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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过河卒txt下载     过河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一章 命案

    齐玄素和张月鹿来到永安宫,出示箓牒,办理了相关手续之后,顺利入住。

    道门内部自然品级分明,张月鹿住的是四品祭酒道士的上房,虽然不是独栋院子,但是客厅、书房、卧房一应俱全。齐玄素只能享受七品道士的待遇,就只有一件卧房,卧房中配备了一桌一椅,可以用来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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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玄素见天色还早,便去了张月鹿的居处。永安宫的道士知道两人是结伴同行,虽然给两人安排的规格不同,但住处却相去不远。

    张月鹿亦未寝,正在书房中看书,听到齐玄素叩门,起身开门,让他进来。

    早先时候,也就是去西域之前,齐玄素还觉得大晚上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太好,如今已经是十分随意。

    齐玄素大模大样地坐到书案对面的椅子上,看了眼倒扣在书案上的书的封皮:“魔……道……剑宗,是最新的话本吗?”

    “算不上最近的话本,是去年的老书了。”张月鹿道,“我买了好些时日,只是一直没时间去看,便放在须弥物中吃灰,大概讲了一个剑修大宗师因为魔女而坠入魔道的故事。”

    齐玄素问道:“剑修是什么修?”

    “大概就是一种只用剑的人,总是能越境而战,后天杀先天,先天杀天人,天人杀长生。”张月鹿解释道。

    齐玄素又问道:“那有没有刀修、枪修、火铳修?”

    “没有。”张月鹿白了他一眼。

    齐玄素道:“如果有,我要做火铳修,一铳糜烂数十里,比飞剑千里斩人头可要霸气。”

    “安心做你的散人吧。”张月鹿笑道。

    齐玄素不再玩笑,提议道:“既然闲着无事,又暂时不睡,玩两把牌吧。”

    张月鹿收起话本,从须弥物中取出玄圣牌,放在书案上,抹成一个扇形:“要不要彩头?”

    “一个太平钱。”齐玄素现在颇有些财大气粗的感觉。

    “可以。”张月鹿抽出一套古仙牌。

    齐玄素为了稳妥起见,还是选择了道门牌。

    两人刚玩了三把,齐玄素靠着道门牌小赚一个太平钱,就听到有人在外面敲门。

    齐玄素起身前去开门,外面的人正是安排两人入住的永安宫主事,他见到齐玄素后,先是怔了一下,看到桌上的玄圣牌之后,立时了然:“两位也喜欢玄圣牌,长夜漫漫,的确是打发时间的好玩意。”

    玄圣牌几乎只在道门内部流行,道门之外还是围棋、象棋、叶子牌。

    齐玄素问道:“唐主事,有事?”

    这位唐主事名叫唐永德,出身蜀中唐家。

    唐永德一拍额头:“有事,当然有事。既然齐执事也在这里,那就再好不过了,眼下有一件事需要张副堂主和齐执事出手相助。”

    “什么事情?”张月鹿起身问道。

    唐永德道:“刚刚发生了一起命案,我怀疑是隐秘结社的妖人作案,正好两位都是天罡堂出身,对付这些妖人应该很有经验,所

    以我冒昧请求两位能够出手破案。”

    张月鹿脸色有些凝重,收起桌上的玄圣牌,直接道:“带我们去现场。”

    唐永德应了一声,走在前面。张月鹿与齐玄素各自拿起自己的斗篷,跟在后面。

    发生命案的地方,并不在永安宫中,也难怪张月鹿没有察觉到丝毫的异常。三人出了永安宫,登上一辆马车。

    在去往案发现场的途中,张月鹿顺带问了下案情:“这个案子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唐永德回答道:“发现尸体的时候刚好是酉时正。”

    一天有十二个时辰: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按照西大陆的计时方法,两个小时为一个时辰,子时对应二十三时到一时,丑时对应一时到三时,以此类推,酉时对应十七时到十九时。

    在以前的时候,十二个时辰被细分为百刻,每个时辰分到八刻,总共九十六刻,又余四刻。将这四刻作二百四十分,每个时辰又得二十分为小刻。

    故而一个时辰有八大刻和二小刻,分别是:上半时的四大刻:初、初一、初二、初三,小刻:初四。下半时的四大刻:正、正一、正二、正三,小刻:正四。

    按照西大陆计时,每刻十四分二十四秒。

    不过因为百刻计时太过繁琐,如今道门已经精简为九十六刻,每刻十五分整,去掉小刻,每个时辰八刻,也就是初、初一、初二、初三、正、正一、正二、末。

    酉时正也就是十八点整。

    张月鹿打开怀表看了一眼,天机堂的怀表自然是东方的十二时辰九十六刻样式,而非西方的二十四时样式。

    现在是酉时末,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时辰。不过从发现死者到求助于他们二人,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也不能说拖沓。

    张月鹿又问道:“死者是什么身份?”

    “他叫梅森,不是我们道门中人,而是一位长年往来于白帝城的客商,与道门的关系颇为密切。”唐永德斟酌着说道。

    齐玄素拍了拍额头,轻声道:“市舶堂、商人,该不会又与太平钱或者某样大宗货物有关吧?”

    唐永德苦笑一声,却没有反驳。显然他也有这样的猜测,毕竟涉及到钱,杀人的动机可就太多太多了。

    张月鹿再问道:“涉及到此事的都有哪些人?”

    唐永德回答道:“除了我们永安宫的两位执事之外,就是一些其他客商,有梅森的同乡,也有一些朋友故交。”

    说到这儿,唐永德变得迟疑起来:“张副堂主应该知道,这些商人不是我们道门中人,没有那么多戒律规矩,所以到了晚上便要找些乐子,正好城中有座行院……”

    所谓行院,就是风月场所,只是与寻常的青楼勾栏等烟花之地不同,行院一般占地极大,几乎与官员富商的府邸无异,其内别有一番洞天,庭院深深,幽静雅致,女子多是姿色姣好,不乏花魁人物,更有精通文墨音律的清倌人,除了一众

    娼户女子之外,另有乐工、裁缝、工匠、仆役,使人身在其中足不出户,却应有尽有,故而许多富家公子才会在其中流连忘返,甚至是败尽了家产。

    行院内部又被分成无数个独栋小院,许多权贵人物都会在此梳拢一个粉头,包下一座独栋小院,倒不全是为了女色享受,算是闹中取静,避世修养。

    张月鹿出身北辰堂,下意识地质问道:“既然是去行院找乐子,那两个道门执事又是在怎么回事?”

    唐永德支支吾吾,半天也没有说话。

    张月鹿见此情状,哪里还不明白,不过此时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说道:“人死在了行院里面,又是如何断定死于妖人之手?”

    唐永德有些尴尬,吞吞吐吐道:“因为、因为,这位富商是在……做那事的时候没的。”

    张月鹿还没反应过来,齐玄素已经脱口而出:“马上风?”

    唐永德点了点头。

    所谓“马上风”,又叫“房事猝死”、“脱症”。

    “房中术”言道:“房中之事,可以延年寿益寿,亦可以杀人。譬之水火,知其用者可以养生,不知其用者立死。妇人月事之时,行鱼水之欢,最易得是病。男女皆可得之,而多见于男。马上风,马下风,风风夺命。”

    张月鹿脸色有些僵硬。

    唐永德道:“此症多因房事无节、纵欲过度、气阳虚脱、医治不及时导致死亡。不过这位富商最近忙于生意,已经一个多月未近女色,而且体魄强健,有后天之人的抱丹修为,如何也谈不上房事无节、纵欲过度、气阳虚脱,所以才显得蹊跷。”

    齐玄素点了点头,陷入沉思之中。

    马车缓缓停下,唐永德所说的这家行院距离永安宫距离不远不近,位于白帝城的西南角上,虽然在夜色之中无法一览全貌,但连绵成片的火红灯火照亮了小半个夜空,让齐玄素吃了一惊,难怪叫“行院”,果然不是那种只有一栋主楼的普通青楼可比,压根就是一座府邸改建而来。

    在唐永德的引领下,三人没有走正门,而是从一处偏门进了行院——一是为了不引人注目,二是这道门距离案发地点最近。

    三人穿廊过堂,七曲八折后,来到一处独栋院子。

    刚一进门,映入眼帘的是花木扶疏,草木青青,清幽之气扑面而来,完全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烟花之气,倒更像是某位名士的别院偏居。

    齐玄素还是第一次来,不由暗暗咋舌,这哪里还是烟花场所。

    不过此时院中已经站了好些灵官,个个披甲执锐,封锁了此地,没有唐永德的许可,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见三人进来,灵官们纷纷行礼。

    唐永德解释道:“白帝城不归朝廷统属,所以没有青鸾卫,只有我们道门的灵官。”

    张月鹿点了点头,往正堂走去。

    正堂内灯火通明,温暖如春,齐玄素一眼望去,除了几名身着鹤氅的道士,就是十几个富商打扮的男子。

第一百三十二章 魇镇

    几名鹤氅道士本是坐着,见到唐永德之后,纷纷起身。

    唐永德介绍道:“这是天罡堂的张副堂主和齐执事,他们两位路过此地,被我请来帮助破案,你们都要听这两位的调遣。”

    道士们听到“副堂主”三字,不由脸色一肃,沉声应是,又向张月鹿恭敬行礼,脸上露出敬畏的神色。

    张月鹿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直接问道:“尸体在哪?”

    “在后面的客房中。”一名鹤氅道士回答道。

    唐永德示意这名鹤氅道士头前带路,出了正堂,穿过一条回廊,来到一处客房前。

    门外守卫着两名披甲灵官。

    唐永德让两名灵官开门,然后对张月鹿和齐玄素道:“有劳张副堂主和齐执事。”

    这间客房与寻常的客房大不相同,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各种轻纱,红色的,粉色的,从房梁上垂落下来,半是透明,若隐若现。然后便是一张巨大的床榻,可供四五个人同床共枕,同样笼罩在轻纱之中。

    梅森就是死在了这个地方。

    张月鹿不大习惯房内浓郁到刺鼻的胭脂香味,忍不住以手遮鼻。又考虑到这名商人是因为马上风而死,她干脆站在门口,没有急着过去。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一位比较保守的童女子,年纪又小,也不是专业的医士仵作,实在做不到毫无顾忌地去检查尸体。

    齐玄素也闻到了这股浓郁的脂粉香味,而且在脂粉香味之下,还有一股异香,甚至让他有了些反应。他随即以真气平复下来,腹诽道:“这屋里的熏香还添加了媚药?可真是别出心裁。”

    齐玄素如此想着,已经走到床边,掀起薄纱,朝床上望去。

    一具赤裸的男尸躺在床上,看上去大概四十岁左右,下身一片狼藉,脸上还残留着愉悦的神情。

    齐玄素见惯了死人,自然没有什么忌讳的说法,将尸体大概检查了一遍,没有外伤,皮肤、骨骼、经络完好,不存在内脏被人震碎或者移位,也没有明显的中毒迹象。

    如果不是极为高明的毒药,那么就像是普通的猝死。

    可根据唐永德的说法,这名死去的商人有抱丹阶段的修为,已经许久未近女色,又正值壮年,走南闯北,体魄强健,不是那些整日在书斋里的文弱书生,怎么可能突然猝死。这就好像说一位天人大宗师在修炼的时候因为岔气而跌落境界,实在让人很难相信。

    齐玄素将检查结果告诉张月鹿后,说道:“如果有一名入梦境的方士就好了,可以回溯地气。”

    张月鹿远远地说道:“如果是魇镇之法,施术之人根本不必露面,回溯地气之法也是无用。”

    魇镇之法可谓是大名鼎鼎,历代宫廷巫蛊大案,都要牵连成千上万之人,所谓的“巫蛊”其实与巫教并无太大关系,都是道门的魇镇之法,通过毛发、指甲、生辰八字来暗害旁人的手段,让人死得无声无息

    ,看不出端倪。宫妃争宠,皇子争位,都惯用此等手段。

    说起魇镇之法的厉害,其实不仅仅局限于宫廷,就是民间百姓也甚是畏惧。在民间就有习俗,若要盖新房,万不可得罪木匠,因为木匠都懂一些风水之道和魇镇之法,若是得罪了木匠,心术不正之人便会在地基或者房梁中做些手脚,例如小人之类的,能够改变风水。或是在房梁的榫头里,放下一个老人牵着一个小孩子的木雕,那小孩的肚子上钉了个大钉子,住在其中时间久了,便会让孩子体弱多病,甚至夭折。

    在五仙传承中,真正精通魇镇之法的是鬼仙传承的方士。

    曾有方士凭借魇镇之法夺了一位天人的性命。先立一法坛,结一草人,人身上书敌人姓名和生辰八字,头上一盏灯,足下一盏灯,脚步罡斗,书符结,印焚化,一日三次拜礼,至二十一日之午时。在此过程中,被害本人几乎没有反抗的能力,而且灵性大损,甚至不知道自己中了魇镇之法。二十一日后,敌人的三魂七魄就会被拜散,此时以法剑刺草人上,如刺敌人本体,草人和敌人都会喷出血来。但缺点是时间太长,而且必须有生辰八字,也就是真名。如果被对手察觉,打上门来,方士也很难保住法坛。

    天仙传承的“应劫假身”便由此而来。散人“蝉蜕术”只能躲避刀剑和普通水火法术,却躲不过蛊术、压胜魇镇之术。谪仙人的“应劫假身”则是以心血幻化成一个有血有肉的替身,与本尊气息一般无二,无论是诅咒法术,还是通过鲜血毛发为媒介的夺魂之术,全部可由假身代为承受,是为上成之法。据说修炼到极致之后,再辅以其他珍贵材料,以及本人的部分修为,甚至可以蒙蔽天道,承受天劫,故而得名“应劫”。

    所以张月鹿是不大怕这类手段。

    至于齐玄素,因为是万象道宫出身,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而先天之人不会脱落头发、皮屑、指甲,只要做到小心谨慎,也不是十分害怕这类手段。

    齐玄素道:“如果是魇镇之术,那么其魂魄必然受损,还是需要一位方士来检查一下。”

    张月鹿想了想,对唐永德道:“唐主事,你让人给尸体穿好衣服,我亲自检查一下。”

    唐主事使了个眼神,两名灵官立刻上前。

    不多时后,灵官为尸体穿好了衣服,张月鹿也随之来到床前,双眼之中有紫气流转。

    人在死后魂魄正常离体消散与被人以各种手段强行摄魂夺魄还是有着许多细微差别,张月鹿虽然没有方士的“通明法眼”,但“仙人望气术”也可以勉强发挥部分近似于“通明法眼”的作用。

    张月鹿的目光主要停留在死尸的脑袋位置,也就是魂魄所在,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她缓缓收回视线,眼神中的紫意也随之渐渐淡去。

    按照西方计时换算,一日有十二时辰,一时辰合两个小时,小时即是小时辰、半时辰之意;一时辰有八刻,

    一刻合十五分钟;一刻有三盏茶,一盏茶合五分钟;一盏茶有两炷香,一炷香合两分三十秒;一炷香有五分,一分合三十秒;一分有六弹指,一弹指合五秒;一弹指有十刹那,一刹那合半秒。

    一炷香的时间其实很短。

    张月鹿说道:“的确有魇镇之术的痕迹,唐主事你做的很好,第一时间便察觉到异常之处,没有草草结案。如今道门中许多人总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遇到事情就想着和稀泥,这才给了邪教妖人可乘之机。”

    唐永德有些尴尬,不过还是道:“多谢张副堂主褒奖,职责所在,愧不敢当。”

    张月鹿轻叹道:“可惜灵泉主事不在,否则可以靠他的招魂之术寻找痕迹。”

    齐玄素道:“我们本也不是出来查案,只能将就一下。现在的关键是哪种魇镇之术,是生辰八字,还是毛发、指甲、鲜血?”

