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沙河之上
中州之所以是天下之中,使得古时王朝选择在此定都,就是因为中州一马平川,不说与多山的江南相比,便是比之江北,原本还算平坦的江北也显得丘陵起伏过多,可想而知,中州境内是何等平坦,又是何等一望无际。
行于这片广袤大平原之上,天地空旷,难免有枯燥之感。不过蓦然之间,视线中出现了一堵黑压压似比天高的高墙,又像是乌云在似远又近的地方下垂,便又极为震撼。
走在一马平川的大平原上,突然平地而起一座乌云一般黑沉的大山,这与在群山连绵之地见到险峻高峰,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江南多山,在群山之中,再险再奇的高山都不足为奇,江北多丘陵起伏,便如循序渐进,层层拔高,哪怕是东岳,也难以显现雄伟,唯有在此等平原之上,拔地而起一座高山,好似平地起高楼,没有半点铺垫起伏,极尽的落差,才能显现出极致的震撼。
这便是中岳了。
静禅寺就位于中岳之上。
一条长河经过中岳,正如道门又称玄门,佛门又称沙门,故而此河名为沙河。
时值冬日,沙河的河面上漂浮着大量的浮冰,时而碰撞,激起一片晶莹。
一道身影慢慢浮出水面,艰难地爬上一块巨大浮冰,然后翻了个身,呈“大”字状仰躺在上面,面朝天空,不住喘息。
他只觉得自己好像生吞了一块烧得通红的火碳,将他整个气管和胸腔烫得如同火烧,喘息之间又带着浓重的血腥味道。
这个侥幸逃得性命之人可谓是狼狈不堪,光溜溜的头顶上是一道触目惊心的巨大疤痕,血肉翻开,可见头骨。脸上还有一道狰狞伤口,将他的左侧脸颊整个剖开,甚至可以看到牙床和白森森的牙齿。破烂的僧衣上更是血迹斑斑,哪怕是湿透之后,也没有半点化开的迹象。
此人正是衍秀和尚,他离开盂兰寺后,又四处游荡了一段时间,然后才决定返回中州静禅寺,结果刚到中州境内,便遭遇了一伙来路不明之人的伏击截杀,若非他有佛门赐下的保命宝物,已经是身死道消。
饶是如此,他仍是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才逃到此地。
眼看着已经进入中岳的范围之内,这伙人的胆子再大,也不敢贸然追击,只能无奈退去。
逃得一命的衍秀和尚不由深思,这伙人究竟是什么来路?为首几人修为高强,并非普通的归真阶段之人,其余人也不是庸手,若非他们起初还存了活捉自己的念头,只怕自
己根本来不及用出脱身的宝物就要当场身死。
这伙人到底是谁?有何目的?
他只认出了其中一人,正是那日在盂兰寺激斗的两名女子之一,难道为了盂兰寺之事而来?可这伙人显然不是道门中人,倒像是隐秘结社之人。
虽然佛门在事实上也曾扶持过隐秘结社来对付道门,但隐秘结社只是一个概称,真要细分起来,各大隐秘结社又各有立场,甚至互相之间也有矛盾争斗,自己一时还真不好断定这伙人的来路。
话说回来,这伙人选择在中州设伏,说明他们早就查清了自己的底细,知道自己是静禅寺的僧人。明知自己是佛门中人,还如此大胆行事,多半是与佛门无关的。
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返回静禅寺,养好伤势,保住自己的性命,至于其他的事情,还是留到以后再说。
他就这么随着浮冰漂流了一段时间,直到重新恢复了一些气力之后,才缓缓起身,纵身一跃,踩踏着河面上的大小浮冰,往静禅寺方向行去。
……
小秦王和谢秋娘站在沙河之畔,目力所及的尽头,便是巍峨的中岳。
沙河很长,贯穿了数州之地,可再往前走,便是静禅寺的范围之内。以他们的身份,不好光明正大地进入其中,一旦被佛门捉到,那便是万劫不复。
反倒是道门中人,可以借着盂兰寺的引子,光明正大地进入其中,甚至登门要人,毕竟道门取代儒门成为天下正统,又在佛道之争中胜出,逼迫佛门签订了城下之盟,不谈西域,仅在中原十九州,还是有这个底气的。
“奇怪。道门中人竟然还没有动静,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吞,道门之人几时这么好说话了?”谢秋娘轻声道,“还是说他们打算等过完了年再来理会此事?”
小秦王没有给出明确回答,只是说道:“等花间意的消息吧。”
很快,花间意从不远处来到两人身旁——她刚刚避开两人去接了道子母符。
小秦王问道:“那边有消息吗?”
花间意的脸色不算好看:“查清了,道门两人已经抵达上清府,因为那里是正一道的核心区域,再加上道门内部也不太平,万妙真人齐教正率领三十六名全真道高品道士抵达云锦山,晋谒大天师,所以整个上清府都守备森严,李家人有恃无恐,我们的人却没能继续跟下去。”
谢秋娘立时听出不对:“道门两人?还有谁?”
花间意沉默了片刻,缓缓道:“秋娘
你说的那人可能没死。”
“怎么可能!浩浩神威之下,除了死物,一切生灵难逃,除非他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可如果他是天人,那么死的就该是那个衍秀和尚了。”谢秋娘立时说道。
小秦王陷入沉思之中。
两名女子不约而同地望向小秦王,三人之间是合作关系,没有明确的以谁为首,多少有些类似于道门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不过小秦王却是谋主。
片刻后,小秦王提出了一个猜想:“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玄玉’其实是落入了那人的手中,而他恰恰因为‘玄玉’的缘故,在神威之中活了下来。”
两名女子立时都沉默了。
这个说法的确有很高的可信度,最起码可以自圆其说。
谢秋娘缓缓说道:“如果真是如此,我们伏击衍秀和尚却是做了无用功。”
“也不能这么说。”小秦王摇头道,“毕竟只是一个猜想,没有任何真凭实据,也或许是其他原因。”
“那么,我们还能去找道门两人吗?”谢秋娘明知希望渺茫,还是忍不住问道。
小秦王苦笑道:“相较于去云锦山找人,倒是强攻静禅寺更靠谱一点,不过结果都一样,唯有一死而已。”
谢秋娘又道:“那么等他们离开上清府……”
花间意脸色凝重道:“他们很可能不会从陆路返回玉京,而是直接从上清宫乘坐飞舟返回玉京。而且更大的可能是,他们已经将‘玄玉’上交给了大真人府,落入到天师或者某位参知真人手中,再无夺回的希望。”
谢秋娘不再说话,只是狠狠一甩手,在河面上激起一大簇水花。
小秦王叹了口气:“如此看来,无论是云锦山,还是静禅寺,短时间内,我们都难以有所动作,这次争夺‘玄玉’的任务算是失败了。不过还是请花姑娘多加留意,日后说不定会遇上这几人,也未必没有转机。”
花间意点头应下。
小秦王又问道:“对了,最近会里有什么消息?”
花间意道:“我与七娘谈生意的时候,七娘送了我一个马上就要过时消息,说是太平道大真人已经离开蓬莱岛,动身前往玉京,准备与坐镇玉京的全真道大真人交接,就任轮值大真人,届时全真道大真人也会返回位于地肺山的万寿重阳宫,在未来的半年中,国师便是道门魁首。”
小秦王笑了一声:“的确是马上就要过时的消息,再过几天,半个太平钱也不值。”
第一百七十七章 传刀
裴小楼在张拘平的陪同下,登上云锦山的最高处,这里一般只有正一道核心弟子才能踏足,是修炼“纯阳紫气”的好去处。
所谓“纯阳紫气”,乃是正一道绝学,以纯阳功为基础,辅以紫霞功,采集太阳初升之时的先天第一缕纯阳之气,炼去杂质,去芜存菁,只留下极为纯正的一抹紫色,如此便是纯阳紫气,是为天下一切鬼祟之物的天然克星。一天只能积攒一抹紫气,要几十年苦功,才能修成百丈、千丈,至于紫气东来三万里,已经是太上道祖的威势。
除此之外,此地也是观景的好去处,无论日出还是日落,都极为壮阔绚丽。
张拘平在很小的时候就常来这里,再好看的景色看得多了,也渐渐麻木,他在观景的同时,状若无意地问道:“裴兄似乎与齐天渊有些渊源?”
“你也认识他?”裴小楼反问道。
张拘平笑道:“因为青霄的缘故,见过一面,印象……还算不错。”
裴小楼笑了笑:“我与他的渊源不深,倒是与他的长辈有些渊源。”
“他不是万象道宫出身吗?总不会与齐真人是一家。”张拘平玩笑道。
裴小楼摆了摆手:“这话不能乱说。”
张拘平见裴小楼没有深谈的意思,便也不再相问,转而说道:“我听说他与颜家的晚辈打了一架。”
裴小楼来了兴趣:“结果呢?”
张拘平见裴小楼并无太多担忧神色,也拿不准他是对齐玄素格外有信心,还是根本就漠不关心,只得如实说道:“没有吃亏,反而占了点便宜,以弱胜强,的确有些过人之处。不过最后还是青霄出手拉偏架了。”
裴小楼忍不住笑道:“张姑娘出手拉偏架,有意思。”
张拘平无奈道:“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多年的世交,青霄此举还是有些不大妥当。”
裴小楼道:“事事妥当,累也不累?晚辈间的打闹,这些长辈们就不要乱掺和了,你看人家姓李的就很有风度,李天贞在李家的辈分可是不低,那个骗了你们家姑娘的李命煌还得喊他一声叔叔,他被打了,也没见哪个长辈出来找回场子,也没人因为此事就敢对李家小觑半分。所以要我说,在这一点上,你们张家还得好好向李家学学。”
张拘平不置可否。
裴小楼又道:“你还是劝劝某些人,身为长辈,撸袖子,挥拳头,像什么话?不好看,不好听,也不好说。赢了是以大欺小,不小心摔个跟头,更是没脸见人。”
张拘平点头应下
……
颜明臣败了之后,直接离开了云锦山,这也可以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眼不见心不烦。
而颜明臣的离去则打乱了澹台琼的某些计划,让她不得不暂时停下各种动作,将原本速战速决的计划,转变为一个长线的漫长计划。
当然,如果在这段时间内,齐玄素走了大运,能够一飞冲天,那么她也不介意改变计划,接纳齐玄素,甚至主动给齐玄素道歉,一笑泯恩仇。
这都不算什么。
这种事情,母女二人的态度截然相反,澹台琼乐在其中,张月鹿却是不胜其烦,已经开始谋划着提前返回玉京。
虽然飞舟临时增加了班次,但初一和十五的两次还是不变,原本张月鹿是想十五再走,现在不得不改变主意了,提前走,初一就走。理由也想好了,就是裴小楼说的隐秘结社异动频繁,天罡堂人手不足,她身为天罡堂的副堂主,职责所在,自然是义不容辞。
十分合乎情理。
二十天的时间过得很快,齐玄素这段时日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练气,提升修为,偶尔也会与张月鹿四下游览云锦山。有了张月鹿的亲自陪伴,齐玄素便不怕什么鬼蜮手段,可以放心观景。
除此之外,齐玄素还会和张月鹿切磋武艺,也就是张月鹿只用玉虚阶段的修为与齐玄素较量。
张月鹿不说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也相去不远。她最擅长的是剑法,除了剑法,也涉猎枪法、刀法、鞭法、骑射、拳法等等,大多来自于师父慈航真人的传授。
在刀法方面,以当今天家皇室为最,不过张月鹿所学的一门刀法也极为厉害,名为“大衍灵刀”,此乃一门货真价实的上成之法,运刀之后,出刀奇快,甚至能隔空出刀,不以刀气伤人,倒像是直接一刀跨越两者之间的间距,仍是以刀锋伤人,无有轨迹,极难防备,往往能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其实齐玄素并不怎么喜欢用剑,他更喜欢用刀,正如他喜欢手铳那般,都是杀人顺手的利器,只是师父留下的遗物是一把“短剑”,这才改为用剑。
张月鹿见齐玄素喜欢刀法,便决定将自己学的“大衍灵刀”传授给齐玄素。
按照道门的规矩,四品祭酒道士之所以被称作法师,就是因为其能够收徒传法做师父,所以张月鹿已经有了收徒的资格,暂时还没有收徒,不过可以先拿齐玄素来练练手。
至于张月鹿的教徒方法,却是十分简单粗暴,就是她出招,齐玄素接招,自己慢慢感悟,哪里
不懂,再来问。
不过这倒是合了齐玄素的心思,他的悟性其实不低,关键是资质跟不上,境界提升缓慢,没有修为的支撑,许多功法便学不来。好在他最近修为大进,终于是略微弥补资质上的不足了。
开始授课之后,张月鹿没有半句废话,直接以“无相纸”化作纸刀,一刀斩出,分明是从正面出刀,可刀锋却是从齐玄素的背后出现,幸而齐玄素躲闪及时,险之又险地躲开,若是生死之战,张月鹿以归真阶段的修为全力出刀,齐玄素就要被这一刀刺一个透心凉。
齐玄素停稳身形之后,拔出“青渊”,猱身进剑,一剑刺出,剑气凛冽,发出“嗤嗤”声响。
张月鹿将手中纸刀横掠,画出一个弯月状的弧度,平搭在“青渊”的剑脊之上,劲力传出,使得齐玄素手中的“青渊”登时一沉。
齐玄素抖腕翻剑,剑尖向张月鹿持刀右臂刺出。
张月鹿回刀圈转,“啪”的一声,刀剑相交,两人各自飞身后退。张月鹿手中的纸刀这么一震,不住颤动,发出“嗡嗡”之声,良久不绝。
世人不知“意”与“招”区别,此二者便如大师和匠人的区别,匠人满是匠气,将自己框在各种条条框框之中,不敢逾越分毫,做不到天马行空,而大师则是信手拈来,不拘于规矩,一法通则万法皆通。意便是将招相忘,得其神髓,临敌时以意驭剑,心无拘囿,千变万化,剑招则无穷无尽。
这层意思,张月鹿已经隐约悟得,而齐玄素则是差了稍许,还差一层窗户纸的距离,此时两人继续相斗,只听得“嗤嗤”之声大盛,张月鹿出刀凌厉狠辣,又极为诡异,向左出刀而刀锋在下,向右出刀则刀锋在后,刀光荡漾,刀气弥漫,使得齐玄素只觉有一片光影在身前弥漫,发出蚀骨寒气,只能节节败退。
接着张月鹿停刀,让齐玄素仔细感悟,然后再换成齐玄素攻,而张月鹿守。结果便是张月鹿守得泼水不进,任凭齐玄素如何变化算计,张月鹿却不是花圃道士,同样与人交手经验极为丰富,终是无功而返。
就这般不断攻守互换,然后齐玄素提出问题,张月鹿一一解答,循环往复。待到齐玄素入门之后,再用刀与张月鹿互相拆解,练气之余,更是勤练不缀。
按照张月鹿的说法,她有“慈航普度剑典”的底子,只用三天的时间便算是登堂入室,如今算不得出神入化、大成圆满,也算炉火纯青、小有所成。可齐玄素却是直到大年三十的那一天,才勉强是登堂入室,距离小成还有相当距离。
第一百七十八章 除夕
大年三十是久视四十一年的最后一天,过了除夕夜的子时,便正式进入久视四十二年。
至于除夕夜,不管澹台琼如何不情愿,看在女儿和裴小楼的面子上,还是邀请了齐玄素一起吃年夜饭,至于这顿饭的滋味到底如何,那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这个年过得甚是冷清,没有多少团圆的意思,张玉月和董白靖去了大真人府,哪怕是站在上清镇中,都可以看到灯火辉煌仿若天上仙宫的大真人府,反倒是上清宫灯火黯淡,只有星星几点,完全沉入了夜色之中。
其实小宗族人也可以在这一天前往大真人府一起过节,只是张拘奇似乎与本家大宗有些矛盾不乐意去,以前张月鹿不在的时候,夫妻两人各持立场,去不去还在两可之间,不过张月鹿回来后打破了这种均衡,张月鹿对于这种假模假式的场合也没什么兴趣,父女两人都不愿意去,澹台夫人便也不好独自前去。
至于全真道的客人们,他们已于小年当天乘坐飞舟离开大真人府,返回玉京向地师复命,待到地师与国师交接了轮值大真人之位后,再随同地师一同返回地肺山的万寿重阳宫。临行前,张拘成、张拘平等人都前去相送,并转交了天师给地师的回礼和书信。
吃过一顿冷清的年夜饭后,张拘奇和澹台琼夫妻二人各自离开,只剩下齐玄素和张月鹿。
两人没有玩牌或者练刀,而是离开家门,往山上行了一程,转了个弯,来到一座小湖之衅。湖旁都是竹林,圆圆的月影和绚烂的烟花都倒映湖中,湖面水波微动,各色光华涌动。
两人并肩而立,欣赏夜空上不断炸开的烟花,缤纷绚丽,让人目不暇接。
一时间,只听到鞭炮声音,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越是热闹,才越发能体会孤独。
刚才齐玄素喝了不少酒,起初是陪着张拘奇喝,在张拘奇离开之后,又陪着张月鹿喝了不少。毕竟是年节,喝酒是再正常不过了。
齐玄素没有刻意驱散酒意,本就有五分醉意,再被夜风一吹,醉上加醉,便有八分醉意了。
或者说,是半醉半醒,半梦半醒,好似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又没来由感到几分凉意。
他只觉得自己与云锦山格格不入,与什么理念、道路、想法无关,齐玄素也不大在乎这些东西,他只觉得自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外人,此处的繁华热闹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于是他有些想念江湖和玉京了,这两处地方,都有许多与他一样出身之
人,反而是感觉不如何明显。
张月鹿没有这样的感触,轻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齐玄素仿佛梦呓一般说道:“我在回忆过去的除夕夜,都是怎么过的。”
张月鹿好奇问道:“都是怎么过的?”
