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澹台琼
张月鹿已经听明白了:“天无二日。”
齐玄素迟疑道:“伯父是在说朝廷?”
张拘奇淡然一笑:“前朝大魏时,儒门藏于幕后操纵朝廷,稍有不合心意,便更换皇帝,所谓皇帝,不过是儒门手中的牵线木偶。”
“儒门对于大魏朝廷渗透极深,儒门并不直接出面,而是通过明面上的文官和许多暗中手段来制约皇室。前朝太祖、太宗朝时还好,依附于皇室的勋贵势大,可以与文官平分秋色。从仁宗、宣宗开始,文官逐渐压制武官勋贵。到了宪宗、孝宗、武宗三朝,文官势力达到顶点,除宪宗外,孝宗和武宗之死,都与儒门脱不开干系。比如当时的太医院院判,就是儒门安插在皇室的细作,在他手中接连医治死了两代帝王,可他竟然能全身而退,吏部尚书与他不和,是反而是号称天官的吏部尚书丢官去职。”
“世宗皇帝是外藩入继大统,并非生在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乃地师徐无鬼之兄,才智不在徐无鬼之下。可就算是世宗皇帝,也要受制于儒门之手。”
“世宗之师,也是其谋主,为世宗登位掌权立有大功,世宗将其从王府长史擢升为阁老兼礼部尚书,不过四个月时间就暴病身亡。”
“世宗十四岁登基,十余年无子,只得寻求道门之人相助,服用道门丹药,方才在二十六岁有了第一个儿子。若是世宗不曾寻求道门相助,岂不是步了武宗皇帝无子继位之后尘?可就算如此,长子、次子也先后身亡。世宗膝下有八子五女,待到世宗花甲岁数身故,只剩下一子一女,其余十一人全部身死。哪怕是寻常百姓家中,也不至于子女夭折如此之多。”
“除此之外,世宗还曾遭遇宫变刺杀,险些丧命,世宗垂死之际,众人皆托辞畏罪而不出手,欲要坐视世宗身死,幸有一许姓道门真人冒死相救,方能转危为安。就在数月之后,这位道门真人暴毙身亡,死因却是惊吓而死。”
“至于如宫殿起火落水之事,更是数不胜数。”
“如此种种,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巧合,次次如此,还是巧合吗?”
“由此可见,儒门对于朝廷掌控之深。不过皇帝们也多有反击,从青鸾卫都督府到内廷宦官,再到引道门为外援算是与儒门互有胜负,在一定程度上压制了儒门,而道门各宗也因此得以参与朝政,为后来道门取代儒门打下了基础。”
张月鹿显然早就知道这些,并不惊讶,只是无聊地喝茶。
不过齐玄素还是第一次听闻,震惊之余,隐隐猜到了张拘奇要说什么。
儒门在背后操纵大魏朝廷,那么道门又是如何与大玄朝廷相处?历代大玄皇帝又是如何看待道门?
齐玄素不由重复张月鹿的话语:“天无双日。”
张拘奇收了笑容:“天上只有一个太阳,也绝不会生出第二个太阳,可是除了太阳,天上还有一个月亮。这个月亮在天上只有一个,照到地上便无处不在。”
齐玄素在万象学宫学了许多东西,
只是重武轻文,肚子里的墨水不算太多,不过这句话还是听懂了,因为玄圣牌里有这个:“伯父是在说儒门理学圣人‘月印万川’的道理?”
张拘奇赞赏地看了齐玄素一眼:“月印万川,一个月亮高挂夜空,人间的江河湖泊中却可以看到无数个月亮,无数的月亮最终归于一个月亮。物物有一太极,人人有一太极,事事有一太极,时时有一太极,似月印万川,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洒在江湖,随处可见。”
齐玄素迟疑道:“伯父是说,道门就是月亮,虽然隐藏在太阳的光芒之下,但只要有一盆水,就能印出另外一个月亮。”
张拘奇意味深长道:“道门究竟是怎样的,我不敢妄下断言,恐怕几位副掌教大真人都不敢妄下断言,但在朝廷的眼里,道门多半就是这样的。日耀山河,容得下这么多的月亮吗?”
齐玄素想起张月鹿曾经说过的话,直接借用过来:“朝廷是日,是阳,道门是月,是阴。阴阳成太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方得和谐圆满,这不正是玄圣和高祖皇帝的本意吗?”
正低头喝茶的张月鹿听着耳熟,不由看了齐玄素一眼。
齐玄素只当没有瞧见。
“可如果有人不那么想呢?”张拘奇反问道,“或者说,有人不认可玄圣和高祖皇帝的本意呢?”
齐玄素无言以对。
张月鹿道:“道理的践行,最后还是要通过武力。战场得不来,再怎么辩经也是无用。”
张拘奇无奈地看了女儿一眼:“这就没法聊下去了。”
张月鹿转开了话题,取出自己准备的那块“千秋光墨”。
虽然两份礼物都是张月鹿出钱购买,但那一份毕竟是以齐玄素的名义送的,张拘奇碍于礼数,不好直接打开,不过女儿的礼物就没必要讲究许多了,张拘奇直接打开,眼神一亮:“我听你堂姐说,你送了你姐夫一块,还没给她准备礼物,她可是很伤心呢,我还担心你忘了我这个做父亲的。”
张月鹿道:“夫妻本是一体,何必分得那么清楚,更何况姐姐豪富,什么也不缺,就算了。”
“哪有这样的道理。”张拘奇无奈摇头,“你这一点不好,要改。”
张月鹿不置可否,却也没有如何抗拒。
很显然,父女二人相处并不遵循儒门的父父子子那一套。
张拘奇歉然道:“天渊,你在这里稍等,我去书房一趟。”
“伯父请自便。”齐玄素起身道。
“正好,我把礼物拿过去。”张月鹿拿过放在一旁的礼物,跟在父亲的身后。
张拘奇也不拒绝,他们家还真不是那种钟鸣鼎食的世家,有佣人不假,却也只是负责普通家务,许多力所能及的小事,都是自己亲力亲为。
齐玄素独自坐在客厅中。
过不多久,张月鹿父女二人没回来,却是两名女子从外面进来。
其中一人,齐玄素认得,正是张玉月。另一名女
子年长许多,与张月鹿有五分神似,但是周身气态远比张月鹿更为冷漠,这并非冷美人的拒人千里之外,而是少了脉脉温情的功利。反观张月鹿,书生意气也好,天真烂漫也罢,总是带着一股理想的浪漫色彩,少了冷漠,多了热情。
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澹台夫人澹台琼。不仅在性情上与张月鹿是两个极端,在对待齐玄素的态度上与张拘奇也是两个极端。
齐玄素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种狭路相逢的情况下,与这位大敌短兵相接。
澹台琼对张玉月摆了摆手。
张玉月会意,用幸灾乐祸的目光看了齐玄素一眼后,转身离开此地,客厅中只剩下齐玄素和澹台琼两人。
齐玄素早已起身,恭敬行礼。
澹台琼没有如何倨傲,开门见山道:“齐玄素,齐天渊是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是二十四岁,万象道宫丙子年甲科出身,现任天罡堂摇光司执事,七品道士,马上就会升为六品道士,享受五品道士待遇。先天之人的玉虚阶段修为,也就是散人的玉鼎境界,住在海蟾坊长真大街石碑巷十八号,师父是四品祭酒道士齐浩然,已经亡故,疑似死于‘客栈’刺客之手。”
齐玄素点了点头:“伯母背得很熟,下过苦功。”
澹台琼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对于一个万象道宫出身的孤儿而言,短短四个月的时间,从七品道士到有晋升五品道士的资格,殊为不易。”
齐玄素有一种不合时宜的感悟,恐惧的心理远比恐惧本身更为可怕,刀落下之前的恐惧更甚于刀落下之后,在他没有见到澹台琼之前,总是满怀忐忑,可真正见到澹台琼之后,反而有几分释然了。
齐玄素道:“的确不容易,差一点,伯母就见不到我了,可以少一块心病。”
澹台琼似笑非笑道:“风险和机遇总是并存,你不仅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而且还提升了一个境界。再来几次,我就得仰望你了,哪里还敢这么说话。”
齐玄素欠身道:“伯母言重了。”
澹台琼不置可否:“是否言重,暂且不说,不过在这一点上,你的确很像青霄,我说她一句,她便要还我一句,从不肯吃亏。难怪她会看中你,毕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齐玄素一时间没能分辨出澹台琼这句话是褒是贬,只好默不作声。
不过齐玄素还是觉得贬低的成分更多一些,这哪里是母女,分明是冤家。
澹台琼又道:“知女莫若母,我本以为青霄会找一个人带到家里来,随便糊弄我一下,试图蒙混过关。她从不肯在这种事情上多花心思,就算糊弄我也透着敷衍的意味。”
“不过没办法,孩子大了不由人。她入了地师的法眼,如今是实权副堂主,与我平级,就算没有过关,只要能拖延到正月十五,她就继续回天罡堂做她的副堂主,我又不是掌堂真人,便管不到她了。”
“不过我没想到,她好像认真了,真是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
第一百六十二章 诛心之言
对于齐玄素而言,有惊无喜。
如果按照张月鹿的原定计划,那么此时无疑已经失败了。澹台琼一眼便看穿了张月鹿的把戏,正如她所说的那般,张月鹿从不在这种事情上花费太多心思,就连糊弄都透着敷衍的意味,好像就是在说,我表面上还是服从母亲的权威,所以专门找了个人来应付一下,不过你也不要太过分,咱们点到为止,意思意思得了,真要逼急了我,我就去全真道出家。
齐玄素自然不好接话,只能保持沉默。
澹台琼接着说道:“青霄自小就很有主见,这样很好,就在其他孩子还浑浑噩噩的时候,她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得以迅速从同龄人中脱颖而出,一步快,步步皆快。不好处是她太有主见了,如果没有能够说服她的理由,她拒绝接受他人的意见,哪怕是亲娘也不行,一旦下定了决心,谈不上九死不悔,却也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说的这些,你知道多少?”
齐玄素斟酌道:“略知一二。”
澹台琼深深望了齐玄素一眼:“既然知道,那我大概明白青霄为什么会选择你了。她不需要一个约束她的强势夫家,所以李天贞之流根本没有半点可能,她也不需要一个与她分庭抗礼的丈夫,故而那些同为谪仙人的年轻才俊们都被她一一否决。她需要一个听从她号令的好好先生,或者说得委婉一些,她需要一个无条件支持她去践行她的信念的同伴,而这个同伴又必须有相当的潜力,足够跟得上她的步伐,不至于成为拖累,所以她选中了你,一个她眼中的合适人选。”
齐玄素忽然想起了张月鹿说过的两个字——诛心。
这位澹台夫人并不从明面上贬低齐玄素,甚至认可他的能力,也不像张玉月那样以势压人,她要做的是在齐玄素面前慢慢剖开张月鹿的外在,将其内在展现在齐玄素面前,就像剥橘子一样。
或者说,澹台琼试图以自己的方式来解构张月鹿,消去张月鹿身上因理想而生出的浪漫色彩,给张月鹿披上一层重重的功利外衣。
如果齐玄素只是喜欢张月鹿这个人,在这样的解构之下,很难不会产生动摇,甚至会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认为自己被张月鹿利用。毕竟这是从张月鹿母亲亲口说出来,可信度极高,无论是谁,都会下意识地选择相信,正如澹台琼自己所说的那般,知女莫若母。
如果齐玄素不为所动,那么澹台琼就能够以此来论证自己的观点:齐玄素只是看中了张月鹿的背景,想要以张月鹿为进身之阶。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张家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女儿嫁给这种人,一个李命煌的教训就够了,不需要第二个。
两头堵。
齐玄素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以对,然后做了一些表情,以此来表达自己的纠结,毕竟这是他擅长的事情,装模作样。
澹台琼打量着齐玄素,也在揣摩齐玄素的心思,她要把握住齐玄素的想法,才能主导局势。不过齐玄素的反应
着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中,她没想到一个年轻人脸上可以有如此多的表情,震惊、难过、黯然、痛苦、无奈、释然、追忆皆有。
她当然不相信一个能被女儿看中的年轻人是个所谓的痴情种子,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有点意思,这都是跟谁学的?
齐玄素没有爹娘,却有师父和七娘,这些当然都是跟七娘学的。
这也属于张月鹿想要纠正的坏习气之一。
澹台琼最终还是决定再添一把火:“同样是野心勃勃之辈,万象道宫出身和世家出身的心态截然不同。部分世家子会有一种普通人难以比拟的责任感,对于他们来说,道门是他们祖辈百战而来的基业,他们比普通道门弟子更有责任和义务来守卫这份基业,正因如此,这些世家子常常怀有一种‘礼法岂为吾辈而设’的心理,使得他们胆大包天,什么都敢做。”
“至于万象道宫出身,同样不拘礼法,不过还有不同。世家子骨子里认可礼法,只是双重标准,认为自己高于常人,不应被礼法所束缚,却又心安理得地用礼法去约束其他人。而万象道宫出身之人,则是从骨子里藐视所谓的礼法,他们相较于总是自持身份的世家子,可谓是能屈能伸,就像野草,哪怕是扎根于石头缝里,也能顽强生长。所以世家子们容易因为各种挫折一蹶不振,他们却能百折不挠。”
“他们吃过苦,更明白富贵的得来不易,只要抓住便不放手,因欲望强烈而极具意志力,为自身利益能对自身及他人下狠手,无所不用其极,比起世家子的吃相更为难看。不过与真正成大事业的人不同,这种人往往因野心过于强烈专注出人头地而忽略其他,少了几分最重要的格局,很难走到最后。”
齐玄素认真思考了片刻,终于是开口道:“如果伯母觉得我是你口中的‘他们’,那么伯母可太高看我了,青霄一直怪我不求上进,小富即安。”
澹台琼逼视着齐玄素:“我不否认青霄的眼光,也丝毫不怀疑我女儿的聪慧,可她毕竟年轻,少了许多人生的经验,未必能看透表象,这个时候,就要做长辈的出来帮扶一把,帮她少走弯路。”
齐玄素轻声道:“伯母说了许多,说得很好,我受教了,不知伯母还有什么见教?”
澹台琼道:“你不是青霄父亲那样的温良脾性,你心里有一股子戾气,还有这一身杀气,如何也与温良恭俭让搭不上关系。所以你就不要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了,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
齐玄素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难道伯母也是用对待我的态度对待丈夫和女儿吗?”
“你说什么?”澹台琼微微皱眉。
齐玄素不卑不亢道:“难道伯母是用这种居高临下的说教态度去面对天师?如果是,那么我无话可说。如果不是,那么伯母也是装模作样吗?”
澹台琼眯起双眼,盯着齐玄素。
齐玄素道:“伯母知道用不同的态度面对不同的人,就
不许我用不同的态度对待不同的人吗?什么是真?又什么是假?难道非要我杀气腾腾地面对朋友,和蔼可亲地面对敌人,这才算是真实吗?”
“牙尖嘴利,像极了李家人,可惜没有李家的出身。”澹台琼冷冷道。
齐玄素在短暂的反击之后,又陷入到沉默之中,让澹台琼感觉自己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澹台琼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小觑这个年轻人了,装模作样,绵里藏针,能力、相貌、品性也不差,如果有个差不多的家世,倒也不失为一个合适的女婿人选。
可惜,没有家世的支撑,前面的那些便没有什么意义。有能力的人很多,有足够家世的人很少,这是一个非常浅显的道理。
不管怎么说,张月鹿都算是天师的侄孙女,无论谁娶了她,也许不能从他们夫妻二人这里借力,却一定能从大真人府张家借力,甚至还能从地师和慈航真人那里借力。
澹台琼叹息一声:“可惜了。如果你真姓李,你所有的缺点都会变成优点,我也会心甘情愿地输给你,毕竟你就像我说的那种人,能屈能伸,仿佛野草,哪怕是扎根于石头缝里,也能顽强生长。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换成世家子弟,只怕早已拂袖而去,可你却忍了下来,不卑不亢。但是……”
齐玄素忽然打断道:“伯母杀过人吗?”
