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甲子神
只听得马蹄声响,一行人手持火把,大模大样地骑马过来,两伙人都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一人道:“前几天就给了你们口信,去本地分坛参拜无生老母,因何不去?”
盐枭中领头之人颤声道:“不是不去……实在是……是……”
“是什么?”那人厉声问道,“你是瞧不起我们‘天廷’吗?”
“不敢,不敢。”盐枭首领赶忙道,“就是借给我们一千个胆子,也不敢对老母有半点不敬,委实是最近、最近风声太紧,那些鹰爪孙高来高去,我们怕被他们给抓住,给‘天廷’惹上麻烦。”
那人轻哼一声:“说的倒是好听,罢了,今天既然遇上了,我便再问你们一句,加入‘天廷’的事情,你们考虑得怎么样了?若是加入‘天廷’,我们就都是兄弟姐妹,若是不加入……”
此人话未说完,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盐枭头领低声道:“小人愿意加入‘天廷’。”
“好!”那人拍了下手,“既然加入了‘天廷’,大家伙就都是兄弟姐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天廷’有个规矩,每个月都要向金公祖师奉纳,奉纳越多,诚意越大,福报也就越重。”
“是。”盐枭首领又应了一声,双手托举着那张太平钱的官票送到此人的面前。
此人拿过官票,只是随意扫了一眼,轻哼一声,似乎对数额不太满意,不过还是揣入怀中,又望向另一伙人。
另一伙人干笑道:“小人、小人属于凉州那边的……”
“天廷”在各地设有分坛,不得越界。那人闻听此言,虽然有几分不悦,但不想贸然与隔壁的分坛起什么纷争,故而还是一挥手:“走罢。”
“是,是,是。”这伙人赶忙应道,满地矿盐也不要了,掉头就走。
那人又对盐枭道:“这位是我们‘天廷’的‘甲子神’,他老人家等闲也不出来,今儿算你们运气好,见到他老人家一面。”
盐枭众人纷纷向这位“甲子神”见礼。
只见此人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形貌平平,一身锦衣,颇有威严。
齐玄素见此情景,不愿与“天廷”有什么牵扯,徐徐向后退去。
不过齐玄素倒是有些小觑了这个“甲子神”,他刚一动,“甲子神”立时察觉,大声喝道:“什么人!?”
齐玄素只得显出身形。
“天廷”众人一惊,没想到有人在旁窥
伺,正要上前,却被“甲子神”伸手拦住,他没有出手,而是上下打量着这个一直藏身在一旁的年轻人,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那年轻人竟是不惊不惧,坦然与自己对视。
“阁下报个蔓吧?”甲子神道。
齐玄素一抱拳道:“好说,撑肚子蔓。”
甲子神脸上的杀机一闪而逝。
齐玄素其实也在暗自戒备,这等变化自然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他发现自己忘了一件事,他的身上还挂着那块黑衣人的腰牌,就在他抱拳的时候,身上的斗篷随之分开,多半是被甲子神看到了。
果不其然,甲子神大喝一声“黑衣人”后,身后的“天廷”众人身形暴起,朝着齐玄素扑杀而来。
齐玄素也不废话,一甩身上的斗篷,从腰后拔出双刀,注入真气,燃烧起熊熊火焰,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不得不说,这些“天廷”之人不算庸手,都已经触摸到了先天之人的门槛,甚至有几人已经跻身昆仑阶段。如果是去年的齐玄素遇到,还要觉得棘手。不过可惜他们遇到了如今的齐玄素。
齐玄素冲入人群之中,便如虎入羊群,挥舞双刀,刀锋未到,便已热气扑面,让人鬓发眉毛都卷曲起来。自然是无人敢去硬接齐玄素的手中双刀,再加上齐玄素刀法诡异玄妙,当真是一步杀一人,转眼之间,已经有五人倒地不起。
因为齐玄素手中出刀太快的缘故,火焰的尾痕竟是连在一处,好似一个巨大的火轮,在黑夜之中绚丽异常。
有一名昆仑阶段的中年汉子双手拖刀,朝着齐玄素当头劈下。
齐玄素以左手单刀便架住了这势大力沉的一刀。
那中年汉子心中惊骇,因为刀上附着的火焰乃是真气所化,既然真气外化为火焰,那么刀身上自然没有半点真气,换而言之,这名年轻人不用真气,仅凭体魄的气力便挡下了自己的这一刀。
难道此人是一名武夫?还是天生神力?
只是不等他深思,齐玄素已经以右手的单刀,洞穿了他的心口。
紧接着,齐玄素看到两人正在远处以火铳瞄准自己,不敢大意,手中双刀齐飞,立时结果了两人的性命。
有人见齐玄素丢了兵刃,趁机攻来,被齐玄素一拳正中面门,血肉模糊。
另一人两把大斧甚是生猛,抓住机会狠狠砍在齐玄素的肩膀上,想要先给齐玄素卸一条膀子。结果膀子没卸下来,反而被齐玄素一把抓住胸口衣襟,
高高举起,然后齐玄素将他大头朝下,双脚朝上,如同倒栽葱,狠狠栽入脚下地面。
就见一人直挺挺地倒立着,不见头颅。见此情景,原本还想上前的几人立时停下了脚步,再不敢越雷池半步。
就在这些人犹豫的时候,齐玄素取出“神龙手铳”,直接将一人打死,然后重新装弹。
七娘教导齐玄素,可以在动手之前留情,也可以在动手之后留情,万万不可在动手的时候留情。一旦出手,就要毫不容情。
其余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怕是还没近到身前,人家就装好了手铳,不知谁发了一声喊,一众人开始四散而逃。
“点子扎手!”有人大声呼喊,声音发颤,已经是彻底丧了胆气,再无半点恋战的心思,不管事后如何受罚,先保住性命再说。
那些刚刚被迫加入“天廷”的盐枭更不必多说,早已是逃得不见了踪影。
齐玄素将装好弹丸的手铳重新收回腰间。
甲子神既惊且怒,大踏步前冲,一步一坑,双拳巨力撕裂空气,轰然落在齐玄素的胸口上。
此人也是一名玉虚阶段的武夫。
齐玄素身形巨震,不过也随之一掌拍在甲子神的小腹上,正是能够断子绝孙的地方。
两人双双后退,又同时止住身形,再次前冲。
以两人为圆心,烟尘弥漫,又有许多白盐受到波及,四散飞舞,白茫茫一片,犹似堆絮积雪。
依稀可见两道人影交错,彻底抛弃了各种法术神通,只有完全的贴身近战。
虽然齐玄素不是正统武夫,但他还有玉鼎境的真气,所以两人同样是玉虚阶段的修为,甲子神却是逐渐落入下风之中,动作逐渐凝滞。
交手几十招后,齐玄素狠狠撞入甲子神的怀中,一声撕帛般的刺耳声后,“青渊”刺穿了甲子神的心脏。
平心而论,齐玄素不太讲究武德,他只讲究杀人。
甲子神口鼻溢血,就算有血肉衍生的神异,也得先把“青渊”拔出,才能去愈合伤口,可此时的他已经无力去拔出那把短剑,只能坐视自己慢慢身死。
甲子神自知死期将至,死死地盯着齐玄素,艰难喘息着说道:“‘天廷’不会放过你的。”
齐玄素没有说话,只是拔出“神龙手铳”,抵在他的眉心位置,然后压下击锤,扣动扳机。
一声铳响,甲子神的脑颅炸开。
第四十九章 人之谜
金阙议事结束了。
在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的相互妥协之下,此事有了一个让三方都能接受的结果。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三位大掌教的候选人全部进入了九堂,而且分别执掌所谓的上三堂。
东华真人执掌紫薇堂,清微真人执掌北辰堂,慈航真人执掌天罡堂。
在所有一品天真道士全部出局的情况下,这三人已经是顺位排名最高之人。
所有人都明白,大掌教的争夺已经逐渐进入了白热化。
虽然其他人也有争夺大掌教的资格以及理论上的可能,但相较于以上三人,实在是渺茫。
在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中,原天罡堂掌堂真人宁凌阁成为第一个出局之人。
虽然宁凌阁已经卸去天罡堂掌堂真人的职位,但也不是立马走人,一位掌堂真人牵扯到方方面面,且不说各种私人物品,就是双方交接,就要不少时间,所以在新任掌堂真人正式到任之前,宁凌阁还会继续留守天罡堂,履行掌堂真人的职责。
对于这场变动,天罡堂之人心思各异。不过摇光司的气氛还是比较乐观,因为新任掌堂真人是自家副堂主的授业恩师。在道门中,师徒如父母子女,这就好比朝廷里,父子同朝为官,而且父亲还是儿子的顶头上司,这是多舒服的事情。
其实不仅是摇光司的人这么看,天罡堂的其他人也是如此看,甚至已经有了“小掌堂”的说法,既然掌堂真人是慈航真人,那么作为弟子的张月鹿自然就是小掌堂了。
如果慈航真人能够成为七代大掌教,那么张月鹿的地位还会水涨船高,一个参知真人是板上钉钉的。
不过张月鹿的心情并不怎么好,虽然是自己的授业恩师成为自己的顶头上司,而非李天贞的长辈清微真人,但平心而论,前任掌堂真人宁凌阁与张月鹿的关系也不错,否则不会以长辈关切晚辈的姿态送出两张戏票。
张月鹿只觉得开年以来,噩耗一个接着一个,可师父却跟她说,这还只是个开始。纵然她已经有所觉悟和准备,却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不过她同样明白一个道理,正确的道路上总是遍布荆棘,只要她不被挫折击倒,那么这些挫折只会让她变得更强。
张月鹿来到掌堂真人的签押房,这里已经变了模样,许多东西都已经被打包好放在箱子中,还有许多卷宗被分门别类地封存,堆积在一起,等到交接,所以签押房显得杂乱又空荡。
留守掌堂真人宁凌阁正独坐在书案后面,手中捧着一本书,见张月鹿进来,将书倒扣在书案上,原来是一本太上道祖的五千言,这是道门的必读之书、根本之书。
张月鹿还是按照规矩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见过掌堂真人。”
“青霄,有事吗?”宁凌阁问道。
张月鹿迟疑了一下,说道:“其实也没什么事情,主要是来看看真人。”
宁凌阁忍不住笑道:“我这个老家伙也算经历了不少大风大浪,这次去职不会怎么样,还不必你这个小家伙来安慰我。”
张月鹿被宁凌阁感染,也笑了笑:“我倒不是想要安慰真人,我没那个资格,也没那个本事,我想请教真人,如何看待最近的一系列变故?”
宁凌阁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不过没有急于回答,而是拿起那本道祖五千言,道:“《道德经》第五十八章说道:‘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也。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张月鹿立刻回答道:“太上是说:宽松的环境会让百姓知足而安分守己,严苛的环境会让百姓逃遁。遭受祸患也能否极泰来,安享荣华也可祸从天降,有谁能知道福祸何时转化?注定难有定论。正能转化为奇,善能转化为恶,世人因此困惑许久。圣人能明白矛盾物极必反、矛盾会相互转化的道理,因此处世的时候,讲究原则而不会锋芒必露,使人信服而非屈服,做事正直而不是倔强,璀璨而不夺其目。”
宁凌阁又道:“人之迷,其日固久。如今道门上下,谁又不迷茫呢?谁是正?谁是邪?什么是福?什么是祸?圣人又在何方?”
张月鹿不甚赞同道:“如今的道门,仅仅是一个大掌教的问题吗?万钧重担系于一人一念之间,这是玄圣极力否定的事情。而且太上说无为,难道就什么不做吗?”
宁凌阁道:“知道对错很容易,做正确的事情很难。现在有一个很大的问题,作为一个有了相应地位之人,在发现脚下的根基开始腐朽之后,你是否愿意维持延续现状?如果你选择维持现状,那就是道门的罪人。如果你不愿意维持现状,可你的能力又不足以开创一个新世道。怎么办?”
张月鹿一时间无言以对。
宁凌阁继续说道:“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前者,维持现状,最起码能苟延残喘一段时间,也许千秋万代之后,会证明你是错的,可那已经与你没什么关系了。正是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对于志大才疏之人,这是一个死结,原因仅仅在于四个字,能力不足。能者居之,不是说说而已。”
张月鹿望向宁凌阁,轻声道:“现在算什么?”
宁凌阁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门外,说道:“我们这些人,本质上也是才疏之人,擅长阴谋,却没有堂堂皇皇的阳谋,更没有执掌道门的能力,至多就是谋求一个拥立之功。道门之所以无法改变,是因为道门是天,天怎么去变?所谓变天,风霜雨雪,晴天阴天,其实还是那片天,变的只是表象,而非本质。想要真正去改变,必须日月换新天,重开一片天,就好似开天辟地一般。我们这些庸碌之人如何能做到?”
