?”

    “不仅听说过,先前在江陵府还有过一面之缘。”齐玄素玩笑道,“人不错,就是不大好说话。下次有缘再见到张法师,定要把许兄的高论说给她听。”

    许寇轻咳一声:“不说她了,我们喝酒。”

    齐玄素劝了一句:“自玄圣中兴道门以来,上至参知真人,下至低品道士,在男女之事上面栽跟头的大有人在,重则身败名裂,轻则惹上一身骚。有的是确有其事,比如前不久的紫仙山刘复同,有的却是捕风捉影,栽赃陷害,就算最后能证明清白,坏名声也传扬出去了。许兄如今身在玉京,不比过去在地方道府,还是稍微注意为好。”

    “多谢魏兄提醒。”许寇收敛了笑意,“不过我许寇被人叫做‘小阎罗’,身上的把柄比牛毛还多,哪里需要什么捕风捉影和栽赃陷害,都是确有其事。我这种人最不怕什么坏名声,真人们用我,用的就是一个‘狠’字,拿我干脏活,就像一块抹布,名声注定没有更坏的余地。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随他去吧。”

    齐玄素略微诧异地看了许寇一眼,没想到他倒是看得明白。

    许寇径自走在前面,齐玄素略微犹豫,带着柳湖跟在后面。

    柳湖倒是没什么害羞,只有好奇。

    许寇显然是此道常客,轻车熟路,随手丢给龟奴一个小圆。

    龟奴立马谄媚殷勤起来,他早就看到这三位客人了,两个男子一看就是公门中人的做派,只是不清楚带个小丫头是什么意思,便没敢贸然上前,此时见

    许寇主动给赏钱,这才上前伺候着,领着三人往里面走。

    许寇随口吩咐道:“要个僻静的雅间,爷们今天吃素,不要荤的。来俩,没过二十的不要,若有三十左右的,那就更好了。再随便来些酒,就按三个太平钱的标准。若是拿我当冤大头,可别怪我不饶你们。”

    “客官放心,我们这儿是出了名的公道,从不干亏心买卖。”龟奴笑道,至于喜欢年纪大的,在这行当里也不算少见。

    在龟奴的引领下,三人来到一处包间坐下。龟奴出去安排姑娘和酒。

    许寇随意打量着四周,同时说道:“方才魏兄提醒我小心在男女之事上面栽跟头,我很领情,也投桃报李一回,给魏兄说些这里头的道道。如今不比以前了,笑贫不笑娼,好些个干这行当的女子都是自愿,而非生活所迫。不过许多时候,她们还会编个好听的故事哄你,都是老套路,不外乎是‘父死母病弟读书,丈夫好赌又借贷。一家老小全靠我,无奈入行时不长。’欢场上的话,大多是逢场作戏,当不得真,可别让她们套进去了。”

    “受教。”齐玄素笑着点头,与柳湖坐在一旁。

    不多时,两名比齐玄素还要大上几岁的女子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姿容尚好,只是难掩几分岁月痕迹。

    许寇抬手示意两人坐下。

    两名女子脸上带笑,目光却扫过齐玄素和柳湖,带着孩子逛青楼的,实在少见。

    柳湖也在瞧着两人,她无聊时看过许多话本,里面总少不了这种场所,作者们常说,风尘之中多是性情中人,小姑娘不免有些不切实际的憧憬。

    这话对也不对,有性情之人不假,却绝谈不上一个“多”字。

    所以柳湖很快就失望了。

    两名女子各有分工,一人给许寇倒酒,另一人带着琵琶,轻轻弹唱。

    许寇一边喝酒,一边与齐玄素说着闲话,交流些拳法心得以及江湖见闻。

    便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闹。

    两人的话语随之一停。

    柳湖眼神一亮。

    话本里说还说了,这等烟花场所总是容易生出是非,果真不假。

    “不会是逼良为娼的戏码吧?”齐玄素忽然说道。

    “客官言重了,多半是有人醉酒闹事。”给许寇倒酒的女子眼光毒辣,早已看出两人是公门中人,赶忙说道。

    齐玄素不置可否,起身来到门外。

    喧闹声来源于另外一个包间。

第一百六十五章 恶人自有恶人磨

    这种普通春楼并非大型行院,占地不大,也没有什么独栋院子,包间都集中在主楼。

    齐玄素顺着走廊来到传出喧闹声音的包间外,门前站着两个高大汉子,起初见齐玄素衣着不俗,腰间明晃晃地挂着火铳,倒也没想招惹他,只是见齐玄素止步不前,便察觉出几分不对劲了。其中一人开口道:“这位朋友,里面有人了。”

    齐玄素失笑道:“这么大的动静,我当然知道有人了,里面是怎么回事?”

