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姐妹
齐玄素看似很好说话,实则不好说话。他有自己的想法和原则,哪怕是张月鹿,触碰到了他的底线,他也不会答应。
如果齐玄素处在董白靖的位置上,他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张玉月,而不是接手一个内心千疮百孔的女人,又不是他造的孽,凭什么让他来承受?他自己都心凉,更不想用余生去温暖谁。这就好像如果张月鹿处在张玉月的位置上,必然会亲自手刃仇人,而不是逃避现实。
在这一点上,两人可谓是道同可谋。两人走到一起,也不是没有因由的。
董张二人与齐张二人之所以如此不同,盖因前者生在花圃之中,未经风雨,而后者虽然更为年轻,但早早经历了风吹雨打,见过且经历过真实,心性便大不相同。
齐玄素就不必说了,自从师父死后,他先是跟随七娘闯荡江湖,然后是独自闯荡江湖,给清平会卖命,刀光剑影,水里进火里出,几度生死。
就是张月鹿,看似有那么多的大人物呵护,可她的人生也并非一帆风顺,李天贞之流都算不得什么,一场江南大案,牵连者甚众,无辜的有辜的不知牵扯了多少,明里暗里更不知死了多少人,张月鹿在其中生死一线,最终能活着逃出来,哪怕有慈航真人暗中相助,经历的艰难险阻也不知有多少,自然不是张玉月这等千金小姐能够比拟的。
张玉月已经成婚三年了,这三年里,董白靖毫无疑问是个好丈夫,既不木讷无趣,也不疑神疑鬼,反而是知冷知热,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她的兄长十分满意这个妹夫,就连她爹,也没有太过挑剔这个女婿的不是。
可张玉月心知肚明,她还是无法忘掉当年那个让她飞蛾扑火抛弃一切的男人,这个男人就像一根刺,狠狠扎在她的心头上,拔不出去,而且隐隐作痛。
这种情绪,齐玄素理解不了,张月鹿其实也不大理解。经历生死多了,面对生死多了,难免麻木,继而漠然。
齐玄素当然有感情,会感伤师父的故去,可他不会没完没了地感伤师父之死,他还要谋生,还要活下去,要做的事情那么多,那么苦,那么累,哪来的闲情逸致去伤月悲秋呢?也只有这种衣食无忧的大小姐,才会整日想着这些。
这就像黑衣人,打起仗来从不诈诈唬唬,而是像吝啬的商人一样仔细算计著双方本钱之间的悬殊,怎样才能用自己有限的本钱去换最大的利益。
战场上,他们见自己的袍泽战死后,决不会勃然大怒地去给袍泽报仇,而是该做什么就继续做什么,该搬军械的继续搬军械,该挖壕沟的继续挖壕沟,各司其职。要是死几个人就哭天抢地,什么也不顾了,那么仗也没法打了。
张月鹿看着自己的堂姐,虽然明白她是为了自己好,但还是不免生出几分不以为然。
她在来此之前,多少还是抱着点侥幸,希望堂姐能够认可齐玄素,现在看来,认可是不可能了,倒是一语成谶,真成了预演。
“青霄,你应该知道‘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的道理。”张玉月缓缓开口,
“我这个前车之鉴如今就摆在你的面前,你也是亲眼看着我为何变成现在这般样子,可你为什么要哀之而不鉴之?这种男人靠不住,姐姐是过来人,不会害你。”
张月鹿反问道:“女子就一定比男子弱吗?”
“什么?”张玉月一怔。
张月鹿自问自答道:“未必吧,我出身比他好,师承比他好,职位比他高,品级比他高,修为也比他高,为什么姐姐会怕我吃亏?难道我就这般不济吗?”
张玉月离开玉京的时候,张月鹿还未经历那场江南大案,所以张玉月的印象中的张月鹿与如今的张月鹿有些不同,这番话更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张玉月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情’之一字,自古就是我们女子的枷锁。”
张月鹿淡笑道:“难道男女之情是一个人的情?怎么是女子的枷锁,就不是男子的枷锁?”
张月鹿讨厌李天贞的原因很简单,与他姓什么无关,只是单纯厌恶他不把她当人的样子。虽然李天贞在明面上也如其他世家子一般彬彬有礼,但在骨子里却是高在天上的,看待张月鹿这个张家小宗出身的女子也是俯视的。
就好像一艘航船,李天贞觉得他们这些人上人才是乘客,视张月鹿、张玉月这些女子为宠物,而齐玄素这样的普通人便是物件,甚至是供这艘航船前行的燃煤。
这就让张月鹿忍不住问一句,凭什么呢?你比我强在哪里?既然你觉得你高我一等,那么我们就比一比,输的人滚出玉京。
结果李天贞还真就输了,只能离开玉京,至今也没有回来。
张月鹿并不是个高傲的人,她可以平和地对待每一个人,唯独不喜欢这种所谓的人上人。
她觉得别人能做到的事情,她也一定能做到,她就是有这种自信,所以她十分不喜欢张玉月的这种说辞,什么女子的枷锁云云,都是胡扯。
张玉月怔了好一会儿,她也不是傻子,明白了张月鹿要说的意思。
张月鹿的确不是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的小丫头,更不是坠入情丝中无法自拔,她是太自信了。
张玉月好气又好笑,摇头道:“青霄,你还是个女孩,不是女人,你不懂。”
“那又怎么了?”张月鹿并不觉得懂不懂与是不是女人有什么直接关系,难道经历了男女之事就会变得成熟?道门中不乏百岁高龄仍旧是童子身的老人,这些人可都不是庸碌之辈,大多都在道门中呼风唤雨,倒是普通人大多成亲生子,也没见如何智谋深远。
张玉月只好转换方向道:“虽然我知道有些话十分俗气,但我还是不得不说,二十多岁的人了,只是个七品道士……”
张月鹿打断道:“等我们返回玉京,他就是六品道士了,备注,享受五品候补祭酒待遇。”
“好,就算是六品道士,预备祭酒,享受五品道士的待遇,那又如何呢?”张玉月被张月鹿逼得翻了个白眼,“就连我这个没出息的废人,也都是四品祭酒道士。”
张月鹿伸出四根手指:“四个月。”
“什么意思?”张玉月疑惑问道。
张月鹿淡淡道:“天渊的起点是很低,从八品道士到七品道士用了不少时间,又在七品道士的坎上蹉跎了一段时间。可是自他进入天罡堂后,从七品道士到可以升任六品道士,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再到享受五品道士待遇,只用了四个月。如果不是停年制度,他现在已经是五品道士了,在三十岁之前升四品祭酒道士并非难事。”
张玉月道:“就算他三十岁的时候升了四品祭酒道士,你姐夫同样是四品祭酒道士,只要没有门当户对的家世,也还是入不得张家的眼。”
张月鹿摇头道:“说句不好听的话,姐夫不如天渊,姐夫是个好人,却是个花圃道士,也许在退隐之前得到个二品太乙道士的待遇,有没有真人的名号还是两说。可天渊不同,他必然能有一番作为。”
“从七品到五品待遇,只用了四个月的时间,在此之间,你没少出力吧?”张玉月望着张月鹿,试图从她的脸上看出些许蛛丝马迹。
张月鹿坦然道:“如果把他的功劳都如实上报也算是出力的话,那我的确出力不少。如果不算,那我还真没出什么力气,都是他应得的。”
张玉月喃喃道:“又是一个李命煌。”
张月鹿淡淡道:“这便又绕回到先前的话题了,姐姐怕我做了他人的踏脚石。其实那也没有什么,全凭各人的本事。天渊要是真能拿我做了他的踏脚石又一脚把我踢开,我固然要恨他,却也要佩服他,以弱胜强,不过如此。而且胜败乃是常事,这次输了,下次再赢回来就是。”
张玉月怔怔望着张月鹿,真想看看这个妹妹的脑子里装的是什么,怎么从小就不与普通人一样?怎么就有这么足的胆气?
张玉月不由又想到了自己,相较于父兄,她可以说是相当不争气了,在整个张家大宗,算是最不成器的,不过她从小也没什么大野心大志向,只是中规中矩,不温不火。唯一的一次放纵,或者说大胆行事,却让她遍体鳞伤。
反观这位堂妹,从小便离经叛道,反倒是扶摇而起。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一株花养在花圃暖房里,不经风雨,每日定时浇水、松土、施肥、除虫,反而是快要死了。另一株花独自生长,不能说完全不管,也只是在想起来的时候才会去浇一浇水,却开得正盛。
如果两人身份互换,张月鹿才是张家大宗出身的嫡系子孙,那么必然是整个张家最为耀眼的明珠,未来的核心人物,一个李命煌又算得了什么?
张月鹿见姐姐盯着自己,转开了话题:“说到那个李命煌,同在天罡堂,我们总有一天要对上,姐姐有什么想说的?”
“我有什么可说的。”张玉月恨恨道,“死了才好。”
“当真?”张月鹿轻声道,“虽然我一直觉得自己的事情应该自己做,但瞧姐姐的样子,只怕是无力振作了,我倒是可以代劳。虽然现在的我还比不上李命煌,但在两年之内,我必能跻身天人,如果姐姐不心疼的话……”
张玉月脸色变化不定,久久没有说话。
第一百四十七章 礼物
家里做主的是张玉月,可名义上的一家之主还是董白靖,最终董白靖说服了妻子,摆下宴席招待张月鹿和齐玄素两人。
张玉月有些嫌弃地打量了齐玄素一眼。
此时齐玄素已经脱下外面的斗篷,虽然穿着道袍,但外腰带上整齐插着一排飞刀,后面是与腰带连为一体的牛皮腰包,装着各种弹丸,包括“龙睛乙二”和“龙睛乙三”,左边是装着火铳的铳套,右边是带鞘的短剑,斜挎着一个大号的兽皮挎包,鼓鼓囊囊,装着一些杂物。除此之外,算不得广袖的袖口也略显臃肿,应是在袖袋中装了什么东西,便于投掷。
这是十足的天罡堂道士形象,就差背后的双剑了。
别人行走起来是环佩叮当,齐玄素走起来只怕是剑铳作响。
对于承平已久的县城来说,这样的打扮实在有些格格不入。就算齐玄素看起来人畜无害,这样的打扮也显得杀气腾腾,更何况齐玄素如何也算不上人畜无害,最起码张月鹿一眼就看出他一身杀气。
齐玄素好似忘了先前的不愉快一般,主动向董白靖和张玉月行礼。
董白靖还礼,而张玉月仍旧态度冷淡:“不敢当。”
张月鹿稍稍加重了语气:“堂姐。”
张玉月了解自己这个堂妹,当她称呼自己“堂姐”而非“姐姐”时,便是心生不满了,她就算要给那个贼小子脸色,也不能不看妹妹的面子,只能是还了一礼,并且稍稍缓和了语气:“齐道友不必拘礼。”
齐玄素倒是不往心里去,正如他自己说的,人不能自己给自己找气受,不能太端着。今天人家给自己使个脸色,说几句冷言冷语,就觉得受了奇耻大辱,恨不得立下血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那是活不长的,也没那个必要。
董白靖在见到妻子的反应之后,有些惊讶地看了眼张月鹿。
这位堂妹果真不简单,一向任性的妻子竟是有些害怕这位堂妹?
他又将视线转向齐玄素。
既然堂妹不简单,那么能入得这位堂妹法眼的年轻人,会是寻常人物?
不过他最欣赏的还是齐玄素的性情,拿得起放得下,张家的门槛很高,不肯弯腰的人爬不过去,膝盖不直的人同样爬不过去,其中度量,十分难以拿捏。
有些万象道宫出身之人,才能是有的,狠厉也是有的,可过犹不及,总是带着一股子戾气,似乎觉得所有人都对不起他,张
家这样的大家族,容不得这样的鬼,更何况前几年才出了一个李命煌,前车之鉴不远。
倒是齐玄素这种的人,不卑不亢,兴许能有一线机会。
这顿饭吃得波澜不惊。
张玉月不乐意说话,董白靖又与两人不熟,齐玄素不好随便说话,免得招来张玉月更大的恶感,于是成了张月鹿主导话题。
张月鹿谈起了他们前不久的西域之行,对于张玉月而言,虽然她在昆仑玉京住了许久,而且昆仑就在广义上的西域境内,但西域仍旧是陌生且遥远的,因为她很少离开玉京城,平时也都是乘坐飞舟往来于玉京和吴州,就连西域道府和楼兰城都没去过,那么西域自然是极为遥远的,更是极为陌生的。
两人更像是在听一个话本故事。
当两人从张月鹿口中得知齐玄素曾亲手斩杀了一个天人之后,不由大为震惊,张玉月在震惊之余,不再否认齐玄素的能力,越发认定齐玄素就是下一个李命煌。
至于董白靖,倒是有些佩服这个年轻人。起初的时候,他觉得齐玄素不俗,却又不是那么不俗,严格说起来,他不是一眼就看出齐玄素有什么出类拔萃的特质,更多是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毕竟他能入得张玉月的眼,又是这般年纪的四品祭酒道士,放在张家也许不算什么,可放眼整个道门,已经是很了不起。
不过董白靖听到齐玄素面不改色地杀了迪斯温之后,他就知道,自己远不如这个年轻人。
齐玄素察言观色,虽然不敢说看透了张玉月心中所想,但也算是猜了个七七八八,不由觉得冤枉,怎么都觉得他像那个什么李命煌,难道仅仅因为他们都是万象道宫穷苦出身?
不过齐玄素忽然又想到了他的另一个身份,其实也算是欺骗,虽然与李命煌不同,但性质同样十分恶劣。
齐玄素又觉得不自在了。
必须要尽快脱离清平会才行。
张月鹿要来看望姐姐并非临时起意,提前准备好了礼物,是在玉京就置办好的。毕竟天底下十之七八的好东西都集中在玉京和帝京,是其他地方无法比拟的。
张月鹿的礼物是一块墨,乃是出自儒门制墨大家之手的“千秋光墨”,虽然比不了进献宫里的“紫玉光墨”,但也价值不菲。背面以阴文书就“千秋光”三字,而正面则是以阳文所写的落款。市面上这样的一块墨,最少也要五百太平钱。
对于可以送出一座
太上坊住宅的张玉月而言,这算不得什么贵重礼物。不过以张月鹿的财力而言,已经是能力范围之内十分有诚意的礼物了。
这件礼物主要是送给董白靖这位堂姐夫的,毕竟是舞文弄墨之人,更偏爱这类雅物。如果是给齐玄素送礼,火器会更好一些,剑器什么的也不错。
张月鹿一共买了两块,共花费一千太平钱,另外一块则是给自家老父的。
除此之外,还有齐玄素的那份。张月鹿请齐玄素帮忙,总不能让齐玄素自备礼物,所以齐玄素的那份也由她来解决,这让本就不算富裕的张月鹿不得不从太平钱庄里提了一笔存了许久的无忧钱,兑换成太平钱,买了两样礼物。
一样是从西洋来的玻璃镜子。玻璃不算稀奇,不过纯净无杂色的玻璃还是不算常见,手工镶银,再镀上一层如花藤一般的金边,以象牙为持柄,价格不菲。道门也烧制玻璃,不过较为粗糙,大多用于窗户或者暖棚,所谓暖棚,其实是种菜用的,既能保温,又能透光。使得冬天不必只吃大白菜,也可以有些其他违犯时令的菜蔬,而且比起筑炉烧火的“火室”成本更低。而在奢侈品上,还是西洋那边更胜一筹。
这样礼物是送给张月鹿母亲的。
另一样礼物是一块上好的怀表,十二时辰的样式,表盖和表链是金的,其他部分只是镀金。这是送给张月鹿父亲的礼物。
张月鹿为了挑选这两样礼物,没少花心思,更没少花钱,这也是她不喜欢人情往来的原因之一。
此时这两样礼物都被张月鹿包裹好了,放在她的须弥物中,等到了上清县的时候,再交给齐玄素。
当然,张月鹿也要提前跟齐玄素说好,让他做到心中有数,如果送礼之人不知道自己送的是什么礼物,那也是露馅了。
张玉月本想留张月鹿在家过夜,姐妹两人好好说些体己话,不过被张月鹿婉拒了,张玉月考虑到齐玄素这个碍眼的存在,便没有强求。
齐玄素和张月鹿没有在分宁县停留的意思,直接出城,继续赶路。
董白靖将两人送到城门口,才挥手作别。
来到城外,张月鹿问道:“这次见我堂姐,你觉得怎样?”