宁凌阁顿了一下:“当然,现在还没到要改天换日的地步。所以我说这是一个人的问题。”
“一个人。”张月鹿皱起眉头,轻轻重复了一遍。
宁凌阁道:“这当然与玄圣的理念背道而驰,可现实就是这么一回事,道门需要一个合格的大掌教,注意,是合格的大掌教,有能力,有担当,无私念。说白了,我们这些人与盼明君清官的普通百姓也没什么不同,太上说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其实我们又何尝不是,不过刚好是反了过来,大掌教宽仁,我们便肆无忌惮,大掌教严厉,我们便收如履薄冰。没有大掌教,自然是一片乱象。”
张月鹿陷入到沉默之中。
宁凌阁最后说道:“慈航真人、东华真人、清微真人,我都不看好,他们都是一将之才有余,万乘之才不足。可惜,不说玄圣,就是东皇、五代大掌教这等强人,也不见半个。”
第五十章 祸
“天廷”作为天下间有数的隐秘结社,死了人,当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在盐泽的飞龙客栈,还有九瓦岗,“天廷”都死了人,不过却是记在青鸾卫的头上,青鸾卫自然不怕,因为他们背后是朝廷,必要时还可以出动黑衣人,所以青鸾卫才是猫,“天廷”是老鼠。
可对于普通江湖人来说,“天廷”就是一个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若是杀了“天廷”的人,只怕是很难善了。
“天廷”对上青鸾卫,嘴上喊得凶,什么不死不休,什么血债血偿,实际上却没有太多动作。不过对上这些普通江湖人,那就敢于落到实处了。
齐玄素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才会以“神龙火铳”打死甲子神,因为他的弹丸都是出自道门天机堂,而非黑市,有着道门的独特标识,“天廷”事后追查起来,就会查到道门的头上。
齐玄素收起自己的双刀,迅速离开了此地。
他当然不想招惹“天廷”,可“天廷”之人二话不说就喊打喊杀,他若是境界修为稍弱几分,死的就是他了,所以他不会留手,更不会去同情这些“天廷”之人。
齐玄素连夜回到客店,犹豫了一下,还是忍痛取出一张大票交给客栈的掌柜夫妇,让他们尽早逃命去,不要留在此地,否则要大祸临头。
道理很简单,遍地的白盐必然直指那些盐枭,而齐玄素与盐枭们是打过照面的,顺着这条线,很容易就能追查到他落脚的客店,以隐秘结社的行事风格,这对客栈夫妇的下场未必很好,所以齐玄素才会拿出一百太平钱让两人尽早逃命。
平心而论,这家客店并非开在城里,房子不值钱,就算打包卖出去,至多也就是一百太平钱左右。如果齐玄素空口白话,掌柜夫妇多半要怀疑齐玄素有什么图谋,可齐玄素拿出了货真价实的太平钱,又把事情经过大概说了一遍,两人不信也信了。
夫妻两人只是略微商量,便收拾好细软,连夜跑路。
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客栈又不会长脚跑了,等风头过去再回来是一样的,说不定还能白赚一百太平钱。
齐玄素也继续上路,只是平白损失了一百太平钱让他心情十分沮丧,再也不想做什么好人了。
那可是一百太平钱,换成现银之后,好几十斤呢。
不过齐玄素转念一想,如果不是自己生出了马无夜草不肥的恶念,去跟着那伙盐枭,也不会生出这些事端,正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此地已经是雍州边界,所以齐玄素很快便离开雍州,进入凉州境内。
有一点让齐玄素觉得很意外,过去的时候,“天廷”一直在岭南、江南一带活动,如今似乎是有开拓地盘的意思,竟然是把手伸到了西北等地。万幸距离“天廷”的总坛较远,“天廷”在此地的实力较为薄弱,应该不会有什么高手。
不过许多时候,既怕“万一”,也怕“应该”。
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天廷”要在西北开拓地盘,自然要有个领头之人,也就是类似于封疆大吏的角色,总掌一方。而这个人正是在九瓦岗组织了“杀鹰屠犬大会”的风伯,他本想借此机会,整合各种散兵游勇,同时与其他扎根于此的隐秘结社交好,结果没想到直接被青鸾卫联合黑衣人打赏了一发“凤眼甲六”,不仅所谓的“杀鹰屠犬大会”毁于一旦,他带来的人手也死伤惨重,还有两名好手丁丑神、甲申神在半路就被青鸾卫截杀了,可谓是出师不利。
为了补充人手,“天廷”各处分坛才盯上了本地的盐枭、强盗之流,强迫他们入社。
结果噩耗传来,人手没补充多少,分坛坛主甲子神又被人打死。
风伯的恼怒可想而知。
就这么返回总坛,是要被重重责罚的。
风伯亲自查看了尸首,又询问了幸存之人,再通过追查盐帮,找到了齐玄素落脚的客栈,却发现客栈已经人去楼空,恼怒之下,“天廷”只能将客栈付之一炬泄愤。
不过风伯也大概推测出事情的经过。
按照幸存之人的说法,甲子神在动手之前喊了一声“黑衣人”,而弹丸的碎片又是出自道门的天机堂。
道门和朝廷在火器这方面交流频繁,并不是
什么秘密。
无论哪种情况,都说明杀人之人不是普通的江湖人物,要么是道门之人,要么是朝廷之人。
一个难题摆在了风伯的面前。
要报复吗?
不是不能招惹道门,而是当下的道门显然余怒未消,这个时候去贸然招惹道门,恐怕不是明智之举,用俗话来说,就是烧饼糊了不看火候,有自己往铳口上撞的意思。
青鸾卫那边,得了黑衣人的协助,正是底气足胆气粗的时候,同样不好招惹。
可风伯也不能一点表示也没有,再这样下去,人心就彻底散了,开坛的事情也就没戏了。
这便陷入两难之中。
两难若能两顾,那是最好。如果实在顾不过来,便只能两害相较取其轻。
风伯思来想去,决定自己亲自去追杀此人,其余人不动。
道理很简单,连番打击之后,士气低落,应该以休整为主。而且如今风声很紧,大队人马行动很容易引起道门或者朝廷的注意,然后落入被围剿的境地之中,倒不如他独自行动,不易被人察觉。
至于如何寻找此人,风伯也有手段,他在甲子神的身上找到了些许不属于甲子神的血迹。
甲子神毕竟是玉虚阶段的武夫,就算齐玄素远胜于他,也不能毫发无损地将其打死,只是因为血肉衍生的缘故,些许小伤,转瞬愈合,等同没有受伤。
这些许血迹,便是寻人的关键。
道门有厌胜之术、含沙射影之术,只要取得他人的指甲、发丝等物,便可以此为媒介制成草人,伤草人如同伤人,或是借以草人将中术之人的三魂七魄通通拜走。
风伯要用的法术与此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以些许血迹为引,运转神通,然后闭上双眼。
蓦然间,风伯的眼前呈现出一副模糊图景:一人披着斗篷,正骑马奔驰在宽阔官道上,身后一溜扬尘。
路旁的一块界碑一闪而逝,上书“凉州”两个大字。
与之同时,风伯生出几分冥冥之中的感应,已经是确定了目标。
第五十一章 项宅
凉州地形狭长,南北跨度大,而东西跨度小。如果是从北向南穿过凉州,路程着实不短,要经过数府十几县之地,千余里的路程。可从西向东穿越凉州的腰部,大概就是一府之地的路程,这一府便是天水府。
齐玄素进入凉州不久之后就到了天水府的境内,直奔府城而去。
西北地广人稀,许多地方不见人烟,人口大多聚集在几座大城附近。
这也怪不得凉州,当年不曾收复西州,凉州就是边境,几度易主,连年征战,当真是尸横遍野,血流漂杵。这就罢了,又有蝗灾旱灾,形成饥荒,正所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尸体遍地,无人处理,最后的瘟疫也不可避免。
圣廷的《启示录》中有个天启四骑士的说法,在世界终结之时,将有羔羊解开书卷的七个封印,唤来分别骑着白、红、黑、灰四匹马的骑士,将瘟疫、战争、饥荒和死亡带给接受最终审判的人类,届时天地万象失调,日月为之变色,随后便是世界的毁灭。
当时的凉州算是将所谓的四骑士给凑齐了,所以十室九空绝非夸大之言,以致于出现了两脚羊、菜人市,年轻的玄圣曾经去过当时的凉州,虽然刚刚及冠的玄圣并非久在花圃,也经历了许多风吹雨打和厮杀纷争,但仍旧被那人间炼狱一般的景象所震撼,大受冲击,这才立志救世,从而有了日后的大玄取代大魏和中兴道门。
经过这么多年的休养生息,凉州总算是恢复了些许元气,可与其他州相比,仍旧是人口稀少。
对于齐玄素来说,人多人少还在其次,关键是因为秦无病的缘故,齐玄素现在又有了一个可以扯虎皮做大旗的黑衣人身份,有官家撑腰,大城镇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天水府中不仅有青鸾卫的千户所,而且因为靠近边境的缘故,还有精锐黑衣人驻扎,等闲人不敢在此地闹事。
齐玄素可以在府城休整一番,想要享受就去太平客栈,想要省钱就去清平会的联络点。
不过进入天水府的境内,不意味着就到了府城,还有一段路程,大概要经过数县之地。
齐玄素本想马不停蹄地直奔天水府的府城,结果遇上了一场倒春寒。虽然此时的江南等地已经是杏花微雨,万物竞发,勃勃生机,但西北却还是天寒地冻,似乎还未从寒冬的余韵中走出,一场倒春寒不仅使得气温骤降,而且还下起雪来。
当真是飞雪杀人。
齐玄素倒还好,提早买好了抗风的斗篷,血气和真气加身,体魄强健,丝毫不怕,可买的那匹马却是有些受不了,生了冻疮,脚步踉跄。
当初齐玄素他们去西域,骑得都是道
门提供的马匹,那些马都是道门精挑细选并且精心培育的异种,不但耐力极佳,能够长途奔袭,而且耐寒耐旱,并非寻常马匹可比。
自古以来,好马价值千金。齐玄素现在骑得这匹马,只花了不到五十个太平钱,正是一分钱一分货,代步尚可,再去要求太多,就没有道理了。
齐玄素只得寻找地方躲避风雪,只是凉州境内,到底荒凉,别说客栈了,就是驿站都不算多。
毕竟如今有了“讯符阵”,取消了六百里加急和八百里加急,驿站的职能被砍去了一半,只剩下接待来往官员的职能,可凉州境内多是军伍之人,却没有巡盐御史、提举市舶司、织造局、河道衙门、漕运衙门等大小官员,来往的官员着实不算多,故而驿站被裁撤了大半。
齐玄素只能顶着风冒着雪,边走边找。
大概走了二十里左右,齐玄素终于找到一个名叫项家堡的村落,与江南、江北等地的村落不同,这里更像是个堡寨,四面围墙,又高又厚,角楼箭楼错落有致,而且还有吊门。若是遇到匪患、战乱,可以结寨自保,也算是过去多年战乱的遗留物了。
如今天下太平,堡寨的吊门是放下的,可以自由出入。
齐玄素骑马进到堡寨之中,因为大雪的缘故,家家闭门,齐玄素沿着堡中的道路一路向前,来到一栋大宅子前,在风雪之中挂着灯笼,正中高悬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上书“项宅”两个大字。
还是个士绅人家。
齐玄素之所以能看出是士绅人家,与这家人阔气与否无关,而是牌匾上的一个“宅”字。
对于住宅的称呼,自古以来就有严格的规定,无论如何改朝换代,都一脉相承。一般而言,执政、王公曰府,余官曰宅,庶民曰家。宫、殿则是皇室专用,擅用之人被视作僭越。
放在本朝,当朝一品二品大员及王公的住处称为府,其他官员房子称为宅,平民百姓的房子称为家,所以有相府、尚书府、学士府、大将军府,也有王府、公府、侯府,再往下就没有能够称府的了。再有地方上的总督府、巡抚府,其实是官衙,或者说总督、巡抚等封疆大吏暂住在官衙之中,以官衙为家,这个“府”其实是官府的府。
至于道门,又是这个宫,那个府的,自然是不守规矩,可没办法,道门势大,谁也拿他没有办法,强权未必是道理,却能立规矩。而且自古以来,道观佛寺就有宫、殿的称呼,严格来说,这些宫也好,殿也罢,并非是道士、僧人用的,而是供奉道祖、佛祖的,道士、僧人作为侍奉之人暂住于此,皇室也不能与满天神佛作对,算是特例。
这户人家能挂着“项宅”的牌匾,说明家中有人做官,或者祖上出过官员,不过没能入阁拜相,不能称府。
这也算是江湖经验,最起码齐玄素刚从万象道宫出来的时候,是绝不会从一个“宅”字上看出什么士绅人家,只会当成一般富户财主。
齐玄素下马上前,叩响大门。
没一会儿,有门房从里面开门,见到披风冒雪的齐玄素,吃了一惊,问道:“尊驾是……”
齐玄素取出自己的腰牌,学着黑衣人的口气道:“某家是楼兰将军麾下亲兵,途径此处,突遇大雪,道路难行,想借贵地暂避大雪,还望行个方便。”
门房瞧见那块货真价实的漆黑腰牌,不敢怠慢,道:“请军爷稍等,小人先去通禀主人。另外,小人见识短浅,军爷能否将腰牌与我拿去给主人过目?”
