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分南北
一行人离开归剑湖,来到社稷宫的木宫,当年姜大真人来到婆罗洲平定陈书华之乱,便下榻于此,如今则成了老殷先生的居所。
受到西学的影响,客厅是颇具西洋风格的布局,以长条茶几为中心,正中放置了一张长沙发,左右各有三个单人沙发。
兰大真人和姚懿坐在正中的长沙发上,兰大真人作为主人居左,姚懿作为客人居右,老殷先生、徐教容、陈剑仇等人在单人沙发上坐了。
兰大真人首先开口道:“本来已经给姚真人安排了接风宴,只是姚真人婉拒了,那我们就直接议事吧。”
姚懿接过话头:“如今天师亲自挂帅,血战芦州,道门上下已经进入战时状态,虽然婆罗洲这边并无战事,但我们还是按照战时的时间观念来行事。”
姚懿顿了一下,环顾众人:“大掌教这次派我来婆罗洲,主要有三件事。第一件事,大掌教已经提前讯告兰大真人和老殷先生,让我们严密关注凤麟洲的局势发展,若要干涉凤麟洲局势,以婆罗洲道府为主,以罗娑洲道府为辅,毕竟罗娑洲道府那边还要负责接应灵宝道大军。
“为此,大掌教让我将‘帝释天’秘密送到老殷先生的手中,关键时刻,说不得还要烦劳老殷先生亲赴凤麟洲。”
老殷先生道:“请大掌教放心。”
姚懿道:“各种迹象表明,帝京方面会派出人手强行干预凤麟洲的局势,秦权殊已经对张大真人生出了疑心,不知张大真人那边是什么态度?”
老殷先生道:“自从芦州战事爆发,张大真人的思想起伏很大,尤其是我们收复怀安府和庐阳府之后,张大真人可以说是彻底动摇,首次主动派出了心腹亲信前来密探,我们谈得还是很愉快,较之过去,可以说有了很大进展。”
兰大真人补充道:“我与老张相识多年,对他算是有些了解,他这个人的名利心不算重,可比我还是要强一些的。真让他返回帝京,不仅手中的权势没了,而且还要在帝京坐困愁城,就算他心向道门,也很难有所作为了。可如果他继续留在凤麟洲,那么主动权就在他的手中,进可攻退可守,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老张不会想不明白,也不会甘心。”
姚懿微微点头:“大掌教最担心的就是张大真人认命,那才是无可奈何,西洋人说,自助者天助之,自弃者天弃之,就算玉京有如天之能,也要张大真人配合才行。既然张大真人不甘心束手待毙,那是最好。”
兰大真人问道:“刚才姚真人说此来主要是为了三件事,不知另外两件事是什么?”
姚懿沉吟了一下,说道:“当年五代大掌教拿下东婆娑洲,整合婆罗洲,当时金阙就议过,要将婆罗洲一分为二,毕竟婆罗洲实在太大了,仅算陆地面积,差不多相当于中原的五分之一左右,若是再把海域面积再算上,那就更不得了。仅仅用一个道府进行管理,战时体制下还勉强可以,太平时期就难免过于粗糙,尤其在发展经济民生方面,十分不利于精细化管理。”
兰大真人作为快要飞升的老人,时日无多,并不在意自己的权力受到影响。事实上,这大概是他在人间能做的最后一件大事,拆分婆罗洲道府肯定是以他为主,如果他能在飞升之前做成这件大事,也算是名垂青史了。
兰大真人道:“我们这些六代老人都经历过五代大掌教时期,自然记得这件事,当时已经有了一个动议,只是随着五代大掌教飞升离世,被搁置了。六代大掌教上位之后,开始批判五代大掌教时期的若干错误,许多五代大掌教时期做出的决议都被推翻了,其中就包括这个决议。
“再后来,三日凌空,三道矛盾愈发激烈,干脆再也不提此事,也让王教鹤、孙合玉、陈书华等人有了坐大的机会。在这个问题上,我这个掌府大真人有责任,三师也有责任,姚令和李长庚是无所谓了,可我和天师还是有所谓的,要弥补当初的错误,不能把这个问题留给后人,我坚决支持大掌教的决定。”
其实在这个问题上,婆罗洲道府的其他人没有太多发言权,除了掌府大真人之外,也就是掌府真人有说话的资格,不过姚恕调走之后,掌府真人的位置就一直空悬。至于老殷先生,他本就是齐玄素的人,而且这个决定他早就知情,他其实是站在姚懿这边的,根本不可能反对。
姚懿说道:“大家都知道,大掌教曾经担任过婆罗洲道府次席副府主、首席副府主等职务,大掌教对婆罗洲道府的感情还是深的,不过正因为大掌教对婆罗洲有过深入了解,所以才能看到婆罗洲的弊端所在,遂有了重拾五代大掌教时期划分南北婆罗洲决议的想法,即以婆罗湾为界,分为南婆罗洲和北婆罗洲,其中北婆罗洲还是以大虞国为中心,道府定在升龙府不变,而南婆罗洲则以爪哇国为中心,道府定在狮子城。”
兰大真人道:“这个想法很好,不过也是个艰巨的任务,我认为要先把两个班子的人选配齐了,方便开展工作,现在只有一个班子,相当于一桌酒席来了两桌客人,这个不合适嘛。”
“兰大真人所言极是。”姚懿道,“大掌教有过这个考虑,兵事方面还是不变,暂时只设一位总掌南北的掌府大真人,也就是兰大真人,有关两个道府的工作也必然是以兰大真人为主。下设两位掌府真人,要配齐两个班子,首先要确定两个掌府真人的人选。”
兰大真人知道这是大掌教给他面子,最起码在他飞升之前,婆罗洲只会有一位掌府大真人——南洋只有一个人可以呼风唤雨,那就是他兰合虚。大掌教尊重至此,他也不能不满意了。
至于他飞升之后再增设为两位掌府大真人,那就与他无关了。
兰大真人问道:“不知这两个掌府真人的人选定下没有?”
姚懿看了陈剑仇一眼:“可惜雠正还是太年轻了,需要再历练一段时间,北婆罗洲道府的人选定下了,就由徐真人担任掌府真人。”
徐教容心中大喜,虽然不如执掌整个婆罗洲道府,但她的资历确有不足,所以现在执掌半个婆罗洲道府算是刚刚好,不过面子上还是要谦虚几句。
兰大真人一摆手:“这都是大掌教的信任。”
姚懿又道:“至于南婆罗洲道府的人选,大掌教还没有想好,也让问我一下兰大真人和老殷先生的意见。”
兰大真人与老殷先生对视一眼,心知肚明,未必是大掌教没有想好,而是大掌教要尊重老道友的意见,毕竟兰大真人坐镇婆罗洲几十年,树大根深,他若是不同意,那就会很难办。
兰大真人沉吟了片刻,说道:“本来婆罗洲也是人才济济,若是陈书华不曾背叛道门,此时由她出任南婆罗洲道府的掌府真人是再合适不过,可惜了。至于剑仇,他是我的徒孙,又做过大掌教的秘书,根正苗玄,可正如姚真人所言,太过年轻,资历不够,大掌教年纪轻轻便执掌道门乃是特例,恰如当年玄圣,其他人是不好比的。一般年轻人走得太快太顺未必是好事,还是要历练一番。”
姚懿道:“上次婆罗洲动乱,的确是伤了元气。”
兰大真人道:“昆仑道府的林真人如何?他祖上是江州人士,不过成道却是在南洋,而且林家是天后的后人,要知道,天后是南洋最大的信仰。”
第一百六十六章 人选问题
姚懿认真想了一下,这个提议的确比较合适。
大掌教改制金阙,本质是为了降低海外各洲的统治成本。
过去道门不肯给予海外各洲相对应的地位和权力,那么海外各洲的分离倾向永远都不会停止,攘道派的土壤一直存在,道门的治理成本会不断拔高,除非道门实行屠戮政策,否则最终会使海外各洲变为道门的负担,治理的成本大于收益,等到道门衰弱的时候,弃地收缩论就会大行其道。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道门就要把海外各洲的精英纳入自己的统治阶层,以夷制夷,方能降低治理海外各洲的成本。
在这种大背景下,如果两个掌府真人全都从中原调任,影响并不好,有又当又立的嫌疑。
可如果全都启用南洋的本地人,又要防范出现陈书华这种人。
最好是两面兼顾。
徐教容是中原人,可她大半辈子都在南洋,在南洋的时间比在中原的时间还长,已经算是半个南洋人了。
再有,徐教容膝下无子,只有一个义子陈剑仇,后者却是世代居住南洋的正宗南洋人,以后还是要传给陈剑仇的。
实在不行,还可以把徐教容的档案从中原人改为南洋人。
经过各方面的综合考虑,由徐教容代表南洋利益,能够得到南洋地方势力的广泛认可。关键是她在政治上足够可靠,绝对能心向玉京,她来做这个北婆罗洲道府的掌府真人,玉京放心,没有太大问题。
另一个掌府真人自然也要对标徐教容。
符合这个标准的二品太乙道士还真不算多。
不过经兰大真人这么一提醒,林元妙的确是个合适人选。
林元妙的祖上其实就是林灵素的祖上,林灵素是江州人,可成道却是在南洋,得了天后传承,这便与南洋扯上了关系。
要知道,有些时候信仰能够超越地域的限制,也就是教友之间的情谊要超过同乡的情谊。
虽然如今的道门更像是一个朝廷而不是一个教派,可道门起家的确是靠着信仰的力量,现在的道门也还是有教义的,道友即是教友。
在南洋地区,天后的信仰还要超过太上道祖,林元妙作为天后的正宗传人,祖籍哪里已经不重要了,成道于南洋,便是南洋出来的人,这就是信仰超越地域的限制。更不必说,林元妙也在南洋任职过一段时间。
至于政治方面,林元妙就更不用多言,是绝对可靠的,每逢关键时刻,林元妙都坚定站在大掌教这边,几次险死还生。若是不可靠,大掌教也不会让林元妙担任昆仑道府的掌府真人,这是心腹中的心腹。
只是有一个问题,从地位上来说,昆仑道府的掌府真人默认高于大部分地方道府,毕竟是拱卫玉京的关键道府,政治地位十分显要,把林元妙从昆仑道府调到南婆罗洲道府,怎么看都是退步而非进步。
这是个难题。
大掌教还是重感情的,且不谈林元妙和大掌教一家三口的私人关系,就说林元妙几次三番豁出性命立下大功,大掌教也不会让林元妙受委屈。
兰大真人作为多年的平章大真人,宦海浮沉,不会考虑不到这一点,所以他也提出了解决的办法:“当然,我知道大掌教和姚真人的顾虑,林真人如今是昆仑道府的掌府真人,金阙排名十分靠前,若让林真人来做这个南婆罗洲道府的掌府真人,的确是屈就了,在林真人没有犯错误的情况下,这很不合情理。”
姚懿知道兰大真人的话还没说完,所以没有急着插话,而是望向兰大真人。
果不其然,兰大真人接着说道:“不过南洋的情况比较特殊,虽然大掌教说了暂时只设一位掌府大真人,但以后还是要设立两位掌府大真人,南北两个道府各一位,一个主要负责海上,另一个主要负责陆地,相互配合,更适合管理。让林真人担任这个掌府真人只是过渡性质,如今林真人是伪仙修为,日后跻身仙人是必然的,这个掌府大真人的位置非林真人莫属。要知道,昆仑道府可不会增设掌府大真人。”
姚懿心中了然,点头赞同道:“还是兰大真人思虑深远,我会将兰大真人的意见如实转告给大掌教。”
至于昆仑道府为什么不增设掌府大真人,其实道理也很简单,那就是为了制衡。
有些职务权力很大,那么就要削弱其地位,比如青鸾卫指挥使。有些职务地位尊崇,那就要削弱其权力,比如三公之位。说白了就是二者只能得其一。
如果一个职务既有权力又有地位,那是裂土封王的副掌教大真人,道门内战不就是因副掌教大真人而起吗?