    “这位朋友,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汉子语气中暗含威胁,却没敢动手动脚,毕竟敢在腰间携带手铳的,不会是什么普通百姓,甚至身份低些的青鸾卫和黑衣人都没这个资格。真要起了冲突,被人家一铳崩了脑袋,算谁的?

    齐玄素反问道:“我要是非管不可呢?你能怎的?”

    汉子张了张嘴,愣是没说出话来。

    并非两个汉子算什么好人,委实是“神龙手铳”太吓人。

    便在这时,门从里面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头戴方帽的差人,吆喝道:“谁在外面闹事?”

    齐玄素道:“外面没人闹事,我倒是觉得里面有人在闹事。”

    差役见到齐玄素,没有太过畏惧,上下打量着,目光落在腰间手铳上面:“黑衣人?”

    齐玄素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差役冷笑一声:“就算你是黑衣人,我也劝你一句,强龙不压地头蛇,在万安县的地界,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话音未落,屋内又传出女人挣扎哭喊的声音。

    齐玄素叹了口气,平心而论,他不大爱管闲事,可真要发生在自己面前,也不能真就坐视不理。

    那差役还要说话,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抓着差役的脑袋直接朝门上一撞。

    这差役立时满脸是血,软软倒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是许寇不知何时也过来了,柳湖跟在他身边,眼睛亮亮的,隐隐透着几分兴奋。

    那两名女子则是站在许寇的包间门前,有些不知所措。

    许寇冷冷道:“什么龙的虎的,你有什么靠山,就直接报名号,说这些废话。”

    两名守门的汉子一愣,竟是不敢出手,而是发了一声喊。包间里还有其他人,立刻又出来七八个短打扮的汉子,身高体壮,刺青画虎,没有废话,直接朝着齐玄素和许寇一拥而上。

    平心而论,齐玄素与许寇还是有所不同,齐玄素杀人从不手软,可不杀人的时候,齐玄素还是挺好说话的,甚至因为习惯装模作样的缘故,还有点好欺负

    的样子。许寇则不然,他不仅杀人不手软,而且平常时候也不好说话,只对他看得顺眼之人才好说话。至于对待敌人的手段,许寇更是堪称狠辣,他的诸多记过降职原因中就有凌虐犯人致死一项,可见一斑。

    再有就是,许寇让王报岳从眼皮子底下跑了,心情也不怎么好。

    只见许寇伸手抓住一人的头皮,随意一扯,一块带着头发的血淋淋头皮便被生生撕扯下来。

    那人一声惨叫,捂着脑袋满地打滚。

    虽说柳湖曾手刃数人,也见过不少死人,但见此血腥场景,还是忍不住惊呼一声,

    不过其余几人见此情景,不仅不怕,反而掏出牛耳尖刀,甚至还有人拿出一把火铳对准了许寇。

    许寇狞笑一声,瞬间来到取出火铳之人的面前,伸手握住火铳的铳管,随手一拧,这支手铳立时如扭曲的麻花一般,然后他夺过火铳,硬塞进此人的嘴里,搅碎满嘴牙齿。

    许寇抬脚一扫,顷刻之间便躺了一地,个个筋断骨折,只能躺在地上哀叫,站都站不起来。

    即便如此,这些人也仍旧是不依不饶,一人嘴里叫道:“狗儿的,有种的留下姓名,让你知道我们老爷的厉害,你就等着死吧!”