    张月鹿沉吟道:“仅凭我们两人,这个几乎无法断定。”

    齐玄素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个线索,这位商人死的时候,是谁跟他同床共枕?”

    唐永德赶忙道:“是此处行院的一位红倌人。”

    张月鹿有了片刻的迷惑不解,齐玄素适时解释道:“一般行院分红倌人和清倌人,红倌人是卖艺又卖身,清倌人是卖艺不卖身。”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很懂啊。”

    齐玄素轻咳一声:“只是有所耳闻,吃不起猪肉,看看猪跑罢了。”

    “吃不起?”张月鹿的语气忽然变得轻柔起来。

    齐玄素意识到自己口误,赶忙改口道:“这有什么吃不起的,我又不是没有太平钱,主要是没兴趣,咱们赶紧说正事。”

    唐永德眼观鼻鼻观心,不去掺和年轻人的事情。

    张月鹿不再纠缠此事,说道:“去见见那位红倌人。”

    仅看此处行院的规模,就知道绝不是一个鸨母能够支撑起来,其背景必然极大。而红倌人们又是行院的摇钱树,若要赎身,每个身价都高达数千太平钱,若无确切证据,唐永德也不好把与此事有关的红倌人们怎么样,所以只是把她们暂且软禁在一处房间之中。

    唐永德引着两人出来此地,三人上了一条长廊,长廊两侧,红灯高挑,摇光曳影,在夜色之中,似乎只剩下红黑两色。曲折数转,忽听得女子嬉笑之声,唐永德来到门前,此处仍旧守着两名灵官,不过又多了两名女冠。

    唐永德示意两名女冠开门,就见得红光满室,内有屏风遮挡,地上铺着厚厚地衣,又拢着地龙取暖,虽然时值冬日,但室内却是温暖如春。

    再看屋内装饰,桌椅俱是上好红木,瓷器书画皆是真品,真如千家小姐的闺阁一般,不好说较之张月鹿的住宅如何,可比齐玄素的住处却是好上太多了。

    齐玄素不由心中感慨:“难怪世人笑贫不笑娼。”

第一百三十三章 断案(上)

    唐永德重重咳嗽了一声,提醒有人到了。

    便在这时张月鹿已经绕过屏风进到屋内,只见几名女子正在一张福贵榻上玩叶子牌。而这屏风后的摆设装饰,也让齐玄素忍不住“啧”了一声。妆台、春凳、小几、香炉、立镜、帷帐、软榻、衣柜。

    妆台上凌乱摆放着各种胭脂水粉和各种首饰,仅仅看盒子便知道价格不菲;春凳和小几都是紫檀木的;香炉中燃着的是龙涎香;立镜是从西洋运来的等人高的玻璃镜;软榻上是绣枕和锦被,江南的手艺;衣柜是西式的,半开着门,可见其中的各种轻薄的绸缎衣物。

    这些东西,哪一样的价格都不会低于一个无忧钱,这一屋子的精致,只怕要上千太平钱。

    齐玄素做了天罡堂的道士,又攀上了张月鹿的大腿,水里火里,刀光剑影,拿到手的也就几百太平钱。有人站着把钱赚了,有人跪着把钱赚了,也有人坐着把钱赚了。反观这几位,躺着就把钱赚了。嘿,这可是本事,不说也罢!

    张月鹿是见过世面的,虽然她并不在大真人府居住,但却常去,那才是千年的富贵气象,所以也不觉得如何,目光直接落在几名女子的身上。

    虽然时值冬日,但屋内地下拢着地龙,炭火烧得十足,所以这屋内热流涌动,温暖如春,几名女子的衣着都甚是清凉,轻纱半笼,露出两弯雪臂,双肩裸露,又白又亮,罗袜尽脱,一双玉足探出裙底。

    几名女子眼见得有人进来,也是吃了一惊,因为张月鹿披着斗篷、戴着兜帽的缘故,慌乱之间竟是没能发现她也是一名女子。

    唐永德道:“这位是张法师,涵玉,你出来。”

    一名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女子站起来,整理着身上的衣物。这个女子身上并无太多妖媚之气,反倒是有一种可爱的气质,如受惊的小鹿,让人不由生出保护的欲望。

    想到此处,张月鹿鬼使神差地看了齐玄素一眼。

    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齐玄素此时的注意力并不在这几个娇媚女子的身上,目光不断游走在屋内的各种摆设上面,隐隐透出几分愤愤不平。

    张月鹿不知道齐玄素在想些什么,不过能揣测一二,大约是觉得不公平吧,无论是在江湖上给人家卖命,还是去西域顶风冒雪地斩杀妖人,也没赚到多少太平钱,甚至还比不过几个行院的女子。

    张月鹿不由在心底轻轻叹息一声。

    多少道门之人都是由此堕落,许多人分明不如自己,却个个锦衣华服,一天换四套衣裳,居于豪宅,享尽荣华,而自己只能四季常服不过八套,守着几百太平钱的例银,连个二进的宅子都没有,算不得清贫,却也与富贵相去甚远。久而久之,任谁都要心态失衡。

    这也导致近百年来的道门贪墨大案频发,风气急转直下。祖庭也不得不一再提高各级道士的待遇,可仍旧堵不住人心不足。

    其实齐玄素倒是没有那么多不平,或者说最开始的确有些不平,可很快便想开了。虽然他的太平钱不多,但得到了地位,现在别人

    见了他,都要称呼一声“齐执事”或者“齐道长”,若是他再往上升一升,就是齐法师、齐高功、齐真人,谁也不敢轻侮他,这是商人之流万万不能比的。

    涵玉来到唐永德面前,恭敬行了一礼:“见过唐法师。”

    一般而言,副堂主、主事、执事等职务称呼,只在道门内部使用,朝廷之人或与道门有关之人也可以用,而外人称呼道门之人就是以“道长”、“法师”、“高功”等称呼。若是逾越,便等同是拍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会惹得道门之人不快。

    唐永德淡淡应了一声,道:“这位是张法师,前来查案,张法师问话,你要如实回答。”

    涵玉低着头,柔柔弱弱道:“是。”

    张月鹿开口道:“是你第一个发现了梅森的尸体?”

    “是。”涵玉柔声道:“当时……奴家正坐在梅掌柜的身上。”

    张月鹿的脸色有些僵硬,还有些尴尬,好在她戴着斗篷的兜帽,别人也看不到。

    她沉默了片刻,又道:“当时的具体情况。”

    涵玉看了唐永德一眼,有些犹豫,毕竟涉及到男女房事,这位张法师又是个女子,还十分年轻的样子。

    唐永德板着脸道:“张法师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是。”涵玉又应了一声,不过说得还是比较含糊简略,“当时正值情动,忽然听到梅掌柜哼了一声,似乎十分痛苦的样子,我慌忙停下动作,睁开眼睛,就见梅掌柜捂着胸口……”

    齐玄素忽然打断道:“涵玉姑娘,你确定没有看看错?梅掌柜是捂着胸口十分痛苦的样子?”

    涵玉点头道:“我没有看错。”

    齐玄素看了张月鹿一眼,张月鹿心中明了。

    梅林的尸体上明显有魇镇的痕迹,死于魇镇之人的特征是没有精神,继而浑浑噩噩、失魂落魄,乍一看倒像是犯困,最终变成一具空壳,而涵玉描述的却是猝死的症状。

    如此一来,涵玉就显得极为可疑了。不过也不能排除凶手做戏做全套的可能,连涵玉也骗过了,所以还不能直接肯定涵玉与凶手有关系。

    涵玉接着说道:“我从梅掌柜的身上下来之后,梅掌柜就开始抽搐起来,两眼翻白,好生吓人,我赶忙披衣喊人,先是行院的人和其他几位掌柜过来,接着是永安宫来人,然后就被带到这里来了。”

    张月鹿点了点头,又道:“还要请几位继续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唐主事,你与我留在这里继续问话,派人领齐执事去正堂。”

    后半段话却是对唐永德说的。

    唐永德点头应下。

    张月鹿对齐玄素道:“你去正堂找那几个商人问话。”

    齐玄素应了一声,随着一名灵官离开此地。

    来到正堂,几名商人还都等在这里,灵官介绍道:“这位是齐执事。”

    齐玄素褪下头上的兜帽,抱拳道:“有劳几位,在下要问几个问题,还望几位能如实回答。”

    一名老成持重的商人道:“

    我们与梅掌柜要么是同乡,要么是朋友,他不明不白地客死他乡,我们总要讨个说法回去给他的家人,齐执事若能破案,我们感激不尽。齐执事有什么问的,我们自然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齐玄素心中暗暗思量,这几名商人能与市舶堂做生意,不会是普通的小商小贩,大约是有些来头的,说话间自有一番底气。

    齐玄素示意几人请坐,他却不坐,慢慢地来回踱步,问道:“梅掌柜生前可有什么仇人?”

    一名上了年纪的商人说道:“我们生意人都讲究和气生财,不会无缘无故结仇,没听说梅掌柜有什么仇人。”

    “不对吧。”齐玄素道,“不是说同行是仇人吗?”

    严格来说,在座的商人都是梅掌柜的同行,也都被齐玄素列入了怀疑对象之中,脸色便不大好看。

    先前开口的那名老成商人说道:“齐执事不在市舶堂供职,不太了解这里面的规矩。谁能做市舶堂的生意,抢是抢不来的,市舶堂每年都会进行公开招标,能否竞标成功,也全看自身实力,与其他的并不相干。所以我们几人虽然都是生意人,但具体做的买卖不甚相同,又都是给市舶堂做事,算不得仇家。”

    又有一人接口道:“不但不是仇家,反而成了朋友。”

    齐玄素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他们给市舶堂当差,所以算是半个道门中人,同样可以称呼职务。

    然后齐玄素又问道:“不知招标是什么说法?”

    还是那名商人,解释道:“我是做茶叶生意的,就拿茶叶来说,运到西洋,价格能翻上几十倍,可只有市舶堂才能跟西洋人谈成大宗生意并且将茶叶平安无事地运到西洋,就算出了岔子,沉上一两艘船,市舶堂也承受得起,换成其他小商小户,便要倾家荡产。所以大家伙都不想自己亲自出海,而是做市舶堂的供货商,没有几十倍的利,也有几倍的利,几年做下来,就能攒下不小的身家。这等好事自然引得无数人疯抢,于是市舶堂就将供货商的位置拿出来招标,谁的货物更好,价格更合适,便用谁做供货商。”

    “这仅仅是茶叶,还有瓷器、丝绸等等。而且市舶堂的船队运送我们的货物去西洋,回来的时候也会带回西洋的货物,这是紧俏货,许多大城大府繁华所在,市舶堂都有自己的分堂,直接售卖,可总有触及不到的时候,这便需要我们这些人了,算是市舶堂吃肉,我们跟着喝一口汤。而谁能卖西洋的货物,市舶堂也会拿出来招标,中标之后便有了专售之权。”

    “不管哪一种,凡是中标之人,都算是给市舶堂做事,算不得道门中人,却也被人高看一眼,不敢轻侮。我们若是遇到了难处,求一求市舶堂,市舶堂多半会出面,而且杀人事小,坏了市舶堂的生意事大,还没听说谁敢如此大胆,不把道门放在眼中,所以我们略一合计,似乎也就只有那些无法无天的邪教妖人才干如此胡乱杀人。”

    齐玄素沉吟道:“是因为这等原因才认定是邪教妖人杀人?倒也有些道理。”

第一百三十四章 断案(下)

    齐玄素道:“假定真是邪教妖人动手,那么会是哪路妖人?既然诸位都给市舶堂做事,也应该多少听过一些关于各路隐秘结社的事情。”

    几名商人对视一眼,一名年纪最大的商人迟疑着说道:“诚如齐执事所言,我们的确知道一些这方面的事情,否则我们也不会怀疑是妖人作案,在我们看来,有可能是紫光教。”

    “紫光教?信奉古仙紫光真君的紫光社?”齐玄素微微皱眉,“紫光教的成员以女子为主,你们是怀疑那些红倌人。”

    商人们没有作声。

    齐玄素陷入沉思之中。

    张月鹿曾经向他详细介绍过紫光教,其手段与多年前的某个道门分支极为类似,如同结网的蜘蛛。其中的成员在平日里根本看不出任何异常,十分难以甄别,这些年来道门摧毁紫光教的主要手段就是擒贼先擒王,捉拿紫光教的高层人物,然后通过高层中的名单再去将那些潜藏成员一一找出。

    若论破坏力,紫光教远不如知命教,可要说到暗杀、窃取机密的手段,紫光教却是让人防不胜防,当年就连道门的参知真人都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中招,使得道门许多机密泄露。

    可是紫光教为什么要杀梅森?

    齐玄素问道:“诸位为什么会认为是紫光教嫌疑最大?这位死去的梅掌柜过去与紫光教有什么牵扯吗?”

    商人们仍旧缄默了。

    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落在齐玄素的眼中,便等同于默认。

    齐玄素直接道:“梅掌柜竟然与紫光教有牵扯,而诸位显然也都知情,却瞒着道门,诸位知不知道此事的严重性?仅凭这一点,我就能通报蜀州道府,将诸位悉数羁押,然后上报天罡堂,请天罡堂定夺。”

    “不、不是这样,齐执事误会了,请听我们解释。”一名商人赶忙说道,“我们并不知道梅掌柜是否与紫光教有牵扯,我们知道的是另外一件事。梅掌柜除了家中的发妻之外,还有一位外室。或者说也不能叫作外室,应该叫作情人。这位情人十分神秘,家资富足,似乎是一位孀居的寡妇,继承了大笔遗产。正是因为这个情人的大力支持,梅掌柜才能竞标成功,成为市舶堂名下的商人之一。”

    齐玄素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是这个情人在背后大力支持?”

    商人道:“能做市舶堂供货商的人,不能说是富甲一方的巨商大贾,也算得上是大商人,说句不那么好听的话,梅掌柜之前只是个开绸缎庄的,就是不需要竞标,直接把机会给他,他也支撑不起这么大的摊子,拿不出这么多的货物。可就在一两年的时间里,梅掌柜突然有了钱,竟了标,把摊子铺开了,我们也只能认为是有贵人相助。”

    另一个商人补充道:“起初我们也没有多想,毕竟这种事情,你情我愿的,我们又不是道学先生,谁还能拦着不成?”

    “不过前几天的时候,梅掌柜十分焦虑,一次酒后失言,说什么他的一切,都是靠那女子

    施舍的,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还说什么,他不过是那女子养的一个面首罢了,为了怕那女子吃醋,他连家都不怎么回去,现在……他也算是小有身家,不想再在别人屋檐下……最后说得更是吓人了,说大不了就是一拍两散、玉石俱焚。”

    齐玄素道:“仅从这些话来看,梅掌柜大约是靠着市舶堂的生意发了财,不想再看别人的脸色,想要甩了这个情人。若说情人雇凶杀人,那也是有的,可又如何断定与紫光社有关?”