澹台琼一怔,随即涌上一股怒气和无法抑制的沉重杀机:“杀过如何,没杀过又如何?”
齐玄素好似一无所觉,平静道:“我相信伯母是杀过人的,杀人讲究稳准快,找到弱点,一击毙命,而不是在其他无关紧要的地方浪费时间。现在伯母想要‘杀人’,可我并不是致命要害,伯母在我这里捅多少刀,也是无用。就算伯母杀了一个齐玄素,也许还会有张玄素、李玄素、徐玄素、秦玄素,伯母杀得过来吗?”
澹台琼第一次陷入到沉默之中。
她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事情的关键不在于张月鹿带回的人是谁,而在于张月鹿本身,只是因为张月鹿是她的女儿,而且还是已经长大自立的女儿,她又能如何。
便在这时,一个冷淡嗓音响起:“没有什么张玄素、李玄素、徐玄素、秦玄素,以前不会有,以后也不会有。我之所以改变主意,只是因为齐玄素而已。”
齐玄素和澹台琼一起循声望去,只见张月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
张月鹿与齐玄素对视,面带寒霜,不掩怒意。
齐玄素只能低下头去,不与张月鹿对视。同时心中苦笑,看来他的这番话让张月鹿很是不快,毕竟保守的张月鹿甚至考虑过去全真道出家,哪里会招惹那么多的“玄素”。这也并非他的本意,只是用来回击澹台琼的随口一说而已。
不过最为愤怒的还是澹台琼,张月鹿的这番话无疑是彻底挑明了母女二人之间的矛盾。只是出于母亲的天性,她的满腔怒气并未直接对准女儿,而是对准了女儿身边的齐玄素。
第一百六十三章 石中藏玉,福祸相依
就在气氛紧张之际,张拘奇现身了,打圆场道:“好了,青霄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还有客人在,何必搞得剑拔弩张。”
澹台琼强压下心头的怒气,调匀气息,淡淡道:“好。”
说罢,她转身离开了客厅。
张拘奇却没有跟着离开,对齐玄素道:“她就是这样的脾气,天渊不要往心里去。”
齐玄素其实并没有把澹台琼的话太过放在心上,反而是张月鹿的怒气更让他在意。好在张月鹿很快便收敛了怒气,只是给了齐玄素一个“回头再找你算账”的眼神。
齐玄素轻轻地打了下自己的嘴巴。
让你胡说八道。
随口一说的毛病的确应该改一改了。
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想要改掉多年的老毛病又谈何容易。
张拘奇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倒是觉得有意思,这年轻人不怕澹台琼,却有些怕张月鹿,无论怎么看,都是咄咄逼人的澹台琼更不好说话,反而是张月鹿更讲道理,难道这个年轻人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
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就是因为张月鹿讲道理。圣人言: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澹台琼和张月鹿母女二人很完美地诠释了儒门圣人的这句话。
澹台琼刚刚见到齐玄素,不问青红皂白,就言语诛心,如何让齐玄素心服?更遑论是心生敬意。反倒是张月鹿,从不仗着身份居高临下地对待齐玄素,就算想要改变齐玄素,也是潜移默化,而不是强令齐玄素要怎样怎样,齐玄素自然心服。
齐玄素的处世之道并不复杂,只要不侵害他的利益,从来都是敬我一尺还你一丈。哪怕是孙永枫、张拘平等人,只要不句句言语往齐玄素的肺管子上戳,齐玄素也不会怎样,仍旧维持表面上的恭敬,至多是心底不以为然。
可张月鹿不一样,她的心是光明的,不能说完全没有私念,却要好过绝大多数人,以至于被许多人视为“刺头”或者“异类”,自然也要强过齐玄素,再加上齐玄素自己有许多见不得人的秘密,对上张月鹿之后,尤其是张月鹿占理而自己无理的时候,难免要心里发虚,没有底气。
如果哪一天,张月鹿变得不讲道理,开始谋取私利,以势压人,对齐玄素冷嘲热讽,齐玄素便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感情。
张家后宅。
从二门到卧房只有一条卵石路,所有的下人都回避了。
澹台琼坐在自己的妆台前,双眼茫然地望着镜子,但她的耳朵显然在留神听着外面的动静。尽管此刻没有任何动静。
张玉月站在澹台琼的身后,说道:“婶子,你也瞧见了,这个姓齐的小子可不是善茬,假以时日,又是一个李命煌,不得不防。”
澹台琼道:“当然不会是善茬,要是善茬,也不能在毫无背景的情况下,走到今天这一步,更不能入青霄的眼。”
张玉月不由有些气闷。
张月鹿真要找个窝囊废小白脸也就算了,她们自有
话说,就怕这种不上不下的,向上比不得她们中意的人选,向下比却也算不得一无是处,还有些能耐。
澹台琼缓缓说道:“此人的一番话倒是提醒了我,关键不在他身上,就算我们把他杀了,可青霄不改主意,还是白搭。这事的关键在于青霄,如果青霄自己想通了,不用我们多事,青霄就会主动踹了他。”
“我的婶子,这不是劝不动青霄吗。”张玉月无奈道,“青霄的脾气,下定了决心,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澹台琼轻声道:“那也未必,关键是要用些手段。”
张玉月一怔,问道:“什么手段?”
澹台琼陷入沉思之中,没有立刻回答张玉月。
另一边,张拘奇让张月鹿领着齐玄素去了客房,毕竟两人要到过年之后才离开上清镇,总不能让客人去外面住客栈。
不管怎么说,张拘奇可不是对老婆唯命是从的董白靖,还是敢于做主的。
因为张家只是两进的宅子,所以没有那么多的说法,客房被设在了前宅。张月鹿领着齐玄素来到客房,各种家具一应俱全,也十分洁净,只是长年不曾有人居住的缘故,空气略显浑浊。至于张玉月,她自然是住在娘家,也就是大真人府。
张月鹿推开窗户,让客房通风。
齐玄素轻咳一声:“刚才的事情,我很抱歉。”
张月鹿斜了他一眼:“再有下一次,休怪我不客气。”
“不会有下一次了。”齐玄素立刻道。
张月鹿没再纠缠这事,叹了口气,转而说道:“天渊,倒是难为你了,我也没想到我娘会如此过分。”
“你都听到了多少?”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道:“从她说我为何会选中你开始的,不是我有意袖手旁观,只是有些事情,你迟早要面对的,除非我们就到此为止。”
齐玄素眨了眨眼:“这是当然。不过这个到此为止指的是什么?”
张月鹿面不改色道:“当然是朋友关系,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我也以为是朋友关系呢。”齐玄素笑道。
张月鹿忍不住笑出声来,轻不可闻道:“坏东西。”
齐玄素道:“我看话本里的故事,穷小子跟金枝玉叶谈婚论嫁,能够功成圆满,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男人要争气,比如考中状元,衣锦还乡。二是女子不肯妥协,誓死不嫁,能等到男人衣锦还乡的那一天。可话说回来,女子最美好的光阴,恰恰是男子一生中最是一无所有的时候。哪怕是玄圣,二十岁的玄圣也无法与七十岁的玄圣相提并论。”
“这倒是不假,二十岁的玄圣只能算是年轻才俊,没多大分量,七十岁的玄圣以放弃整合三道为代价,镇压了佛门,使得佛门与道门议和。”
“那么……”张月鹿望向齐玄素,眨了眨眼,“你是在说我们吗?我倒是无所谓,我一个考虑过出家做道姑的人,无所谓等不等的。倒是你,的确是你最为无力的时候,我相信,
七十岁的齐玄素肯定要强过二十岁的齐玄素。说不定,七十岁的齐玄素已经是大掌教了。”
齐玄素道:“你就知道拿我寻开心,能佩慧剑,我就心满意足了。还是你做大掌教,我辅佐你。”
“说得好像大掌教尊位已经是我们两个的囊中之物了,传扬出去,还不被别人笑死,笑我们想瞎了心,做白日梦。”张月鹿自嘲道。
齐玄素想起一事:“对了,我的行李呢?”
两人离开玉京的时候,在齐玄素的家中收拾行李,最后都塞在了张月鹿的须弥物中。
张月鹿也才想起这一茬,从须弥物中取出齐玄素的行李,交还给齐玄素。
齐玄素接过行李,从里面翻出了一个巴掌大的木盒子,递到张月鹿的面前。
张月鹿下意识地接过盒子,问道:“这是什么?”
齐玄素道:“我的礼物。”
张月鹿这才打开盒子,里面都是些山楂大小的石头。
齐玄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些是我在昆仑捡的,师父说里面应该有玉,虽然不值什么钱,但可以找个匠人把外皮去掉,磨成珠子。”
昆仑以出产玉石而闻名,甚至在河滩上就能捡到玉石,可见玉石产量之丰富。过去数百年,都有采玉人以此为生。自从道门重归昆仑之后,就禁绝了此类行为,采玉人多数成了道门治下的道民,开始其他的营生。不过道门弟子无事去捡石头,道门是不禁止的,只是不能大规模开矿采掘。
有些软玉和翡翠一样,带有外皮,齐玄素捡的这些石头就是带有外皮的玉料,外面很光滑,应该是曾经被河水冲刷过的原因。
张月鹿伸手捡起一块光滑的石头,轻轻摩挲,笑了笑:“你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齐玄素道:“是我以前捡的,玉京外面有很多。希望你不要嫌弃。”
“我怎么会嫌弃呢?”张月鹿将盒子盖上,十分真诚地说道,“这都是你一颗颗捡来的,我很喜欢,谢谢。”
齐玄素摆手道:“谢谢就不必了,毕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张月鹿双手捧着盒子,只是不知为何,忽然有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不由怔住。
齐玄素问道:“怎么了?”
“没、没事。”张月鹿也觉得奇怪,道门中人的确有心血来潮的说法,尤其是修炼了“紫微斗数”的情况下,甚至可以在机缘巧合之下预感到未来。据说佛门佛子修炼“宿命通”,也可以在梦中预见未来。
那么,到底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
就在这时,张拘奇来到窗外,对两人道:“我从镇上的太平客栈订了一桌席面,已经让他们送到家里来了,为你们两个接风洗尘。”
齐玄素赶忙道:“多谢伯父。”
张月鹿脸上也有了笑意,道:“爹爹辛苦了。”
张拘奇笑了笑,转身离去。
他不像澹台琼那样希望女儿出人头地,他只希望女儿能过得开心就好。
第一百六十四章 腊八粥(上)
转眼间已经是腊月初八,喝腊八粥的日子。
所谓腊八节,源于佛门,乃是庆祝佛祖成道的节日,后来佛道合流,道门也保留了这个节日,不过佛门与道门反目之后,道门不再沿用佛祖成道的说法,改用太上化胡的说法。
每逢腊八,大真人府都会熬制腊八粥,邀请亲朋好友共赴大真人府喝粥,共度佳节,也算是年底的一次聚会。不过就算是亲朋好友,也不是谁都能受到邀请的,必须是三品幽逸道士以上,或者张家嫡系子弟,亦或者是被大真人府特别邀请之人。
至于大真人府的腊八粥,自然不是寻常的腊八粥,本来腊八粥的用料是红枣、莲子、茨实、龙眼干、赤豆之类,不过大真人府在其中添加了许多珍奇药材,包括十分珍惜的朱果。
朱果,百年开花,百年结果,至阳之物,若是寻常人服下,立时被其中所蕴藏的浓郁火气焚灼五脏六腑而死,可如果能够抵御其中的火气,便可借朱果之药力而增益境界修为。
朱果存世极少,唯有在正一道的云锦山和昆仑洞天内有几棵树龄千余年的朱果树,等闲人无缘得见,就算侥幸得到一颗,也不敢贸然服用。不过加入腊八粥中的朱果已经被提前处理,祛除了部分炽烈火气,又有其他药材中和,可谓是大补。所以能去大真人府喝腊八粥,不仅仅是脸上有光,对于自身修为也大有裨益。
澹台琼、张玉月、张月鹿都收到了邀请,澹台琼是三品幽逸道士,张玉月是张家嫡系子弟,张月鹿是天师点名。于是三人结伴前往大真人府喝腊八粥。
家中只剩下张拘奇和齐玄素。
齐玄素倒是无所谓,他一个小小的七品道士,也不姓张,没资格参与这种盛会本就在情理之中,去了才是让他不知该如何自处,周围尽是高品道士,就他一个不入流的低品道士,说不定还没有负责招待客人的道士的品级高,想想都让人尴尬。
不过张拘奇没收到邀请,就有些说不过去了。虽然他不是三品幽逸道士,却也在高品道士之列,而且还姓张,更关键的是,老婆女儿都去赴会,一家三口唯独剩下他一个人,也怪尴尬的。
只是张拘奇神色自如,好像早已习以为常,不仅没有半点失落不满之态,反而还有兴致出去找同样没能去喝腊八粥的老朋友下棋喝酒。由此看来,张拘奇没有收到邀请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再联想到张拘奇一直卡在四品祭酒道士的位置上,齐玄素不由生出一个猜测,这位张伯父怕不是与本家有些矛盾。
张月鹿走后,齐玄素想着左右无事,见澹台琼和张玉月不在,便独自在云锦山上游荡起来,毕竟好不容易来一次,自然要见识下云锦山的风光。云锦山上当然有一些类似于禁地的存在,不过都有明确标识,也有专人守卫,所以齐玄素也不怕误入禁地。
不知不觉间,齐玄素来到了一处断崖。
此地本有一座道观,临崖而建,可以在道观中眺望山外云海,是极好的观景去处。不过因为玄圣的缘故,此处山峰坍塌,那座道观也随之滑入下方深渊
之中,只剩下半截极为突兀的断崖和些许断壁残垣以及一座侥幸躲过一劫的钟楼。
齐玄素登上钟楼,眺望茫茫云海。
其实他对于云海没什么兴趣,或者说没那么感兴趣,真正让他感兴趣的还是造就这等景象的磅礴伟力,一怒之下,山河移位,陆地换形,所谓移山倒海的仙人之威,也不过如此了。
不知他何时才能有如此伟力。
有了如此伟力,就连大真人府都要低头,清平会就再也不是一座压在他背上的大山,移山也可,摧山也可,全看他的心意了。当然,齐玄素也不是恩将仇报之人,是七娘救了他的性命,他一直牢记在心,只是他从不将七娘和清平会等同视之,真有了那一天,他就让七娘做清平会的会主,那定然很有意思的事情。
正当齐玄素在这里发白日梦的时候,只听得身后有轻微脚步声响起。
齐玄素转身望去,只见一名女子出现在一楼的楼梯口,似乎打算登楼。
从齐玄素的角度望去,这女子长得很是漂亮,眼角带着三分媚态,行走之间,仿佛弱柳扶风,极是好看。
不过齐玄素行走江湖多年,在七娘的言传身教之下,多少懂一些相面之术,属于“紫微斗数”和“先天神算”的基础内容,仅从面相来看,此女斗数盘中,命宫太阴化禄,命带红鸾,面带桃花,又有寡宿、阴煞。不算什么大奸大恶之辈,却也算不得良善之辈。
简单来说,这娘们看着不像好人。
齐玄素立时心生警惕,缓缓向后退去。
江湖走得多了,心也不会干净到哪里去,齐玄素总是不惮以最大恶意揣度别人,前不久他刚刚得罪了澹台琼和张玉月,这两个女人都不是什么善茬,他一直暗暗防备,思来想去,澹台琼不会在云锦山直接取他性命,却会用一些其他手段。
其实江湖也好,庙堂也罢,许多手段都是异曲同工,没什么高下之别,江湖上的下三滥手段同样可以用在其他地方。
那么会是什么手段呢?