齐玄素回答道:“还好,没我想象中的难。”
张月鹿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接下来就是我娘那一关,如果她有什么刻薄诛心的言语,千万不要往心里去,还要你多担待。”
第一百四十八章 李姑娘
腊月初一,齐玄素和张月鹿终于抵达了上清府。
万幸,从湖州到吴州这一路上,没再出什么意外,还算是顺利。这也在情理之中,不能总出意外,如果他们两人赶路都如此艰难,那么普通人还出不出门了。
官场上有句话,叫做:“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州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所谓的“知县附郭”,就是知县和知府在同一座城里,这样他的一举一动,都要受到牵制,疲于奔命,完全没有了父母官的威风。“附郭州城”就是知县、知府、巡抚或者总督同在一城。附郭京城就不用说了。
故而有些县城既是府城,也是州城。
不过上清府并非如此,虽然上清县和上清府同名,但上清县的县城并不是上清府的府城,两者是相互独立的。上清县的县城就位于云锦山脚下,而上清府的府城距离云锦山还有一段距离。
所以张月鹿和齐玄素来到上清府的府城之后,并不算到了家门口。张月鹿打算在这里停留几日,明面上的理由是追忆下童年的时光,在她小的时候,父母经常带她来这里玩。每逢年节,更是如此。根本理由则是张月鹿打算拖延一段时间。
齐玄素还是挺羡慕的,张月鹿小时候可以到府城中玩,他小时候就只能在万象道宫的高墙里看着外面的世界。
虽然万象道宫很大,大到可以媲美玉京的紫府和帝京的皇宫,但万象道宫里有很多禁地,他们不能随意涉足,比如张月鹿去过的上宫就是道童们的禁地之一,教习们生活的区域,他们也不能随意进入,齐玄素记得在万象道宫中有一座很大的湖,好像叫“星野湖”,不过只有教习们能去,偶尔会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大人物在湖畔品茶下棋,或是泛舟湖上,他们就只能远远看着,所以活动范围也相当有限。
不过话说回来,离开万象道宫之后,不得再踏入半步,除非是就任道宫的教习或者前往上宫进修,所以齐玄素有时候还是挺想念万象道宫的。
两人走在大街上,因为临近年关的缘故,甚是热闹,置办年货的,做生意的,返乡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齐玄素问道:“我们是先找个客栈安顿下来,还是待会儿再说?”
张月鹿道:“行院怎么样?”
“什么?”齐玄素听得很真切,却怀疑自己听错了。
张月鹿又重复了一遍:“你觉得行院怎么样?”
齐玄素终于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分明每个字都听得懂,整句话也听得懂,可从张月鹿嘴里说出来就很让人费解了。
一个未婚的童女子,领着一个同样未婚的童男子,打着回家见爹娘的旗号,去逛行院?
这年月里,狎妓算是一件比较正常的事情,儒门弟子尤其喜好这一口,自诩风流,几乎是明着来,甚至还要为这种事情填诗作词,流传后世,书生和花魁的故事也不在少数。
佛门弟子要守淫戒,不近女色,成亲生子都不行,更不用说这
等事情了,与儒门弟子是两个极端。
道门弟子比较特殊,可以分为三类。
全真道弟子,尤其是弃本名而用道号的全真道弟子,与佛门弟子相差不多,都要恪守戒律,食素不婚,百岁高龄却还是童子身的老道人便大多出身自全真道,故而这种事情要彻底杜绝。
正一道弟子可以成家,可以正常嫁娶,不过不提倡这种事情,纵然有人想要玩乐,也要偷着来。
太平道弟子崇尚房中术,提倡阴阳双修之道,最是无所谓,这类事情也最是司空见惯。
张月鹿和齐玄素都是正一道弟子,年纪到了,结成道侣,这是十分正常的事情,没有谁会指责什么。可要是去逛行院,就要承受道德上的压力。虽然不至于被记过降级,但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于名声有碍。
之所以如此不同,这就好像同样是世家子弟打架闹事,如果此人出身将门世家,世人便不觉得如何,甚至觉得理应如此,可如果此人出身书香世家,便要被人视作大逆不道,斯文扫地。
盖因立起了道德牌坊,享受道德牌坊带来的好处,也要受到道德牌坊的约束。故而以小观大,全真道弟子的名声最好,太平道弟子的名声最次,也不是没有因由的。
齐玄素掸了掸衣衫上的灰尘,说道:“我可不想以童子之身背上个行为不端的罪名,没捞到好处还惹一身腥,岂不是冤枉?”
“见识一下而已,又不是真去做那种事情。”张月鹿道,这可是她长久以来的愿望,负责照顾她日常起居的两位老家人都知道。
齐玄素却不知道,仍是不赞同道:“不是在白帝城见识过了,花团锦簇,烈火烹油,一派富贵气象。”
“那次是查案,本就天黑,又是死尸又是灵官,能看得出什么?”张月鹿说道,“我们也不是光明正大地过去,偷偷地过去,不要让人察觉。”
齐玄素只觉得这是个馊主意:“偷偷过去,不被发现还好,一旦被发现,那可真是黄泥落进裤裆里。”
张月鹿道:“你这种老江湖,难道连行院都没去过?”
齐玄素正要说话,忽然想起自己还真去过一次,不是白帝城的那次,而是他杀沈玉崒的时候,就是在江州的一家行院之中。
齐玄素砸了咂嘴,只得用另外一个理由遮掩过去:“行院就是个销金窟、无底洞,太子进,太监出,我可没那么多太平钱去挥霍。”
“说的是啊。”提到钱,张月鹿也要气短,忍不住感慨一声,“太平钱,太平钱,总也不够花。”
齐玄素试探问道:“那……我们不去行院了。”
张月鹿有些迟疑不定,毕竟这不是什么很紧要的事情,只是她少时的一个想法,关键是这趟回家已经让她花了小半积蓄,囊中无钱,底气也不大足。
便在这时,一伙书生从两人身旁经过,正在高声交谈。
“几位都听说了吧,那位李姑娘要来我们上清府了。”
“哪位李姑娘?”
“还能是哪位?自然是《少年游》中的那位李姑娘了。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当真是那位名满帝京的李姑娘?”
“不会有假。”
“李姑娘怎么忽然到我们上清府来了?”
“好像是祖籍这边,所以趁着年节回来走亲访友。”
“妙极,妙极,咱们几人,可有机会见上一见?”
“李姑娘这次只是返乡访亲,应该不会待客。就算要见,也是些本地的大人物。”
“这位李姑娘被誉为帝京第一名妓,若是不能见上一面,实乃憾事。”
“对了,我们本地的花魁与这位李姑娘相比,不知如何?”
“只怕是有所不及,不过这也是情理中事。天下二京,一者帝京,一者玉京,玉京城中严禁烟花女子踏足半步,自然以帝京为最,其次便是金陵府的十里秦淮。我们这儿可排不上号。”
“不过我听说行院里要组织一场诗会,李姑娘应该会露面的,虽然不能单独两人促膝长谈,也算是见到李姑娘了。”
几人说着说着便扯到了什么诗词歌舞上面,尽是些读书人的风雅之事,姑娘们争奇斗艳,书生们为姑娘叫好助威。
齐玄素和张月鹿站在路边,看着几名书生从自己面前走过,然后对视一眼。
张月鹿感慨道:“李姑娘啊。”
齐玄素问道:“你认识?”
“不认识,不过听说过,是帝京那边正当红的姑娘,被赞誉为天下第一名妓。”张月鹿回答道。
齐玄素被“天下第一”四个字震了一下,感叹道:“好大的名头。”
张月鹿道:“固然是好大的名头,却也不必太过惊讶,每隔几年都会换一个人,是一伙整日里风花雪月的儒门弟子鼓捣出来的玩意。不过我不是因为这个才听说过这位李姑娘,而是因为这位李姑娘与太平道李家有些关系。”
齐玄素吃了一惊:“李家千金还做这样的事情?”
“不是李家千金,甚至连义女也算不上,应该说是李家的一棵摇钱树。李家毕竟是数百年的世家,出过玄圣这样的大人物,还不至于如此不要脸皮。”张月鹿道,“李家收义子,也收义女。有些不那么好听的生计便交由这些义子义女打理,比如说行院,帝京城中最大的行院梧桐院便由一位李家义女掌管。”
“这位李姑娘本不姓李,原本是官宦之女,虽然本朝有善政,不再将罪官家眷贬入教坊司,但其父获罪之后,被抄没家产,她没了生计,流露街头。那位经营行院的李家义女见她是个美人坯子,于是将她收养,并随其姓,改名为李青奴,遍请名师,教她琴棋书画、歌舞侍人。”
“这位李青奴李姑娘也当真天赋不俗,又有李家在背后支撑推动,很快便红遍帝京,艳压群芳,被那些好事之人誉为‘天下第一名妓’。”
第一百四十九章 行院门道
齐玄素有些讶异地看了张月鹿一眼:“你还真是‘博学广闻’,厉害,厉害。”
“说反话是吧?学李家人阴阳怪气是吧?”张月鹿脸色不算和善,想要动手,结果被齐玄素提前躲开了。
齐玄素转开话题道:“好罢,我们去趟行院,见识下李姑娘的风采,具体费用,我们一人出一半。”
张月鹿有些诧异:“你不是没兴趣吗,听到有李姑娘,就改主意了?还肯出一半的费用。”
齐玄素道:“我对李姑娘没什么兴趣,不过我觉得有必要见识下上层人物是怎样的喜好口味。”
张月鹿啧了一声,算是同意下来。
齐玄素又道:“可你总不能这个样子去,鼎鼎有名的道门天才张月鹿逛行院,传扬出去,可是笑话。”
“我知道。”张月鹿道,“先换身打扮。”
齐玄素斜眼看她:“还不是要先找客栈安顿下来?”
张月鹿破天荒地无言以对。
两人来到城中的太平客栈,要了个独栋的院子,齐玄素卸下身上的火铳、挎包和带着飞到腰包的外腰带,暂且交给张月鹿保管,只留下外形雅致的“青渊”,毕竟本朝也有佩剑的传统。
张月鹿去了自己的房间,闭上房门。然后齐玄素向伙计要了一桌酒菜,炙羊烤鸡、炸肉脍鱼,菜肴极是丰盛,不紧不慢地吃着。
待到齐玄素吃得差不多了,张月鹿推开房门出来,已经换了一个人。
只见她一身月白袍子,金丝滚边镶纹,白底黑纹的方头云履,嵌玉腰带,戴一顶白玉冠,手中一柄以象牙为扇骨的折扇,扇面是当世名家的山水,迎风而立,轻摇折扇,衣袂飘飘,真是浊世佳公子。
齐玄素上下打量着。
张月鹿脸上明显戴了面具,改变了容貌,没有丝毫女子柔媚之态,显得英气勃勃,而且这身衣衫剪裁得体,显然不是临时买来,更不是借用他人的衣物,还随身带在须弥物中,换而言之,以前的张月鹿没少干女扮男装的事情。
张月鹿张开双手,笑问道:“怎么样?”
齐玄素道:“我是不是该称呼你澹台公子?”
“聪明,从现在开始,我就是澹台初,不是张月鹿,也不是张
心月。”张月鹿道。
齐玄素问道:“那么我呢?要不要也取个假名?”
张月鹿摆手道:“应该没几个人认识你,我觉得就不必了。”
齐玄素没有意见,这又不是替清平会卖命,用真名也没什么紧要。
张月鹿合拢起手中折扇,轻敲掌心,先是低头看了看胸前,又用手压了压,并无异常,然后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喉结位置。
齐玄素继续吃饭,头也不抬地说道:“男女都有喉结,可男子的喉结更明显一些。”
张月鹿从须弥物中取出一个小物件,安在自己的喉结位置,便如男子一般无二。她又取出一个类似于哨子的物事含在口中,清了清嗓子,已经变成男子声音。
张月鹿竟是有备而来。
齐玄素吃完饭后,用客栈赠送的手巾擦了擦嘴,示意张月鹿去外面等他,毕竟这院子里突然少了个姑娘,又多出个美公子,还是挺不好解释的。
在张月鹿离开之后,齐玄素等着伙计前来收拾杯碟碗筷,然后顺势问道:“咱们府城中最大的行院是哪家?”
伙计先是环顾四周,见那位同来的姑娘不在,便露出一个男人都懂的会心笑意:“听客官的口音不是本地人,不过客官算是问对人了,我们这里最大的行院是嘉青院,姑娘多,颜色好,才艺佳,歌舞唱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是花销有点高,咱们不说那些红牌姑娘,只说普通姑娘,过夜便要十个太平钱起步,若是置办酒席,那里头的价钱贵,不比客栈,只怕是二三十个太平钱都打不住。”
齐玄素经常从话本上看到“打茶围”的说法,不由问道:“如果是打茶围的价格呢?”
伙计一听齐玄素的说法,便笑道:“客官是第一次去行院吧。”
齐玄素讶然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小人刚才已经说过了,置办酒席的费用只怕是二三十个太平钱都打不住。”伙计解释道,“上等行院才有打茶围的说法,说白了就是与行院里的姑娘喝酒、喝茶、下棋、吃点心、闲聊。茶围是免费的,行院自然有钱财方面的损失。不过不取费的意思也是明了的,即客人打了几次茶围后,便要办筵席。”
齐玄素这才明白为何伙计要特意
提一句置办酒席,原来还有这样的讲头。
伙计虽然在太平客栈当差,但每月也会收到行院的好处,为的就是让他们介绍客栈的客人前往行院,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般行院不会追着客人要钱,不过常去打茶围却又不办酒席的客人会遭院里姑娘的耻笑和白眼,即使办了酒席的客人,如打茶围过于勤快了,鸨母也要骂他小气的。”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伙计,你说的这些茶围什么的,应该都是行院的熟客,如果是我们这种第一次登门的客人呢?”
伙计笑道:“那就需要‘敲门砖’了,一般行情是五个太平钱。”
齐玄素点了点头,将两个小圆放在桌上,问道:“能否劳驾引路?”