    若是这些人就此服软,许寇也不会和这些小角色过于计较,可这些人一叫,反而激起了许寇的脾气,他反手提起此人,只一巴掌,此人小半个脸都塌陷下去,又吐出十几颗带着鲜血的牙齿,耳孔中更是汩汩冒血。

    接着,许寇捏住此人的一条手臂,轻声道:“我耳朵不大好,你不妨再说一遍。”

    说话间,许寇竟是将此人的手臂一点点捏碎,那人的惨叫声顿时响彻大半个春楼。如此景象,自然无一人敢上前劝解,只敢远远看着。这个汉子的其他同伴更是寒气大冒,哪里还敢多嘴半句。

    至于齐玄素,已经带着柳湖迈步走入包间之中。

    这个包间要比许寇的包间大上许多,当中放着一张圆桌。一个女子正仰面躺在这张桌子上,四肢摊开,被布条分别绑在圆桌的桌腿上,若是没看错的话,这些布条应该就是女子的衣物。

    此时女子身上只剩下半解的中衣,露出许多春光和伤痕,又被淋了酒水,紧紧贴着身体,尽显苗条曲线。

    还有个年轻人,同样是衣衫不整,袒胸露腹,本来趴在这女子的身上,见有人进来,这才下来,恶狠狠地望着齐玄素,眼中满是狰狞和戾气。

    “你们都这么会玩吗?这就是所谓的世家底蕴吗?”齐玄素立时想起了天乐宫的刘复同。

    上次在天乐宫,柳湖还

    没看清,就被苏染捂住了双眼,此时不由睁大了双眼。

    “你是什么人?”年轻人冷冷问道。

    齐玄素笑了笑:“自然是找你麻烦的人,还能是什么人?”

    年轻人深吸了一口气,面相愈发狞恶:“那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齐玄素说的是真心话,“不管你是什么人,都免不了今天这顿揍。除非你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说话间,齐玄素已经开始活动手腕,同时朝着这年轻人走去。

    这年轻人也不是个善茬,不肯坐以待毙,立时一个飞脚朝着齐玄素踢来,意图先发制人。

    齐玄素伸手接住这年轻人的飞脚,然后顺势往下一摔。

    这年轻人顿时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便在这时,许寇也走了进来,袍角上还沾着点点血迹,一脚踩在这个年轻人的脑袋上,只要稍稍发力,此人便性命不保。

    “老魏,你跟他废话什么,先打了再说。”许寇没有半点客气。

    齐玄素道:“这不成了不教而诛吗?”

    “有理,那么现在就教,他爹娘不教,我们教。”许寇从善如流。

    那年轻人再也忍受不了,有些歇斯底里道:“你们他妈到底是什么人?老子玩个女人,她家里人都没意见,碍着你们什么事了?你们他妈算哪门子的大尾巴狼?”

    许寇用脚尖一碾,淡淡道:“小子,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教训你吗?不是因为你玩女人,你就是玩男人,我也没意见,而是因为你小子大呼小叫,搅扰到我喝酒,这就碍着我的事了,懂吗?”

    齐玄素没说话,只是有些感慨。

    什么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这就是了。

    齐玄素拍了拍柳湖的肩膀:“去把人放下来。”

    柳湖应了一声,上前给那女子解开束缚手脚的布条。虽然柳湖只是个小丫头,但昆仑阶段的修为做不得假,力气大得很,轻而易举便把那女子从桌子上抱了下来。

    齐玄素其实不太乐意掺和这种事情,都说好人做到底,仅仅是把纨绔打上一顿,然后一走了之,未必就是救人,说不定还会害人,想要妥善解决,麻烦着呢。

    只是事到临头,又不好袖手旁观。

    却是两难。

    正当齐玄素想着这些的时候,此处春楼的老板终于出现了,是个半老徐娘,满脸苦笑,又不敢说什么,这两位分明就是过江强龙,不是他们能招惹的。

    许寇扭头望向老鸨:“该搬靠山了吧?尽管去搬,我就在这里等。”

第一百六十六章 沈家父子

    齐玄素随手扯过一把椅子坐下,大概冒充黑衣人的时间久了,也多少有了些大马金刀的感觉。

    柳湖站在齐玄素身旁,仍旧是一贯的沉默不语,只是双眼亮晶晶的。

    特殊的经历造就了柳湖特殊的性格。

    同样是没了父母,同样是有个没有血缘关系的长辈。

    柳湖与齐玄素又不完全相同。。

    齐玄素不算是好人,却也算不得恶人,他是个千千万万普通人的缩影,复杂又矛盾。善我者善,恶我者我,对我有利的,我就认同,对我不利的,我便不认同。

    很简单的例子,齐玄素是信奉规矩和正统那一套的,所以他心心念念的是离开清平会、返回道门、在道门内攀爬,而不是浪荡江湖或者在清平会内部晋升。可遭遇困境之后,齐玄素又对规矩持怀疑态度,更倾向于自己越过规矩解决问题,比如击杀万修武,齐玄素从没想过通过风宪堂解决问题,从始至终,他都是想亲自手刃万修武。