    还是那个老成持重的商人道:“如果仅是如此,那也就罢了,我们不会太当一回事。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这类事情见过不少,算不得稀奇。关键是昨天的时候,梅掌柜忽然对我们说,如果他遭到了什么不测,那么一定是被妖人害了。我们当时觉得有些不对,想要深问下去,他又不肯说了。”

    “今天见到他的时候,他好像忘了昨天的事情,又变得和以前一样,言谈如常,不再焦虑,我们便也没有多想,只当是他想开了,人生在世,谁还不低头了?可谁曾想,今天晚上就出事了。”

    齐玄素直接问道:“唐主事知道此事吗?”

    “知道一半。”老成持重的商人回答道,“因为梅掌柜曾经特意交代过,所以他出事之后,我们立刻就禀报了唐主事,因为当时情况紧急,我们来不及慢慢细说,直接告诉唐主事此事可能有妖人有关。唐主事听到‘妖人’二字之后,便……便有些乱了阵脚,也顾不得听完前因后果,直接让灵官封锁此地,然后便去请两位了。”

    齐玄素有些无言,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位唐主事,也许是术业有专攻吧,这位唐主事比较适合做生意,对付妖人是半点也不擅长,只能交给更专业的人士。

    齐玄素又望向在场的两位市舶堂执事,问道:“两位道友也是知情的?”

    “我们并不知道前面的事情。”两名道门执事摇头否认,“我们只是临时受到邀请。”

    商人也证实了两位道门执事的话语:“我觉得梅掌柜请两位执事过来,多少有些坐镇壮胆的意思。”

    齐玄素最后问道:“今天是谁提议来此处行院的?”

    众商人互相对视一眼后,异口同声道:“是梅掌柜,宴席是他订的,姑娘也是他请的。”

    齐玄素思索片刻,总结说道:“第一,梅掌柜想要脱离背后‘贵人’的扶持,为此十分焦虑,甚至在酒后说要玉石俱焚。第二,梅掌柜似乎察觉到了不对,或者说下定了决心,要与背后‘贵人’摊牌,所以提前交代诸位,如果他遭到了什么不测,那么一定是被妖人害了。第三,梅掌柜主动提议来行院,一切都是他安排的。”

    在场的商人也可以算是另外意义上的江湖人,没有哪个是傻子,自然也明白齐玄素说的是什么。

    齐玄素下了定论:“也就是说,梅掌柜故意选择此处行院,是为了见什么人,多半是摊牌,结果碎了。”

    齐玄素习惯性地夹杂了些黑话,然后接

    着说道:“他为此请了两位道门执事,还有你们这些同乡好友,既是想要有个遮挡,也是想要让对方投鼠忌器,有所忌惮,还有他交代的那句姑且可以称之为遗言的话语,应该就是他所谓的‘玉石俱焚’,可对方还是毫不犹豫地杀了梅掌柜。行院、女子、妖人,只要对隐秘结社有所了解之人,第一反应都会想到紫光教。”

    一名北方商人大声道:“是那个叫什么‘涵玉’的,一定是她。”

    “那也未必。”齐玄素道,“张法师检查过尸体,梅掌柜死于魇镇之术,此类手段最大的特点就是可以隔空施法,未必要亲自到场。那个涵玉也许有关,是个炮灰,也许无关,只是个无辜之人。”

    商人们都不说话了。绕了一个大圈,只是认定了此事与妖人有关,可谁是妖人,暂时还没有头绪。

    不过这件事毫无疑问要深入调查下去,揪出那个幕后真凶。

    有人在背后支持梅森竞标市舶堂的供货商人,他们想要做什么?总不会是与道门互利共赢,应该就是众多隐秘结社之一。

    这位梅掌柜,毫无疑问只是隐秘结社的一个傀儡,当这个隐秘结社的傀儡攀上了道门这棵参天大树之后,名利双收,想要摆脱其背后的隐秘结社,回归正常的生活,做一个安稳的富家翁,于是威胁隐秘结社,结果他死了。

    齐玄素忽然觉得这个经历似乎有些眼熟。

    这不正是他自己本人吗。

    靠着背后的清平会进入了道门的天罡堂,不能说平步青云,却也是前途一片光明,马上就能升六品道士不说,五品道士也遥望在即,如果不出什么意外,隐退的时候混一个四品祭酒道士还是不难,说不定还有机会冲击一下三品幽逸道士。

    在这种情况下,他愈发想要脱离清平会,回归正常的生活。

    那么他的下场会是什么?像这位梅掌柜一样,客死他乡吗?

    清平会许诺只要他攒够九千功勋,就放他离去,最后会恪守承诺吗?

    他的另一条蹊径,也就是“玄玉”,同样绕不开清平会。

    清平会,清平会,还是清平会。

    想到此处,齐玄素的心情略有沉闷。

    旁人并不知道齐玄素此时心中所想,见他沉默不语,脸色凝重,只当他是在思考案情,一时间谁也不敢说话。

    如此又过了大概一刻钟的时间,张月鹿和唐永德回到了正堂。

    张月鹿问道:“问得怎么样了?”

    齐玄素将刚才的话大概复述了一遍,张月鹿听完之后,若有所思道:“这家行院果然有问题。唐主事,立刻通知蜀州道府,让他们派人过来,封锁这家行院,彻底排查,不许走脱了一人。”

    唐永德立时苦了脸,想要说些什么,可对上张月鹿不容置疑的视线,又不敢开口了,只能硬着头皮应道:“是。”

    事关隐秘结社,是道门的一条红线。张月鹿又是副堂主,容不得他不答应。

第一百三十五章 蜀州总督

    张月鹿要封锁行院彻查妖人之事,唐永德不敢不答应,却有人敢不答应。

    唐永德身为永安宫的主事,白帝城又在蜀州地界上,自然有联络蜀州道府的子母符,张月鹿通过唐永德的子母符联络了蜀州道府之后,蜀州道府的人还没来,这家行院的背后靠山先一步来了。

    一名女扮男装的高挑女子在众人的簇拥之下来到此地,锦衣玉带,英气逼人,富贵逼人。

    她当然不是行院的鸨母,区区一个鸨母还不敢不开眼地跟张月鹿叫板,准确来说,这名女子是此处行院的幕后靠山的女儿。

    行院是毫无疑问的暴利买卖,行院的客人又是鱼龙混杂,若是没点靠山背景,这种买卖是决然做不下去的。而此处行院的靠山也不是旁人,正是蜀州总督。

    大玄朝廷设立九大总督,分别是:京畿总督、江南总督、辽东总督、西凉总督、幽燕总督、秦中总督、岭南总督、云梦总督、蜀州总督。

    其中京畿总督又称直隶总督,掌管直隶各府、齐州、东海水师,是为九大总督之首。江南总督掌管江州、楚州及南海水师。辽东总督掌管辽州、奉州及北海水师。此三大总督分别节制帝国的三大水师,负责海贸事宜,被视作上三总督。

    其次是西凉总督、幽燕总督、秦中总督。

    西凉总督掌管面积最为广阔的西州和凉州,节制西州都护府。幽燕总督掌管幽州、燕州;秦中总督掌管秦州、中州;这三位总督刚好连成一线,防御北面的金帐汗国,手中虽无水师,但有整个帝国三分之一的野战精锐,负责边境互市、西域商路,被视作中三总督。

    最后是岭南总督、云梦总督、蜀州总督,被视作下三总督。

    岭南总督掌管端州、吴州;云梦总督掌管位于云梦泽两侧的湖州、潇州,因为这两地甚少战事,所以两位总督手中兵权并不算重。

    至于蜀州总督,位于九大总督之末,其他总督大多都是执掌两州之地,唯有蜀州总督执掌一州之地。一则是因为蜀州面积广阔,除了略小于西州之外,远胜于其他州,而且若论人口数量,蜀州更是远胜西州。二则是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定蜀未定,此地又与南疆相连,土司时常起事,所以朝廷专门在此设立一位总督。

    虽然九大总督之间分出了三六九等,但在品级上并无高下之别,无非是排班顺序而已,对于普通人而言,这九位都是真正的封疆大吏,地方官已经做到了极致,再往上就是一部尚书和入阁拜相,手中权柄之大,可想而知。

    如今的蜀州总督是武将出身,早年时以协守副总兵官的身份随皇帝陛下出征西州,扫平叛乱。战后论功,升为榆关总兵官,后又历任太仆寺卿、兵部右侍郎等职,在久视三十二年,外放为蜀州提督军务总兵官,因镇压南疆叛乱有功,在上任蜀州总督致仕之后,于久视三十九年升任为蜀州总督。

    这样一个武人,难免骄纵跋扈,其子女受其影响,也不懂得收敛,行事甚是霸道,公然开设行院、钱庄、当铺等等,自然是授人以柄,不过总督大人如今圣眷正隆,简在帝

    心,谁也动他不得,这些便是细枝末节,算不得什么。

    总督府有三位公子和一位小姐,大公子早就出仕,也如父亲那般走了武官的路子,如今已经做到了游击,若无皇帝恩旨,除帝京外,父子兄弟不得同地为官,所以并不在父亲身边。

    二公子也是走了武官的路子,却不似大公子那般行伍出身,而是另辟蹊径,走的是天武将军的路线,直属于青鸾卫指挥使,负责宫廷宿卫和皇帝仪仗,又有内外之分,内班主要由功臣子弟充任。这看似是个的苦差事,可在宦官被废的前提下,却能在皇帝陛下跟前混个脸熟,多少有些天子近臣的意思,日后外放为官不会太低,这是总督大人花费了好大力气才办成的,所以二公子也不在蜀州,而是远在帝京。

    如今在总督大人身边的就是小儿子和小女儿,三公子自幼文不成武不就,是个标准的纨绔,唯一的长处是擅长做生意,借着其父的名头,这些年来也做了不少生意,从金帐互市,到西域商路,再到西洋海贸,就没有他不掺和一脚的,着实赚了不少钱,再加上祖母和母亲溺爱,总督大人拗不过母亲和妻子,便听之任之了。

    总督大人最为偏爱的还是小女儿,这也养成了她骄横任性的性子,十足的大小姐脾气。

    这位总督府的四小姐刚一进门,目光便落在了张月鹿的身上,冷冷道:“你是哪个?”

    张月鹿最是讨厌这种公子小姐,挑了挑眉:“你又是谁?”

    唐永德赶忙上前打圆场:“我来介绍,这位是总督府的四小姐王如懿,这位是天罡堂的张副堂主张月鹿。”

    “这么年轻的副堂主,又是姓张,多半是正一道大真人府出身,不是天师的孙女,就是天师的重孙女。”王如懿显然也了解道门的章程,却半点不惧,“不巧,咱们蜀州可不信正一道,信的是全真道,天师的威权再大,管不到地师的地界。”

    这位王家小姐气势凌人,却不是一味妄自尊大,颇有谋略,就算传扬出去,道门中人也不会多说什么。因为事实的确如此,如今三大派系之间暗流涌动,三位祖师也是面和心不和,其中种种,一言难尽。

    张月鹿淡淡道:“我是天罡堂的道士,直属于大掌教,与正一道、全真道有什么相干?唐主事,你们市舶堂做生意,难道是只做全真道的生意,便不做正一道的生意了吗?”

    唐永德可承担不起如此大的罪名,赶忙说道:“自然没有这样的说法。”

    张月鹿脸色一冷,沉声道:“没有这样的说法就好,当年玄圣整合道门,设立三大道统,明言三大道统各有职司,正一道执掌鬼神之事,全真道执掌造物之事,太平道执掌人间之事,玄圣几时说过正一道执掌吴州之事,全真道执掌蜀州之事?若是以道统划分地域,还要地方道府做什么?”

    一时间,所有道门中人都不敢有半分声音,个个脸色肃穆。

    在道门内部,玄圣的话便是铁律,类似于朝廷的祖训,任凭是天师、地师、国师,乃至于后世历代大掌教,也不能反驳。

    王如懿的脸色微微发白,一时间

    不知该说什么。

    张月鹿盯着王如懿:“王姑娘,你不是道门中人,不知玄圣之言,胡言乱语,我不与你计较,可如果你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挑拨正一道和全真道的关系,我便容不得你。”

    “你要容不得谁?”

    一个浑厚嗓音突兀响起,不尖锐,也不狠厉,语气甚是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朋友之间的问候。所有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望向说这句话的不速之客身上,只见来人身着大玄朝廷的武官常服,看不出品级,背负双手,站在灯火阑珊处。

    所有人都不知道此人是何时来到此地的。

    张月鹿瞳孔微缩,来人竟是一位天人。

    此人缓缓迈步,走出阴影,来到王如懿的身边,大马金刀,气势如山。

    王如懿见到此人,仿佛见到了依仗,再无方才的骄横,倒像是个知礼的大家闺秀了:“赵叔叔。”

    此人朝着王如懿微微一笑,然后望向张月鹿:“本官蜀中总兵官赵福安,倒要请教张副堂主,你要容不得谁?”

    齐玄素只觉得这位赵总兵气势压人,好似黑云压城。

    张月鹿并不畏惧此人,玉京城中别的不多,就是天人多,且不说其他堂口,仅就天罡堂而言,除了她这个新晋的副堂主,其余八位副堂主,全部是天人,掌堂真人更是造化阶段的天人,距离伪仙只剩下一步之遥。

    张月鹿道:“你不必吓我,休说是她,便是你,若敢胡言乱语,大放厥词,挑拨正一道和全真道的关系,也容不得你。”

    “不知要怎样容不得我?”赵福安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是威胁我呢,还是威胁朝廷?”

    张月鹿目光直视赵福安:“你不必玩偷换概念的把戏,且不说我只是警告而非威胁,就凭你,还代表不了朝廷。”

    赵福安眯起眼:“本官不能代表朝廷,你就能代表道门吗?本官虽然没有处置道门之人的权力,但凭你威胁朝廷官员,本官现在就能把你拿下,然后让道门来领人。”

    张月鹿针锋相对:“赵总兵,你现在还是一口一个威胁,还要将我拿下,实不知到底是谁在威胁谁。无妨,赵总兵尽可出手,将我拿下。等到掌堂真人和家师到了,我们慢慢对质,若果真是我错了,我甘愿受罚,若是赵总兵错了,少不得要将此事上报给紫极大真人,看看赵总兵还能否保住自己的官位。”

    唐永德的脸白了。

    赵福安的脸色阴沉,缓缓握拳。

    便在这时,齐玄素忽然开口道:“赵总兵,今日之事涉及到邪教妖人,如果因为赵总兵而耽搁了追查妖人,那么难免有人要问上一句,莫非赵总兵与这些妖人有什么牵连,否则为什么要百般阻挠?我们今日无法请教赵总兵,可事后总有人会来请教赵总兵。”

    赵福安猛地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不露丝毫畏惧之色,沉声道:“真要放走了邪教妖人,道门追究起来,今日赵总兵可以拿下我们让道门来领人,只怕明日赵总兵就要被道门拿下让朝廷来领人。还望赵总兵三思。”

第一百三十六章 赵福安

    正堂内外像死一般沉寂。

    唐永德没想到这两位从玉京来的同僚如此刚硬,直接死扛到底,不退让半步。

    而赵福安的脸上再半分云淡风轻可言,透着肃杀。

    其实齐玄素并非坚刚不退的性子,如果在只有他自己的情况下,甚至不必赵福安这位总兵官出面,在王如懿出现的时候他就会选择妥协,几句刻薄言辞只当是耳旁风,但张月鹿却是眼里不容沙子,一则是因为她有背景靠山,不惧威胁,二则是她性格如此,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齐玄素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片刻后,赵福安打破了沉寂:“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跟本官说三道四。”

    齐玄素没有动怒,在江湖上行走,比这更难听的话也听过,若是次次动怒,只怕是要被气死。

    齐玄素只是欠了欠身:“天罡堂执事齐玄素见过赵总兵。”

    “一个小小的执事,也敢口出狂言。”赵福安扬起下巴。

    齐玄素坦然道:“我只是如实道来,何来‘狂言’一说?若是哪一句说得不对,有狂悖之嫌,还请赵总兵指出。”

    赵福安眯起双眼:“一个副堂主也就罢了,现在一个小执事也敢跟本官打擂台了,那便休要怪我。打死你,这个罪我还担得起!”