昆仑道府十分重要,其掌府真人排名靠前,如果再增设一位掌府大真人,那么一旦玉京有变,昆仑道府掌府大真人甚至可以左右整个局势,这不是增设一个掌府大真人的问题,而是增加一个最高议事席位的问题。
所以历代道门大掌教都不会在昆仑道府增设掌府大真人,而是由紫霄宫掌宫大真人作为半个上级领导,不过紫霄宫掌宫大真人不会常驻昆仑道府,还是掌府真人主持道府事务,实质上让两者形成了制衡。
正因如此,姜大真人十分关键,号称三师之下第四大真人并非浪得虚名,他在世的时候,姚令也好,秦权殊和李长庚也罢,都不敢轻举妄动,可等到姜大真人飞升之后,局势立刻大乱。
这也是齐玄素让五娘接手紫霄宫掌宫大真人的原因,虽然五娘不像姜大真人那样文武双全,但五娘可以牢牢掌握住大掌教亲军和昆仑道府。玉京三重防卫,除了中间一层由北辰堂负责,内外两层都是紫霄宫掌宫大真人负责,这才是紫霄宫掌宫大真人位列最高议事的原因所在,非大掌教心腹不能担任。
林元妙的确是下一任紫霄宫掌宫大真人的合适人选,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五娘还很“年轻”,一时半刻之间不会飞升,林元妙与其坐等紫霄宫掌宫大真人的位置,倒不如谋求其他平章大真人。
老殷先生也表示赞同:“林真人劳苦功高,政治可靠,当得起一个平章大真人之位,先在掌府真人的位置上过渡一下,这也算是以退为进了。”
姚懿点头道:“殷老所言极是,如果大掌教没有意见,那么就看林真人自己的想法了。至于南北两个班子的具体人选,还要等两位掌府真人的人选定下,再参考两位掌府真人的意见。”
至于昆仑道府掌府真人的继任人选,其实也不难猜,现在本就是由雷小环主持日常工作,林元妙更像是挂名掌府,在林元妙离开之后,多半还是让雷小环继续主持日常工作,待到时机合适,直接让雷小环接手昆仑道府。
这也是应有之义,看裴家的气象,裴神符一死,便没有能撑起门户之人,只能靠雷小环这个媳妇。大掌教还是要全了这段师徒情分,更不必说,雷小环还是大掌教的老上司,最重要的一点,雷小环为人正派,政治上足够可靠,境界修为也不低,在七代弟子中算是中流砥柱,符合新老交替、真人年轻化的大趋势。
如此一来,紫霄宫是五娘,北辰堂是周梦遥,昆仑道府是雷小环,整个玉京的防务都是由齐玄素的人控制,又各不统属,互相制约,足以确保玉京稳固。
姚懿微微点头道:“如此只剩下最后一件事,那就是有关财政问题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黄金万两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这句话可以从两个意思去理解。
一个意思是说对外战争掠夺财富,还有一个意思则是说战争耗费巨大。
在道门扩张时期,当然可以从第一个意思去理解。
不过如今的局势下,道门内战,自然谈不上掠夺财富,只能从第二个意思理解。
五娘攻打庐阳府,苏元载攻打怀安府,打得干净利落,死伤也不算多,可那都是用炮弹堆出来的,换句话来说,打得都是真金白银。
除此之外,战后重建、死伤抚恤、后勤补给、医疗救援、战时补贴,哪一项不要钱?
在此之前,道门又接连经历了西域战事、凤麟洲战事、达尊冲突,还支援了西道门的南北战事,虽然都打赢了,但出于一些政治考虑,道门不但没有赚钱,反而还赔了钱,可以说靡费巨大。
齐玄素做婆罗洲道府首席副府主的时候就开始补亏空,做了西域道府掌府真人还在补亏空,补了这么些年,到底补上没有?如补。
根据云青瓶给齐玄素报上来的数字,道门今年的财政赤字高达五千六百万太平钱,其中战争有关支出占据了大头。
想要把仗继续打下去,没钱是万万不行的。
钱从哪里来。
这是那个老调重弹的问题,无非是五个方向。
第一个方向,争取生产力有突破性发展。
第二个方向,外部大规模财政输入。
第三个方向,对外开战劫掠。
第四个方向,让内部既得利益者割肉。
第五个方向,压榨劫掠平民阶层。
其难度依次从难到易。
第一个方向可以直接否掉了,别说现有条件下没办法做到生产力突破,就算能够做到,将生产力的突破转换为实实在在的收益也需要时间,军情如火,可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第二个方向也没指望,与道门对等的外部势力只有一个,那就是圣廷。如今圣廷大乱,已经在内战边缘,他们说不定还想找道门借点,地主家也没有余粮。总不能找西道门借吧,就西道门穷得叮当响的家底,能自负军费就不错了。
第三个方向还是没指望,双线作战是大忌,一个不慎就要崩盘。就算道门要收复西婆娑洲,那也得等到打完内战之后。而且第三条和第二条冲突,总不能一边跟西洋人开战一边找西洋人借钱。
只剩下最后两个方向。
正应了那句老话,历来国库亏空,要么打百姓的主意,要么打商人的主意。
齐玄素肯定不愿意压榨平民,那么也只好打商人的主意了。
商人又要分哪里的商人,道门有三大财税来源,分别是江南、岭南、南洋,如今江南已经成为前线,实际上已经压榨过一次了,因为关乎切身利益,以张家、苏家为首的江南豪强十分积极,主动垫付了大部分的军费。谢家一干人等投诚之后,也主动贡献了许多,短时间内实在不好再对江南下手了。
那么就只剩下岭南和南洋。
齐玄素决定两只手都要抓,两只手都要硬。正一道和全真道,一碗水端平。
岭南那边,齐玄素让张拘成去了,这里是张家的地盘。
江南道府原本是个三道共管之地,以慈航一脉为主,直到最近才被正一道彻底掌握。在过去的许多年中,岭南才是正一道的大本营,或者说张家的大本营。
李家的财政收入主要来自齐州,张家的财政收入则依靠岭南。
岭南道府都是张家的人,派别人去,不动用武力,那是一个钱也收不上来,可张拘成去了,他们就只能乖乖掏出来。岭南道府藩库的钥匙是在张家的手里捏着,道门要用钱,这道门只有张家才能打开。
张家这次算是出了血本,不仅亲自上阵,还得出钱。
齐玄素给了他们一个正一道,一姓一道。
不管齐玄素再怎么不满,最多就是拿掉张拘成的天师之位,还不敢交给别人,只能交给同为张家人的张月鹿。如果天师飞升了,张月鹿暂时不能顺利接班,那么齐玄素会让张无恨成为这个过渡人选,不但是张家人,而且是天师的亲妹妹,张家人也不好说什么。
首席参知真人这个位置还是要留给张拘成的,张拘成肯定比齐玄素先飞升,齐玄素又这么年轻,不急着立储君,只要不出意外,张拘成这个首席参知真人要干到飞升为止。
当然,如果张拘成要不来太平钱,在这个时候坏了大事,那就是出意外了。正一道张家出了大力,齐玄素不能过河拆桥,可张家不止一个张拘成,有的是张家人,难道其他张家人就不想坐张拘成的位置?张家还没团结到这个程度吧?
齐玄素相信张拘成会明白这个道理。
南洋这边则由姚懿负责。
如果要增补最高议事的人选,那么张拘成和姚懿都是候补成员,在齐玄素设想的框架中,一个第八,一个第九,齐玄素为了讨钱,把这两人都派了出去,可见重视程度。
姚懿做过太平钱庄的首席辅理,自然知晓这么多太平钱意味着什么。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从别人的手里要钱,是天大的难事,所以姚懿把这件事放到了最后。
兰大真人沉吟良久,吐出一个字:“难。”
话不必说得太清楚,大家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徐教容小心问道:“财政问题总离不开数字,不知姚真人心目中的数字是多少?”
姚懿伸出三根手指:“这个数字。”
“三千万。”徐教容的脸色变了变,“这的确是个难题,就算把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掏空了,也拿不出这么多太平钱。”
齐玄素上次募得两千万太平钱,靠的是商路股份,四成九的股份全部认购,得银两千万太平钱。
现在什么也没有,空手套白狼。
就算发债也是要抵押的。
姚懿向后靠在椅背上:“在座的都是自家人,我就不转弯抹角了,我的意见是,让大户们出这笔钱。”
兰大真人道:“这么大一笔钱,不是放血,而是割肉,大户们凭什么出这笔太平钱?总不能直接动用武力明抢吧?”
姚懿道:“有些话不好听,可我不得不说,这次改制不仅给了金阙名额,而且还开了一条上升的渠道,这些大户都是受益者。这是道门施舍给他们的,难道他们不该为道门付出吗?”
兰大真人道:“如此一来,这就成了儒门的纳捐,性质变了,我们不能开这个先例。”
姚懿道:“其实不一样,就算他们不出钱,改制一样会推行,这个制度并非他们花钱买来的,可他们非要一个出钱的理由,那就只能给一个现成的理由——如果这样能让他们心里好受一点。”
兰大真人闭上双眼陷入沉思。
要钱的差事,姚懿不可能挨家挨户登门,最后还得婆罗洲道府去干,所以兰大真人的意见非常重要。
兰大真人最终叹了口气,吩咐道:“以道府的名义宴请南洋地界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在宴席上把这个道理说明白,客人们应该能理解,也应该能配合,各家凑一凑,也就差不多了。”
兰大真人说得云淡风轻,可具体实行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只是兰大真人作为仙人,又是南洋的最高统治者,有这个底气而已。
徐教容应了下来,不过神情有些不太自然。
兰大真人继续说道:“可以适当透漏一些有关南北两个道府的风声。”
徐教容心中了然。
两个道府,更多的职位,几乎翻了一倍。
根据改制的指示精神,必然会吸收南洋本地人进入道府,缓解矛盾。
不必明确承诺什么,只要让这些大户明白一个道理,在关键时刻帮助道门,便是道门的朋友,道门不会忘记老朋友。
怎样才是帮助道门,这个自行领悟。
姚懿最后说道:“我会出席宴会,亲自向宾客们阐述这个道理。”
第一百六十八章 梅林中的狐狸
严格来说,张气寒这一脉才是太平道的正统传人。
当年太平道大起义,喊出“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大贤良师便是姓张。
虽然李家以太上道祖后裔自居,并夺取了太平道的大权,但还是保留了当年大贤良师一脉的后人。
因为太平道张家一脉人丁单薄,常常是一脉单传,数次徘徊于传承断绝的境地之中,根本无法威胁到李家的地位,所以李家也乐得把太平道张家高高供起。
至于区别于“上清张”的“太平张”是否甘心,那就只有张家人自己知道了。
张气寒作为太平道的老人,自然也有其情报渠道,在这个时候,张气寒选择离开秀京,带着丁未灵官来到津城。
津城以观赏梅花闻名凤麟洲,这里佛寺神社众多,如高山神社、北田神社、香良神社、成愿寺、莲光院初马寺、四天王寺等等。
在诸多风景名胜中,张气寒选择了四天王寺,因为这里曾是道门与天门谈判的地点。这也不免让张大真人感怀往事,当初谈判的时候,一对年轻情侣曾参与其中,转眼之间,年轻情侣成了夫妻,又成了大掌教夫妇,现如今高居玉京紫霄宫,他这个老家伙免不得要为大掌教牵马执鞭。
个人的荣辱,祖先的基业,皆在于此了。
四天王寺效仿中原寺院格局而建,南北向一线依次为中门、塔、金堂、讲堂、六时堂、太子堂、五智光院、元三大师堂和本坊等建筑。
四天王寺的名字中之所以有个“四”字,是因为其实行四个院制,除了传法修行的道场“敬田院”,还设立了向病患施粥舍药的“施药院”、收容病患的“疗病院”和收容老弱的“悲田院”。
张气寒来到敬田院,也就是金堂,在其不远处有一片梅林。
清风吹麦垄,细雨濯梅林。
不过张气寒并非独自赏梅,还邀请了其他客人。
只见梅林外的小径上凭空出现一线,然后这一线如孔雀开屏一般缓缓展开,变成一个扇形,最终变成了一把彩绘并饰有金银箔的衵扇,被一只白皙手掌握在掌中。
一名女子出现在张气寒的面前,身着凤麟洲公家女子的“十二单”大礼服,以白、紫、青、绿、红为主,金碧辉煌,美丽异常,手持彩绘并饰有金银箔的衵扇,梳大垂发。
女子的容貌之美已经超出了人的范畴,而是融合了某种神异,集千般妩媚和万种风情于一身,一股微不可查却又动人心魄的气息扑面而至,沁人心脾,让人不知不觉间便要陷于其中,不能自已。
来者正是玉藻前。
传奇大妖玉藻前是一只金毛玉面九尾狐,出身于青丘山,既不属于白狐一族,也不属于红狐一族。
在大齐年间,玉藻前跟随遣齐使的船去了凤麟洲,混入凤麟洲的皇宫,被赐名玉藻前,在十几年的时间里权倾后宫。
后来传说玉藻前想要谋害皇帝取而代之,被大阴阳师土御门泰亲识破,以阴阳法诀迫使玉藻前现出白面金毛九尾狐的原形,窃国的阴谋东窗事发,玉藻前从宫中逃亡。
土御门泰亲借助神器“八咫镜”的力量击伤了玉藻前,凤麟洲皇帝又召集神官、僧侣、阴阳师以及八万大军终于杀死了玉藻前。
后来玉藻前因为伊奘冉尊留下的“黄泉国”而复活,勉强维持了仙人实力,受到天门的控制。
再后来,凤麟洲战事爆发,道门击败天门,招降了玉藻前,因为当时没有大掌教,所以只是给了一个同二品道士出身,说是以后补上,可后来七代大掌教在位时间太短,八代大掌教刚刚上位就面临道门内战,便顾不上这件事。
玉藻前以手中折扇遮挡住下半面容,只露出一双摄人夺魄的眼睛,并不说话。
张气寒道:“玉道友,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有劳张大真人挂念,妾身一切安好。”玉藻前以扇掩口,“有机会陪同张大真人在这梅林中走走,是妾身的荣幸。”
张气寒示意丁未灵官守在外面,与玉藻前一道步入梅林之中。
“津城梅花是极好的,只是在这个时候,张大真人还有如此闲情逸致吗?”
“当年道门和天门在此举行第一次谈判,我代表道门,今天我与玉道友来此游览,我还是代表道门。”
“不知是哪个道门?是帝京的道门,还是玉京的道门?”
“天底下只有一个道门,过去是,将来也是。”
“过去的已经过去,将来的还未来到,那么现在呢?”
“诚如玉道友所言,如今是多事之秋,我实没有赏梅的闲情雅致,便索性直言了,一边是帝京的皇帝,一边是玉京的大掌教,凤麟洲该何去何从,关乎一洲之命运,千万人之生死,哪怕我是凤麟洲道府的掌府大真人,也不能自专,还是要询问凤麟洲各界同仁的意见,共商而定。玉道友是其中代表,不知玉道友是什么看法?”