“有劳。”齐玄素交出腰牌,又向后退了几步。
门房接过腰牌,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不一会儿,门房去而复返,还带了个跟班,他先是毕恭毕敬地将腰牌奉还给齐玄素,然后道:“我家主人请军爷入宅一叙,请随我来。”
同时那跟班也上前接过缰绳,替齐玄素照料马匹。
齐玄素跟在门房身后,往宅子里走去。
两进的宅子,规模不小,种植草木,虽然因为天寒的缘故,已经凋零枯败,但也可见士绅人家还是有些雅致。
不过齐玄素刚进大门不久,就觉得心头一跳,背后好似被针扎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对。
他微皱眉头,紧紧盯着走在前面的门房,用出了自己许久不用的散人神通“阴阳眼”,此小成之法出自方士传承,逊色于方士的中成之法“通明法眼”。“通明法眼”可以直接将鬼物定住,而“阴阳眼”只能发现鬼魅之流,不过对于齐玄素来说,也够用了。
齐玄素眼前的景象随之一变,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门房身上三灯明亮,并无异常。
按照道门的说法,人的身上有三盏阳灯,一盏在头上顶着,另两盏在肩膀上,乃是人身上的阳火,晚上走夜路的时候,如果有人叫你的名字,千万不要向两边张望,若给吹灭了,便给鬼招了魂。
门房身上阳气充足,应该不是什么鬼村荒宅的把戏。而且就算鬼类,除非是有道行的厉鬼,否则根本不能近身齐玄素半步,武夫血气可不是闹着玩的,对于鬼类而言,就如火炉一般,炙热难耐。
齐玄素有些疑惑,难道是自己的错觉?
不过他乃久在江湖行走之人,还是暗自留了个心眼。
第五十二章 借宿
来到正堂,主人已经等候在此,是个上了年纪的中年人,大约四十多岁的样子,穿着大毛的衣裳,带着几分读书人的儒雅。
齐玄素不着痕迹地以“阴阳眼”扫了几眼,主人阳气偏弱,可三盏阳灯还算明亮,并无闪烁不定的迹象。
至于齐玄素,他的三盏阳灯应该似炉火一般,而不能称之为灯了。无论怎么回头,都不会熄灭,寻常鬼魅敢贸然上前,便如飞蛾扑火。
若是走到极致的武夫,血气旺盛堪比上古荒兽,普通人看不出什么,可在鬼魅看来,那便如同太阳一般,甚至不必做什么,只是往那里一站,万物普照,鬼物就要灰飞烟灭。
有人端来火盆,又奉上热茶,还有仆人帮齐玄素脱去外面的斗篷。
没了斗篷,齐玄素腰间的大小兵器就藏不住了,挎包和各种零碎暂且不说,火铳、短剑、双刀,却是明晃晃地,格外吓人。
齐玄素歉然一笑:“独自赶路,少不得携带兵刃,都是用顺手的家伙什,并不离身。”
“理会得,理会得。”本地主人点了点头,语气平和。
前朝重文轻武,以文臣压制武将,本朝则是文武并重,武将出身也能出将入相,再加上黑衣人一直都是良家子从军,再也不是过去的丘八或者贼配军,故而武人的地位并不算低。
齐玄素解下腰后的双刀,放在一旁,这才在椅子上坐下。
两人寒暄了几句。
齐玄素还用自己的化名魏无鬼,不过不再是江湖人魏无鬼,而是黑衣人魏无鬼,在楼兰将军秦无病的账下效力,算是秦无病的亲兵。正所谓宰相门房七品官,甚至不把一些小官放在眼里。皇帝身边的宦官,将军身边的亲兵,夫人身边的丫鬟,都是典型的位卑权重,等闲不敢轻慢。
正因为如此,此地主人没有因为齐玄素无官无品就心生轻视。
根据两人交谈,齐玄素得知,项家的确是世代书香人家,已经过世的项老爷子曾经做到过户部主事,病死在了任上。如今的家主,也就是此地主人,名叫项如林,身上有举人的功名,不过没能考上进士,因为薄有家资,所以不去做学政、县丞,也不去给
权贵人家做西席先生,就这么悠哉度日。
两人客套了一会儿之后,项如林设宴招待齐玄素。
虽然并非大城,没有许多稀奇物事,但极见诚意,武人们喜欢的各色肉食,量大管饱,还有烫好的热酒。在这种下雪的天气,的确是上等的享受。
齐玄素没有拒绝,两人在桌上推杯换盏,气氛热烈。
酒到半酣,项如林借着几分酒意颇为隐晦地问起了齐玄素的差事,毕竟黑衣人都是大队行动,极少有落单的黑衣人。
齐玄素张口就来的本事得了七娘的三分真传,就连张月鹿都能糊弄过去,更何况是项如林,他装出几分醉意,半真半假地说起了秦无病的家世,又说他这次是奉了小郡王之令去面见老郡王,还带了小郡王给父亲准备的礼物,不好大队人马招摇,免得言官聒噪。
项如林又问了许多,齐玄素故意说一半,云遮雾绕,剩下的让项如林自己脑补,一惊一乍,大感过瘾。
不过项如林也知道这种事情不好深问,所以齐玄素到底带了什么礼物,他是绝口不提不问,接下来就只说些风土人情,或者过去见闻。
宴席散后,项如林让人扶着似乎已经半醉的齐玄素去了客房,又有两名仆人帮齐玄素拿着斗篷和双刀。一名仆人兴许是好奇,偷偷拔刀。虽然没有真气注入,但刀身藏在刀鞘中的时间久了,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让这仆人吓了一跳,差点把刀丢在地上。
走在前面的齐玄素回过头来:“这是杀人的刀,可不是杀猪宰牛的刀。”
齐玄素的嗓音虽然轻,却极具威严。
“是,是。”仆人吓了一个激灵,赶忙把刀归鞘,紧紧抱在怀中。
来到客房,齐玄素让人把斗篷和双刀放在桌上,他则是坐在床上。
又有人给他送来热水,可以洗脚。
齐玄素不由想起自己与孙永枫、灵泉子的那番对话,几千太平钱就能做一方富家翁,这日子的确要比行走江湖好上太多了。
仆人们告退道:“军爷若是还有什么需要,便知会小人一声。”
“有劳了。”齐玄素点头道,然后脱下靴子,将双脚浸入
热水之中。
虽说成为先天之人之后,不仅不受人间病疫之害,还能无垢无漏,正常情况下,不会生出汗液,不会落发,不会掉落皮屑等等,而且通体不着灰尘,如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所以省却了频繁的换衣和沐浴,但在大冷的天气用热水烫脚,还是不错的享受。
不过天气太冷,热水凉得也快。
齐玄素提起了湿淋淋的脚踏在脚盆的边沿上,不由暗叹一声。
两只脚,踏在脚盆上稳稳的,没事。可要是踏在两条船上就不稳了,就要掉下去。
这两条船,一艘船是道门,一艘船是清平会。
谁都清楚一件事,道门无疑是更好的选择,可自己这次假死离开,再想重归道门,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齐玄素感叹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就在此时,齐玄素眼角余光忽然发现墙壁上似乎有些痕迹。
齐玄素再无半分醉意,脚一用劲,盆里的水便漾了出来。
他已经赤着双脚落在了墙边,凑近了仔细端详。
虽然那些痕迹已经很淡,但还是依稀可见,相较于周围,颜色有些不同。
“这是……”齐玄素发现这块墙皮是后来补上去的,并非原来的墙皮。
这本也不算什么,不过齐玄素联想到自己先前不好的感觉,犹豫了一下,还是用手指按在这块墙壁上,稍稍发力。
墙皮开始簌簌落下,显露出下方的青砖。
齐玄素的脸色骤然凝重。
青砖上竟然是画着许多符箓。虽然齐玄素不是方士,并不会使用符箓,但辨识符箓是万象道宫的基本课程,齐玄素还是能辨认一二。
这些符箓,虽然已经残缺不全,但大概轮廓脉络还是能依稀可见,似乎是用以驱鬼。这也就罢了,这些符箓并非画在符纸上的实体符篆,而是以鲜血临时画在墙壁之上,算是方士临敌的一种手段。能逼得一位方士以充满阳气的鲜血画符,可见当时情势已经到了十分危急的地步。
齐玄素轻轻吸了一口凉气。
难道自己真是一脚踏入了虎狼穴中?
第五十三章 送锦被
齐玄素虽惊不乱,先返回到床边,穿好靴子,然后取过自己的双刀,仔细检查。自从他进入项宅以来,“神龙手铳”和“青渊”是从未离身的,只有双刀经过外人之手。
齐玄素确认双刀没有问题之后,又取出一颗解毒丹药服下。这种解毒丹药倒是没有很高深的名堂,甚至齐玄素都不知道正式名字应该叫什么,平日里就叫解毒药,不过很好用,不说能解百毒,也差不多能应付江湖上的绝大部分药物。有则解毒,无则预防。
关键还很便宜,一颗只要一个太平钱,由七娘卖给齐玄素,按照七娘的说法,以前的时候,这种药的确很贵,百金难求。不过在化生堂形成量产之后,成本便直线下降,最终成了一个太平钱一颗。
道理也很简单,单独去培育一株药材,与培育上百亩药材,所需要的时间是一样的。一座每炉能够炼制一千颗丹药的巨大丹炉,开炉炼制一颗丹药和开炉炼制一千颗丹药所需要的时间和成本也是一样的。还有各种辅助材料,需求量一大,化生堂作为买方的话语权便重,自然能够压低价格。故而化生堂形成量产之后,成本被摊薄,价格也随之降了下来。
不仅仅是这种丹药,其他丹药也都是如此情况。化生堂扩大产量,从而降低成本,以低廉的价格夺取市场,因为有了新的市场,继续扩大产量,从而形成良性循环。
这种情况下,化生堂自然是一路“攻城掠地”,所向披靡,一众小作坊哪里会是对手,纷纷败下阵来,要么成为化生堂的附庸,要么就此消亡。
到了如今,所谓的江湖神医已经很少见了,所有人都知道,受了重伤,或是其他什么毛病,不必满世界打听神医,直接去找道门的化生堂,只要有钱,多半能救回一条命,如果化生堂都救不了,那就是神仙难救,可以安心准备后事。
在朝廷那边,设有太医署,不过并不面向所有人,只是服务于权贵和官员。不乏有化生堂之人贪图太医署的待遇,跳槽去太医署那边,再加上太医署有皇室的大力支持,财力充足,可以从化生堂购买各种珍贵丹药或者其他诸如“副心”等珍贵物事,其水平也相当高超,近百年来再也没有生十个孩子夭折半数的事情。
不过人力优势而穷,许多丹药的确能够起到近乎于起死回生的效力,只要还有一
口气在,就能救回来。只是这种丹药大多药力凶猛,对于修为较低之人来说,无异于毒药,吞下就死,必须有足够的修为承受药力,所以就算有化生堂和太医署,凡人也难逃生老病死,想要长生,还是要按部就班地从后天之人开始,经过先天之人、天人,方能成为长生仙人。
齐玄素服用了丹药之后,觉得安心几分。
其实江湖上的下三滥手段大概分为两种。
一种是迷人神智的,中招之后,或是昏睡不醒,或是瘫软无力,或是幻象频生,这种手段对于武夫和方士作用都不大,武夫体魄强健,想要迷倒武夫,所需要的药量要论斤称,若是下在酒中,最起码要几十斤酒,太不现实。方士则是神魂与体魄分离,视皮囊为衣物,就算身体瘫软无力,还能神魂出窍。
一种是就是直接下毒害人,无论是谪仙人,还是炼气士和散人,都可以通过真气暂时压制。
当然也有天人都无法抵御的手段,只是价钱高到让人无法承受,去“客栈”雇佣刺客都比这个划算。
齐玄素自忖有玉虚阶段武夫的体魄,又服用了解毒药,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了。毕竟是小地方,手段也相当有限。如果齐玄素看走了眼,真潜藏着什么高人,也没必要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齐玄素整理了下衣物,将双刀放回腰后,又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兵器。
短剑“青渊”,“神龙手铳”,七发“龙睛乙二”,十五发“龙睛乙三”、两个“凤眼乙三”,二十发普通破甲弹丸。
这些都是杀人的利器,可对付鬼魅之流,就要逊色许多。
在这方面,画符驭鬼的方士才是行家。
武夫的血气虽然克制鬼魅之流,可只能被动防守,就像灯火只能等着飞蛾主动扑上来,而不可能自己主动去找飞蛾。
至于散人,什么都涉猎一点,什么都不精通。
齐玄素深吸了一口气,想要连夜就走,又怕打草惊蛇,只想着熬过今晚,明早不露破绽地早早离去。
如此一来,齐玄素自然是睡不着了,吹灭了灯火,就双手按着兵器枯坐在床上。
待到子时的时候,齐玄素猛地睁开双眼,只听得窗外传来极为轻微的声响。
那声音越来越近,窸窸窣窣,不似人的脚步声。
不多时后,一个影子出现在窗外,幸而今晚月光皎洁,外面亮而屋内暗,能够依稀看出是个人影,而且身段窈窕,竟像是个女子。
齐玄素已经运起了阴阳眼,发现外面的人影并非鬼魅之流,不仅有阳气,而且很重,这让他稍稍放松几分,不过仍旧保持警惕。
这倒是奇了,既然没有鬼物,为何有人在屋内墙壁上写下驱鬼的符箓?
就在这时,外面的身影竟是抬手轻轻敲了下窗户。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稍稍酝酿感情,然后装作被人吵醒还迷迷糊糊的样子,嗓音含混道:“谁啊?”
“军爷睡了?”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齐玄素故意发出窸窸窣窣类似于起身披衣的声音,装作逐渐清醒过来的样子,嗓音也变得清晰起来:“有事吗?”