    这就是齐玄素的矛盾所在。

    这也是齐玄素的过往经历造成的,将近二十年的万象道宫经历,再加上师父齐浩然的教导,造就了齐玄素对道门的强烈认同感。可师父的死和七娘的影响,又让齐玄素对于道门的规矩抱有极大的不信任。

    齐玄素不是张月鹿,他从没想过去改变这种境况,他更多是和光同尘,若是不能和光同尘,就暴力打破规矩。

    万象道宫的教导惯性让齐玄素偶尔会行侠仗义,可这种所谓的侠义并非齐玄素如何感同身受,更多是习惯使然,所以齐玄素的打抱不平并不深刻。而江湖的经历又让齐玄素变得冷酷无情,动辄取人性命。

    这就让齐玄素有两行面孔,正如齐玄素的双重身份、两个名字。

    所以齐玄素和张月鹿相比,张月鹿是一条十分清晰明了的直线,齐玄素是一条飘忽不定的曲线,他的善恶界限总是随着环境形势的改变而改变,以生存为第一要义。而张月鹿在有些时候是将理念置于第一位的,比如当年的江南大案,张月鹿能无惧生死,一查到底。可如果是齐玄素去处置,那么他未必就能坚持到最后。

    柳湖相较于齐玄素,更为偏激。齐玄素在师父身死的时候,已经是个成年男子,师父的死对他而言是个打击不假,可这个打击不足以摧毁他在过去多年形成的种种观念,而且他也可以理清其中的因果。

    可柳湖只是个小姑娘,而且江南大案过于复杂,她想不明白,难免走入死胡同,变得偏激。乖巧和听话只是浮于表面,内在却是不逊于齐玄素和许寇的冷漠,从柳湖面不改色地手刃数人一事上就可见一斑。

    齐玄素和许寇未必能说得出来,却能隐隐察觉到这一点,故而两人都不讨厌柳湖,甚至还有些喜欢,因为三人在本质上有许多相似之处。

    从这一点上来说,柳湖也是一条直线,只是相较于张月鹿的实线,柳湖是一条虚线,因为柳湖有太多的困惑和迷茫,未能贯彻如一。

    这便不得不说齐玄素和柳湖的领路人,看似不靠谱的七娘其实教给齐玄素许多,看似靠谱的菩萨蛮却是有些放任自流的意思。

    正因如此,柳湖此时没有什么同情或者激愤的情绪,更多是得以效仿话本故事的好奇和兴奋。

    齐玄素看了眼坐在不远处的女子。在柳湖的帮助下,她已经穿戴完毕,只是失了魂似的,呆呆发愣。

    另一边的年轻人则已经被许寇打了一顿,鼻

    青脸肿,再无半点嚣张气焰,只是眼神中带着几分怨毒。

    齐玄素问道:“你叫什么?”

    女子回过神来,低声回答道:“小女子赵英。”

    齐玄素点了点头,又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英却又沉默了。

    许寇神色漠然,不以为然。

    就算这女子出于某种顾虑,比如家人的安危,说自己是心甘情愿,反咬他和齐玄素是多管闲事,他也丝毫不会奇怪。

    反正他已经明说了,打这小子,与其他无关,只是因为这小子搅扰到他喝酒了,就这么简单。在他看来,什么道理大义,不过是个壳子,本就是弱肉强食。

    齐玄素也不催促,就静静等着。

    片刻后,赵英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然后朝着齐玄素跪下:“两位好汉还是快些走吧,再过片刻,官军上门,两位就走不得了。”

    齐玄素平声静气道:“我们不是什么绿林好汉,我们就是官军。”

    赵英一怔。

    不仅是赵英怔住,那个年轻人也有些发怔。

    齐玄素满脸义正辞严地说着自己都不大信的官话:“强抢民女,该当何罪?我倒要看看,谁能把我大玄的天给遮了。至于官军上门,那再好不过了,他们放任不管、助纣为虐,可不是一个失察就能说得过去的。”

    许寇拆台道:“是否强抢民女,这话说得尚早。”

    齐玄素又望向赵英。

    赵英这才望向那个年轻人道:“这位沈公子,我兄弟欠了他的钱,我想请他宽限几天,他却让我来这里见他。我过来之后,他便……”

    齐玄素忽然想起什么,望向那个鼻青脸肿的年轻人:“对了,你叫什么?”

