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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过河卒txt下载     过河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章 谢知世

    大聚义失败,宋怀义的身份败露,自然是不能再返回道门了,只能彻底“落草”。江南道府也发布了宋怀义的通缉令。

    另一方面,吴光璧露了底还在其次,关键是卢先生被抓了。

    儒门之人可能有节操,但是儒门之人有节操不太可能。

    不到真正的生死关头,谁也不知道儒门之人到底有没有节操,到底是水太凉,还是从容赴死,恐怕就连当事人自己都不知道。

    作为幕后黑手的谢三公子当然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件事。

    大掌教的女儿亲自到了江南,亲自抓了卢先生,又要亲自断案。

    都说这位小掌教是个混世魔王,但是不可否认,凡是敢于小看这位小掌教的人,都没有讨到好去。

    所以谢三公子从不小看小掌教,反而有些如临大敌。

    江南的局势紧张起来,就如这天空阴郁幽沉,不黑也不白,为整个谢府笼罩了一层不祥的气氛。

    谢三公子的确姓谢,却并非行三,只因他擅长音律、书法、绘画,堪称三绝,被人称为“三绝公子”,谢家三绝公子,如此一个谢三公子。

    真要去谢家去抓三公子,那就闹了笑话。

    谢三公子大名谢知世,谢林渊是他的叔父,他是正儿八经的长子长孙,若论家族地位,甚至比庶出的叔叔谢林渊还要高一些,如今便是由他执掌谢家大权,出面迎来送往。

    在这一点上,哪怕是走得最快的张月鹿,都不如谢知世。

    张月鹿走得这么快,还是多亏了齐玄素的大力扶持,就算有齐玄素的支持,张月鹿也要等到天师飞升,才能染指张家的最高权力。

    姚裴要慢一点,虽然姚令倒了,但还有一个七娘,从年龄上来说,七娘算是七代弟子,所以姚令还要熬上个几十年才能上位。

    李长歌就更慢了,如今在他上面有两代人,分别是国师和清微真人。

    至于齐玄素,他没有家族,上头也没人,不在此列。

    谢知世年纪轻轻便执掌谢家,尤其是在谢家老一辈还在的情况下,可见这位谢三公子的确有些过人之处。

    此时谢知世正在谢园的水榭之中,凭栏而坐,手中轻轻旋转酒杯,望着外面的细雨,牛毛一般的雨丝落在人工开凿的小湖中,激起无数涟漪。

    谢知世眼神恍惚,低声道:“春日春风动,春来春草生。春人饮春酒,春鸟弄春声。”

    便在这时,一名窈窕女子自雨中款款而来,手中撑着一柄油纸伞,眉眼间笼着几分愁绪,行走之间,如扶风杨柳,一时间分不清是人从画中来,还是人入画中去。

    女子进到水榭,收起纸伞,坐在谢知世旁边。

    谢知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手将价值千金的“卵幕杯”丢入水榭外的湖水中。这种“卵幕杯”出自制瓷名家“壶隐老人”之手,薄如蝉翼,轻若绸纱,一枚才四十八分之一两,透光性极好,对光看去,如彩云追月,若隐若现,披光含雾,动中有静。毫不夸张地说,齐玄素作为大掌教都没用这么贵重的酒杯,结果就这么丢掉了,可见谢家的底蕴豪富。

    女子伸手揉开谢知世紧皱的眉头,柔声问道:“公子,何故忧愁?”

    谢知世没有拒绝女子的小动作,坦然说道:“老卢被抓了,我担心……”

    女子轻声道:“老卢是个忠义的,定不会让公子失望。”

    谢知世叹息道:“只怕是由不得老卢,道门之人的手段,我还是略知几分,诸如‘度世佛光’和‘道胎种魔’,可以让人性情大变,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都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如今道门就连本性都能强行修改,还有什么是道门做不到的?老卢落到了他们的手里……”

    女子轻轻打断道:“公子,我正是为此而来。”

    谢知世挑了挑眉。

    女子稍稍压低了声音:“我此番入京,见到了太后娘娘。”

    谢知世已经娶妻,这名女子显然不是谢知世的正妻,倒像是侍妾一类的角色。

    女子名叫汪瑶迦,既不是侍妾,也不是丫鬟,而是类似外室的角色。

    她最早是野道士出身,并且在江湖上小有名气,人称“秋水仙子”,只是后来因为女子间的争风吃醋得罪了慈航一脉的正宗仙子,也许站在齐玄素或者张月鹿的角度来看,慈航一脉也就那么回事,主要就是长袖善舞,不过站在寻常人的角度来看,慈航一脉就是庞然大物,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就在汪瑶迦险些被慈航一脉压死的时候,谢知世出手帮助汪瑶迦渡过难关。

    接下来就是老套路了。如果被救女子没有看上救命恩人,那就是下辈子做牛做马。如果看上了,那就是无以为报以身相许。

    谢知世被称为三绝公子,又一表人才,堪称才貌双绝,更不必说家世摆在这里,就算比不上秦、张、李、姚这几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是一流世家。汪瑶迦自然选择了第二条路,无以为报,以身相许,甘愿做了谢知世的外室。

    谢知世并没有把汪瑶迦视作玩物,反而在汪瑶迦的身上投入了很多资源,让她代为处理一些他不方便出面的事务,比如这次前往帝京。

    现在的汪瑶迦与其说是谢知世的外室,倒更像是谢知世的助手。

    谢知世问道:“太后怎么说?”

    汪瑶迦说道:“太后说,如果到了事不可为的那一步,那么就请公子去帝京避难。”

    谢知世没有说话,而是伸出手以掌心覆住了汪瑶迦正在揉按眉心的右手,两人就这般互相依偎着,享受片刻的无言温存。

    过了好一会儿,谢知世才缓缓开口道:“走,容易。可是一走之后,再想回来,那就难了。难道我要只把他乡作故乡吗?”

    顿了一下,谢知世又道:“我这一走,江南的谋划怎么办?”

    汪瑶迦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可以代公子留下来。”

    谢知世握紧了汪瑶迦的手,摇头道:“太危险了。道门已经疑上了我,而且如今坐镇江南执掌大权的是天师张无寿,只要有机会,张无寿不介意将谢家满门抄斩。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汪瑶迦道:“不至于如此吧?天师似乎不是这样的人。”

    谢知世苦笑道:“过去多年,三师一直是并列齐名,难分伯仲,西洋人称呼他们为‘三人议会’。如今国师反了道门,姚令谋害两代大掌教,同为三师的天师会是个好人,你信吗?”

    汪瑶迦沉默了。

    谢知世问道:“你还要留下吗?”

    汪瑶迦坚定道:“我还是要留下,这里总要留一个人。如果我们都走了,那么人心就散了,那些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人必生二心,公子这些年的诸多谋划便要付诸东流。若是我代公子留下,别人还以为公子仍在江南,人心便不会散,公子在帝京遥控指挥,仍旧可以图谋大事。”

    谢知世望向外面雨幕,幽幽一叹:“无论大事成或不成,留下的人都是九死一生。”

    汪瑶迦不由一笑:“公子何时变得如此婆婆妈妈了?自古以来,成大事哪有不死人的。自从那日公子把我从慈航一脉贼婆娘的手中救下,我便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了公子的手中,一生归宿萦于公子一身。就算是死,只要是为了公子而死,我虽死无憾。再者说了,我也不仅仅是为了公子,更是为了自己,我要找慈航一脉报仇,这应该是我此生唯一的机会了。”

    没了酒杯,谢知世直接拿起酒壶灌了一口酒,长叹息道:“自二百余年前帝京一败,皇朝更替,道统鼎革,道门取代儒门成为天下之主,儒脉万马齐喑。时至今日,三师内斗,又有英明神武之皇帝陛下和程相奋起抗争,天下千万士子,皆侧目以视,当此之际正是吾辈捐躯济难之时,取义全节以为楷模,唤天下有识之士同声相应,只是……”

    谢知世顿了一下:“我的确还有不能死的理由。我可以死,却不能死在当下,也不须长了,只要一年半载,我便可成仁取义。”

    汪瑶迦轻轻唤了一声:“公子。”

    谢知世又望向汪瑶迦,满目柔情:“只是苦了你,你非儒门弟子,自是没有为道统而死的道理。”

    汪瑶迦微微一笑:“我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谢知世站起身来,望向水榭外,长声吟诵道:

    “国脉如丝,叶落花飞,梗断蓬飘。纷纷万象,徒呼负负;茫茫百感,对此滔滔。几见降魔道愈高?

    “一念参差,千秋功罪,青史无私细细雕。才天亮,又漫漫长夜,更待明朝。

    “异说纷纭,民命仍悬,国本仍飘。人生落落,黄流已失,天浪滔滔,斗角钩心意气高。

    “朱门绣户藏娇,令瘦影婆娑弄腰。乍长羽毛,便思扑蹴;久贪廪粟,犹肆牢骚。放下屠刀,归还完壁,朽木何曾不可雕。”

    吟罢,谢知世将酒壶中的一点残酒饮尽,朗声道:“吾可死矣,祝诸前进,一上当朝。”

    恰逢此时,春风裹挟着料峭寒意袭来,又多几分凄清。

    天色愈发阴沉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郭翁波

    江南道府的幽狱还是老地方,齐玄素和张月鹿曾在这里审理第二次江南大案的有关嫌犯。

    虽然当初“天廷”火烧真武观,但幽狱位于地下,受到的损失不大。

    幽狱靠近真武湖,里面一半是普通牢房,一半是水牢,设有阵法,禁绝各类传送法术和遁术。

    卢先生被关到了水牢之中,小殷就在外面的普通牢房办公。既然整个金陵府都知道小殷已经到了,那么小殷也不演了,直接现出原形,一丁点的小人,还装模作样拿了根拂尘,小号的莲花冠和小号的鹤氅,整个道门也是独一份。

    小殷招手叫来一个灵官,让他把卢先生提到刑讯室去。

    刑讯室有两道门,一道小门供审讯之人出入,一道大门供犯人出入。

    整个刑讯室也分成两部分,较大的部分算是外间,通过大门出入,摆设各种刑具和负责记录的书案。较小的部分算是里间,通过小门出入,单独隔开,里面的人可以看到外面,外面的人却看不到里面。

    小殷根本不用里间,直接来到外间,在书案后坐了。外间的正中位置是一方与地面砌成一体的石质座椅,两名灵官将卢先生放在石椅上,用石椅上自带的铁锁将卢先生固定。

    石椅周围是各种刑具,随手可取,其中就有大名鼎鼎的“勾魂鞭”。

    鞭身上缠绕满了各种诡异符箓和铜钱,与普通符箓相较,这些符箓的笔迹鲜红,张牙舞爪,透着一股狰狞戾气。

    打在身上,没有半点伤痕,没有皮肉之苦,不过等同是一鞭子打在神魂上面,这魂魄之痛,可比什么皮肉之苦都要难捱。一些江湖人个个都是宁死不屈,可挨上一顿鞭子之后,只剩下一句话,但求速死。

    “勾魂鞭”也有等级,有针对先天之人的,也有针对天人的。

    要照着小殷的意思,直接搜魂就好了,然后抓人,干嘛弄得这么麻烦,反正现在实行战时体制,没有那么多讲究。不过五娘下了命令,不允许小殷把人弄死,弄疯也不行,小殷也只好遵从五娘的命令。

    在齐玄素这个小家庭里,小殷毫无疑问是地位最低的,随便是谁都能管一管她,因为小殷辈分最低。

    五娘则是辈分最高的,地位也相对超然,谁都要尊一尊她。这种超然地位也体现在整个道门,比如天师和澹台震霄,无论境界修为,还是身份地位,都要高于五娘,可在明面上还是要尊一尊五娘这位老前辈。

    所以齐玄素才要把五娘派到江南,能对天师起到一定的制衡作用,换成是别人,只能沦为天师的应声虫。不过就算是五娘,明面上也不能反对天师,江南的局势还是由天师一手掌控。天师真要下定决心做什么事情,五娘拦不住。

    既然不能搜魂,那么小殷便只能用些老手段了。虽然道门严禁刑讯逼供,但小殷是在乎这种事情的人吗?她甚至不是人。

    小殷也不问话,示意灵官先给这个卢先生一鞭子。

    这是小殷从话本里学来的,叫作杀威棒,先杀杀这个儒门之人的威风,让他认清现实。

    灵官戴着金属面具,看不清表情,只是执行命令,猛地一鞭子抽在卢先生的身上。

    果不其然,这一鞭子打在身上的威力实在寻常,连条血印子都没留下。

    可就在这一瞬间,卢先生的瞳孔猛然收缩,双眼中有了片刻的茫然。

    小殷开口道:“抽完这一鞭,还有一鞭。”

    灵官的动作没有半点犹豫,又一鞭子抽在了卢先生的身上。

    卢先生仿佛从噩梦中惊醒,脸色苍白,浑身湿透,开始但求速死。

    小殷冷哼一声:“再抽完这一鞭,还有三鞭。”

    灵官毫不客气,又是三鞭子,打得卢先生抽搐不停,痛不欲生。

    临来之前,齐玄素曾向小殷面授机宜,齐玄素当时说:做具体工作,尤其是针对儒门这些非道门之人,要记住两句话:对群体保持团结和关注,对个人保持警惕和距离。

    小殷表示听不懂。

    齐玄素便举了一个说话的例子:道门和儒门存续相依,关系源远流长,两家友谊万古长青,不过你作为读书人不能妄议玉京政策。

    小殷就有点懂了。

    不能对儒门喊打喊杀,却可以对具体的儒门弟子出重拳。

    不管对不对吧,反正小殷是这么理解的。

    小殷还是有几分灵性的,如果把这个问题扩展开来,把儒门替换为谢家,把儒门弟子替换为谢三公子,一样说得通——要团结整个谢家,同时对谢家内部的部分人清理一下,如果把谢家整体看作一个人,那么也算是治病救人了。

    也许有人要说,这是有弊端的,清理不彻底,以后还要作妖。

    只是江南士绅这个生态位,不是杀一个谢家就能解决,就算没了谢家,以后也会有其他家族占据这个位置,继续代表江南士绅的利益,谋夺话语权,对抗玉京。想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不在于杀一个谢家,而在于改变产出谢家的环境。现在看来,还没有太好的办法。那么对于道门来说,杀不杀谢家都意义不大了。

    至于天师要杀谢家,更多是出于对张家利益布局的考虑。

    出完重拳之后,小殷终于开始正式问话:“说吧,你和那个谢三公子是什么关系?”