    话音落下,一阵轻微的碎裂声音响起。

    在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张月鹿已经凭借着敏锐的直觉知道那声音意味着什么,那是赵福安脚下地砖碎裂的声音,从始至终,赵福安都未有过任何踩踏的动作,而且这些裂纹还在不断扩大,以赵福安脚下为中心,如蛛网一般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张月鹿猛然喝道:“天渊,小心!”

    话音未落,赵福安已经出手了,如一根箭矢爆射出去,直冲对手。齐玄素毕竟是久经江湖厮杀之人,已经有所防备,竭尽全力摆出防守姿势,不求什么反击,只求能够尽最大可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不至于被赵福安一拳毙命。

    只见得赵福安一拳打在齐玄素交错的双臂之上,齐玄素整个人直接飞了出去,而他在外侧的左臂虽然皮肤完好无损,但内在骨头尽碎,血肉成泥,呈现出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更可怕的是,一个天人武夫,一个见神不坏境界的武夫,已经将拳意修炼到极致,无形拳意透过齐玄素的双臂、体魄血肉的阻隔,直透他的内里心脏,要将他的心脏生生震碎。

    这一拳,不敢说赵福安出了全力,可七成力还是有的,足以将一个先天之人直接打死,哪怕是个玉虚阶段的散人。

    赵福安本身就是武夫,当然不会认为齐玄素是个归真武夫,是否凝练穴窍,是否凝聚身神,他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万幸,齐玄素的体魄被清平会改造过,又得了一块“玄玉”,堪比归真武夫,这一拳虽然让他倒飞出去,轰然撞塌一面墙壁,瘫软倒地,甚至他想要挣扎爬起来,也徒劳无功,喉咙血腥味阵阵上涌,但终究没有死去

    ,勉强保住了性命。

    几乎同时,张月鹿也出手了,手中“无相纸”化作一把纸剑攻向赵福安。

    赵福安根本不管张月鹿的攻势,任由张月鹿一剑刺中他的胸膛,然后顺势以一记“铁山靠”撞向张月鹿,

    真要让他杀了张月鹿,他没这个胆子。如果他真敢杀了张月鹿,那么谁也保不住他,道门内部无论如何不和,也会在此事上迅速达成统一,多半要直接派出真人一级的高手将他拘拿,然后送到镇魔台上明正典刑,昭示天下。

    这无关乎张月鹿的背景如何,而是不能开擅杀高品道士的先例,除非是派出刺客的暗杀手段,毕竟被刺杀和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打死,后果和影响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可打伤张月鹿的胆子,他还是有的。不仅有,而且很大。毕竟他也中了张月鹿一剑,这便有了说法,有了回旋的余地。张月鹿的背后有道门,他的背后也有朝廷。

    至于那个小小的执事,低品道士罢了。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道门怎么会为了一个低品道士大动干戈?

    这一撞,直接撞散了张月鹿的“五气烟罗”,不过“五气烟罗”也给张月鹿稍稍争取到了片刻的时间,她伸出未曾持剑的左手勉力一掌拍出。

    一瞬间,张月鹿只觉得一股大力涌来,不得不借着反震之力向后飘退。

    赵福安顺势一拳,张月鹿身形随之而动,如同一片落叶,毫不受力,始终与拳头保持着一尺距离,向后飘荡退去。

    赵福安接连两击无功,只觉得脸上挂不住,又是一拳,让张月鹿避无可避。

    张月鹿不得不一掌迎上。

    拳掌相交,虽然赵福安未出全力,但毕竟是天人的拳头,张月鹿周身一震,不得不卸力至脚下地面,使得脚下地面破碎不堪。

    赵福安轻轻“咦”了一声:“有些门道。”

    话音未落,他又是化拳为手刀,劈向张月鹿的面门。

    张月鹿深知自己正面不能力敌赵福安,近战时长剑又难以发挥威力,干脆将“无相纸”化作手套戴在手上,十指尖锐如锋刃,抓向赵福安的手腕。赵福安虽然是见神不坏的境界,但还不能无视一件半仙物,于是一缩手,手刀变爪,反手抓向张月鹿的手腕。

    两人身形不动,仅仅变化手上招式,比拼数十招,最终张月鹿稍逊一筹,被赵福安点中肩头,立时身子僵硬大半,不过紧接着张月鹿体内六气自行运转,阴阳互易,明晦交替,转瞬之间已经是行动如常。

    赵福安微微吃了一惊,他这一招看似寻常,实际上是一种极为高明的用劲手段,将自己的暗劲打入对方体内,并不伤人,而是阻塞经脉,僵硬躯体,可张月鹿却在转眼之间化解,实是出乎赵福安的意料之外。

    如此一来,赵福安却是被激起了几分好胜之心,他倒要看看,这个道门副堂主到底有多少本事。

    张月鹿刚刚化解赵福安的劲力,眼前人影忽地一闪。赵福安身形

    如鬼魅一般,猝然逼近至张月鹿的面前,一掌接着一掌地向她劈将过去,每一掌似开山大斧一般,威势惊人。张月鹿全双臂出招极短,攻不到一尺便即缩回,显似只守不攻。

    突然之间,赵福安一声大喝,双掌疾向张月鹿推去。张月鹿将剑法化作掌法,用出“慈航普度剑典”中的“天花乱坠”一式,剑气纷纷,吞吐不定,赵福安一惊,只能双掌一封,挡下了张月鹿的一掌,立时就觉六道剑气进入体内,这六道剑气各不相同,又有某种联系,让赵福安不得不停下脚步,化解这六道诡异剑气。

    赵福安终究还是小觑了张月鹿,他本觉得张月鹿修为不如自己,又怕打死了张月鹿,所以只是出力五六分,没想到竟是吃了个亏。

    就在此时,张月鹿趁机反攻,两人一阴一阳,一刚一柔,过招之间,有无形气劲砰砰炸响,好似闷雷一般。幸而张月鹿的双手上有“无相纸”保护,否则早已被赵福安的拳劲打得骨断筋伤。

    在这个过程中,张月鹿又用上了“六虚劫”的手段,只是赵福安的境界修为要高出她,尤其是吃过一次亏后,有了防备,气血凝聚一处,使得“六虚劫”摧之不动,无法像过去那般无往不利。

    不过这也在张月鹿的意料之中,她见进攻无用,顺势转为防守。六劫之力变化不定,从至阴至柔变为至阳只刚就在一瞬之间,聚散不定,变化不定,繁复纷杂,绵绵不息。

    张月鹿如此难缠,大大出乎赵福安的意料之外,也让他动了几分真怒,正当他想要用出全力的时候,忽听一声大喝:“住手!”

    赵福安和张月鹿不约而同地分开。

    只见一名身着黑色鹤氅、佩慧剑、头戴莲花冠的道人从天而降,看其装扮,竟是一位二品太乙道士。

    所有人都有些惊慌。

    虽然此人只是一位真人,而非参知真人,但也足以让所有人如临大敌。

    一般而言,地方道府的府主和九堂的掌堂真人都由参知真人担任,而普通真人则是担任其副手,也就是首席副堂主和首席副府主。

    那么来人就是蜀州道府的二号人物,灵云子。

    但见灵云子大约不惑年纪,三绺长须,仙风道骨,十分常见的道门真人形象。

    这位真人现身之后,第一时间望向张月鹿,见张月鹿没有受伤,才稍稍松了一口气,然后不再掩饰自己的怒意,望向赵福安,直呼其名:“赵福安,你好大的胆子。”

    赵福安微微一怔,万没有料到属于全真道的蜀州道府会为一个正一道弟子出头,甚至不惜得罪自己这个相处多年的“近邻”。

    换成其他正一道弟子,蜀州道府说不定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赵福安却是漏算了一点,张月鹿是正一道弟子不假,也是地师亲自点名提拔之人,并破格赐下了一件半仙物,地师并不掩饰自己对于这个晚辈的喜爱重视之情,全真道弟子揣摩上意,不必地师吩咐,也知道孰轻孰重。

第一百三十七章 和光同尘

    道门和朝廷的关系十分复杂微妙,一般而言,地方道府的府主可以对应一地督抚重臣,以此论下来,蜀州道府的首席副府主大概要对应蜀州提督军务总兵官,论地位,灵云子还在赵福安之上。

    如果不论地位,也不论身份,只论境界修为,那么灵云子也要比赵福安高出一筹,赵福安并不是灵云子的对手,就如张月鹿不是他的对手。

    如此一来,赵福安的脸上便有些难看了。

    真要撕破面皮,他讨不到好去,可被人当面直呼其名,被指着鼻子骂大胆,他又委实是咽不下这口气。

    灵云子见赵福安脸色变幻不定,又道:“这位张法师虽然是天师的族人,但也极受地师的重视,还是慈航真人的弟子,若是她有什么不测,你赵福安有几个脑袋可以赔?还是说你觉得王总督会为了你与天师、地师、慈航真人理论一番?”

    这番话看似是敲打,实则却是提醒。

    当初李家公子李天贞都没能讨到好去,那可是国师和清微真人的嫡系子弟,十岁时就曾跟随长辈面见当今皇帝陛下,日后有望成为李家的家主,难不成你的靠山比李天贞的靠山更大吗?

    赵福安毕竟是久在官场之人,立时明白过来,转眼间便有了决断,拱手赔罪道:“原来张副堂主与地师有这般关系,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还望张副堂主见谅。”

    这番话看似赔罪,隐隐透出一个意思,他之所以认错,是因为不知道张月鹿与地师的关系,其实还是讨好了灵云子代表的蜀州道府。

    灵云子见赵福安肯顺着台阶下来,没有犯浑,脸色顿时和缓许多。

    张月鹿当然听出了赵福安的话外之音,她并非不通人情世故,知道这次多亏了灵云子解围,所以没有多说什么,免得让灵云子面上难堪。

    可她仍旧怒气盈胸。

    这件事本与地师没有什么关系,是张月鹿要搜查妖人踪迹,赵福安和王如懿不同意,现在却变成了张月鹿搬出背后靠山来以势压人。

    往深了说,这件事又与张月鹿有什么关系?她如今正值休沐,不过是路过此地,就算遇到了妖人作乱,她也大可上报天罡堂,然后继续赶路,可她忠于自己的职责,决定彻查此事。

    结果到了最后,齐玄素被人打伤,她看似得到了一个公道,可这个公道与是非对错没有半点关系,只是因为她的背景够大而已。如果她没有背景,今天是不是就要变成她向赵福安认错?或者干脆是她给齐玄素收尸?

    难道她尽忠职守也是错的吗?是多管闲事吗?是不自量力吗?

    如果这都是不自量力和多管闲事,那么谁还会做事?个个只是保全自身,道门还会长久吗?

    对错本身不重要,强权更重要,黑白不辨,是非不分,这就是玄圣想要看到的道门吗?

    这样的道门难道不该整治吗?

    张月鹿觉得唯一对不起的就是齐玄素,若不是她请求齐玄素陪她回家,也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也许她是对的,可她不该连累齐玄素。

    张月鹿默不作声地走到齐玄素身旁,将他慢慢地搀扶起来,同时

    以自己的真元为齐玄素缓解伤势。

    齐玄素觉得稍微舒服了一些,不愧是天人,一拳就差点把自己打死,若是两人单打独斗,没有张月鹿的干预,只怕自己撑不过三招。

    灵云子见此情景,这才想起还有人受伤的事情,不由脸色一沉,加重了语气:“赵总兵,你打伤了我道门弟子,一句轻飘飘的认错就完事了?天底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

    赵福安听灵云子不再直呼自己的名字,而是改为称呼“赵总兵”,心中已经是明了,借坡下驴道:“灵云真人说的是,是我一时冲动,这是五百太平钱,去一趟化生堂应是足够了。”

    说罢,赵福安取出五张崭新大票,本想随手丢在地上,不过考虑过灵云子还在这里,张月鹿的靠山也不是好惹的,于是他耐着性子,走到张月鹿的面前,将手中官票递了过去:“张副堂主,得罪。”

    张月鹿没有接,只是冷冷盯着赵福安。

    灵云子缓步来到旁边,从赵福安的手中拿过官票,然后亲自送到齐玄素的面前,又对张月鹿说道:“张副堂主,我痴长你几岁,送你一句话,要懂得和光同尘。”

    齐玄素从这位二品太乙道士的手中接过了五张大票。

    张月鹿没有阻拦,只觉得屈辱,既是为自己,也是为齐玄素。

    灵云子见齐玄素还算知趣,没有把事情闹僵,不由对他观感好了几分,向唐永德吩咐道:“唐主事,还不备车将人送到化生堂去?”

    “哎,哎。”唐永德后知后觉,招呼着灵官和道士,准备马车。同时也把肠子都悔青了,是他主动请张月鹿和齐玄素来查案的,结果闹到现在这种地步,他岂能置身事外?事后就算张月鹿不迁怒于他,上头也会对他有些看法,日后的晋升之路又难了。

    张月鹿半是抱着齐玄素上了马车,昏暗的车厢中,她让重伤的齐玄素靠在她的怀里,她却一言不发。

    齐玄素不是第一次经历生死一线了,倒是还笑得出来,甚至还主动安慰张月鹿道:“我没大事,不要担心。”

    他不安慰还好,他一开口安慰,张月鹿的眼圈却是有些发红,黯然道:“对不起。”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不就是被打了一拳吗?我还赚五百太平钱呢。”齐玄素苦中作乐道,“这样的事情,我经历得多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是千金之子,也不是你口中的花圃道士,我是水里火里闯荡出来的,江湖里刀光剑影拼杀出来的,是风雨中长起来的一棵野草,哪有那么娇气。当初人家一刀捅进我的胸口,都没要了我的命,我才没那么容易死。”

    张月鹿低声道:“我要改变道门,这没有错,却不该强拉着你,别人忌惮我的背景,不敢轻易把我怎样,却敢对你下毒手。是我错了,没有站在你的立场去想过,太过想当然,所以是我对不住你。”

    “这话说的,好像我不是道门弟子似的。”齐玄素平声静气道,“我也是道门弟子,还是天罡堂道士,缉拿邪教妖人本就是职责所在。正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那么道门兴亡,我这个普通道门弟子亦是有责的,怎么能说是强拉的呢?”

    张月鹿目光

    中闪烁着异彩:“你……真是这么想的?”

    齐玄素笑道:“我若不是这么想的,难道还是骗你的不成?”

