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身在殿中(上)
齐玄素离开海蟾坊,前往玄都。
在路上,他仍旧想着与周梦遥的对话,其实他多少能感觉出几分不对,可走到如今这一步,他也很难再有腾挪辗转的余地,总不能把大掌教晾在紫霄宫独自逃回东婆娑洲吧?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一般人,可以等到三师争斗暂告段落后再选择站队。可齐玄素到了这个地位,是不能这么干的,必须争取主动,被动往往意味着放弃。
所以齐玄素只能一往无前。
到了参知真人以上,有许多特权。礼尚往来的大额度只是其一,特殊身份也是其中之一。换而言之,参知真人们可以有两个身份,一个明面上的显赫身份,另一个是平平无奇的假身份。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前呼后拥,有些人还是喜欢低调,不喜欢生活在众目睽睽之下,为了日常便利,需要一个假身份。
这些假身份都是紫微堂登记在册的,不会弄混,也不会被钻空子。至于用或不用,全看参知真人们自己的意愿。张月鹿虽然还不是参知真人,但她升参知真人只是时间问题,所以张月鹿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澹台初。
齐玄素的这个身份原本想要取名为“魏无鬼”,不过考虑到魏无鬼这个名字还有许多烂账,可能烧香引鬼,所以齐玄素取名为“金鬼羊”。
所谓“金鬼羊”就是“鬼金羊”,后者和“张月鹿”“危月燕”一样,同为二十八宿之一,只是百家姓里没有鬼姓,齐玄素就给调换了一下顺序。
说不定,这个身份在必要时候能派上用场。
过去齐玄素一直没动用这个身份,因为没必要,这次难得用上了。这个身份的权限很高,可以一路进入紫府。
齐玄素就这么一路畅通无阻来到紫府。
紫微堂如故,只是换了主人。
金阙静悄悄,三师们还没有到来,那些画面还远在未来。
来到大紫霄宫门前,齐玄素终于亮出身份。值守灵官的首领十分恭敬:“掌宫大真人已经提前吩咐了,齐真人不必通禀,可以直接入内。”
这本在情理之中,齐玄素并没有多想。
在值守灵官的引领下,齐玄素进入大紫霄宫。
前往小紫霄宫,最短的路程要经过小玉虚宫,除非齐玄素想要反向绕个大圈,从碧游宫和八景宫那边过去。
路过小玉虚宫门前的时候,齐玄素停下看了一眼,只见大门紧闭,透着几分森然之意。自从大掌教升座之后,若非必要,三师都不会久居大紫霄宫,这三座宫殿在大部分时候都是空的。此时的小玉虚宫也应是如此。
引路的值守灵官见齐玄素驻足不前,只得轻声提醒道:“齐真人,大掌教正等着呢。”
齐玄素回过神来,说道:“好。”
来到小紫霄宫门口,齐玄素看了眼门口的灵官,不免有些奇怪:“你是什么时候调到紫霄宫的?怎么有些眼生?”
这名灵官回答道:“回禀齐真人,我并非弥罗宫的值守灵官,而是隶属于大掌教亲军,最近大掌教加强了小紫霄宫的戒备,临时抽调了部分大掌教亲军的灵官,所以齐真人没见过我。”
齐玄素说道:“原来是这样。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竟然如此大动干戈。”
领路的值守灵官首领,大掌教亲军灵官首领,皆是不言语了。
齐玄素自然知道问他们是白费力气,只能当面向大掌教问个清楚,迈步往里面走去。
宫教均终于迎了出来:“齐真人。”
“宫真人。”齐玄素与宫教均见礼,同时注意到宫教钧的身旁还跟着一个人,却是个生面孔,四品祭酒道士的打扮,四十多岁的相貌,见了自己之后甚是随意。
齐玄素不由问道:“这位道友就是大掌教属意的新秘书吗?”
宫教均的脸色有些不自然:“大约是的。”
齐玄素皱起眉头,不客气道:“一个四品祭酒道士,竟然一步登天成为大掌教的秘书,紫霄宫的首席辅理,仅次于掌宫大真人,未免太过儿戏了吧?”
不等宫教钧解释,那人已经主动开口道:“齐真人的义母也不过是四品祭酒道士,道士的品级高低恐怕不能说明问题吧?”
齐玄素微微色变:“家慈是四品祭酒道士不假,却不曾担任道门实职,品级高低只是关乎待遇,与其他无关。可紫霄宫首席辅理乃是道门重要职务,服务大掌教,事关重大,你是何人,竟敢在此大言不惭?”
此人微微一笑:“我姓姚,单名一个‘司’字。如果不出意外,我们以后会有很多见面相处的机会。”
姚司?
齐玄素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这个名字格式必然是姚家人。
地师是姚令,姚裴的父亲是姚懿,七娘是姚七,在灵山洞天曾经见过姚柳。
他们共同特点是谐音了数字,从零开始,一直到七,开始的零和最后的七是上一辈的人,姚懿是七代弟子,只是不知姚司是哪一辈的人。
齐玄素曾经见过张家诸老,也曾跟李家诸老打过交道,现在终于要见到姚家诸老了吗?
同时齐玄素在这一刻也产生了很多联想,大掌教为什么要用一个姚家人当秘书?这不是在身边安插一颗钉子吗?难道这就是妥协的代价?
姚司侧过身:“齐真人,大掌教正在等你。”
齐玄素看了姚司一眼,大步向前,姚司落后半个身位跟在齐玄素身后,宫教钧却是站在原地没动。
进到微明殿中,齐玄素顿时吃了一惊,因为没有见到大掌教,只有一个人背对着齐玄素,正在欣赏刚刚挂到墙上,也是刚刚完成的山河破碎图。
齐玄素顿时感觉到不对,大声喝问道:“你是谁?大掌教在什么地方?”
那人转过身来:“怎么,摘了面具,你就不认识我了。”
齐玄素更为震惊:“地师?你是姚月燕?”
这一刻,齐玄素感觉所有的疑惑好像都要串联起来。
尤其是那三张一模一样的面孔,姚月燕、姚令、七娘。
不过地师否认了这个说法:“我不是姚月燕,我是姚令。”
齐玄素后退一步,却被姚司阻住了退路,微明殿的大门缓缓关闭。
地师微笑道:“不要紧张,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认真说起来,你能有今天,还是多亏了我,你就像我的孩子一样,哪有母亲不爱惜自己孩子的?”
齐玄素自然不肯坐以待毙,开始暗暗沟通何罗神。
地师并没有主动出手阻止或者隔绝齐玄素的手段,任由齐玄素施展,不过何罗神没有任何回应,仿佛石沉大海。
齐玄素的心不由一沉,却没有太过意外。
这也在情理之中。
何罗神只是想要超脱,不是想要求死。
让她去打道门第一人?大玄皇帝都没打过,那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地师能够堂而皇之地坐在大掌教的位置上,不会觉得地师只有一个人吧?那可是全真道的首领。
违背契约的反噬也好过立刻死在地师手里。
眼看着齐玄素这条大船将沉,何罗神又何苦跟着一起去死?
齐玄素能理解。
其实齐玄素很早前就明白,真正愿意跟他同生共死的,也许只有张月鹿。所以他从始至终最相信的也是张月鹿。
第一百六十二章 身在殿中(中)
地师自是察觉了齐玄素的小动作,淡笑道:“总是不死心,倒也符合你的性格。”
齐玄素被地师点破,便不好抢先动手,问道:“你杀了大掌教?”
地师道:“你太瞧得起我了,我可没杀大掌教。”
齐玄素望着地师:“大掌教人呢?”
地师不紧不慢地说道:“飞升了。”
“飞升了?”齐玄素的第一反应就是重演六代大掌教故事,可七代大掌教与六代大掌教的情况又是不同,六代大掌教没有根基,被完全架空,政令不出紫霄宫,所以最终愤而飞升。
七代大掌教有自己的心腹,也有盟友,手中权力远大于六代大掌教,而且三师时日无多,下一代的三师完全不是大掌教的对手,怎么会突然飞升呢?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要飞升,总要有个交代吧,就这么一声不响地飞升了,也不合情理。
再联想到地师上京之事,齐玄素可以十分肯定,这就是一次实实在在的宫变。
地师已经掌控了紫霄宫。
谁又能想到,大掌教奔着谈判去的,地师从一开始就准备掀桌子,抡起棋盘就把对手打翻在地。
这就是老一辈的果决吗?
这倒是跟齐玄素一个路数,齐玄素就考虑过以议事的名义把地师骗到紫霄宫,隔绝地师的随从,然后集中精锐一拥而上将其拿下。
倒不是说齐玄素多高明,只是齐玄素太想让地师死了。真要按照齐玄素的这个方案执行,本意是坏的,但最后反而执行好了。
不过现在再说这些为时已晚,齐玄素万万没有想到大掌教已经不在了,他此生中最大的难关来了。
此时齐玄素也想明白了周梦遥的那些话,不过齐玄素不明白,七娘在这件事中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是帮凶吗?
日后清算审判的时候,七娘也会被钉死在道门的耻辱柱上吗——如果真有这一天的话。
齐玄素的思绪很乱,震惊、愤怒、惶恐、绝望等情绪交织在一起,然后就听地师说道:“天渊,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是个重感情的人,肯定在想七娘的事情,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七娘是我的左膀右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三个人现在是同乘一船,风浪一起,谁先落水谁后落水都不能幸免,我们可要同舟共济。”
齐玄素不愿意跟着地师的思路走:“大掌教是如何飞升的?”
地师淡淡道:“说起来,这件事还要怪你,如果你不跟大掌教提什么域外天魔,大掌教便不会紧急找我谈话。
“大掌教问我能不能把域外天魔上交给道门,我说作为道门的副掌教大真人,以道门利益为重,坚决服从大掌教的命令,当然可以,于是把域外天魔交给了大掌教。结果十分不幸,大掌教在转移域外天魔的过程中,不慎造成了泄露。
“你知道域外天魔的可怕,真让它们肆虐开来,比洪水还要凶猛,比流火还要迅速,恐怕小半个洞天都要变成死域。在这等危急时刻,大掌教当仁不让,站了出来,成功阻止了域外天魔的泄露和蔓延。
“不过很不幸,大掌教本人在阻止域外天魔泄露的过程中,被域外天魔污染,哪怕是仙人体魄也不能阻挡域外天魔的侵蚀,性命危在旦夕。没有办法,大掌教只能选择通过飞升台立即飞升。”
地师说得很有感情,若是不知道内情,恐怕是要信个八九不离十。
齐玄素当然是半点不信,直接破口大骂:“放屁!”
地师并不动怒,眉宇间甚至没有半点戾气,反而是如慈母一般:“我知道你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可人生无常,天意难测,生离死别总是在不经意之间突然到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齐玄素讥讽道:“敢做不敢认?如果大掌教是正常飞升,那你大大方方昭告天下就是,为何秘不发丧,反而让人假扮大掌教,将我骗到紫霄宫中?”
地师笑了笑:“你终究年轻,稚气未脱,不懂得人间险恶。天师和国师两人,分别代表了张李两家,这两家可是自诩为道门正统,千年世家,如果道门有皇帝,那么必然是出自这两家。也许有人要把姚家也给算上,可我们都知道,姚家不过是个陪跑的。
“若是让张李两家知道了这件事,他们就会趁机发难,不仅要夺取大权,还要将你我,以及全真道,通通置于死地,我们都要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把你提前叫过来,商议一下具体对策。
“若是走漏了半点风声,恐怕张李二家就要提前动作,到那时候,你就是想要走进紫霄宫半步,也是不能了。”
齐玄素冷笑道:“说的比唱的好听,我从未见过如此无耻之人。”
地师脸上笑意淡去,漫不经心地抬起手。
下一刻,齐玄素的脸上便多了一个鲜红掌印。
要知道齐玄素也是仙人修为,竟是没能躲过去,堪比人仙的体魄,哪怕是断肢这样的伤势,也能转眼愈合,可被地师打了一下,掌印却丝毫没有消散的意思。
这就是初入仙人阶段和已经走到仙人尽头的区别。
更不必说,齐玄素的一身本事都来自地师,齐玄素会的,地师也会。
然后齐玄素从嘴里吐出一颗牙齿,对应了他自己说的“无齿”。
虽然对于齐玄素来说,这点小伤不算什么,但的确让他认清了两人之间的巨大差距。
地师淡淡道:“不无耻的人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在天上呢,你若是那么高尚,你又何必留在人间,大可追随七代大掌教而去。”
齐玄素没有说话。
地师看着齐玄素:“是不想去?还是不能去?你能飞升吗?你的一身修为都在‘长生石之心’上面,摘去‘长生石之心’,恐怕飞升不了。”
地师又恢复了慈母的样子,走到齐玄素的面前,伸手去碰齐玄素脸上的掌印:“疼吗?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就不会把你如何。而且我已经想过了,七代大掌教飞升了,道门不可一日无主,就由你来做八代大掌教。
“遍观一众八代弟子,张月鹿和姚裴也好,李长歌也罢,连仙人都不是,根本没有竞选大掌教的资格。既然符合条件的候选人只有你一个,那也不用选了,肯定全票通过。而且青霄和素衣都不是外人,肯定支持你来做大掌教。待到金阙大议的时候,研究一下,下个通知,然后你就可以准备登基。”
齐玄素还是不说话。
地师用手勾起齐玄素的下巴:“怎么不高兴?笑一个嘛,你不是做梦都想当大掌教吗?我现在把大掌教之位送给你,你苦着脸给谁看?岂不是枉费了我的一番苦心?快笑一个。”
“你笑是不笑!”如同平地起惊雷,地师又是一掌甩在齐玄素另外半张脸上。
这一下两边对称了。
不过几乎就在同时,齐玄素也暴起发难,一线阴影迅速拉长,横掠过地师的胸腹之间。
“笑你娘!”