    五鞭下去,卢先生的节操碎了一地,这也不能怪他,抗不过去才是常态,换成小殷受刑,她多半也熬不住,第一鞭下去就要哇哇大叫。

    卢先生已经有点神志不清,几乎是凭借本能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他的确是谢三公子的属下,奉命串联,说好听一点叫使者,说白了就是一个大号的传令兵,传达谢三公子的命令,他的自主权力其实不算大。

    比如说宋怀义聚义,这件事是谢三公子定下的,具体执行另有其人,只是谢三公子不方便亲自出面,卢先生就是谢三公子的代表。

    类似卢先生这样的人,还有好几个。

    卢先生也提到了一个江湖人,此人并非宋怀义,也不是“天廷”“客栈”之人,而是一个江湖游侠,名叫郭翁波。

    此人精明强悍,不喝酒,不好女色,仗义疏财,心狠手辣。

    郭翁波少年时广交朋友,一个“义”字当头,敢于不顾自身安危去替朋友报仇,藏匿江湖上的亡命徒,私铸钱币,盗挖坟墓,这人又着实有些运气,每每危急关头总能脱身,或是遇到贵人。

    等到郭翁波年龄大了,开始反思自己,转而以德报怨,广施恩情,打造自己的人情帝国,当真是及时雨一般,扶危济难,上到公卿,下到升斗小民,都有他的关系,不过其底色还是那个心狠手辣的游侠儿,该动手的时候绝不含糊。

    用郭翁波自己的话来说,无论是施恩,还是杀人,都属于主持公道。

    郭翁波有两副面孔,在普通人面前便如老好人一般,为人和气,对待邻里乡亲十分礼遇,没有半点架子,若是遇到难事,总会出手相助,且不求回报。

    可是在敌人面前,他还是那个动辄杀人的游侠儿,没有一点点改变。

    当然,有些时候,如果敌我没有根本利益冲突,他也不介意放过敌人来彰显自己的大度,这些被他放过的人就会成为他在江湖上的免费招牌。

    最有名的一次,江南地界上的两个帮派结仇,大打出手,宋怀义从中调解,两方始终不听劝解。有人就去拜见郭翁波,说明情况。

    郭翁波分别会见结仇的双方,两家慑于郭翁波的名声,准备和好。

    郭翁波却说:“我听说宋祭酒为你们调解,你们不接受。翁波怎能盖过宋祭酒一头?”于是郭翁波当夜离去,不让人知道,又说:“暂时不要听我的调解,待我离开后,再让宋祭酒从中调解,你们就听他的。”

    如此一来,郭翁波算是讨了三家的好,也让宋怀义承了他的人情。

    用现在比较时髦的说法,这叫立人物设定,用古典一点的说法,就是立牌坊。

    不过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郭翁波最终还是栽了。

    张拘成上位之后,是个强势掌府真人,道府内部搞一言堂,道府外就更不容许反对声音了。

    偏在这个时候,郭翁波的兄弟犯下了一起命案,最后查到郭翁波的身上,张拘成亲自过问,郭翁波便成了张拘成用以杀鸡儆猴的那只鸡,也是罪有应得,被江南道府抓捕投入幽狱之中,任凭他人如何求情,一概不许,最后判了一个死刑。

    便在这时,谢三公子出手了,以三十万太平钱的重金买通了幽狱的道士,用谢家的人情疏通各个关节,来了一个偷龙转凤,用其他死囚顶替了郭翁波。

    张拘成毕竟是掌府真人,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更不可能以掌府真人之尊去验明正身,至多是事后看一眼,根基不深,心腹不多,所以竟然被底下人蒙混过去,郭翁波得以逍遥法外。

    直到如今,江南道府的账面上,郭翁波还是个死人。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大案要案

    小掌教亲自办案,幽狱的负责人也在旁边,听到这番招供,汗当时就下来了。

    “咦?谢三公子把这个叫郭翁波的从江南道府的幽狱里捞了出来,咱们这里不就是江南道府幽狱吗?”小殷瞪大了眼睛,语气倒是颇为轻松,不过气氛已经紧张起来。

    这可不是一般的钦差可比,当初的七人小组也不行,这是威名在外的小掌教。如今的江南道府也不是平时的江南道府,掌府真人说了不算,天师和齐大真人说了才算。

    不管怎么说,小掌教是实打实的伪仙修为,这满屋子的人加起来也不是小掌教的对手,更不必说小掌教还占着理。

    退一万步来说,乖乖认罪还有一线生机,大不了余生修道观,要是敢对大掌教的宝贝女儿出手,那肯定没个好。

    小殷站起身来,把拂尘扛在肩上,来回走了两圈。

    所有人的视线都紧紧随着小殷而移动,大气不敢喘。

    小殷说道:“都说江南道府油水大,我一直不当回事,江南再富能富得过玉京和帝京吗?现在看来,江南是真有钱,我记得帝京的行情才二十万太平钱,江南就开到三十万太平钱了。都能在太上坊买一栋宅子了。”

    此地的负责人艰难说道:“回小掌教,我们江南道府的幽狱也分为第一幽狱、第二幽狱、第三幽狱,总共有七个幽狱,其中第一幽狱专门负责玉京交办的大案,那个郭翁波是没资格关在这里的。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们也不清楚。”

    小殷点了点头,没再提这一茬,转而对卢先生说道:“不要东拉西扯了,老实交代你的问题,那个谢三公子是怎么回事?”

    既然已经开了头,便如女子失足,那么卢先生便彻底没有节操可言,一五一十全部交代了。

    谢三公子就是谢家大公子谢知世。

    谢知世与北方的大玄朝廷暗中联络,利用谢家的影响力、人力、财力暗中拉拢江湖人,策反黑衣人、官吏,也包括一部分腐化堕落的道士,主要是通过掌握的把柄进行威胁。

    “胁迫。”小殷重复了一遍。

    其他人顿时又紧张起来。

    小殷一拍桌子,大声说道:“大老张可真是个糊涂掌府。”

    老张、大老张、老老张,在小殷这里是三个不同的人。

    这话不留半点情面。不过小殷也是看准了才说,紫霄宫的风向已经很明显了,天师都默认了,她还怕什么?

    再者说了,张拘成干的这事也的确虎头蛇尾,还不兴让人说了?

    老张家为什么斗不过老李家?老李家是坏,老张家是蠢。

    一个邪恶,一个愚蠢。有些时候,两家还会联合起来做一些既邪恶又愚蠢的事情。

    老姚家,则是疯癫。

    这三家执掌道门,那真是绝了,道门能有好吗?

    小殷还是把有关案情上报给了五娘,又由五娘上报天师。

    天师召开了议事,所有副府主、辅理以上,必须参加。

    天师亲自主持议事,环视四周:“谢知世,一个无官无职的布衣,却好似江南道府的地下掌府真人,运营江南如布棋子,指挥道士似御牛马。这是为什么?无非是有些道士的把柄被他握在手中,大家怕他揭短,坏了前程。如果大家能以公心事业,无隐瞒无私弊,那姓谢的又何能要挟于你?”

    众人默不作声。

    天师道:“邓琣,到了没有?”

    一名三品幽逸道士站了起来,战战兢兢道:“在。”

    天师却没有看他:“大战在即,我本不想大动,只是如今看来,不动不行了,来人呐。”

    新任甲辰灵官直接带着一队灵官大步走进议事堂。

    天师吩咐道:“拿下了。”

    邓琣顿时面如死灰,不敢反抗,被灵官们拿下带走。

    此人正是负责掌管幽狱的副府主,三十万太平钱倒有一多半进了他的口袋。

    他不仅是江南道府的副府主,还是正一道出身,此番东窗事发,无论从哪边算起,天师都能管着他。

    天师又道:“北辰堂的道友到了没有?”

    北辰堂分堂的辅理赶忙起身:“在。”

    天师又吩咐道:“立刻追缴其非法所得。”

    这本该是风宪堂的职责,不过天师却用了北辰堂,说白了便是不信任风宪堂,毕竟风宪堂和幽狱基本就是一条裤子的左右两条腿,现在其中一条腿出了问题,另外一条腿怕是好不到哪里去。

    然后天师切入了正题:“这是一桩大案,关键在于这位谢三公子,三绝公子,真是好手段,翻云覆雨,又是江湖,又是庙堂,无孔不入。是了,就是我们如今议事所在的天心道宫,在二百余年前还叫天心学宫,也是他谢家的产业,这江南的主人应该是谢家才对。”

    小殷也列席了这次议事,在这个时候,别人都不敢说话,小殷却是例外,大声说道:“干脆把大真人府那块‘南国第一家’的招牌送给谢家好了。”

    天师被打断了节奏,只是看了小殷一眼,却是不好跟孩子一般见识。

    五娘顺势开口道:“我的意见是,立刻抓捕谢知世以及其他涉案人等,至于谢家,是不是审过了谢知世再说?就算是姚令叛乱,也没有把姚家一杆子打翻的道理。”

    天师不置可否:“齐大真人认为谁来负责这件事比较合适?”

    五娘道:“正所谓一事不劳二主,这个案子是小殷审出来的,我的意见是继续让小殷负责,若是换成别人,难免有摘桃子的嫌疑。”

    天师笑了笑:“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苏真人呢?”

    苏元载立刻说道:“我赞同天师和齐大真人的意见,就由小殷真人负责,另外考虑到可能存在人手不足的问题,是不是调拨一些人手过去?”

    天师稍稍抬高了音量:“案子升级了,算是大案要案,当然要加派人手。”

    苏元载又道:“从哪里调拨呢?”

    天师道:“最近事多,玉京北辰堂那边恐怕是分不出人手,至于江南道府这边,已经不能信任了,我的想法是,直接从大真人府和上清宫调拨人手。”

    五娘心中暗忖:这话倒是不错,张家和谢家也算是多年的宿敌,在对付谢家这件事上,张家人当然可靠,肯定不会与谢家沆瀣一气。

    不过问题是这些人也不会听小殷的,而是依照天师的命令行事,最后真把谢家灭了,引起反噬,还要小殷来承担骂名。

    五娘刚要开口说话,小殷已经先一步开口了,拍着胸脯道:“没有问题。”

    天师点头道:“很好。”

    五娘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默认这个事实。

    其实小殷有一个优势,那就是她的小掌教身份,真要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也总能得到宽容。

    众人对小殷的期望很低,要求自然也低。

    天师道:“那就这么定了。”

    待到议事结束之后,五娘跟小殷一道出来:“你真不该应承下来,谢家树大根深,真要倒了,不知要掀起多大的风波,天师不肯出头,你又凭什么出头?”

    小殷却道:“我没有出头,因为谢家不会倒。”

    五娘有些吃惊:“谢家不会倒?”

    小殷便把自己悟出来的道理说了一遍,要团结抽象的群体,要警惕具体的个人。

    五娘更吃惊了:“没想到你还懂得这个道理,那我就再补充一点。谢家不是不能倒,而是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大掌教的事情够多了,处理不过来,总要分个轻重缓急,当务之急是解决秦家和李家的问题,那么谢家便往后放一放,只要不添乱就行了。至于天师为什么要借着这个机会把谢家搞倒,是因为天师飞升在即,他此时不出手便没有机会了。反之,大掌教还很年轻,时间在大掌教,所以大掌教不必急于一时,可以慢慢处理,事情一缓,便有余地。在这件事上,天师和大掌教所站立场不同,看待问题的角度也不同,那么处理问题的方式方法自然就会有分歧。只是大掌教碍于一些其他原因,不好公开否定天师的做法。”

    小殷道:“我知道,天师为了老张家的稳定,老齐为了江南的稳定,老齐的格局比老老张高多了。既然老齐不好说话,那就由我来做。这就叫:老齐无言,我为其声。”

    五娘笑道:“好,好,好,孺子可教。你这家伙终于开窍了,我看你过去都是装的,这不是挺聪明吗?”

    小殷不屑道:“我只是志不在此,张大祭酒都说了,我日后是要拯救天下苍生的,心里装着九州万方,肩上扛着两京好多个州,你们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我都懒得搭理,什么大掌教,大香蕉,让我当我都不当。”

    五娘笑骂道:“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小殷道:“不做大掌教就不用承担大掌教的责任,可是不做大掌教也能掌握大掌教的权力,话本里都是这么干的,最后还能得一个不慕荣利的好名声。”

    五娘道:“行了,我的九代大香蕉,办你的案子去,若是办砸了,你的八代大掌教可不会轻饶你。”

第一百二十三章 字据和棒子

    天师调人很快,这次由上清宫的掌宫真人张无暇亲自带队。

    按照品级来说,张无暇是参知真人,要在小殷这个普通真人之上,不过有些时候账不是这么算的,就拿老殷先生来说,他也不是参知真人,不过手中权力直追平章大真人,绝大部分参知真人见了老殷先生都不敢造次。

    姚懿不在金阙的序列之中,却是享受参知真人待遇,如今也在老殷先生之下。很多时候,权力大小取决于自己与最高权力的距离,离得越近,权力也就越大。

    小殷虽然不是参知真人,但距离最高权力委实太近了,这就导致小殷的身份过于特殊,总不能真把她当个普通真人看待吧?普通真人能随时面见大掌教吗?普通真人能尽得道门一众高层的宠溺吗?

    答案肯定是不能。

    那么就不能把小殷当作普通真人看待。

    正如过去的七娘、周梦遥之流,她们甚至不是真人,只是四品祭酒道士,可没人把她们视作四品祭酒道士,七娘甚至能与三储君谈笑风生。

    小殷也是大胆,直接跑去问天师:“天师,天师,这次查案是以我为主呢,还是以张掌宫为主呢?”

    天师想要敷衍过去,故意不给准话:“自然是你们二人通力协作,没有主次之分。”

    小殷却不上当:“天无二日,心中只有一个太阳,国无二主,大掌教和皇帝只能剩下一个。两人都为主,便是两人都不能做主,如果两人意见相左,令出多门,那么到底听谁的?没有人做主,这个案子便查不下去。”

    天师只得说道:“那你想要怎样?”

    小殷道:“要么是一正一副,要么是建立小组少数服从多数。一个小组的最低人数是三个人,既然现在只有两个人,那么我肯定要做正的,如果让我做副的,我可不承担主要责任。”

    天师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小瞧这个小家伙了。如果让张无暇出面做主,那么与天师亲自出面有什么区别?谁不知道张无暇是天师的首席秘书,那就是天师的化身一般。

    想要打鬼借钟馗,那就得给小殷做主的权力,哪怕只是名义上做主的权力。

    最后天师不得不说道:“那好,你来做主。”

    小殷把手一伸:“立字据。”

    天师不由一怔,好气又好笑,多少年了,三师的话就是金口玉言,几时有人敢让三师立字据的?

    小殷却振振有词:“就算是大掌教,也要立字据,天师只是副掌教大真人,难道比大掌教还要特殊吗?”

    齐玄素就不敢在小殷面前说类似“我什么时候说过世子多病汝当勉励之”的话语,因为一旦涉及许诺,小殷第一个要求就是立字据,不立字据的许诺就当放屁,信不了一点。如果时间充裕,小殷还要找见证人外加留影,绝对抵赖不了半点。如果齐玄素敢问,小殷就敢把时间精确到西洋时间几分几秒。

    所以天师想要糊弄小殷那是很难的,小殷才不上当。

    天师无奈,不愿跟孩子一般见识,只得给小殷写了一张字据。

    小殷接过字据看了一眼:“没有印……”

    天师笑骂道:“要求还不少。”

    小殷觍着脸道:“要是没有印,别人不信怎么办?到时候出了岔子,我可不出头。”

    天师无奈道:“罢罢罢,我给你用印就是了。你要哪方印章?是我的私章?还是天师的‘阳平治都功印’?”

    此印虽然是仙物,但也是天师大印,许多正式公函乃至青词上表都需要加盖此印,所以天师可以把“归藏灯”和“三五雌雄斩邪剑”借出去,唯独不会把“阳平治都功印”借出去。

    小殷嘿嘿一笑:“都盖上是最好了”

    天师也不跟她计较,先盖上了“张无寿印”,又用了象征天师的“阳平治都功印”。

    小殷这才心满意足,拿着字据欢喜去了。

    天师此时还不知晓,他这不跟孩子斤斤计较的一念之差,让张无暇吃了多少苦头。

    张无暇到了之后,小殷便摆出正职的架子,要让张无暇听她的命令。

    因为天师已经提前跟张无暇通过声气,所以张无暇明面上没说什么,表态自己一定会鼎力协助小掌教的工作。

    “很好,很好嘛。”小殷老气横秋道,“有了这个心思,就没有办不好的事情,听说你这次从云锦山带了不少人来?”

    张无暇道:“此番来人都是上清宫的精锐,也悉数听从小掌教的号令。”

    小殷又是连连点头,把一些老道士的做派学得惟妙惟肖,故意拉长了音调:“啊,都到齐了吧?有没来的吗?没来的举下手。”

    小殷喝了一口茶,不忘吐掉嘴里的茶叶,然后把茶杯重重一搁:“没人举手,那就是都到齐了。”

    “现在开始议事,这个,都拿笔记一下。”小殷敲了敲桌子,“今天我们只讲一个问题。就是这个、这个关于谢家的问题。”

    小殷翻了翻笔记本:“啊,这个,我讲到哪里了?”