齐玄素回答道:“万象道宫的经历没什么可说的,大家聚在一起,都是一样的出身,没什么区别,所以也没觉得如何,再加上那时候也小,当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只图热闹。”
“后来出了万象道宫,我被师父看中,收为弟子,领回了位于海蟾坊的住处,从此之后,我们师徒两人算是相依为命,过年便是我们两个一起过。都说年夜饭,可我们两个没谁会做饭的,于是每年的大年夜都是下两碗面,权当是长寿面,把年节当生日过。”
齐玄素目光飘远,陷入到回忆之中。
“当时我就劝师父,怎么不找个师娘呢?这才像是一家三口,其实隔壁的崔婶就不错,在度支堂做事,待遇好,又体面,相貌、人品什么的都不错。关键是崔婶也一直没有嫁人,男未娶,女未嫁,这么多年的老邻居,知根知底,难保不是在等着师父。每每这个时候,师父就会伸手敲我一下,笑骂一句乱弹琴。”
“后来,师父死了……”
齐玄素忽然顿住了,语气有些哀伤。
“师父死了之后,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天渊。”张月鹿伸手握住齐玄素的手心,“不要想了。”
“其实也就这么过来了,一直到现在。”齐玄素喃喃自语,“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在齐州,刚好有一家太平客栈没关门,我要了一壶酒和几样小菜,在人家的大堂里待了一宿。说来也是巧了,那里还有好几个像我一样的,于是干脆拼桌喝酒,虽然是萍水相逢,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前年的时候……前年的时候,我受了重伤,卧床养伤,七娘过来照看我,给我下了一碗面,说实话,那面可真不怎么样,鸡蛋都没熟,不过我觉得那是师父死后最好的一个年了。”
“对了,还有今年。方才在饭桌上,澹台夫人看我那眼神……我知道,所有人都觉得我配不上你,怎么会给我好脸色,我都知道的。换成是我处在那个位置上,我也不会高兴。只是人的想法,总是随着自己坐在什么位置而变,既然我没有在那个位置上,我当然很难去将心比心。”
张月鹿十分惊讶地看了齐玄素一眼:“你醉了。”
若是放在平时
,齐玄素绝不会说这些话语,只是因为喝酒的缘故,齐玄素没有再憋在心里。
齐玄素恍若未闻:“我不在乎,真的,他们瞧不起我,尽管瞧不起好了,我不懂得什么济世救民,我也不想开万世太平,我不是玄圣,我就是个别人眼中的小卒子。不过总有一天,我要让全道门的人,都高看我一眼。”
张月鹿没有说话。
齐玄素看上去不在乎,嘴上说着不在乎,可实际上还是在乎的。
几乎是被别人指着鼻子嘲讽,他又不是圣人,哪能完全无动于衷。
这些天来,他一直在心底里憋了一口气。
齐玄素反手握住张月鹿握住他手心的手,张月鹿的手微微一颤,却不缩回。
齐玄素望向张月鹿,月色如水,倾斜下来,似轻烟薄雾笼罩,远处景物便看不分明,张月鹿的背脊也裹在一层薄雾之中,可不断升起的烟花又将她的面孔照得忽明忽暗。
齐玄素道:“你总说我小富即安,不求上进,我这次不安了,我既是要争一口气,也是要那些人看一看,你的眼光……是极好的。”
张月鹿莞尔一笑:“我等着那一天。”
破天荒说了许多话的齐玄素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嘴唇紧紧抿起。棱角还算分明的脸庞上仍旧残留着许多江湖气。
张月鹿忽然觉得,自己真有必要改掉齐玄素的那些江湖习气吗?如果将这些抹去了,将他改变为一个彻彻底底的道门道士,那么是不是也意味着彻底没了棱角?那么他还能说出今天这番豪言壮语吗?
齐玄素缓缓松开张月鹿的手掌,似乎清醒了几分,他向后倒退几步,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郑重说道:“青霄,我们之间一直都是朦朦胧胧,极好的朋友到底是什么关系?是肝胆相照的生死兄弟吗?还是所谓的知己?我不喜欢这样,索性直言,我想要光明正大地娶你。”
张月鹿眨了眨眼睛,似乎在确定这是一句醉话,还是一句借着酒醉才敢说出的心里话。
齐玄素伸手指着远处宛如仙宫的大真人府:“我不是贪恋你的家世、背景、能力,我只是很喜欢你这个人,你的心是光明的,你是干净的,而且除了师父和七娘之外,只有你肯高看我一眼。我是个俗人,不懂得高山流水遇知音那一套,也不曾一见钟情,我只遵从我内心的想法。我想娶你,想在这座大真人府拜堂成亲。”
这一次,张月鹿没有笑,脸色认真,然后又重复了刚才的话:“我等着那一天。”
第一百七十九章 初一
张月鹿本以为齐玄素会在第二天尴尬,结果到了大年初一,齐玄素好像没事人一样,看来是醉得狠了,就连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都记不清了。不过张月鹿转念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不醉到那个程度,齐玄素也不敢口出狂言,要在大真人府迎娶张月鹿。
其实齐玄素多少还是有印象的,只是他明白一个道理,自己觉得尴尬,那遭罪的是自己,如果自己不觉得尴尬,那尴尬的就是别人。所以他就算装,也要装出一个若无其事。
按照习俗,大年初一是走亲访友拜年的日子,不过张月鹿已经决定今天就离开云锦山,返回玉京。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颜明臣已经离去,澹台琼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便没有挽留,听之任之了。
张拘奇倒是想要留女儿多住几日,不过见母女二人的态度,也只得作罢。
张月鹿和齐玄素早早离开家门,顺着山路来到上清宫的渡口,名为上清湖。也不知该说正一道取名始终如一,还是该说他们取名不上心,上清府、上清县、上清镇再到上清宫和上清湖,就跟“上清”较上劲了。
两人先去上清宫购买了舟票,还是一样的价格,一百太平钱,然后领了玉牌,齐玄素的编号是四十八,不是齐玄素来得晚,而是前三十号都属于二层楼。
飞舟的第三层是驾驭飞舟的枢机所在,等闲之人不可进入其中,下方船舱是飞舟能够行于九天之上的阵法所在,同样不得擅入。
真正载客的只有两层,第一层是普通房间,单人单间,谈不上简陋,只有一间卧房。第二层是上房雅间,不仅有卧房,还配备了一间小小的书房,专供四品以上的高品道士使用。
三层楼阁在内部以楼梯连通,待到飞舟起飞之后,三层楼阁的门户会悉数封闭,不得出入,飞舟也会启动阵法,抵御猛烈天风。
张月鹿是四品祭酒道士,可以去二层楼,不过她没有选择雅间,而是选了一个连号,与齐玄素的房间紧挨着。
张月鹿本是打算自己出钱买两张舟票,不过被齐玄素拒绝。
张月鹿此时大约明白了齐玄素的心态,那么多人瞧不上他,他得自己瞧得起自己,于是张月鹿没有强求。
最终还是齐玄素自己出钱买了舟票,不算一些零碎小钱,只剩下三百太平钱。
当然,赵福安的五百太平钱还在,不是齐玄素忘了,而是齐玄素没打算动这五百太平钱,除非真到了十万火急要死
人的地步,否则齐玄素都不打算动一下,就当留个“念想”。
在登船之前,齐玄素顺带检查了些身上的家当。
短剑“青渊”,“神龙手铳”,外加九发‘龙睛乙二’,二十发‘龙睛乙三’、五个‘凤眼乙三’,另外还有三十发普通破甲弹丸。
挎包中放着七娘送给他的罗盘,贴身放着的清平会的银绯鱼符,其中存放着进入梦中会的材料,还能进入八次。
再有就是张月鹿送给他的飞刀,损失了不少,还剩下八把。一对甲马,还剩下不少灵气,可以继续用来赶路。再有就是行军丸、箓牒、令牌、印章、子母符、普通符纸、常备药物等杂物。
他还没来得及领取清平会发放的丹药。
在他转正之后,“子母符”从每年下发一次改为每月下发一次,每月还有十圆无忧钱、一枚血龙丹、一枚紫阳丹,从九月开始正式发放。
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已经过去了四个月,也就是四十圆的无忧钱,折合四百圆太平钱,四十枚血龙丹和四十枚紫阳丹,前者对于壮大血气、强健体魄有妙用,后者对练气有增益,都很适合齐玄素。
七娘可以代领,齐玄素也不急着用钱,可以把钱继续存在七娘那里,关键是要尽早把丹药领出来,争取早日跻身归真阶段。自从齐玄素喝过药酒之后,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使用外丹的好处,只怕一颗丹药就抵得上自己十天的苦修,这么多丹药,抵得上他数年之功了。
还有些行李,还是放在张月鹿的须弥物中。
再有就是齐玄素如今所学,不算使用火器、兵刃这些基础本事,只说神通。
玉鼎境的散人,精通“护体真气”、“驭剑术”、“蝉蜕术”,兼具血肉衍生境界的武夫神异,体魄强横坚固,可以调运体内血气外放体外,克制方术的法术,同时也能血肉衍生,恢复外各种外伤尤其效果显著。同时因为齐玄素有了武夫神异的缘故,没有修炼“辟谷术”。
除此之外,齐玄素还从张月鹿手中学了一门上成之法“大衍灵刀”,这不是什么独门绝学,更比不得“慈航普度剑典”这些大成之法,甚至在众多上成之法中也不算如何优秀,不过比齐玄素用的剑法要厉害多了。
张月鹿之所以选择将“大衍灵刀”传授给齐玄素,一是齐玄素喜欢用刀,二是“大衍灵刀”没有太多限制,人人可以修炼,不过许多人要到跻身天人之后才会接触,张月鹿只是将这个
时间提前了而已。
至于“五雷天心正法”和“慈航普度剑典”,厉害是厉害,不过没有许可,不得擅传,违者重罚,最严重的甚至会被废去修为。这是玄圣当年都没能彻底改变的事情,张月鹿也不敢贸然越过雷池。
一艘巨大飞舟携带着一阵飘雪,破开云海,降落于上清湖中。
巨大的舟身与湖面相触,激起滚滚水气。
飞舟停稳之后,放下一道舷梯,舟上之人依次下船,不过人数不多,毕竟是大年初一,乘客少些也在情理之中。同样登船之人也算不多。
两人登船之后,正要去找自己的房间,飞舟主事主动迎了过来,原来是二层楼的房间不满,就连三品幽逸道士都没有一个,主事认得张月鹿,打算卖个人情,将两人升为二层楼的雅间。
既然有这样的好事,两人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就这么捡了个便宜,来到飞舟二楼。
因为客人不满,飞舟并没有停靠太长时间,只是补充了玄黄之后,便轰然离开湖面,飞上高空,往玉京飞去,中途并不停留。
在行船途中,齐玄素还发现飞舟竟然真如蛟龙一般,有行云布雨的神通,有些地方本就水气浓郁,生出雨云,飞舟经过时,玄黄所化的水气与雨云生出感应,立时便有雪花生出,萦绕于飞舟周围,形成了窗外风雪茫茫的景象。
蛟龙过江,必水漫三十里。
飞舟以龙珠为核心,也带了些许龙族神异。
若是从飞舟外面望去,竟是形成了锋面一线的落雪,不过这等神通与呼风唤雨殊途同归,本质上都是顺势而为,若是本无雨云凝聚,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降雪的。这一线之上本就有雪,只是被飞舟提前了几日,所以影响倒也不大。
另一边,张月鹿自从飞舟起飞之后,心中又不断生出不安的感觉,可飞舟已经起飞,等闲不能降落,她也无法可想,只能暗自戒备。
同样是二层楼,一位垂垂老矣的四品祭酒道士正在慢慢翻书,对于窗外的茫茫风雪视若不见。
这位老道人与张月鹿几乎是两个极端,论品级,同样是四品祭酒道士,可是论年纪,老道人做张月鹿的祖父都够了,再论起职位,张月鹿是上三堂的副堂主,前途无量。而老道人只是下三堂的主事,还是清水衙门。如何能比?