“大真人是明知故问了,不过既然大真人问起,那妾身也只好如实回答。攘道派们认为这是天赐良机,想要趁着道门内战的机会再次起事。不过这个声音不大,原因也不复杂,太平道提前引爆攘道派,使得凤麟洲的矛盾并未到积重难返的地步,偏偏攘道派还失败了,清微真人又行怀柔政策,这必然导致人心思定。”
“攘道派鼠目寸光,什么天赐良机,他们在这个时候作乱,其实是给了玉京可乘之机。若是凤麟洲上下一心,面对西道门大军还能一战,谁胜谁负尚不好说。若是攘道派和凤麟洲道府先打起来,便成了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局面,西道门大军可长驱直入。”
“妾身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妾身去见了三贵子,也见了几位妖王,向他们阐明利害,道门这次是动真格的,也提醒他们不要忘了,南大陆死了多少古神。”
“事关大局,凤麟洲还是需要玉道友这种老成谋国之人,把得稳,定得住。”
“大真人过奖了。”
“三贵子怎么说?”
“他们既不想跟凤麟洲道府开战,也不想直面倾巢而出的西道门大军,最好是维持现状,或者是把战争规模控制在最低限度。”
“那就是心向玉京了。”
“心向玉京必会招来帝京的干涉,大真人以为,帝京会如何干涉?”
“派大军征讨,帝京方面力有不逮。可派出几名仙人使者,联络道府内部心向帝京之人,里应外合,却是不难。”
“那就是冲着张大真人来的,毕竟大真人才是主心骨,若是大真人倒了,其他人也不过是被逐个击破。”
“玉道友,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大真人这是下定了决心?”
“不必等到下定决心,未雨绸缪,早做准备。”
“大真人看重妾身,妾身不好推脱,不过大真人总得给妾身交个底才好。”
“当初道门与天门谈判就是前车之鉴。兵事上能守才能攻,政事上能战方能和,不能守而谋攻是速败,不能战而和是投降。只有确保凤麟洲在我们的掌握之中,我们才有资格谈及倒向何方。如此进可攻退可守,方能切实掌握自己的命运。”
“妾身明白了,妾身会再次拜访三贵子,向他们转达大真人的态度。”
“那就有劳玉道友了。”
这只大妖“啪”的一声合起手中折扇。
一瞬间,她的身形扭曲如折扇的扇面,也随之折叠合拢,只剩下一线,以及一只摄魂夺魄的眼睛。
最终这只眼睛也缓缓闭合,彻底消失不见。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七代弟子们
最近玉京城外的港口格外繁忙,飞舟来来往往,起起降降,虽然有调度之人,但还是出现了拥塞的现象。
在这种情况下,谁先靠岸,谁先卸货,免不得有些冲突剐蹭,操纵飞舟的道士灵官们各有依仗,哪里能忍气吞声,互不相让,立刻起了口角。
“你真是瞎了眼,度支堂蜀州司运银的飞舟也敢招惹,这可是武装押运!”度支堂的道士大声喝道。
“你才是瞎了眼,我们是天机堂的飞舟,运的都是为紫霄宫修宫殿的材料,你也敢争!”天机堂的道士气焰更盛,丝毫不让。
度支堂的差事重不重要?当然重要,多少道士还指望着度支堂发例银呢。
可天机堂也不遑多让,给大紫霄宫修建宫殿是大掌教亲自交代下来的差事,宫殿的未来主人都是副掌教大真人。
就在双方互相争执不下的时候,上空传来一声巨响,一艘“空中府邸”闪亮登场。
双方都停止争斗,循声望去。
这艘“空中府邸”并非来自地方道府,而是高挂着“紫微堂”的旗号。
这是首席参知真人、紫微堂掌堂真人飞元真人的座船来了,其余的飞舟不管是什么来头,都不自觉开始避让。
“空中府邸”以目中无人的架势降落在玉京城外——想要开进紫霄宫的瑶池,除了副掌教大真人,都得上报紫霄宫,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殊荣。不得不说,紫霄宫的人在这方面总是有些便利,近水楼台先得月。
因为玉虚峰的特殊情况,除了紫霄宫的瑶池之外,玉京就只有这一个港口,走人或者走货,都要由此经过。这么多货船挤在一起,码头上自然也都是来接货的人,但无论是哪个道堂有司,这时都被赶到了旁边,清空了码头,戒备森严,井然有序。
灵官们披坚执锐,用两道人墙开辟出一条通道。
在通道的尽头,停满了车辆,码头上站了好些个二品太乙道士,头戴莲花冠,身着玄色鹤氅,佩“慧剑”,正望着那艘降落的“空中府邸”。
为首的正是紫霄宫辅理张无用,他主要服务大掌教夫人,不过夫人如今正在闭关,姚懿又不在玉京,所以他最近在大掌教这边帮忙,这次便是得了大掌教的授意,亲自前来迎接张拘成。
姚懿身兼多重任务,要在南洋停留一段时间,张拘成只有一个任务,倒是比姚懿更早回来。
张拘成的身影很快就出现在舷梯上,向众人挥手示意,然后不紧不慢地走下舷梯,尽显威仪。
张无用已经向前迎了上去。
“有劳叔父相迎。”张拘成主动问候了高出自己一辈的张无用。
张无用道:“工作的时候论职务,我只是紫霄宫的辅理,你是首席参知真人,不敢称劳。”
张拘成问道:“大掌教安好?夫人安好?”
张无用道:“好,大掌教和夫人都好。”
跟随张无用前来的还有一人,却是度支堂的掌堂真人云青瓶,同时也是张拘成的大姨子。若论职务,掌堂真人还要高出一些,无奈张无用的辈分太高,资历太老,又是大掌教近臣,所以才以张无用为首。
云青瓶道:“飞元真人能把太平钱运回来,那便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张拘成笑了笑:“三千万太平钱,一文不少,你这个度支堂的掌堂真人也能过个安稳年。”
云青瓶一挥手,吩咐道:“立即入库造册。”
两个跟随她一道前来的度支堂道士大声应道:“是。”
张无用侧过身:“大掌教正在紫霄宫等你呢,走吧。”
两人同为张家人,便同乘一车。
张无用作为张月鹿的人,不妨碍他站在张家的立场上看待问题:“天师亲自挂帅,正在怀南府太平山与国师对垒,你又从岭南收上来三千万太平钱,好让大掌教看看,谁才是真正的道门肱股,不是三天两变的姚家,而是我们千年不变的张家。”
张拘成向后靠在软垫上:“我就算干不成天师,青霄上去也是一样,反正这个天师之位早晚都是青霄的,不过是青霄提前上位,左右还是我们张家的人,只要不出一个异姓天师就行。”
张无用看了张拘成一眼:“你倒是想得开。”
张拘成苦笑一声:“想不开又能怎样,上次的人事方案恼了大掌教,苏元载这么拼命,还不是想着将功补过,生怕被大掌教冷落,我去岭南道府筹钱是一样的道理。”
张无用深有同感:“大掌教虽然年轻,但威严一日更甚一日,让人不敢怠慢分毫。”
张拘成叹息一声:“说起来,我们这些七代弟子还真就是夹在六代弟子和八代弟子之间,好事没赶上多少,坏事全都赶上了。六代弟子们搅动天下大势,从五代大掌教末期直至今日,六代弟子告诉我们,这个世界是老人家的,老人们不给,你不能抢,我们只能等着。结果六代弟子刚要谢幕,八代弟子已经成长起来,做大掌教的,做副掌教大真人,做掌堂真人的,他们就像辰时的太阳,似乎在说,这个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他们的,可终究还是他们这些年轻人的。要么是老人的,要么是年轻人的,就不该是我们的。”
张无用一时间竟是不知该说什么。
张拘成接着说道:“裴玄之、李无垢、苏元仪,这是当年的三储君,裴玄之这个大掌教还不如不做,三个大掌教候选人都是一场空。我、姚懿、李天清,没有大掌教的志向,就是奔着三师之位去的,结果谁也没能做成副掌教大真人,到头来也是一场空。还有号称七代弟子第一人的秦权殊,志向最大,既要做皇帝,又想做大掌教,只怕是双双落空,跌得最惨。如此一想,我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大概就是天意如此了。”
张无用也不好劝解,不管原因如何,结果就是如此,七代弟子全面“溃败”,上头老的死赖着不退,也算是老的小的合伙欺负人了。
也不能说七代弟子都是庸才,就拿皇帝秦权殊来说,能与上一辈的三师抗衡而不落下风,斩首姚令,为姚令的败亡埋下伏笔,结果被同为七代弟子的七娘坏了大事,功亏一篑,只能说时也命也。
不过张拘成也没再深谈下去,转而开始说起正事:“有了这三千万太平钱,也让大掌教看看,如今道门还是要靠我们张家支撑,李家反了,姚家也反了,唯独我们张家没反。大掌教用姚家人可以理解,可道门第一家族只能是我们张家。”
张无用道:“倒也不必过于忧心,大掌教把天师之位交到青霄手中,还是信得过青霄,这其中也有一些亲疏的考虑,毕竟你们之间隔了一层,可惜玉月那孩子不争气,如果青霄是你的女儿,大掌教绝不会如此。”
张拘成只得苦笑一声:“如此说来,多亏了张拘奇不顶事,否则我这个宗子之位岂不是保不住了?”
张无用摆了摆手:“好了,不说这个。你这次能筹到钱,大掌教还是很高兴的,大掌教向我透露了一个消息,他有意将慈航一脉分割出去,让他们去太一道制衡秦家和北道门的人,日后的正一道便只有一个太阳了。”
张拘成精神一振:“这倒是一个好消息,我们张家出人又出钱,终究没有打了水漂。若是小殷不参选九代大掌教,说不得我们张家还能出一位九代大掌教。”
第一百七十章 紫霄宫中
小紫霄宫五殿,除了作为大掌教居处的谷玄殿、作为大掌教签押房的微明殿、举办典礼的太一殿、紫霄宫道宫所在的弥罗宫,还有就是用以招待宾客的侯王殿。
出自太上道祖五千言第三十二章: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不敢臣。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
这个“侯王”就是诸侯君王的意思,毕竟能到小紫霄宫做客之人肯定都是大有来头,或是一方诸侯,亦或是一国之主。
这一章的大概意思就是劝诫诸侯君王若能遵守“道”的原则来治理天下,万物自然归从于他。
历代大掌教们在此殿宴请“侯王”,劝诫侯王们守道而行,其用意不言而名。
齐玄素让张无道把张拘成请到小紫霄宫,便是在侯王殿设宴招待张拘成这个功臣。
一码归一码。在人事问题上,张拘成做错了。可在这件事上,张拘成做得很漂亮,所以该有的态度还是有。
除了张拘成和张无用之外,还有云青瓶、张无道和张玉月,更像是一场张家的家宴——齐玄素本人是张家的女婿,云青瓶的妹妹则嫁给了张拘成,都是亲戚。
齐玄素也是如此说的:“今天我们不论职务,只叙亲谊,都是亲戚,没有外人,大家都不要客气了。”
话虽如此,可还是齐玄素坐了主位。
真要不谈职务论亲戚,齐玄素这个小辈应该敬陪末座才是,该由辈分最高、年龄最大的张无道坐在主位,只是大掌教可以尊老,其他人不能真把大掌教当小辈。
齐玄素亲自执壶,给张拘成倒上一杯酒。
张拘成想要接过酒壶,却被齐玄素一摆手拒绝了,只得改为虚扶酒杯。
“张伯父这次功莫大焉,我要敬张伯父一杯。”齐玄素举杯敬酒。
“职责所在。”张拘成也举起酒杯,“不敢居功。”
齐玄素感慨道:“若是没有这笔钱,接下来的仗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打,前线高歌猛进,可后勤的压力一天比一天大,有了这笔钱,云真人也不会向我哭穷了。”
平时一向高冷的云青瓶其实也会拍马屁,主要分人:“还是大掌教庙筹有方,让张真人和姚真人各自筹钱,要不我真不知道度支堂这个家该怎么当。”
“谈不上庙筹,不过是没办法的办法,拉下脸来向人家讨钱罢了。”齐玄素稍稍拔高了音量,“张伯父筹到了钱,可姚懿那边还没眉目,我看姚懿这位太平钱庄的首席辅理本事也稀松平常。”
姚懿的进度如何,齐玄素了如指掌,毕竟婆罗洲道府本就是他的基本盘,而且紫霄宫的首席辅理和次席辅理都在婆罗洲,还有那么多老部下,怎么可能不清楚,不过这话是故意说给张家人听的,安张家人的心。
齐玄素重用姚家,不是要让姚家压过张家一头,而是要让姚家制衡张家,姚家和张家势均力敌,斗而不破,使得两家都有求于齐玄素,齐玄素这个大掌教居中平衡,维持裁判者的超然地位,如此才能维持权力稳定,不被架空。
张家人未必不清楚这一点,不过正如拍马屁一般,就算当事人知道是在拍马屁,只要拍对了地方,挠中了痒处,还是十分受用。所以在座几位张家人还是露出了笑容,不管大掌教真心还是假意,大掌教肯说这个话,还是认可了张家,总比不说要好。
张拘成问道:“不知青霄近况如何了?”