    有人小声提醒了一句:“谢家问题。”

    “对,谢家的问题。事不宜迟,啊,你们即刻前往谢家祖宅缉拿这个、这个谢三公子。啊,这个谢三公子谢知世,这个这个,大家一定要精诚团结,啊,务必将其捉拿归案,不要使其逃脱。”

    张无暇实在听不下去了:“小掌教,实在不行咱还是照着稿子念吧,没必要加这么多语气词,我这个年纪都没成这样。”

    “哪有什么稿子。”小殷挥了下手,“你这个小道友……这个老道友怎么能这么讲话,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上级了?废话少说,快点去,若是让人跑了,我拿你是问。”

    张无暇挥了挥手,示意全体出动去抓人。

    其他人都如蒙大赦,这位小掌教比老道士还老道士,简直是折磨。

    这些张家道士的确是精锐,很快便把谢家祖宅围了个水泄不通,只是来晚一步,这里已经人去楼空。

    谢知世不在,谢林渊不在,谢知世的父母也不在,只剩下一些无关紧要的仆人。

    既然天师已经明确表示不想亲自出面,那么张无暇只好回去找小殷汇报。

    小殷抓住机会将这些人大骂了一通,指责他们办事不利。

    张无暇倒是不觉得意外,既然谢知世能从幽狱中捞人,那么他想要无声无息地离开金陵府就不是什么难事,其实走掉一个谢知世,问题不大,关键是要铲除谢家在江南的根基。正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走一个容易,走一大家子就不容易,目标太大。

    小殷示意其他人都出去,只剩下她和张无暇。

    张无暇提议道:“既然谢知世畏罪而逃,那我们干脆发下通缉令,抓捕谢氏族人。”

    小殷顾不得装老道士,立刻摆手道:“不行,到底该抓什么人,要先审了谢知世才能确定。”

    张无暇道:“可是谢知世已经逃了,无人可审。”

    小殷两手一摊:“那你们抓去啊。”

    张无暇道:“要先审问了谢氏族人才能知道谢知世的下落。”

    小殷道:“道门可没有连坐之罪。”

    张无暇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顾不得那么多了。”

    小殷一拍桌子,震得茶杯都跳了起来:“我是老大,我说了算,我说不许抓人。”

    张无暇皱起眉头:“小殷真人,道门并无‘小掌教’之职务,我尊你一声小掌教,不意味着我就要听从你的命令行事,而且大掌教也曾公开批评过这类事情,甲子灵官为此还受了处分,我这样做,也算是贯彻落实大掌教的指示了。”

    小殷哼哼一声:“本座神机妙算,早就料到你们要搞这么一出,你看这是什么?”

    说罢,小殷直接掏出了天师的字据。

    张无暇不由一怔,万万没想到小殷还有这一手,他有心说是假的,可天师的笔迹和两方印章又做不得假。

    小殷大声道:“你敢不听天师的话?”

    张无暇道:“这、这并非天师的手令,只是个字据。”

    小殷一瞪眼:“白纸黑字,天师亲自写的,还有天师的印章,怎么就不是天师的手令了?你要是不信,咱们现在就去天师那里评评理,看看天师认不认!”

    张无暇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这就不必了。”

    小殷气势十足:“既然你不敢,那就执行命令。”

    张无暇仍是摇头道:“恕难从命。”

    小殷的眼神变得不善起来,悄悄伸手去摸她的棍子:“你可要想好了,战时违抗上司命令,就是违抗军令,我真能把你打得直叫唤,最后闹到天师那里,也是我有理。”

    张无暇也察觉到了小殷的不怀好意,便想要向外走去。

    可小殷不给他这个机会,道果境已经展开,直接困住了张无暇。

    “呔!哪里走!吃俺小殷一棒。”

    张无暇猛地回头,就见小殷高高跃起,当头一棒。

    他万万没想到,小殷说动手就动手,而且动手不留情。

    片刻后,小殷独自走出议事堂,向一众张家道士下令道:“刚才天师有事把张掌宫叫去了,我们就不等张掌宫了,先办案子,你们即刻搜捕一个名叫郭翁波的人。”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大议事

    不得不说,这些张家道士的确是精锐,清一色的天人修为,虽然少了一个张无暇,但影响不大。

    这些人虽然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想,毕竟他们绝想不到小殷的胆子竟然这么大,真敢打张无暇的主意,还是在天师的眼皮子底下。

    说白了还是太不了解小殷,齐玄素还不是大掌教的时候,小殷就敢打左人凤,如今打个张无暇怎么了?

    小殷手中还有天师用印的字据,就如圣旨,就这么夺了张无暇的权柄,比姚令暗算七代大掌教还要顺利,初显搞宫变的天赋。

    一众张家道士领了命令,四散开来去抓人。

    虽然郭翁波藏得很深,行踪飘忽不定,但只要道门公器想要抓人,那就没有抓不到的,除非他也逃到江北去。当初张拘成一声令下,不就抓到了?

    说到底,这些江湖人保全自身的关键不在于如何逃脱抓捕,而是不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抓捕名单上,这就需要一把大伞护住自己。

    这些张家道士不属于江南道府,与江南道府没有交集,也不必向江南道府报备,那么保护伞的作用便发挥不出来。

    至于张无暇去了哪里?

    小殷把他转移到了鬼国洞天,一时半刻且出不来呢。

    齐玄素的用意很明白,他的阶段目标是西道门大军“入关”,守关的是凤麟洲道府掌府大真人张气寒,所以要策反张气寒。

    齐玄素开出的条件相当不低,此时张气寒处于摇摆状态,便要在正面战场上施加压力,也就是拿下芦州,迫使张气寒认清形势,做出正确的选择。

    齐玄素和秦权殊所见略同,齐玄素想要策反秦权殊的人,秦权殊也在策反齐玄素的人。区别在于齐玄素想要来个大的,直接策反一洲之地,秦权殊却是从细微处着手,看准了那些被道门收编的官吏、黑衣人,江南士绅以及江湖人,要来一个里应外合,让天师大败而归,终使江南局势糜烂。

    所以天师和五娘达成共识,在正式进攻芦州之前先解决这个问题,又牵涉到了谢家公子谢知世的一系列布局。

    到了这里,天师和五娘发生分歧。天师打算借着这个机会顺手把谢家灭掉,五娘认为正事要紧,暂时不动谢家,保证局势稳定。

    于是博弈的关键来到了小殷的身上,小殷也果真不复五娘所望,利用天师的轻视心理,又靠学老道士麻痹了张无暇,最终轻松拿捏张无暇,夺取了上清宫道士的指挥权,开始清理谢知世的布局,而不是去针对谢家人。

    这就是侧重点不同的问题。

    小殷这一套操作下来,还是像模像样的,虽然有点粗糙,缺少细节,但是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长到姚令的高度。

    齐玄素没有过多关注江南的问题,他的主要精力都放在西道门回归上面,现在已经改名为灵宝道。

    先前都是意向和方案,虽然最高层开小会已经达成一致,但没有律法效力,所以接下来就是召开金阙议事,走程序,将这些方案一一落实。

    首先就是灵宝道这个名字。

    然后是正式确认澹台震霄出任灵宝道大真人,位同三师,也就是副掌教大真人,道门的副掌教大真人扩充为四位。同时也追授历代西道门之主为副掌教大真人,入祖师殿东殿。

    再是宫甫、皇甫嵩出任平章大真人,皇甫极、澹台盈等八位西道门真人出任参知真人。

    这里没有细谈,如果不算叛出道门的太平道,那么金阙参知真人数量不仅没有超编,还有极大的缺口。可如果算上太平道,那么金阙的参知真人数量已经超出玄圣定下的三十六之数。现在是一个模糊地带,没有完全明确,算是拉开了金阙改制的大幕。

    还有就是在南大陆初步成立临时道府、确定有关人等职务。

    所以这段时间的金阙议事就没停下,齐玄素亲自主持议事,议完这一场还有一场,再议完这一场还有三场。

    不同于以前的议事,这次涉及的问题十分复杂,西道门回归道门牵涉金阙体制、大掌教选举等方方面面的问题,许多律法都要推倒重来,几乎是动摇道门根基了,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便是如此。

    所以这次进行的是扩大议事,参加议事的不仅有参知真人,还有大掌教选举委员会的老道士们,以及有关专业的普通真人。

    放眼望去,一品天真道士和二品太乙道士竟是人数相当,这次议事的总人数更是达到了史无前例的七百余人,部分人员无法到亲自到场,也远程参与了议事,或是派出代表代为参加议事。

    比如天师就派出了张无用作为他的代表。七娘还要坐镇地肺山,也派出了姚司作为她的代表。其他几位掌府大真人,职责所在,同样不曾亲自参与议事,纷纷派出了自己的全权代表,比如兰大真人的代表是徐教容,颜大真人的代表是颜永真。

    值得一提的是,张无道的代表是张拘奇——也就是齐玄素的岳丈,这算是变相向齐玄素示好。张家那么多人,偏偏选中了张拘奇,那么肯定是有意的。齐玄素没做大掌教的时候,张拘奇靠边站,齐玄素做了大掌教,张拘奇还是靠边站,那么好女婿岂不是白做大掌教了?反正是发表意见,不是动手打人,张拘奇足够了。

    这还不算没有座位的有关服务人员。

    齐玄素不得已通过阵法将金阙主会场扩大,才能容纳如此多的人。

    正因如此,议事进度推动很慢,参加议事之人也很谨慎,很多事情都是讨论了又讨论,完善了又完善,不断提出问题,不断解决问题,还要解决分歧,调和矛盾,从朝阳初升一直到明月高悬,一天能完成一个议题就相当不错了。

    基本就是子时还在讨论问题,一直要到丑时才能告一段落,然后寅时准备新的议事,卯时又要开始议事,再到次日的丑时,如此循环往复。

    上至大掌教,下至负责记录的金阙辅理,都是连轴转,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幸亏能够参加议事之人都有修为在身,换成寻常人,非得当场熬死几个不可。

    不过饶是如此,许多人也脸色不好,毕竟心力消耗不轻。

    在这种情况下,齐玄素当然没有闲心去理会小殷的事情,也不能亲力亲为去处理儒门掀起的舆论攻势,干脆全部交给周梦遥处置。

    实在有重要事务必须齐玄素亲自决断,齐玄素便让同样参与议事的张月鹿代为主持议事,他暂时离开一段时间。

    西道门方面也派出了代表参与这次扩大议事,澹台震霄和宫甫要整军备战,脱不开身,皇甫极更是主持澹秀宫的日常工作,所以由皇甫嵩带队,澹台盈作为副手,同时也是澹台震霄的代表,还有两位参知真人和二十余位真人,其他道士近百人,共同组成了一个代表团,来到玉京,代表过去的西道门现在的灵宝道在议事上发声。

    姚懿当然也参与了这次议事,齐玄素的许多发言稿子都是出自姚懿的手笔,不得不承认,姚懿的水平相当高,齐玄素只觉得当初的选择没有错,留下姚懿的确帮了大忙,他都有点离不开姚懿了。

    虽然姜大真人不在了,但姚懿算是填补了姜大真人的部分空缺,不过姚懿不曾独自领兵,还看不出带兵的本事如何。

    老殷先生没有参与这次扩大议事,他也不必发表意见,作为谋主,他提建议都在事前,齐玄素下了决定之后,他的任务就完成了,所以老殷先生再次踏上行程,返回婆娑洲,为第二轮策反做准备。

    结束今天的议事之后,齐玄素暂时回到小紫霄宫的微明殿,姚懿跟在他的身后。

    张月鹿没有回来,她还在金阙那边。

    不多时,周梦遥走了进来——周梦遥同样没有参与大议事,张无恨一个人代表了她们两个。

    齐玄素问道:“什么事?”

    周梦遥回复道:“我通过埋在帝京的暗线刚刚得到一个消息,谢知世已经秘密抵达帝京,暂时住在程太渊的家中,皇帝和太后分别接见了他。”

    齐玄素整理了一下因为议事有些纷乱的思绪,这才说道:“就是齐大真人提到的那个谢三公子?”

    “正是。”周梦遥道,“江南道府已经发布了谢知世的通缉令。”

    齐玄素沉思了片刻:“这个谢知世很特别吗?”

    周梦遥回答道:“在玉京之变以前,不显山不露水,所以有关他的消息不多,现在只能确定,程太渊很重视他,正是因为程太渊的支持,他才能提前执掌谢家。”

    齐玄素问道:“‘圣无忧’怎么说?”

    周梦遥道:“‘圣无忧’已经离家二十年,一直居住在帝京,谢知世则一直留在江南,两人交集不多,谈不上了解。”

    齐玄素想了想,说道:“不要轻举妄动,让帝京的暗子以保全自身为重。暂且看江南那边的处理结果罢。”

    周梦遥应道:“是。”

第一百二十五章 针眼

    卢先生被捕之后,郭翁波就有不详的预感,虽然他不清楚江南道府内部的分歧,但他深知幽狱里的手段,卢先生是撑不了多久的。

    一旦卢先生招供,也许其他人不会暴露,可他是一定会暴露的。因为在谢三公子的布局中,卢先生只是个传令者,并非执行者,就拿宋怀义一伙来说,卢先生只跟宋怀义打交道,其余二十多个头领与卢先生并无交集。

    如此一来,卢先生被捕之后,暴露的就是谢三公子、宋怀义、郭翁波这几个人,其他人还是安全的。

    虽然卢先生曾对郭翁波说,他还负责黑衣人方面的策反,但这话有一定的水分,实际上另有其他人负责黑衣人这条线,卢先生主要负责宋怀义这条线,这些人互不统属,也没有交集,均是单独向谢知世汇报。

    郭翁波毕竟不是谢知世的嫡系属下,卢先生也不清楚另外几条线的具体情况,可又要用黑衣人那边的进展来安郭翁波的心,所以卢先生只能这么说。

    说白了,卢先生口中的“我那边”,应该是指“我们那边”,即以谢知世为首的一群人。

    想要将这些人连根拔起,谢知世是关键。

    不过谢知世已经逃了。

    小殷刚刚收到老周那边共享的消息,谢知世逃往帝京,已经是秦权殊和程太渊的座上宾了。

    小殷还是聪明的,只是一般情况下不怎么往正经地方用,她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刻意识到一点,谢知世肯定在江南留了一个替身。

    从卢先生交代的情况来看,谢知世建立的这个策反体系,基本都是单线联系,千条线一个眼,最终汇总到谢知世这一个点上。

    谢知世走了,那么这些线头就成了群龙无首。谢知世舍得放弃他花费无数心血精力织就的大网吗?

    小殷觉得不能。

    如果是遥控指挥,从帝京到金陵府,不仅相隔千里,而且还有重重封锁,不能说全无可能,只能说很难。

    虽然存在各种联络手段,但这些联络手段是可以被人从中截获的,所以当初策划“五行山定心猿”的时候,道门专门启用了密语,需要二次翻译。

    如果要使用密语,那么就有一个时效性的问题,不可能做到实时指挥,必然有滞后性。一般情况还好说,一旦遇到紧急情况,比如卢先生被捕,反应不及时很容易满盘皆输。

    若是隔空遥控真有那么简单,那么将领也不必亲自上前线了,直接在大后方遥控指挥就是。所以谢知世遥控指挥是行不通的。

    综上种种,小殷认为,谢知世会留下一个替身在江南代他指挥,这个替身就是新的“针眼”。

    到了这个时候,小殷就要深刻理解大掌教的战略方针了。

    大掌教并不在乎一个谢家的死活,他要着眼全局,现在的主要任务不是追杀谢知世,而是保证道门大军能够顺利进攻芦州,所以小殷要做的就是将这张策反大网连根拔起,清除内部间谍。至于谢知世,跑了就跑了吧,一人之力还能左右天下大势吗?