伙计伸手一抹,便将两个小圆收入囊中,满脸笑意:“谢客官赏。”
两人从侧门出了客栈,外面是条小巷,远远就见张月鹿站在巷口,大冬天的摇着折扇。
伙计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位客官还早早约好了同伴,不过也没有深思这位公子就是刚才的姑娘。
嘉青院位于府城的东南角上,距离太平客栈不算太远,出了这条巷子,再过两条街,便是嘉青院的一处侧门。与二流青楼不同,这上等行院甚是幽静,竟是有几分出淤泥而不染的意味。在行院周围还有许多宅子,没有明确主人,主要作用就是金屋藏娇,里面的住客自然就是一只只金丝雀。
嘉青院能建在这里,又占地广阔,可见其背景不小。不过不大可能是正一道张家的生意,就连最不在乎此类事情的李家都要找个义女掌管此事,而不是自己亲自动手,那么一向好名更胜李家的张家更不可能亲自插手这样的生意。
难道是朝廷的某位地方大员?
伙计引着两人往这处侧门走去,说是侧门,也是气派非凡,门前同样站着几位负责迎客的女子。
伙计就此止步,齐玄素和张月鹿走上前去。
一名女子主动迎了上来,齐玄素已经打听好行情,取出五圆太平钱,随手一丢,五枚太平钱精准无误地落在那女子的手中,然后问道:“我听说贵院举办了一场诗会?”
女子脸上立时有了笑意:“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诗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第一百五十章 李家三山
齐玄素和张月鹿在一名丫鬟的引领下,从侧门进了嘉青院,七曲八折之后,来到一处宽阔花厅稍等一二。
花厅中摆满了桌椅,分成几排,两人的位置是最后一排,而最前面一排的桌椅上都贴着纸条,似乎早就被人定下了。
不一会儿便有戴着绿头巾的仆役给两人上茶,然后也不走,就端着托盘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地看着两人。
齐玄素第一次来,没有经验,也打算置办酒席或者找女子过夜,只能问道:“多少钱?”
仆役愣了一下,显然很少遇到这般“直白”的客人,不过还是回答道:“最后一排,每人十个太平钱。每前进一排,多加十个太平钱。”
齐玄素与张月鹿对视一眼,各自取出十个太平钱放在托盘中。
仆役这才面露笑容,毕恭毕敬地退了下去。
此时花厅中并无他人,齐玄素侧目向张月鹿望去,张月鹿一脸云淡风轻,以折扇轻轻拍打掌心,四下张望,倒像是一位真正的富家公子。
齐玄素悄声问道:“你会写诗吗?”
张月鹿展开折扇掩口回答道:“我会背诗。”
齐玄素道:“熟读古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打油诗也行。”
“那也不会。”张月鹿摇头道。
齐玄素道:“你们张家不是有族学吗?难道不教这个?”
“教倒是教,所以我学会了背诗。”张月鹿理所当然道,“你别说我,你会作诗吗?”
齐玄素也有话说:“能否从万象道宫顺利结业,主要考火器运用、兵刃暗器、拳脚身法、天文地理、练气打坐、画符写箓、古文读写、草药辨识、经史子集,唯独不考作诗。”
然后齐玄素出了个馊主意:“你认不认识喜欢作诗的老前辈?如果恰好有未曾发表的诗作,那么我们借来一用,也未尝不可。”
张月鹿面无表情道:“我不认识这种老前辈。就算认识,我也不会拿人家的诗作充数。”
“太可惜了,话本里来这种地方都是借一首诗,然后博得一个满堂彩,那些才子们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花魁也是芳心暗动,恨不得直接投怀送抱。”齐玄素说道。
张月鹿笑道:“你也知道那是话本,哪有这等好事,不要再冒出个隐秘结社的妖人我就谢天谢地了。”
齐玄素叹了口气:“我们做什么来了。”
张月鹿道:“当然是见识花魁。”
齐玄素奇怪道:“花魁?不是很常见吗?”
张月鹿解释道:“你是错把红牌姑娘当成是花魁了。所谓花魁,是这行女子中的魁首,就像江湖中人评选坐次,可不是你说你是天下第一那就是天下第一了,得让天下都认可才行。青楼女子也是如此,不是哪个行院自己评比一番就行,那种最多只能叫‘头牌’,还不能称之为花魁,要许多家一等行院联合起来,将各家的‘头牌’们都聚集到一起,从中选出一位才貌双全的女子,方能以
‘花魁’二字称之。”
齐玄素这才明白:“那位李姑娘就是花魁了。”
张月鹿道:“我曾听我爹说起过金陵府评选花魁的盛况,各大行院的头牌女子皆是盛装打扮,争奇斗艳,各自支持她们的富贵公子、士绅才子,也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众多行院张灯结彩,不知喝去多少美酒,不知吟出多少诗篇,也不知花去多少太平钱,通宵达旦。”
齐玄素有些明白张月鹿为何心心念念对行院这般好奇了,他竟是也被勾起了好奇心,不由问道:“如何评选花魁?”
张月鹿回答道:“具体如何评选花魁,其实非常简单。花魁不管名气如何之大,毕竟是要赚钱的。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们两个要分出高低,打上一架就行,评选花魁却是不行,所谓各花入各眼,有人喜欢牡丹,有人偏爱莲花,无法统一,才情也是如此,难分高下,所以评选花魁,便看各路恩客们的手段。有诗云:‘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姑娘们各展才艺,到最后哪位姑娘收到的‘缠头’最多,那她便是本届花魁。输了的人也只能服输,毕竟是真金白银的较量,很难在背后弄鬼。”
“除此之外,还要请人为姑娘填词作曲,若是由姑娘唱红,也可以起到宣传造势的作用。归根究底,争夺花魁,看似女子与女子相争,其实也是男人相争,看各自背后的相好、金主、恩客,谁能更胜一筹,能让自己喜欢的女子露脸,自己的脸上也有光。也不乏有金主们因为意气之争动了真火,行置气斗富之举,硬将自己支持的女子捧上花魁大位。”
齐玄素听明白了,能否当上花魁,女子本身的能耐只是其中之一,关键还要看背后的金主如何,这位李姑娘能成为帝京花魁,李家至关重要。
齐玄素问道:“李家很有钱吗?”
张月鹿叹了口气:“何止是有钱,简直是富可敌国。若论道门的地位,李家和张家还算势均力敌,若论财力,张家就望尘莫及了,张家主要是靠江南和岭南等地的几大豪族支持。”
齐玄素又问道:“李家豪富与玄圣有关?”
“不是。”张月鹿摇头道,“在玄圣整合道门之前,李家就已经掌握了将近半数的海贸生意,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大海商,玄圣整合道门没少借助家族之力。待到玄圣彻底整合道门之后,反而还有意压制李家的发展,甚至是从商贸上拆分李家,将部分海贸生意和矿山盐铁的生意交给了道门和朝廷,避免李家太过势大而损害道门根基。要我说,李家后人肯定对玄圣此举大为不满,只是玄圣的名声太盛,李家后人无论则对那么想,都不敢公然反对玄圣,而且也需要玄圣这面大旗,所以干脆就直接不提。”
张月鹿想了想,又补充道:“师父专门提过此事。她说李家行人道,而玄圣行天道。”
齐玄素问道:“什么意思?”
张月鹿回答道:“太上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天之道是平均
,用多余的去弥补不足的,而人道却是用不足的去奉养多余的,也就是用百姓来奉养贵族,百姓已经贫苦,却还要奉养富足的贵族,只会更加的贫苦,这就是人道。所以人道不能长久,天道才能永恒。放在李家的事情上,如果放任李家发展,只会是李家越来越富,所以玄圣干脆是直接出手拆分李家。”
齐玄素感慨道:“了不起。”
便在两人说话时,又陆续有些人进来,三三两两地坐在花厅各处。
张月鹿环顾周围,没见到什么厉害人物,都是些书生士子,便有些无趣:“可惜没赶上花魁评选的盛事,只是个诗会。”
齐玄素道:“若真是花魁盛事,只怕就不是十个太平钱的事情了。”
张月鹿转念一想,倒也是这个道理。
再过了一段时间之后,逐渐有足够分量之人登场了。
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张月鹿竟然能认个大概,这可真是奇也怪哉。
张月鹿给出的解释是北辰堂专门编纂了一部档案,详细记载了朝廷官员及其家眷子女的大概情况,并且配有影印画像,每年都会进行修正增补,上至内阁阁员,下至地方县令,都包括其中。她在北辰堂任职的时候,曾借助职务之便看过自己家乡吴州的那部分档案,主要记住了部分头面人物。
至于道门为何要收集朝廷官员的档案,公开的理由是为了杜绝道门道士与朝廷官员勾结,就拿江南大案来说,也的确涉及到了部分朝廷官员,道门没有越权处置,而是交给了朝廷的三法司定罪。同时也便于搜查缉捕紫光社成员,杜绝紫光社对朝廷的渗透。至于其背后真实用意到底是什么,那就只有北辰堂的掌堂真人等道门大人物才知道了。
这些人大多是地方大员的子侄孙辈,没有正一道的道士露面。或许有,也一定像张月鹿这般隐匿了身份。
过了一个时辰之后,花厅中已经座无虚席,那些有身份地位的世家子们坐在最前面早就被预订的椅子上,其余人依次往后。
这花厅修建得极为宽阔,容纳百余人也不显拥挤,一人十个太平钱,那就是一千太平钱。可账不是这么算的,前面位置的价钱更贵,第一排只怕要上百太平钱,如此算下来,这一场诗会就能收入达近万太平钱。
如果还有后续,比如某位金主举办酒席宴会,只怕又是一笔不小的花销。
齐玄素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难怪张月鹿说这位李姑娘是李家的摇钱树。
由此看来,李家的确是生财有道,从来不会做赔本的买卖。不管花了多少太平钱捧红这位李姑娘,都会一分一厘地从她身上赚回来。
这还仅仅是李家庞大产业的冰山一角,除了海贸之外,李家还涉足了瓷器、茶叶、药材、黄金、丝绸、当铺、钱庄、火器、船舶、木材、钢铁、煤炭、行院、戏园等产业。以至于世人都说海外三山不是什么蓬莱、瀛洲、方丈,而是李家的金山、银山、铜山。
第一百五十一章 李青奴
一直到天色渐暗,在齐玄素和张月鹿都有些不耐烦的时候,正主终于登场了。
没有让两位失望,这位名满天下的李姑娘仅从容貌上来说,称得上无可挑剔,竟是让齐玄素有些不知该如何形容,只能说增一分减一分都不行,好似画中美人落在人间,气质上更是空谷幽兰,遗世独立。
美人一笑倾城,再笑倾国,不过如此。
齐玄素有了片刻的失神,一瞬间,好像花厅中的一切都迅速远去,最后只剩下眼前的女子,再无其他。
直到张月鹿用折扇敲了下齐玄素的脑袋,齐玄素才清醒过来。
张月鹿倒是没有不高兴,只是说道:“小心些。”
齐玄素脸色略显凝重:“有古怪。”
“当然有古怪。”张月鹿双眼中有紫气流转,“这位李姑娘竟然身怀道门的上乘功法,修为不俗,似乎是一位方士。”
齐玄素再环顾四周。
花厅内的众人还未回神,显然这些公子哥没有张月鹿的修为。这也在情理之中,境界修为除了看天赋资质和太平钱之外,主要就靠水磨工夫。
这些公子不缺太平钱,天赋资质却未必如何,而且时间大多荒废了。虽然齐玄素外出的时候不怎么炼气,但在玉京的时候几乎是每天都要花费几个时辰来打坐练气。在定居玉京之前,齐玄素更是勤练不缀,就算如此,因为根骨不足的缘故,他也只是昆仑阶段的修为而已,所以这些公子们纵然有些修为,至多就昆仑阶段,甚至未曾跻身先天之人。
与此同时,李青奴也注意到了张月鹿,与张月鹿对视一眼之后便收回了目光。
接着有四名绿头巾抬了一张矮案出来,上面放着一张明显是上了年头的古琴,还有一只精致香炉,袅袅生烟,带着几分紫意。李青奴跪坐案后,面容被烟气模糊,若隐若现,衬得飘然出尘。
然后就听“铮铮”几声,琴声响起,初时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继而加快,如攀登高峰,紧接着又如坠谷底之中,琴声越来越快,如疾风骤雨,再有片刻,,琴音变缓,时而透出杀伐之意,时而温雅婉转。
一时间,除了张月鹿之外,刚刚清醒过来的花厅众人又是露出迷醉之色。
齐玄素有了防备,不曾被琴声所惑,却也是苦苦抵御,只能紧守灵台。
若论音律,张月鹿是全然不懂,她不知道这位李姑娘的技艺如何,却听得出这琴声大有玄机。
由此看来,这位李姑娘少说也有归真阶段的修为。这可就有意思了,一位归真阶段的高手,哪怕是道门之中,也算不得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只要肯熬年头,最起码能混个四品祭酒道士,如今却委身于这等风月场所,定然是有所图谋。
看来这位李姑娘不仅仅是李家的摇钱树那么简单。
便在这时,李青奴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张月鹿的身上,倒不是李青奴能看破张月鹿的虚实,而是众人皆醉我独醒,在一众痴迷之人中,若无其事的张月鹿实在是太过显眼。
张月鹿
与李青奴四目相对,双眼中紫气更盛,几乎要溢出眼眶。
李青奴被张月鹿目光所慑,手中抚琴的动作随之慢了一拍,琴声由此而乱,再也不能保持方才的意境,花厅中的人顿时如大梦初醒一般,从琴声中回神。
李姑娘见此情景,干脆不再抚琴,莞尔一笑。
这一笑,又是要倾倒满堂客。
齐玄素也终于解脱出来,长舒了一口气,低声道:“不是诗会吗?怎么还弹上琴了。”
张月鹿随口说道:“大概是前戏吧,和说书先生的定场诗差不多。”
正说话时,诗会正式开始了。一般情况下,诗会只要十几个人就足够了,这样无论是行酒令,还是其他,都施展得开。可换成百余人的规模,便有些行不通了。
不过李青奴的名气太大,慕名而来之人太多,再加上行院是要赚钱的,不能把客人把外面推,便成了这般规模。为此行院也早就想好了办法,真正有资格参与诗会的就是前两排之人,后面的人便当是听曲加观众,这也是李青奴先弹奏一曲的缘故,让后排之人觉得此行不虚,没有白花钱。
不过齐玄素苦于抵抗琴声,只觉得是花钱找罪受。
至于张月鹿,她觉得有些晦气,似乎自己与行院犯冲。
接下来的诗会时间,才子们如同开屏孔雀,各展神通,由李青奴充当评判。
齐玄素对诗会没有半点兴趣,听得昏昏欲睡,只是偶尔观察李青奴,反正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也不会引起注意。
在他看来,李青奴对于这种事情谈不上不耐烦,却也不算如何热衷,有一点敷衍了事的意味。
这在情理之中,她应是被张月鹿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
待到诗会结束,李青奴犹豫了一下,目光直直望向张月鹿,开口问道:“不知这位公子贵姓?”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李青奴的视线落在了张月鹿的身上。
在众多羡慕嫉妒的目光中,张月鹿缓缓起身,轻摇折扇:“免贵,复姓澹台。”
李青奴轻声道:“原来是澹台公子,不知澹台公子是否肯赏脸一叙?”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这么多人在这里听曲,装得再怎么高雅,其根本还是为了那点男女之事,按照规矩,诗会也好,堂会也罢,李青奴会在事后从众人中选择一人“一叙”,也就是留下过夜。
虽说过夜不意味着能一亲芳泽,至今还没听说哪位客人能够成为李青奴的入幕之宾。但就算是枯坐了一宿,说出去也是面子,促膝长谈,秉烛夜谈,不失为佳话。再者说了,连过夜都做不到,还谈什么一亲芳泽。
此时李姑娘主动开口邀请张月鹿,其他人自然是没戏了。
张月鹿十分直接地问道:“能两个人一起去吗?”