齐玄素道:“青霄前往真紫霄宫闭关,我让九娘给她护法,根据九娘最近的汇报来看,青霄的进境还是十分迅速,已经彻底稳固了伪仙修为,较之当年的三储君只有一线之隔。”
张拘成点头道:“我听闻李长歌已然跻身仙人境界,若是青霄在这个时候也能更进一步,那么对于道门的大局还是颇有帮助。”
齐玄素道:“我也希望如此,只是有些事情强求不得,欲速则不达,还是看青霄自己的造化吧。”
张玉月只是沉默。
小的时候,张月鹿这家伙挺不招人待见的,虽然资质很好,但出身不高,还改了个星宿名,显得就她不一样,性格又谈不上好,特立独行,自然被同龄人孤立。张玉月作为张拘成的女儿,则是众星捧月的所在,算是张家第三代小辈里的领头人。
两人虽然关系不错,但相处的时候还是以张玉月为主。
谁曾想到两人长大之后的人生境遇却是天差地别,时至今日,抛开初代弟子不谈,齐玄素是最年轻的大掌教,张月鹿则是最年轻的一品天真道士——大掌教夫人不是超品道士,算是一品天真道士,号称第三道士,高于平章大真人,与副掌教大真人平级。
张月鹿已经走到了道门的顶点,距离仙人只有一步之遥,她还在这里混着,其中落差可想而知。
宴席结束之后,齐玄素又叫住了云青瓶,商议有关三千万太平钱具体分配的问题。
其实就是齐玄素下达命令,然后云青瓶领会精神,回到度支堂再召开道堂议事,研究落实大掌教的指示。
处理完这些事情后,齐玄素又去看了小殷。
虽然小殷已经有了苏醒的迹象,但是迟迟没有醒来,唯一的好消息,小殷体内的阴阳平衡越来越稳固,反而是因祸得福。
至于小殷为何迟迟不能醒来,是因为小殷正在跟识海中的北落师门互相拉扯。
这个北落师门并非本尊,也不是降临的化身,而是一颗种子生根发芽,顶多算是一缕意识,所以这个北落师门不仅无法与天魔本体相提并论,也不能与顶替了南方女神赫诺克拉的化身相比,与小殷只在伯仲之间。
神魂之争,不同于正常争斗,许多时候不看神通,而是比拼“想法”和选择。
北落师门问小殷,为什么会有人性。
小殷摇头晃脑地回答道:“老齐说过,眼里只有自己,没有他人,是不对的。人是由小及大,从己身到众生,从身前到天下。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不能眼中只有自己,没有旁人,不能只有胜负,没有天下。因为境界再高,高不过天,修为再厚,厚不过地。不过见天下、见众生之后,还是要见自己,从自己到天下众生,从天下众生再到自己,如此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天人合一之道也。”
北落师门若有所思:“这的确不像你能说出来的话,不过仍旧不能解释我的疑问。”
小殷又忽略了北落师门的后半句话,气得哇哇大叫:“少瞧不起人了,我凭什么说不出这样的话?”
小殷又道:“不要装神弄鬼了,我现在就要离开。”
北落师门主动让开道路,显露出那个黑洞:“你随时都可以离开。”
小殷半点不信:“你说是就是?我怎么觉得是个陷阱呢,说不定我刚走进去,你就把我吃掉了,这就叫自投罗网,我才没那么傻呢。”
北落师门笑了笑:“既然你不愿意离开,那也正合我意,我便将你分离解析,看看你的‘心’到底是什么样子。”
小殷大吼一声,扑向北落师门。
齐玄素观察着沉睡的小殷,终于决定出手干预——随着小殷体内阴阳平衡趋于稳定,让齐玄素有了干预的可能,而不像之前那样,投鼠忌器,无功而返。
不过齐玄素也不敢使用太过激烈的手段,思来想去,他选择使用巫阳传承的“招魂之术”。
当年巫阳就曾奉天帝的命令为楚王招魂。
虽然齐玄素已经剥夺了各种大巫神通,但玄圣传承中也有巫阳的神通,事实上玄圣所学极为驳杂,除了道门绝学之外,还涉及儒门、佛门、巫教等等,其中巫教传承就是以巫阳传承为主。这也不奇怪,道门如此推崇巫阳,原因之一就是巫阳有授业传道之恩。
话说回来,就算齐玄素还是大巫传承,因为吸收“玄玉”过少,也没有解锁巫阳的有关神通,反倒是玄圣传承没有限制。
很快,殿内响起古老晦涩的音节。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东方不可以讬些。”
“南方不可以止些。”
“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北方不可以止些。”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与此同时,小殷果真听到了齐玄素的招魂声音,只觉得自身愈发壮大,与识海愈发相合。
反观北落师门,齐玄素的声音每次响起,都对她是一次重创,就好像鬼仙刚刚出窍神游就遭遇了滚滚春雷,魂魄震荡,念头溃散。
北落师门的身形变得虚幻,被小殷的识海所排斥。
此中的关键就在于小殷,她若是信了北落师门的谎言,便与北落师门融为一体。可她只要不信,在齐玄素的引导下,她就能安然离开此地,北落师门的印记也会荡然无存。
齐玄素的声音越来越大,北落师门的身上先是出现了无数裂痕,然后开始崩碎,碎片化作点点流光,被小殷吸纳入体内。
与此同时,小殷头顶上方出现了一片光亮,好似暗室明灯,又似是地底深处终于看到了出口处的天光。
第一百七十一章 补天大将军
正如小殷所料,在北落师门背后的黑洞并非出口,而是一个陷阱,若是小殷听信了北落师门的谎言,踏入其中,便要万劫不复。
毕竟是域外天魔,怎么会如此好心放小殷离去?
不过小殷不是那么好骗的,天师尚且要立字据才行,怎么会随便相信这种来路不明的家伙?
甚至小殷的警惕心有点过重了,哪怕此时齐玄素的招魂声音响起,小殷都没敢轻信——万一是北落师门自导自演的一出戏呢?
如果她是北落师门,那么就设两重陷阱,一重是明面上的黑洞,另一重是假装成前来相救的齐玄素。在危急时刻,突然发现了得救的曙光,大多数人多半不会深思,很容易就掉入陷阱之中。
当然,这次是小殷多虑了。
并非北落师门想不到这一点,而是小看了小殷。
在齐玄素的招魂声中,帝柳和血海又重新出现。
天光落下,驱散了这方世界的各种斑驳色彩,使其无限趋近于真实世界,帝柳周围血湖的湖面开始不断降低,终于是露出湖底,然后取而代之的是碧绿的灵光,所过之处,万物竞发,生机勃勃。
小殷不明白其中玄机,还在满怀警惕,不过这时候也由不得她,已经不由自主地双脚离开地面,向着头顶的天光飞去。
光明越来越盛,小殷终于脱离了困住她许久的这方世界。
当小殷睁开双眼,入眼所见并不是华丽的紫霄宫,而是一方破寒窑。盖在身上的不是锦绣大被,而是又脏又破冷硬如铁的破棉被,甚至都不能称之为“棉被”因为里面填充的不是棉花,而是一些类似稻草的玩意儿。
“这是哪儿?”小殷有点迷糊了,难道梦里套着梦,是梦中梦?
“你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小殷循声望去,就见老齐走了过来,此时的老齐别说“玲珑宝冠”和“阴阳仙衣”,就是莲花冠和普通鹤氅也是没有的,穿了一件破棉袄,不知多久没洗了,甚至表面都有些铮明反光,且十分臃肿,腰间用一根草绳代替了腰带,脚上是一双破布鞋,被冻成了紫红色。整个人蓬头垢面,胡子拉碴,头发乱糟糟地披散着,看上去老了许多,也就比乞丐稍好那么一点。
小殷唬了一跳:“你、你是老齐?还是北落师门?”
她能看出北落师门的破绽,可眼前这个疑似老齐的家伙,除了外形上不像,气息等方面都是浑然天成,看不出半点破绽。
这个老齐伸出满是老茧和皲裂如枯树皮的手掌在小殷的额头上摸了摸:“这娃是不是烧糊涂了?什么北落师门,我是你爹!”
小殷想要坐起身来,却惊觉自己没有半点修为,而且浑身无力:“我这是怎么了?”
老齐坐在床边——如果用几块石头垒起来加一块木板也算是床的话。
“你发烧昏了三天三夜,老天爷保佑,祖宗保佑,终于醒过来了。”老齐先是解释了一句,又自言自语道,“难道脑子烧坏掉了?”
小殷有点慌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紫霄宫呢?玉京呢?大掌教呢”
老齐闻听此言,几乎要掉下泪来:“难道脑子真烧坏了?麻绳专挑细处断,老天爷这是要绝我们啊,老天爷不给我们活路啊,这让我怎么跟孩她娘交代啊。”
小殷一时间只觉得自己要疯了:“北落师门,你休想骗我!我堂堂补天大将军可不是那么好骗的。”
小殷双手抱住脑袋,咣咣撞墙。
老齐赶忙伸手抓住她:“你这娃儿干啥呢。”
小殷置若罔闻,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的。
难道这是一场梦?
什么帝柳精灵,什么小掌教,什么齐天小圣,什么补天大将军,不过是破寒窑快要冻死的孩子一场梦罢。
小殷不是不能过穷苦日子,只是这个落差实在有点大。
上一刻还是无数人都要捧着的小掌教,下一刻变成小乞儿。
换成是谁都接受不了。
过了一会儿,小殷没力气了,倒在齐玄素的怀里,两眼发虚,呼呼喘气:“难道都是梦吗?帝柳……玉京……北落师门……”
小殷抬头望去,却见老齐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开始缓缓变化,逐渐变成了北落师门的样子。
小殷吓了一大跳,又猛烈挣扎起来,就像一条搁浅的鱼。
便在这时,老齐一挥手,周围的一切开始发生变化。
破寒窑变成了紫霄宫,被子变回了装饰有金线的锦被,破木板变成了拔步床,齐玄素也不再是饱经风霜的样子,又变成了那个仙气自生的大掌教。
小殷怔住了,有点不知所措。
齐玄素将她丢到床上,笑道:“不逗你了,不是做梦,你还是小掌教,刚才都是逗你玩的。”
小殷终于反应过来,翻身而起,整个人就像一颗炮弹,带着几分哭腔一脑袋撞向齐玄素:“跟你爆了!”
齐玄素故意让她撞了一下,顺势接住了她:“好了好了,是我不对。”
小殷这会儿感觉到修为回来了,手脚并用狠狠施展了一通王八拳,然后把脸埋在齐玄素的怀里,不说话,疑似在抽抽噎噎。
齐玄素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就像哄孩子似的,或者说本就是哄孩子:“被吓到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殷老大还会被吓到?可真是稀奇事。”
小殷闷声闷气地哼了一声。
齐玄素接着说道:“你还知道害怕?那你知不知道,你搞的这一出差点把我吓死?我自己当年在昆仑山口被人追杀,也不过如此,本以为从此之后,我再也不会如此害怕,没想到让你给我破功了。老张那边我都没敢告诉她,你真要有个三长两短,老张出关之后,我该怎么跟她交代?”
小殷抬起头来:“老齐。”
“怎么?”齐玄素低头与她对视。
小殷猛地吸了吸鼻子:“我见到北落师门了。”
这次轮到齐玄素一怔:“那个域外天魔?”
其实小殷刚才大喊“北落师门”的时候,齐玄素就有所怀疑,不过考虑到紫霄宫的防卫,北落师门应该渗透不进来,小殷和北落师门没有见面的机会,而且他也跟小殷提过北落师门的事情,便认为是小殷是被北落师门的故事吓到了,没有深思。
小殷猛地点了点头:“不过她被你叫魂叫死了。”
接着小殷把她的经历跟齐玄素说了一遍,齐玄素听完之后脸色凝重:“张大祭酒没有骗我,姚祖笔记也是真的,你竟然真与域外天魔有关。”
小殷孩子心性,就像六月的雨,说阴就阴,说晴就晴,这会儿又固态萌发,从齐玄素的怀里出溜下来,双手叉腰:“星光殷殷,殷安能以血补天哉?愿挽天倾者,看试手,补天裂。我就是补天大将军!”
第一百七十二章 如此父母
小殷身上的名头越来越多,九成九都是她自己封的,什么黑衣人总兵官殷小伍长,什么齐天小圣,还有小殷老大、小掌教等等,再多一个补天大将军也无所谓了。
齐玄素成为大掌教之后,越来越有大掌教的威严,就连张拘成等人都这么认为,也就是在小殷面前,还能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笑闹之后,齐玄素让小殷坐好,他有必要亲自检查一下小殷的识海,确定北落师门的印记彻底消散了,没有任何隐患可言。
按照道理来说,就算齐玄素有准一劫仙人的修为,也很难在不伤及小殷的情况下强行进入小殷的识海,不过只要小殷完全配合,主动放开识海,那就不成问题。
在这一点上,小殷还是无条件信任齐玄素,乖乖让齐玄素检查。
齐玄素在小殷的识海里遨游了一圈,发现这家伙的“脑子”不能说一团浆糊,只能说异于常人,都说小殷切开肯定是黑的,齐玄素发现这个黑还是五彩斑斓的黑。
识海的表象常常是内心的具象化,有人是星河灿烂,有人是凄风苦雨,有人是尸山血海,小殷的识海就像一幅西洋人的超现实主义抽象画作,名义上以帝柳为主题,可如果不说,谁也看不出那是帝柳,还以为是某个域外天魔的真身,难怪她那个小脑瓜子里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齐玄素的意识徜徉在小殷的识海中,除了检查北落师门是否留有伏笔,其实他也很好奇,小殷的人性到底从何而来?不管北落师门的动机如何,她的疑问不无道理,生而为人,有人性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可生而非人呢?