    这个新“针眼”既然能代替谢知世留在江南,肯定知道这些“线头”的具体名单,只要拿下“针眼”,就解决了这个问题。

    首要任务就是找到这个“针眼”的身份。换位思考,如果自己是谢知世,会任用什么人来担此重任?

    肯定是亲信心腹,而不是随便一个什么人。

    于是小殷又去见了苏元载,请苏元载帮忙提供一份有关谢知世的人际关系图谱。

    都说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苏家正是谢家的敌人,对于苏元载来说,这可太简单了,很快便提供了一份详细至极的资料。

    此时苏元载还不知道小殷已经“宫变”了张无暇,还以为小殷打算对整个谢家动手,需要一份名单对照着抓人,苏元载自然是希望不漏走了一人,所以这份资料上不仅包括了谢家人,甚至囊括了一众并不姓谢又与谢家关系密切之人,甚至是谢家几个大管家的儿孙也在上面,只会有错杀,绝对没有遗漏。

    小殷不由感叹这些人手段之狠,这是要灭尽满门啊,关键这些老货还不亲自出头,想要打着大掌教的旗号,打着道门的旗号,以道门的名义灭掉谢家。

    这才把她给推了上来,毕竟她是小掌教,天然代表大掌教,她开了杀戒,世人就会以为是大掌教下的命令,是道门的决议。

    日后说起来,他们吞了谢家,得了好处,还不沾因果,站在干岸上,鞋底都没湿,脏活骂名全让小殷和道门承担了。这也算是一种变相的“公权力斩断私仇”。

    真是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小殷如此想着。

    幸好本座明察秋毫,早就看穿了你们的小心思,岂会上此恶当?我才不管谢家呢。仔细算算,老老张也没几年了,等到老张上了位,咱们慢慢清算,一个都跑不掉。

    小殷拿到名单之后,耐着性子梳理了一遍。

    谢知世的父母和大部分谢家族人并不在金陵府,而是在钱塘府,其中包括谢知世的正室夫人和未成年的儿子。苏元载早就派人严密监视,所以这些人基本不可能担任“针眼”。

    这些人太过显眼了,就算没有被监视,也不适合担任“针眼”,最好是一个不怎么起眼的人。

    不起眼,还要关系足够亲密。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的人不会太多。

    小殷看来看去,注意到一个人。

    汪瑶迦。

    在苏元载给出的资料中,这个汪瑶迦疑似是谢知世的红颜知己,苏家并不能十分确认,不过宁错杀不放过,也列在了这份名单上。

    什么是红颜知己?

    对于小殷来说是不好理解的,这还得怪老齐,小殷是个没心没肺的,她对于人际关系的理解大多来自对齐玄素的参照,比如夫妻关系,就是老齐和老张这样的。可是老齐没有红颜知己,这种微妙、模糊、朦胧、暧昧的关系,对于小殷来说,可太陌生了。

    不过小殷不理解归不理解,不意味着她不知道这四个字大概是什么意思,反正也可以算是比较亲密的关系了。

    于是小殷再次求助周梦遥,请周梦遥查一查汪瑶迦这个人。

    因为齐玄素已经提前交代过,虽然北辰堂出不了大力,但还是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进行协助。

    如今张无恨参加议事去了,颜永真也代表颜大真人参加议事去了,只剩下周梦遥一个人操持这么多事务,真是一刻不得闲。不过大掌教的命令最重要,哪怕在这种情况下,周梦遥还是抽出时间帮助小殷验证了一件事。

    就在前不久,这个汪瑶迦去过帝京,虽然汪瑶迦的行踪十分隐蔽,但还是没有逃过清平会的眼睛。

    姚家和周家经营清平会达百余年之久,许多暗子之深,就算是上查三代也看不出端倪,毕竟落子在百年前。

    李家执掌北辰堂不假,可不要忘了,沈长生就是被李家搞倒的,周家作为沈长生的后人,第一防备对象就是李家,又怎么会让李家轻易突破。

    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对于小殷来说,间接证据就足够了。她现在有五成把握,这个汪瑶迦就是谢知世留下的“针眼”。

    七娘教过小殷,世上的事情从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只要超过五成把握,就可以去做。

    只要有五成把握,那就可以把人拘来。

    问题是谢知世的目标很大,其实是比较容易抓的,这个汪瑶迦过去在江湖上有些名气不假,可是跟谢知世比起来,那就差得远了,再加上她搭上谢知世之后,这些年很少在人前露面,更不像郭翁波那样有一大帮子兄弟,孤身一人,深居简出,江湖没有她的传说,江南道府也没有她的档案,此时再想找她就有些困难。

    这就让小殷犯了难,就算是神仙找人,也得有个媒介,比如头发指甲一类,如今什么都没有,总不能凭空愣找。

    要知道江南大军集结需要时间,不过这个时间不是无限的,发动总攻的时间已经定下,小殷必须在发起进攻之前解决这个问题,若是解决不了,那就是她的问题,齐玄素说要严惩,可不是说说而已,真会把小殷关到“锁妖塔”去,让她找岳柳离问好。

    在道门做事就是这么难,小殷倒是继承了齐玄素的魄力,什么事情都敢干,前提是你能一直赢,只要失败一次,立刻反噬。

    齐玄素只是侥幸,没有输过,一直赢到了大掌教。

    别人为什么不敢有魄力?说白了魄力的代价太大,就如豪赌加注,赢是大赢,一步登天,输也是大输,一步踏空,万劫不复。

    虽然小殷本意并非如此,但她已经卷入其中,而且还是在漩涡中心,那就断无轻易脱身的道理。更不必说,小殷自己还主动加码,直接动用武力宫变了张无暇。

    如果小殷完美解决问题,一俊遮百丑,这种小事就轻轻揭过了,不上秤没有四两重。可如果小殷没能解决问题,造成严重后果,比如战事失利,这种事情就会上纲上线,一千斤都打不住。甚至小殷的政治前途都要全部葬送,什么九代大掌教,想都不要想。

第一百二十六章 线头

    另一边,上清宫道士们已经初步锁定了郭翁波的行踪。

    这就是道门的力量,如果随便一个江湖人都能翻了天,那么道门凭什么坐天下?所以还是那句老话,江湖人要做的是不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道门的名单上,而不是跟道门掰手腕。

    小殷一声令下,上清宫道士展开了突袭抓捕。

    五通神小庙。

    这是郭翁波的老巢,只有很少人知道这个地方,卢先生也知道,不过卢先生不知道的是,这座庙其实可以移动。

    严格来说,不是五通神小庙可以移动,而是小庙下方的沙洲可以移动。

    所以行踪不定。

    卢先生被捕之后,他所知道的那个地址就已经作废,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水域,小庙早就随着沙洲去了其他地方。

    只是郭翁波还是小觑了道门,或者说郭翁波对于道门的手段缺乏直观概念,就像江湖人想象不出蒸汽福音傀儡兵团大战西道门造物是怎样的景象。

    道府维持地方治安所用的手段和道门在战场上所用的手段是两码事。

    张无暇这次从上清宫带来了四分之一个方士营。

    根据卢先生招供的信息,上清宫道士找到了卢先生和郭翁波见面的地点,虽然五通神小庙已经转移,但上清宫道士还是找到了一丝细微的妖气残留。

    不是郭翁波这个老江湖不懂得抹除痕迹的道理,而是郭翁波不能想象道门的技术力已经强到这个地步,在他已经有意清理痕迹之后,还能提取到难以感知的妖气残留,这已经是认知上的差距了。

    毕竟这些上清宫道士算是天师的嫡系精锐了,他们可以对标地肺山道士,后者虽然在大军围困地肺山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被齐玄素招降,但也算是陪着姚令抵抗到了最后一刻。如果是天师走到这一步,那么运转云锦山大阵的就是这些上清宫道士了。

    这些人的精锐程度可想而知,用上清宫道士对付江湖草莽,可以说是杀鸡用牛刀。

    然后上清宫道士以这个地点为中心,初步划定了一个方圆三百里左右的搜索范围,又以寻找到的妖气为媒介,通过方士营不断缩小搜索范围,最终确定了五通神小庙转移后的位置。

    请示了小掌教之后,上清宫道士开始实施抓捕,以确保郭翁波不会逃走,也不会自杀。

    此时郭翁波正在五通神小庙中,望着神龛中的五通神。

    神龛很小,五通神的雕像只有婴孩大小,上面蒙了一层红布,看不清真容,周围弥漫着淡淡的妖气。

    虽名中有神,但更像是狐仙一类的存在。

    “五通神啊五通神,但愿我也能渡过这一次的难关。”郭翁波喃喃自语,“若能脱得此劫……”

    郭翁波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取出三炷香,插在神龛前的香炉中。

    袅袅升起的雾气模糊了郭翁波的脸庞。

    郭翁波能从一个乡野少年走到今天这一步,成为江南江湖上呼风唤雨的大人物,自然有些外人不为所知的机缘。其实别说是外人了,就算是自己人,也不知道这个秘密。

    这个机缘就是五通神,有人遇到只剩下一缕残魂的老爷爷,有人遇到在过去认识的义母,有人干脆是生来不凡,郭翁波在少年时误打误撞来到这座废弃多年的五通神小庙。五通神没有害他性命,反而与他达成了互利共生的协议。

    这是郭翁波的发家之地,所以郭翁波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弃这座小庙。

    为了保密,郭翁波并没有带太多人手,只有几个亲近心腹,守在庙外。

    入夜,一轮明月挂在黑漆的夜幕上,小庙没有挂起灯笼,只有庙内一灯如豆,忽明忽暗。

    一名三品幽逸道士踏月而来。

    一个负责守夜的江湖人在不经意间看到了这一幕,猛地张大嘴巴,却发现自己如何也发不出声来,就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掌扼住了他的喉咙,不断收紧,不仅让他无法发声,还让他慢慢窒息。

    与此同时,一名名道士借着夜色和芦苇荡的掩护,自水上而来,分别出手解决掉郭翁波的心腹。

    这些江湖人的修为都不逊于初出茅庐的齐玄素,不过都死得无声无息,以有心算无心,几乎没有抵抗,正如齐玄素遇到诸葛永明,若非七娘出手,当时就要交代了。

    不过在最后关头,还是有人反应过来,大喝一声:“尖局化把的鹰爪孙,水漫了,全碎了。”

    这是江湖黑话。

    “化把”是道人,“尖局化把”是真道人;“鹰爪孙”是泛指捕快、官兵一类人;“水漫了”是杀过来的意思,“全碎了”就是全死了。

    翻译一下就是:道门的鹰犬杀过来了,弟兄们全死了。

    话音刚落,此人便被一名道士一掌拍在胸口,雷电入体,心脏麻痹而死。

    庙内的郭翁波第一反应不是为兄弟报仇,而是逃跑。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道门的人果然找上门来了。

    自从上次被抓入狱之后,郭翁波就花费重金从七宝坊的黑市上购入了一套符箓,五行遁术,用以关键时刻的逃命,此时他直接用了土遁和水遁两道符,意图先遁出小庙,然后从水中遁走。

    不过第一步就失败了,不知何时,地面已经变得固若金刚,根本无法施展遁术,金遁也不行。

    这正是方士营发力,禁绝了此地的五行遁术。

    与此同时,那名三品幽逸道士也在空中掐诀念咒,直接召来一道水桶粗细的雷电,正中下方的小庙,穿透屋顶,正中郭翁波。

    郭翁波怒喝一声,运转罡气,虽然勉强抵挡下天雷,但周身上下也是遍布焦痕,受了些伤势。

    这一道惊雷便好似进攻的号角。已经形成合围之势的道士们纷纷破门、破窗乃至破墙而入,没有任何花哨,齐齐出掌,皆是“掌心雷”。

    若论单打独斗,在场之人中,包括招引雷霆的三品幽逸道士,没有任何一人是郭翁波的对手,可这些道门精锐从不搞单打独斗。

    齐玄素费尽心思,又是去南大陆,又是策反张气寒,又是促使西道门回归,其实就只有一个目的——在正面战场形成兵力优势,说白了也就是以多打少。

    谁跟你单打独斗?

    郭翁波陷入被围攻的局面,每一掌都不致命,可叠加起来就不一样了。

    李家的“万华神剑掌”,是掌中蕴含剑气,张家的“掌心雷”,是掌中蕴含雷电。

    雷电入体,积少成多,郭翁波只觉得半个身子都麻木不堪,不仅行动不便,而且就连真气运转都变得凝滞起来。

    郭翁波心中暗暗叫苦,这伙道士修为高得吓人,虽然他自忖单打独斗可以胜过任何一人,但也绝不是三招两式就能解决的,此时自己身陷重围,只要不能一招制敌,那么其他人只要从旁援手,他就要无功而返。

    在草原上,雌狮要两三口才能咬死一只鬣狗,所以雌狮被鬣狗围攻,只要鬣狗配合得当,雌狮也会不敌。可雄狮就不一样了,只要一口就能咬死鬣狗,那么成群的鬣狗也打不过雄狮,只会被雄狮轻易碾压。

    此时郭翁波就是陷入了类似雌狮的困境之中,不能一击致命,打不死人,几乎是必输之局。

    三品幽逸道士从空中落下,反手拔出一把法剑,淡淡道:“郭翁波,我等奉命拿你,跟我们走一趟吧,还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郭翁波心思几转,缓缓说道:“我却不知犯了什么法,竟然惹来诸位高功和法师,实在是受宠若惊。”

    “你干了什么你自己清楚。”为首道士冷冷道,“这次是小掌教亲自下令拿人,谁都保不住你,谢知世都逃了,你还要负隅顽抗吗?”

    郭翁波吃了一惊,面上却是不显,仍旧在寻找脱身的机会。他当然知道自己干了什么,造反可是杀头的营生,而且他本就是张拘成亲口定下的死囚,此番二进宫,前账加后账,焉有幸理?

    忽然之间,郭翁波大喝一声:“五通神助我!”