齐玄素在见到这名女子瞬间,脑海中跳出三个字“仙人跳”,这是江湖上很常见的手段,以美貌女子为诱饵,设置骗局诈取钱财。不过齐玄素很快便否决了“仙人跳”,变成了另外五个字:“奸出妇人口”。
所谓“奸出妇人口”,是古代之法。只要女子豁出脸面名节不要,指认某个男子与自己有染,说是谁就是谁,不需要任何证据,然后便可让男子身败名裂。盖因理学对女子名节极为重视,女子指认奸夫之后,同样是身败名裂,甚至付出的代价比男子更大,所以很少有女子会胡乱诬告。
儒门毕竟曾经是天下正统,道门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儒门习气,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也将“奸出妇人口”视作不成文的规矩。
不过如此一来,又牵涉到一个问题,心学兴起之后,世道风气已经大为变化,道门内部不再像过去那样重视女子名节,可还是继续沿用“奸出妇人口”的规矩,有人见代价变小了,有利可图,又利大于弊,便诬告成
第一百六十五章 腊八粥(下)
齐玄素在光秃秃的崖壁上横向爬了许久,彻底离开此处道观遗址的范围之后,才双臂用力,爬上崖顶。
此时齐玄素的十指已经是鲜血淋漓,甚至可见白骨,指甲更是惨不忍睹。幸而他拥有部分武夫神异,无论是气力还是体魄,都有了长足的长进,才能不借助任何工具,在光秃秃的崖壁上,以如此速度爬行如此长的距离。
齐玄素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终于明白张月鹿为什么叫他没事别出去,原来张月鹿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是非。
想到此处,齐玄素顾不得其他,起身往张家走去。
其实齐玄素是高看张月鹿了,张月鹿还真没料到母亲和堂姐会用这种手段对付齐玄素,她的担心来源于那次没来由的不好预感,只是她实在想不出来源何处,虽说她的仇人不少,比如江南大案结下的仇家、被她扫了脸面的李天贞等等,但这里毕竟是云锦山,天师如今就在大真人府中,谁敢胆大包天地跑到云锦山上搞事?就算当年的地师徐无鬼,也是在天师不在大真人府时才敢奇袭大真人府。
所以张月鹿想不明白,总不能是预感到了半年之后的危险吧?没有这样的道理啊。
占验卜算之道,时间跨度越大,变数也就越多,成功率也就直线下降,所以许多心血来潮的预感范围都不会超过两个月的时间。张月鹿算了下自己未来两个月的行程,要么是在云锦山,要么是在玉京,都是十分安全的地方。
齐玄素回到张家之后,刚好与张拘奇走了一个照面。
齐玄素对于这位和蔼客气的张伯父观感不错,十分客气恭敬,主动止步行礼。
张拘奇看了齐玄素一眼,目光落在齐玄素的十指上,意味深长地说道:“不要觉得云锦山就是一方净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争斗。”
“受教。”齐玄素正色道。
张拘奇不再多言,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齐玄素站在原地,望着张拘奇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有一种莫名直觉,这位张伯父不像表面上这般简单,似乎有些故事。
就在此时,有人在齐玄素的身后拍了一下:“看什么呢?”
齐玄素转过身来,发现竟然是张月鹿,讶然道:“回来这么早?”
张月鹿道:“喝完腊八粥之后,我就溜了,我可不想在那里演戏。”
“演戏?演什么戏?”齐玄素奇怪道。
张月鹿道:“当然是父慈子孝的戏码,去年这个时候,天师不在大真人府,我也没回来,不过听别人说起过,也就那么回事。可今年不一样,天师亲自出席,喝完腊八粥之后,各路张家族人自然要去天师膝下尽孝。别看天师一生未娶,膝下没有亲生的儿孙,可他的儿孙比谁都多。”
齐玄素哑然失笑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张嘴竟是这般不饶人。”
张月鹿摆了摆手,注意到齐玄素的双手,不由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齐玄素没有隐瞒,将刚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不过
没有明说自己的猜测,只说觉得蹊跷:“可能是我多心了。”
张月鹿陷入沉思之中,摇头道:“不是你多心,我说怎么没见到张玉月,她们要做什么?”
齐玄素没有说话。
就在这一会儿的工夫,张月鹿已经大概想明白了这其中的龃龉,语气变得激烈起来:“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
齐玄素倒是十分平静:“青霄,你先不要动怒,毕竟是没有证据的事情。”
张月鹿压下怒气,点头道:“我那位堂姐,有这样的胆子,却没有这样的脑子,只怕是还有人在背后指使。”
虽然张月鹿没有明说,但两人都知道张月鹿说的是谁。
张月鹿自语道:“看来我最开始的想法没有错,不能在上清镇久留,最好是除夕夜回来,大年初一就走。”
齐玄素无奈一笑:“不至于如此。”
张月鹿因为喝腊八粥而生出的几分好心情已经败坏殆尽,直接让齐玄素跟她去她的房间。
女子闺房什么的,随着心学的兴盛,已经算不得什么禁地,不过齐玄素还是第一次踏足。只是让齐玄素失望的是,因为张月鹿并不经常在这里居住的缘故,大部分东西都已经搬去了玉京的住宅,所以显得异常朴素,只有一床一桌一屏风外加两个绣墩而已。
张月鹿示意齐玄素坐下,她隔着桌子坐在齐玄素的对面。
然后张月鹿取出从化生堂买来的药膏,自从回家之后,她就开始按时使用药膏,身上的许多伤口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没有留下半点疤痕,只剩下淡淡的红色印记——这是因为新生肌肤颜色不同的缘故,过段时间就好了。
齐玄素摇头道:“不至于,只是些小伤罢了,过段日子就好了。”
“手伸出来。”张月鹿却好似没有听到一般,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齐玄素只好伸出双手。
“就这样,别动。”张月鹿起身离开,回来时手里多了一盆清水。
张月鹿先是用清水给齐玄素清洗了双手,然后再仔细涂上药膏。
平心而论,张月鹿从未做过这类事情,不说动作如何温柔,甚至略显笨拙,还弄疼了齐玄素。不过对于齐玄素而言,些许疼痛实在算不得什么,与因此而生的温暖愉悦相比,更是不值一提。
张月鹿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药膏涂完:“好了,舒服吧?”
齐玄素细细感受,在最开始的疼痛之后,果然有丝丝凉意传来,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加速了他血肉衍生的恢复速度,本来要三四天才能愈合的伤口,大概一个时辰就够了。
张月鹿道:“就这么举着手,等到药效完全发挥之后再放下。”
齐玄素只能依言照做。
……
每逢年节,道门都会出现一个怪诞景象,那便是玉京的人数开始减少,而真境别院、万寿重阳宫、大真人府的人数会比平时多出许多。
就拿大真人府来说,并非全是张家子弟,还有许多与张家有关之人也会来到大真人
府,每每这个时候,就会增加飞舟的班次。
一艘巨大飞舟破开云海,缓缓下降,准备降落于上清宫外的湖泊中。
湖畔已经站了一行人,准备迎接,为首之人正是张玉月的父亲,二品太乙道士张拘成,如今上清宫的掌宫真人。
虽然张拘成不是天师亲子,但天师和张拘成的父亲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又因为天师未曾娶妻膝下无子的缘故,按照宗族传承制度,张拘成还是一人肩挑两房承嗣,故而张拘成仍算是大宗长房。
在张拘成身后,一众随行之人都是高品道士,曾经见过齐玄素的那位三品幽逸道士张拘平也在其中。
张拘成等人都望着降落的飞舟,他们都是名副其实的天人,仅凭些许逸散气息,便将飞舟携带来的磅礴水气阻隔在外。
飞舟停稳之后,放下一道楼梯,舟上之人依次下船。
张拘成已经主动迎了上去。
这艘飞舟不是普通飞舟,而是来自于万寿重阳宫的特殊飞舟,舟上全是全真道之人,他们尊奉地师之命令,前往云锦山大真人府面见天师,名义上是喝腊八粥,实际上与清微真人进京面圣如出一辙。
事实上,喝腊八粥也分成了早晚两场,第一场选在白天,以张家成员为主,也就是张月鹿参加的这次。第二场则是选在了晚上,只有正一、全真两道的高层参加,虽然人数更少,但分量更重。
这次来人中有蜀州道府的府主,也有秦州道府的首席副府主,还有无墟宫的掌宫真人,都是二品太乙道士。
张拘成与蜀州道府的府主齐教正是老相识了,而齐教正出身的齐家,便是齐玄素经常被人误会出身的齐家。
平心而论,如果齐玄素真是出身齐家,还算与张月鹿门当户对,可惜齐玄素与齐家没有半点血缘关系,毕竟他只是跟随师父姓齐而已。
张拘成和齐教正寒暄之后,走在最前面。
后面是张拘成的堂弟张拘书和无墟宫的掌宫真人。
按照道理来说,应是无墟宫的掌宫真人对应上清宫的掌宫真人,但无墟宫的掌宫真人过去一直是由东华真人兼任,直到东华真人从北辰堂的掌堂真人升任为紫薇堂掌堂真人之后,才由如今这位原本是辅理之一的真人接任,这位真人只是二品太乙道士,还未挂上“参知”二字,要比张拘成和齐教正低上一头,所以这次全真道来人以蜀州道府的齐教正为首。
一位又一位的全真道真人离开飞舟。
负责迎接的正一道真人也在不断减少。
最后只剩下张拘平。
飞舟的楼梯仍旧没有撤下。
一个身影出现了。
裴小楼身着道门正装,头戴莲花冠,如同一朵盛开的莲花。
都说人靠衣装,此时的裴小楼再无半分猥琐之意,倒是显得颇为潇洒。
裴小楼站在舷梯口望向大真人府方向,转过脸露出笑,望着下面的张拘平,走下了舷梯。
很难想象,性格相差如此之大的两人竟然会成为朋友。
第一百六十六章 准会盟
久视四十一年的年末,参知真人齐教正率领全真道三十六位高品道士造访云锦山,其中不乏二品太乙道士。
蜀州道府掌府真人齐教正向天师奉上地师的礼物和问候,又代表全真道前往大真人府的家庙祭拜玄圣中兴道门之后的第一位地师上官莞,同时她也是玄圣中兴道门之后的第一位天师的夫人。在这一点上,全真道和正一道也算是同祖共宗。
腊月初八当夜,天师于大真人府中亲自设宴招待来自于全真道的一众高品道士,以张拘成为首的部分正一道高品道士作陪,只是具体谈话内容,外人不得而知。
因为地师是轮值大真人,代行大掌教权柄,坐镇玉京,无法亲临。而慈航真人、东华真人分别担任度支堂的掌堂真人和紫薇堂的掌堂真人,分别掌握道门的财政大权和人事大权,都在玉京城中当值,也无法出面,所以这两位正一道、全真道的第二号人物没有直接参与此事。
还有西域道府的战事,至今没有彻底结束,西域道府的府主不好轻易离开。秦州道府的府主要代替地师坐镇万寿重阳宫,如此一来,只能由齐教正这位蜀州道府的府主出面。
腊月初九,齐玄素刚刚结束一夜的练气,就发现张月鹿已经等在自己的门外。
“什么事?竟然这么早?”齐玄素开门后忍不住问道。
张月鹿手里提着一个食盒,里面是一碗粥和一笼屉包子。张月鹿向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毕竟不能指望一个辟谷之人还会做饭,这未免太过强人所难,这是张月鹿从镇子里的太平客栈买的,说是客栈,同时兼顾了酒楼饭庄的职能,就差行院的职能了。
张月鹿走入齐玄素的房中,将手中早餐放在桌上。笼屉重叠的小蒸笼正冒着热气,看似简单,却是大有说法,当年玄圣极为喜欢这类吃食,可从第一屉上就可以看见形状花色俱各不同的六个小笼包:白的是精面、黑的是细荞、黄的是糯黍,细粮粗粮,荤馅素馅,杂食珍摄,实是讲究。
齐玄素已经习惯了自己吃着张月鹿看着,也不客气,净手之后,便拿过筷子,夹了一个素馅的包子放入嘴中。
张月鹿趁机看了眼齐玄素的手掌,已经彻底恢复如初。
齐玄素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咽下口中的包子之后,又问道:“我总觉得你有什么事情,是不是出大事了?”
“的确有事情。”张月鹿不喜欢卖关子,开门见山,“我刚刚听到一个消息,蜀州道府的掌府真人率领全真道三十六位高品道士已经于昨日抵达大真人府。”
正准备夹第二个包子的齐玄素骤然僵住,缓缓抬头望向张月鹿:“蜀州道府的府主率领全真道三十六位高品道士造访大真人府,另一边,清微真人率领三十六位太平道高品道士前往帝京面圣,都是三十六之数,恐怕不是巧合吧?”