    年轻人好似没有听到,故意不答。

    许寇稍稍加重了嗓音:“问你呢,聋了?”

    年轻男子不敢再装听不到,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许寇打人,伤势不重,却痛入骨髓,都是狱卒酷吏的手段,

    “沈玉贵。”年轻公子低声道。

    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个人,沈玉崒。

    过去种种,一起涌上心头。

    浑身浴血的师父奋力冲出重围,一把抓起他的后领,将他丢掷出去,大声吼着让他快跑。

    他已经被吓得傻了,下意识地掉头就跑,用尽全力狂奔,只能听到自己的粗重呼吸声和心跳声。

    一个黑影迅速追了上来,却又不急着取他性命,一直到他精疲力尽,再也跑不动。

    他想要反抗,却连拔剑的力气都没有,眼前阵阵发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影将手中长刀刺入自己的胸口。

    就在他昏过去的前一刻,一记手刀从后背洞穿了黑影的胸膛。

    七娘就以这种惊艳的方式第一次出现在他的世界之中。

    清平会神通广大,清平会无所不能。

    清平会很快便查清了仇人的底细,正是沈玉崒。

    接下来就是金陵府的一座行院中,喝得酩酊大醉的沈玉崒,被他一剑刺入胸口。

    这是齐玄素生平第一次杀人,直接就是手刃仇人。

    齐玄素也没有想到,时隔数年,他又遇到了沈家子弟。不过仔细一想,芦州本就是沈家所在,倒也在情理之中。

    齐玄素不会因为一个沈玉崒就将所有沈家之人都视作仇人,可对于沈家的恶感却也不必掩饰。

    沈玉贵辩解道:“欠

    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兄弟可是欠了三百太平钱,我纵然宽限你十年,你就还得上吗?让你用身子还债,就算闹到官府,也有说法。”

    赵英急道:“你、你、分明是你设局害人,那些人都是你安排好的。”

    “你有证据吗?就凭你红口白牙污蔑别人?”沈玉贵大声道。

    正在说话间,外面人声大作。

    齐玄素知道这是正主到了。

    一个脸上挂着笑模样的锦衣男子走在前面,人过中年,两鬓斑白,后面簇拥着许多人,有头戴方帽的差役,有家丁打扮的壮汉,还有身着青衣的青鸾卫。所幸,没有黑衣人和道士。

    齐玄素站起身来,与许寇并肩而立。

    男子的出场做派是个十足的地方豪强,甚至还有几分绿林人物的意味,可身上的气质却颇为儒雅,就像一位儒门名士。

    男子示意众多随从等在外面,独自走进包间,目光略微扫视一周,然后落在了齐玄素和许寇二人的身上。

    齐玄素开口道:“好气魄,知道凶徒在此,还敢孤身进来。”

    “这位军爷说笑了,这里没有什么凶徒,都是朋友。”男子拱手道。

    齐玄素问道:“未请教?”

    “姓沈,沈明书。”中年男子笑容和煦,伸手朝着沈玉贵一指,“这是犬子。”

    许寇忽然插话道:“养不教,父之过。”

    “阁下是?”沈明书转而望向许寇,并未动怒,仍旧是面带微笑。

    “许寇。”许寇没有故意用假姓名,倒也符合他的做派。

    沈明书略微思索,已经是记了起来:“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小阎罗,看来是一场误会。”

    许寇不置可否,只是道:“是误会吗?”

    沈明书目光转向沈玉贵,脸上笑意渐渐敛去:“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玉贵似乎很惧怕这位父亲,低下头去:“误会,这女子欠了银钱,说好卖身抵债,结果又半路反悔,大喊大叫,这才惊动了两位大人。”

    许寇问道:“既然提前说好,为什么要半路反悔?”

    沈玉贵偷看了父亲一眼,干笑道:“她兄弟欠了三百太平钱,我只同意免去一百太平钱,死娘们贪心不足,竟然要我把三百太平钱全部免去,我自是不肯,她便反悔了。”

    赵英泪珠儿滚滚而下,颤声道:“我没、没卖身抵债,就是求他宽限一段时日,没想到他、他……”

    沈玉贵脸色变了几变:“三百太平钱,宽限一段时日就能还得起了?你不过是打着这个旗号故意接近我罢了。我平日里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若不是你勾引我,我怎么会看上你这种庸脂俗粉!”