窗外的女子说道:“夜寒深重,老爷担心军爷着凉,让我再送一床锦被过来,暖和。”
虽然未见其人,但女子的声音却是娇媚无比,仿佛带着钩子一般。
深更半夜,锦被,暖和,又是个声音娇媚的女子,自然很容易让一个正值气血方刚年纪的男人想入非非。
不过齐玄素却是紧绷了起来,正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齐玄素又是沉默片刻,装出有些按捺不住的语气:“我住帐篷习惯了,门没关,你进来就是。”
“好……”门外的身影娇娇软软地应了一声,一个故意拖了长音的“好”字愣是拐出三个音调,然后出发出沙沙的声音,推门进来。
屋内没有掌灯,所以只能依稀看到齐玄素坐在床上。
“军爷怎么不掌灯?”女子似乎抱着什么东西,进门后便随手放在一旁。
齐玄素轻声道:“掌灯做什么?人家都是黑灯瞎火。”
“军爷……你……”女子掩嘴娇笑,“你可真古板,这种事情,还是点灯才有意思。”
说着女子就要去点灯。
齐玄素也不阻止,任凭她去点灯。
千年暗室。忽然一灯。暗即随灭。光遍满故。
灯光照亮了整个屋子。
女子看到了一个穿戴整齐的男子正坐在床上,双手按住腰间兵刃,眉眼凌厉,杀气腾腾。
第五十四章 美女蛇
女子长裙及地,身段窈窕,尤其是腰肢,盈盈不堪一握,生就一张瓜子脸,柳叶眉,丹凤眼,樱桃口,当真是花容月貌,此时被吓得花容失色,掩嘴道:“军、军爷这是做什么?”
齐玄素面无表情道:“久在军中,习惯了和衣而睡,也习惯了兵刃片刻不离身。”
说话间,齐玄素已经站起身来。
他被灯火照出的影子随着他起身的动作,不断拉长,满屋乱晃,光影错乱。
“军爷,你、你要干什么?”女子忍不住向后退去,却没有脚步声音下,只有窸窸窣窣的沙沙声音。
齐玄素目光转向女子先前抱着的物事,竟然是一口箱子,也就比脑袋稍大一些,是绝然放不下一床锦被的。
齐玄素冷哼道:“小娘子就拿这个送锦被?这里面到底放了什么?小娘子能否见告!?”
都说恶鬼怕恶人,齐玄素可从来都算不得什么好人,武夫的血气和多年厮杀养成的杀气,汇聚而成一身气焰,便是百年道行的恶鬼在此,都要让退让三分。
女子脸色苍白,说道:“奴家、奴家本是宅中丫鬟,见了军爷之后,心生爱慕,想着借送棉被的由头,与……”
她轻咬嘴唇,苍白的脸色中又泛起几分红晕:“与军爷成就一段好事,日后就不必再为奴为仆,所以、所以才……”
这等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寻常人哪里还肯说出半句重话。
齐玄素却不合时宜地想起张月鹿来,在张月鹿的身上,是绝不会见到这般神态的,她像个战士,坚毅不倒,矢志不渝,不知道他这辈子还有没有希望在张月鹿的身上见到这种柔弱姿态。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逝,齐玄素转瞬就收摄心神,暗道自己真是中了张月鹿的毒药了,怎么满脑子都是她。
齐玄素突然笑了,双手也从两侧的兵器上移开。
女子稍稍松了一口气。
齐玄素将女子上下打量一番,说道:“原来是自荐枕席,小娘子就该直说。某家是个粗人,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小娘子长得这般标志,过来过来,给某家暖暖被窝。”
女子脸上又有了娇媚笑意,正要上前。
齐玄素的目光扫过女子的裙摆,忽然说道:“对了,某家小的时候,家母讲过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女子问道。
齐玄素缓缓说道:“先前,有一个读书人住在古庙里用
功,晚间,在院子里纳凉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书生答应着,四面看时,却见一个美女的脸露在墙头上,向他一笑,隐去了。”
女子在距离齐玄素不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轻声问道:“然后呢?”
齐玄素继续说道:“书生很高兴,但被走来夜谈的老和尚识破了机关,说他脸上有些妖气,一定遇见‘美女蛇’了。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唤人名,倘一答应,夜间便要来吃这人的血肉。”
齐玄素说到这里,目光灼灼地望向女子。
女子在齐玄素的目光之下,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
“书生自然吓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却道无妨,给他一个小盒子,说只要放在枕边,便可高枕而卧。”齐玄素盯着女子,嗓音没有任何起伏,“书生虽然照办,却总是睡不着,——当然睡不着的。到半夜,果然来了,沙沙沙!门外像是风雨声。他正抖作一团时,却听得豁的一声,一道金光从枕边飞出,外面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那金光也就飞回来,敛在盒子里。后来呢?后来,老和尚说,这是飞蜈蚣,它能吸蛇的脑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
女子脸色苍白道:“这、这个故事好生吓人。”
齐玄素笑了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小娘子抱来一个盒子,不知那个盒子里有没有装着能吃脑髓的飞蜈蚣?”
“军、军爷说笑了,什么美女蛇,飞蜈蚣,奴家听都没听过。”女子脸色大变,却又强自道。
齐玄素低头望向女子那及地的长裙,说道:“都说女子玉足如何如何,小娘子能否让我瞧瞧你的脚?”
就在齐玄素低头的瞬间,女子猛地伸出五指,朝着齐玄素当头抓下。
下一刻,一只涂着红色蔻丹的白嫩手掌冲天而起。
女子发出一声惨叫,向后退去。
齐玄素掌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短剑,嘿然道:“军爷我身经百战,岂会被你这个妖妇偷袭得手?”
那女子知道厉害,转身就要向外逃去。
可齐玄素却是更快,几步追上,一把扯住她的裙子。
随着布帛碎裂声响,长裙被扯了下来。
裙下哪有什么双腿玉足,分明是粗大的蛇身,鳞片上有暗蓝色花纹,绚丽诡异。
难怪齐玄素的“阴阳眼”没能看出异常,妖也是活物,自然是带着阳气,只有死物才带着阴气。
“好妖孽,竟
敢把主意打到我头上了。”齐玄素喝了一声,声若雷霆,滚滚血气喷涌而出。
女子被齐玄素的武夫吼声一震,身形不由一僵。
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齐玄素已经再度追上,一把扯住蛇妖的头发,凭借武夫气力,生生将其扯回了屋中,同时右手中的“青渊”毫不留情地朝着蛇妖后心刺去。
张月鹿曾经说过,道门对于妖、鬼,不兴格杀勿论那一套,要经过甄别,不过道门之中也有另外的声音,鼓吹人妖殊途,要将妖类鬼类赶尽杀绝,谁对谁错,仁者见仁吧。
不巧,齐玄素还是比较认可人妖殊途的,他倒不是认为妖物如何邪恶,而是觉得妖类与山野猛兽没什么区别。进山遇到熊瞎子,遇到老虎,被一巴掌拍死,被老虎吃了,这个时候去跟狗熊老虎讲道理,分对错,站在道德的高地上批判它们,有什么意义?能做的就是把伤人的狗熊老虎猎杀掉,没什么对错可言。
至于觉得熊瞎子和老虎伤人不是它们的错,则是纯粹的伪善。对自己的同类视而不见,却对花花草草流泪,对妖怪鸟兽动情,不是伪善又是什么?
此时这蛇妖要对自己不轨,齐玄素当然也不会丝毫留手。
齐玄素一剑刺入蛇妖后心,可蛇类与人不同,此地并非她的要害,所以她非但没死,反而被激起了凶性,下半蛇身骤然变长,似乎是现出了原形,然后猛地一卷,将齐玄素死死缠住,越勒越紧,竟是想要将齐玄素活活勒死。
不过她的上半身还是人形,再无方才的娇媚,发出极为尖锐的声音:“你要杀我,你也别想活着出去!”
说罢,她张开嘴巴,原本的樱桃小口此时已然成了血盆大口,露出里面的恐怖獠牙和蛇信子,朝着齐玄素当头咬下。
齐玄素的“青渊”还插在蛇妖的身上,他伸出双手,分别撑住蛇妖嘴巴的上颚和下颚,不让其咬下,也多亏了武夫体魄,这才能撑住巨大的咬合力量,也才能不被蛇身生生绞杀。
齐玄素冷笑一声,不再纯粹以武夫气力应敌,同时运转散人的真气,双手猛地发力,竟是将那张血盆大口生生撕开。
蛇妖尖叫一声,顿时泄了力气,就连缠住齐玄素的蛇身都松动了几分
就在这时,齐玄素以眼角余光看到那些被写在墙壁上的驱鬼符箓又重新亮了起来。
似乎有鬼物正在迅速接近。
齐玄素的心不由往下一沉。
第五十五章 厉鬼
齐玄素双臂奋起发力,衣袖下的青筋暴起,血液滚滚流动,真气流转到极致,将缠绕自己的蛇身生生撑开一线。
齐玄素脱困而出,反手拔出腰后双刀,注入真气,刀身上腾起熊熊火焰,在夜色和雪幕中格外耀眼。
蛇妖被齐玄素重创,哪里还敢有半分停留,直接向外逃去。
不知何时,乌云已经悄然遮住了明月。
不见月光,只见得夜雪簌簌下个不停,天地一白。
蛇行于雪上,只留下一道蛇线。
按照道理来说,齐玄素不应追杀到底,而是选择就此离开,冲杀出去。可蛇妖身上却还插着“青渊”,那是师父留给他的信物,不能遗失,所以齐玄素也一个箭步追了上去。
齐玄素刚出房门,大雪飘摇,就觉得阴风扑面,让人喘不过气来。
不过齐玄素早有防备,又是一声大喝,滚滚血气涌出。
武夫血气不仅克制方士的法术,同样克制鬼魅阴气,两者本就有许多相通之处,方士被称作鬼仙传承,不是没有道理的。
不仅这股阴风被齐玄素一喝而散,就连正在落下的大雪也被吼得四散飘飞,愣是出现了一块无风无雪的空白地带。
齐玄素脚步不停,已经追上了蛇妖,隔空出刀,雪幕扭曲,不以刀气伤人,倒像是直接一刀跨越两者之间的间距,仍是以刀锋劈在蛇妖的蛇身上。正是“大衍灵刀”,无有轨迹,极难防备,往往能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蛇妖尖叫一声,扑倒在地,虽然没有死去,但剧烈翻滚,激起烟尘无数,蛇尾扫过之处,地裂墙塌。
就在此时,席卷阴风而来的厉鬼也终于到了。
倒是不小的声势,所过之处,雪幕飘摇。
哪怕是齐玄素用出了“阴阳眼”,也只能依稀看到一个模糊影子正朝自己疾驰而来,因为没了身体的负累,速度之快,就是齐玄素绑了甲马也比之不过。
不过齐玄素也没必要与它去比速度,厉鬼飞上十几丈,齐玄素只要一抬手就够了,如此一来,还是齐玄素更快一些。
只见齐玄素双刀一封,主动迎上了扑向自己的厉鬼。
那厉鬼显然没料到疑似武夫的齐玄素还身怀“阴阳眼”或者“通明法眼”这类神通,毕竟武夫与法术两不相容之物,差点直接撞在刀锋之上
,虽然这并非针对鬼魅的法剑,但毕竟是灵物,又有真气化作的火焰,同样可以伤到鬼魅之流。
厉鬼猛地停住身形,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齐玄素的双刀,在空中折出一个曲线之后,再度齐玄素袭来。
寻常鬼魅的手段无非两种,一种是以幻象骇人,让人看到种种可怖景象,最终心神崩溃,一种就是所谓的上身,夺取身体的控制权。
这都是方士惯用的手段,也都对武夫没什么作用,武夫血气克制法术就不说了,血肉衍生的前一重境界名为灵肉合一,意思是神魂与体魄合为一体,就算有厉鬼不顾武夫血气强行侵入武夫体内,也不可能夺取身体。
神魂与体魄的关系好似人坐舟中,横渡苦海。鬼进来之后,把人赶走,自己操纵小舟。而武夫则是一个人在水中游泳,根本没有小舟的存在,或者说人舟一体,自然无从下手。
齐玄素暗叹自己并非真正的武夫,若是能将血气凝聚成拳意,对于鬼魅的伤害要远胜真气化作的火焰,现在他是防守有余,缺乏进攻手段。天罡堂倒是下发过专门对付鬼类的木剑,可惜被他留在了玉京的家中,也不知被天罡堂回收没有。
齐玄素心中如此想,手上动作却是丝毫不停,双刀施展开来,只见刀身的火焰留下道道尾痕流光,好似两条火龙翻滚,雪花当空落下,还未靠近,就被炽热火气融化。
厉鬼虽然将齐玄素的双刀一一躲过,不伤分毫,但一时间也近身不得齐玄素分毫,双方暂时分开,陷入僵持之中。
诡异的是,齐玄素与这一鬼一妖激斗许久,偌大个项宅竟是半点动静都没有,静悄悄的,漆黑一片,似乎所有人都没有听到此处的打斗声响。
齐玄素深吸一口气,视线被大雪遮挡,可“阴阳眼”却能透过雪花和夜色的阻挡,清晰看到那厉鬼的所在。
因为厉鬼的速度太快,齐玄素不可能转身就逃,只能选择面对厉鬼,可偏偏齐玄素伤不到那个厉鬼,这就让他有一种有力使不出的感觉。
所以自古以来,方士才是捉鬼的专业户。如果此时是灵泉子在此,他大可用法术符箓结阵,一点点压缩厉鬼的活动空间,最终使其成为笼中鸟、网中鱼,只能坐以待毙。只能说是术业有专攻。
到了此时,厉鬼也明白一件事,这个怪异的武夫是看得见自己的。武夫遇上鬼
魅,之所以只能被动防守,就是因为武夫看不到鬼魅所在,只能靠着自身的灵觉去感知,可因为灵肉合一的缘故,武夫的感知范围并不大,不说与灵觉最为敏锐的谪仙人、方士相比,就是与炼气士、巫祝、散人相比,也是远远不如,所以鬼魅只要不过分靠近武夫,武夫就算有拳意也不知往何处打。
可武夫能看到鬼魅,那就全然不同了,虽然不知道这个怪异武夫为什么不用拳意,又为什么能看到自己,但厉鬼还是觉得一不小心就要被这武夫所伤,十分棘手,生出忌惮。
不长的时间,齐玄素的身上已经落了不少白雪。
齐玄素见那厉鬼迟迟没有动作,逐渐明白一件事,这厉鬼不仅有神智,而且神智不低,绝非那种如同疯子一般的鬼魅,犹豫了一下,开口道:“你能听到我说话吧?”