    张月鹿的情绪变好了些,轻声道:“我只是觉得你一直都是小富即安的样子,总想着混个四品道士就满足了,我这么强拉着你,未尝没有逼你一下的意思。”

    齐玄素道:“难道我们小人物就不能有大志向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月鹿摇头道。

    两人陷入沉默之中。

    张月鹿在内疚之余,又感屈辱,更觉痛心,心思纷杂。

    齐玄素其实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他要是这种人,也不会整日为清平会的事情发愁,更不会在多年前被“客栈”的杀手吓得半死,不过是他见张月鹿情绪低落,故意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齐玄素只是一棵风雨中长成的野草,不是坚刚不能夺其志的玄圣。他也会怕,会恨,会恼,会欢喜,会无能狂怒。他之所以能装出无所谓的样子,道理很简单,这能让他显得不是那么无能。

    齐玄素何尝不想一拳打死赵福安,霸气地放下几句狠话,向别人昭示没人能欺负张月鹿。然后搬出自己的靠山,比如十分护短的师父师兄,让灵云真人战战兢兢,最后将那五张大票扔在灵云真人的脸上,告诉他这就是和光同尘。

    可齐玄素既做不到一拳打死赵福安,不被赵福安一拳打死就是万幸。也没有什么通天的靠山,师父死了,更没有师兄,他最大的靠山就是七娘,可七娘也只是个见不得光的清平会成员而已。

    齐玄素能做的只是强忍着伤痛宽慰自责的张月鹿而已。

    他不宽慰张月鹿又能怎么办呢?两人抱头痛哭一场吗?

    张月鹿摸了摸齐玄素断掉的手臂,轻声问道:“疼吗?”

    齐玄素摇了摇头:“经脉都被震碎了,彻底没感觉了,倒是不疼。”

    张月鹿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她宁可是自己被打断一条胳膊,沉声道:“人家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天渊,你且等着,我总有一天要帮你讨回这个公道。”

    齐玄素淡淡道:“青霄,人想活着,就不能太端着。今天人家打了我一拳,我就气得十指挠心,指天骂地,恨不得立下血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那是活不长的,就算没被人家打死,也要被自己气死。所以说,我都不气,你气什么?不过是技不如人罢了。”

    说到这里,齐玄素顿了一下,玩笑道:“当然,不气是一回事,报仇是另外一回事。仇还是要报的,不过我要亲自动手。还有那个衍秀和尚,也是一样,我都记着呢,你就等我三十年河西吧。”

    张月鹿被齐玄素感染,情绪渐好,笑道:“那有得等了。”

    齐玄素有自知之明,倒也没有反驳,只是说道:“那也得等,让你帮我讨还公道算是怎么回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吃软饭呢。”

    张月鹿啐道:“胡说八道,看在你受伤的份上,这次不跟你计较。”

    齐玄素笑而不语,虽然此时不是温香软玉在怀,却是在张月鹿的怀中,也相去不远。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人穷志短

    白帝城中也有化生堂,因为是一位二品太乙道士亲自发话,又有两位四品祭酒道士亲自陪同,化生堂不敢有半分怠慢,大小医士齐上阵,各种丹药不吝啬,别说齐玄素只是重伤,就是被打得快死了,也能救回来。

    折腾了半宿,过了子时正,总算是告一段落。

    齐玄素的伤势被处理得七七八八,包括断掉的手臂和被拳意震伤的内脏,因为齐玄素已经有了部分血肉衍生的境界,所以伤势愈合得很快。

    然后齐玄素被安置在化生堂内的一间病房内,由张月鹿陪着他。

    这一次不必他自掏腰包,由蜀州道府、市舶堂、化生堂、天罡堂四家平摊,赵福安的五百太平钱就算是给齐玄素的补偿了。

    一拳,五百太平钱。

    齐玄素当然很想把那五张大票撕个粉碎,豪气一回,老子不要这几个臭钱,老子就要你一条胳膊。可齐玄素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放过这五张大票,钱是无罪的。

    他身上满打满算也才四百太平钱的积蓄而已,还是用命换来的。

    当然,这五百太平钱也可以算是。

    齐玄素躺在床上,忍不住自嘲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

    他终究不是话本里白衣如雪、来去如风、快意恩仇的年轻侠客,他只是个小卒子而已。

    张月鹿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怔然出神。

    道门的人被打了,最后还是道门出钱治病救人,甚至还包括天罡堂。平日里玉京道士们瞧不上山下,可真正来到山下走一圈,方才知道这是什么世道。

    温室花圃里的花朵,不仅经不起风雨,还见不得真实。

    不过张月鹿不是轻言放弃之人,她没有颓丧,反而更坚定了要改变道门的决心,哪怕她不会成功,被人讥笑是不自量力,可事情总要有人去做。你不做,我不做,大家一团和气,和光同尘,那道门的未来又在哪里?

    齐玄素忽然开口问道:“青霄,妖人的事情,还查吗?”

    “到了这一步,还查什么呢?就算行院里有古怪,这时候也该把手尾收拾得差不多了,我们再去查,那必然是什么也查不出来。”张月鹿想得很清楚明白,“所以,不查了,我会将此事上报天罡堂存档,就这样吧。”

    齐玄素叹了口气:“也只能这样了。”

    张月鹿的眼神灰暗:“我现在是越来越明白了,道门的心腹大患不在外面,而是就在道门内部,就在金阙议事,就在众真人、三十六位参知真人、大真人乃至于副掌教大真人之中,若不是不能从根子上解决问题,捉拿再多的妖人,也不过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罢了。”

    齐玄素没有说话。

    张月鹿望向齐玄素,不知是不是齐玄素的错觉,张月鹿对待他的态度与过去有了极为细微的变化,更为亲近了。

    也许,经过此事之后,张月鹿已经认定齐玄素是志同道合之人。

    可到底是不是志同道合,还是只在乎张月鹿这个人,就只有齐玄素自己知道了。

    张

    月鹿不再说这些沉重的话题,柔声问道:“现在身上还痛吗?”

    齐玄素的身上自然还是疼的,不过并不严重,他扬起笑脸:“不疼了,你不必把我想得太娇气,一些名贵花草,只要照顾得稍微不到位,立马就死给你看。而我们这种野草,便是踩上几脚,也能活得好好的。”

    “什么野草,人都是一样的,不要自己看轻了自己。”张月鹿轻轻说道。

    齐玄素笑了笑,没有说话。

    张月鹿露出犹豫的神色,忽然说道:“天渊,我不想让你陪我回家了。”

    “怎么又变卦了?”齐玄素一怔。

    张月鹿迟疑着说道:“或许,等过两年的时候,你升了五品道士,我再正式请你到我家做客,这样会好一些。”

    张月鹿接着说道:“我娘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如果你现在去见她,固然能帮我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可难免在我娘那里落一个坏印象,人有了成见之后,再想扭转就很难了。我不希望这样。”

    虽然张月鹿说得十分委婉含蓄,但齐玄素还是听懂了,听明白了。

    齐玄素问道:“那你怎么过关?”

    张月鹿含糊道:“我有其他的办法,你不必担心。”

    齐玄素道:“你若有其他的办法,你就不会出此下策了,除非你真去找地师帮忙。”

    张月鹿不说话了。

    齐玄素笑道:“我既然答应了帮你,也走到了这里,怎么能半途而废?”

    张月鹿沉默良久,低声道:“谢谢。”

    门外化生堂的院子中,季道人拿着酒葫芦慢慢喝酒,然后轻轻叹息。

    他见到了灵云真人,从灵云真人的口中得知了此事,于是便想前来探望。

    可到了门口,听到二人的对话,又止步不前了。

    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许多事情,当真是青春作伴好还乡。

    季道人从自己的须弥物中取出两个不大的酒葫芦,用红绳系在一起,挂在了门环上。

    然后他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好似从未来过。

    待到天亮,张月鹿发现了门上挂着的酒葫芦,葫芦上还用篆字写着一个“季”字。

    她将两个酒葫芦拿进屋中,放在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见到酒葫芦,立时明白过来:“是季道人来过了。”

    张月鹿拔开塞子嗅了一口:“带着一股药味,难道是药酒?”

    齐玄素道:“药酒也是酒,正好我们一人一葫芦。”

    “我先替你尝尝。”张月鹿举起葫芦抿了一口,然后面露惊异之色。

    齐玄素玩笑道:“不会是有毒吧?”

    张月鹿将手中的葫芦递给齐玄素:“这两葫芦都给你,有益于你的修为。”

    齐玄素将信将疑地接过张月鹿已经打开的酒葫芦,灌了一口,只觉得药味浓郁,酒香略淡,然后一股热流沿着喉间一线往下,最终扩散至全身上下,甚是舒服。

    “还真是。”齐玄素讶然道,又喝了一口。

    酒葫芦并不大,两人三口下去,已经喝了一小半。不过药力十足,过得一会,齐玄素只觉全身都是热烘烘的,犹如在一堆大火旁烤火一般,甚至有些燥热,他用手背按上脸颊,着手火烫。

    齐玄素心中有些不安,小声道:“这该不会是加了媚药吧,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呢?”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你是话本看多了,想太多,赶紧全都喝了。”

    齐玄素依言将剩下的半葫芦药酒全都喝了,只觉腹中炎热异常,似有一团火球在猛烈燃烧,体内犹如滚水沸腾,热得难受,口渴异常,周身欲裂,又奇痒无比,似乎是伤势愈合的征兆。

    这便是话本中的机缘奇遇吗?

    不必张月鹿指点,齐玄素已经自行按照运气法门开始化解这团热力。

    只见得齐玄素头顶上白雾升腾,周身热气隐隐,竟是使得周围的空气都略微扭曲起来,就好似隔着火焰视物一般。

    如此过了一个时辰,齐玄素觉得体内热力尽散,方才收功,只觉得全身上下都轻了几分,除了左臂还未愈合之外,其他地方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毕竟在此之前,他已经接受过化生堂的治疗,再加上他的气血旺盛,体魄强健,也在情理之中。

    真正让齐玄素感到惊喜的是,自己的修为着实有了提高,虽然距离提升境界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但却抵得上自己的一年苦功,的确是难得的好东西。

    张月鹿双眼中泛起紫气,上下打量了一会儿齐玄素,说道:“你现在只是炼化了半数药力,还有半数药力沉积体内,你接下来的几日继续炼化药力,第二个酒葫芦不急着喝。”

    齐玄素玩笑道:“既然有如此好处,不如你也喝一葫芦,若能跻身天人,咱们现在就能让那个赵福安知道什么叫莫欺少年穷。”

    张月鹿失笑道:“哪有这样的好事,这两葫芦药酒虽然是好东西,但对我的用处并不算大,我若那么容易就能跻身天人,也不必等到今日了。”

    齐玄素道:“那你就帮我收着,不知你的须弥宝物中还有没有空。”

    张月鹿掂量了一下酒葫芦:“应该还塞得进去。”

    ……

    天色刚亮,赵福安便离开了白帝城。

    在他看来,那个来头不小的张副堂主已经服软,在他打伤那个小子的时候,行院的手尾也被收拾得差不多了,就是封了行院,也查不出什么。

    所以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必要继续留在白帝城。

    在众多传承中,武夫是唯一跻身天人之后还无法长距离飞行的特例,所以赵福安是骑马而行。

    走不多远,就见一个中年道人坐在路边喝酒,手中的酒葫芦好似不见底一般,怎么也喝不尽。

    见赵福安过来,中年道人缓缓起身,将酒葫芦塞好,挂在腰间。

    赵福安察觉到不对,勒马停下。

    还未等赵福安开口,中年道人一掠如长虹,一手按在赵福安的脸上,将其推落下马,又在地面上推行了数丈,使其狼狈不堪。

第一百三十九章 巫峡神女

    齐玄素本以为白帝城的案子又是送上门的功劳,结果却是不了了之,最后以马上风猝死结案。

    那几名商人见到总督府四小姐和一位总兵官亲自出面,哪里还不知道这里面水深得很,就连两位天罡堂道士都差点栽了,他们自然也不敢再多提半句。

    玉京城中的大人物太多,谁也做不到一手遮天,相互牵制之下,玉京的环境还是颇为清明,不过地方道府的形势就十分复杂了,各路势力盘根错节,朝廷官府、士绅豪强、隐秘结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除了真正的地头蛇,外人很难分辨出每个人的真实立场。

    就拿白帝城的案子来说,王如懿当然无法支使一位堂堂总兵官,毫无疑问,只有蜀州总督王传尊才能使唤赵福安这个蜀中总兵。虽然从名义上来说,蜀中总兵要听从蜀州提督军务总兵官的调遣,蜀州总督节制蜀州提督军务总兵官,不好直接越级调派,但王传尊在升任蜀州总督之前,就是蜀州提督军务总兵官,赵福安算是王传尊的老部下了。而且这是私事,并非公务。

    换而言之,王传尊与白帝城的妖人脱不开干系。

    可要说堂堂九大总督之一的蜀州总督是隐秘结社的成员,那是决然不可能之事,总督不算是位极人臣,也相去不远,这样的大人物不会也不屑于加入隐秘结社,他们至多是与部分隐秘结社存在某种合作关系,甚至是在暗中扶持隐秘结社。就如张月鹿说的那般,隐秘结社之所以剿之不尽,皆是因为其背后隐隐站着道门真人的缘故。这些幕后之人可以是道门真人,也可以是朝廷高官。

    想到此处,齐玄素算是明白张月鹿为什么总说缉拿妖人不过是治标而非治本了,若不能除根,隐秘结社便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个所谓的“根”,一个是古仙和隐秘结社的首脑,另一个就是王传尊这样的人。

    如今以他们两人之力就想要彻查白帝城的事情,那是痴人说梦,王传尊还未露面,仅仅麾下走狗,便让两人狼狈不堪,而蜀州道府的态度又甚是暧昧不清。

    这与江南大案不同,虽然张月鹿是江南大案的头号功臣,但前提是市舶堂、北辰堂、度支堂已经决意彻查江南道府亏空,这才有了张月鹿等人前往江南之事。

    江南之行的凶险就不必多说了,直至今日还有些许“余韵”,关键又涉及到另外一个重要人物,那便是张月鹿的师父慈航真人,慈航真人曾经是上上任江南道府的府主,在江南道府经营多年,可谓是树大根深,后来先后升任化生堂堂主、度支堂堂主,虽然离开了江南道府,但仍是旧部众多,没有她的帮助,张月鹿也是凶多吉少。

    如今两人既无祖庭的旨意,又没有某位参知真人的协助,自然是无可奈何。

    两人商议之后,没有在白帝城久留,决定乘船离开,继续前往湖州。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虽然没有如此夸张,但走水路

    的确极为快捷,仅次于乘坐飞舟。

    临行之前,齐玄素还想当面感谢那位萍水相逢的季道人,可此人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再也没有露面,齐玄素只能无奈作罢。

    唐永德特意前来相送,除了再三道歉之外,不仅奉上一千太平钱,还主动安排两人乘坐市舶堂的大船。

    张月鹿倒是没有迁怒于唐永德,谢绝了一千太平钱,与齐玄素登上市舶堂大船,乘船南下。

    市舶堂既有货船,也有客船。唐永德既然是为了弥补,当然不会让两人搭乘货船,而是上等的客船。

    这艘客船由一名市舶堂的执事负责,是个中年女冠,虽然不过中人之姿,但是气质清雅恬淡,大约是昆仑阶段的修为。这也是市舶堂的特点之一,不像天罡堂那样过分注重修为,毕竟市舶堂是与人做生意的,修为再高,不懂生意之道,那也是白搭。

    天罡堂正好相反,要与妖人们拼杀,修为不够,那就只能送命,所以仅仅是昆仑阶段修为,除了像齐玄素这样的特例,很难在天罡堂中做到执事,这也算是术业有专攻。

    两人被安排在头等客舱之中,是个套间,左右各一间居室,中间以一个小客厅相连,位于三楼,可以居高临下地欣赏周围风景。

    此时齐玄素和张月鹿便坐在客厅之中,眺望窗外景色。

    两人顺江而下,离开蜀州进入湖州,而蜀州与湖州交界之处便是大名鼎鼎的“巴东三峡巫峡长”。巫峡自巫山县城东大宁河起,至巴东县官渡口止,全长九十里,有大峡之称。

    巫峡绮丽幽深,以俊秀著称天下。峡长谷深,奇峰突兀,层峦叠嶂,云腾雾绕,江流曲折,百转千回。船行其间,峡江两岸,青山不断,群峰如屏,船行峡中,时而大山当前,石塞疑无路;忽又峰回路转,云开别有天。

    正所谓“放舟下巫峡,心在十二峰。”屏列于巫峡南北两岸的巫山十二峰极为壮观,而十二峰中又以神女峰最为峭丽。

    张月鹿指着遥遥可见的神女峰,问道:“天渊,你知道‘神女’是谁吗?”