这话便有些暧昧了,尤其是在行院中,多少有些二龙一凤的意思。一般女子也就罢了,无非是加钱,头牌红姑娘碍于面子,大多都不会接受这种要求,除非
客人极有权势。至于花魁,那就更不可能了。
话音方落,就有一名年轻公子高声道:“李姑娘看中你已经是幸事,怎么还敢奢求其他?你当李姑娘是什么人?”
张月鹿也不在意,反问道:“我问李姑娘,与你何干?你是李姑娘的什么人?鸨母吗?”
此人被张月鹿一顶,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一张脸被憋得通红。
有人重重冷哼一声:“粗鄙。”
不等张月鹿开口,李青奴已经微笑道:“无妨。”
这句话好似晴天霹雳,使得花厅中一阵骚动。
张月鹿笑了笑,让齐玄素与自己一起。
李青奴微微低头,示意丫鬟不必跟随,亲自在前头引路。张月鹿和齐玄素跟随其后。
三人出来花厅之后,沿着一条廊道来到一座暖阁。推门而入,地面上铺着一张从西域运来的地毯,上面有坐垫,摆有一张温酒煮茶的小桌,桌面上各色茶具一应具备,还有一尊小小的紫铜香炉。
李青奴请两人随意坐下,她跪坐在小桌后,开始娴熟老道地摆弄茶具。
直到此时,齐玄素才得以近距离观察李青奴。
黛眉似柳叶,双瞳如星辰,朱唇一线,处处都是风情。平心而论,仅以相貌而论,张月鹿要稍逊一筹。不过齐玄素觉得,还是张月鹿更为可亲可爱。
张月鹿轻嗅香气,道:“这是李家独有的安神香,李姑娘是李家的哪一辈?”
“虽然姓李,但未入族谱。若果真是李家千金,如何会从事此等贱业。”李青奴回道。
张月鹿道:“怎么能说是贱业呢?”
李青奴淡笑道:“卖笑为生,以色侍人。难道很高贵吗?”
齐玄素随口说道:“这要看和谁比,毕竟如今世道是笑贫不笑娼,一场诗会一万太平钱,自然当得起一个‘贵’字。”
两名女子同时扭头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有些不大自在,干咳一声:“我就随口一说。”
张月鹿已经习惯,连无奈叹息一声都省了。
李青奴对于齐玄素却是看轻了几分,淡淡道:“难道这位公子只看得到钱吗?”
齐玄素道:“看来李姑娘没有经历过没钱的苦日子,只要过上几年,我担保李姑娘也会像我一样。当然,前提是李姑娘没有这一身修为。”
李青奴没有动怒,只是说道:“其实我经历过穷苦日子。家父获罪,家母病死,家产抄没,流落街头。”
齐玄素没有反驳。
张月鹿晃动折扇,说道:“怎么说起这些事情了,李姑娘好心请我们过来,当然是要谈一些风花雪月的事情。”
李青奴沉默了片刻,主动说道:“澹台公子身怀道门上乘功法,应是归真阶段的修为,又是这般年纪,想来不该寂寂无名才是。”
张月鹿道:“道门卧虎藏龙,我这点道行算得了什么。再者说了,虽然李姑娘大名鼎鼎,但我也不知道李姑娘还有一身超凡修为。”
第一百五十二章 识破
张月鹿和李青奴对视一眼。
李青奴随手取过一柄绣花团扇,分明是烟花女子,气态却是如大家千金那般端庄典雅,端庄中又透出几分柔弱娇怯,似弱柳扶风。
张月鹿晃动手中折扇,挥散周围的烟雾。
李青奴忽然道:“在上清府,张姓是大姓,澹台这个姓氏却是少见。不过我听说上清张有一位澹台夫人,非常有名,不知澹台公子与这位澹台夫人是什么关系?”
正打算喝茶的齐玄素立刻竖起耳朵。
澹台夫人。
这可是他此行的最终敌人,容不得他不上心。
至于澹台云夫人为何鼎鼎大名,这也不奇怪。
张家是毫无疑问的大家族,规矩繁多,嫁入其中的女子,少有能翻起风浪的。不过这位澹台夫人却打算将女儿改成自己的姓氏,并且付诸于行,岂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虽说张月鹿的父亲只是小宗出身,但事情闹大之后,张玉月的父辈叔伯也没能弹压下去,反而是闹到了身为一族之长的天师面前,哪怕有一家人不好动武的原因,也可见这位澹台夫人的手段厉害。
最后,天师一锤定音,敲定张月鹿姓张,不过还是妥协了一下,亲自给张月鹿改名,并让她拜入了慈航真人的门下。要知道慈航真人乃是正一道中的第二号人物,与太平道的清微真人、全真道的东华真人平起平坐,张月鹿能拜入她的门下,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事情,这才使得张月鹿得以早早前往玉京。在那个年纪,张玉月等张家大宗出身之人还在地方道府中转悠。
从结果上来说,这位澹台夫人虽然没有许多本钱,但凭借一己之力,辗转腾挪之下,硬是给女儿搭了登上青云之路的梯子,让她的起点不逊于许多大宗出身的张家子弟。
说得更直白些,空手套白狼。
齐玄素自认没这个本事。
天师膝下无子,只有众多侄子和弟子,曾经与慈航真人私下笑言,幸亏不是大宗子弟娶了这位侄媳,否则大真人府的内宅便要由她来做主,他这位族长更要直面这位侄媳,他固然不怕,却也觉得头疼。
张月鹿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母亲的能力和性子,幸而有父亲的性子中和了一些,才不至于像母亲那般咄咄逼人。
至于张月鹿父亲在家中的地位,一言难尽。用张月鹿的话来说,敢于抗争,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不管怎么说,要比不战而降的董白靖要强上许多。
齐玄素对于董白靖没有敌意,却不愿意做董白靖这种男人。
他有时候会怕张月鹿,并非因为张月鹿的手腕武力,张月鹿也从不无理取闹,更多是因为他自己持身不正、不占道理、做错事情,比如隐瞒清平会的身份、与孙永枫用太平钱人情往来、七品道士的简历一片空白、行为举止不端等等,理屈词穷,自然也没有底气。
可董白靖不一样,他没做错什么,却总在张玉月面前低上一头,这不
是自找的吗?
当然,要是愣说什么“情”之一字就应该如此,那么齐玄素也没什么好说的。
正因为如此,这位澹台夫人的名气极大,不仅仅是张家,就是玉京也有所耳闻。甚至张月鹿曾经任职的北辰、天罡两堂的掌堂真人都听说过这位澹台夫人。
所以李青奴此言倒也不算突兀。
张月鹿道:“澹台姓氏始于儒门先贤,这么多年开枝散叶,也不止一家。”
李青奴以团扇掩嘴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阁下是澹台夫人的子女呢。”
齐玄素“啧”了一声。
虽然张月鹿伪装得十分完美,但假的就是假的,多半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张月鹿轻轻踢了齐玄素一脚。
齐玄素端起茶杯,问道:“没有毒吧?”
李青奴笑道:“这位公子请放心,正如公子所说,我们是开门做生意的,和气生财,怎么会下毒呢?对了,还未请教这位公子贵姓?”
齐玄素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回答道:“我姓齐。”
“原来是齐公子。”李青奴道,“我在这行多年,也算是阅人无数,不过像齐公子和这位澹台……公子如此逛行院的,却是少见。”
张月鹿干脆不装了:“澹台姑娘就澹台姑娘吧,我倒是好奇,你怎么看出来的?”
李青奴用手指了指耳垂位置,说道:“一般而言,我们中原男子没有打耳洞戴耳环的习惯。”
张月鹿脸色一僵,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虽然她很少戴耳环,但很小的时候就被娘亲穿了耳洞。
齐玄素感慨道:“百密一疏。”
张月鹿看了齐玄素一眼,吐出口中类似于哨子的物事,恢复了本来声音:“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李姑娘来上清府意欲何为?”
齐玄素撇了撇嘴,张月鹿先是在北辰堂,后又在天罡堂,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这种看谁都觉得可疑的习惯。
这种习惯难说好坏,齐玄素也体验过,差点就在张月鹿面前露馅了,天知道张月鹿怎么凭借一张薄薄的档案就怀疑到他的过往经历上面。所以有些时候,齐玄素的确是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不注意就被张月鹿发现什么马脚,继而身份暴露,万劫不复。
假如说两人成亲,朝夕相处,那就更累了,所以齐玄素要么远离张月鹿,要么早日脱离清平会。
“澹台公子是在盘问我吗?”李青奴反问道,“我祖籍就在上清府,这不是什么秘密,难道返乡访亲也有错吗?”
“访亲无措,关键要有亲可访才行。”张月鹿道,“方才李姑娘还说过,令尊获罪,令堂病死,家产被抄没,自己只能流落街头,最后不得不从事这等贱业,可见当年的李姑娘已经是走投无路。难道李姑娘在上清府还有亲朋吗?若是有,当年流落街头时为何不前去投奔,反而要从事这等只能看到太平钱的贱业?若是没有,如今过年回来访亲,访的是哪门亲戚?”
齐玄素插口道:“也许是当年李姑娘的亲朋族人见她孤苦无依,主动把她卖入了行院,李姑娘功成名就之后,不计前嫌,以德报怨,为了感谢当年族人将自己卖入行院,还要每年前来探望,可真是令人动容。”
张月鹿笑了笑:“齐公子,你这阴阳怪气的本事少说也是李家义子的水平。”
“澹台公子过奖了。”齐玄素道。
李青奴没想到这两人一唱一和,竟是把自己问得无话可说。
张月鹿收敛了笑意:“李姑娘身怀不俗修为却委身于风月场所,分明在上清府没什么亲朋却打着访亲的名义年年来此,到底有什么图谋?还望见告。”
白帝城是人家的地盘,可上清府却是正一道的地盘,张月鹿还真就是有恃无恐。
李青奴轻声道:“若是我不见告,澹台姑娘又要如何?”
张月鹿道:“我又能如何?李姑娘背后靠着李家,是李家的摇钱树,正所谓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我也只能将此事上报于天师府,请天师府定夺。”
李青奴忽然笑道:“澹台姑娘,或者说张姑娘,早就听闻你曾经在玉京与李家公子赌斗之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张月鹿既然已经被李青奴识破了女子身份,也不惊讶李青奴能猜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坦然道:“既然李姑娘认出了我,那么李姑娘说还是不说?”
李青奴目光在两人的身上打了个转,忽然说道:“我可以说,不过我有一个条件。若是张法师不肯答应这个条件,那么就算是张姑娘杀了我,我也不会说半个字。”
“什么条件?”张月鹿问道。
李青奴目光落在齐玄素的身上:“张法师太过厉害,我有些招架不住,若是我合盘托出,回去之后无法交代。这样罢,我与这位齐公子单独说,齐公子能问出多少,全看齐公子的本事。不知张法师意下如何?”
张月鹿皱起眉头,目光同样落在齐玄素的身上。
她隐隐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一时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
难道李青奴与齐玄素认识?不像。结合北辰堂的举止观心概要,从两人的各种细微动作反应来看,两人的确是初次见面。而且这次前来行院,是她临时起意,除非有真正的高人以“紫微斗数”一类的手段占验天机,否则不可能提前预料。
那么李青奴提出要与齐玄素单独谈谈只是临时起意,而非早有预谋?
齐玄素没有深思,只是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不过倒也不觉得如何,自己的确与张月鹿有差距,被高看才是不正常。
齐玄素没有擅自决定,望向张月鹿,等待这位上司下决定。
张月鹿收回思绪,说道:“既然如此,天渊你就与李姑娘好好聊聊。”
齐玄素问答都:“在哪?”
张月鹿取出齐玄素的火铳交到他的手中,认真道:“就在这里,我在外面等你,万事小心。”
第一百五十三章 身份
张月鹿离开之后,只剩下齐玄素和李青奴两人。
李青奴开门见山道:“此地设有一个小型阵法,挡不住张法师硬闯进来,却能保证张法师什么也听不到。”
齐玄素紧紧握住火铳,并不掩饰自己的防备姿态,说道:“李姑娘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填装了“龙睛乙二”的“神龙火铳”的确可以威胁到不以体魄见长的方士,更何况齐玄素本身还有玉虚武夫的神异,也在一定程度上克制方士。
李青奴反问道:“说什么?”
齐玄素道:“当然是李姑娘的来意。李姑娘该不会是紫光社成员吧?”
“紫光社,隐秘结社。”李青奴笑了一声,“齐公子是天罡堂道士?”
齐玄素坦然道:“正是。”
李青奴淡淡道:“天罡堂道士了不起,果然是一身正气。”
齐玄素没有动怒,只是道:“李姑娘到底想要说什么?”
李青奴收起了笑容:“你真把自己当成是缉拿邪教妖人的天罡堂道士了?”
“李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齐玄素心头一震。
李青奴一语道破天机:“‘金错刀’,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齐玄素在瞬间的惊惧之后,立时冷静下来,双眼死死盯着李青奴,拇指却已经悄无声息地压下手铳的击锤。
此时的齐玄素再无半分平日里的装模作样,缓缓道:“李姑娘,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些,什么‘金错刀’?什么身份?我听不大明白。”
在有些时候,齐玄素的确会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他已经是个堂堂正正的天罡堂道士了,回到玉京就升六品道士,享受五品候补祭酒待遇,每月有一百太平钱的例银,掌堂真人听说过他的名字,日后有望晋升四品祭酒道士,更重要的是有了张月鹿这个亲密朋友,日后前途一片光明。
齐玄素明白这一切的来之不易,他不想失去如今的一切,继续做那个四处漂泊的孤魂野鬼。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齐玄素在张月鹿身边的这段时间,受张月鹿的影响,的确变化许多,逐渐摒弃掉一些坏习气,学着张月鹿做一个合格的天罡堂道士,遵守道门的规矩,尽心捉拿各路隐秘结社的成员,甚至偶尔还会思考道门未来这样的宏大命题。
可短短四个月的时间,还抹不平过去四年时间留下的痕迹。齐玄素在骨子里还是那个江湖人。
他不想杀人,可谁要挡他的路,坏他的事,他便绝不手软。
想做一个正常人的齐玄素才会被什么善恶对错所束缚,做
不成的齐玄素从不问这些。
这一刻,齐玄素杀机毕露。
如果李青奴打算用他的身份来要挟他,甚至是打算挑破的身份,让他万劫不复,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地尝试击杀李青奴。
归真阶段的高手,他不是没杀过,没什么可怕的。
大不了事后就说李青奴想要逃走,或者说李青奴想要杀他,他才不得不出手,不小心杀了李青奴。就算张月鹿有所怀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若是他死在了李青奴的手中,那便是一了百了,什么也不必说了。
李青奴自然察觉到了齐玄素的杀意,不过还是继续说道:“你真以为你进了天罡堂,便是道门的猫了?老鼠就是老鼠。”
齐玄素语气愈发平静:“你想要怎样?堂堂李家摇钱树,锦衣玉食,应是不缺太平钱,我身上也榨不出多少油水,你想要我帮你遮掩过去?”