过了不知多久,老人从书卷上抬头,眯起昏花老眼,望向窗外,窗户的光影刚好将老人的面孔分成明暗两半。
第一百八十章 阴云
飞舟很快便离开了吴州境内,一路向昆仑方向行去。
相较于从陆路前往昆仑,飞舟省时省力,出了吴州之后,沿着湖州和潇州交界一线北上,再过蜀州,进入到地广人稀的雍州境内。
按照道门的划分,蜀州属于蜀州道府,雍州则属于昆仑道府。
两者不同之处在于,蜀州道府是名副其实的全真道府,全真道弟子占了绝大多数,而昆仑道府则是中立道府,三道弟子比重相差不多,若是大掌教在位,则是由大掌教的嫡系心腹出任掌府真人。
这又要牵扯到道门关于大掌教的各种规矩。
大掌教由三十六位参知真人和数量不等的大真人推选而出,通常是出身三道之一,虽然道门不提倡任人唯亲,但也没人会任人唯疏,而且大掌教想要推行政令,必然重用自己的嫡系心腹,导致出了一位大掌教的派系大受好处,势力迅速膨胀,挤压另外两大派系,这也是三道对于大掌教尊位势在必得的原因之一。
玄圣深知此中弊端,只是因为佛门的缘故,已经无力改变,所以他在后期剥离了大掌教的部分权力,将其赋予金阙,一再拔高金阙,使得金阙成为道门的最高权力机构,不仅可以推举大掌教,而且举行大议之后,只要超过九成的金阙成员同意,甚至可以强行废黜大掌教。
另外,玄圣还定下规矩,三位副掌教大真人辅佐大掌教,四人联手执掌道门,如果四人之间的意见产生分歧,除非三位掌教大真人全部反对,否则以大掌教为主。换而言之,只要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意见一致,就可以否决大掌教的命令,大掌教必须要得到一位副掌教大真人的支持,才能彻底贯彻自己的意志。
不过考虑到大掌教几乎是必然得到自己出身派系的那位副掌教大真人的支持,所以玄圣又在镇压佛门之后增设了一条,大掌教的重大命令必须经过金阙,只要金阙的反对人数超过二十四,那么就可以否决大掌教的命令。
玄圣通过限制大掌教的部分权力,来防范某个派系因为大掌教而打破道门内部平衡。除了玄圣在位时,其余五代大掌教上位之后,另外两大派系都会迅速结盟,通过人数来制衡大掌教的一派。
当然,若非涉及到根本利益,另外两派也不会为了反对而反对,更多时候还是选择听从大掌教的号令。关键在于,两大派系的利益并不完全一致,大多数时候只能在否决上面达成一致,而无法统一意见提出自己的政令,便处于防守的位置。
除此之外,虽然大掌教无法废黜参知真人的身份,必须通过金阙才能废黜参知真人或者平章大真人,但九堂和地方道府的人事任免之权还是掌握在大掌教手中,不必通过金阙,若是被大掌教罢免职务,纵然有参知真人的身份,仍旧是道门中的大人物,能够在暗中施加影响,可手中实权绝对比起其他参知真人少了不止一筹。
就拿东华真人来说,如今他是紫薇堂的掌堂真人,有这个身份
在,无论是正一道弟子,还是太平道弟子,都要在考评晋升上看东华真人的脸色,因为名正则言顺。可如果东华真人没了紫薇堂掌堂真人的身份,那么纵然他还是参知真人,也只能影响到全真道弟子,另外两道弟子便不会在意东华真人的号令,因为名不正则言不顺。
总结来说,大掌教和金阙的关系有些类似于前朝时内阁和司礼监的关系,内阁掌票拟之权,可以提出各种政令,司礼监掌批红之权,有否决的权力。两者都只有皇帝赋予的部分权力,只有双方齐心合力,才等同是完整的皇权。
如此一来,有利有弊,好处是杜绝因为大掌教一意孤行而导致道门陷入危机的局面,坏处是也让后世的几任大掌教缺少足够的权力,再加上后世历代大掌教本就威望不如玄圣,根本无法整合三道。
其实玄圣的用意也很明显,他不希望后世的某位大掌教通过暴力的手段,以摧毁另外两道的方式,付出道门内乱的代价来整合三道,那是得不偿失的,而是希望能够以较为温和的手段消弭三道的矛盾和派系之别,毕竟三道同属道门,同根同源,共同尊奉一个道祖,并非儒道之争或者佛道之争那般泾渭分明。就算真要动武,也最好只局限在部分高层之中,不要殃及到整个道门。
简单来说,玄圣认为就算不得不用一些激烈的手段,也最好是“宫廷政变”,少部分人流血,而非是波及到整个天下的“靖难之役”,将整个道门都席卷进来。
不过天下没有万世不变之法,任何规矩法制都有时效性,如今距离玄圣时代已经过去了二百年,道门的形势也与玄圣时的道门形势大不相同,当年看似万无一失的规矩到了如今已经是有了漏洞。
玄圣如何也没有料到,在六代大掌教之后会出现大掌教之位空悬的情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三道制约大掌教,大掌教也在制约三道,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与大掌教形成平衡,大多数大掌教也不会无底线地偏袒自己出身的派系,而是处在一个较为超然的地位上,居中平衡。
没了大掌教之后,再无人制得住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立时有了三足鼎立的架势。而太平道更是动起了引朝廷为奥援的主意,使得道门形势变得极为复杂,一场内乱的阴云已经在玉虚峰的上空汇聚。
在这种情况下,昆仑道门内部也产生了分裂,府主、首席副府主、次席副府主同样是三足鼎立,各有属下,又各有后台撑腰。使得昆仑道府一再向玉京收缩,防止玉京产生重大变故,或者说一旦玉京有变,昆仑道府的力量可以第一时间进入玉京,至于在没有大掌教的情况下,昆仑道府到底能为谁所用,就要看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的手段了。
故而以昆仑山口为界,昆仑山口之内的五千里昆仑,戒备森严。而昆仑山口之外,包括雍州在内,因为昆仑道府抽调了大部分人手,已经不能说守卫稀松,甚至产生了部分空白地带。所以灵山巫教选择在遗山城降神,不是没有道理的。
飞舟驶过蜀州的边境,进入到雍州境内,也就是昆仑道府的外围。
老道人不紧不慢地走出自己的房间,不见他如何动作,便破开了禁止外出的阵法,来到外面的甲板上,立在呼啸天风之中,衣衫猎猎作响,身形却岿然不动。
许多人都看到了这一幕,不由大为诧异。
老人来到栏杆旁边,双手干枯如树根,一只手抓住栏杆,一手轻拍栏杆,喃喃道:“依据山川河流的走势和潜藏的龙脉大势,将龙脉蜿蜒的地势视为风水地脉,从西到东,分为三势,称为三龙,大江以南为南龙,大江、长河之间为中龙,长河以北为北龙。天下三大龙脉都起源于昆仑。故而昆仑不但是道门圣地,而且还是万山之祖。如今距离昆仑已经不远,可谓是风水宝地。”
老人本就有气无力,说话声音极低,再被天风一吹,就彻底消散,哪怕站在老人的身旁都听不真切。甚至让人怀疑,老人自己能否听清自己说的到底是什么。
不过张月鹿已经察觉到不对,顾不得许多,同样冲出了阵法庇护的船楼,来到了外面的甲板之上。
罡风虽然猛烈,但张月鹿运足了气力,双脚好似落地生根,不动分毫。
老人望了张月鹿一眼,嘿然道:“张法师。”
张月鹿脸色微变:“你认得我?”
老人悠悠道:“正是为你来的,拿我们灵山巫教的人头换来的功劳,烫手。”
张月鹿没有任何废话,身形一掠,朝着老人攻去。
老道人似是早有防备,一扬手,一道金光闪过,迫使张月鹿不得不停下脚步。
金光几乎是擦着张月鹿掠过,在堪比金刚的飞舟甲板之上留下了一道半尺深的痕迹。
“古仙神力!”张月鹿吃了一惊,一瞬间把所有事情都想通了,自己的不安并非来自于母亲或者道门内部,而是来自于隐秘结社!
通过神力的颜色可以判断出的神力的类型,比如上次盂兰寺的巫罗神力,象征血祭,是血红颜色,非要见血死人不可,否则不死不休,不过对于死物却又不伤分毫。
而这种金色神力则如真气一般,无坚不摧,十分霸道,也是最为常见的神力。
老道人挽起衣袖,露出干瘦如枯木的手腕,上面戴着一串流珠。
这种流珠的样式,张月鹿也曾见过,正是灵山巫教的常见样式,总共十二颗流珠,每颗流珠上都刻着巫罗的不同形象,或如常人,或如龙蛇,或三头六臂,或双头四臂,或眉心开眼,或肋生双翼。
这种流珠并非灵物、宝物、半仙物,而是类似于“龙睛”、“凤眼”的一次性物品,其中的神力用完之后,便成了废物。
其威力与材质息息相关,普通的灵山巫教成员只能使用木质,再高一等的头目是骨质,林振元等精锐是普通碧玉材质。
老道人手腕上的这串流珠,则是颇为罕见的黄玉材质。
第一百八十一章 古仙神力
对于隐秘结社而言,没有什么是不敢做的。当初几大古仙甚至曾趁着玄圣闭关,潜入玉京城中,与两位副掌教大真人展开激战,然后又在佛主的接应之下从容退去,此战也成为佛道大战的导火索。
如今灵山巫教要报复,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别人畏惧道门势大,唯独这些与道门斗了几百年的古仙们不怕。
古仙们不怕,他们的信徒也不怕。
老道人朝着张月鹿伸出手,五指张开,手腕上的黄玉流珠依次亮起。
张月鹿也没有坐以待毙,“无相纸”化作无数纸莲花飞出,哪怕罡风呼啸,这些摧金断玉的纸莲花也没有被罡风吹散,而是撕裂罡风,朝着老道人盘旋而至,入眼所及,白茫茫一片。
老道人的手掌被浓郁金色笼罩,一道金光自他掌心之中激射而出。
罡风都没能吹散的纸莲花竟是被这道金光一冲而散,虽然谈不上损伤,但偏离了本来轨迹,金光去势不绝,直冲张月鹿的面门。
张月鹿只得侧身躲过,金光落在她身后的船楼上,直接炸开一个大洞,汹涌的罡风不住地往里面灌去。
老道人呵呵笑道:“托全真道造访正一道的福,最近半个月想要离开云锦山的高品道士都在小年那天乘坐全真道的飞舟离开,今天的飞舟上没有一名二品太乙道士,也没有一名三品幽逸道士,最高的就是四品祭酒道士,当中应以张法师为最,换而言之,张法师奈何不得老朽,其他人更拿老朽没有办法,甚至有些人,是连船楼都不敢出的。”
张月鹿一招手,无数纸片如同蝴蝶般朝她聚拢过来,化作一把长剑。在最为关键的时候,张月鹿最信任的兵器还是长剑。
“‘慈航普度剑典’中也有凝聚法相的手段,只是不知与我们巫祝的法相相比,孰强孰弱?”老道人哈哈一笑,掌中的金色神力再次凝聚。
齐玄素看得分明,不是他不想第一时间出去助阵,而是他没有张月鹿破开阵法的手段,飞舟上的阵法就好似“抽刀断水水更流”,那名老道人也好,张月鹿也罢,只能在极短时间内暂时分开一道出入的缝隙,等他们穿过缝隙离开之后,阵法又自动合拢。
直到老道人发出的金光炸开船楼之上,才算真正破开了一个不能立即恢复的大洞,齐玄素这才有了离开船楼的机会。
不过齐玄素也很明白,若论正面交锋,张月鹿都不敢硬接那老道人发出的金光神力,自己去了也是白搭,只怕一个照面就要被金光拿下,最好还是从旁偷袭,如此胜算最大。
便在此时,又有几名四品祭酒道士也离开船楼,来到甲板之上,与张月鹿一起,从正面对老道人形成了合围之势。
老道人浑然不惧,哈哈笑道:“来吧,来吧,没想到老朽窝囊了大半辈子,临死之前也能畅快一回,一吐心中积郁之气,消弭块垒,快哉,快哉。”
几名四品祭酒道士闻听此言,心中都是一沉,此人竟是心怀死志,这可就麻烦了,若是他打定主意要拖上一两个人去死,那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不过此时已经出来了,总不能再退回去,且不说脸面问题,就是事后追责,一个怯战畏战的罪名也是跑不掉的,只能硬着头皮进退两难。
张月鹿足下一点,朝着老人掠去。
老道人一挥手,一道酝酿已久的金光横扫而过。
张月鹿这次有了防备,前掠之势不变,身体重心猛地下沉,变为滑铲,几乎是擦着这道金光从其下方滑了过去,迅速靠近老道人。
然后张月鹿手中长剑噗嗤一声贯进老道人的心口。
老道人神色不变,甚至伤口位置没有鲜血渗出。
老道人呵呵一笑,在呼吸之间,七窍中有黑色气息不断逸散开来,此时的他有了极大的变化,身上的生气渐少,死气渐多,与此同时,境界修为也节节攀升。
几名四品祭酒道士见此情景,不由一惊:“这是司命真君的神力!”
任谁也没有想到,老道人竟然兼具两大古仙神力。
虽然老道人的境界修为因此而突飞猛进,距离天人只剩下一步之遥,但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寿元已经所剩无多,实是竭泽而渔、不计后果的手段。
老道人重重吐出一口充满尸臭、腐烂气味的黑色气息:“张法师,我一条老命丢在这里,不可惜。你可是风华正茂,大好人生才刚刚开始。”
张月鹿急急收剑后撤。
老道人活动了一下身体,说道:“司命神力加身,求生不易,求死更难,不知诸位谁能赐我一死?”
几名四品祭酒道士立在罡风之中,虽然都是归真阶段的修为,但慑于老道人的威势,谁也没贸然出手。如此看来,不管此战结局如何,此人都是死路一条,若是再打生打死,未免不值,还是自保为先。
老道人同样没有急于出手,慨然道:“当年我进入道门时,也是满腔雄心壮志,想要好好作一番事业,只是五代大掌教性子暴躁,威福自用,行事霸道,容不得半点反对声音,家师只因说错了一句话,便被贬到安魂司。待到我壮年时,六代大掌教接位,为人暗弱,无法压服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家师想要平反,仍旧遥遥无期,郁郁而终。时至今日,我已经是垂垂老朽,竟然是大掌教之位空悬,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把持大权,互不相让,真是有趣,可见道门也到了盛极而衰的时候,只可惜我已经见不到道门倾塌的那一日了。”
说完之后,老道人抖了抖身上的老旧道袍,昏黄的双眼中神华内敛,其中尽是一片冰冷死寂。
张月鹿不敢小觑老道人,横剑身前,以作回应。
下一刻,老人手中出现一把白骨长剑,氤氲着漆黑神力,身形一掠,人随剑走,朝张月鹿一掠而去。
张月鹿脚不离地,持剑迎上,落脚处荡漾起层层莲花状的气机涟漪,一步一生莲。
两人近身之后,剑光交错,立时响起一连串细密的金属铿锵之声,连绵不绝。继而分开,老道人一挥手中古剑,愁云惨淡,阴风怒号,黑气浩荡,当头泼下,密密麻麻如暴雨倾盆。
张月鹿手中纸剑上剑气涌动,所过之处,滚滚黑云黑雾如碧波层层分开,向两侧倒涌而去。
老道人身上那件灰扑扑的道袍无风自动,不知是自身气机鼓荡所致,还是被张月鹿的磅礴剑气所吹动。
两人斗剑不停。
老道人的骨剑与张月鹿的纸剑碰撞不下百次,虽然骨剑凌厉无匹,但却奈何不得张月鹿分毫。
老道人的金光神力始终引而不发,反而骨剑之上黑雾暴涨,似潮汛时节的江河之水。
一时间,张月鹿眼前一切都消失不见,唯有滚滚阴云黑雾,一股难以想象的寒意隐藏在老道人的剑气中朝着张月鹿涌来。
张月鹿一抛手中纸剑,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八,八化十六,十六化三十二,三十二化六十四,在她身后如孔雀开屏般依次排列展开,然后她滴溜溜一个旋转,整个人就好像一个巨大的陀螺,百剑齐动,无数剑气激射向四面八方,每一道剑气都锋锐无比,无坚不摧,不但将阴云黑雾击散,迫使老道人的骨剑近不得身前,而且还攻向老道人本身。
不过转眼之间,老道人身上已经多出三道剑伤,皆是命中要害,从中流淌出漆黑如墨的鲜血,只是老道人有司命真君的神力加持,竟是不至于身死,仍旧生龙活虎。
这也在意料之中,古仙信徒之难缠,就在于此,他们本身就有不俗修为,又通过外物得了古仙的神力加持,就好似道门的道士和灵官合而为一,其棘手程度可想而知。
至于道门为何不如此行事,自有其考量,主要是这种方式只能加持少部分人,而道门要治理统御的地域太大,需要的人手更多,尤其是高品精英道士不愿意分心于各种基层杂务,比如看守、护卫、巡逻等等,道门不得不降低标准,扩大灵官规模,以灵官来填补道士的空缺,分担各种道士不愿承担的职责,哪怕道门拥有海量神力,相较于数量庞大的灵官,也仍旧捉襟见肘,于是更不可能将神力分给道士。
张月鹿根本没想要直接靠手中纸剑将老道人杀死,而是以此为牵制,她本人再次欺近老道人身旁,一把捉住了老道人的手腕,开始运转“六虚劫”。
老道人体内滚滚神力也难逃被“六虚劫”强行化去的下场,不过老道人并不畏惧,目光越过张月鹿,望向她身后迟迟没有动作的几名四品祭酒道士,大笑道:“可笑都在明哲保身,作壁上观,还不如一个小姑娘。如此道门,真是可笑,可笑。”
说罢,老道人直接将手中凝聚的金光神力朝着几名四品祭酒道士丢去。
第一百八十二章 人心
几名四品祭酒道士四散躲开,飞舟的甲板上被金光炸开一个直径丈余的大洞,可见下方各种阵法所散发出的光华。
飞舟猛地一阵摇晃,让所有人心都悬了起来。
此时可是位于数千丈的高空之上,若是飞舟出事,谁都活不了。
几人都是脸色凝重,隐隐有几分恼怒之色。
张月鹿的五指如金刚箍一般牢牢扣在老道人的手腕上,等闲无法挣脱。可老道人只是运转神力,就将抓住自己手腕的张月鹿生生震开。
“你们一定在恼怒这位张法师,抓什么妖人,做做样子就好了,以前都是这么过来的,较什么真?这下好了,大伙一起倒霉,所以你们恨不得先把她丢下飞舟,老朽说得可对?”老道人笑道,“难道不可笑吗?”