“当然不是巧合。”张月鹿道,“太平道要试探各方的反应,这个就是全
真道和正一道给出的反应。”
齐玄素没了吃饭的心思,说道:“这其中的潜在意思是,如果太平道和朝廷联手,强行让皇帝陛下插手道门内部推举大掌教,那么正一道和全真道就会联手。”
“是,这是一次准会盟。”张月鹿点头道。
“这样一来,道门岂不是……分裂了吗?”齐玄素有些迟疑道。
张月鹿道:“所以在我看来,现在是麻杆打狼,两头怕。”
“什么意思?”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用手指轻轻敲击桌面:“不仅仅是我们害怕道门分裂,太平道同样害怕道门分裂。毕竟太平道也是道门的一员,太平道动作不断,为的是统领道门,而不是毁掉道门,一个四分五裂的道门对他们有什么好?如果道门不能维持与朝廷的阴阳平衡,就算太平道夺得了大掌教之位,也不过是沦为朝廷的附庸,对他们来说,还不如维持现状,最起码能保持一个相对超然的地位。”
齐玄素恍然道:“我明白了,大家都不想道门分裂,又都想要大掌教的位置,于是太平道想要通过外结朝廷逼迫全真道和正一道退步,全真道和正一道则是摆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架势,誓死不退,让太平道投鼠忌器。现在就看谁的定力更深,是全真道和正一道主动服软,还是太平道主动让步。如果互不退让,一直硬顶着,擦铳走火只怕难免。”
“大概是这个意思,一旦把握不住,结果殊为难料。”张月鹿不掩忧虑,“如果开战,谁的获益最大?是朝廷,所以朝廷是最希望道门内乱的,还有那些隐秘结社,也会趁机兴风作浪,推波助澜。试想,如果朝廷一边拱火太平道,一边在三道之间制造紧张气氛,甚至是亲自下场,比如说伪装成太平道之人主动进攻太平道和正一道,结果会如何?”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说道:“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全真道和正一道却是两难。不反击,会承受来自内部的压力,反击,局势便会彻底脱离掌控。无论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还是其他什么人,都无法阻止。”
张月鹿叹道:“玄圣说过,开始一场战争很容易,结束一场战争很难。我相信三位副掌教大真人都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只不过明白是一回事,局势是否会按照他们设想的那般发展,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齐玄素重新开始吃包子,吃得很快,不管荤素,一口一个,又把那碗白粥喝光之后,方才说道:“这让我想起了你说的江南大案,所有人都明白一件事,可以借机中饱私囊,但不能太过分,起码要有所收敛。这些道理极其简单,可问题是,所有人都指望别人来践行这个道理。”
“那些被祖庭处死之人,在沉船事故之后,他们明知道情况已经十分危险了,度支堂、市舶堂、北辰堂都已经注意到了江南道府,他们仍旧不肯吐出一些货物拿来过关。只要过了这关,度支堂、北辰堂的人走了,这江南道府还是他
第一百六十七章 竞买
随着东西方交流的加深,近百余年来逐渐兴起一股西学的浪潮。
所谓西学,除了取长补短的学习交流之外,也将西方的一些习惯搬到了东方。
比如说拍卖。规则倒也简单,拍卖的物品,价格不固定,最终商品由出价最高的人获得。必须有两个以上的买主,只有这样才能有竞争。因此,“拍卖”也称“竞买”。
其实东大陆过去也有类似行为,只是不成体系,海商们将西方的这套规则传来之后,立刻流传开来。七宝坊主导下的黑市尤其喜爱此类行为,齐玄素曾经以江湖人的身份参与过一次,不过因为囊中羞涩的缘故,什么也没有拍到。
有句话叫作矫枉必须过正,当年大晋有感于前朝大齐的藩镇割据,终其一朝,始终压制武将。本朝有感于前朝的文官党争和宦官干政,也十分在意文武平衡,不使文官压制武将,武官也可以登阁拜相,更是直接废黜以司礼监为首的内廷二十四衙门。
道门同样如此,在道门之前是儒门占据天下正统,道门有感于儒门后期的固步自封、食古不化、青黄不接,便十分在意年轻人的提拔任用和各种创新革新,所以很容易接受新鲜事物,再加上道门本身就是天底下最大的海商,所以这股西学的风气也吹到了道门内部。
道门内部也有竞买的存在,一般由市舶堂负责,主要是各种数量不多却又需求不小的珍贵货物。化生堂、天机堂偶尔也会举行竞买,主要是推广自己的产品,甚至北辰堂和天罡堂也举办过,北辰堂卖的是各种犯事之人的家产,天罡堂卖的是缴获的战利品。不过紫薇堂和祠祭堂从不参与,毕竟不能让紫薇堂卖道冠箓牒,也不能让祠祭堂卖仁义道德。
这种竞买多是高品道士参与,部分朝廷和儒门之人也可以受邀参加。
腊月初十,正一道和全真道要在上清宫联合举办一次竞买。
这次竞买的规格要低了许多,天师不会出席,张拘成和齐教正这两位参知真人也不会出席,主要是为了联络感情,名义上则是竞买的全部所得用于抚恤因西域战事而战死的灵官,而且是额外抚恤,也就是道门规定的抚恤照常发放,由度支堂拨款,这笔抚恤则是额外增加的,差不多是两份抚恤的意思。
不过相应的门槛也降低了许多,张月鹿就收到了邀请。
平心而论,以张月鹿的名气和地位,收到邀请是一件十分合乎情理的事情,没有收到邀请才不正常,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月鹿是正一道和全真道交好的最佳证明,明明是张家子弟,却是由地师提拔,越是这种场合,越要让张月鹿出来露一个脸,大概有些吉祥物的意思。
除此之外,澹台琼、张拘奇、张玉月,以及刚刚赶到云锦山的董白靖也都收到了邀请。
本来齐玄素觉得自己多半要陷入某种尴尬境地,他已经做好了面对的
准备,不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齐玄素也接到了一份请柬,这份请柬不是来自于正一道,而是来自于全真道,据说是全真道的一位真人指名道姓地邀请齐玄素。
这让澹台琼不禁深思,难道齐玄素与齐教正的齐家有什么关系不成?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外人不得而知的故事,比如说齐家遗留在外的血脉。她知道齐教正素来与张拘成交好,虽然天师才是族长,但毕竟还是副掌教大真人,要处理的事务极多,张拘成才是实质上的一家之主,如果齐教正出面提亲,张拘成多半会答应下来。
为此,澹台琼还特意动用人脉打听了下,结果发现此事与齐教正这位参知真人没有半点关系,是另一位全真道真人邀请了齐玄素,这位真人甚至不在蜀州任职。
除此之外,澹台琼还听说了一个消息,齐玄素在白帝城被蜀中总兵官陈福安出手打伤,可陈福安次日出城的时候,被人截住去路,双方大打出手,有人亲眼见到风雷大作,最后竟是陈福安被打成重伤,甚至还被人家打断了一条胳膊,狼狈离去。
事后,蜀州道府和蜀州总督都没有任何动静,好像此事从未发生过一般。
这让澹台琼愈发看不清齐玄素了,明明就是个万象道宫出身的普通年轻人,怎么突然有了背景?是机缘巧合?还是真人不露相?
虽说母女两人不和,但澹台琼从不会否认自己女儿的聪慧,此人能入得女儿眼中,说不定就是女儿察知了些不为人知的内幕。
不过澹台琼有一点却是错了,她犯了以己度人的毛病,说张月鹿未经疾苦也好,说张月鹿书生意气也罢,可张月鹿身上总是有一股理想的浪漫色彩,这正是张月鹿最让齐玄素心折的地方,可澹台琼总是用自己的功利心思去揣度张月鹿的种种想法,自然会得出一个南辕北辙的答案。
如果要看家世,那么李天贞岂不是更好?若论家世,又有几个人能比得上李天贞?
齐玄素自己也是大为震惊,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到底是哪位真人邀请自己,难道是季道人?要不就是天罡堂的掌堂真人,也就这两位真人知道齐玄素这个小人物。
可就算是这两位真人,也没道理主动邀请齐玄素才对,若说两人邀请了某些人,顺带邀请了齐玄素,比如邀请摇光司的所有执事,齐玄素包括其中,倒也在情理之中,可专门指名道姓地邀请齐玄素一个人,着实是说不过去。
最后张月鹿一语道破:“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人家邀请你,不正是打算与你见一面么?”
于是齐玄素便与张月鹿一起,去往上清宫。
这也是齐玄素第一次见识到上层道门的冰山一角,因为此事是由上清宫出面,规格不高是相较于腊月初八的夜宴而言,实则规格很高,不乏二品太乙道士出席,三品幽逸道士就更多了。
竞买的主要场所设在上
清宫的大礼堂。
所谓礼堂,与金阙的布局相差不多。
金阙的布局并不复杂,远比礼堂要大,正中设须弥座,上面只有一把简简单单圈着扶手的紫檀木座椅,那是属于大掌教的位置。
座椅后摆着一尊偌大的三足加盖的铜香炉,炉盖上按八卦图像镂着空,铜香炉正上方的北墙中央挂着一幅装裱得十分素白的中堂,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天下太平”。
大掌教座椅坐北朝南,其余东、南、西三个方向各有十二把座椅,总共三十六把座椅,对应三十六位参知真人。而每十二把座椅的上首又有一把规格更胜一筹的座椅,总共三把,对应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其余平章大真人的座椅会依次分布在大掌教所在须弥座下方的左右两侧,三十六把座椅之后,便是供旁听议事的普通真人的座椅,大概有一百零八把,整齐排列,间距远不如三十六把座椅那般宽松。
礼堂也相差不多,只是去掉了单独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之位,改成了一整排座位,可供十二人落座,其余座位也不刻意分成三大阵营。
不过当齐玄素和张月鹿过来的时候,时辰未到,礼堂的大门是关着的,早到的人都徘徊在礼堂外的大厅中,至于那些大人物们,都是最后踩着点过来,自然不必等候。
在张月鹿的要求下,两人都是穿了便装常服,而非道门的正装,原因在于道门正装等级分明,齐玄素一个七品道士站在这里,难免会引来许多异样目光,不是鹤立鸡群,而是鸡立鹤群了,张月鹿怕齐玄素尴尬,便主动陪他身着便装。本来以张月鹿的年纪,身着四品祭酒道士的正装,是极为露脸的事情。
都说人靠衣装,张月鹿一身水白衣裙,气态与平日大不相同,端庄典雅,又透出几分温婉,不见平日不输男子的英气。
齐玄素的衣服是张月鹿置办的,一身月白袍子,金丝滚边镶纹,白底黑纹的方头云履,嵌玉腰带,戴一顶白玉冠,竟然也透出几分潇洒不俗的翩翩公子意味,不见了江湖人的粗野。
两人并肩而立,还真有几分郎才女貌、珠联璧合的意思。
周围许多人也注意到了两人,大多都认出了张月鹿这位天之骄女,却不认得齐玄素,不由得对这位与张月鹿关系亲密的年轻男子格外好奇,纷纷猜测齐玄素的身份。
有人说齐玄素出身正一道颜家,早就与张月鹿定下了婚约,这次是来准备完婚的。
也有人说齐玄素是全真道齐家的年轻俊彦,这次随同长辈造访大真人府,是要为这次正一道和全真道的准会盟锦上添花,以双方联姻来一个漂亮的结尾。毕竟齐真人和张真人交好,从来不是什么秘密。
澹台琼和张拘奇夫妻二人来得稍晚一些,与张玉月夫妇二人同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一家四口,张月鹿才是张家的大宗千金。
第一百六十八章 故人
便在这时,传来一阵骚动,许多人的视线都转向大厅入口的方向。
一对年轻男女携手走入大厅之中。
如果抛开张月鹿身上笼罩的各种光环,以及张月鹿那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仅从相貌而言,张月鹿是不如这名女子的。不能说张月鹿不好看,只能说美人之间亦有差距,张月鹿从来就不是凭着相貌取胜之人,她的长处在于少有人可比的独特气质。
女子身着一身纯色白衣,不然尘埃,清丽秀雅,莫可逼视,神色间却是冰冷淡漠,当真是洁若冰雪,也是冷若冰雪,实不知她是喜是悲,是怒是乐,一看便是不易接近之人。
在她身旁的男子自然也要强出齐玄素许多,一张清癯俊秀的脸孔,剑眉入鬓,凤眼生威,让人禁不住称赞一声好个美男子,与那女子站在一处,竟是不落下风。
而且男子身上自有一股锐气,这一点倒是有些类似于张月鹿,不过又与张月鹿不完全相同。齐玄素一直认为张月鹿身上有龙虎之气,虎豹之驹,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气;鸿鵠之鷇,羽翼未全而有四海之心。虽然在长辈和大人物的眼中,还稍显稚嫩,可在地位相差不多的人之中,却是极具压迫力,不怒而威。
此人的锐气则像是出鞘的利剑,寒光慑人,寒气逼人,不似张月鹿那般堂堂正正,有些剑走偏锋的意味。
齐玄素和张月鹿自然也注意到了这对极为出彩的男女,不过张月鹿倒是没有什么女子相妒,只是道:“这姑娘是水晶做的,还是个雪人儿。”
齐玄素却是没有说话。
张月鹿有些奇怪地望向齐玄素。
只见齐玄素神色怪异,隐隐透出几分厌恶之色。
张月鹿忍不住好奇问道:“天渊,你认识这两人?”
齐玄素道:“姑且算是认识,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们,晦气。”
张月鹿很少见到齐玄素这般作态,越发好奇:“怎么,你跟他们有仇?”
齐玄素斟酌言辞,缓缓说道:“你看过我的档案,应该知道我是出身于万象道宫丙子年甲科,他们与我同科。”
张月鹿讶然道:“如此说来,你们还是同窗,应该关系不错才是。”
“你不是万象道宫下宫出身,不明白里面的许多门道。”齐玄素摇头道,“在结业之前的三个月,万象道宫会有一次特殊试炼,将有志于成为道士的道童们分为两个阵营,分别命名为龙社和虎设,然后让双方在万象道宫内划出的规定区域中进行一场交锋对抗,双方会各自推举出一名首领,排兵布阵,其余人领命行事,各司其职。输了会有惩罚,赢了会有奖励。对于当时一无所有的道童们而言,这次奖励十分重要,所以人人求胜。”
张月鹿第一次知道万象道宫的下宫还有这样的试炼,脸上露出感兴趣的神色:“早知道我就不该去上什么族学,应该去万象道宫的。”
齐玄素无奈道:“以你的出身,去万象道宫的下宫就不怕被孤儿出身的孩子们孤立?”
张月鹿反问道:“难道你觉得趋炎附势之徒只在成年人中才有?”
齐
玄素无言以对。
张月鹿问道:“若是我去了万象道宫的下宫,应该能够被推举为龙社或者虎社的首领吧?”
齐玄素道:“大约能吧。”
张月鹿又问道:“你做过首领吗?”
“没做过。”齐玄素摇头道,又伸手一指那对年轻男女,“可他们做过。”
张月鹿微微一怔:“他们都做过?”
齐玄素道:“男的叫万修武,虎社首领。女的叫岳柳离,龙社首领。当年我是龙社成员,这个岳柳离小小年纪,倒是心狠手辣,虎社因为其社主修为高绝,大占上风,她便在不曾提前告知的情况下,拿我们一队人做诱饵,意图死中求胜。若不是教习及时赶到,我们这队人差点就要死在那次试炼之中。饶是如此,万修武也在我身上留下了一道口子,让我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说到这里,齐玄素下意识地伸手去按伤口所在的位置,却忽然想起,吸收了“玄玉”之后,自己已经是焕然一新,再没什么陈年旧伤了。
张月鹿听明白了,眯眼望向那对仿佛神仙眷侣的男女。
齐玄素继续说道:“我最后没拿到奖励就不说了,愿赌服输,被人砍了一刀也不说了,技不如人。他们两个倒是在事后英雄惜英雄,情投意合,我们这些人算什么,他们的踏脚石吗?所以我是有怨气的,总不能遇到这种事情,还要心服口服,拍手叫好。”
张月鹿问道:“你对他们有怨气的事情,他们知道吗?”
齐玄素摇头道:“应该不知道,他们是万象道宫的骄子,至多记得有我这样一号人物,哪里会在意我是怎么想的。”
张月鹿淡淡道:“什么骄子,道门最不缺的就是所谓的骄子,一抓一大把,凭什么瞧不起别人?”
齐玄素苦笑道:“也就你有资格说这种话。”
“我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天之骄子,甚至连天才也算不上。”张月鹿道,“真正的天才应该是东皇那样的,没什么特别的机缘奇遇,仅凭自身,在我们这个年纪就已经跻身天人。东皇是有资格俯视他人的,所以我觉得,想要自称天才,先在三十岁前之前不靠外力跻身天人再说其他。”
齐玄素无奈道:“纵观古今,又出过几个东皇?”
张月鹿正要说话,却发现万修武和岳柳离注意到了两人,正朝两人走来。
齐玄素收拾心情,将陈年的怨气重新压回心底,恢复到平时的模样。
从气势上来说,万修武和岳柳离可谓是平分秋色,并不存在谁比谁高出许多,可反观齐玄素和张月鹿,就是绝对的女强男弱,没办法,齐玄素是境界修为不如张月鹿,身份地位不如张月鹿,就连心胸格局这方面,也差着不少,不如张月鹿才是正常。
所以万修武和岳柳离的目光主要集中在张月鹿身上,对于齐玄素只是一扫而过,甚至没能认出齐玄素这位同窗,毕竟齐玄素与过去相比,变化还是比较大的,尤其是今天还换了一身行头。
这正合齐玄素的意,他不太习惯也不太喜欢被人注视,最好让他在角落里,可以自如随意地观察别人,而不必担
心其他。
张月鹿倒是没有冲动地要替齐玄素打抱不平,只是以平常态度面对两人。毕竟她并非莽夫,在得知堂姐和母亲的谋划之后,也没有直接去当面挑破,因为没有证据,很有可能会被倒打一耙,陷入被动。
也许张月鹿不算是同辈人中资质最顶尖之人,可名声却是最大的,主要得益于三件事,第一件事是江南大案的功臣,第二件事是曾经打过李家辈分极高的嫡系子弟李天贞,第三件事是如此年纪便被地师钦点为副堂主。
两人显然是听说过张月鹿的大名,并无太多倨傲,只是有着试探和比较。
又因为张月鹿是女子,万修武并没有主动开口,而是由同为女子的岳柳离出面与张月鹿攀谈。
张月鹿并不拒人千里之外,以礼相待。
岳柳离的目光扫过始终一言不发的齐玄素,轻声问道:“这位是?”