齐玄素没有半点留手,浑身上下燃起熊熊的“红莲业火”,打算跟地师拼命。
正如他自己说的。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一搏。
第一百六十三章 身在殿中(下)
“影罡解离神刃”掠过地师的身体,并没有把地师从中斩成两截。
因为“影罡解离神刃”只有在单纯的物质层面才是无物不斩。当初齐玄素对上“黄衣”的时候,便无可奈何。
原因是“黄衣”并不在物质层面,而是更高维度的显化。
地师在极短的时间里完成了一次“升维”,这是属于域外天魔的神通,地师吞噬了天魔之子,以此得到众多天魔神通,已经变得非人,近乎于魔。
此“人”是仙人。
此“魔”也不是所谓的江湖魔头之流,而是以人间碎片为食的域外天魔。
不过因为地师还是血肉之躯,所以无法像“黄衣”那样长时间保持更高维度的形态,只能在极短的时间里进入天魔姿态,也可以说是飞升姿态,两者并无本质不同。
世人常说的天上,无光无影无声无息无始无终,凡人至此,等同乌有,便好似画上的人脱离画卷这个载体来到人间,只是一些笔墨水彩而已。
仙人脱胎换骨,蜕去凡躯,则是画中人成精,飞升就是脱离画卷,独立行走人间。
这就是更高维度的存在。
进入这个状态后,地师只在人间留下一个投影,本身进入第四个维度,齐玄素以第二维度的影刃斩杀第四维度的天魔姿态,自然要无功而返,也只能无功而返。
只是天魔姿态的维持时间太过短暂,关键要把握好时机,无论早了还是晚了,都不能恰好躲过“影罡解离神刃”,反而有可能弄巧成拙,撞在锋刃之上。
“普通仙人虽然经过脱胎换骨,已经蜕去凡躯,但还是太过孱弱了,最起码得是金刚不坏的一劫天仙才能承受天魔之力的反噬。”地师解除了天魔姿态,回归正常人的形态,“毕竟天魔之力本质上就是天地初开时的浑沦之力,是天道的雏形,是太上道祖和三劫仙人们的领域,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还是太过吃力了。”
面对周身上下已经燃烧起“红莲业火”的齐玄素,地师没有丝毫慌乱,仍旧侃侃而谈:“我在道门的权力斗争和各种杂事上面浪费了太多的时间,想要没有任何风险地晋升一劫仙人,时间已经不够,所以我需要讨个巧,你是关键中的关键,所以你不再属于你,而是属于我。”
地师顿了一下:“我不允许你随意处置并损坏我的东西。”
话音落下,地师以“宙之术”在小范围内进行时间倒转,齐玄素身上熊熊燃烧的“红莲业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倒流,返回齐玄素的体内,又化作神力,甚至“红莲业火”在齐玄素身上造成的伤势也消失不见。
不是治愈,不是抹去,而是回归到先前的状态。
这当然也是十一位大巫的神通,只可惜齐玄素还未掌握这门“宙之术”。
齐玄素在被强行熄灭身上的“红莲业火”之后,第一时间没有再徒劳地向地师发动进攻,而是转身对付身后的姚司,意图冲出紫霄宫。
张家、李家各有一位不曾担任道门职务的仙人,地师和天师是面子,他们就是里子。
姚家号称道门第三大家族,应该也有这样一个存在,不过肯定不是姚司。
虽然姚司修为也不算低,与小殷在伯仲之间,但对上此时的齐玄素,自然不是对手。
当然,姚司并非全然没有还手之力,略微抵抗一二还是不难。
两人交手时,齐玄素用出巫罗的“血之术”,竟是没有阴祟煞气,毕竟从根本上来说,血气本身就是至阳至刚,所以气血强横的人仙才能克制邪祟鬼魅之流,此时齐玄素的“血之术”便是如此,生机勃勃,并非一味狠厉凶邪,而是阴阳之间转化自如。
受到“血之术”的影响,姚司的衣衫鼓荡,依稀可见衣衫下有凸起游走,不是活物,而是姚司的皮肤下似乎有什么东西。
齐玄素所学极为繁杂,鬼仙法术、人仙拳意、巫教神通,都有涉猎,此时与姚司斗在一处,不仅以“血之术”暗算,同时也以堂堂正正的人仙拳意正面强攻。
只见得齐玄素一拳打出,气血滚滚,至阳至刚,拳劲浩大,拳发无声,但使得方圆天地随之震荡,两人之间的虚空在震荡中出现肉眼可见的扭曲。
面对这一拳,姚司接得十分勉强,七窍和毛孔中都渗出血丝。
这还不算什么,“血之术”同时发作起来,那个不断游走的凸起好似破茧成蝶,又似瓜熟落地,从中生出一个小小的血色婴儿,憨态可掬,活泼可爱。因为它是以姚司的鲜血凝结而成,所以与姚司的气息相合,天生亲近,继而开始倒反天罡,控制姚司体内的气血流转。
齐玄素趁此时机再次出拳,步步紧逼,姚司因为体内血婴的缘故,只能勉强抵挡,一退再退。
十余招之后,齐玄素蓄势完毕,一拳打出,劲如崩弓,发如炸雷,如同撞响天钟,轰然巨响。
姚司被齐玄素这一拳砸飞出去十数丈,气息摇晃。
只是姚司仍旧没有退让,勉强起身。
齐玄素如影随形,绕至姚司身后,左手抓住他的后颈,看似轻描淡写,却让姚司双脚离地,继而齐玄素右手一拳炸雷般砸在姚司的后心位置,至少要了姚司的半条命。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地师没有坐视不理,随着她一挥手,微明殿的空间被无限扩大了,穹顶越来越高,有天之高,地面越来越广,有地之广。其他的一切都远去了,连同被齐玄素拿住的姚司也一并消失不见了。
此乃与“宙之术”并列的“宇之术”。
地师最后施展了“影之术”的拓印。
一座完全由阴影组成的漆黑宫殿凭空出现在此方天地,异常雄伟,就像是给巨人居住的宫殿,充斥着蛮荒的气息。
齐玄素曾经见过这座宫殿,在梦里,也在过去,正是位于灵山之巅的姚祖行宫。
地师拓印了姚祖行宫的影子,收在袖中,此时放出,立时将齐玄素笼罩进去。
行宫里充斥着战死大巫的遗骸,他们保持着临死前最后一刻的姿态,齐齐望向大殿正中位置被铁栅栏围住的一块圆形空地,里面燃烧着一个巨大火堆。
这里与其说是一座行宫,倒更像是一个献祭场所或者坟场。
此时火堆前站着一个模糊身影,在火光的照耀下,其影子疯狂舞动,似乎想要化作独立的个体。
这个模糊身影正是地师。
齐玄素取出“太极八卦镜”,朝着地师照去。
虽然他不清楚地师姚令和四代地师姚月燕到底是什么关系,但如果地师就是姚月燕,那么绝对算是老者的范畴,“太极八卦镜”就能发挥出极大的威力。
不过出乎齐玄素的意料,这一照之下,地师竟然安然无恙,似乎说明她并非世间之老者。
地师冷冷一笑,朝着齐玄素伸手一指。
众多大巫尸骸中有十三具遗骸活了过来,手持阴影所化的长剑,组成剑阵,朝着齐玄素攻去。
虽然“阴阳仙衣”的“太阴剑阵”已经被“素王”破去,短时间内难以恢复,但地师本身就可以直接用出“太阴剑阵”,困住齐玄素一时半刻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齐玄素不敢小觑,召唤出“玄黄石甲”,专心应对“太阴剑阵”的绞杀。
就在这时,地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齐玄素的身后,举起手中的“三宝如意”,朝着齐玄素后脑狠狠打了下去。
仙物的威力还是不容置疑,尤其是对付乌龟壳,钝器远比利器好用,再加之地师的修为加持,齐玄素被当场打翻在地。
无数阴影迅速蔓延过来,化作绳索,将齐玄素死死捆住。
地师没有就此收手,而是面无表情地继续用“三宝如意”狠狠捶打齐玄素。
直到齐玄素的“玄黄石甲”被彻底打碎,地师才停下动作。
第一百六十四章 条件
被齐玄素打得满身血污的姚司来到地师身边。
地师随手将手中的“三宝如意”交到姚司的手中,似乎这并不是象征大掌教无上权柄的信物,也不是开启昆仑洞天的钥匙,只是一把锤子而已。
地师敲碎了齐玄素的“玄黄石甲”,也把齐玄素打得没有还手之力,此时直接单手抓住齐玄素的头发,强迫齐玄素抬起头来看着她:“装死?我下手有分寸,要不了你的命。而且你是我的贵重财产,我可舍不得把你打坏了。”
此时此刻,齐玄素算是深刻理解那句话了:那时候的他还太年轻,不知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都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
齐玄素得到天大的机缘奇遇,从此改变了小人物的命运,走上了成为大人物的道路,最终成就仙人,大掌教也只剩下一步之遥。
可这种行为就是借贷,总要还的。
齐玄素就像一家公司,地师是大股东,她可不是大发慈悲周济穷人,而是来发财的,现在到了收账的时候。
地师继续说道:“都说棍棒底下出孝子,又说小树不修不直溜,人不修理哏赳赳。你未免也太放肆了,我这个做母亲的,当然要教训教训你。”
齐玄素被无数阴影束缚着,动弹不得,然后在阴影的裹胁下,不受控制地起身,就像被两个狱卒架着。
地师伸手按在齐玄素的头顶上。
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这一刻,齐玄素除了思绪还属于自己,其他都已经无法掌控,再也不能有任何反抗举动。
不是夺舍,胜似夺舍。
在这种状态下,齐玄素迟早会成为另外一个人,这正是齐玄素一直以来最害怕的事情,也是齐玄素想让地师死的根本原因。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这个过程也许会很漫长,并非一蹴而就,齐玄素还不算到了最后的绝境。
地师戏谑道:“老七有没有告诉你,要多读《左传》?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齐玄素忽然发现自己能说话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明知故问。”地师背负双手,“不用这么敌视我,其实,我们之间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我们完全可以像正常母子那样相处,你可以认七娘、五娘、三娘,为什么不能认我呢?”
齐玄素怔了一下,没有回应。
地师的身体略微前倾,缓缓说道:“我在你的身体里种了一颗种子,浇水施肥,终于生根发芽,现在到了收获的时候。我只要你的身体,至于你这个人,我并不感兴趣。”
齐玄素还是没有开口,只是不断提醒自己,万万不能被地师欺骗了。
地师也不强求,继续说道:“若论造物方面的造诣,不算天上之人,放眼整个天下,恐怕没有人能与我相提并论,对于我来说,集合道门的资源,给你打造一个新身体,应该不是难事吧?
“从此之后,你还是你,我还是我。虽然你失去了大掌教尊位,失去了齐玄素这个身份,失去了仙人的修为,但是有我这个当娘的给你撑腰,谁又敢欺辱你呢?
“道门的兴盛,朝廷的阴谋,天师和国师的谋划,都是我去头疼的事情,九州万方在我的肩上担着,而不是你。
“你可以像老七一样做个闲云野鹤,无忧无虑。再也不必理会这些烦心事,毕竟你又不是玄圣,你只是齐玄素而已,一个幸运儿,做回自己不好吗?
“我为什么要杀你?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就像我的儿子一样,就算养个小猫小狗,这么多年过去,也该有感情了。我的对手是天师张无寿、国师李长庚,还有大玄皇帝秦权殊。
“至于你的那些亲朋故旧,我也可以善待他们,张月鹿还是你的道侣,小殷还是你的女儿,你甚至有望不依靠‘长生石之心’成为一名真正的仙人。
“想一想吧,正所谓多少年江湖较短长,到头来为谁辛苦为谁忙?英雄豪杰识时务,何苦出生入死弄刀枪,倒不如抛开名利枷锁,逃出是非之乡,醉里乾坤大,笑中岁月长,不管成王败寇,休给他人做嫁裳。天下分合,我有何忧?如此方才是真逍遥。”
地师的这番话当然让人心动,似乎只要齐玄素能够放下,那么一切都不再是问题,齐玄素还有退路,还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齐玄素在有些时候难免天真,比如这次针对地师就错误估计形势,忽略了地师直接掀桌子的可能,可还没天真到这个程度上,在战场上选择转身逃跑,恐怕死得更快。
齐玄素面无表情道:“我差点就要信了。”
地师叹了口气:“提醒你一句,我现在的脾气不太稳定。其实以前的我不这样,会很有耐心地跟你慢慢谈,只是吃了那个天魔之子后,我越来越没有耐心了,我也控制不住,实在抱歉。”
话音落下,地师一指刺入齐玄素的左眼,将一只眼珠生生挖了出来。
齐玄素咬牙不发出声音,血肉衍生的神异又开始生出新的眼珠,只是这里的穴窍都要重新凝练,除了还能发挥眼睛视物的基本功能之外,诸如“烛龙真瞳”等人仙百相神通已经彻底废了。
地师如法炮制,又挖出了这只新眼。
如此反复三次,地师才算停手:“上次西洋人来了个使团,他们的那个大团长好像叫圣约翰,被血雾毒瞎了眼睛。后来圣廷帮他挖掉已经彻底腐烂的眼睛,改用两枚完美品相的璀璨宝石作为替代,这对人造眼睛名为‘永恒的真理’,据说拥有极为强大的光明力量。你想不想要?我可以把你的两个眼珠子全都挖出来,给你换上新的。”
齐玄素忍受着巨大疼痛,血泪一行:“你不是说,这是你的东西吗?你怎么舍得下手了?”