其实老道人这话没有说错,的确可笑。
灵山巫教打算报复不假,却不能怪张月鹿。不管怎么说,张月鹿不是为了一己之私去招惹灵山巫教,甚至不是主动出击,而是碰巧遇到。
加大力度剿灭隐秘结社是道门一贯的宗旨,不能说张月鹿打击隐秘结社是贯彻道门宗旨,张月鹿因此被隐秘结社报复就是连累他人,做人不能双重标准。
这就好比捕快捉贼,捕快捉到了贼,结果被贼的同伙报复,在这个过程中有无辜路人被殃及,这时候路人们便谴责捕快,如果不是你多管闲事捉贼,我们怎么会倒霉?却忘了这一切的祸源在于贼,而不是捕快。
这就好比当年金帐大军南下,大半个中原陆沉。中原人还在内斗不止,打不过金帐人,还打不过你?
用道德谴责不了无法无天的隐秘结社,用道德还谴责不了你个道门中人?
至于真要拿起刀枪去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多半是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胆气。一句话,真刀真枪地对付外敌的胆子没有,可耍嘴皮子用道德大义对付自己人的胆子却有,不仅有,而且很大。
因为外人是真会动手杀人的。
不管怎么说,这些四品祭酒道士,乃至于其他旁观人,之所以明哲保身,作壁上观,多少还是心中透着怨气,而这股怨气都是冲着张月鹿来的。
这个道理,张月鹿很明白,只是她不在乎。
一身功罪任凭说,今人不言,自有后人言之。
这个时候,本想寻觅机会偷袭的齐玄素不得不站出来了,他缓缓走出船楼,险些被猛烈的天风吹了个踉
跄,勉强站稳之后,缓缓拔出“青渊”,缓步上前,最终来到张月鹿身旁,与她并肩而立。
张月鹿微微皱眉,好在有“五气烟罗”护体,不至于被吹得无法开口说话,沉声道:“回去。”
齐玄素却是没有说话,无声拒绝。
他也看出来了,老道人只用司命真君的神力便与张月鹿不相上下,真要两大神力并用,只怕张月鹿也不是对手,偏偏这老家伙又已经是不要命的状态,让几个四品祭酒道士大为忌惮,生怕自己被拖下水,只想着拖过这段时间,等着老家伙自己油尽灯枯。
如果齐玄素不站出来,就再也没人能站出来。
张月鹿知道齐玄素性格,平日里装模作样,略显轻佻,却不是能轻易改变决定之人,最后只能无奈叹息一声。
老道人见此情景,笑道:“一个小丫头,一个毛头小子,我若娶妻生子,孙子孙女也该你们这般年纪了,可到头来,竟然只有两个娃娃站了出来,这巍巍道门,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与当年儒门何异?可见还是玄圣有先见之明,知道提拔年轻人才是正途。”
张月鹿沉声道:“不管道门变成什么模样,都不是你叛出道门的理由。”
老道人没有说话。
张月鹿继续道:“你对道门失望,你可以选择离开道门,向紫薇堂提交申请,消除箓牒,你就是自由之人。可你以道门身份为掩护,暗中加入隐秘结社,便是叛教之举!”
齐玄素面皮微微一跳。
老道人却是没有反驳张月鹿的话语,反而点头道:“玄圣说过:‘如果对世道失望,那就努力去改变它,让它变得更好,不要满口抱怨,整日坐而论道,更不要愤世嫉俗,让这个世道更加不堪。’我年轻时深以为然,不过我发现我终其一生都无法改变这个世道一丝一毫的时候,我已经是垂垂老矣,甚至我连自己都改变不了,而我的青春年华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你能明白我心中是何等绝望吗?”
“你不明白的,你年纪轻轻,你前途无量,你当然能努力改变这个世道,可我不能。你的那些道理也许是对的,不过束缚不了我,我想叛,就叛了,你要如何?让我遗臭万年?说得难听些,我这样的小人物,还没有这个资格。”
“人这一生,其实未必要有个大富大贵,关键是要有个盼头。什么是盼头?说白了就是希望。所以凡夫俗子信佛,将盼头放在了来世,为人父母者将
盼头放在了孩子上面,希望孩子日后能出人头地,如此种种,不胜枚举。只要有盼头,再苦再难也能活下去,可如果没有了盼头呢?”
张月鹿无言以对。
一个将生死置之度外、也不再在意道理规矩之人,除了将他杀死之外,还能如何?
张月鹿和齐玄素心有灵犀,同时前掠,张月鹿从正面刺向老道人的胸口,老道人刚要出手抵挡,齐玄素用出了自己刚学会不久的“大衍灵刀”分明是从正面出剑,可“青渊”却是从老道人身后出现,刺在老道人的后心位置,虽然未能伤到老道人,但使得老道人有了片刻的凝滞。
张月鹿趁机一剑刺入老道人心口,剑气直透体内,五脏俱伤,首当其冲的心脏更是不能幸免。
只是老道人仍旧不死,周身上下黑雾缭绕,十分诡异。
张月鹿得势不饶人,顺势一掌拍下。老道人但觉张月鹿掌力压顶,如五岳压顶,急急挥剑抵挡。两者相触,张月鹿掌中涌出六道异种气机,变化不定,使得老道人持剑五指一松,被张月鹿打飞了掌中骨剑,紧接着又被张月鹿一掌拍在天灵之上。
老道人双膝跪地,七窍流血。
不过张月鹿张月鹿脸上不见半分轻松,猛地撤剑后退。
因为到了这种地步,老道人仍旧不死。反而七窍和四肢百骸之中涌出的黑气越来越多,仿佛其体内有熊熊火焰燃烧,才能生出如此多的黑烟。
这是与巫罗神力截然不同的神力。
事实上,到了一定的境界之后,所有传承都会有鲜明的个人印记,就拿武夫来说,到了伪仙的境界之后,便可唤出真身,每个人的真身便不尽相同,有人如同巨人,也有人如同荒兽,有人肋生双翼,千奇百怪。同理,巫祝们在到达一定境界之后,其驾驭的神力也会有独特之处,甚至颜色发生变化。
古仙们神力的特性无疑与自己的名号息息相关,也算某种意义上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司命真君号称司命,自然是掌握生死,用俗话来说,阎王让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反过来说,司命真君不想让你三更死,除非司命真君的神力耗尽,否则还就真是不死之身。
这也是几名四品祭酒道士迟迟不肯出手的原因,神力不散,老道人便不死,贸然出手反而有可能将自己搭进去,倒不如自保为先,等待老道人的神力耗尽消散,或者等待道门的援军赶到。
第一百八十三章 巫罗
老道人缓缓起身,他似乎一点也不着急,丝毫不在意体内司命神力的流逝。
生死之道乃是天道至理,所以司命神力是在小范围地对抗、改变、扭转天道规则,使其达到扭转生死的结果,这才是神力损耗的主要原因,除非出手之人的境界可以媲美司命真君,否则造成的损伤并不能如何消耗神力。
故而几名四品祭酒道士不肯出手,甚至抱着一种想法,既然是你惹下的麻烦,就该由你去独力承担,天经地义。
老道人虽然说是要代表灵山巫教报复张月鹿,但他却对张月鹿抱有某种欣赏态度,反而对几名不曾出手的四品祭酒道士屡屡出言嘲讽。
不过仔细一想,也在情理之中,大多数道门之人,无论是家族出身,还是万象道宫出身,大多生来就是道门之人,以老道人的年纪,可以说一辈子都是作为一名道门中人立足世间的,无论是得意也好,还是失意也罢,都是如此。就算他在绝望之下,加入了隐秘结社,可几十年的习惯早已是根深蒂固,他还是以一个道门之人的身份来看待众人。
老道人呵呵笑道:“其实不必如此着急,报复张法师只是捎带手的事情,若是能毁去一艘飞舟,那才是能震动道门的正经大事。”
所有人都是脸色一变。
飞舟坠毁,除非是能够飞天遁地的天人,否则谁也逃不掉。
张月鹿喝道:“飞舟主事何在?立刻降落飞舟!”
“晚了。”老道人淡淡道。
便在这时,一名四品祭酒道士大喝道:“还不动手,更待何时?难道大伙一起等死吗?”
到了此时,这些四品祭酒道士才算是抛下所有顾忌,开始围攻老道人。
不过正如老道人所言,晚了。
先前他以神力金光击破了飞舟的甲板,震动了下方阵法,看似无意,实则是有意为之,使得飞舟迟迟无法降落,本来也不算什么,联系地方道府,由天人出面,总能解决。
可结果是昆仑道府因为某些特殊原因,并未在此地布置人手,大批人手都被调去了昆仑山口以内。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众人疯了似的围攻劳动爱人,可老道人不管遭受何等重创,始终不曾死去。
不过代价是他也变得没有人形,一只眼珠已经从眼眶里掉落,只剩下一个黑洞,太阳穴位置被贯穿,不断有黑雾从中涌出。手臂的经络从皮肤下凸显,像是一条条扭曲的长蛇。更为可怖的是在他背上还有一个类似于“驼峰”的
物事正在不断凸起,依稀可见其上有五官的轮廓。
“把他扔下去。”有人高声喊道。
不过话是这么说,老道人已经不再留手,周身金色神力环绕,谁也近不到身前。
便在此时,张月鹿从须弥物中取出一道金色符箓。
这是她去大真人府面见天师的时候,天师赐下的一道符箓,对于天师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小玩意,不过对于天人之下,却是意义重大,几乎是碰上就死,刮着就亡。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天师已经知道了张月鹿遭遇“客栈”刺客的事情,不管怎么说,天师作为长辈,还是对众多孙女之一的张月鹿表示了适当的关爱。
同时天师也吩咐下去,必须彻查此事,揪出幕后黑手。
天师亲自发话,没人敢怠慢,甚至全真道那边也有适当协助。在年前的时候,已经初见眉目,不过幕后主凶已经逃到了帝京,那里是朝廷核心区域,又涉及到太平道,各方势力错综复杂,想要将其缉拿归案,还需要一些时间。
这便是靠山大的好处了,换成齐玄素,可能好些年都要被笼罩在被暗杀的阴云之下,可在真正的大人物面前,这些足以让齐玄素大难临头的风波,吹气就散。
张月鹿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要动用天师赐下的护身符箓。
这道符箓其实是一道组合符箓,也就是蕴含了一整套法术,需要极高的修为才能画出,同时也需要相当的真气、血气、念力、神力才能催动。
张月鹿将大半真气注入手中符箓,符箓瞬间绽放出耀眼光芒,继而整道符箓变得透明,唯有其上的纹路笔画仍旧耀眼,散发着紫色光芒,凝而不散,仿佛是刻在了虚空之中。
紧接着,张月鹿将这道符箓朝着老道人丢了出去。
一瞬间,有九道天雷迅速穿破黑色天幕,自九天降下。
每一道天雷粗都有成人手臂粗细,几乎眨眼之间便齐齐投射在飞舟上,将老道人笼罩在当中,仿佛是一座天雷牢笼。
老道人神色淡然,甚至还尝试伸手握住一根紫色雷柱,触碰之下,无数大如拳头、形如六角雪花的紫色电花四散而飞,泛起一阵絮乱的网状焰光。
下一刻,一道有水桶粗细的天雷穿天透地而至,降落在老道人的头顶。
一时间,不见老道人,不见飞舟,唯有煌煌威严的无边紫光。
如此天雷,纵然杀不得天人,也能重创逍遥阶段的天人。
飞舟再次震颤摇晃,不过天雷的威
力主要集中在了老道人的身上,并没有逸散多少,也没有波及到飞舟本身。
不得不说,画符之人的技巧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甚至张月鹿都怀疑是天师亲手所制。至于天师为何不直接赐下一道可以灭杀天人的符箓,不是天师没有这样的符箓,而是这样的符箓所需要的真气、血气、念力、神力更为庞大,不是现在的张月鹿可以使用,就算给了她,也等于是小孩抡大锤,没有半点用处,甚至会伤了自己。
紫光汹涌,使得所有人都睁不开眼睛。
待到紫光散去,齐玄素抬眼望去,只见天雷已经消失不见,老道人的立足之处只剩下一块焦黑痕迹,似乎他已经灰飞烟灭。
就这么轻易解决了?
齐玄素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毕竟那老道人的口气极大,号称要毁去一艘飞舟,又是古仙神力,又是不死之身,结果就这么死了?
就在此时,一名四品祭酒道士突然发出一声惨叫,所有人都循声望去,只见一只手掌从背后贯穿了他的胸口,已经只剩下白骨的五指中握着一颗心脏。
只是轻轻一推,这名四品祭酒道士便向前扑倒在地,也显现出其后的身影。
如果不是后背位置那个如同驼峰一般的凸起,恐怕已经没人能辨认出这个身影就是先前的老道人。
他身上的道袍和毛发已经被天雷烧成灰烬,通体上下全部焦黑一片,这也就罢了,身上烧焦的皮肤还如干枯的树皮一般不断向下脱落,露出下方如焦炭一般的血肉,甚至不能称之为血肉,因为已经没有半分鲜血而言。
老道人的双眼位置已经只剩下两个眼窝,其中燃烧着黑色的火焰,映出众人的身影。
张月鹿心中一沉。
所有人的心也都一沉。
如此手段都杀不死他,那就真没有办法了。
老道人张开口,里面已经没有了舌头,牙齿也变成了黑色,却不知他是如何发出声音。
“巫罗!”