齐玄素终于开口道:“齐玄素。”
岳柳离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只是觉得有些眼熟。
这也在情理之中,“齐玄素”这个名字是齐浩然取的,齐玄素在万象道宫时并不叫这个名字。
岳柳离越看越觉得眼熟,忍不住问道:“冒昧请问,你是万象道宫出身?”
齐玄素点头道:“是我,难为社主还记得我。”
岳柳离终于可以确认了:“你改名字了。”
齐玄素点头道:“是,齐玄素,叫我表字‘天渊’就好。”
“齐天渊。”岳柳离轻轻感叹了一声。
全真道也不全是出家之人,两人如今都是无墟宫掌宫真人的弟子,随同师父一同来到云锦山做客,自然不会把齐玄素与参知真人齐教正联系起来,认为齐玄素是齐教正的后辈子侄。
因为齐玄素不是虎社之人,所以万修武对于齐玄素的印象更为薄弱,开口道:“原来是故人同窗,能在此地相见,倒也是缘分,齐兄弟也是受邀参加竞买的?”
齐玄素如实道:“有位真人相邀,不敢不来。”
岳柳离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她没想到,当年那个被她当做棋子弃子的家伙,竟然也走到了登堂入室的地步。
真人相邀,佳人相伴。
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岳柳离忍不住问道:“天渊与张姑娘是?”
张月鹿主动开口道:“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万修武闻言,眼底浮现一抹阴沉,转瞬即逝。
在万象道宫的时候,万修武是当之无愧的领头人物,修为最高,威望也是最高,一呼百应,在万象道宫的狭小环境中,他早早体验了一把权力的滋味,后来又抱得美人归,可谓是圆满。反观齐玄素,在万象道宫时并不算出彩,只能说是中等偏上,最后的试炼中,更是被万修武三刀砍翻,实在无法与万修武相提并论。
可万修武忽然发现,当初那个普通的同窗,竟然与他平起平坐了,而且谁也不会认为岳柳离强于曾经以暴力手段拒绝李天贞的张月鹿,其中的落差,让他很不舒服。
一时间,气氛有些僵硬。
第一百六十九章 命宫
就在这时,礼堂的大门缓缓开启。
众人开始依次进入礼堂,礼堂内还有一道侧门,专供大人物们进入。
张月鹿领着齐玄素进入礼堂,轻声说道:“这次竞买还是小打小闹,你应该看看北辰堂的竞买,那才叫热闹,都是房契地契,有玉京的,也有金陵和帝京的,通通发卖。许多真人也会出面竞价,可不讲什么谦让。”
张月鹿以前就在北辰堂任职,所以对于北辰堂的竞买记忆深刻。
进了礼堂,并无固定座位,而且座位数量要多于请柬数量,所以除了最前面的几排之外,可以随意落座。
两人找了个不怎么起眼的位置紧挨着坐下,少一时,就有道士将今天的竞买单子递进来,总共两页纸。齐玄素接过来之后,将第二页给张月鹿,一人看一页,看完之后再交换过来。
第一页都是小物件,以西洋货物为主,比如圣廷教士从新大陆得来的黄金头冠,重约十二斤,不说工艺,就算直接熔成黄金,也有十斤左右。如今已经不再是一斤十六两,而是改为一斤十两,也就是一百两黄金,可兑换一千太平钱。
这次竞买的底价则是九百太平钱。底价虽低。但是想要拿到手,未必便宜。
已经让齐玄素望而却步。
除此之外,还有西洋的大型千里镜,长约一丈,号称万里镜。西洋的新型长铳,与东方火铳不同,不在弹丸上做文章,而是专注于火铳本身,可以装填多发弹丸,也可以连续发射。
据说西方已经开始研究不用弹丸的全新长铳,且初见成效,有喷火铳,也有射光铳,仅从表象上来说,倒是有些像传统意义上的法宝。不过这些属于机密,并不对外出售,就算侥幸得到,也是到了天机堂或者神机营的手中,不会拿出来竞买。
张月鹿只是想要凑个热闹,开始并没有打算买什么,但是见前面的小物件中,有不少底价便宜的,也就有些动心。
她就看中了一件可以用来易容的面具,底价是五百太平钱,还在她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至于第二页,就是一些大宗商品,有古人的书画,也有古董瓷器,以及玉器翡翠等等,最显眼的还是压轴和大轴,倒数第二个出场的压轴是大真人府拿出的一枚朱果,已经处理完毕,可以放心服用,底价是五千太平钱。最后出场的大轴是一件须弥物,品相上等,底价是一万太平钱。
齐玄素第一次知道须弥物竟然如此值钱,不由望向张月鹿手腕上的那只须弥物,相较于张月鹿放在须弥物中的东西,倒是须弥物本身更为珍贵。
张月鹿晃了晃手腕:“别看了,这是道门发的,不能随意买卖。”
齐玄素收回视线,道:“我感觉就是白来一趟,什么也买不起。”
张月鹿轻轻一笑:“在这种地方买东西,主要是一个‘善’字。等你买得起的时候,不会专门跑到这种场合买东西。”
“有道理。”齐玄素点头认可道。
既然什么都买不起,齐玄素也就释然了,开始与张月鹿闲聊,就连一众真人、三品幽逸道士什么时候入场的都未察觉。
真人们落座之后,竞买正式开始。
大多数人的注
意力都转移到了这上面,不过也有极少数人的注意力放在了齐玄素和张月鹿身上。
比如说澹台琼和张玉月。
澹台琼的定力更足,只是偶尔瞥一眼女儿,然后便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视线,云淡风轻,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可张玉月就是毫不掩饰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齐玄素就是负了张大小姐的李命煌。
再有就是万修武和岳柳离。
两人见过齐玄素和张月鹿之后,心思就不可避免地落在了两人身上,岳柳离好奇齐玄素到底经历了什么,又是哪位真人相邀。万修武则在想齐玄素到底用什么手段,拿下了连李天贞都铩羽而归的张月鹿。都是万象道宫出身,没什么家世可言,难道是小白脸吃软饭?可齐玄素那张脸,的确不丑,甚至还算是中等偏上,却远未达到靠脸吃饭的地步。
唯有齐玄素自己心知肚明,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哪位真人相邀,更谈不上什么交情。
就在此时,一名二品太乙道士姗姗来迟。
他不是从那道专供大人物出入的侧门进来的,而是从礼堂的正门径直步入其中。
此时众人都已经落座,背对正门,竟是无人发现此人的到来,只有几名负责侍候的道士见到这位头戴莲花冠的真人,大惊失色,正想要行礼,此人却将右手食指竖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几名道士不敢出声,任由这位真人步入礼堂。
此时竞买已经渐入佳境,倒也不需要主持之人如何喊叫,叫价之声此起彼伏。
这位太乙二品道士环顾四周,目光停留在角落的年轻男女身上,微微一笑,然后悄无声息地向两人走去。
齐玄素浑然未觉,直到此人坐在自己身边,才骤然惊觉。
可一直在关注齐玄素的几人却都注意到了此人。
不必多想,这就是那位邀请齐玄素的真人了。
澹台琼轻声问道:“玉月,你认得此人吗?”
张玉月仔细看了片刻,摇头道:“不认得,不过似乎是十三叔的朋友。”
张拘平在拘字辈中排名十三,张拘奇则是排名十二。
澹台琼微微点头,没有多言。
万修武和岳柳离也注意到了此人,吃了一惊,万修武低声道:“是裴真人。”
岳柳离神色凝重:“他竟然与裴真人有交情?”
其实不仅是万修武和岳柳离吃了一惊,齐玄素同样是吃了一惊,来人竟是他的旧相识,不过是一面之缘。
齐玄素还记得他的名字,裴小楼。
两人上次见面,是在从芦州去往玉京的飞舟之上。
当初齐玄素只当此人是胡吹大气的骗子,只是他如何也没有想到,此人竟然是一位二品太乙道士,纵然不是参知真人,却也是名副其实的大人物。
那么当初的那些话就不是胡说八道,而是人家有一说一,坦然相告,只是齐玄素犯了以貌取人的毛病,把实话当吹牛。
这一刻,裴小楼当初的声音仿佛又在齐玄素的耳畔响起。
“愚兄痴长几岁,早年时曾经在万寿重阳宫学道,后来道法小成,奉师门之命下山济世,积累外功。在那大江
之畔,贫道曾经偶遇东华真人,东华真人见我与他老人家有缘,便传我‘太微真术’,只要持恒修持,便可上窥天意,下查地气。”
“无奈愚兄根骨稍次,修不得此法。好在愚兄还是个有福之人,游历齐州时,再遇东华真人,于是向东华真人请教了‘紫微斗数’。道友,你说准不准?”
齐玄素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最后硬是挤出一个字:“准。”
裴小楼哈哈一笑:“上次看相,我的话还没说完,等我看完了,道友再说准不准。”
齐玄素鬼使神差道:“怎么不见尊夫人?”
按尊夫人之称,今人以称其妻,不知古人以称其母。按照今人的称呼,自然是称呼妻子,而非称呼母亲,齐玄素至今还记得那位让裴小楼狼狈不堪的“女壮士”。
不过话刚出口,齐玄素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裴小楼脸色一僵,轻咳道:“这个嘛,她还有事,所以留在了玉京。”
齐玄素赶忙转开话题:“对了,我下飞舟的时候,怎么没见到真人?”
裴小楼的脸色愈发僵硬:“我当时有急事,直接飞去了玉京。”
齐玄素隐隐猜测到,只怕有急事是假,躲避夫人是真。
就连不知此事前因后果的张月鹿也瞧出裴小楼神色不对,轻轻掐了下子齐玄素的手臂,让他别乱说话。
齐玄素轻咳一声,干脆不再说话。
裴小楼倒是没有动怒,只是略有尴尬,过了片刻便恢复常态,说道:“上次见面,我给道友看相,还未来得及说结果,道友想不想听?”
不管齐玄素想还是不想,都点头道:“想。”
裴小楼随手设下一道隔音的禁制,认真打量齐玄素,顺带也将张月鹿包括进去,然后缓缓说道:“正所谓紫府武相,位居人上。所谓‘紫薇武相’,是指紫薇、天府、武曲、天相,放在过去,祠祭堂又名天相堂,度支堂又名天府堂,北辰堂又名武曲堂。依我看来,两位都是不俗面相命格,日后定是前途无量。”
这一刻,齐玄素又觉得眼前之人是个戴着莲花冠的骗子。
张月鹿微笑问道:“何以见得?”
裴小楼轻抚胡须,答非所问道:“张姑娘命宫主星天府,不拘小节,大而化之。”
他又望向齐玄素,道:“齐道友命宫主星廉贞,刚毅果决,自立自强。”
“天府星在辰、戌二宫守命,必有廉贞星同坐,若无煞星冲破,为‘天府朝垣格’,也为‘府相朝垣格’,富贵双全,食禄千钟,得人景仰,女命忠贞有节,多半家世优越,可得贵人扶持及亲属助力,若适逢廉贞星化禄,主少年难以得志,三十岁以后,才可崭露头角,但此时若有化忌星及六煞星之一同宫,可帮助廉贞和天府冲出辰、戌宫天罗地网的束缚,虽然不免于辛劳,但终能事业有成。”
“天府星是南斗帝星,和天相星同为紫微星的左右手,一为财库主,一为掌印官。天府星虽具才能,但保守厚重,个性内敛,不过与廉贞星同宫,不仅能发挥天府星重实际而稳重,同时也可约束廉贞星之‘邪’和‘桃花’,化解廉贞星之‘囚’,实乃绝配。”
第一百七十章 故交
齐玄素听完之后,没有发表意见。反倒是张月鹿道:“真人看得极准,借真人吉言。”
裴小楼哈哈一笑:“我曾听闻,张姑娘不轻易夸赞旁人,哪怕是上司、长辈也不例外,今日我能得到张姑娘的夸赞,实在是难得。”
张月鹿道:“真人言重了。”
齐玄素试探问道:“真人这次来云锦山,是为了太平道的事情吗?”
“可以这么说。”裴小楼并不隐瞒,“太平道,尤其是李家,野心勃勃,想要让道门出现第三位李姓大掌教,这是正一道和全真道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就是玄圣看到这一幕,也不希望他亲手建立的道门变为一家之天下。”
齐玄素和张月鹿对视一眼,谁也没有贸然说话。
裴小楼道:“不过你们也不要太过担心,现在双方还在相互试探阶段,远没到要动刀动枪的地步,不过我倒是听说知命教、灵山巫教又有动作,以后的太平日子只怕是越来越少了,你们两人都在天罡堂,少不得与他们打交道,还是小心为好。”
“多谢真人提醒。”张月鹿道,“最近不在玉京,就连消息都闭塞了许多。想来桌上的卷宗已经堆积如山。”
裴小楼笑道:“所以参知真人们才会配备那么多的副手和辅理,就是为了应付这些差事。”
张月鹿本身就是别人的副手之一,对此深以为然,她每次去掌堂真人的签押房时,老头子都悠游自在,要么喝茶,要么挥毫泼墨,书案桌面上放着的多半是他自己的墨宝,而不是什么卷宗,反正不像自己那般忙碌。
齐玄素又问道:“开春之后就轮到国师做轮值大真人,在真人看来,国师是否会在人事方面有大动作?”
裴小楼道:“大掌教之位空悬,直属于大掌教的九堂暂且听令于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太平道大真人掌握北辰堂,全真道大真人掌握紫薇堂,正一道大真人掌握天罡堂,互相制衡,这是如今玉京的格局。”
“而且你要明白一件事,轮值大真人权力很大,但不能等同于大掌教,因为有一个制约,那便是三位大真人轮流代行大掌教职权,若有大事,则共商而决。如果想要更换一位掌堂真人,那便是大事,轮值大真人无法一言而定。若不能更换掌堂真人,仅仅是换几个副堂主,并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
“说白了,轮值大真人主要是维持局面,最多相当于半个大掌教。这一年来,天师和地师各做了半年的轮值大真人,也没把太平道的人怎么样。两位副掌教大真人并非完全齐心只是其一,其二就是轮值大真人没有那么大的权力了。”
齐玄素稍稍宽心,不过又不是那么宽心。毕竟张月鹿不是堂主,只是副堂主,轮值大真人还是有绕过其他两位副掌教大真人和金阙直接废黜副堂主的权权力的,谁敢保证太平道大真人不会为孙子出气?
因为裴
小楼设下了隔音禁制的缘故,外人无从得知三人谈话的具体内容,但从表面上来看,三人可谓是相谈甚欢。
这就让旁人对齐玄素和裴小楼的关系愈发感到迷惑。
瞧这样子,的确是旧相识,可齐玄素如何与一位真人搭上关系?