李青奴没有回答,转而说道:“你就不好奇我怎么知道你的身份?清平会之所以用词牌名为代号,就是为了隐藏身份,按照道理来说,清平会成员之间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齐玄素并不好奇:“是七娘告诉你的。”
李青奴有些讶异地看了齐玄素一眼,却没有否认:“所以你不忙出手杀我,还是先听我把话说完。”
齐玄素不置可否,仍旧紧握着手中的“神龙手铳”。
李青奴道:“七娘告诉我,你应该会路过上清府,所以我估算着日子来到上清府等你,却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与你见面。”
齐玄素问道:“在花厅的时候,你就认出了我?”
“不曾。”李青奴摇头道,“七娘给的资料有些过时了,七娘说你是昆仑阶段的修为,可你分明是玉虚阶段的修为,似乎还是一名武夫,如果我早知道会这样,绝不会让你离我如此之近。直到我猜出了张月鹿的身份,而且你说你姓齐之后,我才真正确定了你的身份。”
齐玄素沉思不语,没有发现明显的破绽之处,然后问道:“你也是清平会成员?”
李青奴道:“你可以叫我‘点绛唇’,是七娘派我来的。至于七娘为什么不用子母符联系你,自然是怕那位张法师发现。”
齐玄素倒是没觉得这个说法有什么不对,这段时日以来,他和张月鹿的确是形影不离,七娘远在千里之外,无法确定他什么时候能避开张月鹿的视线,还真不敢贸然用子母符直接联系。至于梦中会,更是想也不必想。
齐玄素道:“话虽如此,但我觉得你用这种方式与我见面,也不比直接用子母符联系高明多少。”
李青奴道:“我本不是如此打算的,是被你们两个打乱了计划,也怪我小觑了张月鹿。总之,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齐玄素问道:“七娘要你冒着风险来见我,到底要说什么?”
李青奴道:“七娘要我告诉你一件事,你被一伙人盯上了,这段时间要小心行事。”
“谁?”齐玄素直接问道。
李青奴没有卖关子:“他们是清平会的乙等成员,词牌名分别是‘小秦王’、‘谢秋娘’、‘花间意’,你要小心一些,要知道清平会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成员互相厮杀也是常有之事,就像你方才想要杀了我一样。”
齐玄素听到“谢秋娘”的名字,不由心中一凛,想起了盂兰寺的经历。此人的战力之强,虽然稍逊于张月鹿,但绝不是齐玄素可以匹敌。
李青奴补充道:“根据七娘的消息,‘小秦王’和‘谢秋娘’去了中州,‘花间意’则一直派人留意你的动静。”
齐玄素立时想起了在锦官府中遇到的那伙骗子,当时看来莫名其妙,现在想来,很有可能就是“花间意”的属下。
许多事情立时串联起来。
李青奴又道:“另外,七娘还要我告诉你一件事,太平道的清微真人进京面圣,太平道派出三十六位高品道士随行,其中有一位名为江别云的四品祭酒道士,他就是凤台县之事的幕后主使之人。芦州青鸾卫千户所的掌印千户赵光霁也已经进京,正在青鸾卫的亲军都尉府中等待清微真人的召见。”
齐玄素皱起眉头,顾不得感叹七娘的神通广大,注意力全部被清微真人吸引了过去。
如此看来,“玄玉”之事还牵涉到了清微真人,如果不是七娘给他收尾,只怕现在的他已经直面太平道这个庞然大物,那便不是九死一生,而是十死无生。
李青奴自顾自地说道:“七娘曾经帮过我,我为了偿还七娘的恩情,才从帝京一路跑到上清府,结果还被张月鹿这位正直的天罡堂副堂主抓住了马脚,那么该怎么办呢?”
齐玄素合上了“神龙手铳”的击锤,说道:“此事交由我来解决。”
“你打算如何向聪明的张法师解释我的来意?”李青奴问道。
齐玄素收起“神龙手铳”,说道:“不关你的事情。”
李青奴笑了一声:“你喜欢那个张法师?”
齐玄素冷淡道:“也与你无关。”
李青奴又变回那个娇俏的花魁娘子,以团扇掩嘴道:“好罢,我不过问,只要能顺利解决就好。”
第一百五十四章 遮掩
张月鹿想要潜移默化地改变齐玄素,让他变成一个志同道合的好人,齐玄素也欣然接受这种改变,因为他想要回到正轨之中。
故而两人有许多心照不宣的默契,比如张月鹿不去过分追究齐玄素的过去,齐玄素逐渐摒弃过去的许多坏习气,自然也包括不去欺骗张月鹿。
齐玄素并不想欺骗张月鹿,可事到临头,也只能违心行事了。
至于该如何遮掩过去,倒是要好好思量。
张月鹿不是他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傻姑娘,她心思缜密,若是一个不慎,别说帮李青奴遮掩,只怕是他自己都要搭进去,齐玄素可不敢想象张月鹿发现他真实身份之后的震怒景象,就是一怒之下手刃了他也未可知。
根据齐玄素的经验,想要骗过张月鹿的最好办法就是九真一假,假的就是需要隐藏的。什么是真的?李青奴有李家背景是真的,李青奴有不俗修为是真的,李青奴到上清府怀有特殊目的也是真的。什么需要隐藏?李青奴的清平会身份和真实目的需要隐藏。
仅仅是这些,还远远不够,那么就需要把水搅得更浑,用更多其他消息来遮掩最为关键的部分。
齐玄素忽然想到了七娘传递给自己的消息,还有张月鹿平日里与自己谈起的许多道门内幕。
一个大胆的想法渐渐成形。
齐玄素问道:“你这一身修为来自于李家?还是来自于清平会?”
“两者兼而有之,主要还是李家。”李青奴回答道。
齐玄素又问道:“你来上清府的事情,李家是什么态度?”
“没有态度,李家并不限制我的自由,他们只关心赚钱多少。毕竟天下之大,谁又能逃得出李家的掌心?”李青奴微讽道,“所以我很讨厌眼中只有太平钱的人。”
齐玄素点了点头,不再理会李青奴,径自起身来到门外。
张月鹿双手抱胸地守在外面,见齐玄素进来,问道:“问出什么了?”
齐玄素问道:“我们就这样放过她?”
“不然呢,大闹嘉青院,然后把她抓到大真人府去?”张月鹿反问道,“快说,都问出什么了?”
齐玄素道:“问出了很多,她的一身修为是李家给的,她这次来是肩负李家的使命,打探消息。”
“打探消息?”张月鹿有些诧异,“你是说她受了李家的指使,借助花魁的身份,以访亲的理由,跑到上清府打探消息?”
齐玄素点头道:“应该是。”
张月鹿沉思道:“她要打探什么消息?”
齐玄素道:“上清府是正一道的核心所在,许多
张家子弟都住在此地,如果哪个张家子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便等同是李家在张家内部安插了一颗钉子,张家或者正一道有什么风吹草动,她都能一清二楚。”
“策反张家子弟?”张月鹿皱起眉头,她不奇怪这类手段,在玄圣整合道门之前,道门各分支内斗不休,这类细作间谍手段司空见惯,又细分为因间、内间、反间、死间、生间,没什么稀奇的,如今各隐秘结社和道门之间也互相派出间谍细作,北辰堂的职责之一就是清理道门内部的各种细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齐玄素也是被清理的对象之一。
张月鹿道:“自从张李和解之后,两家就停止了此类行为。不过二百多年过去,李家有所动作也不让人意外,关键是李家此举的用意是什么?为什么是这个时候?”
齐玄素道:“道理很简单,因为大掌教尊位。”
张月鹿吃了一惊。
齐玄素结合张月鹿告诉自己的道门内幕,缓缓说道:“六代大掌教飞升之后,大掌教之位空悬,几次推举新任大掌教,都不了了之。如今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俱已年过八旬,因为年龄的缘故,无缘大掌教尊位。最有可能成为新任大掌教的就是太平道的清微真人、正一道的慈航真人、全真道的东华真人。自玄圣以来,不乏有女子出任副掌教大真人,可还未有一位女子大掌教,所以慈航真人的呼声很高……”
虽然张月鹿立志要做大掌教,但从未奢求过七代大掌教,她的目标其实是几十年后的八代大掌教,甚至是第九代大掌教,真正有资格争夺第七代大掌教尊位的,正是齐玄素所说的三位参知真人。
张月鹿沉吟道:“为了大掌教尊位,太平道和李家要有所动作,这倒是在情理之中。”
齐玄素为了佐证自己的说法,又道:“李青奴还说了,清微真人已经前往帝京面圣,共有三十六位高品道士随行,声势浩大。太平道素来与朝廷关系密切,清微真人在这个时候入京……”
张月鹿这段时间不在玉京天罡堂,还真不知道清微真人的动向,闻听此言,不由大感吃惊。
齐玄素察言观色,继续道:“皇帝陛下是总掌阴阳功过紫极大真人,若是皇帝陛下出面,能否干预道门推举大掌教?”
“理论上不能,前提是道门内部意见统一,如果太平道决定破坏规矩,那就很难说了。”张月鹿脸色凝重。
齐玄素不再多言。
张月鹿的注意力已经彻底偏移到清微真人上面,喃喃道:“三十六位高品道士随行,这便不是普通入京,而是正式面圣,此事定然在道门内部引起轩然大波,所以太平道派出人手,探听
各方动静,观察各方的反应。如果各方反应激烈,他们就退让一步。如果各方反应平平,他们就更进一步。太平道这是在试探……”
齐玄素在心底长舒了一口气。
屋内的李青奴用团扇遮住因为惊讶而张开的嘴巴,眼神怪异。
她不是惊讶于张月鹿分析得头头是道,而是惊讶于齐玄素的信口胡诌已经十分接近事实。
太平道的确打算试探各方反应,不过那不是她的差事,她的差事还是赚钱,李家不会用一棵日进斗金的摇钱树做什么细作,太浪费了。事实上以李家为首的太平道根本不需要刻意派出什么人手探听消息,只要启用一些埋伏多时的暗子就行了。
当然,正一道和全真道也不是全然不知,同样会有应对。
张月鹿收拢思绪,又恢复了常态。
齐玄素试探问道:“李青奴?”
“不必管她,李家真要探听各方反应,绝不会只派出一个人。”张月鹿道,“我们现在就去上清县。”
齐玄素一怔:“不是说要在上清府待上几天吗?客栈那边都开好房了。”
张月鹿道:“些许房钱就算了,我要将这件事情立即上报大真人府。”
齐玄素知道许多情况都是自己杜撰推测,顿感心虚,说道:“这种大事,大真人府应该知道才是,不必我们多此一举。”
张月鹿在这种事情上向来认真,不容置疑道:“大真人府知道与否是大真人府的事情,上报与否却是我的事情。”
齐玄素忽然想起七娘说的另外一个消息,有一伙清平会成员因为盂兰寺“玄玉”的事情盯上了他。
他和张月鹿两个人的目标太大,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张月鹿并不知道这伙人的存在,不会刻意隐蔽行踪,很难避开这伙人。
他又没办法向张月鹿解释自己为何知晓这伙人的动向和目的,为了不引起张月鹿的怀疑,无法将实情告知张月鹿,更无法说服张月鹿小心行事。
在这种情况下,提前去往上清县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吴州是正一道的核心所在,上清府是吴州的核心所在,上清县是上清府的核心所在,张月鹿说过,谢秋娘是儒门出身,并非道门中人,想来很难混入上清县。
在这种情况下,固然会提前面对澹台夫人,却避开了谢秋娘一伙人。
待到事后,他们两人不必原路返回,可以从上清宫直接乘坐飞舟返回玉京,那就完全甩脱了这伙人的追踪。
齐玄素说道:“既然如此,我们现在就去上清县。不过房钱还是要退的,正好你也要换下这身男装。”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上清县
齐玄素和张月鹿返回城中的太平客栈,待到张月鹿换下男装之后,再去柜台退房。客栈的人倒是好说话,只算了一天的房钱,剩余押金悉数退还。
齐玄素收好房钱,与张月鹿一起出城。
此时天色已晚,城门已经关闭。不过如今天下承平日久,多年不见狼烟,又正值年关,所以还开了一道小小的侧门,供人出入。
两人出城的时候,遇到了一件小事。
一辆马车要出城,一辆马车要进城,侧门本就狭小,两辆马车走了个对脸,又互不相让。
一辆马车明显要豪华许多,从上面走下一个痴肥男子,破口大骂。不过看到另外一辆普通马车上走下一个颇有姿色的年轻丫鬟之后,脸色顿时一变,开始言语轻薄调戏。
紧接着从普通马车上走下个年轻公子哥,冷着一张脸,也不废话,让年轻丫鬟和车夫退到一旁,自己亲自驾车,用鞭子狠抽马匹,直接朝着豪华马车撞去。
顿时马仰车翻。
那年轻公子倒是身手不错,在最后千钧一发之际跳下了马车,没有受伤。
张月鹿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场闹剧,只有被挡路的不耐烦。
齐玄素悄声问道:“这位霸道公子也是张家子弟吗?”
“不知道。”张月鹿淡淡道,“不管是不是,都是丢人现眼。”
张月鹿并未降低自己的声音,自然传到了那年轻公子的耳朵之中,年轻公子勃然大怒,提着马鞭朝着两人走来。
瞧这架势,是打算给两人一点教训。
当然,说是一点教训,打个半死也就差不多了。
齐玄素主动迎了上去。
年轻公子刚刚举起手中马鞭,就感觉到自己的额头位置一凉。
齐玄素不知何时已经取出了自己的“神龙手铳”,抵在这名年轻公子的额头上。
在万象道宫的课程中,这种用铳方法是严令禁止的,极容易被人顺势夺走手中手铳,正确方法应是拉开距离,确保在被近身之前,可以成功开铳。
不过齐玄素不在乎,没有经受过系统训练之人,很难做到夺铳,一般人被别人用火铳抵住额头的时候,甚至连夺铳的心思都很难生出。
平常时候,齐玄素断不会如此行事,可今天的齐玄素却是憋着一股邪火,关键就在于李青奴的一番话,点破了齐玄素的身份,并且打破了齐玄素的一些幻想。
不会真把自己当成是缉拿隐秘结社妖人的天罡堂道士了吧?
不会真觉得自己能
够登堂入室了吧?