    在他身后的神龛中突然亮起红光,一股妖气顿时弥漫开来。

    一众上清宫道士浑然不惧,为首道士冷笑:“孽畜,既然你不识天数,自寻死路,那我等便成全了你。”

    话音未落,道士们已经结阵。

    他们是张家的道士,所修习的自然是“五雷天心正法”,此时结成阵法,齐齐招引雷霆,比起先前的天雷,威力不知大出几许。

    雷法乃万法之尊,至阳至刚,也最是克制妖类,这五通神虽然已成气候,但终究不是妖仙之流,别说与青丘山的狐仙相提并论,便是较之江北苏家的狐狸道士们也有差距,这些张家道士自然不惧。

    更不必说,外面还有方士营的人手负责支援和接应。

    很快,小殷就收到上清宫道士的汇报,缉拿郭翁波,击杀五通神,唯一美中不足,郭翁波被打成重伤,正在紧急救治。己方没有损失,只有一人受了些许轻伤,没有大碍。

第一百二十七章 小掌教的手段

    小掌教很满意,一边让人救治郭翁波,一边考虑该怎么应付天师。

    张无暇是天师派来的,天师过几天肯定要召见张无暇,询问工作的进展。当天师发现张无暇消失不见,就到了考验小殷的时候。

    小殷提前讨要了天师的字据,其实不是用来对付张无暇,有没有这个字据,都不妨碍小殷偷袭张无暇,最后小殷也是靠着武力成事。

    小殷拿到这张字据主要是为了对付天师,堵天师的嘴。

    这多少有点官场斗的意思,默认上位者必然遵守规则。从实际来说,用上位者的话来堵上位者的嘴,属于昏招中的昏招。上位者有一百种办法不认账,如果小殷仅仅是小殷,妄想通过这种办法迫使天师就范,那是做春秋大梦。

    不过小殷不仅仅是小殷,她还有一重身份,就是所谓的小掌教,道门当然没有这个职务,可小殷身后的大掌教却是实打实的。所以小掌教这个身份,说虚也虚,说实也实。

    天师正是看中了这个身份,所以才要让小殷出头,在这件事上,天师其实是被动的,小殷反而是主动的。

    如此一来,小殷就能用天师的字据对付天师,大不了天师免她的职,她反而能够从漩涡中脱身,反正天师不能杀了她,老齐更不会关她一辈子。至于谢家死不死,小殷其实并不关心,她之所以要保住谢家,也只是为了响应大掌教的战略方针,执行齐玄素的意志,并不意味着她对谢家有什么好感。

    果不其然,天师虽然很忙,但召见张无暇听取汇报的时间还是有的。结果天师愣是没联系上张无暇,待到天师以神通一搜,发现张无暇疑似不在人间,张无暇又不能飞升,肯定不是在某个神国,就是在某个洞天。

    天师只是略微一想就知道是小殷搞的鬼,也不去找张无暇的具体位置了,直接把小殷叫来。

    小殷胆大包天,见到天师之后,非但不认错,反而来了一个恶人先告状,细数张无暇如何骄横,如何不把她放在眼里,如何独断专行,如何倚老卖老。

    小殷又拿出天师的字据,抹着眼泪,添油加醋道:“我拿出了字据,说这是天师的意思,他却说根本不算数,还说什么让天师亲自给他下令才行,无非是看我小,好欺负,他还踢了我一脚呢,这哪是踢我的屁股,分明是打您的脸。”

    天师却是哭笑不得。

    他不止听一个人说起过,这小家伙天赋异禀,性格顽劣,跟她比起来,张月鹿和姚裴都算是温柔贤淑的女子了。

    据说慈航真人带过她几天,一个不留神,她把五枚朱果全都吃完,还没尝出什么味道,被火气烧得上蹿下跳,口里喷火,烧了慈航真人的纱帐,毁了慈航真人的字画,打了慈航真人的花瓶,最后还把慈航真人的“长生泉”一口气全都喝了,闹了个鸡犬不宁。

    本来还想扮演一把慈祥外祖母的慈航真人早早竖起了白旗,不享这个福了,从此再也不提这一茬。

    说到底,慈航真人还是比较端庄传统的女人,跟小殷不是一路人。

    换成七娘、五娘这种,且合拍着呢,要不怎么说是保殷派。

    天师今天也算是领教了,这孩子的确不是一般人,日后肯定有大出息,进则可以执掌天下,退则可以为祸一方,绝非池中之物。

    正如小殷所料,天师还真不好把小殷怎么样,字据在前,齐玄素在后,他还这能舍了老脸不要,放下身份去跟一个孩子慢慢掰扯对错?

    就算不谈其他,天师做了一辈子的慈祥长辈,在三师中的名声相对最好,难道临近飞升去打破这个保持了一辈子的人设?飞升大会还开不开了?

    天师长叹一声:“你是总有理,也罢,我不跟你计较,只有一条,你得把张无暇给我还回来,我亲自给他下令,让他不要掣你的肘就是了。”

    能让天师认输的人不多,姚令和国师都没做到,小殷算一个。

    小殷搓了搓手,小声道:“那个……立字据?”

    天师哑然失笑:“这的确是个好习惯,值得保持。”

    说罢,天师扯过一张空白公函,刷刷几笔,然后盖印,一气呵成。

    小殷接过字据,先是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无误,然后捧着字据欢喜地去了。

    小殷还是讲信用的,也不敢跟天师耍无赖,回去之后就开启鬼国洞天的门户,把萎靡不振的张无暇放了出来,然后给张无暇出示了天师的第二张字据。

    整个过程,小殷下巴高高扬起,双手叉腰,挺起胸膛,一派胜利者的架势,完全就是小人得志……意气风发的样子。

    张无暇算是领教了这个小魔头的手段,尤其是看到天师的第二张字据之后,也明白天师的意思了。毕竟他是天师的首席秘书,最是了解天师的心思,这意味着天师不打算做文章了,最起码是不打算通过小殷做文章了,谢家暂时安全了。

    谢家也是命好,竟然摊上了小殷,谢家人真该给小殷供奉个长生牌位。

    之所以这么说,原因也不复杂,无论是要保谢家的齐玄素,还是要灭谢家的天师,都不是那么坚决。真要保不住,谢家被灭了,那也就灭了,齐玄素不会跟天师翻脸,至多就是要求天师收拾好残局。真要保住了,那就保住了,天师也不会大动干戈,更不会跟齐玄素离心离德,至多是以后再说。

    到头来,谢家的存亡还真就在小殷的一念之间。

    小殷的压力也不是谢家的存亡,无论谢家死活都不影响小殷的前途,关键在于谢知世编织的那张策反大网,若不能将这张大网连根拔起,坏了进攻芦州的大事,小殷就准备收拾行李入住“锁妖塔”大客店吧。

    此番秘密抓捕郭翁波,少有人知晓,除了郭翁波本人之外,没有留下活口。下一步就是速审郭翁波,先将他这条线一网打尽。郭翁波在江南江湖立足几十年,人脉很广,知道内幕极多,除了宋怀义这一伙之外,肯定还有其他的江湖人,若能全部审出来,可以先把江湖这条线清理个八九不离十。

    这就是打个保底,若是最后找不到“针眼”,也是只有里应,没有外合,算是把损失降到了最低,待到接受大掌教审判的时候,量刑能够轻一点。

    当然,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小殷还是要积极进取一下。

    天师把邓琣拿下之后,让次席副府主张持月暂时身兼两职,邓琣本就是他的属下,也不算突兀。

    这个张持月也不是旁人,正是张持月的堂兄,当初齐玄素还是个七品道士的时候,第一次去张家,首先见了两个人,一个是张玉月,另一个就是张持月。

    张月鹿曾经说过,不算太过偏远的旁支,他们这一辈足足有七十多个堂兄弟姐妹,其中只有三个跟她关系比较好,分别是:张玉月、张持月、张五月。其中又以张持月最为年长,张玉月次之,张月鹿再次之,张五月最小。

    当时张持月就已经是紫微堂的主事道士,这么多年过去,张持月也晋升了三品幽逸道士,在张拘成的手底下做副府主。玉京之变后,江南道府的次席副府主是李家人,已经逃掉了,齐玄素为了拉拢正一道,在人事任命上做了很大的让步,于是张持月便顺理成章地升了次席副府主,以他这个年纪来说,已经相当不低了,不能拿道门三秀的标准去要求所有人。

    小殷原本是来做二等赞画的,没资格指挥张持月,不过随着天师打鬼借钟馗,不断给小殷放权,如今小殷就连张无暇都能指挥了,也不差一个张持月。

    现在的小殷名义上是二等赞画,实际上是一等赞画的地位,当年东皇亲自领军,老殷先生作为东皇的谋主,也就是一等赞画。

    同为赞画,一等与二等之间的差距,比参知真人与普通真人的差距还要大。

    小殷也不客气,指示张持月审问郭翁波,后续的抓捕、剿灭也由张持月负责,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她拿张持月是问。

    虽然从辈分上来说,张持月作为张月鹿的堂兄,算是小殷的长辈,但是工作的时候称职务,要叫小掌教大人。

    另一边,小殷又指示张无暇调动上清宫道士,用尽一切办法找到疑似“针眼”的汪瑶迦,小殷放出狠话,若是出了差错,她齐小殷要被问责,要被关到“锁妖塔”反省,你们也逃不掉。

    张无暇也只能从命。

    现在唯一的线索是这个汪瑶迦曾经与慈航一脉结仇,也许慈航一脉会有些线索,正好慈航一脉同为正一道成员,普陀岛也距离金陵府不远,倒是十分方便。

    小殷这些年耳濡目染之下,指挥起来也是像模像样,她本人同样没有闲着,决定亲自处理潜伏在江南的“天廷”“客栈”以及青鸾卫,这些人现在的任务四处策反,真正打起来的时候,他们也会亲自上阵,同样是不稳定因素,在小殷的清理范围之内。

    尤其是对付吴光璧这个大光头,就得小殷老大亲自上场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太一殿中

    经过连轴转的大议事后,终于走完了程序。

    由齐玄素提议,在金阙充分讨论并投票通过,最后再由大掌教令来确定。

    今天的太一殿格外热闹,除了中轴线留出一条过道,其他地方都站满了人,一眼望去,全是各色莲花冠,上次这么热闹还是大掌教升座。

    因为西道门回归道门是大事,也是盛事,再加上这次议事拉开了金阙改制乃至道门改革的序幕,所以格外隆重。

    在太一殿最深处也是最高处,有一方九层台阶的须弥座,上面放置着大掌教的宝座,所谓升座,总得有个座位才行。

    迄今为止,在道门的所有大掌教中,只有排在最前头的玄圣和排在最后头的齐玄素没有举办过升座大典。

    不过在许久之前,没有选出七代大掌教,还是三人议会和三储君的时代,八代大掌教更是遥遥无期,所有人都认为八代大掌教选举是几十年后的事情,在那个时候,齐玄素做过一个有关升座大典的梦。

    齐玄素在梦中做了大掌教。

    如今的齐玄素也是大掌教,不过他这个大掌教并非正常上位,不是选出来的,而是拥立的。

    掌府真人是选出来的,不过有两种情况。一种是道府大议先选出掌府真人,然后由金阙确认。另一种是金阙任命,然后由道府大议根据金阙的指导方针进行只有一个候选人的选举。

    大掌教的选举与掌府真人的选举在本质上并没有太大不同,齐玄素属于第二种情况,也就是道门实权派们研究决定让齐玄素来做大掌教人,然后再走个选举程序。

    七代大掌教则是选出来的,因为当时的道门上层实权派意见并不统一,要么选举,要么开战。

    其中多少有点区别,就好比皇帝继位,正常传位登基和直接兵变,是两个性质。

    不过在那个梦中,齐玄素是正常上位的,举行了升座大典。

    就是在这座太一殿中——虽然那时候的齐玄素从未踏足过太一殿。

    在梦中,齐玄素一步一步走上九层台阶。

    忽然之间,齐玄素感觉好像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眼角余光隐约看到了一截绣着铜钱纹样的袖角,一闪而逝。

    齐玄素猛地停住了脚步,艰难又缓慢地转过头来,望向身后。

    他看到了张月鹿,也看到了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然后还看到了其他的平章大真人,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以及数以百计的真人。

    所有人都望着他,满怀敬畏。

    唯独没有那个他希望看到的人影。

    他满怀失望地转过头去,继续走向象征着大掌教的宝座。

    在这个梦里,没有七娘。

    不过终究只是一个梦而已,齐玄素没能正常上位。现实是齐玄素刚刚上位就面临道门分裂内战的局面,举行升座大典又如何?当时连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和三十六位参知真人都凑不齐,更没有大玄朝廷之人、儒门佛门之人、各国使臣和各界代表,强行举办也不过是徒增笑料。

    不过齐玄素若能完成此番革新壮举,那就不仅仅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而是五位副掌教大真人,也不是三十六位参知真人,而是更多。

    正常情况下,须弥座上只有一方宝座,不过今天在宝座前又临时加了一张玉案,用整块玉石雕成,而非拼接而成,这是东皇年间扩建玉京时从玉虚峰中开采出来的,之后再没有这么大的整块玉石。

    玉案上摆着文房四宝。

    齐玄素今天要在太一殿正式签署大掌教令。

    诸位真人到齐之后,齐玄素方才步入太一殿,张月鹿和姚懿一左一右跟在齐玄素的两侧,落后半个身位。

    齐玄素沿着中轴线穿过人群,登上台阶,来到须弥座上,绕过玉案,坐在象征大掌教的宝座上。张月鹿和姚懿仍是分别站在齐玄素两侧。

    其实绝大多数情况下,大掌教不会来太一殿,更不会没事坐在这里,更多时间都是在微明殿中。

    理论上来说,这个位置只有大掌教能坐,实际上并非如此,小殷跟着搬入小紫霄宫后,早就趁着没人的时候体验过了,正着坐,斜着坐,站着,躺着,倒立,全都试了一遍,就是冷冰冰的座椅,没有

    齐玄素坐下之后,姚懿为齐玄素送上已经准备好的绫锦,两端是墨玉材质的长轴。

    齐玄素亲自执笔在绫锦上写下:《金阙关于灵宝道的若干决定》已由玉京金阙壬戌年第八次议事通过,现予公布,自此令颁布之日起正式施行。

    然后张月鹿为齐玄素递上印章,由齐玄素亲手盖在绫锦之上。

    最后齐玄素双手分别持绫锦两端的玉轴,向太一殿内的众人展示。

    一瞬间,太一殿内响起了极为热烈的掌声,一众西道门代表站在极为靠前的位置,也是十分有戏,不由热泪盈眶,恨不得把正在鼓掌的双手高举过头顶。

    徐小盈将灵宝道的代表、平章大真人皇甫嵩请上了须弥座。

    姚懿准备了一份副本,同样由齐玄素签字用印,然后交到皇甫嵩手中。

    皇甫嵩展开副本,再次向太一殿众人展示。

    这份副本会由皇甫嵩带回南大陆西道门,由澹秀宫保存,同样意义重大。

    殿内之人当然不吝于自己的掌声。

    自此,意味着更名为灵宝道的西道门正式回归道门,在法理层面扫清了西道门出兵的最后一点障碍。

    自七代大掌教飞升以来,坏消息是一个接着一个,道门上下的悲观情绪很重。严格来说,选出八代大掌教和击杀姚令都算不上多么振奋人心,形势还是非常严峻。如今灵宝道回归道门,这终于是一个好消息了,而且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如果是太平世道,齐玄素仅凭此等功绩,便算是没有白做大掌教,后世评价最起码要在六代大掌教和七代大掌教之上。

    皇甫嵩郑重收好副本,走下须弥座。

    齐玄素起身绕过玉案,面向太一殿众人,发表了他作为大掌教的第一次正式演讲:

    “二百余年前,玄圣和列位祖师中兴了道门,就在这昆仑山玉虚峰上,建立了一个完全有别于历代儒门朝廷的新政权,以平等为念,为了天下太平而努力至今。

    “现在我们正在进行一场可悲且残酷的内战。

    “当年玄圣下令扩建玉京城,直到东皇年间才彻底完成,玄圣没能看到完整的玉京,可我们看到了,直到这一刻,我们还在享受着前人的余荫。所以我们不能把这个烂摊子留给后人,我们要前人种树后人乘凉,而不是前人砍树后人曝晒。

    “此番内战的罪魁祸首,帝京秦氏者,齐州李氏者。这两家包藏祸心,窥窃神器,犹以一己之私,叛逆作乱,起不义之兵戈,坏天下之太平。人神之所共愤,天地之所不容。

    “玄素,七代大掌教之弟子,奉恩师之成业,荷道门之厚恩。因天下之所望,顺道门之推心,承八代大掌教之尊位,秉持历代祖师遗志,志安天下。

    “今灵宝道回归,又有全真、正一两道,南大陆、江南、西北、中原、昆仑、婆娑、婆罗、罗娑、西域,尽在道门之手,飞舟成群,仙人如云,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在此,我正式宣布,道门平叛刻不容缓,山河必须一统,天下必须太平,我们下定最大的决心,为了道门基业,为了天下太平,为了苍生百姓,为了道祖传承,为了玄圣理念,无惧困难,尽一切之努力。

    “由太上道祖开创、由玄圣中兴的道门,当与世长存。”

第一百二十九章 紫霄宫人事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这是一个很难改变的道理,无论古今,概莫能外。