    赵英气得浑身哆嗦,说不出话来。

    齐玄素问道:“她为什么要向你借三百太平钱?有什么抵押没有?”

    沈玉贵摇头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管借钱,至于抵押,当时看他们可怜,便没有要抵押。”

    齐玄素继续道:“不问为什么借钱,也不要抵押,就直接把钱借了出去,你就不怕成了坏账?还是早就打量着让人家卖身抵债?”

    沈玉贵还要说话,忽然被人狠狠扇了一个耳光,天旋地转,顿时说不出话来。

    打人的不是旁人,正是沈明书。

    他缓缓收回手掌,脸上没有表情,只是冷冷望着沈玉贵。

    沈玉贵双腿一软,不自觉跪倒在地,冷汗涔涔。

第一百六十七章 人前教子

    沈明书看着沈玉贵,冷声道:“不要抵押,不问缘由,只管借钱,是不是还要九出十三归?我问你,这是不是放贷?”

    沈玉贵趴在地上:“爹……爹……我再也不敢了,就饶了我这遭吧!”

    沈明书怒斥道:“不肖子,我是缺你吃穿用度了?还是不给你银钱了?你要用这等下作手段敛财而置我沈家脸面于不顾?”

    沈玉贵看来是十分惧怕沈明书,伸手就给自己两个耳光,一边打,一边道:“是我不对,我给沈家丢脸了,是我不对,是我不对。”

    沈明书不理会沈玉贵,看了眼赵英,说道:“这位姑娘,你还有什么冤屈,尽管说出来,有两位大人在此,自然会替你伸张,我也绝不会包庇自己的儿子。”

    “爹,爹,您看在娘的面子上,就饶了我这一遭吧!我再也不敢了!”沈玉贵抱住沈明书的大腿,声泪俱下。

    沈明书见他这般出丑,脸上闪过一抹厌恶,想要再骂两句,终是觉得没意思,重重叹了口气,挣脱开沈玉贵,然后转身向齐玄素和许寇拱手道:“沈某家教不严,搅扰了两位大人,甚是羞愧。沈某不敢徇私,明日定将这畜生送县衙法办,还请两位大人做个见证!”

    齐玄素和许寇对视一眼,心中已然有数。

    许寇皮笑肉不笑:“人前教子,背后教妻。沈先生好家教,许某佩服。”

    沈明书满脸羞愧,拱手道:“逆子平日里被他母亲宠坏,沈某又疏于管教,没有尽到为人父的职责,让两位大人见笑,沈某在这里给两位大人和这位姑娘赔罪了。”

    赵英低着头,双肩微微颤抖,没有说话。

    齐玄素倒是没有把事情做绝,只是道:“沈先生,你是士绅,送不送官,我们不管,毕竟我们不是本地县令,也不是督察院的御史。我只是希望此事到此为止,待到我们走后,令公子不要为了找回脸面再为难这位姑娘和她的家人,不知沈先生意下如何?”

    沈明书正色道:“逆子素日就有劣迹,酿成今日之祸,皆是沈某纵容之错。沈某无颜自辩,只是请两位大人放心,今日之后,沈某定当严加管教,绝不会再放任逆子胡作非为。”

    许寇忽然伸手提起沈玉贵,守在门外的家丁顿时一阵骚动,不过见沈明书无动于衷,又都安静下来。

    许寇没有动手打人,而是帮沈玉贵掸了掸胸前的灰尘,说道:“沈公子,我叫许寇,祖籍齐州

    北海府,现居玉京海蟾坊,你要真想找回面子,大可直接找我,无论你用什么手段,去‘客栈’雇佣杀手也好,去风宪堂告我也罢,只要让我栽了跟头,我都认了。”

    “不敢,不敢。”沈玉贵挤出一个笑容。

    许寇伸手一推,沈玉贵踉跄几步,刚好倒在了沈明书的怀里。

    沈明书面无表情地一招手,立时有一名佝偻着身子的老仆快步走了进来,从他怀中接过沈玉贵。

    齐玄素抱拳道:“沈先生,我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有缘再会。”

    沈明书脸上复又露出和善的笑容:“两位大人以后再经过万年县,沈某定当摆酒设宴,与两位大人把酒言欢。”

    门外众人分开一条通路,沈明书大步走了出去,其余人也随之转身离去。

    齐玄素看着沈明书离去的背影,忽然笑了笑:“这穿着鞋子的,终究还是害怕光脚的。”

    柳湖有些不明所以,问道:“魏叔叔,刚才那个人不是好人吗?”