巫罗本就是敬称,意思是大巫师罗,“巫”是她的身份,“罗”才是她的本名,没有姓氏。不过习惯成自然,后世人多以两字、三字为姓名,便将“巫”视作她的姓,将“巫罗”视作她的姓名。
下一刻,飞舟停滞不动,一个巨大的女子虚影在前方凭空出现,没有实质,也无从接触,就好似海市蜃楼,以云朵、山峰、湖泊、河流、大地构成一个轮廓,实实在在的顶天立地,充斥着蛮荒的气息。
这便是古仙巫罗的投影。
第一百八十四章 折飞舟
巫罗的投影立于天地之间,阻塞了所有前进的去路。
所有人都震惊于这一幕骇人景象,一时间无法言语。
因为实力差距过大的缘故,甚至无法生出反抗之念,且不说只有天人才能飞天遁地,巫罗投影并无实体,就算想要出手,也不知该如何攻击巫罗。
“这就是古仙巫罗。”齐玄素怔然道,虽然投影并非实体,但他却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与盂兰寺的血色神力如出一辙。
下一刻,就见巫罗缓缓抬起一只手掌,握住飞舟的船身。
对于常人来说已经十分巨大的飞舟,在巫罗的手中就好似一个陈列在多宝格中的飞舟模型。
飞舟上的所有人都惊恐起来。
巫罗的手掌开始凝实,然后缓缓发力。
飞舟的船身中段随之出现触目惊心的凹陷和裂痕。
裂痕之下,显露出甲板下方的各种阵法,光华璀璨。
飞舟轰然震颤,再加上罡风猛烈,甲板上的众人更是站立不稳。
张月鹿左手抓住齐玄素,右手中的“无相纸”化作一条软鞭,卷住飞舟的桅杆,使得两人不至于跌落出飞舟,这里可是数千丈高空之上,从这里掉下去,定然是死得不能再死。
巫罗的投影漠然无情,大半个身子还是处于虚幻状态,唯有一只手掌凝实,继续发力。
飞舟下层船舱中的阵法并非单独一个,而是大小阵法罗列组合,就像钟表中的齿轮,层层叠加,相互咬合。在巫罗的磅礴巨力之下,部分阵法终于是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压力,开始崩溃,而阵法崩溃所产生的剧烈波动,又引发了一连串结果,许多原本还能坚持的阵法受到波及,也开始炸裂。
道门的普通飞舟是仿制大掌教座船,可因为开支等原因,在许多用料上有所缩减和替换,不仅去掉了许多攻击和防御的手段,纯粹的坚固程度上也比不了大掌教座船,此时产生的剧烈爆炸使得部分甲板开始塌陷,甚至飞舟船身两侧不断有碎片从船身上脱落,朝着下方落去。
原本躲在船楼中的众多乘客开始歇斯底里,却又无可奈何。
对于他们而言,离开船楼,没有足够的修为,只怕转眼便要被呼啸的罡风卷走,可不离开船楼,眼看着只能坐以待毙。
直到此时此刻,齐玄素在生死关头,才对隐秘结社的猖狂和道门的败坏有了一个十分直面且清晰的认知。
过去时候,他常听别人说起,隐秘结社如何如何猖狂,可他始终没有十分深刻的感受,最多就是清平会的无孔不入和“客栈”的各种买卖,似乎还算不上“猖狂”二字,就算是遗山城之事,终究未能神降,齐玄素也不觉得如何。
至于什么隐秘结社曾经潜入玉京,知命教在域外屠城灭国,到底是何种景象,也只是听说,未曾亲眼见到,将信将疑。
此时不一样,齐玄素终于见到了灵山巫教的手段,道门杀了他们的人,他们反手就要报复,不
仅要报复,还要公然在昆仑道府的境内毁去道门的飞舟,这是毫无疑问的挑衅之举,也绝对不是第一次了。
难怪道门一再重申要进一步打击各大隐秘结社。
再一点,是道门内部的败坏。
首先,以道门的体量,剿灭隐秘结社并非无法做到之事,毕竟儒门都败了,佛门也低头了,区区隐秘结社又能如何?可却屡剿不灭。如果说玄圣时代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压制佛门上面,顾不得这些,那还情有可原,甚至玄圣时代还成功招安了一位古仙,使其成为道门大真人,可后面几代大掌教都未能剿灭隐秘结社,便是道门自身出了大问题。
从某些方面来说,隐秘结社虽然猖狂,但无法从像儒门、佛门那样从根本上动摇道门的根基,无法让道门内部达成统一共识也是原因之一。
其次,对于朝廷来说,西州和雍州远离帝京,也许可以算是边陲之地,可对于道门来说,此地是昆仑道府的外围,而昆仑道府相当于朝廷的直隶,也就是京畿之地。结果因为内斗的缘故,道门竟然让自己的核心势力范围出现了如此大的纰漏,也许在不远的将来,道门在对外“拔剑四顾无敌手”的情况下还要进行一场大规模的内斗。
这样的道门难道不是败坏了吗?
也难怪张月鹿心心念念要革新道门内部,涤荡污泥浊水。
便在这时,又传来巨大的炸裂声响,齐玄素发现脚下的飞舟开始变形,船头和船尾诡异地上翘,而中断位置却向下弯折塌陷。
紧接着齐玄素和张月鹿下方也轰然炸裂开来,齐玄素只觉得脚下有巨力传来,然后整个人便腾空而起,好在有一层甲板的阻隔,未曾造成伤害,不过他和张月鹿也已经彻底飞出船外,仅靠着张月鹿手中的纸鞭与飞舟的桅杆相连,好似一条飘带在空中飘摇不定。
巫罗投影似乎并无意识,只是握住飞舟不断发力,飞舟上越来越密集的炸裂声音就像一声声哀鸣,此时更是有大火燃起,仅凭飞舟本身携带的水气,已经无法压制火势。
剧烈的大火之下,许多地方开始垮塌,甚至有些地方开始融化。
最后,一声远超先前众多炸裂声响的巨大轰鸣之后,巫罗的五指终于合拢,整艘飞舟也彻底从中断裂成两截,无数燃烧着火焰的船身碎片剥离脱落,好似一场小范围的火雨,还有许多人影从船舱之中滑落出来,惨叫着向下坠去,转眼之间便只剩下一个小黑点,继而消失不见。
两截断裂的船身再也无法维持飞行浮空,各自俯冲向地面。
做完这一切之后,巫罗的投影也开始变淡消散,那只凝实的手掌化作璀璨的光点,消散往四周。
张月鹿见此情景,凭借真气猛地将齐玄素拽向自己,大声道:“抱紧我的腰!”
出于对张月鹿的信任,齐玄素下意识地照做,双手环住张月鹿的腰,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
张月鹿收回将两人与桅杆连接在一起的纸鞭,然
后“无相纸”化作一对巨大纸翼在张月鹿的背后张开。
虽然这对纸翼不能飞行,但能在罡风之中滑翔,而且两人都有不俗修为在身,体魄远胜常人。如此一来,两人未必不能有一线生机,可以说是不是办法的办法了。
便在这时,从靠近两人的半截飞舟船身上,一个浑身浴火的身影一跃而出。
这道身影虽然已经面目全非,但从其背后的“驼峰”,还是能勉强辨认出正是召唤出巫罗投影的老道人。
没想到老道人竟然还未死去。
然后张月鹿只觉得后背一沉,老道人竟是跃到了两人的上方。
“无相纸”的面积并非无限之大,所化物品兵刃大小也有极限,此时的纸翼也就是两丈左右,承载两人的重量已经是有些勉强,再加上一人,立时呈现出下坠趋势。
张月鹿想要调整角度,将背上的老道人甩脱掉,可无奈老道人死死抓住纸翼,半点不肯放松,任凭张月鹿如何倾斜,始终不肯掉落下去。
齐玄素似是沉默了许久,又似乎沉默了极为短暂的时间,然后开口道:“青霄,还记得我昨天对你说过的话吗?也许我做不到了,希望你能实现你的理想。”
张月鹿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大惊道:“天渊,你要做什么?”
齐玄素一言不发,改变抓住张月鹿的姿势,凭借堪比武夫的体魄力量,强行翻上了张月鹿的后背,就好似骑兵钻入马腹下方躲避箭矢后再从马腹下方翻上马背。
然后齐玄素整个人从后面死死锁住已经面目全非的老道人,怒喝道:“给老子松手!”
齐玄素的四肢同时发力,好似蟒蛇的绞杀,只听得一连串骨骼碎裂的声响,既有老道人的,也有齐玄素的。
老道人虽然是不死之身,但并非金刚不坏之身,骨骼碎裂,立时一只手无法再抓住张月鹿背后的纸翼。
只剩下一只手还死死抓着纸翼的老道人和锁住老道人的齐玄素一起在罡风中飘摇不定。
好在“无相纸”十分坚固,无论如何抓扯,始终没有半分变形,也没有就此彻底失控,只是看起来十分凶险。
“我说,给老子松手!”齐玄素勉强拔出“青渊”,一点一点地割断老道人的最后一条手臂。
张月鹿已经是红了眼,怒道:“齐玄素,你给我住手!住手!住手!”
齐玄素倒是还能保持平静,轻声道:“青霄,死一个总好过死两个,事到临头须放手……”
话音未落,齐玄素已经用“青渊”将老道人的最后一条手臂从手肘位置齐根斩断,在剧烈罡风的吹拂之下,锁在一起的两人瞬间脱离了张月鹿,向下方坠去,愈来愈小,转眼之间便成了一个极为细微的黑点。
张月鹿无力地看着这一幕,泪流满面,一直萦绕着她的不安终于消散了,可她却觉得自己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
她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忘却这个男人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须放手
在下坠的过程中,齐玄素的思绪开始飘飞。
他不是万事先顾自己吗?不是天大地大活着最大吗?这次怎么就冲动了呢?似乎没怎么深思熟虑,就下意识地地作出了决定。
更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什么悔意。
这算是十年饮冰,难凉热血吗?
在齐玄素的周围,不断有飞舟的碎片掠过,如同火焰流星。齐玄素缓缓松开老道人的身体,望向下方白茫茫的一片。
终究是要死了吗?
他有太多的不甘,想要脱离清平会,想要佩慧剑,还想要在大真人府中迎娶张月鹿。
一切终成泡影。
……
两截飞舟残骸分别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俯冲,此时飞舟上已经没了活人,不断炸裂的阵法和汹涌的大火夺去了所有人的性命,亦或是直接被气浪炸飞出船外,除了拥有司命神力的老道人,根本没人能生还。
张月鹿靠着背后的一对纸翼在罡风中随波逐流,看着化为乌有的一切,失魂落魄。
她的双眼中满是痛苦、自责、仇恨,泪水划过脸颊,向下方落去。
痛苦。是因为她失去了齐玄素,可能是永远地失去了,而昨天那番醉话,似乎还在耳边回荡。齐玄素终是没有等到自己的六品道士,以七品道士的身份来到玉京,又以七品道士的身份离开了。
恍然回首,从七月十五中元节的初见,到共赴西域之行,再到十月十五下元节的人约黄昏后,最后到除夕夜的一场醉话,终是没有等到正月十五上元佳节,这五个半月的时间,恍如一场大梦。
梦醒时分,只剩下苦涩。
自责。她明明已经预感到了威胁,为什么还要在大年初一离开云锦山,如果再等半个月,等到正月十五,那时候会有大批高品道士乘坐飞舟返回玉京,除非是巫罗亲自出手,否则绝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仇恨。张月鹿心中除了哀和悲,还有怒和恨。
她不是一个悲悲戚戚的性格,更不会遭遇挫折后躲起来哭哭啼啼。
圣廷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儒门说:“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这一刻,她在心中发誓,定要血债血偿,不放过任何一个灵山巫教的成员,当然也包括古仙巫罗,哪怕用长达百年的光阴去复仇,也在所不惜。
……
这是一个支离破碎、濒临崩溃的残破洞天,千疮百孔,只是因为足够庞大,所以才能
经受时间长河的冲刷和洗礼,还未曾彻底毁灭。
一片四分五裂的大地,入目所及,寸草不生,沟壑纵横,只剩下茫茫焦土。遍地白骨尸骸和破碎的法器兵刃,还有如同小山一般的巨大兽类白骨。
在洞天的尽头,一座黑沉沉的大山雄立于天地之间,遮蔽了大半个天幕,看不到山顶。在高山周围,还有许多碎裂的山峰悬于半空之中,它们并非是静止不动,而是正在以极为缓慢的速度移动,仿佛是阳光中可见的尘埃。
更远的天际尽头,则是一片空间扭曲错乱的景象。隐隐约约之间,还能看到许多接天连地的雷电,闪烁不定,哪怕是相隔极为遥远,也能感觉到极为骇人的威势。
那座好似通天之高的黑色大山无疑是整座洞天的核心,而越是靠近那座黑沉沉的大山,空间中扭曲的裂痕也就越多,好像一道道遍布于天幕之上的沟壑,交织成一张罗网,成为了大山的屏障。
在黑色大山的山顶位置,有一个已经熄灭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巨大火堆,每根焦木,每一点灰烬,都浸染了古老的气息。
若是仔细看去,在火堆的深处,灰烬的下方,还残留着点点暗火,微弱的火星忽明忽暗,就像正在眨眼的血眸,又像是天上的星辰。
在火堆旁边,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其周围笼罩着一层阴影,依稀可以看到黑影有着白色的长发,穿着仿佛缀满星辰宛若夜空的长袍,以及猩红的双眸。
高大身影手中端着一只与其体型相匹配的酒杯,杯中的酒液中清晰倒映出了巫罗捏碎飞舟的景象。
阴影后的猩红双眸微微闪烁,似乎陷入思考之中。
一个声音响起:“灵山巫教察觉到了道门内部的动向,打算趁着昆仑道府收缩的时机,进行一场浩大的神降,使巫罗的化身从神国降临人间。在这件事上,他们得到了知命教的协助。这也不奇怪,紫光教、灵山巫教、知命教本就是同进共退。”
“他们为了不引起道门的警惕,没有出动高层成员,而是启用了一批潜藏多年的中层头目,可他们没有料到,一次偶然和意外,导致天罡堂的成员卷了进来,发现并挫败了他们的谋划。”
“后续道门做出了应对,天罡堂出动人手,将遗山城彻底排查了一遍,并且顺藤摸瓜,还从昆仑道府中发现了几名灵山巫教的成员,使得灵山巫教的十几年辛苦经营彻底毁于一旦,灵山巫教恼羞成怒,决定报复。这也很符合巫罗的脾气,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宽容的性子,哪怕
她在过去与自己的姐妹们相处时,也是如此。”
“灵山巫教这次启用了另外一名成员,赋予他蕴含神力以及祈求巫罗降临投影的物品。这名成员在灵山巫教的安排下,悄然来到上清府,蛰伏其中。然后根据紫光教的可靠情报,于大年初一这天登上了一艘没有四品以上道士的飞舟。”
“飞舟离开蜀州,进入雍州境内,在距离昆仑山口不远的地方,于扎陵湖和鄂陵湖的上空坠毁。”
“其实就算张月鹿没有在大年初一登上这艘飞舟,灵山巫教也不会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还是会选择动手。毕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遇到这种情况,全真道造访正一道,在小年那一天带走了所有打算近期内返回玉京的高品道士,昆仑道府的势力全面向玉京收缩,造成昆仑山口之外出现大量的空白地带。对于灵山巫教的成员而言,一个张月鹿的重要性暂时还无法与一艘飞舟相提并论。”
“相信过不了多久,此事就会传遍道门上下。这就像一记耳光,狠狠打在了道门的脸上,对于道门这个巨人而言,一记耳光连皮肉伤都算不上,也不会如何疼痛,却伤及了他的脸面,损害了他的威严,势必让他雷霆大怒,可他内部的隐患、疼痛却又让他无暇去管飞来飞去的蚊蝇,只能忍耐,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取悦巫罗了。”
高大黑影的声音响起,混沌嘶哑,不似人声:“巫罗愈发恶劣了。”
那个声音说道:“她汲取了太多的香火愿力,又贪恋血祭的味道,这里面有太多的欲念怨念,或者用佛门的说法,业力。在经年累月之下,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她的神智和性情。”
高大身影道:“预言上说,古巫们会在末法来临之前回归人间,上古巫教还能在人间重新建立曾经的巫庭吗?站在道门那边的古巫又是什么态度?”