北落师门之所以诓骗小殷,就是想要让小殷放开心防,她好仔细探查一番,只是小殷不上当。那么北落师门只能硬来,结果被齐玄素从外部干预。
齐玄素就不一样了,小殷对他不设防,他可以随意浏览,经过一段时间的探索,齐玄素还真发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这要追溯到齐玄素第一次前往灵山洞天,他和化名齐教瑶的七娘历经重重险阻终于抵达位于灵山之巅的姚祖行宫,在那里见到了姚祖残魂。
这是姚祖的气息。
这就对上了。
根据姚祖笔记和北落师门的自述可以得出一个事实:姚祖虽然没有见过北落师门,但通过北落师门留下的所谓指引,得到了一部分来自北落师门本体的天道痕迹。
因为姚祖是纯粹的人而没有大巫血脉,所以姚祖远比姚令谨慎,没有狂妄到直接将天魔之力纳为己有,而是将天道痕迹炼化成了帝柳种子。
现在看来,姚祖对于域外天魔的危害有着极为深刻的认知,姚祖还防了一手,她将自己的神魂碎片同样炼进了帝柳种子之中。域外天魔的“污染”十分强大,主打一个冥冥之中,哪怕没有见面,只是知晓一些事情,或者只是听说过域外天魔的名讳,便会被另一个世界的域外天魔感知,沿着玄之又玄的联系产生交集,从而被域外天魔注视、污染。
姚祖对此可谓严防死守,所以她留下的并非残魂,而是切断了与本体一切联系的碎片,这个碎片没有任何意识的存在,也没有各种记忆,却是一颗希望的种子,它代表了一种可能。这正是小殷身上人性的由来。
这就像阴阳平衡,如果只有北落师门的天道痕迹,那么孕育出来的帝柳精灵必然会无限偏向域外天魔,变为类似萧菩萨的天魔之子。可姚祖的碎片中和了这种域外天魔的影响,使得帝柳精灵们又与天魔之子不同。
从这一点上来说,帝柳更像是一个无意识的母体,姚祖和北落师门才是帝柳精灵的“父母”。
这就能解释小殷的性子了,时而像个熊孩子,时而又有非人哉的漠然——无论是姚祖,还是北落师门,都跟正常人无缘,小殷算是尽得二者之长了。
对比姚祖的谨慎,姚令完全是另外一个极端,最终败亡也是不冤。
齐玄素确定北落师门留下的印记已经彻底消失之后,顺带检查了小殷的修为。
从境界上来说,仙人分为四个阶段:初入仙人、资深仙人、三大士、三师,伪仙同样分为四个阶段:初入伪仙、资深伪仙、神降化身、三储君。
前段时间何罗神向齐玄素汇报张月鹿的境界修为,说她距离当年的三储君还有一线之隔,意味着张月鹿现在位于神降化身这一级。小殷一开始是初入伪仙的阶段,吃了澹台震霄赠送的血食之后,有所进益,不过进益不是很大,算是资深伪仙了。现在差不多跟张月鹿持平,都是神降化身这一级。
也许有人要说,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死了一个吴光璧,天师和齐玄素先后出手,又是姚祖,又是北落师门,结果就提升了一个小阶段。
关键不在于此,关键是小殷消去了各种隐患,而且体内的阴阳彻底达到了平衡——齐玄素刚刚认识小殷的时候,这个家伙甚至不能离开鬼关,每次出远门都要选择一个阴气浓重的地方,那个时候的小殷无疑更偏向于阴物。此后的小殷一直在改善,不过谈不上平衡,至阳至刚一类的神通还是十分克制小殷,这也是吴光璧的舍命一击能够重创小殷的原因。
可随着小殷体内阴阳平衡,这些问题都不复存在。历代帝柳精灵们都是先天不足,可小殷终于跳出了这个窠臼。
现在打牢基础,以后就是坦途。
就好比炼化三尸化身,不趁着伪仙巅峰提前炼化,等到初入仙人的时候,三尸神随之壮大,就会难度倍增,只有再到准一劫仙人的时候,炼化难度才会与伪仙巅峰时齐平,所以许多谪仙人都会选择故意压一压境界炼化三尸化身。
小殷也是如此,许多缺陷不趁着境界低的时候提前弥补,待到成仙之后再去弥补,那就积重难返了——许多神仙便是如此,想要改换传承,境界越低越容易,天人之前可能就是几颗丹药的事情,真正点燃神火凝筑神国之后再想变更传承,那就需要天文数字的神力。
总之,小殷算是因祸得福。
齐玄素结束检查之后,小殷眨巴着乌黑的大眼睛看向齐玄素:“怎么样?”
今天已经吓过她一次,那么这次就不吓她了,齐玄素直接说道:“没什么大问题,以后小心就是了。”
小殷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惋惜道:“都说秃笔、秃笔,我的大毛笔这次是真秃了,一根毛都不剩,只有一根光秃秃的笔杆子。”
齐玄素想了想,说道:“你这次有功,我要赏你。这样罢,我给你写个手令,你去一趟天机堂的天机城,让百里振业用大万象炉给你重新炼制一下,毕竟半仙物的底子还在,应该不会耗费太多材料。你有什么要求,也可以一并告诉百里振业。”
小殷连连点头:“老齐最好了。”
齐玄素出了小殷的卧房,来到她的书房,扯过一张白纸,写下手令,又取出印章盖了上去。
其实就算没有手令,小殷直接过去,百里振业也不会推诿,只是难免落人话柄。所以齐玄素还是要走这个程序的,这份手令会直接留痕存档,真要有问题,也是齐玄素的问题,而不是小殷或者百里振业的问题。
小殷拿过手令,确认了印章,欢欢喜喜地去了。
她已经想好了,干脆把笔杆子打造成一根棍子,叫棒子也行,这玩意可比大毛笔好用多了,尤其是打人的时候,特别顺手。
第一百七十三章 凤台县
经过十余天的休整,五娘也完成了对俘虏的改编,虽然庐阳府的俘虏数量远不如怀安府的俘虏,但也有一万余人。
五娘整合改编了一个军,下辖三个整编镇和两个独立协,没有水师,却有三个重炮团,一个方士团。
五娘同样亲自兼任提督军务总兵官,留下了两个独立协分别防守庐阳府和逍遥津,确保后勤补给的畅通,她和苏元载各率一军,从两个方向分别攻向怀南府,配合天师率领的主力大军,对太平山形成三面合围之势。
围三缺一。
齐玄素的想法并非全歼国师主力,而是要夺取太平山,乃至夺取整个芦州,以造成的实质性的压力,迫使以张气寒为首的凤麟洲势力投诚。然后便是灵宝道大军长驱直入,以凤麟洲为跳板,夺取新罗半岛,进而攻占辽东,截断秦权殊的退路,最后对齐州、北庭、帝京、晋州、直隶等地形成合围之势。
到了这一步,就可以进一步策反太平道中的清微真人等人,促成其临阵起义,可以最大程度保存道门实力。
在这个想法下,哪怕国师的主力退走,同样可以实现夺取芦州的目标,那么就放国师退走好了。
所以这次攻打太平山,在没有必胜把握的情况下,为了降低自身的伤亡,围三面而留一面,只要有退路,国师大军上下就很难生出死战不退之心。
不过现在看来,国师并不想退,最起码不想不战而退,虽然国师的兵力处于劣势,但占据太平山地利,居高临下,并非没有一战之力,都是道门出身,也没有兵器或者组织度上的代差,孰胜孰败,还要打过才能知晓。
天师的中军行营便设在凤台县。
对于齐玄素来说,这个地方真是再熟悉不过了,如果说玉京紫霄宫是终点,那么凤台县就是起点,这是他的大掌教之梦开始的地方。
当初齐玄素离开凤台县后,就是去了怀南府的府城,然后又去了太平山,乘坐飞舟前往玉京。由此可见凤台县与太平山的距离之近。
天师和国师几乎是面对面了,若是动用“碎星”这个级别的重炮,完全可以从太平山打到凤台县。
原本的县衙便成了天师的指挥中枢。
天师正站在巨大的地图前,各种赞画来回忙碌,就在此时,张无暇禀报道:“天师,大掌教特使到了。”
天师转过身来:“请。”
来人正是张无用。
“竟然是你。”天师有点意外,“没想到大掌教把你派来了。”
张无用道:“一则是夫人正在闭关,这么多紫霄宫辅理就我得闲。二则是大掌教不愿让天师多想,这次芦州战事还是以天师的意志为主,所以派我这个张家人过来,万无妨碍天师的可能。若是我也不得闲,那么大掌教就要派无恨过来了。对了,这次的特使并非只有我一人,小掌教也伤愈复出,不过是去了齐大真人那边。”
天师摆了摆手:“无恨也好,小殷也罢,不管哪个来我这边都是要我的老命,我宁可让大掌教亲自过来,我给大掌教打下手好了。”
两人是堂兄弟,何止是相识,而是相处了大半辈子,便没有那么拘束。
来到天师的签押房,天师屏退左右,只剩下两人。
张无用说道:“大掌教这次派我过来,主要有这么几件事,一是军费问题,虽然大掌教派出张真人和姚真人分别前往岭南和南洋进行筹款,算是初步解决了一部分,但财政仍旧十分紧张,大掌教希望能够速战速决。当然,还是要根据具体形势由天师相机决断,大掌教并无越级指挥之意。”
天师点了点头:“如今三路大军已成合围之势,而帝京方面并未进一步往太平山派遣援兵,反而是在怀北府和南四湖一带构建防线,以作接应之势,可见国师并无死战之意,这场芦州之战不会持续太久。”
张无用接着说道:“二是与海外形势有关,因为事关机密,所以大掌教要我当面向天师通报,根据殷老和姚真人从南洋传回的消息,张大真人基本已经下定决心。”
事关重大,天师还是多问了一句:“张大真人同意担任太平道大真人了?”
“是。”张无用给出了肯定的答复,“五位副掌教大真人,张家独占两席,虽然此张非彼张。”
天师笑了笑:“殷老的工作还是卓见成效。”
张无用接着说道:“在张大真人出任太平道大真人之后,大掌教有意让殷老接任凤麟洲道府掌府大真人,那个地方阴气很重,反而更适合殷老。关键是凤麟洲的形势十分复杂,换成其他平章大真人,怕是不好协调。”
天师直接说道:“我没有意见。”
张无用说到重点:“虽然张大真人已经下定决心,但凤麟洲的形势不容乐观,一方面帝京方面有所察觉,派出了以李长歌为首的一干人等前往凤麟洲道府,意在针对张大真人,干涉凤麟洲局势。关于这方面,大掌教已经下令由婆罗洲道府和罗娑洲道府相机而动,与中原战场关系不大。
“关键是另一方面,凤麟洲形势极为复杂,除了凤麟洲道府之外,还有丰臣相府、天门、苇原国王室、各地大名、攘道派等等。这些势力态度各异,有人想要浑水摸鱼,趁机谋求凤麟洲独立,也有人只想作壁上观,保存实力。想要把这些人整合起来,仅靠张大真人是不够的,还需要足够的外部压力。”
天师点了点头:“这就与中原战场有关系了,我们这边打得越好,凤麟洲下决心也就越快。”
“是这样。”张无用说道,“经过凤麟洲一战,这些势力还是对道门颇为忌惮,不过这一战毕竟是以太平道为主,说是太平道打的也不为过,许多凤麟洲势力肯定更偏向于太平道,对于太平道抱有一定的幻想,我们要打破这种幻想,让他们正确面对现实,最终做出正确的选择。”
天师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张无用最后说道:“大掌教预祝天师一战功成,他在玉京等候天师的捷报。”
第一百七十四章 见众生
小殷伤愈复出之后,齐玄素没有把她留在玉京,而是让她返回前线,要做到有始有终。
当然了,齐玄素还是有私心的,他肯派小殷上前线,不意味着他不在意小殷的安危,所以特意交代了小殷,若是再遇到危险,可以直接吞掉陈书华“长生石”。
寻常人当然不能这么干,可小殷从来都不是寻常人。
首先,小殷没有正常意义上的五脏六腑,她的体内更像是一个诡异的无底洞,所以她什么都能吃。其次,“长生石”的最大问题是炼制材料,无论是以大量活人血祭,还是使用荒兽血肉,净化得不干净,都会被感染疯狂。
普通版本的“长生石”就像半生不熟的烤肉,里面还有寄生虫,普通人吃了会生病。
可小殷平时都是直接啃生肉的,都不用过多处理,半生不熟就更没有问题了。
不管“长生石”的副作用多大,是真能起死回生的,毕竟“长生石”最开始被研究出来就是为了复活已死之人,至于其他功能,反而是附带的。
不过不到万不得已,齐玄素不支持小殷这么干,毕竟不能带着“长生石”飞升,想要飞升,就得把“长生石”取出来,哪怕玄圣也不例外。
小殷不是齐玄素,她这个天赋资质已经不能用“惊艳”二字来形容,而应用“逆天”二字来形容。
她早晚都能跻身仙人,不必走这种捷径,所以只要把“长生石”当作个保命救命的法子就可以了。
小殷去了一趟天机城,拿着齐玄素的手令让百里振业把她的笔杆子炼制成了一根棍子,在笔杆的两头加了两道类似金箍的物事,刻有道门符箓,打人更重更疼了。
对于齐玄素来说,差不多算是齐眉棍,不过小殷太矮了,这根棍子就显得不协调。
不过小殷很满意,正所谓棍扫一大片,越长扫得越多,而且伪仙交手多数是在空中,身高因素影响不大。
除此之外,这根棍子毕竟是半仙物,还有两个神通。一是画地为牢,这是继承了大毛笔的神通。二是可以变长变短变大变小,类似“人间世”,不过持续时间不长。
总之,小殷很满意,把这根棍子取名为“齐天”,与“戚天”同音不同字,因为姚令曾说过一句话:只有我在上,哪有与天齐?这句话让小殷记住了,觉得齐天小圣当如是。
临行之前,齐玄素又跟小殷深谈了一次。
小殷还是老样子,听了又好似没听,坐不住,开小差,好像浑身刺挠一样。
齐玄素不得不板起脸:“记吃不记打,上次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差一点,你的小命就没有了,你不要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换成别人,我既没有心情说这些,也没有时间说这些。”
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别人想见大掌教一面,要提前向紫霄宫申请,要看大掌教的时间,而且每次见面的时间很短暂,有些诚惶诚恐之人甚至要提前演练一遍,预想好几个方案,因为每次接见的机会都十分宝贵,错过了就很难弥补。
可小殷就不一样了,想见就见,别人求而不得的谈话机会,她不仅不在意,甚至还觉得烦。
齐玄素做小掌教的时候都没这么任性,他想见七代大掌教,也要跟宫教钧打好关系再打好招呼,没有这么随意。
小殷“哦”了一声,好歹还给大掌教一个面子,端正了坐姿,不再东张西望,也不再摆弄自己新到手的棍子。
齐玄素叹了口气:“我本不想让你竞选第九代大掌教,所以也不在这方面下工夫,对你难免放任自流,只要你高兴快乐就好了,其他的无所谓。”
小殷一怔:“你改主意了?”