    齐玄素想了想,摇头道:“不知”

    张月鹿提示道:“你再好好想想,十二峰为什么叫‘巫山’,此地又为什么叫‘巫峡’?”

    齐玄素一怔,迟疑道:“该不会与灵山巫教有关吧。”

    张月鹿道:“的确与巫教有关,却不是后来兴起的灵山巫教,而是正统的上古巫教。认真说起来,三教未曾兴起时,巫教才是天下正统,十一位大巫被尊称为神女。后来巫教内乱而衰,三教兴起,玄都和紫府是太上道祖的传道之地,祖天师在此拜领太上道祖所授下的道统建立正一道天师教,领太上道祖的法旨,顺应大势,灭去巫教。当时巫教已经大为衰微,残余势力聚集于大江三峡一带,其中巫峡便是由巫阳的名字而来,神女峰也是指巫阳。”

    齐玄素忽然想起了那个梦。

    黑沉的大山之上,十

    个高大身影笼罩在一层浓到化不开的阴影之中,站在火堆后依次排开,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唯有双眼位置亮起了两点血红光芒。

    然后凭空出现了一个特立独行的身影,与十个仿佛巨人的高大身影相较,这个身影十分纤小,一脚踢翻了火堆,叉腰大笑。

    总共是十一个身影。

    如今齐玄素已经可以大概肯定,他所见的十一个身影正是上古巫教的十一位大巫,而最后出现的纤小身影便是巫阳,她踢翻火堆大概意味着开明六巫叛出灵山十巫。

    至于那座黑沉沉的大山,自然是传说中的灵山。

    巫峡竟然与巫阳有关,用道门的话来说,这里便是巫阳当年的道场吗?

    齐玄素顺势问道:“巫阳……与古仙巫罗是什么关系?”

    张月鹿毕竟是张家之人,而巫教又是被张家老祖宗灭掉的,再加上她这些年来没少与灵山巫教打交道,所以对巫教的密辛甚是了解,解释道:“严格来说,是同僚。在传说中,灵山十巫和巫阳都是天帝的臣属。”

    齐玄素又问道:“那么太上道祖和天帝又是什么关系?”

    张月鹿想了想,回答道:“大约类似于大掌教和皇帝陛下的关系。”

    “这个比方就十分简单明白。”齐玄素了然,“祖天师好比是道门的真人,十巫是天帝留在人间的封疆大吏,然后道门的真人把封疆大吏给杀了……”

    “慎言!”张月鹿瞪了齐玄素一眼,“是十巫自相残杀在前,导致天下动荡,祖天师平乱在后,灭去巫教兴起道门只是顺势而为。”

    齐玄素也觉得有点离谱,不敢再去乱说。

    张月鹿展开说道:“《山海经·海内西经》载: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十巫中的巫彭即六巫中的巫彭。十巫中的巫抵即是六巫中的巫抵。巫礼即巫履,礼之义履也。巫盼即巫凡,‘盼’与‘凡’音近。巫谢即巫相,‘谢’与‘相’声转。唯有巫阳不在灵山十巫之中,只存在于开明六巫之中。”

    “古老相传,巫阳曾经尊奉天帝之令,为楚王招魂。我们道门今日流传的招魂之法,大多是来自于这位大巫。”

    “窫窳是上古天神烛龙的儿子,被自己的部下所杀。天帝不忍烛龙丧子之痛,就命令将他的尸体送至灵山,让十巫出手相救。灵山十巫用不死之药将窫窳唤醒,谁知他从此性情大变,成为一个龙头猫身的怪物,到处吃人,最终被天帝下令射杀。”

    “由此可见,灵山十巫和巫阳都是天帝的属下。”

    “我师父曾经说过,玄圣和高祖皇帝当年也都受过这位大巫的恩惠,所以这位大巫的名声与巫罗截然不同,巫峡和神女峰的名字都保留了下来。据说神女峰上还有巫阳的神像和庙宇,并不属于淫祠。”

    齐玄素有些惋惜,如果只有他一个人,那么他还真想去神女峰中走上一趟,也许会有什么收获和发现。

第一百四十章 真气血气

    船行速度极快,九十里的路程也就是一个时辰的光景。

    无论何种美景,初看时自然极佳,可看得久了,便难免厌倦。

    齐玄素和张月鹿开始时还议论下景色如何如何,有什么典故,时间一长,张月鹿也不乐意说了,齐玄素干脆提议来几局玄圣牌打发时间。

    这正合张月鹿的心意,直接答应下来。

    玩牌的时光总是飞快。客船抵达巴东官渡后,停靠了一个时辰的时间,两人都没有下船,继续玩牌。

    待到客船重新上路,张月鹿收起玄圣牌,催促齐玄素去炼化药力。

    齐玄素对于自身修为还是极为上心,不能只想着“玄玉”这样的捷径,要下苦功的正途也不能落下,所以没有怠慢,返回自己的居室,开始打坐运气。

    张月鹿干脆来到齐玄素的居室中给他护法,免得出什么意外。

    如此一来,张月鹿还真看出一些不对。

    散人本就算是下位谪仙人,所以两者有许多相似之处,在谪仙人将全部真气转换为真元之前,更是如此。

    在天人之前,散人的修炼方式与谪仙人相差不大,都是以练气为主。可张月鹿此时却发现,随着齐玄素开始运气炼化体内的沉积药力,他体内的气血也随之运转,与真气交杂一处,就好似散人和武夫的修炼方式并行。

    她先前之所以没有发觉,是因为齐玄素第一次喝药酒的时候,炽热药力太盛,将许多异常都遮掩过去,可如今药力减弱,便逐渐显露出来。

    张月鹿望着齐玄素若有所思。

    这仅仅是因为一颗妖丹的缘故吗?

    齐玄素对于张月鹿的疑惑一无所知,他此时只觉得体内有两股截然不同的气机,一股是真气,如潺潺小溪,一股是血气,如更为宽阔且流速更快的小河。

    真气源于炼气士一途的炼精化气,血气源于武夫一途的气血,“炼精”的“精”字便是精血,可以说两者殊途同源。

    两者区别在于一个“炼”字,炼气士将人体天生的精血提炼,好似将铁矿石炼成精铁,而武夫不仅仅不修神魂,也不提炼精血,不感悟内外沟通、天人合一、驾驭天地元气之法,一心一意只专注于自身,练肉、练筋、练皮、练骨,直到脱胎换骨,肉身成仙。

    由于心无旁骛,一心一意只修体魄,武夫的生命力十分强大,肢体残缺假以时日亦可重生,便是血肉衍生的境界,心意纯粹,则是意通诸天的境界。对还没有跻身天人的方士神魂极具克制力。

    而修炼真气的炼气士,甚至包括谪仙人和散人,由于追求天人合一,虽然真气更加磅礴充沛且源源不绝,但也失之纯粹,所以气血对方士的克制力降低许多,也做不到血肉衍生。

    当初齐玄素在遗山城斩杀归真阶段的方士,就是依仗了人仙传承对鬼仙传承的克制,但如果换成炼气士、巫祝,甚至是谪仙人、

    隐士,绝对做不到轻胜书生,这便是五仙传承“天地神人鬼”中人仙传承排在鬼仙传承之前的缘故。

    至于人仙传承为何在其他三仙传承之后,则是因为武夫哪怕是成就天人,与人交手也是全凭体魄,没有御气凌空、显化法相、呼风唤雨之类的神异,对上另外三仙,如果不能近身,很容易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所谓的“人仙”,终究还是“人”,只能屈居“天地神”三仙之下。

    不仅如此,由于武夫不运转周天、吐纳天地灵气,不得不大量进食来补充壮大自身气血,对于食材、药材的要求的极高,便有了穷文富武的说法,武夫的花费要远胜方士,不过与巫祝相比,香火愿力固然不需要太平钱,可将收集香火愿力所需要花费的心血和人力换算成太平钱,未必就比武夫花费的太平钱少了。

    从道门来看,炼气士才是道门的支柱,其他传承相对较少。武夫则主要集中在朝廷的黑衣人中,道门的武夫并不算多。

    在玄圣整合五仙传承之前,各种传承十分混乱,大多数时候只是极为简单粗暴地划分为武夫和方士,偏向于近战的炼气士、谪仙人都被划分到武夫的行列之中,炼气士和谪仙人也混淆不清,许多谪仙人被视作天赋资质更好的炼气士,而巫祝则大多被划分到方士的行列之中。

    直到玄圣整合五大传承,才彻底明确只有人仙传承是武夫,其余炼气士和谪仙人都不是武夫,而是分别属于地仙传承和天仙传承。

    不同于炼气士以三大丹田、正经十二脉、奇经八脉为主,武夫则以体内的无数穴窍为主,搬运气血,洗涤穴窍,继而凝聚身神,每窍一神,是为见神不坏的境界,最后达到破碎虚空境界,相比合道境的炼气士也毫不逊色。

    如果不是专门的人仙传承,没有道门汇总的大成之法,很难发现体内的诸多穴窍,因为每一个穴窍都有非常精微独特的位置,甚至窍中藏窍,一窍通百窍,凝练过程异常繁复艰难。

    齐玄素当初也考虑过走人仙途径,但仔细衡量之后,还是选择了散人,除了资质上的些许不足之外,穷也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难题。

    如今齐玄素虽然不能凝聚身神,但能如运转真气一般搬运气血,达到部分武夫修炼的效果,使得体魄强健,增进血肉衍生境界。

    换而言之,齐玄素是玉虚阶段,却兼具散人的玉鼎境界和武夫的部分血肉衍生境界。这才是让张月鹿倍感惊奇的缘故。

    此时齐玄素只觉得通体舒坦,滚滚发热,“小溪”和“小河”汇聚一处,又混杂了体内沉积的灼热药力,像是有一条火龙在快速游走,不仅仅是途径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还有一个个穴窍。

    在游走的过程中,不断有血气被裹挟入其中,又不断有血气留下,填补被裹挟血气的空缺,倒是正应了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之理。不过在途径左臂的时候,因为此处经脉刚刚被续接,就好似离开了阳

    关大道,进入崎岖不平的山路小道,行进得分外艰难,大量血气留在了此地。

    最后血气化作的“小河”带着部分药力消散于体内各处,好似润物无声,而真气则带着部分药力回归于下丹田气海,壮大自身。

    齐玄素从入定中缓缓清醒过来,吐出一口浊气。

    张月鹿坐在不远处,见齐玄素醒来,开口道:“你这入定的时间却是不短。”

    齐玄素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张月鹿取出怀表看了一眼,回答道:“今天是十一月十二,现在是午时末。”

    齐玄素大概算了一下时间,两人是十一月初三离开锦官府,走了五天抵达白帝城,也就是十一月初八,因为齐玄素养伤的缘故,两人在白帝城停留了三天的时间,于十一月十一乘船离开白帝城,并于当日抵达巴东渡口。

    如此说来,他竟是入定了一天一夜的时间。

    张月鹿看了眼窗外:“马上就要到江陵府了,也是这艘客船的终点。”

    江陵府乃是湖州首府,江陵城即是州城,包括云梦总督府、湖州巡抚衙门、湖州三司衙门等诸多实权衙门,都在此地,可谓是东南重镇。又因为其南邻大江,北依汉水,西控渝蜀,南通潇吴,被称作“七州通衢”。

    按照道门的划分,湖州仍旧算是全真道的地盘,不过已经是全真道的边境所在,出了湖州,无论是江州,还是潇州、吴州,都属于正一道的地盘。

    齐玄素忍不住问道:“当初玄圣为何要划分三大派系,以至于今日三大派系之间争斗不休?”

    张月鹿叹了口气,说道:“这并非玄圣的本意,而是当初道门支离破碎,各种分支派系多达二十有余,不能说是内斗不止,也是多有宿怨,比如我们张家和李家。玄圣认为在当时的情况下,很难将整个道门彻底整合一处,只能根据各分支派系的远近亲疏以及祖上传承。,划分为正一道、全真道、太平道三大派系。”

    “除此之外,玄圣又将部分人打散,将原本属于正一道之人划分到全真道中,将全真道之人划分到太平道中,将太平道之人划分到正一道中,使得三道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如划分州界,犬牙交错,使其不能形成独立割据之势。就好比蜀州的汉中府,无论风俗,还是地理,都应属于蜀州,但却被朝廷划归秦州,因为汉中府是入蜀的门户,防止蜀州形成割据之势。”

    “玄圣本打算逐渐取消三道,可在玄圣晚年时,佛门崛起,玄圣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应对佛门上面,只能暂且搁置此事,寄希望于后世大掌教能解决问题。后来的几位大掌教因为各种原因,始终未能将三道整合一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更为势大,导致了今日三道对立相争的局面。时至今日,大掌教尊位都要被操纵于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之手,更不可能整合三道。”

    齐玄素恍然道:“原来如此。”

第一百四十一章 全真太平

    张月鹿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

    齐玄素回答道:“我感觉已经将所有沉积药力悉数炼化,如果将玉虚阶段十等分,大约凭空增加了两成修为,省我一年苦功。你真不喝一葫芦?”

    “不了。”张月鹿摇头拒绝,“你的两成和我的两成,不是一回事。你小时候吃半碗饭就够了,现在还只吃半碗吗?”