雅文吧
那个声音沉默了,似乎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高大身影也没指望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轻轻摇晃手中的酒杯。
酒杯中荡漾起层层涟漪,原本浮现在酒液中的飞舟倾覆的景象,随着涟漪渐渐消失不见了。
那个声音重新响起,最后说道:“无论道门会如何反应,这件事都已经告一段落,毁掉的飞舟无法复原,死去之人也无法复活。”
黑色的身影不置可否,望向熄灭的火堆。
木炭和灰烬下方潜藏的点点火星正在越来越亮,也许终有一日,会死灰复燃,重新点燃这个火堆。
第一百八十六章 事后余波(上)
飞舟产生的巨大爆炸终于惊动了昆仑道府,继而又惊动了玉京。
昆仑道府和天罡堂很快派人来到此地,而且是天罡堂的掌堂真人亲临。
掌堂真人救下了还在空中徘徊的张月鹿,并且派遣灵官从地面封锁事发地点,初步划定了方圆五百里的范围,寻找飞舟残骸。
天罡堂灵官又临时搭建了一座芦篷,供掌堂真人落脚。张月鹿也被带到了这个地方。
芦篷内铺了地毯,放置了桌椅等物事,悬挂了昆仑道府提供的精确地图,与黑衣人行军打仗的行辕大帐没有太大区别。
张月鹿独自坐在角落里,眼神空空洞洞,没有焦距。
她的脸色很苍白,竟是带出几分病中美人的意思,以致于让许多人都认为她在此战中遭受了重创,至今还没有恢复过来。
此时许多人来往于芦篷中向掌堂真人禀报各种事宜。
有关于搜索飞舟进展的,当飞舟炸裂时,正处于昆仑山口之外的扎陵湖和鄂陵湖上空,所以有许多飞舟残骸和遇难之人的遗体落入了湖泊之中,寻找难度很大,普通灵官无法深入水底,需要道门出动三品以上的灵官。
而且飞舟是在几千丈的高空解体,各种残骸和碎片也并非垂直落下,而是一路俯冲,在这个过程中同样不断掉落残骸,可能超出了五百里的范围。如果扩大搜索范围,则需要加派人手。
掌堂真人指示属下,先完成五百里范围内的搜索,主要以寻找幸存者和飞舟的龙珠为第一要务,待到援军到来之后,再扩大搜索范围,以及进入水下搜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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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还有各方发来的询问传书,此事竟是同时惊动了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倒不是事情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而是一个巧合。
飞舟从上清宫出发,乘客以正一道弟子居多,正一道大真人必然要过问。同时,今天还是大年初一,也是全真道大真人和太平道大真人交接轮值大真人的日子,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日子,出了这样的事情,两位副掌教大真人想装作不知也是不行,必然要过问了。
更何况张月鹿也在这艘飞舟上,三位副掌教大真人还都知道张月鹿,前两位副掌教大真人就不必说了,张月鹿是他们欣赏的晚辈,天师的侄孙女,地师亲自点名提拔的副堂主,至于国师,则是因为李天贞的缘故。
掌堂真人不得不亲自回复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的传书,详细禀报此地的具体情况。
还有一些其他堂口的询问,比如北辰堂、化生堂、昆仑道府等等。此事之后,必然要以北辰堂为首,展开一场内部自查,杜绝此类事情的二次发生。化生堂则是询问人员伤亡情况,是否需要支援。至于昆仑道府,毕竟是发生在他们的地盘上,他们当然要过问,将自己的责任降到最低。
其实发生这样的事情,对于道门来说,损失不是不能承受,可影响极坏,事后必然要有人倒霉。金阙问责,首先是昆仑道府,救援不及时,甚至出现了大片空白地
带,难辞其咎。其次是天罡堂和北辰堂,毕竟涉及到隐秘结社,这两家无论如何都是要担责的。最后是吴州道府,也要担上一个疏于防范的罪名。
对于这些事情,张月鹿好似一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没有半点感受,如行尸走肉一般,十分麻木,不想参与,不想过问,只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
不过她也不全是在出神发呆,更多还是在思考。
出手的虽然是灵山巫教之人,但同样出现了司命真君的神力,意味着知命教也间接参与了此事。不过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巫罗的投影再怎么厉害,道门也不是不能对付,关键是灵山巫教极为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信息,这次飞舟上没有三品幽逸道士的存在,那么他们又是如何知道这个情报的?
最后一个参与此事的隐秘结社也浮出水面,紫光社。
张月鹿毕竟是北辰堂出身,很容易就推导出一个简单的事实。
飞舟乘客的名单掌握在上清宫的手中,要么是紫光社的成员潜藏于上清宫中,直接拿到了名单,要么是紫光社成员与相关的上清宫道士关系紧密,从其手中得到了飞舟乘客的名单。无论是哪种可能,只怕张家都难逃干系。换而言之,张家出了内鬼。
便在此时,又有一人走进芦篷,向掌堂真人恭敬行礼,待到掌堂真人摆了摆手之后,这才快步走到张月鹿面前。
她蹲下身子,双手轻轻按在张月鹿的膝盖上,轻声道:“青霄。”
张月鹿缓缓抬头,发现来人竟然是沐妗。
沐妗就居住在玉京,这次也跟随掌堂真人一起过来,不过她被掌堂真人分配了联络的职责,毕竟这次是天罡堂和昆仑道府一起行动,虽然掌堂真人总掌全局,但很多地方都要联络协调,沐妗就当着此职。
直到此时,沐妗才算得了几分空闲,立刻就过来见张月鹿。
不管沐妗与齐玄素的关系如何,她与张月鹿的关系不是假的。
张月鹿双眼略微回神,却没有说话。
“天渊……”大约是死者为大的缘故,沐妗破天荒地称呼了齐玄素的表字。
“天渊他……”张月鹿轻轻重复了一遍,嗓音竟是有些沙哑。
沐妗轻轻拍了拍张月鹿的后背,低声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张月鹿缓缓闭上双眼:“如果不是天渊,你便看不到我了。”
沐妗不知该说什么。虽然她很不喜欢齐玄素,总有一种被齐玄素夺走了张月鹿的感觉,但平心而论,两人也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深仇大恨,此时人已经没了,又是为了张月鹿,些许仇怨便也算不得什么了。
张月鹿重新睁开双眼:“我从北辰堂来到天罡堂,果然是来对了,我会取消自己的所有休沐,争取尽快跻身三品幽逸道士,让我这个副堂主变得名副其实。”
沐妗疑惑道:“按照停年制度,四品祭酒道士升三品幽逸道士要三年的时间,你刚刚升了四品祭酒道士,就算功劳够
了,想要再升三品,也还要两年的时间。”
张月鹿缓缓说道:“话虽如此,但凡事无绝对,也有例外。”
沐妗略微沉思,讶然道:“例外……你是说天人?”
道门确立九品道士制度之后,除了大掌教之外,无人不在九品的范畴之内,有着十分严格的晋升制度。
在低品的时候,职位和品级不会太过捆绑。可到了高品道士,二者就变得不能分离,所以高品道士的职位也成了一种变相的品级,被合称为九品十二级。”
在这种情况下,仿照古时“停年格”制的“停年”制度也就应运而生,品级的晋升受停年的严格限制,也就是某一品级必须停留的年数,也就是最低年限。按照规定,七品道士升六品道士,必须在七品停年一年,六品道士升五品也要停年一年,五品升四品两年,四品升三品三年,三品升二品用选升。
不过也有例外,这种例外情况便是为天赋异禀之人准备的。
从古至今,不乏惊才绝艳之人,比如玄圣时代的东皇,还未及冠,就已经跻身天人,被视作天赋更胜玄圣半筹。虽说确立九品道士制度时,东皇已经是副掌教大真人,但假设东皇出现在九品道士制度之后,严格按照停年制度晋升,东皇跻身天人时可能还是个低品道士,甚至还未升到四品祭酒道士。
这就会导致十分尴尬的结果,而且东皇之后也的确出现了这种情况。为了专门应对这种情况,道门后来专门补充了一项条例,只要是跻身天人,功劳足够,那么可以无视停年制度,直接晋升三品幽逸道士,三品升二品仍旧延用选升,就比较灵活了。
张月鹿面无表情道:“我很快就可以晋升天人了,在天罡堂积攒功劳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明白了。”沐妗点头道。
张月鹿目光转冷:“灵山巫教的人说,用他们的人头换取功劳,烫手。我倒要看看是我的手硬,还是你们的头更硬。”
“好罢。”沐妗也不知道该如何劝她,叹息一声,“天渊空出的位置……”
张月鹿眼神一暗,不过还是道:“现在只能算是生死未卜,你先兼着他的差事,三个月后按照失踪处理,三年后按照……”
“是,我知道了。”沐妗看出张月鹿的心情十分恶劣,没敢在这件事上提出过多异议。
发生了这种事情,道门定然会拨款抚恤,一般人都不会希望这个时间拖得太久,生出其他变故,所以都会默认已经身死,不过张月鹿说的也没错,在这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情况下,的确可以先认定为失踪,然后再认定为死亡。
再者说了,齐玄素无亲无故,没有娶妻,没有师父,张月鹿只听他提起过一个七娘,似乎不是道门之人,而是江湖上的人物,无处可找,发放了抚恤,又能交给谁呢?就算想要全部烧成纸钱,也不知该去什么地方烧纸。
张月鹿这个决定固然还存着一些不好言说的侥幸,也是符合道理的。
第一百八十七章 事后余波(下)
玉京二十四坊,上八坊,中八坊,下八坊。
太上坊位列上八坊,海蟾坊位列下八坊,前者位于西北角,靠近玄都,后者位于东南角,靠近城外飞舟降落的渡口。
崔道姑结束了自己的休沐,乘坐大年初一的飞舟,从中州出发,于大年初二抵达了玉京,又回到了自己熟悉的老地方。
玉京的渡口极大,可以容纳二十余艘飞舟一起停泊,此时一艘艘飞舟整齐排列,十分壮观。当崔道姑走下舷梯的时候,也有其他飞舟的乘客在陆续下船,因为年节的缘故,人不算多,然后崔道姑注意到在不远处有一个空位,没有停靠任何飞舟。
“那是……”崔道姑愣了一下,“晚点了吗?”
崔道姑下了舷梯,又看到许多人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崔道姑心中奇怪,刚好看到个同僚,主动上前打了招呼,询问情况。
同僚道:“听说是出事了,有一艘飞舟被邪教妖人打下来了,死了好些人,天罡堂都出动了。”
“飞舟失事?”崔道姑吃了一惊,随即想起自己看到的那个空位,赶忙又问道,“是哪艘飞舟?”
“好像是上清宫的飞舟。”同僚回答道,“据说是混进了邪教妖人,这些邪教妖人,当真是无孔不入,总想兴风作浪,一刻也不安歇。”
崔道姑忽然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脸色有些难看。
同僚赶忙问道:“怎么,你有熟人在这艘飞舟上?”
崔道姑摇头道:“我的邻居去了云锦山,不过说好是正月十五才回,应该不是他们,不过我还是觉得好险。”
“说的是呢。要不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往前一点,跟着全真道的飞舟回来,好些位真人亲自坐镇,谁也不敢怎样。往后一点,坐正月十五上元节的那趟飞舟回来,也是好些高品道士。偏偏赶上中间这趟,大过年的往玉京跑,多半是有差事在身,还遇到了这种倒霉事,只能说都是命。”同僚也是唏嘘不已。
都说物伤其类,对于道门道士来说,也是如此。
他们也许对普通百姓的生死不怎么在乎,因为发生在普通百姓身上的事情多半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可他们对于这些道士的死却是深有感触,今天死的是别人,明天就有可能轮到他们。
在哀伤之余,也会有恐惧,为了消弭恐惧,想来玉京上下很快就会达成共识,必须要打击隐秘结社,尤其是三大邪教。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一艘轰然飞舟降落在她们身后的湖泊之中,激起一层水雾。
“是天罡堂的飞舟!”有人认出了飞舟上的标识。
飞舟放下舷梯,一行身着正装的天罡堂道士走下飞舟,难掩疲惫之色,走在最后的是一名女子,身着便装,显得格格不入,她脸色苍白,眼睛里压抑着浓重的悲伤。
崔道姑一眼就认出了女子,高声道:“张副堂主!”
张月鹿闻言扭头望来,犹豫了一下,向沐妗挥了挥手,独自向崔道姑走来。
崔道姑与同僚说了一声,然后主动迎上前去。
“
崔法师。”张月鹿还记得崔道姑,是齐玄素的邻居,她去海蟾坊的时候曾经见过,两人还有过一番交谈。
崔道姑望向张月鹿的身后,却没有看到其他人,心头忽地咯噔了一下,轻声问道:“天渊呢,他没跟你一起回来?”
张月鹿闭上双眼,过了片刻才重新睁开双眼,低声道:“天渊他……出事了。”
“该不会……”崔道姑掩住嘴,险些惊叫出声。
……
海蟾坊,齐玄素的家中。
因为齐玄素的行李还在张月鹿的须弥物中,所以张月鹿有这里的钥匙。
此时她和崔道姑正坐在正堂之中。
张月鹿将事情的经过大概讲述了一遍,然后说道:“事情就是这样,我决定先以失踪处置,说不定天渊哪天就回来了呢。”
崔道姑用手帕擦了擦眼角:“他们爷俩都是苦命人,当师父的死得不明不白,这才几年,做徒弟的又遇到了这种事情,真是……”
张月鹿闻听此言,忽然想起齐玄素说他还要给师父报仇,而张月鹿并不知道齐玄素已经报仇的事实,不由眼眶一红,暗下决心:“他的未竟之事,我定要替他完成。”
崔道姑长长叹了口气:“天渊没有亲人,有些后事……有些事情就拜托给张副堂主了,若有我能帮忙的地方,张副堂主尽管开口。”
“分内之事,不敢推辞。”张月鹿点头道。
崔道姑起身道:“那我先告辞了。”
在崔道姑离开之后,张月鹿又从须弥物中取出齐玄素的行李,准备将它们放回原位。
来到书房,这里与两人离开时一模一样,张月鹿环顾四周,忽然想起当时两人一起收拾行李的情景,忍不住鼻头一酸。
两人去,一人归。
……
知道飞舟出事之后,张拘奇、澹台琼、张玉月、张持月、张拘平、颜明臣等人也先后来信询问张月鹿的情况。张月鹿无心理会,子母符不想接,传书不想回,又不想让别人担心,便让沐妗代她一一回复。
沐妗将大概经过如实回复。
张家知道张月鹿平安无事之后,不由松了一口气,又得知齐玄素死在了这场变故之中,澹台琼虽然在嘴上没有说什么,但也没有露出半分哀切之色,只有漠然。
平日尽量避免与妻子发生正面冲突的张拘奇勃然大怒,怒斥妻子:“不管你再怎么不喜欢他,人家毕竟是为了救青霄才死的,掬一把同情泪,不过分吧?你看你是什么样子?这就是世代书香人家的教养?那么多的书,那么多的学问道理,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澹台琼大怒,便要与丈夫开战。
张拘奇半分不惧:“你要与我论理,那好,我们最好是找几个见证人来,当着青霄的面,说个明白。就算那个年轻人与青霄没有半点关系,他也是道门弟子,这么多人死于非命,难道不该痛心吗!?”