地师笑了一声:“严格来说,现在还不是,最起码不完全是。”
地师的这句话无疑透露了很多信息,齐玄素心中一动,问道:“你不直接取代我,是因为时机不到?”
地师也不隐瞒:“只是需要一些时间。至于我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动手,主要是因为你成为仙人之后,这个果子才算彻底成熟。再有,如果提前动你,很有可能打草惊蛇,一旦七代大掌教有了戒心,我就很难得手,所以我思来想去,只能先解决七代大掌教,然后再来处理你。”
齐玄素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征求我的同意?”
地师坦然道:“如果你配合,那么这个时间会大大缩短。如果你不配合,我就要多花一些时间,在这个时候,迟则生变。也罢,既然你拒绝了,那我就自己拿。到时候,你的结局就不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好了。”
齐玄素不再说话。
地师以不含半点威胁之意的语气说道:“我建议你说话,因为我体内的天魔之力正在涌动,鼓动我直接搜索你的记忆,把你的心思翻出来拾掇拾掇,晒一晒。我不想这么干,可有时候,我控制不住自己。”
齐玄素不得不开口道:“无非一死而已,我也不瞒你,在前往玉京之前,我就考虑过这个可能,也做好了这个准备。”
“交代后事。”地师点了点头,“是你的性格。不过你放心,你不会死,你会成为我的一部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知道么,裴玄之就连身后名都不要了,也要强行飞升,舍不得长生万年只是一方面的原因,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不愿意被‘黄天’吞噬,那才是永世不得超生,域外天魔连世界都能吞下,一个仙人又算得了什么?”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失踪的五娘
“我劝你不要动小心思。”地师决定不再跟齐玄素继续谈下去,“我们现在意念合一,你有什么歪心思,我很容易就能感应和察觉到。从今天开始,你就住在紫霄宫,就当是提前体验大掌教了。”
齐玄素没有在言语上挑衅地师。
因为根据地师自己所言,她竟然把天魔之子吃掉了,由此获得天魔之力,可凡事兴一利必生一弊,弊端就是天魔之力让本就继承了巫咸疯狂血脉的地师变得更为癫狂,甚至地师自己都无法控制,这使得地师与齐玄素认为的地师大相径庭。
在这个时候挑衅地师,只会是毫无意义地自讨苦吃,齐玄素可不想被地师做成人彘——以仙人的生命力,被做成人彘肯定是死不了的,可那种感觉也肯定不会太好。
这就是佛门没有直接容纳天魔之力的原因,选择培养天魔之子,不仅是从小到大,而且是从无到有,循序渐进,也许见效慢,但胜在稳定。地师这般贪功冒进,见着就吃,快是快了,隐患太大。
也有一种可能,地师认为这种癫狂不会持续太长时间,无论是摘齐玄素这颗果子,还是飞升离世,都能摆脱这种状态,此时只需要忍耐一段时间,完成通篇谋划的最后一步,就能幽而复明,危而复安。
这个可能很大胆,却符合地师的性格。
不得不说,这种疯狂是刻在地师的骨子里,四代地师姚月燕发明的办法只能缓解,不能根治,天魔之力也是放大了这份癫狂。换成一个正常人,谁会去吃天魔之子?小殷也干不出这种事情。
面对这种疯子,一味硬顶恐怕是没用的。
齐玄素甚至不太敢去想五娘的事情,生怕被地师知晓——地师的话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她一边说意念合一,一边又说忍不住想要搜索齐玄素的记忆,再结合前面那个“不完全是”的说法,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地师对齐玄素的侵蚀就像“长生石之心”的图腾一样,存在一个刻度条,现在这个刻度条才刚刚开始,地师只能掌控部分齐玄素,所以地师感知齐玄素的念头和不能知晓齐玄素的记忆并不矛盾。
可以预见,随着刻度条的推进,地师对齐玄素的掌控会进一步加深,直至完全掌控。
齐玄素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可能拖延时间,等待变数。
地师将齐玄素囚禁在这座影子行宫之中,离开了微明殿。姚司自然跟在地师的身后。
“找到齐吾没有?”地师问道。
姚司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就在大玄皇帝离开玉京后不久,齐吾便彻底失踪了。当时玉京情况复杂,不仅七代大掌教在位,而且天师、国师以及一众平章大真人、参知真人也还未完全离开玉京,人多眼杂,我们实在不好开展工作。再加上近真殿的情况十分特殊,我们实在不知道当时具体情况……”
地师直接打断道:“你是说,齐吾是早有预谋,专门选在这个时候离开,而不是临时起意。”
姚司硬着头皮道:“是。”
地师停下了脚步:“那你认为她会去哪里?”
姚司急速思索着,说道:“我认为,昆仑洞天是最可疑的,尤其是昆仑洞天最高处的真紫霄宫。”
地师直接否定了这个猜测:“七代大掌教飞升的时候,我去过那里,真紫霄宫最近没有开启的痕迹,玄圣也不会把遗物放到这么个地方。道理很简单,历代大掌教都可以进入真紫霄宫,那里真有什么遗物,不会留到现在。当年五代大掌教想要留在人间,尝试了各种办法,除去留仙台,自然也包括真紫霄宫,结果也是一无所获。”
姚司吃了一惊:“族长何以断定玄圣留有遗物?”
地师看了姚司一眼:“玄圣的‘长生石’并非秘密,不在李家,没有传给二代大掌教,也不在紫霄宫、金阙、九堂,更不在我们姚家的手里,你说到哪里去了?”
姚司的额头上有冷汗渗出:“自然是被藏起来了。”
地师道:“玄圣飞升之后,道门也曾寻找过,可是一无所获。直到齐吾突然消失,我才意识到,她极有可能知道玄圣遗产的下落,毕竟她是为数不多见过玄圣的人。谁又能想到,玄圣竟然把遗产托付给了这么一个看似不相干的边缘人。”
姚司犹豫了一下,说道:“‘长生石’与‘长生石之心’虽然名字类似,但本质上还是截然不同的物事,齐玄素也动过这方面的念头,并拿到了陈书华的‘长生石’,可事实证明,‘长生石’根本无法替代‘长生石之心’,就算玄圣留下了‘长生石’,似乎也没什么用吧?”
“愚蠢。”地师训斥道,“陈书华的‘长生石’只是残次品,炼制的时候偷偷摸摸,不得不偷工减料,先天不足,炼成之后,就连那些杂质都未曾清除。
“可玄圣的‘长生石’得自萨满教巫王,巫王以二十万条性命和金帐大汗的性命炼制‘长生石’,这完全是陈书华之流不能比的,所以巫王才能凭此涉险渡过一次天劫,并通过天劫洗炼了‘长生石’的杂质,不再有半点隐患。
“开明六巫在五行洞天在炼制了可以跻身一劫仙人的二代‘长生石’,一场大战下来,玄圣和徐祖各得一半,这分别成了玄圣成道和徐祖渡劫的契机,也使得玄圣的‘长生石’进一步完善。
“此后的多年里,玄圣一直携带着‘长生石’,包括他渡过一次天劫的时候,所以这枚‘长生石’经历了两次天劫,简直可以称之为纯净,没有半点杂质,这是史无前例的,估计也是后无来者的。
“你现在跟我说,玄圣的‘长生石’比不上齐玄素的‘长生石之心’?你知不知道,如果姚祖当年能拿到玄圣的‘长生石’,并以此为基础,那么就能让‘长生石之心’突破一劫仙人的限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姚司自然不敢反驳半句。
好在地师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举动,只是说道:“立刻通知姚武,就说是我的意思,必须找到齐吾,必须找到玄圣的遗产。”
姚司赶紧领命而去。
地师站在原地,脸色晦暗。
五娘虽然修为不如地师,但胜在活得够久,不仅见过玄圣,而且与澹台云共事,见证了西道门的流浪,甚至与陆吾神、徐祖等存在谈笑风生。若论见识,同样在人间停留很久的三大阴物完全不能与之相比。
除了巫咸本尊,姚湘怜、姚横波、姚月燕,都是她的晚辈。
这么一个古老的存在,知道的秘密太多,齐玄素看不明白的事情,她肯定能看明白,当她决定要做点事情的时候,可不像齐玄素这么好预判。
有些时候,判断力要靠情报信息作为支撑。
只要知道的真相够多,不需要优秀的判断力也能做出正确的选择,规避错误的选项。
所以五娘很轻松地避开了地师的视线,不曾打草惊蛇,让地师也只能是后知后觉。
这让地师有了一种局势并没有完全在掌握中的感觉,她必须尽快弄清楚玄圣到底在遗产里留下了什么。
她没有想到,她算死了七代大掌教和齐玄素这个小掌教,却漏算了五娘这个老不死。
就在这个时候,地师忽然想起姜合道飞升时说的一句话:你不能只在获胜的时候才拥护道门。
在地师看来,这是一句废话。
她只想赢。
第一百六十六章 袖手旁观
正如地师所预料的那般,慈航真人离开南海普陀之后,并没有返回玉京,而是直接去了吴州云锦山大真人府,面见天师。
其实慈航真人也是后知后觉,当她离开玉京的时候,并没有多想,当她回到慈航一脉的大本营时,才发现不对劲,因为事情根本没有严重到必须由她亲自处理的地步。
慈航真人也不蠢,立刻意识到这件事背后存在推手,用意就是把她从玉京调走。
在慈航真人的逼问下,慈航一脉的人不得不承认,这其实是天师的意思。
她们也没办法,天师是正一道领袖,她们听慈航真人的,慈航真人听天师的,而且天师也说了,瞒着慈航真人,用意也是保护慈航真人,免得慈航真人一时冲动搅和到玉京的漩涡里,伤了慈航一脉的元气。
更关键的一点,内定的慈航一脉未来领袖张月鹿也是张家人,总要为以后考虑的。
慈航真人也无可奈何。历代天师把权力分享给慈航一脉,同时对慈航一脉进行渗透也在情理之中。
这就是她和大掌教面临的困境,她不是张家人,大掌教不是姚家人,天师和地师肯定会有所防范,所以她收张月鹿为徒,大掌教收姚裴为徒。
反倒是太平道没有这个问题,国师和清微真人都姓李,说破大天也是一家人,这倒是成了清微真人“任性”的本钱,国师能怎么样呢?只能退让了。但凡李天清能跟清微真人分庭抗礼,国师也可以不包容清微真人,谁让李天清不争气呢?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天师和慈航真人起了冲突,那么张家肯定无条件支持天师。地师和大掌教起了冲突,姚家也无条件站在地师的身后。
唯独国师和清微真人却是难说,国师代表李家,清微真人也代表李家,手心手背都是肉。国师是垂垂老矣的皇帝,清微真人是正值壮年的太子,支持老皇帝看似理所应当,可老皇帝时日无多,必然有人围绕在太子身边,人总是要为以后考虑的。
更关键的一点,像李家这样的顶尖世家,若是外敌杀来,那是杀不死的,是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是内部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这使得国师和清微真人都会避免这种情况。
再有就是,清微真人很多时候都站在一个“理”字上面,比如他反对以武力手段否定大掌教选举结果,李家人有再多不满,也不能拿这一条公开指责清微真人。因为他们也知道清微真人是对的,你可以说清微真人没有魄力,也可以说清微真人优柔寡断,甚至古板教条、不知变通、理想幼稚等等,唯独不能说清微真人维护玄圣留下的道门体制错了。
这正是清微真人的人格魅力所在,齐玄素作为一个几乎跟太平道势不两立之人,对清微真人也是服气的。
主要是两件事,一是齐玄素跟随清微真人全程参与了凤麟洲战事,见识了清微真人如何分割攘道派和普通百姓,做到留一个得民心的凤麟洲。这是对清微真人手段的认可。
第二件事就是清微真人的“举目见月”,齐玄素本以为清微真人只是说说而已,万万没有想到清微真人真正践行了这一点。这正应了姜大真人最后说的那句话,你不能只在获胜的时候拥护道门。这是对清微真人道德的认可。
能让自己人服气不算本事,能让敌人也服气,那就是真本事了。
玄圣曾经说过,人的一生中会有三个老师:一个好的老师,给你理想;一个坏的老师,教你机谋;一个中庸的老师,铺垫道路。
这里的好坏与世俗中的善恶并无关系,中庸也不意味着平凡庸碌,更多是指立场。
一般而言,中庸的老师也是第一个老师,通常都由父亲担任。至于另外两个老师,好的老师总会死去,成为你心中的丰碑。坏的老师也许会毁掉你或是被你毁掉,可他的想法却对你影响深远。
正因如此,虽然徐祖是玄圣的对手,但玄圣仍旧认可了徐祖,称其为老师,将其搬入了道门的祖师殿中。
这当然是玄圣的胸襟和器量,所以齐玄素也效仿玄圣,最终放过了周梦遥。
齐玄素同样想找到自己的三个老师,可他忽然发现,这三者的界限并不分明,反而是浑沦状态,根本谈不上好坏或者中庸。
而且在玄圣的人生历程中,类似“父亲”的男性长辈角色占据了主导。可在齐玄素的人生历程中,“母亲”们异常强势,而且不打算放手,甚至放眼整个齐家,虽然齐玄素忠贞专一,只有一个道侣,但家里竟然只有他一个男人,这就很奇怪。
玄圣经验不能生搬硬套在齐玄素的身上。
不管怎么说,齐玄素认为自己的三个老师分别是:七娘、大掌教、清微真人。七娘没什么疑问,是父亲的角色,也就是母亲们的代表。按照道理来说,大掌教是好的老师,清微真人是坏的老师,可齐玄素却觉得两人的界限并不分明,不能以简单的好坏区分。
周梦遥名义上是师父,其实可以划分到母亲们的“们”里面,她对齐玄素的影响远不如七娘。
至于慈航真人,她只是岳母而已。
慈航真人是秘密抵达云锦山的,没有惊动太多人。甚至绝大多数张家人都不知道慈航真人来到了云锦山,只有张无道出面将慈航真人迎了进去。
天师没有在味腴书屋或者纳凉居接见慈航真人,而是选在了观星台。这里是大真人府的最高处,脚下就是万丈深渊,夜风呼啸,颇为骇人。
慈航真人见到天师之后,甚至没有问为什么,而是直接问道:“玉京情况如何?”