厉鬼没有任何反应。
齐玄素继续说道:“我本是过路之人,若非你们想要害我,我也不会与你们大打出手,现在你们奈何不得我,我也不想降妖除魔,咱们能否各退一步,你们把短剑还我,让我离去,我也不再追究此事。”
厉鬼仍旧没有反应。
齐玄素用眼角余光看了眼不知何时已经安静下来的蛇妖,声音冷了下来:“看来你们是要杀人灭口了,也是,我窥破了你们的丑事,你们哪里肯让我离去,我本就是黑衣人,若是回去禀报道门,你们便要大劫临头。”
话音未落,厉鬼和蛇妖不约而同地同时朝着齐玄素攻来,速度之快,让齐玄素根本没有避让的空间。
风雪骤急。
千钧一发之际,齐玄素没有深思多想,决定先对付有实体的蛇妖,凭借武夫血气去抵御厉鬼,最好是能一举斩杀蛇妖。
齐玄素手持双刀,纵身一跃,双刀举过头顶,朝着蛇妖斩去。
后背则是留给了厉鬼。
厉鬼见此天赐良机,不顾一切地冲向齐玄素的后心,浓郁的阴气汇聚一处,化作一把近乎于实质的尖刀。
这刀是能伤人体魄的。
下一刻,厉鬼以阴气所化的尖刀落在齐玄素的后心上,便是齐玄素的“护体真气”和武夫血气都未能抵挡,被轻易撕裂。
便在这时,齐玄素的身上闪过一抹黑色光华。
厉鬼发出一声极为诧异的尖叫,顿时消失无踪。
第五十六章 猜测
此时蛇妖已经完全显出原形,是一条近乎三十丈的可怖大蛇,盘成蛇阵,巨大的蛇头上还有刚才被齐玄素撕裂的痕迹,张口朝着齐玄素咬来。
齐玄素对于厉鬼的背后钻心一刀恍若未觉,身形在达到顶点之后开始下落,高高举起的双刀随着下落的身形狠狠劈下。
蛇喙上又多了两道深可见骨的刀痕,不过齐玄素也被一口毒气喷中,只觉得头脑昏沉,身形摇晃,不过他提前服用的解毒丹发挥了效力,这时体内涌出一股药力替他抵挡蛇毒,让他头脑为之一清。
齐玄素虽然奇怪厉鬼不知去向,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向前狂奔,近到蛇身下面,手中双刀狂舞,刀身上的火焰几乎连成一线,只见得鲜血四溅,鳞片散落一地。
蛇妖吃痛,蛇身疯狂扭动,蛇尾如铁鞭乱抽,墙塌屋陷。
齐玄素向后退去,收起双刀,取出自己的“神龙手铳”,已经装填了一发“龙睛乙二”,瞄准蛇妖的大概七寸位置,压下击锤,扣动扳机。
在发铳的一瞬间,“龙首”位置炸开一团强烈的火光烟气,因为“龙睛乙二”的巨大威力,使得齐玄素的持铳手臂有了瞬间的轻颤。
弹丸沿着铳管的膛线以高速旋转的态势激射出去,瞬间射入蛇妖的体内。
对于蛇妖的庞大体型而言,区区一枚弹丸实在算不得什么,可“龙睛乙二”不仅仅是破甲那么简单,在进入蛇妖的体内之后,立时炸裂开来。
蛇妖的身上直接被炸出来一个大洞,污血漫天。
齐玄素不紧不慢地再装填了一番“龙睛乙二”,再次开铳,又在蛇身上炸开一个血窟窿。
“神龙手铳”之所以被神机营设计成只能容纳一发弹丸,就是为了与威力巨大的“龙睛”系列匹配,神龙之名由此而来,也正因为“龙睛”系列威力太大,对于手铳的负荷较大,几乎不可能做到连续发射。
蛇妖的挣扎更为疯狂。
齐玄素拉开距离,一边跳跃翻滚进行躲避,一边继续装弹开铳,又连续打了五发“龙睛乙三”。
蛇妖仰头哀鸣一声,然后巨大的蛇首重重摔落在地,终于是不动弹了。
齐玄素清点了一下弹药,还剩下五发“龙睛乙二”和十发“龙睛乙三”,现在他没了道门身份,不可能再去天机堂补充,而且就算他敢贸然使用自己的箓牒,没有张月鹿出面,也是买不到,所以用一发就少一发,还是有些心疼。
不过最让齐玄素感到不解的是,那只声势吓人的厉鬼去了哪里?
其实刚才厉鬼和蛇妖的胜算更大,蛇妖的体魄强装远远超出齐玄素的意料之外,根本不能速战速决,还有蛇毒,若是齐玄素被蛇妖缠住,厉鬼再从旁施加偷袭,那么齐玄素立时就会落入十分凶险的境地之中,可厉鬼却诡异地消失了,总不会是自己逃命把蛇妖给卖了。
就在此时,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事,取出随身携带的“死之玄玉”,举起细细观察,然后他发现在“死之玄玉”中多了一抹小小的黑影,正在其中不断游动,却怎么也逃不出来。
齐玄素有些惊疑不定。
难道这就是那只厉鬼?
七娘说“死之玄玉”能够执掌幽冥,竟然是真的。
齐玄素可真是有点有些惊喜。
养尸捉鬼都是方士的手段,现在看来,“死之玄玉”竟然也有此等神异。
齐玄素忽然发现一件事,“生之玄玉”给自己带来了武夫血肉衍生的神异,武夫的体魄和血气,而“死之玄玉”则是象征着方士的神通。
生与死相互对应,武夫和方士也是相互对应,一者追求极致的体魄,被称作人仙传承,走到尽头号称不死之身,拥有人仙真身,就算被斩去头颅也能疯狂再生,是生的极致。一者追求极致的神魂,被称作鬼仙传承,走到尽头之后,一个念头便是一个自己,分化万千,还可以抛弃身体夺舍他人,对于世人来说,魂魄离体也就是死了,故而鬼仙也可以算是死的极致。
这是巧合?还是另有深意?
除了人仙和鬼仙之外,还有地仙、神仙、天仙,万象道宫的课程中以一种极为直白的言语描绘过五仙走到极致的神异之处。
地仙拥有威力极大的五种大神通,搬山移海,玄圣曾以大神通打断云锦山的地脉,使得山岳移位,正一道至今未能修复。
神仙能够造就人间神国,哪怕是死了,只要神国不灭,也可不断归来重生,有三重死亡的说法。
天仙更为玄奇,能够离开此方天地。
世界就像一棵大树,一个个洞天就是树上的果实,地仙是树上的虫子,十分强大,可以在树上钻洞,可以啃噬果实树叶,可以随着树干到处游走,可地仙不能离开大树,纵然是生有双翼的飞虫,也只能短暂飞起,很快便要落下。
可天仙不同,天仙是蝴蝶,蝴蝶未必是一些强大虫子的对手,却可以飞行。如此一来,天仙不仅可以离开大树,也可以进行“授粉”,帮助大树结出果实,也就是各种洞天。世上最大的洞天是道门所持有的昆仑洞天,也是树上最大的一颗果实,由太
上道祖造就。
至于天仙和地仙的关系,其实就是破茧化蝶的关系,有些地仙走到尽头之后,会立刻结茧化蝶,从虫子变成蝴蝶,离开此方世界,称之为飞升。
还有些地仙会继续以虫子的姿态留在这个世界,不断壮大,异常强大,甚至可以捕杀天仙和神仙,人仙和鬼仙更是不被其放在眼中,代价却是每百年都要承受一次天劫,一次比一次厉害,直至飞灰湮灭。
根据记载,唯有太上道祖曾经历三次天劫,然后飞升离世,这已经是了不得的大神通,寻常地仙一次天劫都经受不住,百年之期满后就会立刻离世。
这也是道门历代大掌教都会飞升离世而不是常驻人间的缘故,这也导致道门对于大掌教的年龄有着十分苛刻的要求,要是九十岁才做大掌教,用不了几年就百年期满,便要飞升离世。倒不如选一个六十岁的“年轻人”,怎么也能有几十年的光阴。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六代大掌教,没有等到百年期满就匆匆飞升离世了,也没什么道理好讲,也许是觉得人间无甚留恋了。
齐玄素当年学这些的时候,只觉得这些离自己太远,几乎是当成是神话故事来听。现在回想起来,让他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七娘说过,五大传承分别对应天、地、人、神、鬼五仙,玄圣只是整合五脉传承,并非凭空硬造,在玄圣之前,五脉传承就存世多年,只是不成体系而已。
唯独散人是道门以人力强行造就出来的传承,本意是打算人力造就谪仙人,就像种田,要人工增收,改变收成看天的局面。结果是失败了,又没有完全失败,阴差阳错之下,反倒成就了散人的传承,算是给走不了五仙传承之人一点慰藉。
据七娘所说,散人也可以成为谪仙人,不过需要某种极为贵重的物事来弥补先天不足,改变根器。
就像画龙点睛,谪仙人是真龙,散人是照着真龙画出来的假龙,能够以假乱真,就差最后的点睛一笔,才能化作真龙。
这种极为贵重的物事就是点睛一笔。
道门拿得出来,可是不划算,就算造就的谪仙人不曾中途夭折,也很难回本,最多不赚不赔,若是夭折一人,便赔得血本无归,所以道门最终决定终止这项计划。
难道“玄玉”就是那种被誉为“点睛一笔”的贵重物事?
齐玄素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不过仔细一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只要他能得到第三块不同神异的“玄玉”,就能验证这个猜测是对是错。
第五十七章 报官
齐玄素收拢思绪,开始检视四周。
厉鬼被收入“死之玄玉”,没有什么东西留下,主要是蛇妖。
蛇妖的庞大尸体静静地趴伏在地上,鳞片破碎,血肉模糊。不一会儿的工夫,已经落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雪,倒是没有刚才那么凄惨。
传说妖物是有妖丹的,不过齐玄素从未见过,他来到蛇尸前,仔细检查了一番,然后掰开蛇嘴,就见一颗碧绿色的珠子滚落出来。
如果不出意外,刚才喷齐玄素的毒气便是由此而来。
珠子不大,比鸡子略小,齐玄素想起蛇妖来的时候还带了一个盒子,又返回屋中,果不其然,那个盒子还放在桌上,竟然没被打斗波及。
齐玄素打开盒子,一阵轻烟扑面而来。
不过齐玄素早有防备,已经屏住了呼吸,同时向后跳去。
烟雾飘散的速度毕竟不能与风相比,没能沾到齐玄素分毫。可如果齐玄素色欲熏心,失了戒备之心,多半就躲不过去了,那便是阴沟里翻船,死得冤枉。
“花样还真不少。”齐玄素捡起盒子,就见里面还垫了一层丝帛,这盒子既然能盛放迷烟,想来是有些妙用。齐玄素伸手将丝帛扯了出来,然后重新回到屋外,用丝帛将碧绿珠子包了几层,放入挎包之中。
做完这些之后,齐玄素清了清嗓子,气沉丹田,大喝道:“来人!”
这一嗓子不说声震百里,最起码整个项宅算是听得清清楚楚。
一直寂静无声且漆黑一片的项宅终于有了人声,慢慢亮起了灯火。
……
清水观因为靠近清水驿而得名,隶属于凉州道府。
道门的道府可以分为三级,也就是州、府、县。道府本身不必多说,对应的是州一级,其下的府县两级都称之为道观,区别只在于大小,久在道门内部之人自然十分容易区分,可外人容易一头雾水,为什么同样是道观,这个道观却要听令于另外一个道观。
清水观就是县一级的小道观,与知县不同,道观不管理民务,主要针对有妖人传教蛊惑百姓和鬼魅妖邪害人之事,这也是道门和朝廷共存多年却相安无事的原因之一。
周道士是清水观的执事道士,总览一观大权,日子过得还算不错,虽然凉州位于西北,比不得繁华江南,但大概因为凉州人少的缘故,隐秘结社并不怎么闹腾。仔细一想也是,隐秘结社的妖人同样是人,逃不过人性,谁不想去繁华的江南?那里人多,发展信众也简单一些,关键还能享受。
不仅是道门内部有蛀虫,那些隐秘结社内部同样有蛀虫,不乏有隐秘结社成员借着发展信众的机会,贪图享受,让信众出资供养自己,还要霸占信众的妻女,正儿八经过起富家翁的生活,至于这个真君那个神仙,不过是他们的招牌罢了。
包括紫光社、知命教、灵山巫教在内的许多隐秘结社也很头疼这个问题,尤其以“天廷”的问题最为严重,虽然声势极大,人数最多,但内部腐化也最为严重。
就算是走精英路线的清平会,也有齐玄素这种身在清平会心在道门的成员,可见一斑。
所以道门铲除这些隐秘结社,还是很得人心的。
大雪飘飘,周道士也附庸风雅,穿上自己的鹤氅,招呼了三两友人,在小亭子中围炉煮酒,顺带赏雪。
正应了诗魔的名篇《问刘十九》。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好意境,好意境。
正当周道士喝得正美的时候,有人急急过来,顿时坏了意境。
周道士不悦道:“这么慌张,出什么事情了?”