澹台琼只能强压怒气。
张拘奇又望向张玉月:“你总说那个年轻人是下一个李命煌,接近青霄肯定是图谋不轨,想要以青霄为
进身之阶,现在呢?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李命煌会为了前途把命给你吗?!你被一个猪狗不如的男人骗了,难道天底下的男人都是猪狗不如吗?”
张玉月怔然无言,良久之后方才涩然道:“是我错了。”
张拘奇放缓了语气道:“一家子都是睁眼瞎,最后还是青霄看人更准,知道什么是良人。是,人家的确品级不高,出身不好,可就冲这一点,也比什么李天贞强出百倍。我劝你们,收起自己的算盘,多为青霄想一想。”
一时间,满堂寂静,澹台琼也好,张玉月也罢,都没有说话。
……
张月鹿回到天罡堂的摇光轩,进了自己的签押房,发现在齐玄素的桌子上放着一套叠好的新衣和一些文书。
“这是……什么?”张月鹿停下了脚步。
沐妗轻声回答道:“是六品道士的道冠和正装,还有相应的箓牒、例银、各种补贴和安家费,也都下来了。”
虽然沐妗没有提及名字,但两人都知道是谁。
张月鹿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收起来吧,放到内间的柜子里,等他回来的时候再给他。”
“他已经……”沐妗下意识道。
结果张月鹿的目光扫来,让她的后半截话戛然而止。
张月鹿叹了口气:“你去吧。”
“是。”沐妗拿起齐玄素的东西转身离开。
张月鹿独坐在齐玄素的位置上。
便在这时,掌堂真人从门外走了进来。
张月鹿一怔,下意识地就要起身。
掌堂真人伸手虚压,示意她不必多礼,然后问道:“你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就是那个陪你去看戏的年轻人吗?”
张月鹿点了点头。
掌堂真人叹了一声。他一直把张月鹿当作半个弟子看待,送她两张戏票,自然有关心她终身大事的意思,那两张戏票也的确有些效果,只是没想到最后竟然变成了这样的结果。
“我知道那个年轻人,很不错,是个好苗子。只是可惜了。”掌堂真人慨然道,“你也不要太难过,谁都有离开的那一天,路还要走下去。”
张月鹿轻声道:“是。”
掌堂真人又道:“你要尽快振作起来,如果不出意外,道门很快便会展开一轮打击隐秘结社的行动,到时候我会点你的将。”
张月鹿正色道:“请真人放心。”
掌堂真人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去。
在掌堂真人离开之后,灵泉子、孙永枫、曹立友、许寇几人也都来到此地,即是看望大难不死的张月鹿,也是询问确认齐玄素的消息。
曹立友声音颤抖地问道:“副堂主,齐执事他……他……是真的吗?”
张月鹿点了点头。
曹立友说不出话来。
其他人听到这个消息后,无论真心与否,皆在脸上露出悲戚之色,尤其是曾经与齐玄素并肩作战的灵泉子,更是动了几分真感情。
许寇低声道:“我今日心服口服,你是条汉子。”
第一百八十八章 星宿海
星宿海,东与扎陵湖相邻,地形狭长,长河之水行进至此,因地势平缓,河面骤然展宽,流速也变缓,四处流淌的河水,使这里形成大片沼泽和众多的湖泊。在星宿海中,星罗棋布着数以百计的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湖泊,登高远眺,这些湖泊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闪光,宛如夜空中闪烁的群星,又如孔雀开屏,星宿海之名大概即由此而来。
道门的灵官们还在搜索扎陵湖和鄂陵湖附近区域,未能顾及到较远的星宿海。
在这数以百计的湖泊中,面积最大的一个湖泊大约有一亩左右,突然之间,一具“尸体”缓缓浮上了水面,随着水波缓缓飘荡。
过了片刻,这具“尸体”竟然睁开了双眼,略显茫然地望向四周。
“尸体”正是齐玄素。
齐玄素记得,他在下落的过程中,抓住了一块飞舟残骸,然后随着飞舟残骸一路撞向大地。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从那么高的地方跌落下来,也许天人武夫还有幸存的可能,可天人之下万难存活下来,这不是他体魄远胜同境之人可以解释得通的。
齐玄素缓缓地游到岸边,又检查了一遍自己全身上下,不能说完好如初,也有平时完好状态的七成左右,实在是神奇。
他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果说他有强大到近乎不死的自愈能力,那么他在白帝城被赵福安打断胳膊的时候,这种自愈能力为何没有半点展现?
可如果说不是他自己的原因,又会是什么原因?难道是这湖水的缘故?这汪湖水其实不是普通湖水,而是类似于《女剑仙》中的长生泉、不死泉这种东西?考虑到《女剑仙》是玄圣夫人所作,她曾担任平章大真人和副掌教大真人,以她的见闻广博,世上还可能还真有这种东西。
不过还是说不通,因为齐玄素十分肯定自己还在昆仑境内,这里距离道门祖庭不远,真有这种好东西,道门早就发现并保护起来,周围肯定是各种机关阵法,可这里显然没有什么阵法。
就在这时,一阵冷风出吹来,让湿透的齐玄素感觉到几分寒意。
齐玄素回过神来,一边运转真气和血气将衣服蒸干,一边还是忍不住思绪飘飞,假设自己有某种近乎于不死的自愈能力,若是没有掉到湖水里,而是直接摔成了肉泥,不知能否恢复如初,如果能恢复,是维持非人的肉泥状态呢,还是变回原来人形呢?
如此过了大概过了一刻钟,齐玄素开始检查自己身上的物件。
“青渊”还在,“神龙手铳”还在,虽然进了水,但影响不大,神机营在设计“神龙手铳”的时候就考虑过防水的问题。盛放弹丸的皮袋还在,挎包也还在,里面的东西都安然无恙。
齐玄素又去摸胸口的夹层,当手掌触及胸口的时候,整个人骤然僵住。
那里没有心跳,死寂一片。
这是怎么回事?难
道他变成了传说中的僵尸?可未免也太快了吧?就算道门以人力培育僵尸,也要数年时间,若是自然形成的僵尸,则要数百年之久,难道说现在已经过去了几百年的时间,沧海桑田,张月鹿等人都已经作古?
不过齐玄素很快便否认这个想法,如果真过去了几百年的时间,那么他身上的衣物,挎包里的物事不会没有什么变化,现在应该还是久视四十二年。
齐玄素按着自己的心口,陷入沉思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齐玄素又感觉到自己的胸口位置传来了轻微的震动,这种心跳起初还十分微弱,又过了片刻,便逐渐清晰起来,而且愈发有力,最终与以前别无二样。
齐玄素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想起了一件事。
他曾经被“客栈”的刺客一刀捅穿心脏,是七娘救了他,把他带回清平会,清平会在他身上进行了一些改造,使他不但保住了性命,而且体魄更为强健。
如今看来,清平会的改造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于是齐玄素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清平会的改造不仅仅是给了他更为强健的体魄,也不仅仅是挽救了他的性命,而且还让他多了一种死而复生的神异。
这种神异平时不会触发,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在白帝城被赵福安打断胳膊之后没有任何异变发生,可如果他遭受了足以致死的伤势,这种神异就会被触发,使他死而复生,这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没有被活活摔死,甚至刚才心脏停止跳动也是这种神异的外在表现之一。
齐玄素觉得这是最合理的解释,具体原因还要去询问七娘,也许七娘能给他一个明确的解释。毕竟七娘才是一切的开始,七娘多半知晓其中的内幕。
不过在联系七娘之前,齐玄素还要先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落脚。
齐玄素收敛思绪,起身四顾,决定先离开此地。
虽然齐玄素刚刚清醒不久,但齐玄素也很明白一件事,他不能再回道门了,也不能被道门之人发现。
否则他没办法解释自己的死而复生。
如果他现在返回道门,北辰堂会第一时间上门,对他进行全面审查,那么他的过往履历,清平会的改造,“玄玉”的事情,清平会的鱼符,便通通隐藏不住,一旦他的身份暴露,其下场便不难猜测,到那时候,张月鹿又会如何看待自己?觉得自己骗了她,所有的一切都是演戏?
倒不如就真的死了,他还是众多死难者之一,也还是被张月鹿铭记的那个齐玄素,一切都停留在了美好之中。
当然,他也不是永远无法返回道门,等到此事彻底过去之后,他再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也许能够瞒过北辰堂,毕竟机缘、奇遇这些事情很难讲清楚,死而复生的事情虽然不多,但也的确有过。
所以齐玄素细心地将自己在湖畔停留的痕迹抹去,然后找了一块高地,在尽量隐藏自己身形的同时,俯瞰周围
的地形。
他很快便认出了这个地方,是位于昆仑山口和扎陵湖之间的星宿海,名为海,实则是一处盆地,河流湖泊遍布,景色极佳。
星宿海的美丽和特点,也让它极为容易辨认,齐玄素跟随师父返回玉京的时候,就曾经路过此地,给他留下过深刻的印象。
齐玄素知道,星宿海位于扎陵湖的上游,飞舟坠落时,大概就位于扎陵湖和鄂陵湖的上空,道门中人此时应该在扎陵湖和鄂陵湖附近进行搜寻和善后,不说别的,飞舟的龙珠是一定要找到并带回祖庭,那么他只要沿着河水逆流而上,便可以绕过道门之人的搜索区域。
想到此处,齐玄素不再犹豫,立刻向星宿海外行去。
星宿海很美,不过它的位置略微有些尴尬,距离玉京还是颇有些距离,所以很少有人会从玉京跑到这里来欣赏风景。以前时候,还会有昆仑道府的灵官巡查路过此地,甚至还会在此地歇息片刻,但随着道门内部局势紧张,昆仑道府的大规模收缩,已经没有巡境灵官会路过此地,所以整个星宿海空空荡荡,不见半个人影,十分寂静冷清。
就这么,齐玄素离开了星宿海。
出了星宿海之后,齐玄素放眼望去,当真是浩浩昆仑西域,茫茫无疆。他大概辨认方向,往东走就是扎陵湖,此路不通。往西走则是昆仑山口,此路更是不通。往南走,翻过群山,便是通天河和遗山城。至于往北走,则是茫茫沙漠戈壁,又名盐泽。
乍一看来,无疑是往南走更好,一来是道路熟悉,二来是人烟稠密。
不过齐玄素还有一个忧虑,自己两次遭遇灵山巫教之人,都是在这附近,通天河距离扎陵湖也就千余里的路程,甚至从昆仑山口到通天河的距离比从昆仑山口到扎陵湖的距离还要更短一些,若是再遭遇灵山巫教之人,只怕凶多吉少,毕竟他也杀过灵山巫教的成员,只是张月鹿的名气更大,才让灵山巫教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张月鹿的身上,并不意味着灵山巫教就会放过他。
齐玄素略微思量之后,决定一路往北,去往广袤无边的盐泽,然后沿着盐泽的边缘一路向东,去往雍州首府西平府。
到了西平府之后,一切就好说了。都说雍凉之地,可以从西平府去往凉州首府天水府,也可以沿着官路一路东行前往秦州首府西京府。这些大府之中都会有清平会的联络点,齐玄素不是迂腐之人,虽说他想要摆脱清平会,但在离开清平会之前,他也不介意利用清平会的种种便利之处。
不过这也将是极为漫长的旅途,少则数月,多则半年。毕竟没有飞舟,只能靠徒步而行。好在齐玄素多年的江湖生涯,已经让他习惯了这种徒步赶路的方式,再加上他如今的玉虚阶段修为和武夫体魄,算不得什么难事。
想到此处,齐玄素不再犹豫,迈开步伐,向北行去,同时也注意隐匿自己的行迹,尽量挑选小路,避免遇到道门之人。
第一百八十九章 副心
一个人旅途总是伴随着孤独和寂寞。
当齐玄素和张月鹿结伴而行的时候,他总觉得时间过得很快,看起来很远的路程,总是在不经意间就到了终点。可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便开始思念起张月鹿了,哪怕与张月鹿在一起的时候,总会遭遇各种突发情况,也好过满眼没有半个人影要好得多。
齐玄素用了三天的时间,终于抵达盐泽的边缘地带。
盐泽,大漠黄沙,荒凉沉郁,少数点点绿色,不仅不能带来太多的生机,反而衬托得戈壁苍莽死寂。
不过盐泽毕竟不是死亡之海,所以在盐泽边缘,甚至盐泽的深处,都遍布着星星点点的人烟。现在齐玄素的当务之急是买一匹马代步。他本身还剩下三百太平钱的积蓄,还有赵福安给的五百太平钱,总共八百太平钱,应该够他支撑很长一段时间了。到了这个时候,齐玄素也不在乎什么报仇的念想了,先活下去才是正经。
除此之外,虽然已经过了春节,但是初春的天气仍旧十分寒冷,尤其是西域境内,更是寒意远胜于江南吴州,若非齐玄素气血旺盛,只怕要被冻个半死。
唯一的好处是,若无必要,道门中人也不愿到这种地方吃苦受罪,这里虽然就在祖庭的家门口,但也很少看到道门之人的身影。可以说,齐玄素现在暂时已经安全了。
入夜之后,齐玄素找了个无人的背风之地,将真气注入手中的子符,以符箓为薪柴,燃烧起一团火焰,并不灼热烫手,只见火光之中显现出七娘的上半身虚影,只有巴掌大小,随着火焰跳动而略微扭曲,好似隔火观人。
七娘的声音从火光中传出,略有失真:“天渊,你没事吧?”
“七娘,你都知道了?”齐玄素反问道。
七娘道:“飞舟失事,这可是多少年都没遇到过的大事,不说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传遍天下,却也算不得什么秘密,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是没想到这种千载难逢的事情竟然让你给遇上了,真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齐玄素道:“七娘,你好像对我还活着这件事一点也不惊讶。”
火光另一边的七娘瞪大了眼睛:“你这没良心的小东西,我不盼着你活,难道盼着你死?”