澹台琼轻声问道:“玉月,这位真人姓什么?”
“好像是姓裴。”张玉月素来对这种事情不怎么上心,标准的千金大小姐,尤其是有一个出色且疼爱自己的兄长的前提下,不必支撑门户,可以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
“姓裴。”澹台琼轻声自语道。
最早的时候,佛道合流共抗儒门,许多佛门中人也加入了道门,比如慈航真人这一脉最早就是佛门弟子,后来佛道分裂,慈航真人这一脉反而选择留在了道门,继续做道门的真人,而不是佛门的德士,而道门的许多功法、制度也有佛门的影子,比如张月鹿所修炼的“慈航普度剑典”,其中的“天花乱坠”、“地涌金莲”、“万劫佛光”、“千剑观音”等招式,都是明显的佛门风格。
后来道门击败了儒门,儒门失去正统地位,成为道门的附庸,在这个过程中,又有许多儒门弟子改投道门,比如澹台家、宁家、裴家、谢家等等,都曾是儒门世家。
澹台琼的祖先就是儒门先贤,家族中曾出过一位平章大真人,对于这些同样来自儒门的家族更为了解。其中裴家,祖上位于齐州的兰陵府,儒门弟子,历代为官,直到有一位家族子弟遇到了玄圣,拜玄圣为师,就这么跟随玄圣开始了复兴道门的大业,最终做到参知真人,并带领整个家族加入道门。
时至今日,裴家固然比不得一门七真人的李家,也比不得号称天下只三人家的张家,却也不可小觑,全真道二号人物东华真人便是出身裴家。而东华真人作为一个固定名号代代相传,其山门居处就位于齐州境内的金鳌峰上,距离兰陵府的祖宅不远,与清微真人世代居住的蓬莱岛隔海相望。而如今的太平道大真人就是上代清微真人。
只是随着局势变得紧张,东华真人已经很少返回齐州,久居玉京。
另一边,万修武和岳柳离身为全真道弟子,知道的更多一些。
这位裴真人的确与东华真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东华真人的幼弟,如果参知真人齐教正是代表了地师,那么裴小楼就是代表了东华真人,分量不轻。
“难道是我们猜错了,这个齐玄素真与齐真人的齐家真有什么关系,只是齐家人不好出面,便请裴真人出面代为照料?”万修武自言自语道。
岳柳离微皱眉头:“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不过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万修武并不轻视岳柳离的意见,说道:“的确没有那么简单,就算是流落在外的血脉,也没道理送到万象道宫去。如果送到万象道宫去,又何必再让一
位真人再出面照拂。总不会是最近才相认的。”
岳柳离摇头道:“不要说了,就算我们知道了内幕又如何?若是这些话传到了齐真人的耳朵里,对我们不利。”
万修武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私下议论一位参知真人,罪名可大可小,如果参知真人本人并不介意,也就是训斥几句的事情。可如果参知真人十分介意,甚至因此而动怒,那么两人的下场就很难说了,恐怕前途到此为止,安魂司守坟是个不错的去处
竞买逐渐步入尾声,真人和三品幽逸道士开始出手,那枚压轴的朱果拍出八千太平钱的高价,被一位全真道的真人收入囊中,大轴的须弥物则是拍出了一万五千太平钱的价格,被张拘书拍下。
裴小楼对张月鹿道:“张姑娘,我还要向你借天渊一用,让他陪我说会话,不必多了,半个时辰就行。”
经过这段时间的交谈,裴小楼与齐玄素的关系熟络不少,不再称呼道友,而是改称表字“天渊”。
张月鹿平静道:“真人问他自己就是,何必问我?我又不是他的娘亲。”
说罢,她向裴小楼行了一礼,主动起身先一步离开,,只剩下裴小楼和齐玄素两人。
裴小楼道:“天渊,想必你有很多话想要问我,又不好当着张姑娘的面问,现在可以与我谈谈吗?”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齐玄素道。
两人也起身离开此地,来到礼堂外的一个僻静花园中,这里是上清宫,等闲人不能随意走动,不过裴小楼既是真人,又是客人,自然不算等闲人。
两人走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齐玄素斟酌言辞,主动开口道:“我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问,都可以问,我不想回答的自然不答。”裴小楼的态度十分无所谓。
齐玄素便不再客气,直接问道:“真人与我第一次相遇,是萍水相逢?还是真人有意为之?”
裴小楼似乎早就料到齐玄素会有如此一问,直接回答道:“一半一半,我当时的确要返回玉京,飞舟又是半月一趟,不管来早也好,来晚也罢,只要不超过半月,我们总会在那趟飞舟上相遇,算不得我有意为之。至于我为何要乘坐飞舟,自然是飞舟更为省力,如无必要,就算天人,也不愿意一路飞回昆仑。无量阶段的天人还好,仅仅是逍遥阶段的天人,难免气力不济,要中途停留歇息,还不如直接乘坐飞舟。”
裴小楼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这一半是萍水相逢。后一半则是有意为之了。我当时见到你之后,可以与你结交一番,也可以不做理会,都是一念之间,我当时还是决定见你一见。”
齐玄素敏锐注意到一点:“真人似乎早就知道我?可我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
裴小楼一笑道:“自然是有人提起过你,我与七娘是故交。”
第一百七十一章 往事
裴小楼的这个回答可谓是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齐玄素很早之前就怀疑七娘原本是道门内部的高品道士,后来叛出了道门,成为清平会的乙等成员,否则不会知道如此多的道门密辛。而且从谢秋娘的身份来推测,清平会的乙等成员已经十分厉害,不会是无名之辈。
亦或是七娘根本没有叛出道门,只是辞去了身上的职务,做一个闲散道士。这样的人在道门也比比皆是,并不奇怪。
那么裴小楼和七娘是故交,是完全说得通的。
只是裴小楼的动机到底是怎样,齐玄素还有些拿不准,七娘并非本名,而是词牌名“七娘子”的简称,裴小楼一口叫破这个名字,意味着他也是清平会成员?还是说他在故意诈自己?不过堂堂真人,一巴掌就能把自己拍死,何苦这么弯弯绕绕?除非他是想要借自己去对付七娘。
裴小楼好像看透了齐玄素心中所想,摆了摆手:“不要紧张,你可以事后找七娘求证。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七娘的真正身份,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就自称七娘,不过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还是三品幽逸道士。”
齐玄素稍稍放松,问道:“不知真人能否告诉我一些有关七娘的事情?”
“七娘?”裴小楼道,“那可太多了,贪财又吝啬,喜欢做生意,无利不起早,这会儿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什么开店吧?我们两个还搭伙做过一段时间的生意,后来赔了,七娘说我漏财晦气,便分道扬镳了。”
不知为何,齐玄素听到“赔了”二字,忽然有些想笑。
东方的水墨和西方的油画是截然不同的,简单来说,是画风不同。人与人之间也是如此,就拿张月鹿来说,她与七娘的画风便不大一样,可七娘与裴小楼的画风却是十分相符,总给人一种不是十分正经靠谱的感觉。
裴小楼自顾道:“再有就是,七娘的年纪也不小了,不过一直没有嫁人,其实我就不错,可惜我已经成亲了。”
齐玄素撇了撇嘴,不以为然。
他觉得后半句话完全是裴小楼自吹自擂,七娘未必看得上他。
裴小楼又道:“可人年纪大了以后,难免喜欢孩子。七娘说自己有个干儿子,经常在几个朋友面前夸赞她这个干儿子如何如何,我便忍不住想要见上一面。”
齐玄素表情古怪:“七娘说的这个干儿子,该不会是我吧?”
“还有别人吗?”裴小楼笑道。
齐玄素无言以对,虽然他在心底的确是把七娘当做长辈而非朋友,但平心而论,七娘与齐玄素心目中的母亲形象还是相去甚远的,齐玄素觉得母亲应该是端庄慈祥,和蔼温婉,可七娘实在是半点不沾边。
裴小楼拍了拍齐玄素的肩膀:“七娘很喜欢你,也希望你能出人头地,只是她因为一些原因,无法帮你什么。”
齐玄素轻声道:“其实不必帮我什么,我也不是没有手脚。”
裴小楼笑了笑,没再多言。
齐玄素问道:“真人对我的评价是什么?”
裴小楼反问道:“想听实话还是假
话?”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实话。”
“实话就是,也许是我眼力不行,也许是七娘略有夸大,总之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好,倒是那位张姑娘,让人眼前一亮,的确是个值得大力栽培的后辈,难怪被地师破格提拔为副堂主。”
齐玄素面上不显,心中难免失落,颇有些无颜去见江东父老的意思。
混了这么久,也没什么出息,玄圣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不说天下无人不识君,也算是举足轻重。张月鹿比他还小一岁,已经是四品祭酒道士,做到了副堂主。
同样的年纪,人家红得发紫,他还在这里青不溜秋地混着,一路走来,要么是因为裴小楼高看他一眼,要么是因为张月鹿高看他一眼,或是如裴小楼这般因为七娘高看他一眼,除了张月鹿和七娘,从没人因为他自己本身而高看他一眼。
若说齐玄素心如止水,不为所动,那就是自欺欺人了,他又不是看破红尘的僧人,也不是经历过大起大落的老人,如何能不在意。
关键是自己争气才行,才不算辜负了别人的期望。既不辜负七娘的期望,也不辜负张月鹿的期望。
万修武和岳柳离一起回到大真人府的客房,说是客房,实际上是独栋的院子,极为开阔,古朴典雅,尽显上千年世家的底蕴。
事实上大真人府占地极为广阔,远胜上清宫,当初玄圣打断地脉,造成山崩地裂的异象,也只是使大真人府塌了一角,可见一斑。
两人进了客厅,万修武坐在靠近门口的椅子上,一言不发。
岳柳离则是倒了一杯白水递到他的面前:“都说天下只三家人家:圣人后裔与上清张、龙城秦而已。要我看来,我们道门也只有两家人家,上清张和东海李而已,上清张是正一道,东海李是太平道,全真道最是松散,没有这样的大户人家,只有许多次一等的家族。不过对于我们来说,这些人家也不能小看,齐家、裴家、唐家、季家,都是全真道内部的老牌家族,没有像张家、李家那样出过大掌教或是副掌教大真人,可出过的参知真人却不在少数,底蕴雄厚。”
万修武接过白水:“玄圣一辈子都在努力消弭派系之别、门户之别,结果到头来,还是这个家族,那个家族,我们这些万象道宫出身之人想要出头,要么低头做狗,要么……”
岳柳离轻声打断道:“没了玄圣的李家仍旧是李家,还是那座高山,不会有太大的改变,这就是人家的底气,换成小门小户,没了祖宗荫庇,顷刻间便要风流云散,我们又能奈何。”
万修武叹了口气,气息在杯中的白水上荡漾出层层涟漪:“那个齐玄素……”
岳柳离沉声道:“要小心。”
“他还敢报复我们不成?”万修武皱起眉头。
岳柳离轻描淡写道:“这种事情也是难说,豁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当然是一句戏言,我们不是皇帝,齐玄素也不是光脚之人。可这句话也恰恰说明了一件事,没什么敢不敢,只有想不想。”
万修武不以为然。虽然他觉得齐玄素与过去相比,的确有些不一样
了,可在心底里还是瞧不上他,除非两人正面交手,然后齐玄素堂堂正正地击败他一次,才能扭转他的刻板印象。
岳柳离自然看出了万修武的态度,稍稍加重了语气:“当年龙虎社的事情,他不会忘。是我把他当作弃子,是你一刀把他差点砍死,换成是你,你能一笑而过?”
万修武没有说话,只是将杯中的白水一气饮尽。
岳柳离也陷入沉默之中。
当年龙虎社的事情,不是没有因由的。
齐玄素觉得冤枉,他与岳柳离无冤无仇,也没什么交集,却无缘无故地被派出去送死。
可在岳柳离看来,齐玄素自有取死之道。
百花会是万象道宫的盛会,地点选择在观星台,相传当年曾有术士在此观星测算天下大势,由此得名。
在观星台的不远处就是禁地星野湖,山湖之间是好大一片空地,遍植各色花卉,除了牡丹之外,还有桃花、水仙、迎春、报春、瑞香、山茶、白玉兰、紫玉兰、君子兰、琼花、海棠、芍药、杜鹃、仙客来,此时百花一处盛开,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蔚为大观。
道童们呼朋引伴,陆续登上观星台,要共赏百花盛开。
那一年百花会,她离开观星台,来到下方的百花丛中,背后便是湖天一色的星野湖,宛如仙子,参会的道童们,无不侧目惊叹,唯独齐玄素是个例外,竟是正眼也不瞧上一眼。
也许齐玄素自己都忘了当时在做什么,大约是在苦恼没完成的课业,也或是在感慨人生,甚至是没有睡好,总之他没有注意到如此美景,然后被岳柳离记在了心里。
岳柳离没有像话本里的女子那样,因为齐玄素的特立独行而对齐玄素产生什么好奇,更没想着去探究齐玄素的内心世界,她只是对齐玄素产生了极大的憎恶。
她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她就是那轮高悬夜空的月亮,可要是哪个星星不开眼,不来凑趣捧场,那便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如果齐玄素是她的裙下臣,每天像哈巴狗一样追求她,她有的是手段玩弄齐玄素,让他变成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可惜那时候的齐玄素可能是懂事晚,对女色半点不感兴趣,让岳柳离无从下手,直到龙虎社的时候,才被岳柳离抓住了机会,派出去送死。
虽然齐玄素不知道这其中的各种内情,竟然有人会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生出这般狠毒念头,但他也知晓岳柳离不像表面上这般“干净”,所以他十分不喜欢这种女子,甚至是厌恶,也正因如此,此心光明的张月鹿才会让他心动。
其实这些阴暗心思,不仅是齐玄素不知情,就连万修武也半点不知,他只当齐玄素是个倒霉鬼,战场上刀剑无眼,技不如人,算得了什么,所以才会不以为意。
可岳柳离如何能不心虚。
如今的她并无半点悔意,只恨当时棋差一招,竟是没能将齐玄素置于死地,否则也不会有今日这些麻烦。
想到此处,岳柳离眼神阴沉。
既然仇已经结下,那么如果有第二次机会,她不会再有丝毫手软。
第一百七十二章 颜明臣(上)
齐玄素与裴小楼作别之后,独自出了上清府,远远就看到张月鹿站在一处栏杆旁,因为今日换了一身大家闺秀的装扮,倒是显得娇怯怯地一副弱不禁风模样,秀眉微蹙,若有深忧。
齐玄素忽然心绪起伏,自己这二十多年的人生,能真心对待自己、瞧得起自己的人实在是不多,师父算一个,七娘算一个,再一个就是张月鹿了。前二者对于齐玄素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来说,在很大程度上填补了父母的空缺,是长辈而非朋友,唯有张月鹿才满足了齐玄素对于知交朋友的所有需求。
齐玄素朝着张月鹿走了过去。
张月鹿不知在想什么,十分入神,竟是没注意到齐玄素。
齐玄素只得伸手拍了下张月鹿的肩膀,问道:“想什么呢?在想自己成为大掌教后如何下手整治道门?”
张月鹿回神,白了齐玄素一眼:“少拿我打趣。我在想,前几天的预感到底从何而来?”
散人的“先天神算”只涉及到一些相面、望气的基础内容,后续的发展已经与“紫微斗数”截然不同,如果将两种神通看作是两个人,基础相同,就好似同样是万象道宫出身,后续的道路不同,前者更像是脚踏实地,勤能补拙,后者则主要看天赋,灵光一闪便抵得上无数苦功。
所以齐玄素并不能十分理解张月鹿的心血来潮,也无法提供太多建议。
张月鹿不再深思,问道:“裴真人都与你谈什么了?”