    虽然莫清第是个废物,但老同窗的情谊还在,在两个废物之间做选择,齐玄素当然选择那个与自己更亲近的废物。

    所以齐玄素还是把莫清第提拔为青萍书局的辅理。

    最早的时候,青萍书局只是一个单纯的出版机构,负责印刷书籍,玄圣夫人在闲暇之余喜欢写些话本自娱,便是通过青萍书局刊印出版。

    东皇上位之后,天下初定,佛门和儒门再无力以武力抗衡道门,道门正式确立三教之首的地位。不过在教义之争上,道门还是处于弱势地位,过去多年,一直在三教中处于垫底的位置。

    这不奇怪,在过去千余年中,一家之内,男主人信奉儒门圣人之道,女主人则拜佛礼佛,大户人家要设书房佛堂,没听说设道堂的,基本没有道门什么事情,这已经是常态,更是可见道门在这方面的弱势。

    儒门和佛门虽然输了,但针对道门在这方面的弱点,决定转换战场,意图从教义层次影响道门,乃至于改变道门,不胜而胜,由此鼓吹三教合一,三教本是一家等等。

    在婆娑洲有一个古老教派,对内分为四个层级,由上到下分别是:教士阶层、武士阶层、平民阶层、奴隶阶层。

    儒门和佛门在正面战场失败之后妄图用三教合一的方式慢慢渗透道门,最终建立这样一个体系。即:儒门和佛门虽然失去武力,但掌握解释经书的权力,可以掌控思想和意识形态,成为教士阶层。道门虽然掌握强大武力,但因为在思想层面的弱势,只能成为武士阶层,充当教士阶层的护卫。

    东皇面对这种局势,正式提出了“去儒门化”的说法。其实这个说法早在玄圣时代就已经出现,只是多少有点上不得台面,属于能做不能说,东皇直接将其定为道门的根本政策之一。直到五代大掌教时期才重提三教合一,不过这个时候仍旧要强调是以道门为中心的三教合一。

    于是针对儒门纲常的道门平等横空出世。这些理论其实也是在玄圣时代就已经初步成型,只是不成体系,是东皇动用道门的官方力量将其整合起来,成为道门日后的主流思想。

    在东皇时期,开启了大辩经模式,武力对抗暂时成为过去式,激烈的思想碰撞成为主流。大量的着作需要发表,青萍书局的重要性得到道门高层的重视。

    因为道门发现,辩经这种事情,在双方相差不多的情况下,关键就在于谁的声音大,只要声音大到盖过对手的声音,就能一力降十会。

    这里的“声音大”当然不是指嗓门,而是指传播力度。你的佛经刊印一百本,我的道经刊印一万本,不仅不要钱,只要领一本道经还送十个鸡蛋,你怎么跟我斗?两者传播力度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百姓们也看不懂太高深的道理,看起来都大差不差,自然向着有利可图的那一边。

    道门作为天下之主,掌握了最多的资源,最终靠着绝对的声量赢下了这次大辩经。

    在这个过程中,青萍书局自然取得了长足的发展,从一个边缘机构发展为一个庞然大物,隐隐成为太平钱庄、太平客栈之后的第三大编外机构。

    太平钱庄不必多说,掌管天下之财,配置之高,直追正常水准下的紫霄宫。太平客栈本质上是道门驿站体系、情报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

    青萍书局则逐渐成为道门宣传部门,负责引导舆论,刊发邸报,监管各种书籍刊物,为紫霄宫和金阙提供有关舆情信息等等。

    不过道门武力太盛,从三代大掌教到五代大掌教,道门一直处在扩张阶段,堪称天下布武。在这种情况下,道门不缺自信,甚至是自负。任凭你舌绽莲花,敌不过摆在眼前的物质现实,慕强乃是人性,自然是天下归心,从南大陆到凤麟洲,从婆罗洲到婆娑洲,都视道门为天朝上邦,玉京这座山巅之城更是理想之国。

    在这种情况下,道门内部自然不重视青萍书局,道门上下理所当然地认为道门天下是打下来的,不是念经念出来的,不念经也无所谓。于是青萍书局就变得很尴尬,油水当然是有的,而且不小,实权也是有的,不过主要是对外,在道门内部的权力并不算大。

    太平钱庄的真人们享受参知真人待遇,一下子就是三个,青萍书局只是道宫级别,设掌宫一人,享受参知真人的待遇,只是不在三十六位参知真人的序列之中。有时候也会由其他参知真人兼任。

    这样有一个好处,任免不必走金阙程序,取决于大掌教的一念之间。

    就在前不久,齐玄素已经将青萍书局的掌宫真人撤职,改由姚懿兼任青萍书局的掌宫真人。

    掌宫之下设辅理和主事,能力暂且不谈,个顶个关系深厚。

    比如刚被齐玄素任命的莫清第,这就是一个典型的关系户,不过是关系户顶替了关系户。

    其实也不能怪历代大掌教喜欢往这里面塞人,齐玄素在考虑人事问题的时候,也面临这种困境。

    有些人能力不足,又不得不安排,比如张玉月,放在地方道府肯定不行,事关民生,经不起折腾,要害部门也不行,一旦犯错造成的影响太大。

    思来想去,就是女道士联合互助会这类衙门,可劲往里面塞人,就算犯了错,也是无伤大雅,那么这些部门的战斗力便可想而知。

    姚懿的主要精力还是要放在紫霄宫这边,毕竟掌宫大真人不在,首席辅理也不在,他这个次席辅理实际上当了紫霄宫的家,青萍书局这边就需要一个副手主持日常工作,齐玄素本想让莫清第来做这个副手,只是莫清第难堪大任,齐玄素只好另择人选,他忽然想起在江南道府历练多时的沐妗。

    这些年来,沐妗的表现还算不错,又是张月鹿的旧部,齐玄素干脆把沐妗调了回来,担任青萍书局的首席辅理,实在不行再换人就是了。

    除此之外,齐玄素又任命了紫霄宫的第六位辅理和第七位辅理,前五位辅理分别是:老殷先生、姚懿、颜永真、徐小盈、齐小殷。

    第六位辅理也不算生面孔,不过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之外,正是天师极为信任却没有具体职务的张无用。这个人有点类似姚司,在家族内部地位很高,在家主面前有着相当的影响力,却不在道门担任具体职务。

    齐玄素此举有两个意图。

    一是安抚张家,齐玄素最近的一系列举动让张家人很是不安,齐玄素要表明态度,他并没有过河拆桥的打算,只是对事不对人。

    二是给张月鹿铺路,张月鹿想要在天师飞升之后掌握张家,必须在张家内部有自己的支持者才行,齐玄素认为张无用会是一个比较合适的人选。虽然张无用是六代弟子,但属于六代弟子中比较年轻的,还会在人间停留相当一段时间。

    张月鹿这位大掌教夫人也是紫霄宫的上级,齐玄素把张无用调入紫霄宫,但齐玄素基本不会用张无用,他还是以姚懿为主,主要让张无用专门负责张月鹿那边。接下来就看张月鹿的操作了。

    第七位辅理是姚武,从玉京之变齐玄素拿下姚令,就开始劝降姚武,七娘、姚裴、姚恕、姚懿轮番下场,几乎就是姚家全家上阵,姚武终于选择归顺。

    齐玄素之所以如此宽容,道理很简单,姚武是仙人修为,值此用人之际,当然不能放过。而且齐玄素也的确需要一个直接听令于他的仙人助力,过去是何罗神,不过何罗神毕竟是神仙,要借助齐玄素降世,不是特别方便,那么姚武就比较合适了,姚懿和姚武算是一文一武。

    关于紫霄宫的任命,不必经过金阙,齐玄素作为大掌教,完全可以独断专行,别人没有置喙的余地。

    如今紫霄宫还剩下最后两个位置,不知会花落谁家。

    任谁都能看出来,这一届的紫霄宫虽然不能与五代大掌教时期的紫霄宫相提并论,但一定会扭转紫霄宫的颓势,重新恢复到四代大掌教之前的正常水平。

    紫霄宫与金阙就如一阴一阳共同构成道门的太极。

    在这种情况下,紫霄宫辅理是典型的位卑权重,紫霄宫则是事实上的内廷,发展到最后,许多大事的决策事实上都会出自紫霄宫,作为外廷的金阙则成为走程序的地方,本质上是大掌教集权。

    齐玄素这位八代大掌教虽然年轻,但已经下定决心要彻底扭转自六代大掌教以来的弱势。

    正所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五代大掌教过于强势,集权太过,引起反噬,削弱大掌教权力成为道门共识,是正确的。

    六代、七代大掌教的弱势又间接导致了道门的分裂和内战,那么八代大掌教重新集权,加强大掌教的权力,又成了正确的。

    都是正确,没有错误。

第一百三十章 许副堂主

    紫霄宫的权力不断扩张,紫霄宫的辅理们便没有等闲之辈,老殷先生和姚懿不必说,他们两人甚至可以直接影响道门最高决策,姚武是姚家八老之一、仙人战力,张无用是张家元老、天师亲信,颜永真是颜家继承人、齐玄素秘书,徐小盈是张月鹿好友、徐家代表,小殷就更不必说了,就算没有紫霄宫辅理的身份,她还是小掌教、大掌教的秘书。

    道门内部不是打打杀杀,不是修为高就一定地位高,道门还要讲人情世故。

    小殷以小掌教的身份给张持月下了死命令,张持月也只能执行命令。

    如今姚懿已经下令让青萍书局将齐玄素在太一殿的讲话刊发邸报,明传天下,这意味着进攻芦州已经进入倒计时。

    进入战时体制之后,一切要唯结果论,哭什么困难,那是行不通的,完成了任务,你好我好大家好,一起过年包饺子,完不成任务,哭都找不到坟头。

    小殷把话说得很明白,她完不成任务,要去“锁妖塔”坐牢,不过在此之前,你们也跑不掉,要死大家伙手拉手一块死。

    张持月有些发愁,虽然他是江南道府的次席副府主,但上任时间不久,并不熟悉业务,根本摸不到头绪,只得向上级部门北辰堂求援。

    大议事结束之后,张无恨和颜永真回归正常工作,北辰堂不再像前段时间那么人手紧张,张无恨作为张家老前辈,给这个孙辈派了一个帮手——北辰堂副堂主许寇。

    周梦遥和张无恨奉命重组北辰堂,副堂主人选基本便是由她们两人提名,然后再由齐玄素审批,许寇便是张无恨提拔上来的。

    许寇混了这么多年,也终于步入道门高层的行列,虽然在道门高层里属于边缘人物,但好歹跨过了门槛,日后前途无量。

    其实许寇的资历要比齐玄素深得多,他应该算是白英琼、李命煌这一代的人,在八代弟子中相当靠前,齐玄素和张月鹿正青春年少的时候,他们这代人已经成亲生子。只是许寇经常犯错误,一直升升降降,又牵扯进三道之争,最后混得跟还是七品道士的齐玄素一个水平。

    不过齐玄素和张月鹿算是他的贵人,自从遇到他们两人之后,许寇反而走上了正轨,一直稳步攀升,虽然平日里很少来往,但有这段共事的经历,等闲人也不敢招惹许寇。说句现实一点的话,就算许寇犯了错误,别人要动他,也要先问一问大掌教的意思,如果大掌教同意,那么才敢动许寇,生怕无意间得罪了大掌教——那时候齐玄素还是小掌教,也足够了。

    提拔的时候也是如此,也许齐玄素并不在意,可底下的人还是要方方面面都考虑到,都乐意帮许寇一把,权当是示好齐玄素。

    所以,虽然齐玄素没有刻意提拔许寇,但许寇还是沾了齐玄素的光,燕雀伴随大鹏飞行,便可借大鹏飞行时产生的风力,节省体力。

    许寇接到命令后,立刻前往金陵府。

    不同于张持月,许寇可谓是这方面的行家,他最早就是青鸾卫出身,后来加入天罡堂,参与了凤麟洲战事,一直到北辰堂,都在这种强力部门,正是专业对口。

    许寇抵达之后,张持月亲自相迎。

    因为时间紧迫,所以张持月在接风宴上就直接谈起了工作。

    许寇听完之后说道:“侦查工作是一个精细活,单纯堆人头式的密集作战,不仅效率不高,而且行政成本和财政负担过于庞大,最终的结果就是造成巨大的浪费。所以我不赞同在金陵府广泛建立侦查网络,而且时间上也来不及。现如今金陵府的情况,其实是江南和江北的一个缩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人想要为皇帝尽忠,也有人心向大掌教,还有人干脆就是双面人,中间骑墙,风往那边吹,他们便往那边倒。我提议,重点使用这些存在合作可能的中间势力,包括江湖豪强、隐秘结社,乃至本地世家。”

    张持月若有所思道:“许道兄一番话,胜读十年书。”

    许寇接着说道:“青鸾卫、‘客栈’的手段,我素有所知,一般采取的是从亲友等关系逐步渗透、逐渐侵蚀的方法,通过环环相套的关系一层层地向核心人员靠拢,通过亲友、同乡、同窗等关系将人拉下水,这是好大一张网,这张网必定有一个中心点,小掌教虽然年纪不大,但眼光十分毒辣,一下子就抓住了关键。这个中心点连接起了整张大网,这么多条线,在联络过程中肯定会留有痕迹。”

    张持月点头道:“需要一个切入点,可我一直把握不准这个切入点。”

    许寇用手指在桌上划了左中右三条竖线,说道:“三个立场,心向我们的,反对我们的,暧昧不清的,关键就在于暧昧不清的这群人身上,我们想要拉拢这些人,敌人也想拉拢这些人,这些人手中掌握了敌人的信息,又存在为我们所用的可能,这就是我们的切入点。”

    张持月能理解许寇的思路,却不知道该如何执行。

    许寇淡淡一笑:“张真人放心,此事交给我就是。这些中立骑墙派最是软弱,对付他们,无非是一根棒子一颗甜枣,我最喜欢与这些人打交道了。”

    张持月觉得许寇的笑容有些森冷,平心而论,他并不喜欢许寇这类人,不过此时被小殷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之中,反而觉得这个笑容让人分外安心。

    许寇见完了张持月,又去拜见小掌教,毕竟小掌教才是他们这个反间体系的核心和领袖。

    说起来也是无奈,许寇与大掌教夫妇平辈论交,如今见了低一辈的小掌教却要放低姿态,不敢有半点拿大。谁不知道小掌教最是不讲情面?也最讨厌别人倚老卖老,而且小掌教不同于大掌教和七代大掌教,是连面子和气都不讲的,说打人就打人,不分场合,毫不手软。

    所以,若不能在修为上胜过小掌教,还是不要在小掌教面前摆长辈架子为好,否则有得苦头吃。

    小殷记得许寇,不过跟许寇不熟,所以只是不冷不热地说了两句话,再次强调抓捕“针眼”的重要性和紧迫性,然后便催促许寇尽快投入到工作中。

    许寇直接在小殷面前立下了军令状,只要三天,若是三天内没有进展,他自请处分。

    小殷对许寇的态度还是比较满意,又不免老气横秋地勉励几句。

    这当然是一次冒险,不过许寇也有自己的思量,凡事总要从两面去看,他若做不成,受到处分自不必说,可若是干成了,就在小掌教那里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观小掌教的手段,虽然有几分孩子气,但远比大掌教更加心狠,大掌教还是过于仁慈了,反而小掌教更对他的胃口。

    攀上了小掌教这条线,未必就比大掌教差了。毕竟围着大掌教的人也多,竞争太大,反而是小掌教这边人少,更容易出头。

    要不怎么说古往今来皇帝与太子之间总是存在猜忌,就是因为太多人喜欢在太子身上押注,久而久之,太子必然会威胁到皇帝。

    不过道门暂时没有这个顾虑,选举制度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这个问题。

    别看小掌教如今连参知真人都不是,真要发挥起在大掌教面前的影响力,只怕是首席参知真人都不如她。

第一百三十一章 抽丝剥茧

    赵常德走进了一家行院。

    因为金陵府戒严,行院表面上已经关门歇业,内里十分冷清,不过仍旧承接一些熟客的业务,反正行院占地极大,庭院深深,内里自成天地,外面也管不到里面,只要不造成恶劣影响,道府也懒得深究,所以赵常德是从后门进来的。

    他来这里不是为了眠花宿柳,而是为了见一个人。

    赵常德走进花厅,这里已经等着一个高瘦的汉子,看上去大概有四十多岁的年纪,与赵常德相差不多。

    两人都是江湖人,而且是旧相识。

    赵常德开口道:“钱三儿,你发什么横财了,竟然能在这里请客。”

    钱老三伸手请赵常德入席:“哪里,哪里,不值一提。”

    两人落座,赵常德道:“你小子从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请我过来,肯定有事,干脆直说,我能帮就帮,不能帮也不贪你这顿酒的便宜。”

    钱老三坐在赵常德的对面,说道:“赵大哥这话生分,一顿酒而已,算得了什么?就不许咱们老哥俩叙叙旧?”