齐玄素道:“改了也没改。没改主意是我仍旧不支持你竞选第九代大掌教,不过你若想选,我也不反对就是了,如果不出意外,我还能做几十年的大掌教,以后到底会怎么样还很难说。说我改了主意,则是我不能再对你放任自流了,毕竟你已经跟北落师门扯上关系,你想自保也好,亦或是补天也罢,总要借助道门的力量,在道门内行事,你应该悟出了一些,我也悟出了一些,就当是互相交流学习吧。”
小殷咧嘴道:“老齐,你这么谦虚啊。”
齐玄素说道:“我第一次让你去前线,更多考虑的是身先士卒、提振士气。现在又让你去,我更希望你能深入基层看一看,与普通人相处,明白他们在想什么,要什么,如此等等。”
“啊?”小殷没想到齐玄素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齐玄素道:“天师对你讲过一个道理,政治是一件繁琐到无聊的事情,核心永远是人。这个道理没有错,我今天就在天师给你讲的这个道理上略作延伸。以人为核心的关键是透过表象看本质。”
小殷问道:“什么是表象?”
“元圣恐惧流言日,巨君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齐玄素道,“作为上位者,你周围的每个人都在你的面前卖力表演,努力立人设,你也无从分辨,不怪历代统治者都要多疑,毕竟一个人想什么,是不断变化的,你昨天看清了,不代表你今天也看清了,更不代表明天还能看清,他今天是忠诚的,不意味着他明天还能保持忠诚。所以我再教你一句话,忠或不忠,贤或不贤,有时候也由不得他们。怎么想和怎么做有时候是两码事。”
小殷问道:“这与我去基层有什么关系呢?”
齐玄素道:“你在队伍里,与同伴们肩并肩前进,周围人的喜怒哀乐你都看得清,听得真,甚至是感同身受。可如果你站在城头上呢?你俯瞰下去,只有黑压压的人头,你不会在意他们的喜怒哀乐,你只会觉得吵闹。”
小殷怔了怔,这句话她听进去了,她看各种各样的大军就是这样,与其说是活生生的人,更像是纸面上的数字,死十万是个数字,死一百万还是个数字。
“你站在高高的城头上,你还知道城下的人在想什么吗?”齐玄素道,“上层人和底层人实质上已经隔离了,你被身边的人围着,他们戴着面具,演技精湛,说着你想听的话,让你看到的都是他们想要让你看到的,至于真实的情况,谁在乎?这就是表象蒙蔽了本质,你无法看清本质,你的决策就会出错。”
小殷张大了嘴巴。
齐玄素接着说道:“猛将发于行伍,宰相起于州部。从底层一步一步走上来的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规避这个问题,最起码一开始的时候还是认知比较清晰,可一旦身居高位的时间久了,也难免被表象蒙蔽。
“比如我就是,我从道童到大掌教,每个阶层都经历过,对于道门上下还算有着比较清晰的认识,可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呢?人心似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想法,我每天被‘万岁’的山呼围着,抱着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前的认知,还能做出正确的决策吗?从底层走上来的人尚且如此,你这种几乎没有底层经历的人岂不是更糟?”
小殷道:“所以我要深入基层,明白他们在想什么,求什么。而且要经常下去,不断了解,才能透过身边人给我设置的表象,看到芸芸众生的本质。”
“孺子可教。”齐玄素欣慰道,“不过表象不一定全都是来自你身边的人,如果你站在天之下的最高处呢?那时候你的眼中只有日月星辰和天地山河,你感叹天道的玄奥,寻求超脱的伟力,探寻一切的真相,试手补天的时候,你已经看不见脚下的芸芸众生了。
“所以前辈祖师们说,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三者缺一不可。”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为何而战
小殷被齐玄素任命为大掌教特使,离开玉京,再次见到了五娘。
这一次,小殷遵从老齐的指示精神,交代完老齐的有关命令之后,表示自己要到基层去,要到第一线去。
五娘思考之后,同意了小殷的请求。
于是小殷扮成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披上灵官甲胄,混入了大掌教亲军之中。
小殷这次终于不扮三十岁的妇人了,因为小殷实在扮不像,以她的性格,扮个青年还差不多,毕竟男人总是少年,这种年纪不大的年轻男子有些孩子气也勉强说得过去。
齐玄素跟小殷说得很清楚,不是让她建功立业,也不是让她游戏人间,更不是让她扮猪吃虎,而是让她能明白普通人在想什么。
你站在宏大的立场上,什么天下一统、千秋功业、名垂青史,当然激动人心。可在普通人看来,这些都没有意义,与他们无关,那么他们到底在想什么?他们豁出性命是为了什么?为财,为义,为情?还是迫不得已?
从这一点来说,小殷只是扮演一个普通灵官,就像普通灵官那样行事,再合适不过了。
齐玄素算是想通了,就算小殷不做九代大掌教,以小殷的修为、资历,还有他和张月鹿留下的各种政治遗产,小殷必然是道门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如今的九代弟子们在干什么?有些还在道宫里学习,有些也只是低品道士,小殷已经是二品太乙道士,参与到各种大事之中,与六代弟子、七代弟子谈笑风生,八代弟子除了齐玄素等极个别人都要差点意思,其他九代弟子怎么能跟她比?
如果小殷没有足够的手腕,还是满脑子天真幼稚的想法,那么这些馈赠反而会成为祸事。有人会想着谋夺小殷手中的权力,或者是利用小殷。所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便是这个道理。
所以齐玄素干脆开始有意识地教导小殷如何运用手中的权力,相信身边人,也不相信身边人,忠或不忠由不得他们,信或不信也由不得自己,只要小殷能明白这个道理,待到齐玄素飞升之后,也不必担心小殷——小殷不是人,很有可能是从她跻身仙人之日才开始计算百年之期,如此一来,小殷飞升的时间会很晚,而且以小殷的资质,就是成就一劫仙人也不是不可能,她的人间之路还长着呢。
这样有一个好处,齐玄素的好多理念能够被传承下去,不会人亡政息,也不会像五代大掌教那样被人反攻倒算。
有一个坏处,若是小殷做了九代大掌教,可能是在位时间最长的大掌教,小殷的抽象刻在骨子里,在权力巅峰的时间久了,又难免会恣意妄行,难说她会整出什么花活。若是小殷不做大掌教,那么可能一人即三师,真正架空大掌教,成为比姚令还可怕的幕后黑手,或是被某位大掌教反杀,被钉在道门耻辱柱上,落得姚令一般的下场。
不过走到这一步,许多事情也由不得齐玄素了。
说句诛心之论,如果小殷是张月鹿那样的理想者,也许会半道崩卒,可小殷从来不是理想者,说不定会走得更远。
接下来,轰轰烈烈的太平山攻防战终于开始了。
芦州战事进行到现在,所谓计谋的作用已经不是很大,双方差不多是明牌了,就是硬实力的比拼,取不得巧。
三十六部雷神从天而降,如同三十六座山头。
从被制造出来的那一天算起,三十六部雷神就没有全力施展,此番尚属首次。过去不是不愿,而是不能,毕竟没有那么多神力。终于在这个道门大发展的世道,不必受到神力的限制,不过讽刺的是,首次亮相竟用在了道门内战。
在成百上千的张家道士驱动下,三十六部雷神脚踏大地,缓慢前行,给人的感觉就是群山在移动,大地轰隆作响,比十万骑兵发起冲锋还要震撼。
不必刻意激发神通,雷神的气息已经在太平山的上空凝聚雷云,黑云压城,笼罩太平山,其中有无数天雷疯狂涌动。
不过紧接着太平宫方向便有一道浩大剑气冲天而起,将上空的雷云的搅了个稀碎,其中暗藏的雷电也化作无数电芒流萤就此散去。
转眼之间又是恢复天清地明。
与此同时,太平山各个位置掠起一道道璀璨剑光,升上天空,严阵以待。
太平山上,剑仙如云。
李家同样是精锐尽出,虽然道门没有剑修这个说法,但擅长用剑的道士不知凡几,更有剑舟升空,密密麻麻,侧舷相接,首尾相连,黑压压一片,遮蔽天光,又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黑云”压城。
若论声势,丝毫不逊于对面的天师主力。
张李之争,太上道祖弟子和太上道祖后人之争,道门唯二的超等家族,南张北李。这便是两家的底蕴。哪怕坐拥造物无数的姚家与之相较,也只能排在第三位。
齐玄素做了大掌教之后,深刻意识到一点,养兵最难的并不是决战关头的冲锋陷阵——其实只要气氛到了,在真正勇敢者的带领下,士兵们热血上头冲出战壕发起冲锋并不是难事。
关键在于冲锋陷阵的时间其实很短暂,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训练、整备、行军、防御、待命等等。
热血不可能贯穿始终,上头只是一瞬。
如何在漫长又相对平凡的时间里维持士气,是一门大学问。
不怕苦更在不怕死前面。
所以说,光荣在于平淡,艰巨在于漫长。
想要做到这一点,就要明确一点,知道为什么而战。
为天下苍生、为道门、为家人、为理想。不管为了什么,要把这个话给说圆了,并且让底下的人深信不疑,甚至自己也要深信不疑。
只有明确了为什么而战,才能在同袍战死、环境艰苦、气氛紧张、体力透支等各种不利因素下,仍旧保证必要的士气。
大玄朝廷的黑衣人就是一个反面例子,在一定范围和时间内有着相当顽强的作战意志,可问题在于时间一长,这个为什么而战的问题就越发严重,由此引出了“大掌教和皇帝都是为了争地盘争天下,到头来还是老百姓遭殃。”“这场仗打不出结果来,双方都是白白送命。”“兄弟阋墙,同室操戈,这是天下大不幸之事,不管大掌教胜利也好,还是皇帝胜利也罢,都快点结束罢。”等思潮。
如果无法解决这个问题,士气就会断崖式崩塌。
所以师出有名、战争的正义性十分有必要。
“放两铳也算对得起皇帝陛下的饷银了”和“我们身后就是帝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退却不需要明白为何而战,随便就是理由,诸如弹尽粮绝、伤亡惨重、被敌人包围等等,不退必然要有为何而战作为支撑。
齐玄素在这方面拥有天然的优势,即他成功上位大掌教,代表道门,占据道义高地,为何而战无非是维持统一和消灭叛乱,为了恢复太平世道,这个不需要齐玄素过多解释,道门的正统性自然就解决了这个问题,所以道门一方的士气一直维持得不错。
那么张家和李家又是如何维持如此规模的私兵呢?其实也简单,一个姓氏,外加血缘关系,为了家族而战。
如果说道门的为何而战是国,那么他们的为何而战就是家。
李家人来到太平山,对上从江南而来的张家人,他们不是为了道门如何,也不是为了天下苍生如何,他们是为了各自的家族利益,这个姓氏让他们生来尊荣,那么他也会自发地维护这个姓氏绵延不绝。
第一百七十六章 打响
道门的战斗总是少不了一抹古典色彩——斗将是必不可少的环节。
随着三十六部雷神的迫近和三千剑舟的升空,天师和国师两个主帅不能指挥战事,反而要带头作战,看似没有道理,实则只能如此。
如果两人不能互相牵制,那么凭借准一劫仙人修为,哪里还需要什么计谋指挥,直接就碾压过去了。
天师全副武装,三件仙物:“归藏灯”“阳平治都功印”“三五雌雄斩邪剑”。
国师也不遑多让,同样是三件仙物:“社稷九州鼎”“九节杖”“叩天门”。
众所周知,道门有三大仙剑,分别是:无剑、单剑、双剑,此时除了在大掌教手中的“素王”,其余两剑都已经到了。
这一次,两人已经懒得言语了。
毕竟从玉京金阙一战,到金陵府一战,再到现在的太平山一战,已经是第三战,哪里还有那么多感慨要发。
天师并未急于出剑,而是袖口大张,越来越大,竟是遮天蔽日一般,然后从袖中生出一股吸摄之力,竟是将一座太平山上的道观连根拔起,收入袖中。
此乃神通“乾坤袖”,既可收人,又可收物,袖中自成一方乾坤。
天师又一甩大袖,这座道观从袖口中飞出,砸向国师。
就在大袖一进一出之间,这座道观已经“脱胎换骨”,通体晶莹如玉,不似寻常的砖石结构,如泰山压顶,被砸上一下,恐怕要伤得不轻。
国师也没有动用剑器,只是伸出右手,食中二指并作剑指,然后随手一划。
没有磅礴剑意,也不见凌厉剑气,不过这座道观直接被一斩为二,乱石崩落如雨。
转眼之间,两人的距离急速拉近,开始近身战斗。
天师单手持“紫霞”,一剑点出,却不是张家最擅长的“龙虎剑诀”,而是慈航一脉的“慈航普度剑典”,这也不奇怪,玄圣开源之后,只有学不会的,没有不能学的,以天师与慈航一脉的关系,学会“慈航普度剑典”并非什么难事。
国师手中无剑,只是挥袖一扫,狂风大作,风似剑气。
此乃“太阴十三剑”中的“风卷残云扫”。
既然天师不用本家所学,那么国师也不用自家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和“南斗二十八剑诀”,反而用起了全真道的绝学。
这也不奇怪,且不说玄圣和东皇都精通“太阴十三剑”,还有一位“道”字辈的李家前辈曾跟随徐祖,也习得了完整的“太阴十三剑”,这位李家前辈后来又回归李家,成为太平道的一员,有关“太阴十三剑”的心得感悟便在李家代代相传,只是李家子弟选择太多,少有人选择修炼风险更大的“太阴十三剑”。
天师一剑点出,手中“紫霞”响起晨钟之声,悠扬洪亮,破开层层风刀,然后再侧剑一拍,骤然又变为暮鼓之音,低沉闷闷。此剑是出自“慈航普度剑典”的“晨钟暮鼓”一剑,晨钟伤人体魄,暮鼓攻人心神。
在国师身旁不断响起炸裂之声,周围许多山头被犹若实质的钟鼓之声毁坏得满目疮痍。
只是国师毫发无损,只是再一挥袖,雷电森然。
“风雷云气生”。
只是在张家面前用雷法,岂不有班门弄斧之嫌?