    齐玄素砸了咂嘴,觉得很有道理。

    客船缓缓靠岸,齐玄素和张月鹿作别女执事,离船登岸。

    虽然江陵府是湖州首府,但湖州道府却不在江陵府,而是位于勋阳府太和县的太和山上,相传此地为上古玄武得道飞升之地,有“非真武不足当之”的说法。

    此地即是道门圣地,又是洞天福地,有七十二峰、三十六岩、二十四涧、十一潭、十池、十二洞、十一泉、十台、三瀑,其主峰天柱峰如金铸玉琢的宝柱雄刹苍天,素有“一柱擎天”之美誉,天柱峰周围环绕七十二峰,峰峰俯身顿首朝向主峰,形成“七十二峰朝大顶,二十四涧水长流”的壮观景象。

    前朝大魏时,太和山被封为“大岳”、“治世玄岳”,号称“四大名山皆拱揖,五方仙岳共朝宗”。

    从地图上来看,湖州道府距离江陵府极远,更为靠近蜀州、秦州,或者说更为靠近素有全真道中枢之称的地肺山。

    如果说玉京是整个道门的中枢,那么云锦山、地肺山、蓬莱岛就分别是正一道、全真道、太平道的枢机核心所在。齐玄素没去过地肺山和蓬莱岛,却马上就要去云锦山了。虽然张月鹿的家不在大真人府,但在云锦山的半山腰上。

    想到此处,齐玄素莫名有些紧张。云锦山的大名只是一部分原因,更主要的原因,还是马上就要见到那位行事作风都很强势的澹台夫人。

    张月鹿开始算计日子,虽然她嘴上说最好除夕夜回到家中,但也不敢真就如此过分,她真要这么做了,澹台夫人只怕要在来年直接飞到玉京去找她算账,毕竟她也不可能一直不在玉京,总要有段时间在玉京休整。

    所以张月鹿算着,大概在腊月中旬回家行了,然后在正月初六乘坐飞舟离开,半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应该能糊弄过去。

    现在是十一月中旬,距离腊月中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从湖州到吴州,从江陵府到上清府,一个月的时间十分富裕,可以慢慢走。

    不过张月鹿没有去江陵城的打算,而是决定直接去往吴州。

    大概是白帝

    城一事让她多了些思量,不想再平白招惹是非。

    ……

    相较于青鸾卫偌大的名声,亲军都尉府并不怎么起眼。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是天子脚下,先不说各大衙门,还有内阁在上面压着,青鸾卫毕竟只是个三品衙门,再如何权柄彪悍,也不敢在明面上授人以柄。

    不过也因为青鸾卫乃是天子亲军的缘故,地位特殊,不像其他亲军衙门那样散落在内城坊巷之中,而是靠近皇城正门承天门,在千步廊西侧,毗邻已经被废黜的大都督府,与东侧的六部衙门隔街相望,可谓是地处核心位置,仅次于位于皇城内的内阁。

    在亲军都尉府的门口有披甲青鸾卫把守,闲杂人等别说进入,便是靠近都要被拘禁问讯,就算是一部堂官,在没有谕旨的情形下,也不可擅入其中。

    亲军都尉府府又分南衙和北府,分别对应大名鼎鼎的南镇抚司和北镇抚司。

    在南衙的一处昏暗的签押房内,除了一炕一桌一柜之外,再无他物,一名身着从三品绣豹武官袍服的女子正盘膝坐在炕上,脸色被昏暗光影所笼罩,看不真切。

    一名五品青鸾卫站在炕前,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完好无缺的密信。

    女子正是执掌南镇抚司的指挥同知云罗,也是三位青鸾卫堂官中唯一的女子。而那名五品青鸾卫千户则是芦州千户所的掌印千户赵光霁。

    云罗接过密信,没有急着打开,屈起食指在炕桌上轻轻敲击,抬起头问道:“江别云还说了什么?”

    随着她的抬头,整张脸庞也从阴暗中浮现出来,竟是一副极美的面容,只是神态中透出冷意,仿佛一块寒冬腊月的坚冰,再加上她身上毫不遮掩的冰冷杀气,让人望而却步,继而生畏。

    赵光霁颇有沙场武将之风,身材魁梧,不过不给人一丝一毫的粗蛮感觉,反而让他平添了几分威严,脸上神情更是平静冷淡,没有半分暴戾。毕竟能在青鸾卫中爬升至掌印千户的位置,绝不会是个满脑袋打杀的浑人。

    他沉声回答道:“回禀同知大人,江法师只是说请同知大人亲启。”

    云罗这才打开了手中密信,两页信纸,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楷。

    她面无表情地将信上内容仔细看完之后,仍是没有任何喜怒神色,甚至对信上所写的内容也不置可否。

    云罗将手中信纸放到炕桌上,问道:“你看过没有?”

    赵光霁摇头道:“既然是请同知大人亲启,属下自然不敢擅自开启,故而不曾看

    过。”

    云罗拿起江别云寄来的密信:“关于李宏文的案子,是你和江别云定下的,也是你们派人去做的,你自己看吧。”说着将信递了过去。

    赵光霁接过信笺,立刻低头看了起来。

    云罗淡然道:“你们怕引人注目,所以不曾亲自出手,可到头来还未动手就已经走漏风声,全真道和正一道都横插一手,结果被别人摘了桃子。”

    赵光霁看完了密信,抬起头说道:“事关全真道和正一道,应该与我们青鸾卫无关,是他们太平道出了问题,可江别云却对这一点避而不谈。”

    “不奇怪。”云罗语气依旧平淡,“办砸了差事,在主动请罪之前,总要推脱责任,避重就轻,不然清微真人会饶得了他?”

    赵光霁将信纸放回到云罗面前的炕桌上,沉默片刻,方才开口问道:“同知大人让卑职过来的意思是?”

    云罗两眼紧紧地盯着他:“李宏文已经死了,一个小小的知县不算什么,这个案子便算是结了,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关键是此事是否真与东华真人有关?如果关系到东华真人,那么便可以给清微真人一个交代,毕竟东华真人插手了,我们又能如何,让这两位同在金阙中名列前茅的参知真人打擂台去,我们只要回答一个问题,杀了诸葛永明之人是谁?同是全真道弟子,为什么要自相残杀?如果与东华真人无关,那么取走‘玄玉’之人到底是谁?”

    赵光霁又沉默了,过了许久方才说道:“我曾亲自到过凤台县,出手之人十分老练,没有留下半点痕迹,也没有留下一个活口。至于诸葛永明的死,他是死于‘玄阴屠’,‘客栈’之人则是死于‘缠心丝’,两次出手应该是同一个人。”

    云罗拈起薄薄的两页纸,送到油灯前点燃了,待点燃的火将要烧到手指才将已成灰烬的那封书飘扔到砖地上。

    云罗望向赵光霁,缓缓说道:“清微真人这次是代表太平道入京,所以摆足了仪仗,走得很慢。可即便如此,也马上就要到帝京了。按照惯例,他会下榻于太平观,你应该知道太平观距离我们如今所在的亲军都尉府有多近,清微真人在面圣之后,多半会‘顺路’来我们这里走一趟,到时候该如何回话,你要有个思量。”

    赵光霁沉声道:“卑职明白,请同知大人放心。”

    云罗摆了摆手,示意赵光霁可以退下了。

    待到赵光霁退出此处签押房之后,云罗方才从炕上起身,一脚踏散了地上残余的灰烬,脸色明暗不定。

第一百四十二章 堂姐

    从江陵府去上清府,可以走水路,也可以走陆路。只是市舶堂的船不去吴州,齐玄素和张月鹿两人只能改为陆路。

    两人一路马不停蹄地直奔吴州,这些时日中,较少住在大城里的闹市通衢,要么是荒郊野岭宿营,要么就是在一些位于城外的道观中落脚,直到进了吴州境内之后,才放慢了脚步。

    毕竟这是正一道的核心势力范围,还是比较安全的。谁会在张家的眼皮子底下不开眼地招惹天师的孙辈呢?虽说其实是地师更看重张月鹿,但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看来,张月鹿还是张家子弟、正一道弟子,天师亲自赐名,定然是极为疼爱这个孙辈的,如果她在吴州出了什么事情,丢的是张家的脸。

    吴州,地处东南,东临江州,南连岭南,西靠潇州,北毗芦州、湖而共接大江,自古为干越之地,吴头楚尾,形胜之区,文章节义之邦,白鹤鱼米之乡。整个吴州承宣布政使司下辖十三府、七十八县。

    上清府即是十三府之一,顾名思义,因为正一道除了信奉太上道祖之外,又以上清灵宝天尊为尊,距离大真人府不足二里处就是上清宫,故而此府便是因正一道而得名,上清府内又有上清县、上清镇,整个上清镇皆是正一道所有,许多张家偏远旁系子弟便分布于上清县中,不足以居住在大真人府中的小宗子弟则居住在上清镇中。

    上清府和上清县虽说有朝廷设置的知府、知县,但真正说话算数的却是正一道张家,与齐州的圣人府邸如出一辙。

    不过进了吴州境内,距离上清府还是有相当一段距离,此时齐、张两人正位于浔阳府分宁县,位于吴州的西北部,也是距离江陵府最近的一个县。

    临近分宁县的县城,张月鹿算了一下时间:“今天是十一月二十,倒是不急着去上清府,正好我有位堂姐嫁到了这里,倒是可以顺路去探望一下。”

    齐玄素的神色顿时有些不大自然:“有这个必要吗?”

    “当然有这个必要。”张月鹿道,“既然你决定了要见我娘,那我们就争取做到最好,我想了一下,直接让你去见我娘,不妥。所以在此之前,可以有个小小的过渡预演。”

    “预演。”齐玄素的脸色一僵。

    张月鹿解释道:“我这位堂姐,在性情上与我娘颇有几分相通之处。”

    齐玄素轻咳一声,问道:“那你与这位堂姐的关系如何?”

    “还算不错。”张月鹿想了想,“她过去也在玉京,我刚到玉京的时候,受过她许多照顾,经常与她来往,也算是谈得来。后来因为一些事情,她离开了玉京,回到吴州,然后便是嫁人,就连府城都不住,而是住到了县城。”

    “好好的玉京不待,跑到县城?你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才重新回到玉京吗,我怎么觉得富人和穷人之间的差距比人和妖之间的差距还大呢?”齐玄素随口说道,“还有,你说发生了一些事情,该不会是为情所伤吧?”

    “你怎么知道?”张月鹿讶然道。

    “还真是?”齐玄素同样有些惊讶,“话本上都是这么说的,受了情伤,便失魂落魄,什么都不要了。”

    张月鹿叹道:“虽然在背后说人是非不好,但既然说到了这里,我就与你简单提一下,你好做到心中有数。我这位堂姐虽然和我一样都姓张,但她是大宗出身,而我只是小宗出身。如果我不是资质好些,又拜入师父门下,还得了地师赏识,是决然比不过她的。打个比方,将张家看作皇室,那她算是公主,我大概连郡主也不是,只能算是个县主吧。”

    “张家千金。”齐玄素言简意赅地总结道,“能随手赏我几千太平钱的那种。”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你就记着这句是吧?”

    当初张月鹿曾经对齐玄素说过:“如果我是张家大宗嫡出的大小姐,有个做天师的爷爷,随手赏你几千太平钱,省得你整天掉进钱眼里。”

    齐玄素笑道:“谁让我掉进钱眼里了呢。”

    张月鹿继续说道:“这位堂姐自小顺风顺水,很早就去了玉京,居住在太上坊。”

    “太上坊。”齐玄素打断道,“我记得你在太上坊也有住处?你说是一位长辈转让给你的。”

    张月鹿眨了眨眼:“你还记得呀,那座太上坊的宅子本就是她的,她离开玉京之后,便以天师的名义送给了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毕竟天师何等人物,怎么会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呢。不过我不住在那里,我一般住在玄都,距离北辰堂和天罡堂更近一些。”

    “玄都。”齐玄素再次打断道,“你居然住在玄都,这事我可是第一次知道。不过回想起来,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太清广场,你离开时的确是往玄都方向走的,而不是太上坊的方向,我竟是忘了这一茬。”

    张月鹿笑道:“我本想用澹台初的身份与你相处的。可没想到,你竟然要加入天罡堂,那就不装了,只能用回张月鹿这个身份。你得多谢我,是我亲自批准你进入天罡堂。”

    齐玄素笑了一声。

    他忽然想起,他也有另外一个身份,“金错刀”魏无鬼。

    张月鹿收敛了笑意,正色道:“不要打岔,听我说正事。我这位堂姐到了玉京之后,自然是进入九堂任职。虽然我们关系不错,但用我的眼光来看,她也是个花圃道士,比你差远了,所以不曾进入北辰堂、天罡堂,甚至天机堂也嫌苦嫌累,先是在祠祭堂,后来去了度支堂,最后进了紫薇堂。”

    齐玄素道:“过奖,过奖。”

    张月鹿自顾说道:“后来,她认识了一个人,那个人与你一样,在天罡堂任职,万象道宫出身,不知父母何人,唯一的师父也早早故去了。”

    齐玄素摸了摸下巴:“从这一点上来说,你们姐妹俩的口味倒是十分一致。”

    话音未落,齐玄素便被张月鹿轻轻一脚踢在腿弯处。

    张月鹿淡淡道:“什么叫我的口味?我发现你最近大胆许多,总敢在我面前胡说八道。”

    齐玄素轻咳一声:“我就随口一说。”

    张月鹿横了他一眼,接着说道:“你们两个还是不一样的,你是小富即安,恨不得混个四品祭酒道士就退隐山林过清闲日子,那人却是野心勃勃,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要在天下间打下一片大大的江山。”

    “一个立志要做大掌教的人也好意思说别人野心勃勃?”齐玄素啧啧道,“另外,我也想佩慧剑,只是没那个能力而已。”

    “闭嘴。”张月鹿终于忍不住了,伸手揪住齐玄素的耳朵,“我立志做大掌教是为了改变道门,与野心无关。你要是能改变道门,我也可以辅佐你去做大掌教。那人可是不一样,他是为了一己私欲,而且不择手段。邀买人心,败坏道门风气,以权谋私,挖道门的根基,无所不用其极。”

    说到这儿,张月鹿忽然想起了什么,松开手,上下打量着齐玄素。

    齐玄素被她看得有些发毛:“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张月鹿审视着他,板着脸道:“我忽然想起来,你也挺会用些‘人之常情’的手段,都一路爬到天罡堂了,你该不会也是这样的人吧。”

    “冤枉!”齐玄素立刻急道,“说别人呢,怎么就扯到我身上了。要说‘人之常情’,那也是那些道士主动暗示的,我才不会主动给人送钱,难道孙永枫也是野心勃勃之人?再者说了,我这功劳可是水里进火里出拼杀出来的,没有半点虚假。”

    张月鹿忽然一笑:“瞧你的样子,好像被踩到了尾巴似的。”

    齐玄素生怕引火烧身,不敢再去胡乱插嘴。

    张月鹿见他似乎是被自己吓住了,这才继续说道:“这种男子总是让许多涉世未深的女子着迷,我那位堂姐就迷迷糊糊地成了他的进身之阶。待到那人功成名就之后,又有许多女子主动凑了上来,希望通过这样一位道门新贵来更进一步。他倒也来者不拒,不管香的臭的,都收在自己的房中。”

    说这话时,张月鹿偷眼注意着齐玄素的表情。

    齐玄素倒是没什么羡慕的表情,只是说道:“在别人的眼里,我是不是也与这些女子一样,希望通过你这位道门新贵更进一步?”

    张月鹿有些无奈,正常男人要么是羡慕,要么是唾弃,怎么齐玄素的思路总是与平常人不大一样,到底是谁把他教成这个样子的?

    张月鹿最后道:“这种事情,纸包不住火,我那位堂姐还是知道了。如果是我遇到这种事情,那我一定会亲手把那人的狗头砍下来。可我的堂姐还抱有侥幸,让那人做个选择,选她还是选别的女人,还想着原谅他。那人却厚颜无耻地说什么让我堂姐做大,我的堂姐这才死心,不仅一气之下与他断绝了来往,而且离开了玉京。”

    齐玄素没有置评,只是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第一百四十三章 堂姐夫

    齐玄素的动作没有瞒过张月鹿。

    张月鹿斜了他一眼:“你摸脖子做什么?”