    赵常德道:“叙旧?跑到杏花院来叙旧?在这里办一桌酒席够在聆风楼办八桌了,你小子是不是钱多烧得慌?”

    “这里不是安静么,聆风楼倒是便宜,可人多眼杂的,指不定要出什么岔子。”钱老三亲自给赵常德倒了一杯酒。

    赵常德狐疑道:“能出什么岔子?老钱,你这话里话外有点不对,怎么像是要谋划什么大事。”

    钱老三又把自己的酒杯倒满:“我能谋划什么大事,赵大哥多虑了。”

    赵常德刚刚端起酒杯,又放下了:“老三,你这话不瓷实,你若是不把话说明白,我现在就走。”

    说罢,赵常德便作势起身。

    钱老三赶忙赔笑道:“赵大哥,赵大哥,我说的都是实话,我这次的确不是谋划大事,只是做个中人,有人想要见你一面,便托我把赵大哥请出来。还请赵大哥宽坐片刻,贵客马上就到。”

    赵常德迟疑了片刻,终究没有起身,嘴上说道:“我说你哪来的太平钱,原来是傍上了高枝,是南边的真人?还是北边的老爷?”

    钱老三道:“谢三公子都逃了,北边的老爷怕是不大行了。”

    赵常德刚要说话,又有人走进了花厅,钱老三赶忙起身相迎。

    只见来人身材高大,一身便服,未曾戴冠,只是一根墨玉簪子束发,气态有些阴沉,暗藏杀气,让人望而生畏。

    钱老三作了个揖,与来人低语几句。

    来人点了点头,径直走来。

    赵常德为此人气势所夺,不由得站起身来。

    来人抬手一压,示意坐下说话。

    不过赵常德还是等到来人坐下之后,自己才重新落座。

    钱老三道:“赵大哥,我来给你介绍,这位就是玉京来的许高功。”

    虽然赵常德已经有所猜测,但还是微微吃了一惊。

    玉京来的三品幽逸道士?这个来头当真不小了。

    赵常德迟疑了一下,问道:“敢问许高功,在玉京何职?”

    来人正是许寇,他微微一笑:“忝任北辰堂副堂主之职。”

    “小阎罗?”赵常德差点又站起身来,之所以是差点,是因为钱老三按住了他的肩膀。

    “看来赵兄知道我。”许寇示意钱老三松开手,“赵兄还是坐着说话。”

    赵常德没再起身,反而喝了一口酒,权当是压惊,问道:“不知许高功见我有何吩咐?”

    赵常德当然知道许寇,虽然他远在江南,但十分关注玉京的各种消息,不是因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而是他深信一句话,你不关心政治,可政治一定会关心你,在这个世道,想要过得好,就一定要关心天下大势,顺着大势走才有活路,逆着大势走死路一条。

    八代大掌教上位,重建北辰堂,任命并公示班子成员,都是明发邸报的,所以许寇一说北辰堂副堂主,他立刻就知道来人身份了,因为北辰堂的副堂主中只有一个姓许的。

    “吩咐谈不上。”许寇挥了挥手,钱老三很有眼力地退了下去,“只是想与赵兄谈个买卖。”

    赵常德说道:“许高功请讲。”

    许寇道:“我听说,朝廷那边在拉你,想要让你做第二个宋怀义,是不是?”

    赵常德笑得十分勉强:“这、这是谁造的谣?纯属子虚乌有,我有几斤几两,我自己还不知道吗?哪里敢跟道门作对。”

    许寇说道:“赵兄太过谦虚了,赵兄在江湖上也算是一方豪强,手底下能有七八百人?若是闹起事来,动静可是不小。你在金陵府地界上,也是威风够了。”

    赵常德笑得更勉强了,脸都要僵住了。

    许寇继续说道:“赵兄,你想要置身事外,你觉得可能吗?”

    赵常德心中一颤,月满则盈,月盈则亏,道门讲究凡事过犹不及,够了便是到头了,念及于此,赵常德只觉得心乱如麻。

    许寇自斟自饮道:“我知道,赵兄没有投奔朝廷,可是赵兄也没有跟道府一条心,不知赵兄有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话,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你对道门忠诚吗?

    “我也知道,朝廷那边各种封官许愿,道府这边却无动于衷,没有任何价码,你们想要待价而沽,可是俗话说得好,上赶着的不是买卖,朝廷若果真胜券在握,何必把官帽子送给外人?封官也好,许愿也罢,说白了就是空口画饼,真能吃到吗?我听说你平日里喜欢看玉京的邸报,你应当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还望你不要自误。”

    赵常德的后背湿了一片,过了许久才艰难开口道:“我、我愿意效忠道门,不,我一直都是忠于道门,只是苦无表明心志的机会,若是许高功能给我一个机会,我定当、定当……”

    许寇说道:“我不喜欢空口白话,更不喜欢别人骗我。”

    赵常德干笑道:“江湖上都说,人的名树的影,许高功人称‘小阎罗’,我骗谁也不敢骗许高功。”

    许寇笑了一声:“赵兄,你知道汪瑶迦这个人吗?”

    赵常德道:“前些年的时候,此人在江湖上倒是小有名气,有几个拥趸,称她是什么‘秋水仙子’,也确实有些姿色,不过后来得罪了普陀岛的人,便没了动静。”

    许寇靠在椅背上,半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掌,没有任何态度。

    赵常德迟疑了一下:“不过我听说她其实没有死,而是做了谢三公子的外室,一直都跟在谢三公子的身边。”

    许寇仍旧看着自己的手掌:“汪瑶迦先是去帝京给谢知世探路,然后谢知世逃往玉京,汪瑶迦却没有跟着,反而是留在了江南,说点我不知道的。”

    赵常德道:“这、这,我真不知道,我就是个江湖人……”

    许寇猛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直接将整张桌子连同桌上的一应物事全部震成了齑粉,两人仍旧坐着,原本桌子的位置只剩下一堆细沙。

    赵常德被吓得不知所措。

    许寇加重了语气:“回去给你的主子谢池鱼带句话,小掌教心善,放过了谢家这一遭,若是依着天师的意思,谢家就该满门抄斩。你是谢家的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是满门抄斩的时候,也是鸡犬不留。

    “小掌教的慈悲没有第二次,小掌教的耐心亦是有限,希望谢池鱼不要一错到底,要懂得划清界限、反戈一击,不要狗咬吕祖,不识好歹。”

    赵常德猛地一个激灵,立刻站起身来,颤声道:“请许高功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不敢遗漏半字。”

第一百三十二章 谢家

    谢家是个大家族。

    这类大家族的通病就是内部永远不会同心同德,饭是分锅吃。无论张家、李家,还是秦家、姚家,都逃不过这一点。

    谢家这么一个大家族,就算真要开杀,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杀完的。这么多人,也不可能只有一个谢知世。

    谢林渊就不说了,谢池鱼是谢知世的叔叔,也是谢知世在谢家内部最大的对手,两人的关系类似于清微真人和李天清,亦或是吴光璧和刘桂。

    谢知世是谢大公子,是长子长孙。

    谢知世的父亲自然就是长子,是上一代的谢家大公子,谢池鱼则是上一代的谢家二公子。不同于谢林渊这个庶子出身的叔父,谢池鱼可是正经大宗嫡子出身,只是晚出生几年,不是长子。

    谢池鱼自然一百个不服气,他能力也不差,虽然上有宗法,但他也不是任人拿捏,在谢家内部自成一派,与谢知世父子二人一直不对付。

    直到程太渊明牌支持谢知世,谢池鱼才不得不承认这个现实。

    谢池鱼并不亲近道门,不过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如今的谢池鱼必然是左右摇摆,从情感上来说,作为儒门世家的成员,他并不喜欢骑在自己头上的道门,在天师动了杀心的时候,更应该保证家族内部团结。可是从个人利益的角度来说,谢池鱼最恨的人是谢知世,最想除掉的人也是谢知世。

    不喜欢和恨,这是两码事。

    谢池鱼这种人就是许寇所说的“存在为我所用的可能”。

    赵常德明面上是江湖人,实际上是谢池鱼的黑手套,这也在情理之中,如谢家这样的家族,面子要光烫,不能沾染半点灰,总得养一些干脏活的。

    许寇亲自出马,并不是为了拉拢赵常德,本质上还是让赵常德给谢池鱼传话,迫使平日里深居简出的谢池鱼与他见上一面。

    不知赵常德到底是怎么说的,谢池鱼最终同意了这次见面,也许谢池鱼早就有这个意思,只是要等道门递出这个台阶。

    见面的地点选在一处民宅之中,这里名义上的主人是一个富商,实际上一直闲置,是谢池鱼的诸多秘密住所之一。若是哪一天道门大开杀戒,这里也许会成为谢池鱼的暂时藏身处,也许会一直空闲下去,毕竟狡兔三窟,只有谢池鱼自己知道到底有多少类似的藏身所。

    现在拿出一个藏身洞窟来见面,保密方面不必担心。

    许寇孤身赴宴。

    谢池鱼是典型的儒门宗师模样,如果说道门真人的刻板印象应是仙风道骨,那么儒门宗师的刻板印象就是端正儒雅,这样的人当然不好与江湖沾边,所以才有了赵常德这种人的存在。

    谢池鱼正站在一座临湖的亭子中,见许寇一人前来,不由道:“许高功好胆识。”

    亭子四周站了不少人,不仅是江湖高手,而且腰间鼓鼓囊囊的,应是佩戴了大号手铳。

    许寇环视一周,笑了一声:“难道这里是什么龙潭虎穴?难道这里不是道门的地盘?”

    “这里当然是道门的地盘,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谢池鱼侧过身子,“许高功,请。”

    许寇走入亭子,谢池鱼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只剩下他和许寇。

    谢池鱼道:“许高功不远万里从玉京来到金陵,定有高论,谢某当洗耳恭听。”

    许寇笑了笑:“在谢先生面前,我没有高论可言,只是想请谢先生帮个忙。”

    谢池鱼不置可否,只是稳稳地安坐,端着盖碗,用碗盖撇去杯中浮叶,沿着杯沿喝了一口——这当然不是端茶送客,这位谢家二老爷素来以藐视礼法着称,年轻时也是十分轻狂的。盖因他是受制于宗法才痛失家主之位,不是礼法的最大受益者,自然要藐视礼法。

    许寇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谢家自大晋年间随着理学一派而兴,大晋与士大夫共天下,谢家在那个时候便权倾一方。后来金帐以宽失天下,对于士大夫的放纵更甚于大晋,几乎如包税人一般,江南大户们更是无法无天。乃至大魏年间,士绅们虽然有所收敛,但仍旧狂妄,海贸说禁就禁,南洋说弃就弃,兵变说变就变,皇帝说落水就落水,不得了啊。仔细一算,这是多少年?皇帝可以变,你们从没有变过。所以说什么可以亡国不能亡天下,这到底是谁家的天下?

    “直到道门来了,不信你们那一套了,也不用你们了,开始去儒门化。你们禁海贸,道门干脆把南洋拿下来。你们想要渗透道门,可玉京是道士之城。你们是地主,可道门搞造物搞工程。所以你们就靠边站了,这个时候你们就要长歌当哭,大哭亡天下,亡了你们的天下。

    “不过你们根子上还是没有改变,毕竟江南富庶,你们也开始转型,从地主摇身一变成了大工厂主,有钱嘛,还是想要结党,还是想要谋求话语权,还是想要重振当年的荣光。正好又有一个想要当道门皇帝的秦权殊,只要稍微勾一勾手指,你们双方便一拍即合,无非是要将道门的这一套推翻,重新回到那个皇帝与士大夫共天下的世道。”

    谢池鱼不动声色道:“许高功见我,难道就是为了说这些吗?”

    许寇话锋一转:“其实我不在意这些,这是大掌教考虑的事情,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只考虑完成上面交给我的任务。我之所以说这些,姑且算是分析局势,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天师想要灭掉谢家,也许有私心,也许没有,可是公心肯定是有的,就凭我说的这些,天师真把谢家治罪也不为过。可大掌教还是决定保住谢家,一是不兴株连,二是大掌教认为谢家内部还有许多无辜之人,所以大掌教主张只处理罪魁祸首,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谢池鱼道:“许高功的意思是,我是无辜之人。”

    “当然不是。”许寇的话再次出人意料,“道门讲究权责一体,谢先生掌握谢家大权,自然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谢知世到底干了什么事情,想必你略知一二,反道到底是怎样的罪过,你也应该知道,何谈无辜?”

    谢池鱼放下手中茶杯,语气微冷:“既然谢某并不无辜,那么许高功是要将谢某拿下?”

    许寇淡笑道:“谢先生何必装糊涂?只要谢先生跟道门合作,那就能将功折罪,道门定会既往不咎。”

    谢池鱼道:“这是让我做叛徒,做小人。”

    许寇道:“话不能说,当年大齐太宗皇帝杀兄囚父,也不妨碍太宗乃千古一帝,万民称颂。谢先生现在是拯救谢家。谢知世有志气,可闯下祸事之后,转眼就跑去了帝京,留下这么个烂摊子,若是小掌教没有保下谢家,天师一怒之下清算谢家,倒霉的是谁?不是躲在帝京的谢知世,而是谢先生你,还是其他的谢家族人。”

    许寇顿了一下,观察谢池鱼的神态,接着说道:“谢家不过是一栋宅子,各房还是分锅吃饭。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秦权殊成了最后的赢家,又有谢先生什么事情呢?谢知世才是头号功臣,领赏也是谢知世去领。谢先生不要忘了,哪怕没有谢知世,还有一个谢林渊在等着。我说句粗鄙难听的话,谢先生就是吃屎,也吃不到热乎的。”

    谢池鱼沉默了,他想要反驳,又不得不承认许寇说得对。其实这些道理他都明白,只是他不肯正视,直到被许寇当面戳破。

    许寇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说道:“可如果谢先生与道门合作,那就大不一样了。我这个人不喜欢空口画饼,更喜欢坦诚待人,我可以直接告诉谢先生,道门胜利之后,不会优待谢家,过去的政策也不会变,但是道门可以优待个人,给谢先生一个同道士出身不是问题。谢知世这种反道门分子当然要死,可谢家会活,前提是与谢知世有关的人都要被清算,到了那个时候,谁来做谢家的家主?”

    这句话一下子挠中了谢池鱼的痒处。

    家族和个人,孰轻孰重?

    谢池鱼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他又不是谢家的家主,谢家也不是在他的肩上担着,家族兴亡这几个字还轮不到他来说。

    不过谢池鱼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我也说句难听的话,这样的许诺,恐怕许高功还不够格,换成是北辰堂的周真人还差不多。”

    许寇笑了笑:“我当然不够格,谢先生觉得小掌教够不够格?”

    谢池鱼脸色顿时凝重起来:“是大掌教的女儿,齐小真人?”