天师正在观看天象:“紫微星黯淡,不是什么好兆头。”
慈航真人又问道:“天师,你早就知道?”
天师道:“我知道什么?我只是有些猜测罢了,我也没想到,姚家的这些婆娘,一个比一个疯癫,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慈航真人深吸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天师轻声道:“不可做意气之争,当徐徐图之。”
慈航真人不置可否。
天师转过身来:“我只是顺势而为罢了,与其做个裱糊匠,不如推倒重来,完成玄圣未竟的事业,难道不是吗?”
慈航真人缓缓说道:“是袖手旁观,非顺势而为。”
“都是一回事。”天师叹息一声,“历史的周期律,二百年已过,三百年未满,总要大杀一场才行,杀得血流成河,杀得尸山血海,杀得天地色变,方才肯罢休,方才能罢休,方才可以把那口戾气消耗殆尽,人力不能阻挡天数,儒门逃不过,看来道门也逃不过去。”
慈航真人道:“可我道门分明如日中天,根本没到王朝末年的气象,说什么周期律,不过是刻舟求剑。”
天师道:“可是三道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这是自玄圣重建道门就留下的问题,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
慈航真人换了个说法:“就算如此,我们正一道在三道中实力最弱,如何能以小博大?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天师苦心孤诣打下了江山,谁来守这个江山?李家有清微真人,姚家有齐玄素,我们正一道有谁可以担当重任?”
“事在人为。”天师深深地看了慈航真人一眼,“止生,难道你不想做第一位女子大掌教吗?”
慈航真人沉默了。
天师不紧不慢地说道:“明空女帝好啊,女子之身做了皇帝,仅就这一个成就,就足以让她名垂史册,至于其他,都成了细枝末节。
“我道门还未有女子大掌教的先例,如果由你来做,后世史书上肯定会着重宣扬我道门的平等,女道士的崛起,如此等等,其他的丑事,都可以一笔带过了。
“然后你再传给青霄,她是我的孙女,也是你的弟子,这就是张家和慈航一脉的共同传人,最能代表我们两家的利益。而且连续两代女子大掌教,天底下的女道士都会支持你们的。”
第一百六十七章 真境别院
慈航真人不在玉京,清微真人也在不久后也离开了玉京。
不过国师不必像天师那样绕个圈子,他直接通知清微真人立刻回真境别院,而且把话说得很重,若是不回来,那就再也不要回来了。
这里面的道理其实很简单,有些时候,同样一句话,亲妈说了没事,婆婆说了就要被记恨一辈子。
慈航真人和天师到底不是一家人,两人之间要保持一定距离,话不能太直白。国师和清微真人却是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而且李家再也没有更合适的继承人。
兄弟姐妹多的孩子跟父母说话,难免字斟句酌,生怕引起其他兄弟姐妹的不满,父母也要一碗水端平,尤其是财产问题上,更是不好说。可独生子女跟父母说话就没那么多顾忌了,你的迟早是我的。
有这么一个现象:在两代人转让房产的时候,但凡看到作为子女十分紧张,跑前跑后办手续,把父母伺候得无微不至,那肯定是兄弟姐妹多的。可如果看到是父母跑前跑后忙手续,孩子还一脸不耐烦,不情愿,不用多想,这肯定是家里的独苗。
千年世家也免不了这个俗。
清微真人从小就叛逆,国师也是一直包容着走过来的,没有国师的庇护默许,清微真人树敌众多,哪能走到今天。
李家的子孙是多,可真正成器成材的并不多,就一个清微真人,那也是千顷地一根苗。相比起来,张家就连这一根苗都没有,得往下一辈去找了。
当然,这句话有些夸大和气话的成分,无论是国师本人,还是清微真人,都不会当真。
退一万步来说,国师终有飞升的那一天,待到飞升,清微真人返回真境别院,谁还敢阻拦他吗?他真要不回去,反而是李家人要求他回去。
国师说这句话,无非是强调事情严重性,让清微真人不得不重视。
清微真人其实也是老人了,不能总叛逆,大掌教选举的时候已经忤逆了国师一次,这次总不能再忤逆,所以清微真人第一时间回到了久违的真境别院。
世人以为清微真人执掌齐州道府多年,肯定没少去真境别院,其实不然,清微真人一直都在太清宫,偶尔会去位于北海府的祖宅,很少去三仙岛。再往前,清微真人做青领宫的掌宫真人,当然是在青领宫。
关于真境别院的经历要追溯到清微真人小时候了,国师一辈子没有娶妻,也没有道侣,这还跟姜大真人不一样,可国师又很重视家族传承,于是在闲暇之余,国师就会把一些族中的优秀子弟集中到真境别院,亲自教养,其中就包括清微真人。
从这一点上来说,国师和清微真人虽然不是父子,但的确有父子情分。
清微真人走下飞舟,李若水已经等候在这里:“兄长,老爷子正在等你。”
慈航真人去大真人府是客人的身份,清微真人回真境别院却是主人的身份。
至于太平道的核心圣地为什么只是一座别院,李家完全可以改一个名字,就像张家的大真人府。其实这是李家的心机,也可以说是李家的宏图大志,蓬莱岛只是别院,主宅正府在哪里?当然是在玉京了。
李家一直觉得玉京紫府才是他们的主宅,真境别院就只是一个别院而已,他们迟早要夺回紫府,重振祖上荣光,这几乎已经是李家上下大多数人的执念了。
来到真境别院门前,却是“八景别院”四个苍劲浑圆的楷书大字清晰可见。在匾额左侧下方“弟子司徒玄策敬书”八个恭楷的小字也能看得清楚。
“真境别院”又名“八景别院”,虽然玄圣中兴道门后就改名了,不过这块牌匾一直保留至今。
至于司徒玄策何许人也,乃是李祖亲传弟子,也是玄圣的大师兄。
这是个传奇人物,曾经一力主导了张李议和,并代表李家前往大真人府,受到张家上下竭诚欢迎,若非他被刺杀,张李议和要提前几十年。而下一次张李议和,已经是玄圣中兴道门了。
清微真人和李若水一路穿廊过堂,最终来到一座殿前。此时殿门紧闭,殿门上方悬着一块牌匾,上书“真境精舍”四字。这是李祖亲笔所书。
李若水推开殿门却不进去,清微真人独自跨过门槛,大步走入殿中。
此处大殿设计不同寻常,极为狭长,入得殿门之后,是一条挽着重重纱幔的长长通道,通道尽头又是两扇殿门,在那两扇殿门后面才是真正的精舍。
此处殿门正上方挂着一方牌匾,上面写着四个篆体大字:“法莫如显”。此匾与殿外匾额上的“真境精舍”四个大字如出一辙。
在通道两侧每隔两丈就摆着一尊偌大的三足加盖铜香炉,炉盖上按八卦图像镂空,炉内有青色火焰熊熊燃烧,使得镂空处不断向外氤氲出淡淡的紫色烟雾,让此地变得烟雾袅袅,好似仙境。
终于走进精舍,第一眼便能看到正墙神坛上供奉着太上道祖、玄圣、东皇的神位,玄圣居中,道祖在上,东皇在下。
神位之下则是一座铺有玄色蒲团坐垫的阴阳法座,法座之下是一张地衣,地衣如画,其中天昏地暗,云遮雾绕,雷电森然,其中隐隐约约有一道黯淡身影穿行其中,乃是与张家“天师飞仙图”并列齐名的李家“剑仙飞升图”。
与地衣对应的穹顶则是三十六天罡图,对应“北斗三十六天罡剑诀”。
过去李祖和东皇曾在这里,现在国师在这里,未来清微真人或者李天清也许会有一人在这里。
国师开门见山:“天师擅长预测未来,地师擅长蒙蔽天机,占卜并未我的长项,不过偶尔为之还是勉强可以,当年老祖宗留下了半卦之法,两人凑一卦,我刚才心血来潮起了半卦,竟然是个乾上。不如你再来凑齐另外半卦。”
清微真人没有拒绝,依言也起了半卦,却是三道横线,即三爻。
三爻加上三爻便是六爻,这便是乾卦。
国师的脸上有了几分笑意:“乾为天,刚健中正。象征龙,又象征阳和健,表明兴盛强健。乾卦根据万物变通之道理,以元、亨、利、贞为卦辞,示吉祥如意。”
国师又对清微真人道:“易经是必修课,你不妨参详一下,这个乾卦什么意思。”
清微真人说道:“乾卦是极阳之象,贞者,吉也。只是不知这个‘贞’字应在何处,总不会是李天贞吧?”
国师脸上笑意淡去:“不要提那个混账。要我说,若论操守,无人能与你相比,你最能配得上这个‘贞’字,你的时运要来了。”
清微真人不置可否。
国师接着说道:“如果道门仍旧三足鼎立,那么道门的分裂就不可避免,虽然可以缓解,但无法根治。道门强盛的时候,也许还能掩饰压制。当道门衰弱的时候,就会成为道门分崩离析的祸根。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必须建立一个大一统的道门,政出一门,令行一家,一个领袖,一个声音,一个道门,一个太阳。
清微真人缓缓说道:“有圣就有盗,有阳就有阴,有生就有死,有兴就有衰,这天下间会有不落的太阳吗?”
国师道:“不做怎么知道?事在人为。”
清微真人终于问道:“国师忽然提起此事,恐非无的放矢,难道玉京有大变?”
国师坦然道:“地师是个疯婆子,亏她敢想敢干,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既然她要倒行逆施,那就给了我们拨乱反正的机会。从东皇开始,我们李家就是最忠于道门的,我们有责任维护玄圣留下的道门基业。”
清微真人久久无言。
国师最后说道:“至清,你上次没有站出来,我不怪你。可你不能再错过第二次机会,这不仅是我的要求,这也是李家上下乃至太平道上下共同的要求。”
第一百六十八章 觉醒
齐玄素被软禁了,这还是他自登上高位以来的第一次,他希望是最后一次。
在这里不知日月更替,地师封了他的修为,他也不能通过运转周天来计算时间,甚至因为是“长生石之心”而无法数心跳。
齐玄素只能在这段时间研究“长生石之心”的奥秘,思索地师究竟会以什么方式侵蚀自己。
就算五娘可能给齐玄素带来一线变数,齐玄素也得支撑到五娘回来才行,如果五娘回来的时候,齐玄素已经成为地师的一部分,那么别说五娘了,就算玄圣降世,恐怕也无力回天。
所以齐玄素不仅不能跟地师妥协,还要坚决抵抗地师。
关键是怎么抵挡地师,就像在道门做事,要讲究方式方法。
到了此时此刻,齐玄素还是愿意相信七娘的。按照时间推算,他和七娘通话的时候,地师已经完成了宫变,那么这次通话的意义就有些非同寻常了,说不定七娘就在里面暗藏了玄机。
齐玄素仔细回忆了他和七娘对话的每一个细节,不放过一处。
七娘主要提起了姚家的历史,从姚家的一代到姚家的三代,中间有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姚横波,也就是师横波。
齐玄素自然没有忘记,他的“长生石之心”中有师横波当年留下的残魂。严格来说,师横波才是“长生石之心”的第一任主人。
齐玄素不免怀疑,会不会是这缕残魂的原因,这其实是姚祖和师横波留下的一个后门。
虽然齐玄素不能运行周天,也不能动用修为,但“长生石之心”的基本功能还是保留了,比如维持齐玄素的身体正常运转,所以齐玄素发现自己竟然能将意识沉入“长生石之心”。
也许不是地师不想彻底关闭,而是不能关闭,就算能够关闭,万一直接让齐玄素暴毙了,那么地师的辛苦谋划也全都付诸东流。
齐玄素再次回到了梦中的灵山。
当齐玄素登上灵山之巅,再也没有十一巫的片段,只有师横波和她背后的图腾。
齐玄素开门见山道:“师前辈,果然是你?”
师横波轻声道:“很抱歉,有些事情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并非故意骗你。”
齐玄素默然。
听师横波话语中的意思,她以前失去本体的记忆是真,此时恢复记忆也是真。那么说明一件事,师横波恢复记忆与地师开始侵蚀齐玄素有着莫大的关系。
“能够与你相识,并与你相伴许久,我很高兴。”师横波以一种叹息般的声调说道,“可惜要与你告别了。”
话音落下,师横波开始发生异变,她的身体越来越大,从正常女子的大小逐渐向大巫的体型转变,原本柔和的脸庞隐隐透出让人不敢逼视的凛然。
紧接着,无数血光从师横波的体内涌了出来,将她整个人包裹住,师横波昂起头来,口中发出了一声带着古老气息的叹息。
那叹息似是感慨,似是幽怨,似是无奈,又仿佛带着幽幽的遗憾。
“终于。”那声音也浑然不似师横波往日的声音了,“我想起来了,我的使命。”
齐玄素知道,那个一直默默注视着自己的师横波残魂大约是回不来了,不由说道:“也许我应该称你为姚横波?”