报信之人是道观中的道士,急声道:“执事,闹妖怪了!好像还吃了人!”
周道士一惊,些许酒意顿时消散无踪:“妖怪?!不是妖人,是妖怪?”
“是妖怪,就在项家堡。”那道士说道,“还出了人命,我看见青鸾卫的试百户已经带人过去了。”
“好家伙,我们也赶紧动身,快,招呼咱们的人,把家伙什都带齐整了,不要动手的时候又丢三落四。”周道士情急之下,也顾不得附庸风雅了,再无半点士绅气度,倒像是个准备干买卖的山贼头目。
道士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周道士领着道观的大队人马也浩浩荡荡出门,直往项家堡而去。
等到周道士来到项家堡,已经是午时初,一行人直奔项宅。此时的项宅外围了好些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门口还站着两个挎刀的青鸾卫。
到了今日,青鸾卫已经不大像前朝时的特务机构,倒是取代了六扇门的职能,缉捕盗贼,捉拿妖人,处理各种命案,又独立于地方官府之外,不同于提刑按察使、通判、县尉。
见道士们到了,围观的人群分开一条道路。
道士们与青鸾卫都算是熟人,两名青鸾卫也没有搞拦路的那一套,反而主动迎了上去,周道士翻身下马,问道:“你们试百户大人到了?”
“到了,到了,正等道
长呢。”一名青鸾卫应道。
周道士把缰绳一扔,整了整衣衫,这才走进了项宅。
宅子里乱糟糟的,人心惶惶,一路上都有青鸾卫的力士,倒是省了周道士问路的工夫,直接顺着青鸾卫走就是了。
一直来到事发之地,就见这里站了好多人。不过最为醒目的还是地上的巨大蛇尸,哪怕落了一层白雪,也十分可怖。
此时在蛇尸旁边站了三人,并不与其他人并列,显然是说话有分量的人。
其中一人是周道士的旧相识,正是青鸾卫的试百户,另外两人都是成年男子。一个年长的,作士绅打扮,一个年轻的,披着斗篷。
周道士来到试百户身边,轻声问道:“具体什么情况?”
试百户说道:“我也是刚到不久。”
周道士望向另外两人。
士绅打扮之人道:“在下项如林,此地主人。”
项如林脸色苍白,不知是不是受了惊吓的缘故。
另外一人正是齐玄素,他取出自己的腰牌,说道:“在下是楼兰将军麾下亲兵,魏无鬼。”
周道士本还想接过腰牌查验一下,就听试百户轻声道:“我看过了,是真的。”
“原来是黑衣人。”周道士立时打消了去看腰牌的想法,他一个道门之人,总不会比青鸾卫眼光更毒,尤其是在辨认朝廷信物这方面。
齐玄素又把自己先前的说辞说了一遍,自己如何奉将军之名去往湖州王府,途径此地,大雪封路,如何借宿。到了夜半时分,有蛇妖化作女子前来害人,结果被他识破,直接打死。
周道士讶然道:“能够化形的妖物,少说也是玉虚阶段,兄弟能打死妖物,想来修为不弱。”
齐玄素笑了笑:“不值一提,不过是玉虚阶段的武夫罢了。”
周道士心中咋舌,楼兰将军好大的气派,麾下一个无官无品的亲兵都有玉虚阶段的修为,不过他转念一想,大人物的心腹,多半不能以常理论之,自己这个执事道士见了府主身边侍奉的道童,还不是得恭恭敬敬?别看只是无品的亲兵,说不定给个游击都不换。也许此人根本不是黑衣人出身,而是王府出身的亲随,这才挂了个无品的亲兵。
试百户开口道:“既然道长到了,如果诸位没有意见,那么我要开始验尸了。”
周道士回过神来,赶忙道:“好,验尸。”
试百户从属下手中接过一双手套戴在手上,又有青鸾卫扫去蛇尸上的积雪,开始验尸。
第五十八章 隐情
验尸很快就结束了,因为死因很好判断,这名蛇妖死于火器。
试百户以两指捏着一块弹丸碎片,说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是出自道门天机堂的弹丸,而且还是‘龙睛’系列。”
“兄弟好见识。”齐玄素撩起斗篷的一角,露出腰间悬挂的“神龙手铳”,然后说道,“‘神龙手铳’与‘龙睛’系列最配,要说这‘龙睛’弹丸,无疑是天机堂最为正宗。”
“神龙手铳”不仅是价值不菲,也象征身份,就是在黑衣人中,也只有游击以上才能佩戴。
这无疑印证了周道士的猜测,他立刻开口道:“魏兄弟说的是,天机堂出产的‘龙睛’弹丸,那必然是一等一的。”
试百户继续说道:“蛇身上还有些刀伤。”
齐玄素伸手往腰后一摸,拔出双刀,说道:“这两把刀是我花了两千五百太平钱从随军神机营武备官那里买的,那老小子张口就要三千太平钱,不过看在将军的面子上,最后便宜了五百个太平钱。不过不是神机营出品,而是剿灭邪教妖人时缴获的,因为算战利品,都被统一归到了神机营,灵物品相,只要注入真气,刀身上就能燃起火焰,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火焰刀’。”
周道士越发相信齐玄素其实是楼兰将军的亲随,说不定是从小跟着长大的那种,否则哪个亲兵能有这么多太平钱,又是“神龙手铳”,又是灵物双刀。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世家中有体面的管家之流,虽然是伺候人的,但在自己家里,也是呼奴唤仆的。有些年轻主子未必有这些人体面。还有那些宫廷内侍,说到底就是伺候皇帝的奴仆,可谁都不敢小觑,就是大臣将军们也要客气几分。
还有一点,试百户没有提到,周道士身为道门中人,却是知道的,那就是妖物多半有妖丹,此时不见妖丹,必然是人收去了。
不过打死妖物取走妖丹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再加上亲兵亲随的身份,所以周道士也没有点破。
他们这些不上不下的基层官吏,能力还在其次,人情练达都是必须的。
齐玄素等到青鸾卫试百户验完了尸,这才开口道:“此妖物灵智极高,我初遇妖物,并没有必胜的把握。本想以保命为先,逃离此地,然后去县城请道门之人前来相助,这妖物竟然看破了我的用意,说什么也不肯让我离去,可见此妖物并非那种流窜各地的妖物,而是常年盘踞于此,也不知已经吃了多少人。”
周道士脸色一凝:“竟有此事。”
试百户的脸色也凝重几分,若是妖物长期盘踞一方,事情捅
出来之后,他们是要担一个失职的罪名,不过现在妖物已经死了,只要稍加运作,说不定还能有功无过。。
周道士与试百户交换了一个眼神,已经有了主意。
关键在这个黑衣人的身上。
只是不等他们开口,齐玄素已经抱拳道:“将军常说,沙场决胜只是前半仗,如何善后,安抚地方,恢复民生,那才是后半仗。如果后半仗没有打好,那么前半仗也等于白打了。我深以为然。其实杀妖也是如此,兄弟我侥幸杀了妖物,算不得什么,关键是如何善后,还要仰仗两位。”
这就是送上门的功劳了。
周道士和试百户顿时眉开眼笑,齐声道:“这是自然,分内之事,不敢推脱。”
试百户是军伍出身,更为直接一些,伸出大拇指:“魏兄弟够意思。”
周道士也低声道:“这等情分,我们记下了。”
齐玄素之所以如此大方,主要是因为功劳对现在的他没有意义,他总不能对两人说,虽然妖怪是魏无鬼杀的,但功劳要记到齐玄素的名下。倒不如送个顺水人情,也好结案脱身。
三个公门之人气氛火热,却把本地主人项如林晾在了一变,越发显得孤苦凄凉。
就在此时,有家丁快步跑了过来,惊慌道:“老爷,老爷,太太不见了。”
所谓夫人,其实是朝廷的诰命称呼,其下还有淑人、安人等等。一般而言,帝王之妾、公侯伯和一品二品大员的正妻,才有资格被称作夫人。
除了道门内部不把这个规矩放在眼里之外,比如张月鹿的母亲便被别人称作澹台夫人。寻常人家,哪敢僭越,一般称呼家主为老爷,相对应的是太太。往上是老太爷和老太太,往下是少爷和少奶奶。
本就脸色苍白的项如林一瞬间面如白纸,再没有半分血色,几乎要晕厥过去一般。
齐玄素、周道士、试百户对视一眼,齐玄素轻声道:“不会是遭了妖怪的毒手吧?”
周道士和试百户都默不作声。
两人能力还是有的,已经是看出了不对。
这蛇妖盘踞此地多时,正所谓兔子不吃窝边草,要吃项宅里的人也不会等到今天才吃。偏偏是人家把蛇妖打死了,太太就不见了,世上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
这位魏兄弟还是厚道。
试百户如此想着,冷笑一声:“项老爷,项员外,这蛇妖会不会与令正有关?”
“令正”是对他人正妻的尊称,与令爱、令郎、令尊、令堂相差不多。
项如林艰难开口道
:“试百户这、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在此时,又有下人前来禀报:“老爷,二太太也不见了。”
项如林本就身形摇摇晃晃,闻听此言,一下子感到眼前一黑,只觉得天旋地转。
也就一瞬间,项如林直挺挺地像一根立着的柴向后倒下了。
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来人!”试百户吃了一惊,万没想到会有如此情况。
周道士赶忙上前探查项如林的情况,发现项如林只是气虚体弱,晕了过去,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一阵杂沓的脚步,跑进来的是那些青鸾卫。
试百户十分不耐烦:“谁让你们上来的?下去,下去!”
那些青鸾卫又慌忙退了下去。
周道士对身旁的家丁吩咐道:“把你们老爷抬去卧房。”
那些家丁围了过来,有人抄着项如林的肩,两个家丁一边一个,一手伸到腰背,一手伸到大腿下,三个人七手八脚地把他抬了起来,然后往卧房方向行去。
齐玄素冷眼旁观,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这项家大宅果然有古怪,这位项老爷恐怕不是毫不知情。
不过齐玄素没有插手的意思,只是对周道士和试百户抱拳道:“看来善后之事甚是麻烦,还要辛苦两位。”
试百户和周道士却是巴不得挖出些隐情,让他们把功劳坐实,倒是十分积极,赶忙说道:“分内之事,哪来的麻烦一说。”
齐玄素轻声道:“还有一事,我方才没说。”
“什么事?”两人又是一怔。
齐玄素道:“两位随我来。”
说罢,齐玄素领着两人来到自己住过的客房,指着那块墙壁,说道:“昨天我发现这里的墙皮颜色不对,似乎是后来补上的,便把墙壁剥下,结果发现了这个。”
周道士原本没在意,经过齐玄素的提醒后,赶忙上前仔细端详,这才发现蛛丝马迹,不得不佩服齐玄素的心思缜密,寻常人哪里会注意到墙皮的颜色不对。
他越看越心惊,脸色越来越沉重,最后伸出手指轻轻抹过墙壁,又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是道门的驱鬼符箓,而且是用鲜血书就,虽然不是阳气最足的舌尖血,但也是仅次于舌尖血的中指血。在墙壁上写下此符,可以让厉鬼无法穿墙而入。观其笔迹,甚是仓促,能逼得一位方士如此应敌,说明这里应该还有一只厉鬼才对,而且道行不浅。”
周道士和试百户对视一眼。
试百户沉声道:“二太太也不见了。”
第五十九章 搜查
周道士沉吟道:“如今看来,最简单、最直接的办法就是直接搜查项宅,应该会有些蛛丝马迹。”
试百户毕竟是官场中人,想得要更周全一些:“项员外有举人身份,项家的老太爷当年也有些官场故交,读书人素来喜欢抱团,讲究门生同年,若是我们真能搜出什么了不得的证据,那也就罢了,这些都是细枝末节。可如果我们什么也没搜出来,就成了罪过。”
“再有,项员外当下正晕着,我们越过他去,直接搜查他的宅邸,日后他反咬一口,说他宅子里少了财物,我们怎么说?他可不是平头百姓,不是想拿捏就拿捏的。而且底下的人也未必就手脚干净,真要有人干了小偷小摸的事情,我们两个便是无私也有私,百口莫辩。”
周道士“嘶”了一声:“的确有些棘手。”
他又望向齐玄素,询问道:“不知魏兄弟有什么主意?”