天师手中“紫霞”剑气大盛,一剑劈碎风雷云气,人随剑走,瞬间来到国师面前。
国师一掌拍出,用的是“万华神剑掌”,掌间蕴含有“玄阴剑气煞”。
天师在手中“紫霞”的牵扯下,躲过国师的一掌,剑锋斜斜挑向国师的肩头。国师侧身踏出一步,躲过这一剑的同时,以食中二指夹住“紫霞”的剑尖。未等国师动作,“紫霞”的剑尖已然有剑气吞吐不定,国师只得屈指弹在剑身上,逼得天师顺势收剑。
两人攻守之间,尽显玄妙。
转眼过后,天师和国师拉开十余丈的距离,在这段距离中出现了百余个天师的身影,然后四散分开,对国师形成合围之势,如果张月鹿在场,仔细观摩,就会发现这百余身影其实就是一副“慈航普度剑典”的剑谱。
国师以不变应万变,运转“剑心太玄意”,不断出掌,以掌代剑,还是“万华神剑掌”的路数。
一时间两人四周剑气纵横,如霞蔚云蒸,让人目不暇接。
乍一看,这两位老人家又开始应付公事了,这哪是准一劫仙人的阵仗,与其说是交战,倒不如说是切磋。
不过这次还真不一样,两人没有点到为止,而是不断升级局势。
又是转眼之间,天师不再单手持剑,改为双手持双剑,只要双剑合璧,那就不是半仙物,而是仙物。
面对天师的“三五雌雄斩邪剑”,国师也不得不拔出“叩天门”。
两大仙剑一出,局势陡然变化。
天师终究是道门之人,用不惯出自佛门的“慈航普度剑典”,改为最适合“三五雌雄斩邪剑”的“龙虎剑诀”。
国师就更不必说了,他既没有炼化剑奴,也没有炼化心魔,纵然知悉“太阴十三剑”的各种奥妙所在,也很难将“太阴十三剑”的真正威力发挥出来,远不如北斗和南斗两门剑诀。
如此一来,天师也好,国师也罢,便都用上了真本事。
大成之法和两大仙剑,再搭配上准一劫仙人的境界修为,威势顿时不同。
“叩天门”与天地共鸣,其剑气一涨再涨,便如银河倾泻一般,仅仅是逸散出来的些许剑气,便似大雨倾盆一般。
天师的双剑也不落下风,直接召唤出了两根“刑柱”的投影,仿佛是擎天玉柱,不知几许之高,或者说根本就是等天之高。“刑柱”上布满各种铭文,无数雷气化作两条雷龙蜿蜒而上,继而脱离“刑柱”,横行于天地之间。
双方主帅斗将,指挥的重任便落在了其他人的手上,张无用和张无暇作为天师的心腹,又是张家人,指挥三十六部雷神并非难事,这也是齐玄素把张无用派到前线的原因之一。
李家那边自然也不缺人,都是些熟悉面孔,分别是李长律和李长声。
太平山攻防战正式打响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两处战场
五娘在太平山的西侧,虽然天师所部才是主力,但从人数上来说,五娘这边的人数更多。
江南大军的飞舟和重炮几乎都集中在了五娘的手中。
天师之所以是主力,主要还是三十六部雷神已经超出了寻常军队的范畴,若是正常战事,那么五娘所部便是主力了。
五娘正在眺望太平山,以仙人的目力,并不需要千里望一类的物事。
势均力敌的大军团作战,对位很重要,若是被人家田忌赛马,那就很被动了。尤其是进攻方掌握主动权的时候,如果应对不好,很容易被强行突破,便要导致整个防线崩溃。
现在看来,国师还是成功抓住了对位,他本人对上天师,又让景真明对上五娘,没有放空。
当然了,太平山占地不大,就算抓错了,也有弥补的空间和余地。
景真明在庐阳府兵败之后,收拢残部退往怀南府,与国师合兵一处,国师让他镇守太平山以西,再次对上了五娘。
从仙人修为的分级来说,五娘前世就是仙人,本体又是仙物,所以她一入长生阶段就是资深仙人这个级别,虽然比不上姜大真人和三大士,但明显要比初入仙人的齐教正、陈书华等人强上许多,不仅在龙小白的帮助下压住了净琉璃大士,孤身一人面对姚武、李长诗等资深仙人也不落下风。
景真明就要差上许多,他和齐教正、陈书华、李长歌相差不多,都是最近才跻身仙人,又没有五娘这样的底蕴,算是初入仙人,较之慈航真人和清微真人明显差了一筹,还需要时间的打磨。只是等他们成为资深仙人的时候,慈航真人和清微真人也差不多到了三大士的境界,基本是追赶不上的。
不过这四个等级之间的差距远远谈不上天差地别,想要打出近乎一边倒的局势,得是三师这一级针对初入仙人这一级才行,也就是姚令打齐教正。
这还不算仙物造成的变数,比如七代大掌教手持四件仙物,便是姚令也费了一番手脚。亦或是不同传承之间的克制关系,比如同为准一劫仙人的空王对上澹台震霄,就是不好打。
五娘能压得景真明喘不过气,除了修为和仙物之外,关键在于大掌教亲军,作为大掌教的护卫,整编的大掌教亲军只要结成阵势,连为一体,便可抗衡仙人。
若非景真明有“太素玄功”,庐阳府一战就要被五娘拿下。
这次再对上五娘,景真明也是无法可想,只能依托太平山的阵法坚守不出。
坚定守住,就有办法。
这次不同于庐阳府一战,五娘的重炮群轰得动城墙,却轰不动高山,就是“碎星”也不行。
当初玄圣能打崩云锦山,是因为玄圣本就在大真人府这个云锦山要害,又以第四重的“太易法诀”精准打断了云锦山的地脉,引发地震,这才让云锦山天翻地覆,地形大变。
如果只是正面攻击,万难造成如此战果。
五娘此时既没有四重“太易法诀”,也无法进入太平山内部,就算两个重炮团连续倾泻上百万炮弹,又能削平几尺几丈的山头?这还不算坑道、工事和阵法的作用。
以步军攻山,那是用人命去填,不符合既定的作战方针。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飞舟部队还能发挥一定作用,可是在飞舟数量上,太平道不仅不落下风,甚至还占据上风。
故而五娘打不了主力,只能从旁牵制。不过天师不一样,三十六部雷神真能尝试炼化太平山,什么阵法、工事、坑道,都抵挡不住。
所以国师那边不能坚守不出,必须主动出击,将三十六部雷神拒之门外。
就在这时,有赞画高声禀报:“大真人,南山那边打响了。”
五娘收回视线,虽然明知道重炮团很难产生决定性作用,但还是下达了火炮掩护的命令。
与此同时,所有飞舟升空,配合大掌教亲军一起压了过去。
大掌教亲军作为道门最精锐的禁军,全部由灵官部队组成,可以组成军阵,除了需要两位一品灵官担任阴阳两个阵眼之外,关键是充当阵点的军旗。
寻常阵点需要与地脉连接,汲取地气为己用,所以最大的劣势就是无法移动,能守而不能攻。而大掌教亲军的军阵是以神力为补充,不依赖地气,自然可以自如移动,结阵升空之后,如同黑云蔽日,又似黑色大潮,直接从空中压了过来。
灵官们所持的黑旗在上空衍变出一方森严雷池。
雷法号称万法之尊,诸法第一,最是适配大掌教的身份。
只见太平山西山上方浮现出巨大漩涡,其中紫雷涌动,甚是骇人。
下一刻,天雷轰然落下,扩散开来的雷光将整个山峰变成白茫茫一片。
蔚为壮观。
待到雷光散去,整座山峰漆黑一片,许多火炮都变成了废铁。
紧接着又有九道天雷自雷池降下。
每一道天雷都有双人合抱粗细,直接没入山体,专攻藏在地下的各种工事。
不过太平道也并非单纯挨打,太平道以三十六人结成一小阵,共计有三十六个小阵,又结成一大阵,纷纷出剑。
飞剑如雨,剑气如虹,仿佛一场逆流而起的流星雨,既是抵消空中降下的天雷,也是直接进攻大掌教亲军的大阵。
大阵分阴阳,甲子灵官主导的阳阵负责防御,黑云化作壁障,将飞剑和剑气挡住。
丁卯灵官负责的阴阵无动于衷,只是继续催动大阵。
雷池之中间歇不停地生出雷电,在黑云中不断游走。
紧接着,甲子灵官的阵眼与丁卯灵官的阵眼完成了一次位置对调,变为阳阵主攻,阴阵主守。
所有游走雷霆瞬间汇聚一处,化作一道四人合抱的紫色光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天透地而至,割裂天幕,瞬间照亮大半个太平山。
在这个范围之内,一切都不可见,唯有煌煌威严的无边紫光。
另一边的战场,三十六部雷神和三千剑舟也已经展开交锋。
首当其冲的一尊雷神遭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剑舟攻势,这些无人剑舟以玉石俱焚的方式阻击雷神,不断有剑舟撞在雷神的躯体上,炸出无数剑气和火花,雷神的躯体上也不断有巨大的碎片拖曳着细沙一般的具现化神力脱落,如流星坠地,落地之后又炸成无数更小的碎片,神力所化的金色细沙就如不要钱一般四处流淌。
不过后续的雷神对于“同伴”的遭遇无动于衷,继续前行。
正因为正一道过去从未动用过全部雷神,所以结阵也不必三十六之数,二十八、十二、九,都可以。
只要有一定数量的雷神突破太平道的防线,便能动摇整个太平山大阵的根基,一旦阵法失效,另外两路大军便能包抄国师的后方。
如今道门大军在兵力上已经占据优势,太平道所能依仗的就是地利,一旦地利有失,到时候前后夹击,恐怕国师所部便要全面崩溃。
太平道同样明白这一点,必须要守住阵法不失,一波剑舟之后,随着李长律的一声令下,又有更多的剑舟从空中扑杀而至。
第一百七十八章 太平山不太平
若是从极远处旁观太平山战场,就会发现正面战场的上方云海好像破开了一个窟窿,然后无数流光自这个窟窿中飞出,笔直向下,没有一丝一毫的倾斜角度,正是太平道的剑舟。
这些剑舟首尾相连,几乎连成了一条线,接天连地的细线,不过从窟窿中垂落下来的又不止一条线,而是好几条线并列平行,就好似当空垂落了一张没有珠子的巨大珠帘。
随着涌出的飞舟越来越多,上方的云海便如锅内沸水一般,剧烈涌动。
剑舟下坠的速度极快,就如雨滴落在雷神的身上,也如雨滴一般炸成“水雾”。
如果仅仅是一艘剑舟,根本奈何不得体型庞大的雷神,不过在这艘剑舟之后,还有连绵不断的剑舟,不断撞击在雷神上面。
在这种接力攻击下,雷神终于被打得一阵摇晃,表面更是伤痕累累,出现无数个来不及愈合的漆黑孔洞,相较于原本金碧辉煌的外观,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雷神并不反击,只是依仗着皮糙肉厚,硬顶着剑舟奋力向太平山方向攻去。
转眼之间,已经有三尊雷神倒下。
李家也付出了将近三百剑舟的代价。
不过还是有一尊雷神接近了太平山,然后转入防御状态,在这个状态下,雷神不能移动,化作雕像,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
国师和天师打了半天,还是没能分出胜负。到底是老对手,知根知底,仙物相当,境界修为相当,就算拼了老命,说不好也是个同归于尽的局面。
于是两人错身而过,天师的“三五雌雄斩邪剑”双剑合璧,化作一道紫青二色的巨大龙卷,比太平山还要高,许多剑舟来不及躲避,直接被吸入其中,顷刻间便化作齑粉,不过天师的目标不在于此,而是以剑光所化龙卷直接硬撼太平山大阵。
虽然天师以一己之力未曾破阵,但也震得大阵摇晃不休,明暗不定,地气更是沸腾,就连地脉都有不稳的迹象,好些地方的阵点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压力,运转过载,直接爆炸开来,负责这些阵点的道士或者灵官便被炸死当场。
国师也不客气,转而针对雷神,当初在凤麟洲的伊势战场上,国师信手斩龙,如今在这太平山战场上,便调转剑锋,亦可信手斩神。只见得国师一剑斩出,剑气撕天裂地一般,没有任何花哨可言,就是锋锐到极致,此等神通名为“逆天劫”,只修剑气,不成体系,故而无法与道门四大剑诀相提并论,可单论剑气之盛、剑气之强、剑气之利,还要强过四大剑诀。
一尊雷神从头到胯出现一线裂缝,从中迸射出无数金光,只见这尊雷神竟是被国师一剑从上到下劈成了两半,两半残躯各自向两边倒去,便如山崩一般。不过伤口断裂处却没有血肉可言,只有金色的神力,轻者如荧升上天空,重者如沙流向大地,给这战场增添了几分梦幻色彩。