因为从师横波体内涌出的血光,正是巫咸的力量,象征着巫咸的血脉,完美对应了七娘所说的姚家历史。
与此同时,齐玄素大概明白了五娘在返真殿说的那句话:也许他的一切行为都在地师注视之下。
五娘说这句话的时候,还用手指点着齐玄素的心口,现在看来,这可不是乱点的,是有的放矢,意有所指。
原来是这么个注视法。师横波一直依附在齐玄素的身体里,齐玄素看到的一切,齐玄素听到的一切,她都能看到,她都能听到。
所有的秘密,都隐瞒不过师横波。一切从开始到结束,全部都在师横波的双眼注视之下。
师横波的眼神最终落在了齐玄素的身上:“可以。”
齐玄素说道:“姚祖把残魂留在了姚祖行宫,二代当家人姚横波的残魂存放于‘长生石之心’,不知姚月燕有没有留下残魂?”
师横波反问道:“你不觉得问错人了吗?从来都是向后人询问前人事,哪有向前人询问后人事的?”
齐玄素又道:“还有一点,我至今没有想明白。根据道门的记载,姚祖作为一个独立于巫咸之外的新生个体,姚湘怜当时的年纪应该很小,不仅比玄圣更小,甚至比她的弟子师横波还要小,人生不过百年,那么你这个姚家二代当家人的意义在哪里?”
师横波说道:“这个问题倒是可以回答,因为我资质驽钝,本来是成仙无望的,全靠姚祖不计成本以外力相助,一边靠着姚祖的造物抑制体内三尸,一边以外丹派的手段继续求仙,终于在一百二十岁的时候才勉强跻身仙人,躲入洞天,渡过脱胎换骨,又在洞天中遥控姚家和全真道十余年之久,然后才选择飞升。总而言之,姚祖飞升之后,我还在人间停留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一直等到局势趋于稳定之后,才彻底离开。”
师横波顿了一下:“当然,这些都是本尊的经历,不是我的。”
齐玄素道:“可你还是拥有了这些记忆,那么意味着你和本尊的记忆一直是同步的,只是这部分多余的记忆被封印了而已。”
师横波倒是没有否认:“可以这么说。”
齐玄素继续说道:“既然你们的记忆能够同步,甚至还能封印你的记忆,那就说明你们之间存在某种联系,可以通过这个联系影响甚至操纵你。过去的时候,这个人是姚横波,那么现在给你解开封印的人应该是地师姚令。换而言之,地师从姚横波那里继承了某种特性,可以通过这种特性与你产生联系,然后再以你为媒介侵蚀并操纵于我。”
师横波沉默了片刻:“确实如此,不过如今的地师姚令毕竟不是我的本尊,所以她不能直接操纵我,通过接触你来唤醒我的记忆还是很有必要的。”
齐玄素立刻想到了地师击败他后的“仙人抚我顶”,看来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地师已经开启了侵蚀过程,这与“道胎种魔”是截然不同的,地师要的是腾笼换鸟,一个承载自己的完美容器,而不是一个傀儡。
事实上,齐玄素可以把意识沉入“长生石之心”之中,这是天然的防护,“道胎种魔”也很难作用于他。
齐玄素道:“所以地师才要把我骗到紫霄宫中,而不是一声令下,我就自行来到紫霄宫。当然,就算我不来紫霄宫,地师亲自到东婆娑洲找我,以有心算无心,我也逃不过这一劫。”
师横波道:“如今的地师在谋划什么,我无意深究,我只要完成自己使命。如果你肯配合,那就会省力许多,不存在痛苦,就像大梦一场。”
齐玄素缓缓说道:“看来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对抗师前辈,拖延这个过程。”
师横波淡淡道:“尽管试一试。”
齐玄素明白,这是属于他的战争,就算不能战胜,也要以拖待变。
第一百六十九章 拉锯
齐玄素与姚横波残魂在“长生石之心”中展开了一次拉锯战,就好像当年的天师教大战上古巫教。
双方围绕着灵山之巅分毫不让,反复拉锯,时而是齐玄素占据灵山之巅,时而是姚横波占据灵山之巅。你来我往,却是谁也无法长时间占据此地,无论哪一方登上此处,很快就会被另外一方赶下去,然后重新组织进攻。
这不是唯心的意志力比拼,而是两代“长生石之心”主人对于此地掌控力的比拼。很符合姚祖的造物理念,只唯物不唯心。
如果是公平对战,也许齐玄素不会输,不过姚横波拥有地师的支持,齐玄素还是不可避免地落入下风之中。
既然不是唯心之争,那么外力就一定能够发挥作用。
这是姚祖一贯的理念——成仙不需要心境,只需要力量。什么道心破碎,什么心境有缺,都是无能的借口,如果不能成仙,那就是外力不够,需要继续加码,只要加码够多,废人也能成仙。姚横波就是一个例子。
齐玄素进攻的频率越来越低,姚横波占据灵山主峰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进一步放大了天平的倾斜。
齐玄素对于“长生石之心”的掌控程度也随之越来越低。
先前地师只是封锁了齐玄素的“长生石之心”,现在却是齐玄素正在失去对“长生石之心”的部分掌握。那些大巫神通,都在离他而去,尤其是失去灵山主峰之后,齐玄素只剩下道门最基本的五仙神通。
其实如今的齐玄素远远没有达到姚祖设想中的完美状态,最起码还没有获得所有的大巫神通。不过地师已经等不及了,待她取代齐玄素之后,可以由她来补完缺少的部分,以她的境界修为,以及对大巫的了解,效率只会比齐玄素更高。
当齐玄素就连道门的五仙神通都守不住的时候,大概也就意味着齐玄素整个人都要易主了。
不过齐玄素的抵抗并非毫无意义,还是极大延缓了姚横波的侵蚀进度,如果齐玄素从一开始就决定妥协,那么这个进度就会大大加快。就好比一统天下的大战,传檄而定只要几个月的时间,一寸一寸打过去可能要打几年、几十年甚至几代人的时间。
不得已之下,齐玄素决定不再强攻灵山主峰,转入主峰以外的广大地域,放弃正面进攻,层层抵御,同时以奇袭作战拖延进度。
双方转入战略相持阶段,虽然姚横波仍旧在进攻,并且取胜,但脚步被大大延缓,进展十分缓慢。
齐玄素毕竟是“长生石之心”的主人,甚至跻身了仙人阶段,姚横波残魂也不是本尊,想要一口就把齐玄素吞下,还是很难做到,需要徐徐图之。
当然,齐玄素这种分兵策略也决定了在没有其他变数的前提下,他几乎不可能完成反攻,这里可没有其他人,只有齐玄素和姚横波,不存在团结大多数人的选项。
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放弃正面强攻,压力大减,齐玄素反而能分神兼顾“长生石之心”以外的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打破了这片阴影牢狱的寂静。
不是地师,而是周梦遥。
齐玄素主动开口道:“地师竟然会让你来探监?这不大合乎情理吧?还是说,你是奉地师命令前来劝降的。”
周梦遥说道:“姑且算是吧,地师吞噬天魔之子后,就变得十分癫狂,如果是以前的她,肯定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不过如今的她,却是难说,所做的种种决定,有时候难免自相矛盾,朝令夕改。这次她让我来劝降,可她之前又明言要把你变成她的一部分,让你生不如死,我实在不知要怎么劝降于你。只是地师的命令不得不遵从,所以我只能来这里了。”
齐玄素意识到,地师吞噬天魔之子获取天魔之力,其实是一把双刃剑,虽然她凭此击败了拥有四件仙物的大掌教,成功逼迫大掌教飞升,但也激发了她体内血脉中隐藏的疯狂,并加之放大,再加上天魔本就附着的疯狂和混乱,严重损害了她的心智。
地师意识到了这一点,已经在尽力控制,争取她在完成通篇谋划之前,或者说,在她夺舍齐玄素之前,不出大问题。
从这个角度来看,只要齐玄素拖的时间够久,地师甚至就会自杀自灭起来。
不过齐玄素很清楚,虽然他已经全力抵抗,但也无法拖延如此长的时间,堂堂准一劫仙人岂是那么容易就会疯的,也许要几十年的折磨,才能让地师彻底病入膏肓,现在的地师只是偶尔发癫发狂。
周梦遥的无奈也在于此,地师已经让齐玄素抛弃幻想,现在又让她来劝降,怎么看都是做无用之功。
可周梦遥还不能忤逆地师,仅看地师如今的精神状态,很难说拒绝地师的命令会有什么后果。
齐玄素直接表明了态度:“我不会改变想法。”
“我知道。”周梦遥的表现很平淡,“你不必刻意强调。你也不要觉得我会来帮你。地师赢了,我是功臣。地师败了,我就是罪人。赢了是拨乱反正,输了就是犯上作乱。周家自获罪以来,这是唯一为周家正名的绝佳机会。只要地师取胜,我们周家就能重回道门的核心圈子,而不是做一个寄人篱下的边缘人。”
周梦遥顿了一下:“作为地师的心腹,有关‘长生石之心’的事情,我也略知一二,如果你选择配合,那么的确不会有痛苦,可如果你选择抵抗,那么现在才刚刚开始,等你后悔的时候可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
齐玄素无甚诚意道:“多谢提醒。”
周梦遥道:“我们到底是师徒一场,你也叫我一声‘三娘’,我又是难得来一次,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尽管可以问。”
齐玄素也不客气:“地师如今在忙什么?”
周梦遥道:“地师刚刚清点了紫霄宫的库存。”
齐玄素疑惑道:“地师为什么要清点紫霄宫的库存?如今大掌教的四件仙物都落到了她的手中,还有什么能比四件仙物更重要吗?”
周梦遥意有所指道:“当然有,比如玄圣遗产。不过我要说的不是玄圣遗产,而是佛主遗产。”
齐玄素微微一怔,随即想起来,当年玄圣大战佛主,最终将佛主打得四分五裂,佛门拼命抢回了佛主的大部分躯体,唯独佛主的头颅,被玄圣带回了道门,传说被封存在紫霄宫中。
齐玄素不由问道:“地师在找佛主的头颅?她想复活佛主吗?这个疯子。”
周梦遥道:“不管地师想要干什么,都意义不大了,因为佛主的头颅失踪了。”
齐玄素吃了一惊:“被人藏起来了?”
周梦遥道:“五代大掌教时期还曾公开展出过佛主头颅,所以佛主头颅应该是最近几十年才失踪的,最大的嫌疑人是姜大真人。”
第一百七十章 澹秀宫中
道门剧变的余波远未传递到远在新大陆的西道门。事实上,这件事的真相还局限在一个极小的圈子里,除了直接参与其中的当事人们,知道真相的人寥寥无几,无一例外,都是道门高层中的高层。
按照一般情况而言,也许要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新主上位,其后续余波才会跨过重洋,抵达新大陆。不过这次的情况有些例外,有人先一步将这个绝密消息带到了新大陆。
倒是不必担心西道门趁机干预道门局势,一是因为西道门距离道门玉京实在太远,中间隔着茫茫大海,鞭长莫及,力有不逮。二是因为西道门旁边还有蒸汽福音的压力,西道门的首要大事是应对蒸汽福音,而不是参与道门的内部争斗。
西道门得知消息之后,正常反应是评估局势,作壁上观,根据可能的发展做出相应的安排,或者说得难听一些,谁赢他们帮谁。
澹秀山来了一位客人,或者用“客人”这个说法并不准确,若论资历,她甚至比如今的澹秀山主人还要更深。
不过很少有人知道这位客人的到来,甚至包括澹台盈这种西道门高层。
事实上只有澹台震霄一个人迎接这位客人的到来。
虽然常说西道门三巨头,但不同于道门三师,后者是真正意义上的平起平坐,不存在谁高谁低,没有哪个人是三师之首,也许国师最为势大,但也担不起这个名头,另外两位可不会认。可前者之间其实有一个次序排名,若论谁最能代表西道门,或者说谁是西道门之主,毫无疑问就是澹台震霄,另外两家是认的。
“欢迎回家,齐前辈。”澹台震霄的言语十分柔和且富有人情味,与他的拳头形成了鲜明对比,“前辈随意就好。”
“不必这么客气,成为仙人之后,年龄的意义就不大了。现在的我比你年长几百岁,看起来很长,可如果把时间拉长到千年以上,甚至是万年,区区几百岁就变得不值一提了。”来人说道,“你可以叫我五娘。”
姚司找不到五娘是有原因的,不是姚司不卖力,也不是地师的手下不济事,而是五娘走得太远了,西道门也是堪比三道之一的体量,又山高皇帝远,远离道门权力中心,全真道既不愿意也很难在西道门的地盘布下太多的棋子。
更不必说五娘是货真价实的仙人修为,就算找到了,想要拿下五娘,也是一件难事。
“好罢,五娘。”澹台震霄并没有拒绝这个提议,侧身将五娘请进了澹秀宫——两人并非从正门进入澹秀宫,而是一条荒僻的小路,绝大多数西道门之人都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条路。这条路最早可以追溯到澹台云时期,这位女子领袖与男子领袖们不同,心思更为细腻一些,她喜欢沿着这条路独自一人漫步,想些心事,或是徒步走到后山赏景。
沿着这条路进了澹秀宫之后,是一个不与其他楼层区域相连的升降平台,直通澹台云的签押房——现在是澹台震霄的签押房了,位于澹秀宫的最高层,此时正值深夜,未曾掌灯,有月光照进签押房,洒下一片静谧银白,使得整个签押房都变为了冷色调。
五娘坐在客人的位置上。
在五娘的对面,是澹台震霄的位置,他作为一名货真价实的纯粹人仙,而不是齐玄素这种半吊子人仙,身材十分高大,所以座椅也更大一圈,坐在上面,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座山。
“我收到了前辈通过特殊渠道传来的消息。”澹台震霄还是习惯性地没有改口,“说实话,我很震惊,我没想到道门的局势会发展到这一步,我本以为道门会重新回到正轨,可现在看来,道门还是失控了,朝着万劫不复的深渊狂奔而去。这让我想起了武帝故事,一个强势帝王的继承人问题处置不好,必然会遗祸无穷,可能需要一代人,甚至两代人的时间,方能治愈。”
五娘说道:“我们今天不是来讨论历史故事的,三道问题不是玄圣留下的,而是道门中兴之前就存在的问题,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玄圣曾尝试解决,可惜未果。其实五代大掌教的出现延缓了这种矛盾的爆发,他以强有力的铁腕强压下了三道问题,只是压制不等同解决,压制越狠,日后爆发反弹的时候也就越狠。也许真让东皇说对了,这种矛盾非要大杀一场不可,只有把所有的野心家、阴谋家、反对者、异见者全都埋葬了,杀倦了,杀腻了,杀不动了,戾气出尽了,人心思定了,矛盾也就终于不存在了。”
澹台震霄提出了一个新观点:“其实应该是五道之争,儒门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这个所谓的‘天下’,其实就是东、南、西、北、中五大道门,玄圣看得清楚,切割了北道门,间接放逐了西道门,只剩下三道。玄圣的想法大概是先整合他掌控力更强的三道,然后再以整合为一体的道门解决北道门,使得整个中原归于一统,最后西道门也不得不顺应潮流。只是佛门的发难打断了玄圣的谋划。玄圣的晚年困顿于佛主给他造成的伤势,仅凭玄圣夫人和东皇,自然无力去整合三道,让人甚是惋惜……”
五娘轻声打断澹台震霄:“其实没那么简单,玄圣晚年面临两个问题,佛主的问题只是其中之一,还有一个问题就是‘长生石’的问题,玄圣没办法带着这个玩意飞升,玄圣一直在想办法将‘长生石’剥离出去。”
“‘长生石’的传说,贯穿了道门中兴之后的历史,连续两位金阙驻西道门特使都拥有‘长生石’,前些年发起叛乱的陈书华也有‘长生石’。”澹台震霄看向五娘,“如今这个传说还在继续,难道会从玄圣开始又以玄圣结束吗?”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连这些都知道。不过话说回来,堂堂西道门之主,若是连这点内幕都不清楚,那也有些说不过去。”五娘深深看了澹台震霄一眼,“澹台大真人不愧是三师之外唯一的副掌教大真人,认识很深刻,我也这样认为。”
“看来应该谈些正事了。”澹台震霄拿起书案上的一本卷宗,“这是我让西观找出来的,保存很好,就是尘封太久,已经被遗忘多时,多少费了些手脚。”
五娘的目光也随之转移到这本卷宗上面:“这是澹台云留下的?”