    “正是。”许寇点头道,“若是谢先生愿意,我可以把谢先生引见给小掌教。”

    谢池鱼脸色变化不定,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好,不知许高功要我帮什么忙?”

    许寇道:“我想要谢先生帮我找一个人,此人名叫汪瑶迦,是谢知世的外室,别人都找不到她,可我相信同为谢家人又是谢知世对手的谢先生一定能找到,一则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二则是最了解你的永远是你的敌人。”

    谢池鱼没有犹豫,直接答应下来:“没有问题。”

第一百三十三章 棋园

    自道门执掌天下以来,谢家这种儒门出身的家族受到了极大的限制,政治上的失意使得谢家不得不转向商贸。

    虽然商贸也不好干,尤其是道门拿下整个南洋之后,江南的地位有所下降,不再像过去那样独一无二,但这么多年的积累下来,谢家的财力还是不可小觑。

    千年的底蕴,雄厚的财力,自然就玩得花,会享受。

    都说三代人才会穿衣吃饭,别看齐玄素之流地位高,大权在握,可在这些老牌家族的眼里,仍旧是泥腿子、暴发户。

    正如前朝时的圣人后裔点评天下只三户人家:我家、上清张、钟离徐,上清张道士气,钟离徐,暴发人家,小家气。

    钟离徐是前朝皇室,上清张便是大真人府张家,一个执掌天下,一个千年传承,仍是被他们指指点点,可见这些儒门家族傲慢到了何种程度。

    与谢家比起来,齐玄素真就是不会穿衣吃饭的乡下人,哪怕做了大掌教,仍旧不会享受。

    所谓衣食住行,除了出行有大掌教座舰,这个的确是第一等,其余几样也就那么回事。小紫霄宫的陈设基本上还是二百年前的样子,道门又提倡节俭,也谈不上奢华,大掌教的四季常服有没有八套?夫人只有一位,别说什么外室后宫了,连个红颜知己都没有。

    在许多人看来,这样的大掌教做着有什么意思?

    其实还是有意思的,可以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让天下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也可以一念决定他人的生死荣辱,沐浴山呼,享受他人的尊敬、畏惧、爱戴,甚至是仇恨。到了这个层次,外在的物质享受反而不值一提,内在的心理愉悦才是仙人也不能抵挡的诱惑。

    权力和财富,永远是权力更胜一筹。

    谢家享受不到权力,便只好在财富上找补,谢家在各地都曾置办产业,谢知世的祖父,也就是谢池鱼的父亲,曾经效仿大晋末年的温陵富商建造了一座十分特殊的棋园。

    他命人在地面绘制巨型象棋棋盘,并挑选三十二名年轻女子作为“棋子”。这些女子身着红、黑两色衣裙,头顶簸箕,上书“将、士、相、车、马、炮、卒”等字样,按象棋规则移动站位。对弈时,棋手在楼上发令,女子们依指令移动,形成独特的“人棋”表演。

    这个地方太过知名,张持月已经派人搜查过了,并没有什么发现。

    不过张持月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谢家为安置这三十二名女子,又专门建造了名为“三十二间”的楼阁,每人分配一间居所,形成独立的居住区。

    这里才是大有玄机。虽然张持月同样派女道士搜查了一遍,但仓卒之间又能发现什么?就算把整个“三十二间”全部推平,该发现的还是发现不了。

    不过谢池鱼不一样,这是他老子建造的地方,他年轻的时候没少在这里流连,那时候还没有谢知世呢。

    道门查不出来,不意味着谢池鱼查不出来。要不怎么说最坚固的堡垒总是从内部攻破。

    谢池鱼早就知道汪瑶迦藏在这里,只是佯作不知,为的就是在关键时刻把这张牌打出来,将谢知世置于死地。

    许寇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根本不亲自去查,而是策动谢池鱼去抓人。

    如果谢知世还在江南,那么谢池鱼也许有些顾忌,此时谢知世已经逃了,那么便没有人能制约谢池鱼。

    至于谢知世的父亲,谢池鱼的兄长,如果这位果真是一个合格的家主,那么谢知世也不会提前上位,谢池鱼更不会有这么大的怨气,认为家主之位应该是他的。

    谢池鱼这边准备拿人纳投名状,许寇则向小掌教汇报工作。

    按照道理来说,应该是把事情办成了再汇报比较合适,只是这里牵涉到许诺,正如谢池鱼所说,许寇还没有资格许下这样的承诺,不过小掌教的确有这个资格,虽然小掌教只是个普通真人,但影响力比参知真人还大。

    许寇见到小殷的时候,这位小掌教正在吃饭,都是澹台震霄派人送来的上好血食,不乏一些异种海兽,被澹台震霄打杀之后,血肉被储存起来。这次随着西道门的代表团一同送到了玉京,还有送给地师的烟草、送给大掌教夫人的美酒等等。

    许寇从玉京赶到金陵府,便根据周梦遥的指示顺道把这些血食带来了。

    对于小殷而言,这就是日常修炼,多吃一口就多一分修为,一直吃下去,总有一天能吃到仙人修为。

    小殷一边吃一边听取了许寇的汇报,吃得满嘴鲜血,张开名副其实的血盆大口说道:“同一品天真道士出身是不可能的,不过同二品太乙道士出身还是不成问题,我去跟齐大真人说,大掌教应该会同意。”

    小殷如今不仅知道工作的时候称职务,也知道不能越级汇报的道理,虽然她可以上达天听,但还是要先向五娘汇报,这就是对五娘的尊重,符合程序。

    当然,小殷真要越级找齐玄素汇报,也没什么问题。孩子嘛,就是这样。多了的时候,不当一回事,若有十个八个的,甚至死一个也就那样,可只有一个的时候,那就是心尖尖了,出点意外怕是半辈子走不出来。小殷胆子大,不怕吓唬,真让齐玄素从严从重处置小殷,齐玄素又狠不下这个心,这就给了小殷狐假虎威的余地。

    许寇又道:“若是小掌教有空,能否亲自见谢池鱼一面?也好安他的心。”

    小殷擦了擦手上血污,又擦了擦嘴,还是残留了一些血迹,茹毛饮血一般,这么个形象,既可爱又可怕,也就是齐玄素敢养,换成一般人家,肯定要说这是养了个什么妖怪。

    “这样罢,等他抓住那个‘针眼’,你就带他来见我。”小殷从椅子上跳下来,背负双手走了两步,“让他记得穿鹤氅,还要说谢谢。

    许寇笑道:“我会告诉谢池鱼,是小掌教救了谢家,小掌教的恩情一定要牢记。”

    另一边,谢池鱼已经开始召集人手了,这有点类似宫变,一场发生在谢家内部的小型宫变,而宫变的关键就在于突然性,正所谓迟则生变,万一走漏风声,事情就不好办了。

    一家之内,最重要的权力还是人事权和财政权,谢池鱼这些年始终牢牢把持着一部分财权,有钱就能养人,有人就能敛财,这样就形成了一个正向循环。

    谢池鱼过去最大的劣势就是缺少官方权力背书,道门不怎么管谢家的事情,儒门的领头人程太渊则支持谢知世,谢池鱼不服也只能憋着。

    现在道门找上了谢池鱼,等于谢池鱼也有了靠山,更不必说谢知世这边还是见不得光的。

    无论怎么讲,谢池鱼都是优势在我。

    因为事起仓促,所以谢池鱼只是召集了八十余人,不过这些都是好手,领头的几个是天人修为,其余骨干也都是玉虚阶段和归真阶段的好手。在仙人一级的交手中,这样的战力当然无足轻重,但拿下一个汪瑶迦,也用不着仙人一级的战力。甚至放眼全局,这种暗线上的较量,伪仙就到顶了,差不多就是第二次江南大案的强度,所以谢池鱼召集的人手算是相当不弱。

    再有,谢家终究只是一个地方豪强,不是执掌天下的皇族,也用不着三千死士那么夸张的人数,这些人足够了。

    说到底,正是因为“仓促”二字,谢池鱼的准备不够充分,汪瑶迦的应对也不会充分,以有心算无心,还是谢池鱼占据优势。

    这种事情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拿下汪瑶迦之后,谢池鱼下一步就是在谢知世的势力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全面出击,将其连根拔起,彻底掌控谢家。然后再向道门邀功,等待道门追认他这次上位的合法性,那就大功告成。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三十二间

    说干就干,谢池鱼召集人手之后,立刻发动了对棋园的突袭。

    当初大齐太宗皇帝发动宫变,虽然史书上说得惊险,但实际上里里外外都已经被太宗皇帝掌控,宫中禁军早就倒向了太宗皇帝。

    谢池鱼没有太宗皇帝的手段,不过棋园中的确有他的耳目。

    说到棋园,可以算是谢知世的一个秘密巢穴,包括道门在内,外人对此一概不知。谢知世除了在谢家祖宅,剩下大多数时间都在这里度过,除了一些必要的人情往来,等闲不会出门,形同监禁。便是谢家人想要见上谢知世一面也很不容易。

    在棋园的时候,谢知世并不喜欢搞“人棋”那一套,这三十二名女棋子被他培养成了另外意义上的棋子。

    前朝时,大魏皇室设有司礼监,其中的宦官们既是皇帝的奴仆,要贴身伺候皇帝,又是皇帝的秘书,帮助皇帝处理政务,宦官干政的说法由此而来,甚至有了内廷的说法。

    谢知世就效仿了司礼监制度,这些女棋子既是贴身伺候他的侍妾或者预备侍妾,同时也是他的助手,帮助他处理家族事务。

    原来的“人棋”身份反而成了一种掩护,任谁也想不到,这些类似家妓的棋子,竟然会担任这种重要角色。

    这些女棋子都是谢家的家生子,或是被谢家从小收养的孤儿,忠诚本就十分可靠,现在又给了侍妾待遇,自然是对谢知世死心塌地。谢知世信不过男人,平日里起居坐卧都是由这些女子负责。可谓是外言不入,内言不出,针插不进,水泼不入,铁桶一般。

    在这种情况下,道门除了通过武力强行破门而入,其他手段都很难见效。

    不过谢知世到底还是太年轻了,在他掌权之前,棋园其实是谢池鱼的地盘,等于是谢知世从谢池鱼手中抢走了棋园。也难怪谢池鱼这么恨谢知世。

    故而谢池鱼得以在棋园里有些棋子,就算谢知世清洗了好几遍,还是有漏网之鱼,这些闲棋落子甚至更在谢知世成人之前。

    说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同在一个家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事情坏就坏在这里。道门内战,择不开。谢家内斗,同样择不开。家生子可以防外人,防道门,可是防不了自家人,谢大公子是主子,谢二老爷就不是主子了?作为家生子,其实没有选择的余地。

    只要谢池鱼不启用这些暗子,那么就算是谢知世也很难察觉。一般暗子内线的暴露,主要是因为有所动作而留下蛛丝马迹,若是在没有动作的情况下,除非是通过上线或者下线将其挖出,否则很难发现。

    谢池鱼一直没有动用暗子,而是捏着这张牌,引而不发,这么做不是体恤暗子,而是为了将暗子的利益最大化,寻常小事,他没兴趣知道,也不值得,只有一些生死大事,那才划算。

    也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谢池鱼等来了千载难逢的机会,谢知世逃走,留下汪瑶迦主持大局,汪瑶迦便藏身于棋园之中。

    这也多少有点灯下黑的意思,棋园的名气很大,肯定是第一时间搜查,在正常思维下,不会躲藏在这里。可谢知世偏偏就让人藏在这里,出其不意。这也是张持月广泛建立搜查网都收效甚微的原因。反而是许寇的思路更对,侦查工作是个精细活,一味依靠蛮力其实落了下乘。

    谢池鱼在暗子的配合之下,率人攻入棋园之中,直奔“三十二间”——至于为什么不向道门借兵,一是道门内部人多眼杂,容易走漏风声,让汪瑶迦逃了,二是因为谢池鱼要独揽大功,才好得到更重的封赏。这种近乎于背叛家族的事情,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一方面是把竞争对手赶尽杀绝,另一方面便是将利益最大化。

    棋园顿时一片大乱,这里当然有护卫,不过看到谢池鱼之后,又没了底气。

    如果谢知世就在这里,直接下达命令,那么他们当然不会怕,可谢知世不在,这些谢家的护卫难免要思量一二。

    叔侄作对,无论是叔叔,还是侄子,都不好亲自下死手,真要下了死手,名声还要不要了?总要借他人之手。他们这些做下属的真要下了死手,未必就是功劳,说不得还要被主子丢出去当作弃子,借人头一用,用来保住主子的名声——都是这些人自作主张,伤了叔叔,我是不知情的,我当然要为叔叔报仇,还叔叔一个公道。

    死士当然是有的,可从来没有死士发挥主观能动性的说法,必然是主人给出明确指令和保证才行。

    可见小殷的一番操作并非无用之功,虽然没能抓住谢知世,但逼得谢知世逃离江南,许寇才能策反谢池鱼。若是谢知世不走,谢池鱼未必敢动,就算动了也未必能成功。

    谢池鱼亲自上阵,率人进了“三十二间”之后,找到一处机关暗门,开启之后,出现了一条向下的暗道。

    原来在“三十二间”的地下还别有洞天,是一个专供享乐的隐秘所在,与西道门澹台家搞出的那个“极乐洞”有异曲同工之处。这也是当初建造此地时一并修建的,同时铺设阵法,进行法术侦测反制,便是派了方士营过来,也很难发现这里面的玄机。

    无奈谢池鱼对此地知根知底,更没少进去过,一找一个准。

    那个始终不见踪影的汪瑶迦就藏在地宫之中。

    谢池鱼身先士卒,杀入其中。

    外面的谢家护卫不敢挡他,这里的护卫则不然,听从汪瑶迦的指挥,与谢池鱼展开激战。只是谢池鱼一身修为相当不俗,乃是天人无量阶段,一身“浩然气”已经小成,虽然他平日里养尊处优,等闲不与人动手,但“浩然气”的特性也足以让他没有一合之敌,除非境界修为还要高出他。

    在道门高层,造化阶段的天人似乎不值钱一般,可那毕竟是天下共主的道门,坐拥四洲两大陆之地,谢家作为一个地方豪强,又被道门打压,哪里有如此多的高手用来保护汪瑶迦,此时一个无量阶段的天人便可奠定胜局。

    更不必说谢池鱼还带了大量的亲随心腹,并非孤军作战。

    很快,地宫内的护卫死士被谢池鱼清理干净,谢池鱼也终于见到了藏身于此汪瑶迦。

    “为了找你,我死了十五个好手。”谢池鱼冷冷道。

    汪瑶迦倒是临危不乱,讥讽道:“二老爷到底还是投降了道门。”

    谢池鱼沉声道:“什么叫投降道门?谢家一直都在道门治下,做了二百余年的道门子民,我此番是助道门平叛,光耀门楣,更是救谢家,反倒是你们,图谋不轨,真要放任不管,那么谢家灭亡之日当在不远,祖宗基业岂容尔等如此祸害?”

    说罢,谢池鱼一挥手:“拿下。”

    “不劳烦二老爷了。”汪瑶迦浑然不惧,说话间,七窍中有黑血流淌。

    谢池鱼吃了一惊,不必吩咐,赵常德抢上前去,一把抓住汪瑶迦的肩膀,仔细检查之后,扭头向谢池鱼道:“是七宝坊的落蝶香,有段时间了,差不多是我们进攻的时候就已经服下,救不回来了。”

    谢池鱼脸色铁青,冷哼一声:“死了算了!”

    他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这个女子竟然心怀死志。道门当然要活人,而不是死人,现在人死了,虽然道门还能死者通灵,但他的功劳不免要打个折扣。

    于是谢池鱼大声吩咐道:“给我搜,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地方,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有关乱党的蛛丝马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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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为棋,苍生作子,而齐玄素便是那过了河的卒子,有进无退,一往无前。过河卒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过河卒,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过河卒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