老鼠就是老鼠,成不了猫。
这些话当时就让齐玄素杀机大作,不过齐玄素在李青奴表明身份之后还是将这股杀机硬压了下去,不但不与李青奴计较,而且还帮李青奴遮掩,在张月鹿面前,齐玄素更要表现如常,免得让张月鹿起疑。
可那股邪火始终没有消散,现在有不开眼的撞上门来,算他倒霉,齐玄素可不会客气,纵然不能杀人,也要给这狂妄的小子长长记性。
齐玄素甚至懒得说什么威胁话语,拇指扳开击锤,食指勾住扳机,冷冷地望着这位年轻公子。
张月鹿说齐玄素一身杀气,可不是什么玩笑话语。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年轻公子立时脸色发白,额头上渗出冷汗,整个人彻底僵住。
一个人想不想杀人,敢不敢杀人,是完全能看出来的。
一个娇娇怯怯的小娘子用火铳指着他,他可以完全不在意,甚至敢主动用头顶着火铳,因为他知道对方不敢开铳。可此时被齐玄素用火铳指着,他别说开口挑衅了,甚至不敢动弹一下。
他有一种直觉,如果他有所异动,眼前之人是就算不杀人,也会在他身上留下个窟窿。
张月鹿瞧出齐玄素不对劲,上前按住齐玄素的手腕:“天渊,算了。”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这才将“神龙手铳”的铳口从这位年轻公子的额头上缓缓移开。
这位年轻公子再无先前气焰,长长舒了一口气,向后倒退几步,险些坐在地上。
齐玄素忽然笑了,一语双关道:“想做个好人,真难。”
张月鹿不知内情,没有听出潜在的第二重意思,说道:“你哪里都好,就是江湖习气太重。不过你平常时不会这样冲动,这次怎么……”
齐玄素半真半假道:“李青奴说了一些话,让我很不舒服。”
“李家人一贯说话阴阳怪气,几百年的老传统了,金阙议事的时候,许多参知真人都没能幸免,你也不要太过放在心上。”张月鹿没有起疑,也没有细问,只是安慰了一句。
她不认为被赵福安打了一拳之后还能无所谓的齐玄素需要旁人去宽慰,所以她只是象征性地安慰一句。
自诩野草的齐玄素收拾心情,随着张月鹿往城外走去。
两驾马车并未彻底把门堵死,还是留了一线缝隙,可供行走。
出来城门,张月鹿忽然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那位堂姐已经动身去往上清县了。如果我们走得够快,多半能遇到她。
“她去上清县做什么?”齐玄素问了一句废话。
张月鹿还是照常回答道:“自然是找我娘告状了。姐姐这个人,太过自以为是,她认定的事情,少有人能劝得动,当初她看上了那个李命煌,家里谁劝也不顶用,如今她认定你是第二个李命煌,自然要把我这个误入歧途的妹妹拉回正途才肯罢休。这也怪我,也许就不该抱有侥幸心理去招惹她。”
齐玄素叹道:“罢了,我已经有所预料,扛得住。”
张月鹿叹了口气:“我说过,你其实不必急着现在就去我家的,等再过几年……”
“我不喜欢半途而废。”齐玄素打断道。
张月鹿看了齐玄素一眼,有些风萧水寒之意,又有些“良言难劝该死之鬼”的意思,最终还是化作一笑。
她选择相信齐玄素能够应付。
……
不出张月鹿的意料之外,张玉月已经提前一步来到了上清县。
除了大型飞舟之外,道门之中也有小型飞舟,两者的原理不同,大型飞舟的原理脱胎于玄圣座船,以蛟龙的龙珠和骨架为主,以阵法符箓为辅。小型飞舟则各有不同,有机关鸟,也有正一道特产的飞羽舟。
《拾遗记》中曾有记载,祖龙好神仙之事,有宛渠之民,乘螺舟而至,舟形似螺,沉行海底,而水不浸入,名曰“沦波舟”。又有彩云之民,乘飞舟而至,舟形无甚异处,可飞行九天,如飞鸟白云,名曰“飞羽舟”。
飞羽舟又名小飞舟,与大型飞舟相较,飞行距离更短,飞行速度也略不如,而且只能容纳两三个人,不过好处是不需要龙珠和龙骨,只要符箓和阵法就能维持。
张玉月便是乘坐这种小飞舟离开分宁县,虽然晚行一步,但却比齐玄素和张月鹿提前一步抵达上清县。
上清县城外不远就是云锦山。
从山脚到山腰都属于上清镇的范围,被分为上镇和下镇。再往上便是正一道的各种宫观,位于最高处的则是大真人府。
世人皆知正一道的大真人府,不过除了大真人府,云锦山还有众多宫观,以上清宫为首,又有北真观、南极观、冲元观、真仙观等等。
大真人府是天师之宅邸,而非正一道宅邸,非张姓的正一道弟子便居住在各大宫观之中。只有张家大宗才居住在大真人府中。
严格来说,张玉月的娘家便是大真人府,不过她回到云锦山后,没有回娘家去见父兄,而是径直去了山腰的上清镇。
第一百五十六章 造访上清县(上)
上清县,上清观。
上清观隶属于上清宫,属于正一道设在县城中的道观。规模较之上清宫要逊色许多,不过地位颇为重要。
在上清观有一座二层小楼。
进得其中,一楼客厅十分开阔,靠北墙摆放着一张镶大理石面的紫檀木茶几,两旁各摆着一把紫檀木雕花圈椅,东西两向各摆着八把配着茶几的紫檀木座椅。地面也是一色的大理石,镶着云石碎星。
此时张月鹿坐在右边上首的椅子上,端着一杯今年的明前,不时轻啜一口。盖碗中有白色雾气袅袅升腾,遮挡了张月鹿的面容。
茶是好茶,不过张月鹿的心情却不怎么好,只是她不怎么喜欢将情绪写在脸上,所以没有发作出来。
至于是谁惹她生气,自然就是此地的主人了。
一楼已经十分不俗,二楼更胜一筹,别有洞天,房间的地面全是一寸厚两尺宽的整块紫檀拼接而成,只在中间位置摆有一张长宽皆是一丈的平面大床,床上摆着一张红木琴几,周围设有炉瓶物事,燃烧着上等的龙涎香,烟雾渺渺。
一名女子脱去脚上的鞋袜,赤脚走在地板上,脚步声在空荡荡的二楼中格外清晰。她来到琴几前,伸出手指轻轻拨弄了两下琴弦,若有所思。
张月鹿听到琴声和脚步声,终于不耐烦了,将手中盖碗撂在茶几上,沿着楼梯上了二楼。
赤脚女子泰然自若地看了张月鹿一眼,收回视线,继续随手拨弄琴弦。
张月鹿懒得脱鞋,走在地板上,留下一串脚印。
女子终于不能再视若无睹,开口道:“好大的火气。”
张月鹿淡淡道:“我的火气再大,没有你的架子大,我去见地师都没等这么长的时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等候大掌教召见呢。”
“青霄,你去玉京几年,除了品级职位升得飞快,嘴皮子本事也大有长进,连个‘您’字都不会说,是跟哪个李家人学的?不会是那个李天贞吧。”女子已经不再年轻,最起码也是张月鹿的父母一辈。
张月鹿道:“我不是来与你斗嘴的,想让我称呼一个‘您’字,最起码要有长辈的样子。你这些年来做的那些烂事,配吗?”
“是不配,所以我既入不得天师法眼,也不能让地师多瞧我一眼,国师更不知道我是个做什么的,相较于你可是差得远了。”女子不怒反笑,“不过我就喜欢你这个脾气,比起大真人府那些假模假式的泥塑木偶要强太多了。”
张月鹿转身往楼下走
去:“换身衣裳,下来说话。”
不多时后,这位年近不惑的女子换了一件宽袖褙子,下摆及膝,两腋开叉,内着罗裙抹胸,重新穿好鞋袜,从二楼款款走下。
张月鹿懒得看她,自顾喝茶。
女子不喜欢喝茶,也不喜欢喝酒,反而喜欢抽烟,她取出一根烟杆,通体黄金制成,唯独烟嘴是上好的翠玉,唯一缺点就是太重,寻常人很难长时间使用。不过女子显然不在乎这点重量,也不要旁人侍候,亲自往烟锅里装填好来自辽东的上等烟叶。
女子不姓张,叫苏颖,是张家的媳妇。虽然不是大宗出身,但也不算是偏远旁支的小宗出身。认真说起来,张月鹿要称呼这名妇人一声婶子,以前的时候,张月鹿与她关系还算不错,后来这位婶子与一个能做自己儿子的后起之秀不清不楚,那位后起之秀与张月鹿一样,都是谪仙人,前途无量。
苏颖是寡妇,张家不要求她立贞节牌坊,不管她的私事,如果苏颖能改嫁,张月鹿也就不说什么,关键是那位后起之秀已有婚约在身,是位出身儒门世家的千金小姐,苏颖就这么没名没分地倒贴,可就让人甚为不齿了。
张月鹿受全真道的影响,极为保守,接受不了这种行为,便与她疏远了,而且从不掩饰自己的鄙夷。
反倒是张玉月,虽然识人不明,但知道李命煌欺骗自己之后,还是毫不犹豫地决裂,故而张月鹿仍旧与这位姐姐保持往来。
张月鹿这次来上清观,本是想通过上清观向大真人府上报有关李家的事情,她就不必去大真人府走一趟了,可没想到竟然是苏颖负责上清观,更让张月鹿感到无奈的是,苏颖似乎已经与她的母亲通过气了。
张月鹿知道她那位无聊的娘亲打了什么算盘,无非是先让苏颖来试探一二。虽然苏颖作风有些问题,但能力还是有的,在识人这方面,最起码比她那个睁眼瞎的堂姐张玉月强上许多,挺适合来试探下齐玄素。
如果是之前,张月鹿还真不怎么在意这种试探,因为她没有想得太远,就算这些人对齐玄素印象不好,那也没什么关系,反正以后没什么交集。
不过一路走来,张月鹿的想法逐渐改变,所以她几次反悔,不想齐玄素这么早去见她的家人,只是被齐玄素拒绝。
既然非见不可,还是要留下个好印象。
苏颖坐在正中左边的椅子上,吐出一个烟圈,轻笑道:“我听说青霄带了个年轻人回来,这可是稀奇事,李天贞是李家的嫡系晚辈,结果被青霄赶出
了玉京。既然青霄连李天贞都看不上,那么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难道是地师的儿子?”
张月鹿淡淡道:“你眼里除了家世师承,还有什么?”
“好,我们不谈家世师承,就谈能力。”苏颖笑了笑,“青霄是谪仙人,总要找个谪仙人才行,或者是儒门的隐士也能勉强接受,不知这年轻人是……”
张月鹿语气仍旧波澜不惊:“散人。”
“散人?”苏颖先是一怔,随即肆无忌惮地大笑了起来,“就是那个硬造出来的传承?不过也对,散人本就是以谪仙人为模板,硬要说是‘小谪仙人’也没什么问题,小谪仙人,小谪仙人,可真是笑死。”
苏颖是个熟透了的女子,又保养得当,可谓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此时笑得胸口直颤,面若桃花,甚是勾人,只可惜并无观众欣赏。
张月鹿早有预料,只是冷眼看她笑得前仰后合,面无表情,就像在看一出闹剧。
苏颖本还想捧腹大笑,不过张月鹿的反应实在寡淡,让她自己也觉得无趣,笑声渐歇。
“笑完了?”张月鹿这才缓缓开口,“我实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他是个散人没错,也没什么家世师承,那么他就该被嘲笑吗?你,或者说你们这些人,除了夸耀门第,还有什么……算了,与你说这些不过是对牛弹琴,不说也罢。”
苏颖收敛了笑意,问道:“这个‘你们’,也包括嫂子吗?”
苏颖的嫂子自然就是澹台夫人了。
张月鹿没有说话。如果两人不是母女关系,那么绝不会有半点交集,从根子上就不是一路人。
便在这时,有一名道士进来禀报,齐玄素到了。
张月鹿和齐玄素一同来到上清县,不过入城之后便分头行动,张月鹿来了上清观,齐玄素则去了此地的化生堂,复诊自己的断臂。
苏颖淡淡道:“让他进来。”
很快,齐玄素来到了此地。
苏颖坐着没动。
张月鹿起身道:“天渊。”
苏颖略微诧异地看了张月鹿一眼。
虽然张月鹿并非那种目无余子、心高气傲之人,但在苏颖看来,张月鹿评判别人的标准就是个谜,这丫头从小就古怪,满脑子不合时宜的想法,常常是别人视作珍宝的东西,她不屑一顾,别人不屑一顾的东西,她反而当成是个宝。
就比如这个什么齐玄素。
齐玄素不知苏颖的身份,不过还是以晚辈的身份行了一礼。
第一百五十七章 造访上清县(下)
苏颖脸上重新有了笑容:“齐道友不必多礼,请坐。”
齐玄素直起身子,看了苏颖一眼。虽然苏颖不像张玉月那般咄咄逼人,但齐玄素还是敏锐察觉到几分不友善的意味。
不过齐玄素对此也有预料,并不多言,直接坐在张月鹿的旁边。
苏颖呵呵笑道:“齐道友是青霄的下属?”
“是。”齐玄素坦然道,“我是天罡堂的执事,如今是七品道士,师父已经身故多年,与全真道的齐家没有关系。”
“这是做什么?”苏颖故意道,“我又不是北辰堂的道士审问犯人,就是随口一问,你若不想回答就算了,何苦说这么一大串,我也记不住。你……是不是对我有怨气?”
还未等齐玄素回答,张月鹿已经开口道:“既然脑子不好,就少学人家问东问西,多费口舌。”
苏颖脸色微微一变,转瞬又恢复常态:“青霄,在外人面前,也这般不留情面吗?”
张月鹿道:“方才是你亲口说的,就喜欢我这种脾气,比起大真人府那些假模假式的泥塑木偶要强太多了。我现在满足你的愿望,你反倒是不高兴了,你要我怎么做?”
“你……”苏颖一时间竟是哑口无言。
张月鹿淡淡道:“你是不是对我有怨气?不要藏着掖着,尽管说出来,反正我也不打算改。”
齐玄素低下头去,强忍不笑。他忽然觉得张月鹿就像个张开翅膀的老母鸡,把他这个小鸡崽子护在身后,谁要敢上来,就狠啄一口。
苏颖尽管已经气得有些发颤,却知道自己的分量远不如张月鹿,若是与张月鹿撕破脸皮,吃亏的还是自己,因此尽力调匀气息:“好,好……是我叶公好龙,是我多嘴多舌。不过青霄越来越像李家的人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李家的千金小姐呢。”
张月鹿继续喝茶。
她要真是生在李家,倒也不是什么坏事。李家纵然有千般不好、万般不是,唯独有一点是张家万万不能比拟的,那便是唯才是举。只要有能力有本事,义子、女婿、女儿也能做家主,这便是李家能够长盛不衰的缘由。反倒是张家,还要分出远近亲疏大小,至今还没有一位女子天师。
齐玄素缓缓开口道:“还未请教前辈名讳。”
“我姓苏。”苏颖微笑道,“是青霄的婶母。”
张月鹿学着李家人的口吻说道:“我那位有福气的叔叔若是在天有灵,知道你那些海枯石烂的丰功伟绩,可真是欢喜不尽,恨不得再活五百年。”
齐玄素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但也听出张月鹿在讥讽苏颖,不由在心底暗笑:“我只是李家义子的水平,青霄少说也是李家嫡系子孙的水平。”
齐玄素收拾思绪,正色道:“我与苏前辈素昧平生,怎么会有怨气?不过是有什么就说什么。”
“好一个有什么就说什么。”苏颖上身前倾,眼神意味深长,没有在这个话题深究,转到了另外一个
不合时宜的问题:“正所谓一家女百家求,你应该听说过,李家的李天贞很喜欢我们青霄,只是被青霄拒绝了,青霄还把他打了一顿,对于青霄而言,自然是露脸的光彩事,可也是结下了仇家。”
“日后李天贞出手报复,青霄有天师和地师的呵护,有慈航真人做靠山,自然不怕,可难保李天贞不会对青霄身边之人出手泄愤,你就不怕吗?”
“总不能一个大男人还要躲在我们青霄的羽翼之下,这不是成了吃软饭的小白脸吗?抱歉,我这人说话比较直,还请见谅。”
齐玄素还真考虑过这个问题,说道:“若说全然不怕,那是骗人,只是不能因噎废食。正如天罡堂道士面对妖人,也会遭遇危险,甚至身死道消,总不能因为害怕就放任妖人为祸人间。苏前辈,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苏颖挑了下眉头,遇到这种绝对正确的套话,还真不好反驳,转而说道:“小齐,你觉得青霄好在哪里?不会是好在背景吧?”