“是。”澹台震霄并没有因为五娘直呼祖先之名而不快,当年澹台云还在人间的时候,五娘当着她的面也是这么叫的,这是她们之间的事情,别人无权置喙。
五娘从澹台震霄的手中接过这本卷宗,直接翻开封皮,她一眼就认出了这是澹台云的笔迹,不仅如此,也包括只有她们两人才知道的小细节。笔迹可以模仿,这些看似没有规律的小细节别说模仿了,甚至很难察觉。
澹台震霄不再说话,而是安静等待五娘把卷宗看完。
五娘看得很快,也很投入,不过分心两用并非难事,她还是向对面的澹台震霄做了一个简短的解释:“谁又能想到,玄圣竟然在晚年把自己的遗产交给了即将飞升的澹台云?万幸澹台云是当时五大道门之主中最年轻的,与玄圣的年纪相差不算太大,再晚几年,澹台云就不得不飞升了。”
第一次听到这种内幕的澹台震霄终于有了些许动容。
第一百七十一章 物归原主
澹台震霄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也就是说,玄圣后来还与圣君见过一面?”
“没见面。”五娘直接否定了这个可能,“玄圣与佛主大战之后,就没有离开过玉京,这里面还存在一个中间人。”
“是谁?”澹台震霄下意识地问道。
五娘坦然道:“我不知道,也许是你们的宫祖师,也许是道门的什么人,玄圣执掌道门这么多年,大权在握,无人敢于忤逆半分,又不是被架空后政令不出紫霄宫的六代大掌教,以玄圣对道门的掌控力,随便就能找出几个心腹来执行这件事,还能天衣无缝,无人知晓。”
澹台震霄微微皱眉:“正如前辈所言,玄圣对道门的掌控力无可置疑,就算五代大掌教也不能相比。既然如此,那么玄圣为什么不把他的遗产交给道门之人保管,反而要送到远在天边的西道门?”
五娘抬起头:“有一句说烂了的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把遗产交给自己人,逃不出这个局面,都是跟着打天下的老部下、老朋友,都是道门的功臣,多年的情分在这里,就算玄圣身怀利器,举起白刃又杀谁是好?那就不如交给远在天边的局外人。西道门虽然也是道门的一员,但到底远离中原,自成体系,没有那么多错综复杂的关系。这是北道门大玄朝廷也无法比拟的,毕竟大玄朝廷秦家和太平道李家的关系太近了些。”
五娘顿了一下:“再有就是,玄圣还是很信任圣君的人品,言必信,行必果,事实上澹台云也没有辜负玄圣的信任,将近二百年的时间,就连你们这些后人都不清楚这件事。玄圣在给澹台云的信中说:当年在金帐王庭,徐祖偷袭强弩之末的萨满教巫王,夺走‘长生石’,澹台云又从徐祖手中抢走‘长生石’交给了他,现在他再把‘长生石’还给澹台云。”
澹台震霄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内情,玄圣的“长生石”竟然是圣君送的?那倒是某种意义上的物归原主了。
五娘举起手中的卷宗:“玄圣把遗产交给澹台云,便是用人不疑,至于澹台云又把遗产藏在什么地方,那就只有澹台云自己知道了,就连玄圣本人都不知道,其他道门之人更是无从得知。”
澹台震霄望向五娘手中卷宗,试探问道:“圣君把有关玄圣遗产的线索藏在了这本卷宗中?”
五娘点头道:“当时澹台云飞升在即,她干完这件事之后,已经时日无多,来不及周密安排,她觉得托付给其他人都不可靠,且存在中途失传的可能,那就白费了玄圣的一番苦心。考虑到我是个特殊例子,没有百年之期,所以澹台云将这个秘密告诉了我,但她没说玄圣遗产具体在什么地方,只是告诉我线索就在这本卷宗里,所以我才请你帮我找出这本卷宗。”
澹台震霄有些疑惑:“难道玄圣真有预知后世之大神通,早早预料到了今天?”
他是人仙出身,破尽万法,自然也与万法无缘,在占卜方面,正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
五娘摇了摇头:“我倾向于玄圣没有这种大神通,他只是感觉到了一些事情,比如姚祖背着他在搞两面派,可他没有证据,再加上姚祖是造物工程的关键人物,核心灵魂,玄圣也不好轻动姚祖。最后玄圣拒绝了姚祖想要得到‘长生石’的请求,反而将其还给澹台云,留下了一个后手,算是有备无患。”
澹台震霄道:“如今看来,真让玄圣料中了。”
五娘叹息一声:“澹台云把这件事告诉我的时候,我没有当回事,甚至在过去一百多年的时间里,也没出什么问题。直到前不久,我忽然意识到姚家那帮女人到底在谋划什么,我便不得不佩服玄圣的高瞻远瞩了。于是我通过特殊渠道向你传递了消息,请你协助我取出尘封多年的玄圣遗产,这也许是最大的变数。”
澹台震霄坐直了身体,正色道:“在此之前,我想站在西道门的立场上,请教前辈一个问题。”
五娘一语道破天机:“你想知道谁上位更符合西道门的利益?”
澹台震霄微微点头。
五娘笑了:“你不是早就有答案了吗?地师姚令是个极为不稳定的因素,喜怒无常都不足以形容她,简直是翻脸不认人的典范,你敢跟她合作吗?国师李长庚太强势,一直尝试把手伸进西道门,对你指手画脚,你愿意看到这个局面吗?至于天师张无寿,他倒是个极好的人选,无奈正一道最为弱势,上位的可能最小。若是押错了赌注,难免偷鸡不成蚀把米。”
澹台震霄苦笑一声:“的确如此,地师太危险,国师太霸道。只能从张家和齐玄素中选择一个。天师年事已高,张家的七代弟子中无成器之人,唯有八代弟子中有个张月鹿,是可造之材,而张月鹿又是齐玄素的道侣。说来说去,只能选择齐玄素了。”
澹台震霄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当初道门选六代大掌教,我心目中的最佳人选当然是天师,可是因为他的神仙血脉,又出了张无恨的事情,被第一时间排除在继承人之外。再有就是姜道友,如果让他来执掌道门,道门绝对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五娘以一种混杂了戏谑、讽刺和轻蔑的口吻说道:“如果你当时带领西道门回归道门,并靠着‘收复’西道门的天大功劳成功当选六代大掌教,也许整个新大陆都是道门的。”
这当然是在开玩笑,澹台震霄不会当真。
五娘收起手中的卷宗,并没有再还回去的意思——澹台震霄肯定已经看过里面的内容,说不定都能倒背如流。
“我们去找玄圣的宝藏吧。”五娘说道,“西洋人不是有个行当叫宝藏猎人吗?我们就是宝藏猎人,想要玄圣的遗产吗?那就去找吧,我们可是要成为决定道门归属的人。”
很显然,五娘跟小殷在一起时间久了,多少有点被小殷带偏了。
澹台震霄作为一个正经严肃了一辈子的人,自然不会附和,所以他坐在椅子上一动没动,只是问道:“玄圣的遗产在什么地方?”
五娘回答道:“就在一个无名岛屿上,有地图吗?我指给你看。”
五娘并非天真,她之所以没有拿了卷宗直接走人,而是把澹台震霄也拉进来,其实是用了心思的,也许西道门不能直接插手道门事务,但西道门的实力摆在这里,是不容忽视的,万一她和齐玄素拼尽全力还是不敌地师,还能逃亡南大陆,也算是一条后路——这不算叛变,西道门也是道门。
退一万步来说,不考虑西道门,仅仅是澹台震霄的个人武力,保底也是不逊于三大士的存在,甚至更高,对上三师也不会逊色太多,毕竟正统人仙的核心就在于一个“斗”字,与天斗,与人斗,最是擅长争斗。
澹台震霄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幅地图,供给最高领袖的地图当然不是寻常地图可比,精细程度极高,就连最小的村落、驿站、水井也有标注,几乎铺满了半个签押房。
五娘在地图上搜寻了一会儿,伸手一指:“就在这儿。”
澹台震霄随之望去,微微一怔:“没想到圣君竟然把玄圣遗产藏在了这里。”
第一百七十二章 泰斯特之死
齐玄素返回玉京已经十天了,张月鹿还是没能等到齐玄素的消息,这让张月鹿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可职责所在,张月鹿又不能擅离职守,所以张月鹿决定去见颜大真人,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在见颜大真人之前,张月鹿换下了真人的鹤氅和莲花冠,换上了一身常服。
小殷跟在张月鹿的身旁,睁大了眼睛:“老张,你是去见一个老太婆,又不是去见老齐,干嘛要好好打扮一番?”
张月鹿没搭理小殷,正对着镜子微调自己的相貌,让她的脸庞线条更为棱角分明,显得更加英气,同时又将胸部位置变得平坦宽阔,就跟还是个孩子的小殷一样。
“哈!”小殷终于忍不住了,“我知道了,你要女扮男装,扮成个男人,我说得对吗?”
“嗯,说得对。”
“那我呢?”
“你什么?”
“我也要打扮成男人,我也要易容!”
“你不用。”张月鹿看了眼小殷的胸脯,“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小殷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口,又抬起头来,大声道:“不公平!你扮成男人干嘛?难道你要勾引那个老太婆?”
“闭嘴!”张月鹿厉声说道,“再胡说八道,就抄《道德经》去。”
小殷愤愤地哼了一声,但还是乖乖把嘴闭上了。她已经学会察言观色,通过张月鹿的语气语调,从而判断出什么时候可以抗议耍小脾气,什么时候不可以。
张月鹿打扮完毕,终于换上了缓和的语气,解释道:“小殷,我们要秘密返回善胜府,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们的行踪,你明白吗?”