“我不是这个意思。”齐玄素只得解释道,“我是说,遇到这种事情,你的第一反应难道不是我根本不可能幸存?你正为我悲伤难过的时候,我突然联系你,你应该是又惊又喜,可你却很平静,似乎早就料定我会活下来。”
“原来你说的这个。”七娘讪讪道,“我当然相信你会活下来,毕竟你是洪福齐天之人,诸神呵护,福大命大……”
“打住,打住。”齐玄素赶忙打断了七娘的扯淡,“七娘,你也别装糊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与你说的清平会改造有关?还有,别装什么阵法干扰,听不见我说话,这里没什么阵法,真正的不毛之地。”
话说到这个份上,七娘也不能再装傻了,只好说道:“好罢,的确有那么一
点关系。”
“有那么一点关系?”齐玄素质问道,“仅仅是一点吗?”
七娘道:“这也是我感到奇怪的地方。的确,清平会的改造会让你死而复生,准确来说是会让你进入假死的状态之中,然后在漫长的假死状态之中,慢慢修复你的身体,具体需要的时间视你死前所受的伤势情况而定,而且不能是被人碎尸万段、打成齑粉、烧成灰烬等等,最起码得有个相对完整的尸体。在我算来,你可能要在三个月后才会醒来,然后与我联系,怎么可能才短短几天就恢复如初了呢?”
齐玄素立时想起一事,试探问道:“会不会与……‘玄玉’有关?”
“你又得到了一块‘玄玉’。”七娘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齐玄素把盂兰寺的经过大概与七娘说了一遍。
七娘听完之后,没有立刻给齐玄素解惑答疑,而是问道:“那你为什么当时不跟我说?”
齐玄素道:“当时我与青霄在一起,没时间告诉你。”
七娘又问道:“那么后来到了上清府云锦山,总该有些时间吧?总不能大真人府还限制使用子母符。”
齐玄素便有些心虚了:“你派了李青奴过来,我还当你已经知道了。”
七娘轻哼一声:“我通过别的途径知道了些线索是我的事情,你要不要告诉我经过却是你的事情,这不是一码事。要我看,你就是没良心的白眼狼,娶了媳妇忘了娘。不对,媳妇还没进家门呢,就已经不认我了。”
说到这里,七娘掩面道:“罢,罢,罢,权当是我瞎了眼,本想着到老了能有个依靠,却没想到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去攀张家的高枝去吧,赶紧去吧。”
齐玄素满面无奈,半点不心疼,更没有立刻道歉认罪的意思,都说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齐玄素平时装模作样的本事不会是无师自通,总得有个老师,也就是眼前之人了。
眼见着七娘的情绪不断高涨,似乎打算在“悲愤”之下关闭子母符,齐玄素赶忙道:“别想蒙混过关,骗不了我。你分明什么都知道,不说个明白,这事没完,除非你再也不见我,一直躲着我。”
七娘只好放下掩面的手,又擦了擦眼角,道:“你小子真是不孝,当娘的哭成这样,也无动于衷。”
齐玄素立时想起七娘对外宣称她是自己干娘的事情,他倒是谈不上反感,毕竟事实上两人差不多就是义母义子的关系,只是如今世道女子孤身抚养孩子并不容易,所以大多都是义父和义子,义母还是比较少见。齐玄素也在心底承认师父和七娘填补了他没有父母的空白,不过齐玄素嘴上却不饶人:“我也没见过在自家孩子面前做戏的母亲。骗骗别人也就罢了,自己人也骗?”
两人对视半天,七娘最先妥协,说道:“真是怕了你了。好罢,我招了,我全招还不行吗?的确与‘玄玉’有关,清平会收集‘玄玉’也与此事有关。”
这是齐玄素早就猜测到的事情,并不如何意外,又问道:
“那么你所说的清平会的改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七娘回答道:“当初你被人一剑刺穿了心脏,虽然不能说神仙难救,但以我的本事,是无法救活你的。所以我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想法,让你接受了清平会的改造。其中的原理也不复杂,既然你的心脏烂了,那么再植入一颗新的心脏就行了。”
齐玄素一惊,立时想起了自己刚刚醒来时胸口没有心跳的情况,下意识地按住心口,急声问道:“这、这也就是说,我现在是个无心之人?”
“当然不是。如果你没有心却又活蹦乱跳,很容易被人误会,十分不便利。”七娘摇头道,“断肢可以再生,不过需要时间。心脏当然也可以再生,同样需要时间,只是心脏不跳的时间一长,人就死了,所以大概思路就是,先用个其他东西代替你的心脏,维持你的生机,让你的心脏有足够的时间慢慢再生自愈,等到你的心脏恢复如初,再重新用回你的心脏。”
齐玄素恍然道:“这就是我后来还经历了几次检查的缘故。”
“当然要检查,不检查的话,怎么知道你的心脏恢复得怎么样了?”七娘理所当然道。
齐玄素又问道:“那么你说的这个暂时代替心脏的东西是什么?”
七娘道:“至于这个代替心脏的东西,清平会将其称之为‘副心’,大概意思就是有正也有副,就像道门的堂主和副堂主,堂主不在,副堂主代为理事。你的心脏病休了,我们便让副心脏代为理事,等到心脏病好了,再让心脏复归原位。”
齐玄素有了些猜测,赶忙问道:“那个所谓的‘副心’呢?”
“当然还在你体内。”七娘用一种看傻儿子的目光望向齐玄素,“难道我们还要再给你开膛一次,把这个‘副心’给取出来吗?”
齐玄素捂着心口,倒退几步,好悬没向后倒下,艰难说道:“也就是说,这次我之所以没死,皆是因为‘副心’的缘故?”
“还有‘玄玉’,你得到的那块‘玄玉’似乎是寓意‘生’。”七娘解释道,“‘玄玉’的力量的进入了‘副心’,在你假死的时候,‘副心’又代替已经停跳的心脏将这股生机推注到你全身上下,愈合你的伤势,这才让你得以在短时间内化死为生。”
齐玄素满是不可思议道:“当真是巧夺天工,夺天地之造化。”
“你看你那个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七娘嫌弃道,“其实道门的化生堂也可以做到,只是因为成本太高,你们这些低品道士享受不到而已,而天人阶段的高品道士又不必用这些手段来保命,他们本身就可以无视这种伤势。”
齐玄素忽然冷静下来,小心翼翼道:“成本很高,也就是说,是七娘你帮我垫付了‘药费’?”
七娘乜了他一眼:“算是吧,大头还是清平会承担的,所以你想离开清平会也没问题,不过要把债务还清,给你词牌名‘金错刀’,就是让你记得这一点。”
“总而言之,一句话。齐玄素,还钱!”
第一章 飞龙客栈
盐泽,盐碱沼泽,从名字上就透露出一股子荒凉的味道,放眼望去,除了大漠黄沙,便是戈壁胡杨,齐玄素白天头顶烈日赶路,晚上打坐练气,代替睡眠。
其实行走江湖的日子并不好过,什么白衣如雪,来去如风,那是天人才能有的风范,在这之下,要忍受孤独寂寞,要受疲累之苦,更惨些的,还要发愁生计。
不过寂寞也有寂寞的好处,可以专心做一些事情,不说心无旁骛,却也少有分心,齐玄素一路向北,每天晚上按照散人功法调理自身气机,冥心定息,元寂绵绵,气入丹田。脐中动息,绵绵续续,两手抱脐,丹火温温,六根安定,物我两忘。
因为“玄玉”和药酒的缘故,齐玄素现在可以清晰感觉到下丹田气海处有一团雄厚真气虎踞,中丹田有一股血气龙盘,修为无形中突飞猛进,不说只剩下一层窗户纸,却也距离圣胎境界更近了一步。
齐玄素如此走了六天的时间,已经快要走出盐泽的范围。
不过天色突变,一场巨大的风沙不期而至,这样的天气,齐玄素自然穿不能横穿沙暴,只得寻找避风之地。
很快,齐玄素远远看到一杆高高竖起的大旗,在越来越疾的风沙中,大旗猎猎作响,上书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飞龙客栈。
这座位于戈壁之上的客栈与常见的太平客栈有很大不同,主体是用黄土堆砌成的二层小楼,小楼外面又有两进院子,可以放杂物和马匹,看样子八成还会有地窖,毕竟西北风沙极重,若是真遇到了可以掀垮房屋的沙暴,也可藏到地窖中暂避,旗杆就立在客栈院子的正中位置。
进了客栈,因为多风沙的缘故,客栈窗口开得极小,所以此时的大堂中昏暗无比,不出意外是一间夫妻店,掌柜夫妇二人站在柜台后的阴影里,让人看不清真切面貌,不过掌柜身形清瘦,一身衣袍穿在身上晃晃荡荡,掌柜娘子却是身形丰腴,该凸的地方凸,该翘的地方翘,再完美诠释了一个熟透妇人的风流。
掌柜望向齐玄素,目光一凝。
能在此经营客栈多年,自然不是寻常店家,他精通些望气之术,一眼便看出这个年轻人身上有杀气。
一个人手上的血债多了,身上自然而然地会形成杀气。
都说鬼怕屠夫,正是因为屠夫长年操刀,沾染血腥,身上有杀气,寻常鬼魅便近身不得,若是杀人如麻的大盗贼首之流,就算是有了道行的厉鬼也不敢轻易近身,这便是恶鬼怕恶人的道理。不过此人的杀气颇为内敛,只是点点红光,难以分辨其深浅。
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个年轻人绝不是那种初次闯荡江湖之人,而是一个老江湖了。
这会工夫,掌柜娘子已经从柜台后绕了出来,招呼道:“客官住店?”
齐玄素这才注意到客栈里已经有一伙客人,只是坐在角落里的阴影里,再加上外面天昏地暗,又没有掌灯,很容易让人忽略过去。
这伙人头戴乌纱,身着锦袍,脚踏黑面白
底的官靴,佩刀不离身。
正是青鸾卫。
一共二十余名青鸾卫,分成了三桌。为首之人是个白发老者,独坐一桌,身着青色窄袖长襟锦衣,腰间扣青铜鸾首,脚踏黑面白底官靴。腰间悬刀,刀身大约三尺,刀柄约有六寸,虽然裹着刀鞘,但也能看出刀脊笔直,唯有刀刃略弧。
标准的青鸾卫装扮。
在齐玄素望向这伙青鸾卫的时候,为首的白发老者也随之望向齐玄素,轻声问道:“阁下是道门中人?”
齐玄素心知是自己身上衣袍的玉京风格让人家看出了底细,只是他的换洗衣物都在张月鹿那里,也没得换,只得含糊道:“不便告知,还望见谅。”
白发老者若有所思,没有追问到底。
齐玄素望向掌柜娘子,道:“一间客房,半斤酒,要上好的汾酒,不要掺水,若是有牛肉,可以来半斤熟牛肉,若是没有,羊肉也可以。”
掌柜娘子道:“客官放心便是,我们这店虽小,但却是实诚买卖人,绝不会干出酒里掺水的缺德事。”
说话间,掌柜娘子手脚麻利地从柜台后的大酒坛中打出半斤酒,用一个锡酒壶盛着。掌柜则转身去了后厨。
齐玄素接过酒壶,问道:“总共多少钱?”
“住宿是七十个如意钱,酒是四十二个如意钱,牛肉是六十五个如意钱,抹去零头,客官给一百八十个如意钱就好。”掌柜娘子已经算好了账。
齐玄素在柜台上放下两个小圆:“还是凑个整数吧,不必找了。”
掌柜娘子倒是没有推辞,收起等同二百如意钱的两个小圆,连声道谢。
齐玄素没急着上楼歇着,打算等牛肉好了再上楼。
过不多久,客栈的大门忽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汹涌的风沙滚进大堂。
接着,一行人在风沙中缓缓走进客栈。
这伙人却是十分奇怪,有儒生,有道士,有僧人,还夹杂着几名俗家装扮的女子,不伦不类。
白发老者的瞳孔骤然一缩。
来人乃是“天廷”之人。
所谓“天廷”,为区别于道门口中的“天庭”,取用了西方“圣廷”的“廷”字。
如果将天廷视作一个人,可谓是天下第一等妄人,号称道门、佛门、儒门、萨满教、圣廷,五道合一,自称做到了历代儒门魁首、道门掌教都没有做到的三教合一,而且还添上了来自草原的萨满教和来自西方的圣廷。
不过与紫光社、知命教、灵山巫教不同,“天廷”除了香火愿力之外,不要血肉和生魂,只要真金白银,大肆敛财,受骗百姓达数十万之众。
在此等情况下,主要是由朝廷来剿灭此等祸国殃民的邪教。作为回应和报复,“天廷”也有过起事的举动,不过大多不成气候,在黑衣人面前,不堪一击。
故而青鸾卫与“天廷”之间,可谓是水火不容。
道门对于随意篡改道门神灵的“天廷”也
恶感极重。
在道门体系之中,最高是为太上道祖,仅从“太上”二字便可见一斑。其余诸如天帝等等,尚且要在道祖之下。不过“天廷”却反其道而行之,效仿人间朝廷组建了一个所谓的“神庭”,在神庭之中,以玉皇居首,对应皇帝,其他各路仙佛都是臣子,要听从玉皇旨意,其中甚至包括了太上道祖和佛祖。其他几家也没能幸免,其尊奉之神也被列入其中。
在此之下,是各路神明。
清平会是以词牌为代号,“天廷”则是以各种神灵名称为代号,比如“千里眼”、“顺风耳”,又比如“金童”、“玉女”,亦或是“雷公”、“电母”、“风伯”、“雨师”、“大力鬼王”、“巨灵神”、“九天玄女”、“天蓬元帅”。
这些也就罢了,“天廷”还效仿道门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设立了所谓的三官大帝,也就是“天官”、“地官”、“水官”。
众所周知,道门有三大节日,分别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天官生日;七月十五中元节,地官生日;十月十五下元节,水官生日。这三天是敬天拜醮的日子,大真人、真人都要斋戒沐浴,向上天拜表,十分隆重。“天廷”干脆弄出个三官大帝的化身,其狂且不去说,其妄已经是无人能及。
这也是“天廷”一般不敢来招惹道门的缘故,因为“天廷”中还有四大天师、四大元帅、四大龙神、四方神、五斗星君等等,少有不犯道门忌讳的,真要是所谓的“三官大帝”化身遇到了道门的副掌教大真人,本来能活也必须得死了。
至于道门为何不曾对其下手,“天廷”自己识趣是一方面,道门重要精力还是放在古仙和内斗上面。
当然,佛门也不能幸免,诸如五方谒谛、四大天王、十八伽蓝,也全都被安排上了。
不过此次来人的来头却不是那么吓人,只是相对不起眼的“六丁六甲”。
所谓“六丁六甲”,六丁为阴神玉女:丁卯神、丁已神、丁未神、丁酉神、丁亥神、丁丑神。六甲为阳神玉男:甲子神、甲戌神、甲申神、甲午神、甲辰神、甲寅神。
此番来人正是“甲申神”,其目光在狭小客栈内扫视一周,在齐玄素的身上略微停顿,最后停留在白发老者的身上。
白发老者端坐不动,自顾饮酒。
“甲申神”缓缓开口,声音沙哑:“竟然遇到了一帮鹰爪孙,真该把你们全部扔到外面吃沙子。”
白发老者淡淡道:“好大的口气。”
“甲申神”眯眼望向白发老者,口气不善道:“报个蔓吧。”
“我不说黑话,我乃青鸾卫百户,隋藩。”白发老者放下手中酒杯,沉声说道。
一瞬间,所有青鸾卫都按住刀柄或者火铳。
“甲申神”身后的众人也不甘示弱,刀枪剑戟、拂尘木鱼、拐杖火器,十八般兵刃应有尽有。
一触即发。
齐玄素没有蹚浑水的意思,退到一旁,喝了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