齐玄素本想一推二六五,此不过转念一想,说道:“不如把本地的知县请过来?他主管一县政务,举人、秀才、童生,也算归他管,我们把他请过来,也不必他派人搜查住宅,只要他做个见证。”
“魏兄弟这个主意好。”试百户双手一拍,“如果他肯做这个见证,那么就算我们没搜查出什么,也可证明我们并非擅自行事。如果他不肯做这个见证,那么日后又牵扯出什么后续,办案不利的罪责他也逃不掉。”
齐玄素暗道公门之人的心眼就是多,这名青鸾卫试百户虽然是军伍出身,但半点不差,自己只想到了第一层,他已经想到了第二层。
试百户道:“我亲自去请知县大人。”
周道士又嘱咐道:“就说道门、黑衣人、青鸾卫都已经到了,他这位文官的代表,总不能缺席吧。他这次若是缩头,下次议事的时候,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脸面大声说话。”
“是极,是极。”试百户笑着点头道,转身大步离去。
又等了大半天的工夫,项员外刚刚醒来不久,本地知县和前去请人的试百户也到了。
因为本朝并不重文轻武的缘故,儒门也开始提倡复兴君子六艺,也就是礼、乐、御、数、书、射,御便是骑马驾车,所以知县老爷虽然是文官,但也不曾坐轿,而是冒着风雪一路骑马过来。
知县大人虽然多少有些不情愿,但出了这档子事,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出面了。而且万事不能只往坏处想,如果办砸了,他固然要担上干系,可如果能够破案,他这位知县也有一份功劳。
于是知县大人向项如林传达了要搜索项宅的决定,项如
林抗议无果之后,又是两眼一黑,再度晕了过去。
周道士精通医术,给项如林检查了一番,捻须说道:“虽说气急攻心,但项员外的身子骨也太弱了,阳气略有不足。”
试百户道:“倒是没看出来,项员外一把年纪的人了,在那方面还这般不节制。”
“是阳气不足,不是精气不足。”周道士无奈道,“阳气与阴气乃是两不相容之物,若是同处一室,要么东风压倒西风,要么西风压倒东风,换而言之,要么阴气把阳气灭了,要么阳气把阴气灭了,至于阴阳调和,那是道门真人才有的本事。”
试百户是武夫,知县是儒门弟子,对于阴阳之道,都不如道门出身的周道士,知县不由问道:“若是阳气弱了会怎样?”
周道士说道:“身体虚弱,招致外邪入体。外邪入体又会使得身子更弱,如此循环往复,至死方休。若是身上的阴气太重,只怕死了也不得安宁,还有起尸的隐患。”
试百户听到这里,说道:“看来搜查项宅,已经是刻不容缓。”
周道士点头道:“搜吧,最起码有八成把握。”
试百户不再犹豫,大步出去,召集自己带来的青鸾卫,先是交代任务,然后强调纪律,然后青鸾卫们便分散开来,在项宅中搜索起来。虽然试百户已经强调了纪律,但青鸾卫们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难免趾高气扬,大声呵斥,甚至一时间可谓是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外面看热闹的百姓见此情景,谣言四起,一开始还是出了命案,大太太和二太太让人给害了,后来就变成项员外吃了官司,传到最后则变成项员外犯下大罪,官府这是抄家来了。
群情激愤是不存在的,幸灾乐祸的倒是不少。
趁着搜查的工夫,周道士又把齐玄素介绍给了知县,知县不敢怠慢,十分客气,两人互相见礼。齐玄素不由感叹,有没有那层身份,当真是至关重要,如果他没有黑衣人的身份,就算有玉虚阶段的修为,也不可能被这般以礼相待。
转眼已经是天黑,搜查得也差不多了,只剩下一座小园子,大门紧闭,上着铁锁。
齐玄素、周道士、知县、试百户都来到小园子的门外,青鸾卫们都举着火把,照得通明。
此时大雪已经停了,试百户让人把项宅的管家喊了过来,指着园门,问道:“这里是什么?”
“这是我们家老爷原配的墓园。”管家惧怯地望了试百户一眼,看见他锐利的目光连忙又低下了头,“失踪的那位大太太是后来续弦的。”
知县开口道
:“真是笑话,哪有把墓园修在自己家里的?”
管事此时知道事情不对,赶忙撇清自己:“谁说不是呢,可老爷执意如此,我们也拦不住,而且平日里不许旁人踏足半步,我们也不知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
试百户道:“如此说来,你是没有钥匙了?”
管事低下头去:“是。”
试百户挥了挥手,让他退下,又用眼神示意让两名青鸾卫看紧了他,然后对三人道:“三位是什么意思?”
周道士和知县对视一眼,说道:“似乎只能是砸门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齐玄素开口道:“此事因我而起,就有我来出手吧。”
试百户立刻道:“好。”
齐玄素也不废话,猛地一步踏出,深深踩入地面,在止住自己前冲态势的同时,整个人如张弓如满月,缩在胸口的一拳便是搭弓一箭,然后一拳狠狠轰出,如床弩激射,节节如爆竹炸响,整个动作在一瞬之间一气呵成。
“好拳!”试百户是武夫,最为识货,只觉得眼前一亮。
下一刻,齐玄素一拳落在门上。
一瞬间,门上竟是显现出一个虚幻的法阵,只是面对有真气和血气加持的一拳,这个简易法阵也只是坚持了片刻,就彻底崩碎,继而园门也轰然破碎。
知县和周道士见此情景,都忍不住一缩头,暗忖这一拳若是落在自己身上,就是不死,也要丢大半条命。
齐玄素捏了捏拳头,率先走入墓园之中。
其余三人紧随其后,再往后就是青鸾卫、衙役、道士。
一进墓园,几人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这里是一座墓园不假,在正中位置有一座砖石结构的孤坟,可在孤坟周围却是许多白骨,而且一眼就能辨认出是人骨。
这等场景很容易让人想起一句诗:“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周道士来到一具白骨跟前,这具白骨明显与周围的白骨不同,泛着淡淡的玉白之色,应该是修为有成之人留下的遗骸,而且在其身旁,还有一块铁八卦,似乎是某种法器,不过已经损坏。
周道士轻叹一声,指着白骨道:“这就应该是在客房墙壁上书写符箓之人,果然遭了毒手。”
到了此时,知县知道要做决断了,沉声道:“立刻缉拿项如林,封锁项宅,一个都不许走脱。”
试百户挥了挥手。
衙役和青鸾卫立刻四散而去。
项宅中又是一片哭喊。
谣言一下子变成了真的。
第六十章 官法
气氛都凝重。
知县、试百户、周道士三人坐在项宅的正堂中,个个脸色肃然,如今毕竟不是人命贱如草的乱世,而是太平盛世,这么多尸骸,虽然未必都是死在了他们的任期之内,很有可能都是陈年旧案,但谁也不敢马虎大意,这可是影响仕途的大事。
齐玄素站在门外,双手分别按在腰间的短剑和手铳上,仰头望着一轮明月。
局面走到这一步,实在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人无伤虎心,虎有害人意。
如果不是他有“死之玄玉”,只怕也要落得那名方士的下场,成为众多白骨之一。
想来是那名方士看出了什么端倪,前来捉鬼,结果没料到还有一妖藏于暗中,寡不敌众,白白丢了性命。
想到此处,齐玄素握住兵器的手掌一紧。
无论多高的境界修为,只要不到天人,都有可能在阴沟里翻船,未必是技不如人,而是江湖险恶。细数起来,修为比齐玄素要高却死在齐玄素手中的人,也不在少数。
就在此时,有人前来通禀,说是项如林终于醒了。
已经在正堂枯坐了好一会儿的三人同时起身。
虽然封锁了项宅,每个家人都要明白回话,但这些人大多并不知情,就算有一二知情之人,也都是后知后觉,或者干脆就是捕风捉影,没什么大用,所以关键还是要着落在项如林的身上。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也跟在三人身后。
先前三人商量议事的时候,齐玄素就在旁边,众青鸾卫、衙役、道士见自家上司都对此人十分客气,所以也不敢阻拦,只当是其他地方的上官。
四人来到项如林的卧房,项如林正坐在床上,还是脸色苍白,没有半点血色。
有人给几位主官搬来椅子,还是由知县出面,开口道:“项如林,你在家中建造墓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快快从实招来,否则三木之下,嘿嘿……”
虽然此地不是县衙大堂,也没有三班衙役,但知县的威胁之意还是昭然若揭,让人忍不住脊背发凉。
衙门里有句话叫作“三木之下,但求速死”,或是叫作“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所谓“三木”就是套在犯人颈、手、足上的刑具,即:首枷、足桎、手梏,许多江洋大盗尚且承受不住,更不必说项如林这种养尊处优又身子骨薄弱的士绅了,只怕三木之下就能要了性命。
大概是物极必反的缘故,项如林此时反而镇定了下来,苦笑一声:“我好歹有举人功名,真要用刑打死了我,只怕大人承担不起,最起码要等到革去我的举人功名,才谈得上三木如何。不过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既然大人已经看到了那墓园,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试百户开口道:“这宅子里有蛇妖,有厉鬼,偏偏你的正妻和小妾都失踪了,这里面有什么关系?”
项如林垂头不语。
周道士冷冷道:“既然不说,那就是默认了。不知是蛇妻鬼妾,还是鬼妻蛇妾?”
项如林的身子轻轻颤了一下,不过还是低头不语。
齐玄素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
项如林虽然没有吃人,也没有杀人,但却故意纵容,知情不报,也难逃罪责。就算是儒门的亲亲相隐,也用不到这里来。更何况如今的天下,早已不是儒门的天下,而是道门的天下了。
知县有些按捺不住了,虽然手头上没有惊堂木,但还是用手掌拍了下桌子,喝道:“大奸大恶从来冥顽不灵!”说着他倏地站了起来。
齐玄素虽然有椅子,但一直站着,试百户和周道士这时都跟着站了起来。
项如林也吓了一跳,不由抬起头来,看到四人并立,又是身子一颤。
知县神色严厉,逼视着他:“就算没有口供,只要物证足够,我们也能结案,不过到了那时候,就很难看了。你自小也是娇生惯养,只怕是承受不起!”
项如林沉默许久,缓缓说道:“大人想问什么?”
知县神色稍缓:“蛇妖厉鬼之事,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项如林不知是身陷绝境的缘故,还是感怀妻妾之死,心丧若死,眼神黯淡,虚弱道:“回禀大人,知道。”
知县又问道:“她们害人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项如林倒是没有狡辩,缓缓道:“知道。”
“好,你有骨气。”知县强压怒气,“敢作敢当,是个好汉。”
项如林凄然一笑:“那年我上京赶考,路遇强盗,若非她们,我已经是化作白骨了。结成夫妻之后,也多亏她们,我才能守住祖宗传下来的家业。”
周道士冷笑一声:“你倒是有情有义,那些妄死之人的性命,便不是性命了吗?”
项如林无言以对。
齐玄素只
是冷眼旁观,就在昨天这个时候,两人还把酒言欢。那个时候,项如林是如何看待自己呢?一个将死之人?
如果项如林不知情,齐玄素倒是愿意看在他款待自己的情分上,救他一救,可既然他知情,那场酒宴就没什么情分可言了,充其量不过是一场断头饭而已。
吃饱了好上路?
齐玄素心中冷笑不止。
你来招惹我,害我性命,便是取死之道。
张月鹿说齐玄素一身杀气,既然有杀气,那便免不得戾气。佛门和尚常常说的化解戾气,并非是信口开河。
就连张月鹿自己都承认,她也有戾气,不仅有,而且相当不少,从她一把扭断了许寇手腕的事情上就可见一二,只是不对齐玄素发作罢了。这些戾气都是在北辰堂、天罡堂一点点积攒起来的,整日出生入死,没有点暴戾之气才是咄咄怪事。
至于齐玄素,行走于江湖泥泞之中,一身戾气只比张月鹿更多,而不会更少。不过他大多数时候都将这股暴戾之气藏在心底,不仅不在亲近之人的面前显露,就是在一般交情之人的面前,同样不会显露分毫,只会在他杀人的时候才会显露出来,
戾气深重的齐玄素自然算不上什么好人。
就在这时,试百户开口道:“魏兄弟,你怎么看?”
齐玄素淡淡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三人都没有说话,虽然三人立场不同,看待此事的角度也不尽相同,但得出的结果是一样的,都认可了齐玄素的这番话。
齐玄素走到项如林的面前,问道:“项员外,我为避风雪,来到你家借宿,你设宴招待于我,按照道理来说,是我欠了你的人情。可这个人情还没大到我要用性命去偿还的地步,我不妨你与明说,蛇妖厉鬼要吃我,结果都死在我的手上,这也算是技不如人,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项如林望向齐玄素的双眼,本还有几分怨气,结果对上齐玄素的双眼,只觉得那眼中只有冷冷杀意,竟是让他说不出话来,他这才惊觉,这名黑衣人与县令、周道士这些人不同,他是刀光剑影中走出来的,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性命,正是恶鬼还要怕恶人,他不去招惹别人已是万幸,怎敢去主动招惹他,那不是自寻死路吗?