天师到底舍不得雷神,还是要阻拦国师。
国师也不敢让天师继续攻打大阵,同样也要阻拦天师。
两人竟是心有灵犀,又不约而同地战在一处。
这一番交换下来,声势极大,仅仅是战斗的余波也让天地为之变色,整个太平山的外围地带已经是满目狼藉。
当年齐玄素第一次去太平山,可见连绵成片的梯田,层次分明,远远望去,就像为天上神人修建的台阶,可如今呢,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不是化作废墟,就像被抹去了一般。
太平山不太平。
攻守双方都已经是不计代价了。
对于太平道而言,当初打伊势神宫都没有这么费劲,张家到底是李家的老对手,哪怕这些年青黄不接,可底蕴还在,真要打起来,就算能赢也要伤筋动骨,更不必说如今的张家不仅仅是张家,还拿到了道门的神力储备。
无论是张无暇和张无用,还是李长律和李长声,虽然都是心头滴血,但谁也不能言退。
金身破了可以重塑,剑舟毁了可以再造。
只要天下在,资源就在,千金散尽还复来。
另一边,双方的飞舟部队也在当空交上了手,其实就像翻版的海战,只是战场从大海转移到了高空,有炮击,有接舷战。
也有直接驾驶飞舟去撞对手的飞舟——这是杀红了眼。
原本无仇,打到死了人,那也有仇了。
飞舟上都起了火,火光中还有许多人影晃动,正在拼杀。
不断有飞舟从空中坠下,拖着滚滚的浓烟和火光,落在太平山的某处,然后炸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再加上炮火如雨点一般落下,空中不时落下天雷,整个西山战场可谓是火光冲天,浓烟处处,半边天都被烧得通红。
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真就是让太平山燃烧起来了。
所以说,道门大军团作战,除了帝京、金陵府、西京府这些经营几百年的雄城之外,真正的关隘还是各处高山,既能建造大阵,又不怕火炮,便是飞舟的空中优势也要弱上几分,所以各个道府都喜欢把道宫建造在名山之上,真正的易守难攻。也因为道府不管民生,不必与百姓来往。反正有飞舟通行,不怕交通不便。
可朝廷的衙门不一样,还要管理民生之事,不能建造高山之上,所以芦州道府的太平宫设在太平山上,芦州巡抚衙门却设在了庐阳府。
小殷也参加了这次战事,齐玄素让她下基层去第一线,她听命令去了,虽然时间不长,但已经跟周围的人混熟。
在这方面,小殷还是有点本事的,会说话,会做媳妇两头瞒。老张和七娘不对付,婆媳矛盾一直存在,齐玄素在中间端水,他是大掌教更是一家之主,有这个资格,小殷也跟着端水,竟然能把两头都哄得高兴,这就是本事。
还有这么多长辈,哪个不喜欢小殷?这里面当然有齐玄素的面子,可小殷也是的确招人稀罕,要不然,齐玄素怎么不收别人做义女?
别看小殷能惹事,小殷也不怕事,能扛事,还能平事。
在军营中,小殷这种性格还是挺讨喜的,不过她还是改不了张嘴就是童音的毛病,于是喜提了一个“娃娃音”的绰号。
小殷进的是大掌教亲军的编制,只是因为不会布阵,所以被安排到了地面部队之中。
当大战打响,小殷便兴奋起来,也不戴头盔了,扯出自己的新棍子,跃跃欲试。
至于军纪——小殷在大掌教面前都吊儿郎当,当着大掌教的面开小差,天师和五娘那边也是谈笑风生,还怕你这个。没道理她在紫霄宫像个小猴儿,到了这里就成了乖孩子,哪有这样的说法。
旁边有个年轻的灵官拉了拉小殷,示意小殷把头盔戴上。
这个灵官长了张娃娃脸,所以也有个绰号,就叫“娃娃脸”。
在一群灵官中,小殷和娃娃脸关系最好。
小殷一摆手,操着一口童音老气横秋道:“看你个怂样,怕什么,也就是你们这些新兵蛋子才怕这怕那的,我当年在黑衣人第一空中运输队当小伍长的时候,什么没见过!”
虽然小殷当兵没几天,但已经有了老兵油子的风采,这就是小殷速度,别人几年的成长历程,她只要几天就够了。也可以说,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
娃娃脸笑了笑,像个腼腆的大姑娘。
小殷又道:“你小子一看就是雏儿,连女人的手都没牵过,我可见过摘星楼姑娘们的大白腿,踢腿能踢这么高,都穿着很简单的衣裳,两边的开衩能到胳肢窝,等打完仗了,我也领你去见识见识。”
第一百七十九章 生死
到处都在激战,小殷也不讲究什么战术了,干脆就是抄起棍子加入了战斗。
不仅是小殷,其他地面部队也投入了战斗,只是他们的任务并非沿着山路攻上山去,而是尽可能地破坏附近存在的阵点,正所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阵点要一个一个拔,每少一个阵点,大阵的威力就会弱上一分,哪怕整座太平山有三百多个阵点,也终有拔完的时候。
小殷一马当先,投入了混战之中。
不过小殷并没有听从五娘的指示去争夺阵点,而是选择打人,美其名曰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
小殷毕竟是实打实的伪仙修为,寻常人哪里是她的一合之敌,直到小殷遭遇了一个不知名的李家高手。
要知道姚家有八老之说,除了姚令、姚懿、七娘之外,其余几人皆是不显山不露水,等闲人不知道他们存在,李家自诩道门第一家族,不会把所有力量全都放在明面上,有些暗中高手也在情理之中。
这名李家高手同样是伪仙修为,而且不是寻常的伪仙修为,较之吴光璧还要高出一筹。他本是潜藏于此,想要趁着五娘和景真明交手的时候寻找机会偷袭,结果景真明和五娘迟迟没有交锋,反而是遇到了一路横冲直撞的小殷。
这李家高手没有认出小殷,只当是个寻常天人,本想一剑结果了小殷,却没想到小殷深藏不露,反手以手中长棍架住他的长剑,丝毫不落下风。
直到此时,此人才确定,这个古里古怪的灵官是在扮猪吃老虎。
小殷也吓了一跳,不知从哪里跳出个老杂毛,挥剑就砍,要不是她反应快,就要被老杂毛一剑开瓢。难道伪仙也贬值了?怎么跟路边的大白菜一般。
接下来也没什么好说的,动手就是了,分个胜负。
小殷没学过棍法,也可以说自学成材,一套棍法返璞归真,使起来大开大合,破绽不少,主要还是靠着修为碾压,对上境界不如她的,那还好说,可对上这种势均力敌,小殷那点技巧便不值一提。
这名李家高手已经年过九十,虽然登仙无望,但浸淫剑道八十余年,单论剑术之玄妙,并不逊色国师和清微真人,还要在李长歌之上,小殷就更不是对手了
两人交手不到百招,小殷便中了三剑,万幸小殷皮实,当初不是伪仙都能硬挨孙合玉的一剑,更不必说如今已经脱胎换骨。
虽然伤势不重,但也让小殷大为恼怒,用出吃奶的力气,势要靠着一身怪力砸死这个老匹夫——她没吃过奶,就是那么个意思。
一瞬间,李家老者只觉得压力陡增,那铁棒仿佛有万钧之重,虽说以他的修为,抵挡万钧之力谈不上难事,但架不住小殷的攻击频率高,一弹指就是六棍,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长剑对长棍,本就是长剑吃亏,两人修为相当的情况下正面硬碰硬,李家老者也有点吃不消,只觉得持剑的右手被震得发麻,不得不改为双手持剑。
两人交手并没有造就很大的声势,若不靠近两人的战圈,乍一看就是平常打斗,无非是招数精妙了一点,这正是方寸间见大马金刀。
之所以如此,一是因为李家老者已至返璞归真之境,早已收敛了所有的锋芒,这才能干偷袭刺杀的活计,二是因为小殷也没有惊天动地的神通,自小殷出道以来,她一直就是三板斧,一张大嘴吃天下,擅长各种偷袭,什么天摇地动、日月无光、移山倒海都跟她不沾边。
所以两人打斗起来不像是伪仙交手,倒像是两个先天之人在过招。
这也让许多人忽视了此中的凶险之处——若是天师和国师那样的阵仗,都不用交代,没人敢靠近半分,早就躲得远远的。或是齐大真人对上景真明,也是如此。
可这种平平无奇的交手却让人放松警惕,不仅会靠得很近,甚至还想着插上一手。
也是巧了,小殷隐藏身份,李家老者为了偷袭,同样没有暴露身份,周围竟是无人知晓此二人的身份。
于是有几人靠近了两人的战圈,瞬间便被两人的伪仙修为震成齑粉,什么都没能剩下。
既有太平道的人,也有道门的人。
两人看也不看,只是专心应敌。
就在这段时间里,小殷又被李家老者刺中两剑,大为恼火,甚至被激起了凶性。不过别人被激起了凶性,是情绪主导理智,小殷却是反了过来,她平时不动脑子,到了此时反而眼珠子乱转,开始动脑子了,打算想办法卖个破绽,抽冷子给这老家伙一“砖头”。
吴光璧就是这么栽的。
想到此处,小殷双腮一鼓,面皮顿时通红,好似煮熟了的螃蟹,就连眼睛里也有了血丝,仿佛红温上头一般,出招也愈发没有章法。
那李家老者固然谨慎,见此情景也不由心中一松,年轻人到底是沉不住气,稍遇挫折,便要上头拼命,要知道同境之争就像钓鱼,靠的是水磨功夫,关键就在于耐心。
古人有云:血勇之人,怒而面赤。脉勇之人,努而面青。骨勇之人,怒而面白。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
可见这发怒便脸红之人是最低一等,不足为虑。
便在这时,娃娃脸解决了自己的对手,赶了上来。方才他被一名黑衣人缠住,所以比小殷慢上许多,没有看到那几个化作齑粉之人的下场,眼见着娃娃音正在跟一个不起眼的老头激战,身上甲胄多有破损,披头散发,脸色通红,俨然落在了下风之中。
娃娃脸和小殷关系最好,想也不想,便要过来助小殷一臂之力。
小殷此时满脑子都是做戏坑死那个老家伙,竟是没有注意到娃娃脸。
当小殷终于发现娃娃脸的时候,娃娃脸已经靠近了两人的战圈。
小殷大吃一惊,瞬间从血勇之人变成了骨勇之人,脸色发白,想也不想,便要把娃娃脸赶走。
与此同时,李家老者也发现了娃娃脸,没有多想,只是分出一缕细微剑气,一闪而逝。
剑气之快,就连小殷都来不及阻挡,已经穿过了娃娃脸的胸膛。
乍一看,娃娃脸既没有化作齑粉,也没有被劈成两半,甚至看不到任何明显的伤口和血迹,可剑气穿过甲胄没入他的体内,使他的生机迅速消失,转眼之间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在娃娃脸向后重重倒地的瞬间,小殷好像被人迎面打了一锤,有些发懵。
这一刻,她忽然理解了齐玄素说的“死人”。
她不是没见过死人,可以说,她是打小在死人堆里长大的,看着尸山血海成长起来的,死人再常见不过。
可齐玄素说的“死人”并非指尸体,而是死亡的过程。
小殷从未经历过身边人的离去。
无论是爷爷、万爷爷、白姑姑,还是老齐、老张、七娘、五娘,甚至是龙小白、何罗神、周梦遥这些人,都活得好好的,并且会一直好好活下去。
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娃娃脸也是如此,她还要带着娃娃脸去摘星楼。
可这次不一样。
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前不久还在谈论以后,转眼间便死掉了,成了一具尸体,没有任何未来可言。
不是抽象的数字,而是实实在在的人。
这就是生死。
都说除死无大事,别的事情可以反悔,可以补救,可以重来,可是死不行。
死了就是死了。
一瞬间,小殷脸色通红——这次不是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