本来依照张月鹿的性子,是不会过问他人私事的,只是她觉得作为朋友,若是不问又显得有些刻意,应该没什么不可说的,总不能两人密谋了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我没想到,裴真人与我师父竟然是故交,所以多是叙旧,说了些有关师父的事情。”齐玄素很巧妙地将七娘替换成了故去的师父,如此一来,显得合情合理,而且也让人无从对证。
张月鹿却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十分关切地问道:“是裴真人找到害你师父的仇人了吗?”
齐玄素没想到自己当初为了掩饰过去经历而临时编造的谎言,张月鹿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一时间感动、愧疚皆有,竟是说不出话来。
感动是因为张月鹿还记在心上,齐玄素过惯了天大的事情都由自己担着的日子,没什么真正的朋友,有些萍水之交、酒肉朋友,哪里会管你这些事,不过是各扫门前雪,面子上过得去罢了。
惭愧的是自己
只能不断地用新的谎言却弥补旧的谎言,做不到以诚待人,实在对不起张月鹿的这番真心。
张月鹿没有想那么多,见齐玄素不说话,还当是勾起了他的伤心事,她不擅长安慰别人,便只好跟着一起沉默。
过了片刻,齐玄素收拾好心情,也整理好思绪,说道:“裴真人的确是发现了一些线索,似乎与太平道有关。”
“又是李家?”张月鹿问道。兴许是李家太过强势霸道的缘故,一有此类事情,总是让人第一时间想到李家。
齐玄素摇头道:“应该不是李家,好像与沈家有关,不过裴真人也不能十分确定。”
“沈家。”张月鹿若有所思道,“虽说李、陆、沈号称太平道三大世家,但在事实上,陆家、沈家可以算是李家的半个附庸,不过两家的风格又有不同,陆家是典型的为虎作伥,紧随李家的脚步,李家除了与皇室联姻之外,就是与陆家联姻最多。沈家相较于陆家,则要低调许多,虽然在大方向还是与李家保持一致,但也不是一味盲从李家,风评要比陆家好上许多。”
齐玄素半真半假道:“听裴真人说,应该无关于道门争斗,可能是与某个沈家成员的个人恩怨,不过还需要继续查证。”
张月鹿正色道:“我还是那句话,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不要客气。”
“好。”齐玄素点头应下。
两人一起往下方的上清镇走去,并肩缓步慢行。
齐玄素轻哼着一曲小调:“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凶藏吉。富贵哪能长富贵?日盈昃,月满亏蚀。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
“展放愁眉,休争闲气。今日容颜,老于昨日。古往今来,尽须如此,管他贤的愚的,贫的和富的。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这是齐玄素从七娘口中听来的,曲中辞意豁达,作曲作词之人显是个饱经忧患而看破世情的老人,他虽然不老,但这些年来却是历经坎坷,见识过世态炎凉,面临过许多生死关头,深有感触。
张月鹿听得若有所思,喃喃道:“吉藏凶,凶藏吉。”
“还在想?”齐玄素道,“不要想了,再想也是无益,天机又哪是那么好窥破的。倒是这一句‘日盈昃,月满亏蚀。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我觉得极
好,李家已经强盛了两个王朝,月盈则亏,月满则损,玄圣压制李家,就有这方面的考虑,不过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玄圣的恩泽又能绵延几时?”
张月鹿被齐玄素的这番话吸引了注意力,不由道:“你说得有理,李家的确到了盛极而衰的地步,可衰落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可能长达数十年,真能看到那一天吗?”
两人走了一阵,忽而云聚风起,飘起雪花来,再走出一段,雪越来越大,眼见天边黑沉沉地,殊无停雪之象。
从上清宫到上清镇的距离着实不短,两人此时只能冒着风雪朝遥遥可见的上清镇走去。
山路上并无他人,两人也既没有伞,也不想撑伞,反而颇为喜欢这种披风冒雪的感觉。
张月鹿微微张开双手,大袖随风飘摇,轻声道:“天渊,过完年我们就回玉京去。”
“好。”齐玄素自然没有不同意见。
对于他来说,云锦山之行的确算不上多么愉快的回忆,除了被人言语诛心,还要处处小心,实在是没什么滋味,如果不是答应了张月鹿,他早就想走了。
反倒是玉京,虽然大人物更多,但没人会刻意与他为难,倒是更自在一些。
就在这时,迎面走来一个撑伞之人,身材高大,身着鹤氅。
张月鹿忽然停下脚步,微微蹙眉。
齐玄素也随之停下脚步,生出几分警惕。
从齐玄素的角度看去,来人面容被伞遮住,只能看到一个下巴,不过齐玄素还是感觉到来人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带着明显的审视意味。
片刻后,那人收起了手中纸伞,露出真容,面如美玉,轮廓分明,却又没有半点脂粉气,英武不凡,足以让部分女子见之怀春。
不过张月鹿显然不在这个部分女子的范畴之中,她见到此人之后,虽然不曾露出什么厌憎之色,但也是十分冷淡,直接开口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来人这才从齐玄素身上收回视线,回答道:“是伯母请我来的。”
只听这一句,齐玄素已经猜出来人的身份。
应该就是那位被澹台琼相中却又被张月鹿否认的结亲对象。
颜明臣,三十岁,如今是四品祭酒道士,归真阶段的炼气士,在江南道府主持一府之地,距离副府主只剩下一步之遥,算是年轻有为。张月鹿升四品道士去万象道宫上宫的时候,他也在万象道宫,于是相识。
第一百七十三章 颜明臣(下)
太平道有三大世家,分别是李家、陆家、沈家,以李家为主,另外两家成为李家的附庸。正一道也大体是如此格局,以张家为主,以苏家、颜家为附庸,三家时常联姻,所以在许多人看来,张月鹿嫁给颜明臣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如今颜家的当家主母宗妇就是张家出身,如何也不会让张月鹿吃亏受气,甚至以张月鹿的强势,就是日后架空丈夫以主母身份执掌颜家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平心而论,这是极佳的姻缘,许多小宗出身的张家女子都是求而不得,一般只有张家大宗女子才有这般待遇,张月鹿出身小宗,因为天赋异禀,再加上颜明臣主动要求,才能轻松击败其他对手。至于两人喜欢不喜欢,那都是细枝末节,在大家族中,夫妻双方其实是坚实的盟友,而非恋人情侣,只要不相敬如兵,相敬如宾,相敬如冰,都行。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张月鹿竟然主动拒绝了这门大多数人看来都十分般配的婚事,最初给出的理由更是让人觉得十分扯淡,因为颜明臣太老了。
如今世道,正如两首古人之诗: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老夫少妻并非什么稀奇事,更何况颜明臣刚刚三十岁,只大了张月鹿不到十岁,又不是几十岁,的确算不得太大的差距。
所以任何人都觉得这只是个托辞借口,至于真实想法,少有人知。唯一不觉得奇怪的大约就是张玉月了,在她看来,张月鹿自小就想法古怪,旁人觉得好,她多半觉得不好,这才在情理之中。
只是包括澹台琼在内,也不敢太过逼迫张月鹿,毕竟张月鹿还有一条退路,那就是去全真道出家,所谓出家之人,无论僧道,都是斩断尘缘之意,也包括血缘家人,只要不曾还俗,便不能用宗法等世俗规矩去约束她。
更重要的是,地师和全真道有足够的实力去保证这条规矩的实行,如今又值正一道和全真道交好的准盟友时期,天师也不大可能为了这种事情出面。
其实也有人猜测,是张月鹿眼光太高,没有看上颜明臣,说颜明臣老是在给颜明臣留面子。这也在情理之中,以颜明臣的年纪而言,四品祭酒道士的确有些低了,若三十五岁才升三品幽逸道士,那么意味着要在四十岁之后,甚至年近五十的时候才能升二品太乙道士,那么此生很有可能就止步于此。
毕竟道门的任命提拔对于年龄有着近乎到刻板的要求。就算有家族助力,至多就是在甲子之年成为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一,而且还是排名靠后,与名列前茅的几位参知真人差距明显。
反观张月鹿,二十岁出头就是四品祭酒道士,以她的势头来看,只要不出什么意外,三十岁之前跻身三品幽逸道士已经是板上钉钉,以她的年龄而言,几乎等同于一个二品太乙道士已经收入囊中,几十年后成为一位参知真人也不是难事。
真正让人期待的是,张月鹿到底能走多远?是止步二品太乙道士,伤仲永?还是跻身参知真人后一路高歌猛进,继承慈航真人的衣钵,成为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中名列前茅之人?亦或是更大胆一些,平章大真人、副掌教大真人,乃至于至高无上的大掌教尊位?
颜明臣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如果张月鹿眼光高,瞧不上他,那也就罢了。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也不会如何,至多是多年之后,缅怀一二。
可谁也不曾想到,张月鹿偏偏找了个一无是处之人,论境界修为,论道士品级,论职位,论家世,样样不如他,唯一的优势就是年轻了。
而且以道门体系的角度来看,只是七品道士的齐玄素也不算年轻,就算过完年马上就升六品道士,六品道士升五品也要停年一年,五品升四品两年,四品升三品三年,那么他要二十五岁升六品道士,二十六岁升五品道士,最好的情况也是二十八岁才能升四品祭酒道士。可五品道士升四品祭酒道士是个公认的门槛,少有人能在两年之内就升上去的,多数要停上几年,还有许多人干脆就在此止步不前,一辈子也迈不过高品道士的门槛。
所以颜明臣只觉得心中不服气,非要亲自看上一眼才肯罢休。
乍看一下,他只觉得不过如此。
心中不平更甚。
张月鹿自然看出了颜明臣的那股怨气和积郁之气,开口道:“当初在万象道宫的上宫,我就曾对你说过,做朋友可以,我称呼你一声世兄,其他的就算了。你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便休怪连朋友也没得做。”
颜明臣闭上双眼,语气颤抖:“你就算讨厌我,我也不怪你,只是你又……你又何苦作践你自己?”
“作践?”张月鹿眉头微微一挑。
颜明臣道:“你知道的,你若能嫁给一个比我优秀之人,我是不会多说什么的,只会祝福你,可我不希望你这样对待自己。”
张月鹿语加重了语气:“我哪样对待自己?”
颜明臣猛地睁开双眼,目光如剑一般射向齐玄素:“他配不上你。”
“配得上或者配不上,你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数。”张月鹿已经不掩语气中的寒意。
齐玄素始终没有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颜明臣,小心谨慎,似乎一个猎人在评估猎物的危险程度。
颜明臣叹了口气:“何苦口是心非?”
张月鹿不掩怒意,随着张月鹿的怒气上涌,她周身气机涌动,漫天飞雪竟是如飞蛾扑火,在她身周三尺之外悉数消融。
颜明臣将目光重新转向张月鹿:“神凝丹田,息游婴儿,身若凌虚而超五岳,气如冲霄而撼北辰。你距离天人只剩下几步之遥,已无门槛可言,不过是火候未到,需要时间罢了,我不是你的对手。”
张月鹿眯起眼,并不答话。
颜明臣又将目光转向齐玄素,毫不客气地说道:“可他却不是我的对手。”
“那也未必。”一直不曾说话的齐玄素终于开口道。
气氛骤然一凝。
齐玄素轻声道:“青霄,人家是冲我来的,我要是一味躲在你的身后,像什么话,正好这段时日,我已经将药力全部炼化,修为又有增益,正好陪这位颜法师练练手。”
张月鹿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相信齐玄素,只是说道:“那你小心。”
齐玄素上前一步,对颜明臣说道:“颜法师此来,定是有所见教才是。”
颜明臣见两人轻言细语,便怒气勃发,此时强压怒气,缓缓道:“我年岁长于你,境界也高于你,若是交手,有以大欺小之嫌,你也免不得受伤,若是境界受损,未免不美。”
齐玄素活动了下已经完全恢复的手臂,体内血气和真气同时流转,说道:“只要颜法师不曾跻身天人,我都有一战之力。”
颜明臣见齐玄素如此说,不再多言,同样运转真气,却不先出手,而是示意让齐玄素出手。
毕竟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本就年长于齐玄素,境界修为也要高出一头,若是还抢先出手,那便是彻底不要脸面了,尤其还有张月鹿在旁,他不想如此下作。
齐玄素一扬手,一道寒光闪过,射向颜明臣的左眼。
是一把飞刀。
颜明臣伸出一根手指,任由飞刀撞在指尖之上,手指不伤不动分毫,飞刀寸寸碎裂。
第一百七十四章 夺妻之恨
齐玄素曾经亲手杀过归真阶段的高手,所以对于他来说,归真阶段其实没有那么可怕,毕竟没有从不存在一个境界之差就是天壤之别的说法。
唯一需要注意的是颜明臣的传承,炼气士在道门六大传承中高居第二,仅次于天仙传承的谪仙人,几乎没有任何弱点,这是炼气士在武夫和方士之上的根本原因,很难像齐玄素杀书生那般取巧。
齐玄素以往与人交手,很少主动拔剑,都是后手拔剑,不过这次他却是主动拔出了腰间的“青渊”。
颜明臣自负到没有用任何兵器,只是稍稍伸出双手。
齐玄素也不废话,一剑刺出,带出凛冽剑气,直刺颜明臣的面门。
不管怎么说,齐玄素毕竟是实打实的玉虚阶段修为,而且服用了药酒之后,真气愈发精纯,距离归真阶段更近了一步,手中“青渊”也是灵物,颜明臣还不敢仅凭护体罡气来抵挡这一剑。
只见颜明臣双脚站立原地不动,一掌向前推出。
随着这一掌推出,他身前的空气开始剧烈震荡扭曲,使得“青渊”也为之一顿,一往无前的气势一落千丈。
齐玄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慢,好似逆流而上。
颜明臣要凭借外放真气生生将齐玄素的这一剑阻住。
齐玄素在境界稍低的情况下,自然不肯正面硬拼,纵身一跃,避让开汹涌掌风。
此时颜明臣和他相距甚远,双掌发力遥击,齐玄素却不躲闪,只觉一股寒气袭上身来,登时打了个冷战,身子一僵。
颜明臣双掌掌力不同,一阴一阳,阴掌先出,阴力却先行着体。紧接着,阳掌后至,一股炙热的掌风跟着扑到,击得他几乎窒息,身子晃了几晃。
阴阳双掌的掌力着体,本来更无幸理,但齐玄素并非纯粹的散人,还兼具部分武夫神异,体魄强横,血气旺盛体,再加上药酒的缘故,真气格外充沛。这一阴一阳两股掌力打在身上,他体内真气、血气自然而然生出相应之力,都说三个玉虚阶段可以抗衡一个归真阶段,齐玄素身怀真气、血气,勉强算是两个玉虚阶段之人,虽然全身剧震,说不出的难受,但以他堪比武夫的体魄,却算不得什么,当即挺剑疾刺而出。
颜明臣双掌得手,只道齐玄素纵必重伤倒地,便要开口说话,哪知他竟是安然无恙,跟着见剑光点点,指向自己掌心,惊异之下,双掌交错,向前推出。
不过下一刻,颜明臣只觉得一阵剧痛连心,只见自己的双掌已穿在齐玄素手中的“青渊”之上,不知是他用剑连刺自己双掌,还是自己将掌击到他的剑尖之上,但见左掌在前,右掌在后,剑尖从左掌的手背透入三寸有余。
不过齐玄素这一剑也是强弩之末,只能到此为止。
颜明臣闷哼一声,猛地双掌回缩,拔离剑锋,倒跃而出。
旁观的张月鹿见此情景,忍不住赞了一声:“好手段。”
之所以说手段,而非剑法,是张月鹿看得清楚,齐玄素的剑法
还在其次,关键是将颜明臣的反应算计得清清楚楚。
齐玄素有武夫神异,除了张月鹿之外,旁人不得而知。齐玄素故意中掌之后,颜明臣明显以为齐玄素已败,欲要收力,结果又发现齐玄素毫发无损,又改收力为发力,一来一去之间,不仅自身真气冲突受限,好似行军打仗却朝令夕改,士兵无所适从,而且失却了先机。
齐玄素趁机出剑,却是深谙兵法中围点打援之道,他料定颜明臣定要出手防守,所以看似是直奔颜明臣胸口刺去,欲要伤颜明臣性命,实则是暗藏后续变化,针对颜明臣防守的招数。
果不其然,颜明臣慌乱之下,两掌推出,按照道理来说,他境界修为高于齐玄素,一掌防守足矣,应是一掌防守,一掌反击,可他却双掌交叠齐出,意图挡下齐玄素。只是他此时体内真气因为自己收力又发力的矛盾举动而大为受限,不足五成,齐玄素又是以有心算无心之下,攻其薄弱,凭借灵物之利,一剑破开掌上的罡气,刺穿了颜明臣的双掌。
一番交手,齐玄素境界修为虽低,但从以身诱敌开始,就牢牢把握局势,如果齐玄素也是归真阶段修为,方才刺穿手掌之后,便可顺势挺剑,立时刺入颜明臣的胸膛。
这便是“野道士”和“花圃道士”的区别了,前者的临敌经验,随机应变,已经浸到了骨子里,花圃道士们却只会死搬硬套。如今世道,大体还是太平盛世,就算有隐秘结社兴风作浪,也主要由天罡堂和地方道府应对,其他道士缺少实战经验,很多人都是空有境界修为,战力一塌糊涂。
这也是天罡堂近些年来不断从地方道府抽调精锐道士和野道士的缘故,盖因花圃道士们实在是不堪一战,而且吃不得苦,娇生惯养,难堪大用。
颜明臣虽然在地方道府任职,却是世家出身,位高权重,久在天上飘着,双脚不碰地,鞋底不沾泥,哪里会亲临一线,同样难逃窠臼。
齐玄素反手持剑,剑尖朝下,拱手道:“颜法师,你境界修为的确高,临敌经验却略有不足,我们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齐玄素也想得明白,他终究是低了一个境界,不占优势,可以出奇制胜,却不保险,两人又没有生死大仇,如今占了便宜,自然是见好就收,不宜再去趁势追击。
不过他却料错了一点,他觉得没有生死大仇,可在颜明臣看来,却是夺妻之恨,自古以来,杀父之仇和夺妻之恨都是并列,岂能善罢甘休?