露骨直白,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齐玄素道:“青霄好在何处,何须我去多言?倒是苏前辈,难道苏前辈觉得青霄除了背景之外就一无是处吗?”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两人早已经心有默契,张月鹿顺势接过话头,强行结束话题:“既然我是个除了家世一无是处的家伙,配天渊这个七品道士,正好,就不劳婶子多费心了。”
苏颖似笑非笑,面容在烟雾之中若隐若现,说道:“就冲青霄这声‘婶子’,我也不该得寸进尺。”
张月鹿面无表情道:“那就这样罢,时候不早了,告辞。”
苏颖放下手中的烟杆,说道:“恕不远送。”
张月鹿径自向外走去。
齐玄素又向苏颖行了一礼,然后才转身随着张月鹿离开此地。
两人离开上清观后,张月鹿叹了口气:“我挺不喜欢这样的张家,却又无可奈何。李家在做什么?上下一心,四面出击,试探各方反应,对大掌教尊位势在必得。张家又在做什么?夸耀门第,天下三大世家,可真了不起。李青奴敢光明正大地跑到上清府,张家人敢去北海府吗?倒是敢为难你,欺软怕硬,不过如此。上次张李之争,张家颓势尽显,若非玄圣出手促成张李议和,张家已经大败亏输,如今没有玄圣,如果两家相争,真不知张家会是什么下场。”
齐玄素也随之叹息一声。
他这一路行来,别人提起张月鹿,首先想起的就是张月鹿打了李家公子李天贞,甚少有人提起张月鹿经历的江南大案,似乎打了李家公子的后果比江南大案还要可怕,李家的强势可见一斑。
再从道门高层来看,太平道大真人和清微真人都是出自李家,如果将平章大真人、参知真人、真人全部算上,李家号称一门七真人,可慈航真人却不是出自张家,全真道内部更无家族一说,从这一点上来说,李家的确是道门内部的第一世家,实力还要在张家之上。只是张
家传承更为久远,这才与儒门的圣人后裔、当今的天家皇室并称当世三大世家。
张月鹿不再说这些灰心丧气之事,转而说道:“不说这个了,张家兴也好,亡也罢,我辈又能奈何?先做好自己的事情吧。苏颖……我婶子说的话,请你多多担待,不要跟她们一般见识。”
齐玄素轻声道:“这不算什么,还伤不到我。如今我们已经见过你的姐姐和婶子,都是女子,也该见一个张家的男子了吧?”
张月鹿道:“还真让你猜对了,我们有一位堂兄,如今就住在上清县,我们待会儿去拜访,顺便吃顿饭。我这位堂兄很好说话,与我娘也没什么关系,你不必担心。”
齐玄素没敢过于掉以轻心,但没有表现在脸上,问道:“现在就去?”
“现在就去,然后回家。”张月鹿道,“早死早托生。”
齐玄素忍不住笑道:“你不耐烦了。”
“是不耐烦了,这叫什么事,和自家人还得勾心斗角。”张月鹿没有否认。
两人一起往上清县城中最大的酒楼走去,虽然谈不上如何奢华,但十分考究,张月鹿便是和堂兄约好在此地见面。
张月鹿的堂兄已经先一步赶到此地,正在酒楼门前等候。
张持月,同样是月字辈,同样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如今在紫薇堂担任主事,若论职位,在张月鹿这位堂妹之下。
至于道士品级,大多数高品道士都要在四品祭酒道士停留相当长的时间。之所以如此,其实和职位有相当关系。
一般而言,掌堂真人和府主都是由参知真人亲自担任,首席副府主、副堂主和次席副府主、副堂主则是由二品太乙道士担任。除去部分挂名普通副府主、副堂主的太乙二品道士,一般情况下,普通副府主和副堂主都是三品幽逸道士的标配,多半是品级随着职务一同上升。
可副堂主、副府主的位置是定数的,数字起于一极于九,所以一堂最多有九位副堂主,一府最多有九位副府主,除去首席和次席,还有七位。整个九堂就是五十六个位置,再加上诸多地方道府,也就不到二百人。
再加上许多没有相应职务而是靠熬资历升上去的三品幽逸道士,满打满算,整个道门也只有三百左右的三品幽逸道士,小半集中在玉京,其余分散在天下各处。
至于张月鹿这样的四品副堂主,终究是特例,是代行大掌教权柄的轮值大真人亲口特许,等闲人羡慕不来。
正因如此,同样是四品祭酒道士,张月鹿的地位远在张玉月等人之上。
不过不管怎么说,如今的齐玄素还没资格去看低一位四品祭酒道士,与张持月恭敬见礼,然后上了三楼的雅间。
齐玄素在接连遭受了来自张家恶意之后,这次终于感受到了来自张家的善意。
张持月没有看低齐玄素,反而认为自己堂妹的眼光不错。不管是不是客气话,齐玄素和张月鹿还是颇为受用。
第一百五十八章 张拘平
齐玄素和张月鹿出了酒楼,就见一名仆人打扮的男子快步走来,双手奉上一张子母符的子符。
张月鹿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这仆人却微微缩手,说道:“还望小姐恕罪,这是给齐道长的。”
张月鹿微微皱眉,没有多说什么。
齐玄素接过子符,仆人告辞离去。
不多时之后,齐玄素感觉到手中子符上传来阵阵暖意,转入旁边一条无人的小巷之中,将真气注入手中的子符,以符箓为薪柴,燃烧起一团火焰,并不灼热烫手,只见火光之中显现出一个略显模糊的中年男子上半身虚影,只有巴掌大小,随着火焰跳动而略微扭曲,好似隔火观人。
然后传来一个醇厚嗓音,开门见山:“我是青霄的叔叔,听说青霄带了个年轻人回来,我有些好奇,若是不介意的话,我们明天见个面吧。”
齐玄素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问道:“还请前辈告知见面地点。”
中年男子笑了笑:“我在上清宫,你直接过来吧。”
说罢,中年男子不给齐玄素提出异议的机会,直接结束了这次通话。
齐玄素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无奈道:“我的族叔张拘平,三品幽逸道士,在上清宫担任辅理一职。至于履历,我就不多说了,平铺直叙,稳步攀升。”
道门除了九堂和地方道府之外,还有部分特殊机构,地位超然,比如大真人府、真境别院、万寿重阳宫、万象道宫、上清宫、青领宫、无墟宫。
除了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分别亲掌大真人府、真境别院、万寿重阳宫之外,其余几宫等同于九堂,由一位参知真人执掌,称掌宫真人,等同掌堂真人、掌府真人,职责是辅助副掌教大真人执掌三道。
辅理则是辅助协理掌宫真人处理各种事务,等同于副堂主、副府主。唯一不同之处在于,副堂主、副府主存在高配的首席和次席,由太乙二品道士担任,而辅理一职则不存在高配一说,只有三品幽逸道士。
齐玄素有点发愁。
张玉月也好,苏颖也罢,包括张月鹿的那位堂兄张持月,都在四品祭酒道士的范畴之内,只要不曾像张月鹿这样级低职高地出任副堂主,都算不得位高权重。毕竟孙永枫、灵泉子两人也是四品祭酒道士,不谈品级待遇,只谈职务,也只比齐玄素高出一级而已,多少还有些中层的意思。
可三品祭酒道士就不一样了,已经一只脚迈入道门高层的行列,可以称得上位高权重。
有了这么一档子事,张月鹿也不急着回家了,她正好陪着齐玄素去一趟云锦山,齐玄素去上清宫见张拘平,她正好去大真人府,汇报一下关于李家的事情。她有点不大放心苏颖,还是决定自己跑上一趟,而且大真人府和上清宫本就是邻居。
两人在上清县的太平客栈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便退房离开县城,去往云锦山。
从登上云锦山有南北两条路,一条路要经过上清镇,可以遍览云锦山的秀丽景色
,另一条路不必经过上清镇,十分险峻,不过路程更短。因为飞舟会降落在上清宫的缘故,许多来往于吴州的非张氏道士都会选择这条路,免得搅扰上清镇的清净。
这次张月鹿便选择了第二条路,乘坐吊篮上山。
道门的吊篮,齐玄素已经在太平山和昆仑山见识过,可谓是上山和下山的利器,不过云锦山的吊篮又略有不同,并非是直上直下,而是一个倾斜角度,通过绞索斜上斜下。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二百余年前,云锦山发生过一场大战。玄圣在震怒之下打断了云锦山的部分地脉,引发了大范围的地动,许多山峰直接倾塌,就连大真人府都塌了一角,使得云锦山的地形发生了极大改变。
虽然正一道在事后进行过修补,但还是无法彻底恢复原貌,这就导致云锦山地形十分复杂,在直上直下的情况下,无法如太平山那般直接一气登顶,必须分成几段,要中途换乘吊篮,正一道干脆直接拉长成一个斜边,从山脚直达山顶。
大真人府在云锦山的南山脚设有南极观,位于去往上清镇的必经之路上,在云锦山的北山脚设有北真观,就是从这里乘坐吊篮。
张月鹿的带着齐玄素来到北真观,出示箓牒之后,乘上了去往云锦山的吊篮。
吊篮沿着钢索斜斜向上,起初时候还不觉如何,行了一段之后,雾气渐浓,甚至可见周围有云雾飘过。
齐玄素探出身子向外望去,他略懂一点点简单基础的风水之说,云锦山的地貌的确非常古怪,以他这点从万象道宫学来的浅薄学识,看不出太多门道。
张月鹿道:“这里的地形很奇怪吧?已经是正一道修复了近百年的结果。这就是触怒玄圣的下场,那一次,张家死了一位天师,普通张氏子弟不计其数。”
“是玄圣牌中的废天师?”齐玄素好奇问道。
张月鹿点了点头。
再行一段,吊篮彻底进入云雾之中,俯视篮底,早晨的雾气很重,但见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了。
待到吊篮抵达山顶,已经是一轮红日跃出云海,照得天光大亮,日光从东射来,照上一座汉白玉的巨大牌楼,牌楼上四个金色大字“正一盟威”,在阳光下发出闪闪金光,不由得令人肃然起敬。
两人走出吊篮。
张月鹿对于此地轻车熟路,领着齐玄素径直过了牌坊,往上清宫的方向走去。
上清宫自然是极为气派,远胜天罡堂的衙署。
齐玄素站在三人高的正门前,仰望高高悬挂的“上清宫”牌匾,据说是祖天师亲自题写。
在牌匾之下,是一副对联,每个字都有人头大小。
上联是:道高龙虎伏。下联是:德重鬼神钦。
张月鹿道:“大真人府的正门上也有一副对联,与这副对联相差不多,也是夸耀自己的。上联是:南国无双地。下联是:西江第一家。”
齐玄素感叹道:“好大的口气呀。”
张月鹿拍了拍齐玄素的肩
膀:“你自己去吧,我还要去大真人府,就不陪你了。”
齐玄素点了点头,独自走向上清宫的正门。
两名身披黑色甲胄的灵官伸出双臂,挡住齐玄素的去路。
齐玄素道:“我有张高功的邀约。”
一名灵官瓮声瓮气道:“稍等。”
片刻后,一名六品道士匆匆赶来:“是齐执事吗?请随我来。”
在这名六品道士的带领下,齐玄素进了上清宫,七曲八折,一路所见除了几处正殿和客厅,就是千篇一律的签押房和机要房,门外挂着各种各样的牌子,显示出这里并非是普通的道宫道观,而是正一道的最高权力中心所在。毕竟大真人府兼具了住宅、洞天、阵法枢机的职能,象征意义更大。
大真人府和上清宫的关系,大概类似于皇帝寝宫和内阁的关系,亦或是紫霄宫和金阙的关系。朝廷的最高权力中心在内阁,而非皇帝的寝宫。道门的最高权力中心在金阙,而非大掌教居处紫霄宫。
全真道的真境别院和青领宫,太平道的万寿重阳宫和无墟宫,也大致如此。
两人走了一刻钟的时间,穿过一条长廊,才终于到了张拘平的签押房,只见门牌上写着“正一道联络司”。
齐玄素静静候着,那六品道士轻轻敲门:“辅理,齐执事到了。”
门内传来齐玄素曾经听过的醇厚嗓音:“请进来吧。”
道士将门推开一半,另一只手向齐玄素礼貌地一伸:“齐执事请进。”
齐玄素神情煦然,面对这个十分客气的道士,没有急着进入签押房,而是从袖袋摸出一块价值不菲的玉佩,微笑着悄悄向道士一递:“多谢引路。”
道士举止礼貌,脸上却无任何表情,那只“请进”的手轻轻将玉佩一推:“不合规矩,齐执事的好意,我心领了,齐执事不要客气。”
齐玄素脸色不变,爽快地收回袖中:“上清宫果然与其他地方不一样。”
道士不再多言,欠着身子让齐玄素从推开了的一半门里走了进去,紧接着在外面将门轻轻关上了。
屋内就是张拘平的签押房,分里外两间。外间是会客的地方,是个小型客厅,不过此时空无一人,齐玄素只好往内间走去。
内间就是彻彻底底的书房格局了,书架、书案,只是没有接待客人的椅子。
书案上堆着各种卷宗,封皮上都盖着红色的“绝密”字样的印戳。在文件之间的空当里露出一个中年人的脑袋,他正在伏案写作。
没有椅子,主人也不招呼,齐玄素只能站在那里,静静地等他问话。
“见过张玉月和张持月了?”低头之人在忙碌之余抽空问了一句。
“见过了。”齐玄素回答道。
“你想不想知道他们两人对你的评价?”那人终于从一堆文件档案中站起来,一身整洁的道门正装,半白的头发丝毫不乱,嘴角笑着,眼中却无笑意,他就是上清宫三品辅理,张月鹿的族叔——张拘平。
第一百五十九章 评价
“想知道。”齐玄素脸上带着礼貌性的笑容回答道。
“张玉月对你的评价很高,张持月对你的评价一般。”张拘平向后靠在椅背上,“你怎么看?”
齐玄素在来此之前,就已经考虑过许多种可能,此时仍然站在那里笑着:“玉月法师太高看我了,竟然我觉得是第二个命煌副堂主。至于持月法师的看法,倒是中肯。”
“中肯。”张拘平似笑非笑。
齐玄素摸不准张拘平的用意,轻声说道:“我本就算不上什么年轻才俊,否则也不会才是个七品道士。”
张拘平道:“可是从七品道士到享受五品道士待遇只用了四个月,就十分不俗了。都是实打实的战功,拼命拼出来的,比什么考评都要有分量。”
求长生分为后天之人、先天之人、天人。
道门是一座八卦炉,在里面修炼,也有三层境界。
第一层是不露声色,这是基本功,为的是使别人看不出你的态度,也摸不清你的底细。
第二层是该露则露,这是坐到相当位子的人才能具有的本事,因打交道的对方往往已是高层或高手,该有的态度得有,该露的底细得露,讲究的是分寸拿捏,随时忖度。
到了第三层便是随心所欲不逾矩了,能做到这一层的只有两种人。
一种是从底层一路摸爬滚打上来,举动言行无不中矩,大浪淘沙,走了多少人,却少他不得,可谓中流砥柱,比如张月鹿的顶头上司,天罡堂的掌堂真人,甚至是东华真人。
还有一种,世家出身,背景深厚,天赋异禀,能力足够,虽然时常做些不合规矩之事,但旁人也奈何他不得,譬如清微真人。
张拘平虽也修炼了十多年,手段火候都够了,却因和李命煌走的是同样路子,唯上胜过干事,私念过重,便总到不了第三层境界。
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张拘平没能修炼到高深境界,但第二层境界也不是张玉月、张持月之流可比,他还真没小看齐玄素。倒不是他慧眼识珠,看出了齐玄素有什么优秀特质,而是他更相信张月鹿的眼光,最起码比张玉月之流强上许多。
所以张拘平大概把齐玄素摆在了不低的位置上,不曾作伪,收了笑却十分推心置腹:“天渊,青霄能看上你,自然有她看上你的理由,正如地师看中青霄也有看中青霄的理由。我不想过问太多,只是想见一见你,做到心中有数。”
齐玄素问道:“冒昧请问,不知辅理对我的评价是什么?”