齐玄素道:“那就是无话可说了,我不杀你,接下来如何量刑,就交给官府了,我相信官府会给我一个公道。”
第六十一章 过路天水府
项家堡,顾名思义,这里的百姓大多姓项,沾亲带故。如今世道,宗族势力极大,甚至填补了部分官府治理地方的空白。而宗族的关键就在于团结。
原本知县还有些担心,他们要拿人,会不会与项家宗族产生冲突。虽说官府不怕这些,但终究是件麻烦事。却没想到外面的项家堡百姓以幸灾乐祸居多,更别说为了项如林与官府冲突了,由此可见,项如林与本家宗族的关系并不怎么样。
知县、周道士、试百户三人简单商议之后,决定先把项如林押到县城暂且关押,然后上报府里。
这个案子影响很大,必然要惊动府里,说不定还要惊动州里,后续还有许多流程要走。
虽然齐玄素正好要去天水府,但还是不想牵扯太深,毕竟他的黑衣人身份是假的,拿来临时应急还行,真把自己当成了黑衣人,大摇大摆地与官府之人打交道,迟早要暴露。
再加上大雪已经停了,所以齐玄素便向三人告辞,理由是自己身上还担负着楼兰将军的差事,不好拖延。到了此时,案情清晰,甚至可以说已经破案,三人不必找人分担责任,自然是痛快答应下来,不过在面子上还是客气挽留了一番,从项家堡回到县城之后,又为齐玄素设宴送行。
齐玄素离开县城,继续向府城前进。
他打算在府城稍微休整一下,然后穿过天水府,离开凉州境内,进入秦州。
接下来的一路,倒是没有什么风波。
齐玄素快马加鞭,顺顺利利抵达了天水府的府城,这里毕竟是一州中心所在,倒是繁华热闹。不仅有太平客栈,还有化生堂和天机堂的分堂,只可惜齐玄素囊中羞涩,本来还剩下三百太平钱,一番折腾之后,给了客栈夫妇一百太平钱,自己花了五十太平钱,就只剩下一百五十太平钱。
齐玄素倒是听说官场上的规矩,其他官员过境,本地衙门不仅要接待,而且还有贽敬。可三人只是设宴,却没有给钱的意思,让他小小失望了一番,大概是他这个亲兵级别太低的缘故。
事实上,朝廷的确有这样的规矩,也正如齐玄素猜测那般,不是什么级别的人都能有这种待遇,如果是秦无病亲自路过,那就有了。
按照常例,副都护等同于巡抚、镇守总兵官、侍郎的待遇,大概是一百太平钱办饭食草料,三百太平钱是贽敬。往上是都护等同于总督、提督军务总兵官、尚书的待遇,是二百太平钱办饭食草料,四百太平钱是贽敬
至于再往上,就是阁老们了,那就没有常例的说法,如何接待,全看地方衙门自己发挥,就是想要造个三十二人抬的大轿子,也不是不行。
至于道门,因为玄圣严厉禁止,倒是没有这样的规矩。暂且不说私底下如何,最起码不敢摆到明面上。不像朝廷衙门,这些贽敬花费都可以光明正大入账,就是日后犯了事,上面下来查账,也不会追究这些银钱的花销,属于是习惯成自然,已经法难责众了。
如果没有特殊的机缘,齐玄素也接触不到这些大员们,他真正能接触的还是这些县一级的官员,他是七品道士,或者说六品道士,这些人也在六品和七品左右,倒是相差不多。
至于清平会的例银,又被七娘给扣下了,说是一半用来抵债,一半给他攒着,以后娶媳妇用。
这也是奇了,齐玄素实在搞不懂七娘在想什么,太平道李家都想要的“死之玄玉”,她说送就送了,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若是卖给李家,少说也要上万太平钱。还有当初救他,少说要好几万的花销,她也是说花就花了。
这些大钱都花了,七娘也不怎么在意,就喜欢盯着齐玄素的一点小钱,通通扣下。有时候,齐玄素甚至觉得七娘是不是在消遣自己。
就算抵债,只凭这点例银,要还到哪年?
至于娶媳妇,那就更扯淡了。他想迎娶张月鹿,那是钱的问题吗?他若果真能排除万难,抱得美人归,说不定已经佩慧剑,不缺这点花销,不必他开口,自有人帮他解决。
齐玄素在城里逛了一会儿,摸了摸怀里那颗妖丹,还是向化生堂走去。
天下各地的化生堂的布局都是大同小异,齐玄素来到大堂,取出那块黑衣人的腰牌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并非来路不明的隐秘结社妖人,化生堂的人没有因此就高看齐玄素一眼,也没有本地主事亲自出面。
齐玄素记得清楚,上次他跟着张月鹿去天机堂分堂和化生堂分堂的时候,都是主事道士亲自出面,由此便可见张月鹿的地位。毕竟是最年轻的副堂主,真正的前途无量。
齐玄素取出那枚被他包裹起来的碧绿珠子,放在柜台上,轻声问道:“这个……值多少钱?”
柜台后负责接待的女冠扫了一眼,说道:“普通妖丹一枚,药力有所流失,品相中下,五百太平钱。”
齐玄素问道:“能不能再高点?”
女冠看了齐玄素一眼:“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讨价还价的
菜市场吗?要卖就卖,不想卖就走人。”
毕竟不是自己家的生意,女冠是入品的道士,编制在身,就算生意不好,也不会丢了饭碗,又是店大欺客,女冠说话半点也不客气。
齐玄素想起上次跟着张月鹿买东西的景象,这些人在张月鹿面前一个比一个殷勤热情,如今又是这般态度冷硬,虽然不会同一个分堂,但也可见是看人下菜碟。
如果齐玄素还有六品道士的身份,那么女冠也不会如此态度,毕竟同在道门,难说以后会不会打交道,说不定还有求着别人的时候,给个笑脸不会少什么,就当结个善缘。只是如今齐玄素的身份只是个无官无品的黑衣人,女冠就懒得作态了,浪费感情。
齐玄素行走江湖的时日长了,什么人没见过?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动怒,也谈不上憋屈,心头没有半点涟漪,平声静气道:“第一次来,不知道规矩,还望见谅。”
“那你卖不卖?”女冠问道。
“卖。”齐玄素毫不犹豫道。
愣头青才会一怒之下就不卖了,齐玄素此时就像一个精明的小商贩,处处精打细算。他没有保存妖丹合适的容器,只是用丝帛随便一包,药效会不断流失,品相也不断下滑,价格自然也随之降低。现在不出手,就只能自己服用了。可这种未经处理的妖丹,副作用极大,贸然服用,甚至会出现身体妖化的后果,比如身上生出鳞片,头上生角,眼变竖瞳等等,所以卖掉是最好的结果。
女冠取过一方玉盒,将妖丹放入其中,然后又问道:“你要现银,还是官票?”
“官票。”齐玄素看女冠这个态度,很识趣地没说什么大票小票。
女冠取出五张崭新的大票放在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收起官票,顺势问道:“你们这儿卖‘长生酒’吗?”
“卖。”女冠态度敷衍,“最便宜的‘长生酒’,供普通先天之人使用,一千五百太平钱一份,你要吗?”
齐玄素吃了一惊:“不是一千太平钱一份吗?”
女冠白了他一眼:“那是我们道门内部的价格,要是高品道士,还能更便宜,如果是二品真人这个级别,直接免费提供一定数额,不说高品道士和真人,你是道门中人吗?卖给外人就是这个价,爱要不要。”
齐玄素点了点头,默默转身离去。
齐玄素出来化生堂,顺路去了不远处的太平客栈,休息了一夜之后,继续赶路。
第六十二章 衣钵传人
宁凌阁与慈航真人交接完毕之后,正式辞去了天罡堂掌堂的职务,只保留了参知真人的身份。不过只要还有这个参知真人的身份,就仍旧是仅次于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和几位平章大真人的三十六人之一,东山再起并非难事。
慈航真人正式就任天罡堂的掌堂真人之后,没有重新任命新的副堂主,而是将原第八副堂主递补为第七副堂主,甚至不是平调,其属下还是原本的属下,只是换了个名号。
因为措温布一战,不仅仅是上官敬战死,他麾下的道士和灵官也死伤惨重,已经不成建制。
慈航真人干脆将上官敬的旧部悉数编入张月鹿名下的摇光司中,让张月鹿递补为第八副堂主,第九副堂主空缺。
如此一来,张月鹿虽然还是在众多副堂主中排名最末,但如果再度任命第九副堂主,却要排在张月鹿之后了。而且如此一来,也不必再去给张月鹿格外配置灵官,使得张月鹿一下子成为了实权副堂主,而不是以前那个花架子。
谁也知道慈航真人这是在给弟子铺路,可谁也说不出什么。毕竟张月鹿还是排名最后,没有越到谁的前面前,再有就是,在张月鹿被地师点名成为第九副堂主之前,天罡堂就是八个副堂主,如今等于是又回到了原本的格局。
不过张月鹿的晋升速度也着实让人羡慕,这才升了副堂主不到一年,就向前挪了一位。照这个速度,再过十年,就该是首席副堂主了,那可是二品太乙道士才能担任的高位,距离参知真人只剩下一步之遥。
此举也从某种意义上,确定了张月鹿作为慈航真人正统传人的地位。
要知道慈航真人不仅只有张月鹿一个弟子,张月鹿也是有师姐和师妹的,可慈航真人的位置却只有一个,谁能继承她的衣钵、资源、人脉、地位,还要看慈航真人自己的意思。
自古以来,“立储”都是大事,后继有人,才能稳定人心。过去的时候,大掌教争夺还未进入白热化,这件事自然可以暂且不提,如今慈航真人已经亲自下场,就不能不提了。
同理,清微真人和东华真人也各自推出自己的继承人,也是这个想法。
正因如此,清平会在这
个紧要关头推出了如意榜,让李长歌和姚裴这两个过去名声不显之人浮出水面,其中深意便耐人寻味,难说没有推波助澜的用意。
慈航真人选定张月鹿成为自己的继承人,显然是有过多方考量的,年龄无疑是很重要的因素,年纪太老不成,年纪太小也不成。
若是与慈航真人的年纪太过相近,比如张月鹿的几位师姐,与慈航真人相差十几岁,年轻的时候,三十岁的妇人和十几岁的小姑娘还算差着一倍的年纪。等到年老之后,九十岁的老人和七十多岁的老人,这点岁数差距便算不得什么,等到慈航真人退下来的时候,她们也垂垂老矣,是无法接掌衣钵的,与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和其他几位平章大真人全部退出大掌教争夺是一样的道理。
若是与慈航真人的年纪差得太大,比如张月鹿几个师妹,还是十岁的孩子,便少了十年的光景,太年轻,未必能在合适的时间走到合适的位置上。
唯有张月鹿年岁合适,照这个趋势走下去,三十岁出头的二品真人,四十岁的参知真人,必然是大掌教尊位的有力争夺之人。其他人只能说时运不济,怪不得别人。
再有就是背景,慈航真人不否认有人能不靠家世便登上大掌教的宝座,比如五代大掌教就是,可此等超世之人杰,不能以常理而论。六代大掌教同样是普通出身,也在机缘巧合下登上了大掌教宝座,却成了个空架子。
一般人还是考虑下背后家世的助力或者影响。
张月鹿是张家出身,就不必多说了,关键还被地师青眼。
张月鹿有两大绝学,一个是“慈航普度剑典”,那是慈航真人传授给她的,另一个是“六虚劫”,慈航真人不会此类手段,那是地师一脉的不传之秘,张月鹿却学会了,无疑是地师传授。从这一点上来说,张月鹿与地师也有些师徒缘分,她说若被逼急了便去全真道,是气话,却不是虚言。
如果说张月鹿能成为大掌教,那么全真道多半不会激烈反对。
更为关键的一点,那就是张月鹿肯做事。
李长歌、姚裴等人固然不俗,有能力,也有背景,可不出来做事,就是想提拔他们,也没有由头,所以现在都
还是五品道士,也就是候补祭酒。
看张月鹿的架势,距离三品幽逸道士也不算远了。
正如宁凌阁所言,道门中从来不缺投机之人,他们没有能力去竞争大掌教,却想着跟对了人,求一个拥立之功。有些人眼看着这次推举七代大掌教是很难指望了,便把主意提早打到了八代大掌教的候选人身上。
三道的候选人不说已经十分明了,却也初见端倪。从年龄、资质、背景而言,分别是正一道的张月鹿、太平道的李长歌、全真道的姚裴。
三人之中,李长歌修为最高,张月鹿的履历却最为丰富。虽然三道有别,但三道之间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太平道之人未必就是全心全意地支持太平道,同理,正一道和全真道也是如此。张月鹿这种在九堂之中慢慢攀爬的经历,会使她多出许多同僚、旧部、上司、朋友,他们未必是正一道之人,却与张月鹿关系紧密,几十年的积累下来,就像一张大网细密罗织,这便是一股巨大的能量,不是一句修为高就能压过去的。
所以许多人都十分看好张月鹿,已经开始准备向张月鹿靠拢。
这无疑拔高了张月鹿的声势,让张月鹿的地位无形中涨高许多,在天罡堂内部,就是排名靠前的副堂主们也不敢小觑这位后晋晚辈。
到了此时,张家便也不再去催促张月鹿的婚事了。
如果张月鹿真能走到慈航真人今日这般地位上,联姻是断不可行,必然是招赘。
澹台琼甚至私下与张玉月玩笑,多亏了齐玄素,若真是与颜家定下了婚事,此时却要后悔。
毕竟谁也没想到,慈航真人会出任天罡堂真人,一连串的反应之下,竟然会让张月鹿提前浮出水面,确定了慈航真人继承人的身份。
毕竟过去的时候,还有些云遮雾绕的感觉,除了张月鹿自己坚定决心要争夺大掌教之外,其他人都不确定张月鹿能否争夺大掌教尊位,只是觉得她肯定能成为一名普通真人,至于参知真人,还要看些运气。
谁又能想到。
此时齐玄素还不知道,他想要迎娶张月鹿的难度,又被拔高一节,这已经不是二品真人就能解决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