颜明臣并不说话,身形倏忽而动,手掌瞬间占据了齐玄素的所有视线,掌风如大风扑面,让人几乎窒息。
这一掌的关键不在于掌力如何,而在于这一掌能在出其不意之下摄人心神,若是心神被摄,被一掌正中面门,不死也要重伤。
不过齐玄素却是不像颜明臣那般想当然,始终保持警惕,立时闪身躲过,同时还不忘射出飞刀,直指颜明臣的双眼要害,攻敌之必所救,使其不能成为追击之势。
张月鹿本想出手制止,不过见齐玄素并未开
口,也没有退让之势,考虑到齐玄素的感受,便又暂时按兵不动。
齐玄素的兵器是短剑,不占据长度优势,只能欺身而进。
颜明臣面无表情地将飞刀打飞之后,再次出掌。
看似简单直接的一掌,在一瞬间变化十二种变化,同时又带出一股巨大的呼啸之声,磅礴真气使得周围的地面出现不同程度的龟裂,若是寻常人的血肉之躯刚好处在这一掌的范围之内,立时会被碾压成一团血雾。
剑锋与手掌无声无息地相撞,然后两人各自向后退去。
待到两人停住身形之后,看似风轻云淡,可齐玄素握剑的右手却在微微颤抖,不过颜明臣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是血肉之躯,又不是武夫体魄,负在身后的那只手掌上被切割出一道深深伤口,血流不止。
齐玄素道:“好一个‘造化神掌’。”
颜明臣没有说话,只是再次出掌而已。
“造化神掌”乃是上成之法,掌力惊人,同时兼顾变化,威力无穷。
颜明臣一掌瞬间化作数十掌,齐玄素视线所及,尽是层层叠叠的掌影。
齐玄素同样出剑,层层叠叠的剑光如雾气弥漫。
一时间,尽是掌影和剑光,然后响起一连串密密麻麻的金石之声。
齐玄素没有再能出其不意,毕竟颜明臣有了前车之鉴之后必然已经有了防备,如此意义不大,所以齐玄素只是单凭自身修为与颜明臣互相拆解招式。
两人交手渐渐从开始的极快转慢,齐玄素毫无征兆一停之后骤然急掠,脚下地面成片碎裂,颜明臣皱了皱眉头,身形纹丝不动,在齐玄素一剑横掠时,他一手负后,左手衣袖一卷,看似轻轻一拂,竟是有风雷之声,与“青渊”剑锋剧烈碰撞,摩擦出一大串火星。
紧接着齐玄素抬脚踢在颜明臣的胸口,而颜明臣则是顺势抱住齐玄素的脚腕,旋转身形一抡,直接将齐玄素向外丢掷出去,
张月鹿先是脸色一变,随即又恢复平静。只见齐玄素直直飞向山崖之外,不过在中途便缓缓消散,原来只是一个假身,是散人玉虚阶段的神通“蝉蜕术”。
以齐玄素的修为可以凝练两个假身,以后每提升一个境界,可以多一个假身。
齐玄素的真身已经奔行数丈,然后脚下一点,身形如奔雷横掠,手中“青渊”斩出一道弦月状的剑气,泼水似的砸向颜明臣。
颜明臣五指成钩抓出,直接捏碎这道剑气,然后一掌平推。
颜明臣一掌拍在齐玄素的额头上,齐玄素也以“青渊”刺在颜明臣的胸口。
齐玄素猛地一个后仰,向后倒飞出去,落地之后,顺势踩踏卸力,留下一串脚印。
颜明臣胸口染血,他面无表情地缓缓卷起袖管,只见手臂上青筋暴起,如一条条细小的蛟龙,其中又有丝丝缕缕的紫气流转,密密麻麻,让人望而生畏。
齐玄素沉声道:“既然阁下执意不死不休,那就休怪在下不留情面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黯然离去
颜明臣的脸庞、额头、脖颈等诸多位置皆有青筋暴起,好似蛟龙。
谪仙人、炼气士、三人的根基都在于三大丹田,但是在后续道路上有所异同。尤其是归真阶段后,谪仙人注重上丹田,五气合一化作真元,以图结成婴儿。而谪仙人则意中丹田为重心,贯通奇经八脉和正经十二脉,以真气为根本,以经脉而纽带,滋养强化体魄,固然比不得武夫体魄,却也在六大传承中仅次于武夫。
至于巫祝,金身法相并非真实体魄,其本身之孱弱,堪比方士。
颜明臣的身体咯咯作响,爆发出一阵连绵不绝的爆裂声响。
下一刻,他狠狠一踏脚下地面,轰然震动,然后在他的脚下炸裂开一个大坑,他借着这股反震之力身化长虹,一掌拍向齐玄素。
齐玄素与他错身而过,被这一掌直接拍飞出去。不过他也一剑在颜明臣的胸腹之间割裂出一道长约尺余的伤口。
颜明臣怒喝一声,脚尖一点,身形瞬间消失不见,再度出现时已经是在齐玄素的身前尺余距离之内,一掌毫不留情地狠狠落在他的小腹上。
齐玄素的身形再次向后飘退。
颜明臣如附骨之疽紧随而至,出掌不停,在齐玄素的身上留有无数掌印,每一道掌印中都蕴含着沉重真气,积少成多之下,这些气机就如一座重山压在齐玄素的身上,只待一个合适时机,就可彻底爆发开来,生生压死齐玄素。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颜明臣便出掌百余,虽然被齐玄素挡下半数,还是有五十余掌落在齐玄素的身上,如此便是五十余细微不可见的掌印,每一道掌印中都蕴含有充沛真气。
不过齐玄素也不是只挨打不还手,在颜明臣一气将尽的时候,他瞬间拔出腰间的“神龙火铳”,铳口几乎是紧贴着颜明臣的小腹下丹田位置,“龙睛乙二”瞬间炸开,如此近的距离之下,不仅瞬间破开护体罡气,而且使得颜明臣浑身一震,踉跄向后退去。
终于缓了一口气的齐玄素丢掉“神龙手铳”,再次使用“蝉蜕术”,将附着在自己身上真气抖落一空。
颜明臣落地之后,再深吸一口气,全身皮骨肉爆裂作响,然后双掌合十。
仿佛响起一声沉闷洪钟声响。
以颜明臣为中心,肉眼可见的真气涟漪向四周滚滚散开。他双膝微微弯曲,身形一掠,在距离齐玄素还有三丈距离时,双掌排空。
齐玄素右手握住“青渊”的剑柄,左手抵住剑首,推剑前行。
两者轰然相撞,没有半分花哨,是实实在在的硬碰硬。
颜明臣双手受伤,已经伤到了经脉,真气流通不畅,又无兵器,难以无法全部实力,可饶是如此,他毕竟高出一个境界,还是将齐玄素手中的“青渊”直接震飞。
颜明臣打定主意要趁势追击,一掌击出。
齐玄素不敢怠慢,同样一掌
推出。
双掌一触即分,齐玄素只觉得颜明臣的真气雄厚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几乎可以比拟张月鹿,不过除此之外,倒也算不上如何玄妙,当下真气、血气齐齐催动,凭借更胜一筹的体魄,也抵挡了下来。
颜明臣再度攻至。
若论拳脚,齐玄素曾跟随七娘学过青鸾卫的“百变千化二十三式掌法”,施展开来,身形忽左忽右,变幻不定,掌法更是声东击西,虚虚实实,幻人耳目。
两人交手数招,齐玄素只觉得颜明臣的掌力好似滚滚海潮,一浪接着一浪,一个浪头方过,第二个更高的浪头又扑了过来,其中精髓,在于掌力能够次次累加,一掌强似一掌,只要累加掌力够多,便是最为坚固的巫祝金身,一样能够摧破。于是齐玄素不敢硬拼,不给颜明臣叠掌的机会,只是一味闪避。
如此十余掌之后,齐玄素已经有相形见绌之感,颜明臣这套掌法,似拙实巧,反倒是齐玄素所用的“百变千化二十三式掌法”显得招数太繁,变化太多,不如他这掌法的攻其一点,不及其余。
万幸齐玄素经验更为丰富,凭借与人交手的经验,连吓带骗,再加上颜明臣吃过一次亏后,有些畏手畏脚,勉强算是斗了个旗鼓相当,谁也没能赢谁。
不过齐玄素毕竟境界更低,已经有些后力不济,周身有肉眼可见的白气升腾。
张月鹿终于开口道:“此番并非生死相斗,两位还是就此罢手吧。”
在张月鹿看来,本就是颜明臣主动挑事,她没有亲自出手赶人已经是很留情面了,所以她也没想秉持什么公平比斗之念,自然是要维护齐玄素。
颜明臣恍若未闻,要继续出手。
张月鹿也不客气,掠入战场之中,轻飘飘点出一指,这一指招式寻常,但刚到中途,忽然微微摇晃,登时一指变两指,两指变四指,四指变八指,顷刻之间,已是八指变十六指,进而幻化为三十二指,三十二化六十四,却是张月鹿以指代剑,用出了“慈航普度剑典”中的绝学。
颜明臣脸色一变,道:“好一个“千剑观音”!”当即一掌拍出。
张月鹿一身所学,以“繁复”二字见长,此时用出“千剑观音”,更是如此,只见得她似是生出数十条手臂、数十只手掌,层层指影变幻莫测,每一指点出,甫到中途,已变为好几个方位,虽然不曾用剑,但已然是剑术的用法了。
颜明臣的“造化神掌”却是质朴,出掌手掌都有迹可循,似乎显得颇为窒滞生硬,但不论齐玄素的指法如何离奇莫测,颜明臣必随之变招,看来两人旗鼓相当,修为悉敌。
齐玄素顺势退出战场,看得明白,这是张月鹿未尽全力的缘故,毕竟她还要顾及到颜明臣背后的颜家,甚至是张家的脸面,也不想真就结成死仇,所以还是颇有几分容情。
两人又是相斗片刻,始终不曾分出胜负,颜
明臣却渐而感觉手掌发麻,双臂更是微微发颤,心知这是张月鹿修为深厚所致。
虽然道门规定了各种修炼路线,不可逾越分毫,但有师承之人算是例外,在慈航真人的指点之下,张月鹿修炼了许多额外的神通功法,此时用出了“六虚劫”,出手之间,时而冰寒,时而炽热,时而阴,时而阳,变化不定,初时不觉如何,如今相斗时间久了,就渐渐感觉到掣肘不畅之意了。
颜明臣知道如此下去,自己势必要落入下风之中,欲要破局,又无法可想。眼见张月鹿一掌拍到,整只手掌被“五气烟罗”包裹,势大力沉,不敢怠慢,左掌立时迅捷无伦地迎了上去。
就在这时,张月鹿另外一掌击将过来,同样以“五气烟罗”平推,好似用盾牌砸人,颜明臣只得同样递出一掌抵御,全力运转“造化神掌”。
两人四掌遥遥相对,以真气角力,身子各自晃了一下。然后就见颜明臣的手背渐渐透明,隐现里头的血管骨骼,极是诡异。张月鹿虽然没有什么变化,脸上却涌现出一团五彩气息。
就在这时,两人同时轻喝一声,各自收回了手掌。
两人此番相斗,却是轻描淡写,一时间倒是让齐玄素难以判断谁胜谁负,不过看颜明臣的脸色,想来未曾占到便宜。再加上先前齐玄素给颜明臣留下的诸多伤势,显得甚是狼狈。
颜明臣沉默许久,又深深地望了两人一眼,再未出言讥讽。
他不得不承认,在有境界差距的情况下,齐玄素还能把他逼到这个程度上,的确有独到之处,不过最后还是张月鹿的态度给了他沉重一击,让他再无争斗之念。
他收回目光,转身离去,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张月鹿目送颜明臣远去之后,转身来到齐玄素身旁,问道:“你没事吧?”
齐玄素捡起地上的“青渊”、“神龙手铳”和部分还算完好的飞刀,说道:“没有什么大碍,这位颜法师高则高矣,却是少与人动手的,若是让他去天罡堂磨练个一两年,我就万万不是对手。”
张月鹿道:“不是我帮他说话,他也还好,主要是你太过出色。生死之战,不仅仅讲究境界修为的高低,还要讲究天时、地利、机谋、神通、外物,如此便是六要,六要得五要,则必胜无疑。他自持身份,没用神通和外物,只用一套掌法,机谋又不如你,已经是输了三要,只有境界修为的优势,能赢才是怪事。”
齐玄素道:“不过说到底,境界修为才是根本,我还是要快些跻身归真阶段才行,也在外人面前给你长脸。”
张月鹿摆手道:“不要给我长脸,给你自己长脸。儒门之人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你如今倒是不急着去想什么道门大势,尽快提升境界修为才是正经。”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感怀道:“的确要混出个人样才行,如此方能面对江东父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