张拘平笑道:“你从我这里听到了张玉月和张持月对你的真实评价,却不是从他们口中得知,你自然也不会从我的口中听到我对你的真实评价,而且刚刚见面,也谈不上什么评价。”
齐玄素不再多言。
张拘平继续说道:“天渊,你应该知道,青霄对于张家而言,意义非同寻常。”
“晚辈知道。”齐玄素的态度始终谦恭。
张拘平
深深看了齐玄素一眼:“知道就好。”
齐玄素没有被吓住,只是心情有些凝重。
接下来张拘平倒是没有像张玉月或者苏颖那般咄咄逼人,而是随意问了些问题,比如齐玄素如何与张月鹿相识,在天罡堂的情况等等。
齐玄素没有故意欺瞒,一一回答了。
不过也不是毫无保留,该省的省,该略的略。
这场谈话,持续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
最后,张拘平重新低下头去,道:“临近年关,事务繁忙,我就不多留你了。”
齐玄素上身微微前倾,告辞离开。
自始至终,齐玄素都是站着,更没什么端茶送客的说法。一问一答之间,壁垒厚重,高下分明。
门从外面开了,那个道士显然一直守在门口。齐玄素向他一笑,消失在门外。
等道士把门又关了,张拘平放下手中的毛笔,向后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
齐玄素顺着原路出来上清宫,远远就看到张月鹿站在门外,仍旧披着斗篷,却摘下了兜帽,露出本来面貌。
见齐玄素出来,张月鹿主动迎了上来,问道:“谈得如何?”
齐玄素将经过大概说了一遍。
张月鹿哂道:“故弄玄虚的本事倒是炉火纯青,就是干事的本事不大行。我看是得了儒门的病,谈空说玄一个顶俩,真要做些实事,两个能顶一个就不错了。”
齐玄素哑然失笑。
至于张玉月和张持月对齐玄素的评价,张月鹿倒是不怎么奇怪,甚至可以说在意料之中。
如果不算张拘平,齐玄素总共见了三个人。
张玉月毫不掩饰自己对齐玄素的恶感,可到头来,她对齐玄素的评价很高,甚至认为齐玄素可能成为第二个李命煌,原因也很简单,她不相信自己的眼光,却相信张月鹿的眼光。
张持月嘴上十分客气,可对于齐玄素的评价却不怎么高,在他看来,齐玄素不算趋炎附势的小人,只能说是想要靠女人裙带一步登天,应该扫地出门。
只是张持月有些小觑了张月鹿,觉得自己的小心思能骗过张月鹿,殊不知张月鹿对于人心把握总是有一种惊人的直觉,天赋异禀,学不来。
至于苏颖,她并没有过多提及齐玄素,更多关注张月鹿的态度。只可惜张月鹿也是公门修行之人,不敢说第三层境界,第一层境界还是有的。
齐玄素问道:“你的那位族叔,张高功,张辅理,究竟是代表了谁?总不能是代表了你娘吧?我想你娘还没有这么大的手笔。”
张月鹿回答道:“应该是代表了大真人府,也可能是某位真人,甚至是天师。”
齐玄素讶然道:“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也能入天师的法眼?”
张月鹿笑道:“除了地师,天师和国师都要兼顾家族事务的,毕竟是一族之长。一个家族什么最重要?香火延续最为重要,所以对于子孙嫁娶,还是
颇为上心。”
齐玄素顺势问道:“你去大真人府见到天师了?”
“如今地师是轮值大真人,所以天师不在玉京,就在大真人府,我运气好,见到天师了。”张月鹿回答道,“总共谈话两炷香的时间,一炷香的时间,天师问我近况如何,我一一回答。另外一炷香的时间,我向天师汇报李家和隐秘结社的有关事情,天师回复我三个字,知道了。”
齐玄素本就心虚,立时说道:“我早就说了,多少年的老对手了,大真人府不会毫不知情的。”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我还是那句话,做事不问可不可能,但问应不应该。”
齐玄素不由心中感叹,张月鹿能有今日,其他都是次要,关键还是此心光明。
齐玄素转而道:“对了,接触了这么多张家族人,还不知道伯父伯母的近况。”
张月鹿坦然道:“我爹也是拘字辈,在大真人府任职,四品祭酒道士,因为各种原因,晋升迟缓,还不如我这个做女儿的,这些年来多少有些怀才不遇的郁气。我娘原本在市舶堂的任职,成亲之后,离开了市舶堂,转入上清宫,已经升至三品幽逸道士,近些年来不干正事,只是挂名辅理而已。”
张月鹿对于父母的说辞也不客气,倒不是有什么仇怨矛盾,更多是看不惯母亲正值壮年却不务正业。
在张月鹿看来,母亲有闲心跟自己斗智斗勇,不如把这份心思用在正途,跟西大陆的商人斗法,为道门多谈成几笔生意。
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人,颜明臣,三十岁,如今是四品祭酒道士,归真阶段的炼气士,在江南道府主持一府之地,也算是年轻有为。
不过相较于张月鹿,他虽然主持一府之地事务,但没能挂上副府主的职务,看似一步之遥,实则却是天差地别。
简单而言,张月鹿有正式职务,想要免去她的副堂主身份,需要上报金阙或者轮值大真人,掌堂真人不得擅自做主,可颜明臣这种情况,只要府主一句话,便可收回所有的权力。这便是“有名”和“无名”的区别,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令不行。
齐玄素问道:“颜明臣此人如何?”
“他啊。”张月鹿语气淡淡,“我们玩玄圣牌都知道,有一位大真人名叫颜飞卿,是玄圣的至交好友,也是我们张家老祖宗的弟子。我也曾经对你说过,自玄圣中兴道门以来,六代天师有五代出自张家,唯一的异姓天师也是出自张家门下,正是这位大真人,所以张家和颜家算是世交,时常联姻。”
齐玄素略感惊讶:“三十岁的四品祭酒道士,似乎与董白靖相去不多,放在道门不算差了,可比起你却是差了许多。伯母怎么舍得?”
张月鹿道:“颜明臣的关键在于他的姓氏,而非他这个人,联姻维持的是两家关系,能够互相借力。再有就是,我娘大概觉得便于操纵吧,这样就不是入赘胜似入赘,既能联姻颜家,又能得个上门女婿,可谓一箭双雕。”
第一百六十章 张拘奇
办完了正事,无论齐玄素和张月鹿多么不情愿,都要回家了,毕竟丑媳妇还是见公婆的。
张月鹿拿出自己准备好的礼物,交给齐玄素,并且把价格、来历都仔细说了一遍,让齐玄素务必记牢,不要露出破绽。
两人沿着山路往下走去,前往位于山腰位置的上清镇。如此一来,与从正面进入上清镇便大大不同,根据张月鹿所说,如果从南极观那边一路登山上来,就会看到一座巨大牌坊和一块公候下马的石碑,甚至还有许多炮击痕迹。
这要追溯到玄圣整合道门之前的道门内斗,全真道一脉大举进攻正一道,天师张静修当时并不在大真人府中,地师徐无鬼亲自潜入大真人府,破坏阵法,全真道弟子秘密运来火炮,炮轰上清镇。当时半个上清镇都被毁去,后来正一道重建了上清镇,为了警戒后世,仍旧留有许多炮击痕迹。
不过两人从山上往山下走,就看不到这些了。
齐玄素道:“如此说来,当年天师和地师是水火不容了?”
“是,当时有个说法叫‘天地之争’,地师徐无鬼奇袭大真人府之后,正一道为了报复,大举进攻北邙山,又逼得徐无鬼不得不放弃北邙山远遁。最终在昆仑山上,两人斗至最后,一起飞升离世。”张月鹿道,“玄圣整合道门之后的第一位全真道大真人就是地师徐无鬼的弟子,复姓上官,当时是她亲自指挥炮击上清镇,你玩过玄圣牌,应该知道的。”
齐玄素点了点头,又问道,“如今正一道和全真道的关系如何?”
张月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在万象道宫没学历史吗?玄圣整合道门之后,为了消弭过去仇恨,不仅镇压了张家和李家的异议之人,促成张李和谈,而且还促成一桩婚事,让当时的天师和当时的地师结成道侣,就是我们刚才提起过的上官大真人,如今她的画像和牌位不仅供奉在全真道的万寿重阳宫,也供奉在大真人府的家庙之中,所以就算我加入全真道,也是有理可依的。”
“还有一点,毕竟太平道和李家势大,如果正一道和全真道继续内斗,只怕要让太平道渔翁得利,第三次登临大掌教尊位,所以过去的那些恩恩怨怨,先暂且不提了,等到全真道势大或者正一道势大的时候,再重新提起也不晚。”
“总而言之,正一道和全真道这两艘大船少不得磕磕碰碰,但大体方向上还是交好的,虽然不曾正式结盟,但也能算是准盟友,正因如此,也有人觉得地师亲自提拔我是向正一道示好。”
四个月前,齐玄素还在江湖上游荡,甚至不怎么把七品道士的身份放在心上,所以也不怎么关注这些道门争斗,听完张月鹿的解释,他又生出一个疑惑,问道:“就算太平道势大,也不至于这般势大吧?我没觉得太平道的道士特别多,三道应该是大致相当才对。”
张月鹿道:“因为太平道与朝廷的关系好,有朝廷的助力。我们正一道
和全真道有过联姻,太平道和朝廷也是如此,玄圣夫人就不说了,那是高祖皇帝的长女,我大玄到当今皇帝陛下已历十一帝,有六位皇后出自李家,当今太后便是李家出身,是太平道大真人的侄女。当今皇帝已故的元后也是李家出身,是太平道大真人的侄孙女。除此之外,还有五位公主陆续嫁入李家,不乏成为李家的当家主母。”
齐玄素咋舌道:“没想到李家还是后族。不过清微真人刚刚入京面圣……”
张月鹿已经知道他要问什么,提前解释道:“过去的时候,朝廷对于太平道和李家的支持都在桌面底下,也就是暗中进行。现在李家要把这种关系拿到桌面之上,让皇帝陛下以紫极大真人的身份公然插手推举大掌教。”
“你以为清微真人这次入京是要与皇帝陛下结盟吗?李家和秦家早已经是共进同退的盟友了,这次面圣只是在昭告天下而已,以此来试探各方反应,为他们接下来的实质行动探路。若无实质的盟友关系,难道清微真人一次面圣就能让皇帝陛下冒着极大风险插手道门事务?清微真人又不是舌绽莲花的说客。”
“所以说,清微真人面圣是一件大事,关乎到道门格局的大事,也许道门很快就会不太平了。”
齐玄素仔细想了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换成是自己,也不可能因为一次见面就去冒险,可换成自己的舅舅家兼岳父家来人,就算抛开祖上关系不谈,甚至还是妹夫家、姐夫家、亲家,那就不一样了。先把风声放出去,看看别人的反应,如果反应不强烈,就直接动手,如果反应强烈,那就暂且缓一缓。
说话之间,张月鹿和齐玄素已经进了上清镇。张月鹿重新把兜帽戴上,遮住面貌,齐玄素也有样学样。这样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闲言碎语。
很快,两人来到一座普通的二进宅子大门前。
宅子的规模决定了不可能有太多的规矩,又因为是自家,张月鹿径直推门而入。
家里还是老样子,院子里只有一个正在打扫院子的佣人,见有人进来,先是一怔,在张月鹿摘下兜帽之后,脸上露出喜色:“是小姐回来了,还有客人,我这就去通知老爷。”
张月鹿领着心中略有忐忑的齐玄素去了正堂。
很快,一个与张月鹿有三分相似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身材修长,风度儒雅,又带着几分沉郁的气质,虽说已是两鬓微白的老男人了,但若仔细打量,颇有一坛老酒的醇厚味道。
张月鹿起身,喊了一声“爹爹”。
这便是张月鹿的父亲张拘奇了。
齐玄素也赶忙起身,行礼道:“见过伯父。”
男子微笑点头,让人如沐春风。
难怪那位澹台夫人当年会选择下嫁张家。
“你就是天渊吧?青霄在信中提起过你。”张拘奇的态度十分和蔼,将手一伸,“请坐。青霄的母亲和堂姐
一起去了下镇,不在家中。”
齐玄素手里还提着张月鹿提前准备好的礼物,按礼节,主人家中这时应有女主人或是陪同接客的体面人前来接下礼物,可目光及处,除了他和张月鹿之外,偌大的客厅内偏只有张拘奇一人,让齐玄素站在那里几不知何以自处。
不过想到女主人,齐玄素灵机一闪,虽然澹台夫人不在,但是张月鹿就在旁边,于是他将手中的礼物又重新交到了张月鹿的手中,微笑道:“初次造访,略备薄礼,不成敬意。”
张月鹿神色古怪接过自己准备的礼物,一时间竟是不知该说什么。
张拘奇倒是没有拒绝,说道:“还要让天渊破费,实在过意不去。”
齐玄素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位张伯父,他竟是看不透这位伯父的境界,说明这位伯父少说也是归真阶段的修为,至于是否跻身天人,就不是他能知道的了,要问张月鹿才行。
不知什么具体原因至今还是四品祭酒道士的张拘奇与已经是三品幽逸道士的张拘平不同,没有太多的官僚习气,并非那种看上去没有架子实际上潜在架子比谁都大的作派,甚至让齐玄素想起了当年师父在世时的感觉,所以两人还算是相谈甚欢。
男人之间,无论身份地位如何,谈兴一起,总是免不得要指点江山一二,发表一番看法,如果自己在当权者的位置上,应该如何如何,不会如何如何,大抵是男人的通病,以至于帝京的许多酒楼茶馆上都挂着“莫谈国事”的牌子,免得有些人信口开河,胡说八道,惹下祸事。
齐玄素起初不在意这些,可在进入天罡堂之后,就格外关注起来,再加上张月鹿的影响,自然也不能免俗。
于是两人的谈话方向渐渐地从齐玄素如何与张月鹿相识,以及在天罡堂的发展情况,转移到了这方面。
张拘奇道:“吴州、江州同属江南,同归江南总督管辖,再加上一个芦州,三州之地归一个人管,未必是好事。”
齐玄素怔了一下,不由得以请教的目光望向张拘奇:“伯父何出此言?”
张拘奇道:“如果天渊是江州人,我是吴州人,我们本不是同乡,可因为归属于同一个总督治下,按照规矩,便成了同乡。你看这像不像如今道门的三大派系?李家、沈家、陆家本是三家,可因为同属于太平道,他们便成了自家人,其他人则成了外人。”
齐玄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说道:“这不是玄圣的错,玄圣设立正一、全真、太平三道本是为了过渡,最终还是要彻底整合为一体,只是因为佛门崛起,打乱了玄圣的计划,后世的几位大掌教又没有玄圣威望,无法整合三道,才会使得三道并立的局面持续到今日。”
不过张拘奇真正要说的并非这个困扰道门多年的难题,话锋一转:“如果放眼整个天下,道门是否是别人眼中的三道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