    齐玄素还未说话,许寇已经笑道:“小丫头,你知道什么叫大奸似忠吗?你知道什么叫好话说尽坏事做绝吗?像我这种人,拼了命去杀人,又能杀几个,只配做块破抹布。像他这种人,大家族出身,在一县甚至一府之内翻云覆雨,一手遮天,金贵着呢,瓷器怎么能和瓦器玉石俱焚?这就是光脚不怕穿鞋的。”

    柳湖毕竟年纪小,阅历少,听得半懂不懂。

    齐玄素解释道:“一个男人,有家室和没家室,有家业和没家业,区别是很大的。有了家室和家业,顾虑就多,就少了意气冲动。不巧的是,我们两个都没有家室,也没有家业,又身怀武艺,在沈明书的眼里,我们和亡命徒没有太大区别,他跟我们硬拼有什么好处?杀了我们,他不会赚到一个太平钱,反而会惹一身骚,要是一不小心失手,没杀掉我们,你说我们会不会报复?难道我们像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吞的样子吗?欺软怕硬,两相权衡,倒不如服个软,主动退让一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柳湖轻轻“啊”了一声:“他怎么知道你们是单身汉?”

    齐玄素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对于沈明书这种人而言,看人识人是最基本的能耐,而且他也听说过许兄的名号。许兄还是有高堂在世的,不过属于齐州道府名下的道士眷属,没人敢去惹是生非。就算道门内斗,对道士眷属下手也是大忌。”

    许

    寇补充道:“还有一点,多亏了我们两个的官家身份,要没有这层身份,他不会亲自出面,只会借官家的刀来杀人。我们要敢反抗,那就是对抗朝廷,是造反的逆贼。可不巧的是,我们偏偏有这层身份,他便没法借官家的刀,也没办法扣帽子杀人。”

    齐玄素接着说道:“我们这边刚有动静,他立刻就赶了过来,可见耳目之敏锐,消息之灵通。他儿子干这些烂事绝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会不知道?我是不信。他要真是好人,就不会只提放贷的事情,什么强占民女都绝口不提,还有这位姑娘说的设局害人,这些都不提了,这叫避重就轻。再有,你瞧他的那个阵仗,本地的差役和青鸾卫都好似他的家奴一般,什么送往县衙,只怕连罚酒三杯都算不上,却显得他大义灭亲。这就是好话说尽坏事做绝。机心如此,这样的人能做出怎样的事情,可想而知。”

    柳湖若有所思。

    “人家主动退让一步,这是给我们脸呢。我们不能不接着,要是让沈先生的脸面掉在了地上,我们两个也讨不到好去,毕竟我们是外乡人,势单力孤,所以我们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许寇随手拿过一瓶酒,仔细端详片刻,“好家伙,正宗的久视二十三年西洋红酒,一瓶就要二十个太平钱,抵得上我小半个月的例银了。”

    齐玄素转而望向赵英,轻叹一声:“我们不是青天大老爷,也斗不过树大根深的沈家,只能做这么多了。沈明书应该不会再为难你们,但他底下的人却是难说,你们还是快些离开此地吧。”

    赵英轻咬嘴唇,朝三人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许寇已经拔开红酒的木塞,一气灌了小半瓶:“要是张副堂主遇到此事,那就有的瞧了,只怕沈明书装孙子都不管用。”

    齐玄素没有说话,他有一种冥冥的预感,他和沈家的缘分不会到此为止,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柳湖主动扶起赵英,带着她往外走去,送她离开此地。

    齐玄素没有阻拦,柳湖毕竟是昆仑阶段的修为,他在昆仑阶段的时候,早已经在生死之间走了几个来回。

    许寇擦了擦嘴角的酒渍,说道:“老魏,虽然咱们俩分析得一套一套的,但沈明书就这么认栽,我还是觉得没这么简单。”

    齐玄素沉吟道:“这对父子相处也有些奇怪,沈明书这样一个城府深沉的人,竟然会养出一个纨绔子弟,多少有些虎父犬子的意思。”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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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河卒介绍:
天下为棋,苍生作子,而齐玄素便是那过了河的卒子,有进无退,一往无前。过河卒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过河卒,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过河卒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