善胜府是东婆娑洲道府的首府,张月鹿此时并不在善胜府,而是来到了东婆娑洲与西婆娑洲的边境。因为双方势均力敌,谁都没有明显的优势,自然不存在城下之盟的说法,所以谈判地点最终定在了缓冲区域,双方在此地临时建造了一个谈判所,身后各有大军陈兵边境。
本该十分艰难的谈判以一种十分戏剧性的方式迎来了转机——圣廷的一位枢机主教被意外刺杀了。
张月鹿十分确信,这绝对不是道门干的,道门如今自顾不暇,根本不可能跑到圣座枢机去刺杀一位枢机主教。
也许这就是道门的国运。
这位名叫泰斯特的枢机主教在圣廷内部的资格不老,却拥有极高声望,是下一任教宗的有力竞争者,他是枢机成员中唯一还会走进底层街道亲自布道之人。
也正是泰斯特的这个习惯造就了他的死亡,就在一次例行布道中,他被当街刺杀,凶器是一把在西方世界久负盛名的神器——“屠龙匕首”。
据说这把匕首携带了七种不同的诅咒,就连西方巨龙都承受不住,那么泰斯特的死也就理所当然。
这也间接证明了并非道门或者西道门所为,这是典型的西方手段。
最大的可能是圣廷的内部斗争,毕竟教宗已老,快要走到无可挽回的人间终点,天数将至,很快就会蒙无上意志之恩典,离开人间,前往水草丰美之地,献身于至高无上之权威。
下一任教宗的人选将会是整个圣廷的头等大事。
道门的前车之鉴不远,圣廷在这个问题上也是慎之又慎。
只是没想到,还是出了问题,呼声最高的继承人被刺杀,立时在圣廷内部掀起了轩然大波。
按照道理来说,应该是秘不发丧,严密封锁消息,最起码不应该让自己的谈判对手知悉此事。
不过在枢机看来,小小的边境谈判已经不算什么了,就算边境作战失利,也不过癣疥之疾,可泰斯特遇刺的有关问题处理不好,却是动摇圣廷根基的大事,在这一点上倒是与玉京方面不谋而合。
所以圣廷在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反应,教宗亲自过问,并且向裁判所的负责人指示了方向:这是一次政治谋杀。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教宗震怒,又不知会死多少人。
就在事发后的三天内,裁判所抓捕了大约两千人,在西方世界造成了极大的震动。
第一时间遭殃的是各类地下组织,他们被指控出卖了泰斯特的有关情报,在裁判所的雷霆手段之下,大小兄弟会和盗贼工会遭到了毁灭性打击,除了少部分头目侥幸逃亡,其余全部被捕,等到他们的将是酷刑和火刑柱。
很快又有声音将矛头指向了奥法议会,认为奥法议会才是幕后黑手,有人预言,一场猎巫行动马上就拉开帷幕。
总部位于卢恩国的奥法议会紧急召开了贤者以上远程会议,商讨对策。
不过风声转变很快,各种势力都在借题发挥,没过几天,又传出说法,幕后黑手就在圣廷内部,就在枢机内部,是泰斯特的竞争对手谋杀了他,这是反对教宗统治的巨大阴谋。
也有声音说,其实是教宗暗中指使,因为泰斯特迅速上升的声望威胁到了教宗的位置。
各大教区的宗主教们担心教宗要借着泰斯特之死动摇他们的地位,蒸汽福音的牧首甚至开始整备军队,打算以南北战事为借口,拒绝前往圣座参加会议。
国王们也心里发慌,他们担心圣廷会借着泰斯特遇刺案的东风,煽动信徒,对内整肃教士阶层,对外针对王权,甚至打落王冠。
引信已经点燃,圣廷因为一次突如其来的刺杀变成了一个火药桶。
如果说道门是明火,趋势是三分天下,那么圣廷就是灰烬下的暗火,趋势则更像是要来一场内部大清洗,猎巫扩大化。
到底哪一种危害更大,现在还不好说。
在这种情况下,西婆娑洲公司自然无法隐瞒真相,让东婆娑洲道府轻易得知了这个消息。
原本在谈判桌上咄咄逼人的西洋人没了底气,大大的鹰钩鼻上露出了汗珠,他们再也不能向道门强硬了,当火药桶引信燃烧起来的时候,谁也不能置身于外,也许他们今天还在谈判,明天就会被请进裁判所中,面对烧死过无数异端的圣遗物火刑柱而忏悔。
在这一点上,道门虽然同样坐在了火药桶上,却严密封锁了一切消息,别说圣廷方面,就连张月鹿和绝大部分金阙成员都只能猜测,而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正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谈判开始朝着有利道门的方向发展,张月鹿得以喘息一口气。于是她决定秘密返回善胜府,面见颜大真人。
面对张月鹿的解释,小殷大声道:“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打扮成一个男人?”
张月鹿只得说道:“高品女道士总共就这几个,目标范围太小了,只要稍加推测就能锁定我们的身份,可男道士就不一样了,范围很大。”
小殷挺起胸膛问道:“那我为什么不能扮男人?我不像吗?”
张月鹿道:“你不必扮成男人,只要扮成二代帝柳那样的成年女人,然后和我装作一对道侣,就足以掩人耳目了。”
小殷歪着脑袋想了想,觉得这个提议不错,答应下来。
其实小殷很早前就做过类似的事情——她只要把自己等比例拉长就行了,只是跟人动手的时候会现出原形。
两人改头换面之后,悄悄回到了善胜府,来到了婆娑罗道宫的外面。
小殷有点跃跃欲试:“我们能再去把左人凤打一顿吗?”
“没有我的同意,你不许跟别人动手。”张月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有正事,不要胡乱招惹麻烦。”
“知,道,了。”小殷很不情愿地拉长了音调。
小殷虽然知道老齐遇到了麻烦,但过往的经验并没有让她觉得怎么样——老齐遇到的麻烦多了,总会化险为夷的,老裴啊,老苏啊,老李啊,都会帮老齐的。
小殷小声问道:“老张,老齐啥时候回来啊?”
张月鹿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小殷又道:“你一路上总是偷偷叹气。”
张月鹿下意识地反驳道:“我没有!”
“就有!就有!”小殷从来信奉有理就在声高。
张月鹿伸手捂住小殷的大嘴:“闭嘴,熄声!”
小殷眨了眨眼。
张月鹿收回手,说道:“这次不同以往,老齐恐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必须听我的话,不要胡闹,也不要乱说话。跟我来,见了颜大真人之后,不要跟个毛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如果不知道干什么,那就发呆愣神。”
张月鹿领着小殷去了颜大真人的签押房。
“青霄。”颜大真人已经等在这里,正是颜大真人调走了部分护卫,才让张月鹿轻易来到此地。
张月鹿向颜大真人行礼,同时扯了下小殷的袖子,小殷也有模有样地行礼。
颜大真人看了小殷一眼:“就是她把左人凤打了一顿?英雄出少年。”
小殷哈哈一笑,就想顺势自吹自擂一番,结果被张月鹿直接打断了。
张月鹿不知从哪拿出一本书,塞到小殷的手里,示意她看书去。
小殷本来不情愿,不过发现是张月鹿珍藏的那本《女剑仙》后,便耐着性子翻了几页,很快就有了兴趣,玄圣夫人的文笔还是相当不错的。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小殷一心二用,在看书的同时,偷听张月鹿与颜大真人的谈话。
第一百七十三章 消息
“颜大真人,玉京方面有什么消息吗?”张月鹿坐在了颜大真人对面的位置,两人之间隔了一张书案。
“暂时没有消息。”颜大真人迟疑了一下,“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同之处,那就是地师离开玉京之后,大掌教下令加强了紫霄宫的戒备等级,甚至抽调了部分大掌教亲军。”
张月鹿有些失望,又问道:“那么三道的动向呢?”
颜大真人望向张月鹿:“青霄,我一直很看重你,哪怕你上次打了我的脸面,我仍旧是这个态度。现在看来,我的看法没有错。你的感觉很敏锐,三道还真有些动向。”
颜大真人停下话头,从案头上抽出一本卷宗,递给张月鹿。
小殷两只眼盯着手里的《女剑仙》,耳朵早已经竖了起来。
张月鹿翻看手中的卷宗,颜大真人接着说道:“从去年开始,‘神仙税’的政策就出现了一些波动,祠祭堂没有这个权限,也没有这个胆子,必然是天师的意思。”
所谓的“神仙税”,当然不是指太平钱或者无忧钱,而是泛指道门收集的香火愿力和神力。就像税收一样,部分税收会留在地方藩库,另一部分税收则会上缴中央国库。“神仙税”也是如此,部分神力被留在地方道府,供道府使用,还有一部分会上缴给“三十三天”。
张月鹿飞快扫过卷宗上罗列的详细账目。
“从去年开始,天师就上调了上缴‘神仙税’的比例,名义上是支援西域战事,可达尊冲突结束之后,天师并没有回调的意思。”颜大真人说道,“别的道府怎么样,我不太清楚,就拿东婆娑洲道府来说,相较于前年,去年一年上缴中央的‘神仙税’同比增加了两成左右,这个数字也许不算太大,不过考虑到东婆娑洲道府是边境道府,那么其他道府的上调比例只会更夸张,也许是三成,也许是四成。”
张月鹿皱起眉头:“天师要那么多神力干什么?他又不是神仙。”
颜大真人意味深长道:“难道你忘了张家的三十六部雷神?想要驱动三十六部雷神可是需要海量神力。”
张月鹿有明知故问的嫌疑:“三十六部雷神,那是剿灭上古巫教的利器,天师要三十六部雷神干什么?”
颜大真人道:“也许正是冲着巫教去的,谁知道呢?”
张月鹿沉默了。
颜大真人接着说道:“除了正一道之外,还有太平道。”
张月鹿从卷宗上抬起头,望向颜大真人:“正一道是祠祭堂,太平道是市舶堂吗?”
颜大真人靠向椅背,十指交扣在小腹位置:“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亲自掌握的道堂,都关系着道门的命脉,刚刚我已经说过了祠祭堂,化生堂继承了造物工程的大部分成果,那些巨大作坊遍布于道门各地,每座作坊都像一座城,相比起来,太平道掌握的市舶堂更是犹有胜之。
“在我看来,市舶堂俨然是一个国中之国,其国土面积就是航线和商路周边区域,以及市舶堂成员聚居区,国民就是市舶堂成员及其家属,而这些‘国民’没有一个平民百姓,全部由道士、灵官、道童、道民组成。
“我们道门之人看待地方衙门,总有一种优越感,脏乱的城镇,愚昧的百姓,无能的官吏,而市舶堂看地方道府,也是如此。市舶堂之人总是说地方上如何如何,给人的感觉就像乡下如何如何。
“市舶堂敢于这么做,当然是有底气的,他们拥有独立的一套体系,从教育到各种供应,包括通信、神力、灵官等等,从出生到老死,全部独立于地方道府之外,自成一家,而且在水平上也要远超地方道府,这就使得市舶堂成为人数最多的道堂,天罡堂不能与之相比,拥有众多作坊工匠的化生堂也不行。”
张月鹿当然听说过类似的说法。
市舶堂、化生堂、祠祭堂都有一个鲜明特点,那就是世袭制,父亲接祖父的班,儿子接父亲的班,代代传承,同乡不是自己人,只有同一个道堂的成员才算是自己人。
这些道堂的底气就在于衣食住行全都包了。其中又以市舶堂最为人多势众,故而体系最丰富、最健全、最独立。
其内部的医疗、通信、教育、住房、晋升,甚至是司法,都是独立且自成体系的。就算市舶堂的人犯了罪,那也由市舶堂自己来判,轮不到风宪堂或者地方道府插手。若是地方道府硬要去管,那就要碰一碰了,看谁的拳头更硬。
市舶堂甚至有自己独立的灵官系统:护航灵官。
这些灵官由市舶堂独立供给神力,并不听从天罡堂的调遣。真让他们去打天罡堂,他们也敢打,毕竟两边都有飞舟,一些运货的飞舟略微改装,换上大炮,那就是战船。
如此一来,好处是内部特别团结,坏处也是内部特别团结。
这更像是一个道门时代的新型漕运体系。
李家牢牢掌握着这样一支力量,有些时候比掌握着一个大道府更管用。
张月鹿心中的阴霾越来越重,望向颜大真人。
颜大真人说道:“最近金价在急速上涨。”
张月鹿半是自语道:“乱世的黄金?可是为了避免汇率和太平钱的价值波动,平时各大钱庄不都用太平钱兑换无忧钱吗?”
颜大真人缓缓说道:“是这样没错,不过无忧钱有个优势,价值差不多的情况下,无忧钱的体积更小,重量更轻,更便于携带、运输,而且金价比银价更为坚挺。至于官票,太平世道还好,一旦进入乱世,能不能提出钱来,还要打一个问号。”
小殷的心思已经不在话本上了,不住地朝这边张望,满脑子都是金子、银子、票子。
张月鹿瞪了她一眼,又望向颜大真人,说道:“金风未动蝉先觉,风起于青萍之末,有些人已经察觉到大变在即,决定远离是非,所以把手上的现金和不动产兑换成更容易携带的黄金,导致金价在短时间内急速上涨。还有呢?”
颜大真人只说了一个字:“船。”
“什么?”张月鹿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船。”颜大真人又重复了一遍,“太平道最近启用了多个封存已久的船坞,并且返聘大量工匠,有人扬言要让造船业再次伟大,造船就像下饺子一样。不少投机客此时都在投资造船业,认为这是一座金山。”
张月鹿立刻问道:“这些船是战船?”
颜大真人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这些船有些会被送往南海方向,距离江南各州不远,还有一部分会去南洋,这些可不是用来捕鱼的,捕鲸也用不了那么大的船。”
张月鹿忍不住用拳头锤了,难道他们要打内战吗?”
小殷终于忍不住插话道:“你们在说钓鲸的事?哪里能参加钓鲸?”
张月鹿呵斥道:“看你的书。”
小殷没敢忤逆张月鹿,不过偷偷朝张月鹿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
颜大真人最后说道:“马上就会召开一次金阙大议,也许与这个有关。”
张月鹿怔了一下,随即说道:“每次金阙大议之后,都会有事情发生,从不例外。不过这次,我希望能够反过来,希望金阙大议能够阻止某些即将要发生的事情。”
颜大真人淡淡道:“这就要看三师谈得怎么样了,也许他们能够想出一个改变道门命运的法子。”
张月鹿立刻想到了“归藏灯”所预言的景象——三师在金阙前争吵。
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前路
到了此时,张月鹿多少有点明白大掌教的想法了,未必就是不相信齐玄素,更多还是动不了地师。既然动不了,那就只能和稀泥。
和稀泥是为了拖时间,大掌教思路大概就是等待三位副掌教大真人飞升离世,那么他的对手就不再是姚令、张无寿、李长庚,而是姚懿、张拘成、李无垢,难度降了不是一星半点,就像圣廷与蒸汽福音的区别,道门与西道门的区别。
虽然三道还是三道,但不能否认首领的作用,且不谈想法或者格局这些没有固定标准的因素,声望和能否服众是肉眼可见的。
三师接班人里面,除了清微真人还能压得住太平道,其余两位都有一定的先天不足,张拘成要面对慈航真人的分权挑战,姚懿更是要直面大掌教和小掌教的挑战,在服众方面是完全不过关的,更不要说架空大掌教了。
过去总说三师权势滔天,齐玄素也好,张月鹿也罢,并没有十分直观的感受,无非就是轮流做半年的代理大掌教,因为三人互相掣肘,也不能像五代大掌教那样搞一言堂。
金阙议事的时候,三师甚至没有投票权——玄圣担心大掌教的权力不受约束,所以将道门的最高权力分成了三个体系,分别是:大掌教、金阙、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使其互相制衡。所以三师不属于金阙这个体系,也没有投票权。正如大掌教选举的时候,他们属于大掌教选举委员会,负责监督,不负责投票。
五代大掌教算是个例外——他通过紫霄宫绕过了金阙,又利用三道的矛盾更换了不服从他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真正实现了三权归一,是玄圣之后的第一实权大掌教。所以五代大掌教才能给道门定了一大堆规矩,所有人都匍匐在大掌教的权威之下,大掌教这位第一道士甚至把大玄皇帝这位第二道士当儿子训。
金阙议事的时候,其实三储君的存在感更明显。
可真正到了关键时刻,三师的权力就体现出来了。这种权力不是掌握了多少票数,而是掌握了多少资源,多少武力,三师可以直接绕过金阙,绕过大掌教,无视各种程序,直接下令,并且命令得到执行。
这就说明权力来自下方,权力。
三师架空六代大掌教,可不是靠着规则律法的漏洞,而是靠着无与伦比的实力。
现在,张月鹿终于感受到了,当三师打算决出胜负的时候,道门就到了内战的边缘,只怕是大掌教阻挡不了,金阙也阻挡不了,甚至金阙会因此陷入分裂,那些参知真人们首先是三道成员,然后才是金阙成员。
这不由让张月鹿想起在南洋的时候,天师曾经说过的话。
法是人所设,法要靠人维护,法要靠人审判、裁量、定夺,法还要靠人去执行,怎么能逃得出人治的窠臼?
制度与发展水平是分不开的,最好的一定是适配基本情况的,而非最先进的。
想要解决制度问题,先要解决发展问题,人心思想的变化永远滞后于物质基础的变化。先有物质基础的发展,才能有人心思想的变革。只有后者,而没有前者,那是空中楼阁。制度好坏问题,人心上下问题,最后都是物质发展问题。
现在,天师的话语正在应验,以道门如今的发展水平,必然是人治,既然是人治,必然造成一个局面: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想要杜绝这种问题,不是立规矩就够了,律法条文都是虚的,关键是要将物质水平实实在在提高到足以支撑这些规矩的水平。
前者可能只要几个月的时间就能形成明文,后者可能需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
所以,发展才是硬道理。
这一刻,张月鹿想了很多。
可就算要发展,前提必须是一个统一的道门,一个太平的世道。
张月鹿迟疑了一下,轻声问道:“颜大真人,你怎么看?”
颜大真人坦然道:“首先,我从出生起就是正一道之人,我当然是站在正一道的立场上。其次,我的职责还是守卫边境,确保东婆娑洲安然无恙,不丢失一寸土地,如果内战爆发了,那么我不会主动参与内战。我相信婆罗洲的兰大真人、凤麟洲的张大真人也是这么想的。这已经是我们能做的极限了。”
张月鹿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早已不再天真,深刻明白一个道理,当内战无法避免的时候,只能站在自己的阵营上,如果背弃自己的阵营,那就会第一时间淘汰出局,不仅张月鹿如此,清微真人等人也只能如此。三位平章大真人的做法的确无可厚非。
张月鹿忍不住叹息一声,决定转开话题:“颜大真人,你有关于天渊的消息吗?”
齐玄素离开谈判代表团,瞒个两三天还行,瞒不了太久,在这种情况下,作为东婆娑洲掌权人的颜大真人当然知情,所以张月鹿并不避讳谈及这个问题。
张月鹿毕竟还是太年轻,并不算多的时间都用来晋升,而颜大真人这些六代弟子们则有漫长的时间来布置闲子,结交人脉,所谓门生故吏是需要时间积累沉淀的,所以颜大真人这些老牌人物必然是消息灵通。
颜大真人说道:“我的人查到了一个名叫‘金鬼羊’的道士的入城记录,这个名字颠倒过来就是‘鬼金羊’,让人不免想到同为二十八星宿的‘张月鹿’,而且从时间上来看,刚好与齐天渊去玉京的时间吻合,所以我倾向于这个人就是齐天渊。”
张月鹿叹息一声,默认了颜大真人的猜测,既然她想知道齐玄素的消息,那就必须坦诚。
“果然是齐天渊。”颜大真人并不意外,“我可以确定,他没有去太上坊,应该是直接去了大紫霄宫。”
张月鹿的语气略微变了变:“也就是说,天渊去紫霄宫面见大掌教,然后就再也没出来,甚至连一点音信都没有,难道他被大掌教囚禁了?”
说到这里,张月鹿看了眼小殷。
小殷也看向这边,懒得再假装对手里的话本很感兴趣。
张月鹿喃喃道:“不至于如此吧?难道大掌教向地师服软低头了?”
小殷终于有些紧张了。
这次的麻烦似乎跟以前不太一样。
颜大真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因为这不足以解释天师和国师的异动。”
“对。”张月鹿说道,“任何行为逻辑都会有一个原点,那么天师和国师的原点到底是什么呢?竟然让他们不惜赌上身后名,也要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颜大真人道:“其实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看不惯很多事情,有人说我清高,有人说我迂腐,有人说这就是正义,后来经历的事情多了,想明白许多事情。对与错,要分两重来看,先看立场,再看结果。所以,输了才是大逆不道,赢了则是另外一个说法。”
张月鹿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大真人是说,天师、国师都认为自己能赢,甚至还要加上一个地师。”
颜大真人道:“也许我可以换一个说法:三师都看到了一统道门的契机,都认为自己可能成为结束三道分裂之人。齐玄素被困也许就与这个契机有关,当务之急是弄明白玉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要回云锦山,天师肯定知道内情。”张月鹿想也没想就说道。
小殷跟着举起手:“我也去!”
第一百七十五章 有鱼
另一边,五娘和澹台震霄也秘密离开了澹秀宫,踏上了寻宝之旅。
对于两位仙人来说,这次寻宝之旅肯定谈不上多么危险,关键是速度,一定要快,五娘不确定玉京的局势会如何发展,如果太慢太晚,玉京已经尘埃落定,那么就算得到玄圣遗产,也无力扭转局面了,毕竟玄圣遗产不是玄圣本人,它只是个死物。
澹台云选择的藏宝地点就在蓝云岛。
也就是曾经的虫人大本营。
从时间线来看,虫人是在南洋遭受道门打击之后才逃到南大陆的,一部分去了帕依提提,一部分在蓝云岛安家落户。
换而言之,澹台云发现蓝云岛的时候,还没有虫人作乱。
何罗神那时候也没有将阴月亮锚定蓝云岛,毕竟何罗神是阴月亮的第二任主人,创造了虫人的第一任主人疑似与域外天魔有关,已经不在人间,在两者之间存在很长的无主时期,孙灵秀就是在这个时候进入阴月亮的蟾宫盗走了“三尺灵符”。
虫人这么多年竟然没有发现,其实并不奇怪,毕竟就连何罗神都没有发现。
澹台云为了不失信于玄圣,可以说是下了大力气,甚至把无墟宫都用上了。
也许有人要说了,无墟宫不是在西京吗?与正一道的上清宫、太平道的青领宫并列齐名。
其实原因并不复杂,道门的上清宫足有四座,分布于不同地方,玉虚宫要分大小,紫霄宫除了分大小之外,还要分真仿。无墟宫也是这种情况,其实有三座无墟宫。
一座就是道门后来以太极宫为基础扩建而来的无墟宫,也可以叫太极宫,是一座类似万象道宫的巨大道宫,主要为全真道培育人才,前些年还组织道宫弟子搞了一个“小天罡”。
一座是万象道宫,在某个时期,万象道宫也曾改名为无墟宫。甚至在万寿重阳宫担任道门副都的特殊时期,现在的无墟宫算是万象道宫的分宫,两者是一体的,所以两者之间的联系十分密切复杂。
最后一座就是西道门的无墟宫了,正是因为当年西道门的影响力很大,所以道门后续决定把全真道的专属道宫取名为无墟宫。不过西道门退走的时候,还是把真正的无墟宫带走了。
简单来说,西道门的无墟宫类似阴月亮,是一座可以移动的宫殿式洞天,也可以叫无墟宫洞天。
西道门占据西京的时候,以太极宫为核心,把无墟宫洞天锚定在太极宫上,所以干脆把太极宫改名为无墟宫。
西道门撤走的时候,给道门留下了不能移动的太极宫,带走了无墟宫洞天。
所以严格来说,玄圣遗产并不在蓝云岛上,而是在蓝云岛的下方。
澹台云将玄圣遗产存放于无墟宫中,又将无墟宫洞天沉入阴气炽盛的海域,因为海眼的缘故,这片海域的阴气化作重重迷雾,十分隐蔽。
澹台云又以大神通将蓝云岛转移到无墟宫洞天上方作为遮掩,因为蓝云岛的下方是无墟宫洞天,所以蓝云岛好似无根浮萍。
后来虫人误打误撞发现了蓝云岛,认为其十分隐蔽,遂占据此地,使其成为自己的大本营,并建立了与阴月亮的联系,使得本就可以移动的蓝云岛变成了随着阴月亮而移动。
何罗神到底还是见识少了,毕竟野路子成仙,没有受过道门成体系的教育,竟然没想到蓝云岛下方是不是有蹊跷。
齐玄素率军打下蓝云岛之后,与何罗神达成协议,何罗神的锚转移到了齐玄素的身上,蓝云岛则移交到西道门的手中。
西道门登岛之后,自然将岛上翻了个底朝天,不过因为思维定势,没有考虑岛下会有东西,毕竟投降的虫人也不知道,只当蓝云岛会移动是阴月亮的原因。
甚至西道门的高层都没有过多关注蓝云岛,只是打算将其开发成一个商业重镇,所以将其特别标注在新地图上。
当五娘指出蓝云岛的时候,澹台震霄着实吃了一惊。
这里存在一个问题,澹台云其实考虑到了蓝云岛可能会位移的因素,所以她并没有标注岛屿的具体地点,而是标注了整片阴气海域。
在阴气的限制下,除非有仙人强行驱动,否则蓝云岛基本不会离开那片海域,只会在海域范围内移动,而这片海域中符合卷宗描述的岛屿只有蓝云岛。
虽然澹台云没有料到后来的何罗神和虫人,但是阴月亮需要阴气,虫人也需要阴气化作的海上迷雾藏身,根本没有离开这片海域的打算,西道门的确考虑过将蓝云岛转移出去,但细算一下,耗资太大,道门的援助还是要用在新港和道宫的建设上,就这般阴差阳错,竟然使得蓝云岛仍旧停留在这片海域之中。
既然蓝云岛在西道门的掌握之中,那就简单多了,澹台震霄和五娘登上岛屿,就算被人发现也不会有什么影响——西道门之主微服私访,顺便视察一下蓝云岛建设情况,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没有问题。
五娘和澹台震霄抵达蓝云岛后,直接潜入海水中,飞速下沉。
越往下行,阴气越重,哪怕此地距离海眼还十分遥远,但有一个问题,当年鬼国洞天有洞天作为阻隔,逸散的阴气尚且使得北邙山这等七十二福地之一化作幽冥阴间,直到道门种植帝柳,并且派遣三大阴物处理尸体,才算勉强抑制,使得北邙山重新恢复往日光彩。海眼既没有帝柳镇压,也没有洞天阻隔,其阴气扩散程度便可想而知。
五娘是火属,虽有焚天煮海之能,三昧火入水不灭,但说到底还是不擅长水战,无尽海水会压制她的神通。
澹台震霄倒是无惧水战,可阴气作为至阴之物,最是克制人仙的至阳气血。
这个环境对于两人来说,可谓大大不利。如果换成小殷这种帝柳精灵,那就是如鱼得水了。
也难怪后世之人没有发现这里的秘密,阴气的阻碍太大了,除非事前知道,或者亲自进入海底,仅靠神识一类的手段,是发现不了的。
当两人下沉超过八百丈的时候,一股巨大无比的吸力从下方突然传来。
五娘和澹台震霄不由神色一变,万万没想到还有如此变数。
澹台震霄虽惊不乱,当即用出八种截然不同的拳意:陷空、蹈虚、不定、无相、镇狱、定流、滔天、御方。
寻常武夫修炼大半辈子,能够修得其一已是幸事。勤学苦练,也许能够修得两种。天赋异禀的,也就是三种。若是再多,便要因为劲力互相冲突而伤及自身。还要强行修炼,在第四种或者第五种修成时,便会导致血肉崩溃,五内俱伤。
澹台震霄却是八者皆通,固然有人仙体魄无惧拳意冲突的原因,也不愧为天下第一武夫,仅凭这一手,就已经胜过萧和尚许多,齐玄素这种只会震荡虚空的半吊子人仙更是万难相比。
如此一来,八股拳意汇聚成一方类似海眼的漩涡,竟是将下方传来的巨大吸力悉数消弭化解。
与此同时,澹台震霄以人仙的“烛龙真瞳”向下望去,洞破黑暗,穿过阴气。
结果却是吃了一惊。
下方竟有一头几乎看不见首尾的巨大鲸鱼,仿佛陆地一般,刚才其实只是鲸鱼的一次吸水,就逼迫澹台震霄这个绝顶武夫用出八种拳意。
五娘脱口而出:“这不是普通的鲸鱼,这是传说中的鲲鹏!”
天知道澹台云当年怎么把无墟宫藏到这个地方的,鲲鹏虽然比不得陆吾神,但也绝对不是寻常蛟龙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