    齐玄素轻咳一声:“忽然觉得脖子有点发凉。”

    “没做亏心事,脖子凉什么?”张月鹿嘿然道。

    齐玄素没好声气道:“被吓得。”

    张月鹿清了清嗓子,不再开齐玄素的玩笑:“总之,大概情形就是如此,我这位堂姐自此之后,就对男子有些偏见,你多担待吧。”

    齐玄素迟疑道:“你刚才说堂姐嫁人了,那堂姐夫……”

    张月鹿道:“堂姐夫是个好人。”

    “呃……”齐玄素好像明白了什么,“原来如此,难怪七娘说好人就活该被火铳指着。”

    “七娘是谁?”张月鹿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认真道:“我的救命恩人,我一直把她当作师父一样的长辈看待。”

    张月鹿深深地看了齐玄素一眼:“你的那些坏习气,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都是这位七娘教给你的吧?”

    齐玄素的神色罕见地变得严肃起来,没有回应,以此表明自己的态度。

    张月鹿看了眼齐玄素的神态,没有再多说什么。

    两人之间有了片刻的沉默。

    最后是张月鹿主动打破了沉默:“我们进城吧。”

    齐玄素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说道:“好。”

    城门有负责检查路引的黑衣人,不过两人有道门的箓牒,自然是一路畅通无阻。

    两人进到城中,县城不小,不过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只是有一点,张月鹿不知道那位堂姐的具体住址,毕竟那位堂姐离开玉京的时候,还未成亲,后来嫁人,没有大操大办,甚是低调,张月鹿也是通过书信才知道的。至于偶尔的书信往来,张月鹿都是把信寄到上清县,然后再由别人转送。

    所以张月鹿只知道堂姐嫁到了分宁县,却不知道具体住在哪里。

    没有办法,两人只能四下打听,想来一位张氏贵女,就算遭遇情变,也不会太过委屈了自己,宅邸应该不小,不算难找。

    ……

    张玉月正歪在榻上看话本,真正的上乘佳作,绝非什么《太平客栈传奇》可以相比,虽然套了个仙侠的壳子,但讲的却是世道人心,从玉京到帝京,都颇受好评。

    只是张玉月心思并不在这书上,看了几页,却没有看进去半个字,后来干脆是将手中的话本随手一丢,以手支头,怔然出神。

    屈指算来,她已经离开玉京三年有余,虽然身上还保留着四品祭酒道士的品级,但已经没有任何职务,自然也没有任何名义上的权力。

    不过也只是名义上而已,且不说她的叔祖父就是本代天师,因为膝下无子,一直将她们这些侄孙侄孙女视如己出,她的父兄也不是等闲之辈,哪怕她什么都不做,仍旧可以保持优渥生活,悠游自在,否则她也不可能随手将一座太上坊的住宅送给堂妹。

    虽说父亲对于她擅自离开玉京十分恼怒,更不满于她与那人纠缠

    不清,认为她败坏门风,几次想要将她逐出家门,但已经可以支撑门户的兄长还是硬顶了下来,而且时常照拂于她的。除此之外,她的丈夫也对她很好,虽然他放在玉京城中,算不得什么大人物,可在地方道府中,已经是实权人物了。

    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她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路都是自己走的。

    想到这里,张玉月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知怎得,她忽然想起了那位出身小宗的堂妹,没有过人的家世,却被天师亲自赐名,然后也去了玉京,自己第一次见到那位堂妹的时候,她还是个七品道士,可在自己离开玉京的时候,她已经是五品道士了。

    最近听到一些消息,这位堂妹先是累功升至四品祭酒道士,后又被破格提拔为天罡堂的副堂主,如果不出什么差错,那么一个真人之位已经提前收入囊中,可谓是前途无量。

    如果她不离开玉京,那么她也该升三品幽逸道士了吧。

    她忍不住扪心自问,当初为了一个男人,值得吗?

    ……

    “当然不值得。”张月鹿说道,“我说了,如果是我,一定要手刃那人,不过我不会看错人。”

    齐玄素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问道:“你一直说‘那人’,‘那人’到底是谁?”

    此时两人已经打听到了张玉月的住处,就位于城北,两人在去此的途中,又说起了关于张玉月的事情,齐玄素询问张月鹿关于此事的看法,得到了一个杀气腾腾的回答。

    齐玄素总觉得张月鹿话里有话,意有所指,又不好直言相问。

    张月鹿回答道:“‘那人’名叫李命煌,如今也在天罡堂,在九位副堂主中排名第三。他以前不叫这个名字,只是后来拜了一位李姓义父,做了李家的义子干儿。”

    齐玄素恍然道:“难怪他敢跟张家明珠分道扬镳,原来是有了新的靠山。”

    张月鹿道:“如今李命煌并不在玉京城中,而是去了西域道府,正率领灵官与萨满教交战。你既然身在天罡堂中,早晚能够见到他的。”

    齐玄素又问道:“那么那位堂姐夫呢?”

    张月鹿想了想,回答道:“堂姐夫姓董,如果抛开家世不谈,这位堂姐夫其实与我那位堂姐算是旗鼓相当,同样是四品祭酒道士,只是在地方道府任职。可如果算上家世,双方的差距就有些大了,毕竟……”

    齐玄素接口道:“毕竟家世相当的男子可不愿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张月鹿瞪了他一眼:“这种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可不要当着别人的面去乱说。”

    “这是当然。”齐玄素道,“我又不是不知轻重的孩子。”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一座颇为阔气的大宅前。

    张月鹿上前叩门,出来一位上了年纪的门房,见是一对陌生男女,有些吃不准两人的来意。不过在张月鹿报出身份之后,门房赶忙请两人在门房稍坐,然后他进去通禀。

    不多时,府中管家出来,十分恭敬地引着两人去了正堂,奉上香茗,请两人

    稍等,夫人正在梳洗打扮。

    齐玄素打量着周围环境,仅从装潢摆设来看,不算豪奢,却也绝对谈不上简陋,颇有些世代书香人家的意味。

    大概过了两盏茶的时间,忽听外面传来一个悦耳的女子声音,人未至声先至:“青霄来了?”

    紧接着一位妇人装扮的女子走进正堂,裙裾摇曳,环佩叮当,明丽动人,身姿娉婷,恍若仕女图中的美人。

    “堂姐。”张月鹿起身迎了上去。

    齐玄素也随之起身,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位女子。

    这是一位风韵极佳的成熟女子,气质清雅,不过与张月鹿站在一起,明显可以看出比张月鹿要年长许多。张月鹿的身上带着一股锐气和朝气,而这位女子身上却带着一股暮气。

    “青霄,还真是你,你怎么有空过来?”张玉月对于张月鹿的造访还是颇感惊讶。

    张月鹿如实道:“我娘给我下了通牒,非要我回家过年,我便顺路来看望你。上次见你,还是在玉京,三年不见,堂姐却是清减了许多。”

    “一别三年不相见。”张玉月感叹道,“真是恍如隔世一般,我在这分宁县做地主婆,你在玉京做副堂主,当真是两个天地了。”

    张月鹿道:“姐姐若想回玉京,也不是什么难事。”

    张玉月笑了一声,不置可否,转而将目光望向一旁的齐玄素,询问道:“这位是?”

    齐玄素上前一步,施礼道:“在下齐玄素,见过张法师。”

    张月鹿微笑着补充道:“我的朋友,姐姐叫他‘天渊’就好。”

    张玉月的神色略微变化,虽然是笑着,但却冷了几分,不待见的意味昭然若揭。

    齐玄素不由心中暗忖:“果真是一杆子打死一船人。”

    张月鹿轻声道:“姐姐。”

    张玉月上下打量了齐玄素一会儿,方才缓缓说道:“齐……道友少礼。”

    齐玄素直起身子,给了张月鹿一个眼神,询问她接下来该怎么办。

    张月鹿只当没有看到,开始与张玉月叙旧。

    齐玄素有些气闷,却又发作不得。白帝城之事后,张月鹿就表示过不想让齐玄素现在就去见她娘,是齐玄素自己不同意半途而废,那么现在也怪不得张月鹿,只能说是自作自受了。

    两名女子聊天,齐玄素便只好尴尬地陪坐一旁,侧耳倾听两人谈话的内容。

    两人倒是没有谈及其他,主要就是追忆当年,缅怀下过往。

    大概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一名还穿着道门正装的男子匆匆赶来。

    张月鹿和张玉月都起身相迎,想来这位就是堂姐夫了。

    齐玄素也起身望去,男子要比齐玄素年长许多,不过不同于齐玄素的一身杀气,男子一身书卷气,温文尔雅,一看便是久在书斋中的人物。

    张月鹿并无在玉京时的不近人情,十分和气道:“堂姐夫。”

    齐玄素也鬼使神差地跟了一句:“见过堂姐夫。”

    一瞬间,堂上的气氛彻底凝固。

第一百四十四章 董白靖

    云锦山大真人府就坐落在吴州境内,吴州道府从上到下悉数都是正一道弟子,可谓是最为“纯粹”的正一道府。

    董白靖就在吴州道府担任主事,今年三十五岁,四品祭酒道士。如果放眼整个道门,既算得上年轻,也算得上才俊。可是与张月鹿、李天贞、李命煌这些人比起来,便有些不够看了,只能说是一般。

    毕竟张月鹿比他小了十余岁,同样是四品祭酒道士。十年之后,也许张月鹿都已经成为二品太乙道士,最不济也是三品幽逸道士。不管怎么说,道门还是注重年轻人的提拔和任用,上至大掌教的年龄,下至预备祭酒和候补祭酒的年龄,都有严格限制,这是玄圣亲自定下的规矩,避免道门重蹈当年儒门的覆辙,不过前提是足够优秀。

    董白靖倒是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知足常乐,也没想着非要去玉京九堂,就这么一直留在吴州道府。

    至于董白靖是如何与张玉月认识的,说来话长。

    董白靖要比张玉月年长两岁,而张玉月也不像张月鹿那般小小年纪便独自去了玉京,在她及笄之前,她一直在大真人府的族学中与同族之人一起学习各种课程。在她成人之后,先被家族安排到了吴州道府,算是放在家族的眼皮子底下,熟悉一下道门内部的各种规矩,毕竟道门不是张家的道门,也不是李家的道门。

    张玉月就这么到了吴州道府,与董白靖相识,而且在同一个上司手下共事,有些类似于齐玄素和沐妗。不过董白靖和张玉月当时的关系十分和睦,而不像齐玄素和沐妗这般剑拔弩张。

    董白靖至今还记得两人初相识的情景。

    那天他正埋首于浩如烟海的案牍之中,马上就要退隐山林的上司亲自领着一个少女来到签押房中。少女分明是初来乍到,却没有半点羞怯畏缩,神情淡定,举止自如。

    董白靖只觉得那女孩光彩照人,让他不敢直视。却不曾想,上司竟是领着少女来到他的桌前,让他多帮下新来的同僚。

    少女落落大方,自我介绍:“我叫张玉月。”

    他却红了脸,不敢去看少女,过了半天才答出自己的名,却忘了说自己的表字。

    “董白靖。”少女笑道,“我就叫你董道兄吧。”

    后来,没有背景的董白靖继续留在吴州道府苦熬资历,身为张家千金的张玉月则是稳步高升,去了玉京,两人就此分离。

    他同意记得清楚。

    已经出落成大姑娘的张玉月要从云锦山的渡口乘坐飞舟前往玉京,临行前,他特意前

    去相送。

    张玉月站在飞舟的甲板上,望着下方岸上的董白靖,挥手作别,笑言道:“等我下次回来的时候,也许就是被外放为吴州道府的副府主,到那时候,你可就是我的属下了。”

    他还是涨红了脸,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至于后来,便没有后来了。

    张玉月刚到玉京的时候,两人还时常书信往来,渐渐地,便断了音信。

    直到三年前,张玉月突然回到吴州,并且找到了他。

    张玉月并没有隐瞒自己的过往经历,坦言相告,然后问了他一个问题,愿意娶她吗?

    董白靖没有犹豫太多,只是思考了半个时辰,便给了张玉月答复。

    他愿意娶她。

    张玉月身为张家贵女,不求什么太上坊的住宅,也不要什么彩礼,她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成亲要快,最好在十天以内。

    于是两人极为低调地成婚,没有六礼,没有高堂,没有亲朋,没有花轿,甚至因为时间仓促,没有一袭嫁衣,只有两支喜烛。

    张家对于这桩婚事的态度十分古怪暧昧,既不明确反对,也不支持,只有张玉月的兄长十分低调地露了一面,甚至没有喝一杯酒,便匆匆离去。

    外人对于张玉月父兄二人的争执不得而知,慑于张家的威严,董白靖的许多同僚也不敢前来,使得两人的婚礼极为冷清,甚至不如在玉京城隍庙殿的一场普通婚礼。

    张玉月也不大提起张家的事情。

    正因如此,董白靖对于张玉月的许多情况并不是十分了解。

    他知道妻子有位关系还算不错的堂妹,在道门中名声极大,名字甚至登上过道门内部的邸报,不过这位堂妹的近况如何,他是不知道的。

    甚至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张月鹿本人。

    “这位就是玉儿经常提起的堂妹吧。”董白靖没有注意到姐妹两人的神态,又望向齐玄素,“这就是堂妹夫吧。”

    这也不怪董白靖,谁让齐玄素顺嘴说了一句“堂姐夫”呢,而且两人的斗篷还十分相似。

    不过张玉月十分肯定,这个贼小子才不是什么妹夫。

    虽然张月鹿是小宗出身,但身份特殊,她若是要嫁人,无论是联姻,还是招上门女婿,都不会没有半点风声透出。

    也就是说,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两人私定终身,要么这贼小子信口开河。

    想到此处,张玉月的脸色便是一沉。

    张月鹿倒是没有如何动怒,这段时间以来,她已经有些习

    惯齐玄素的“鬼使神差”,不知怎得就冒出一句惊人之语,让人甚是尴尬。

    她已经开始发愁,齐玄素哪里都靠谱,无论是与人拼杀,还是处理事情,唯独这方面,实在让人头疼,等见到她娘的时候,齐玄素再来一次,那可真是有得瞧了。

    齐玄素也发觉自己说错了话,有心解释,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进退维谷,只好以求救的眼神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还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略微整理神态,说道:“现在叫‘堂姐夫’还早了些,最起码要见过我爹和我娘之后。”

    齐玄素赶忙就坡下驴:“是,是。”

    董白靖恍然道:“原来如此,堂妹是领着妹夫回家吗?”

    张月鹿道:“算是吧。堂姐夫不必如此客气,叫我‘青霄’,叫他‘天渊’就是。”

    便在这时,张玉月忽然冷冷开口道:“齐道友,我作为青霄的堂姐,怎么没听她过去提起过你?”

    齐玄素如实回答道:“事实上,我也是今天才知道青霄还有一位关系不错的堂姐。”

    张玉月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齐玄素的回答如此不按常理出牌。

    严格来说,齐玄素的确是实话实话。

    张月鹿只好故意板起脸说道:“有些事情,你没必要知道。”

    齐玄素顺势摆出惧内的模样,他最会装模作样了。

    张玉月本想借着此事发难,却没想到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面,不由有些气闷,又道:“我的事情,青霄的确不好随便对外人提起。可我还住在玉京的时候,青霄是绝对不认识你这号人的,从我离开玉京算起,满打满算也就三年。都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三年的时间,可以了解多少?”

    董白靖其实对于齐玄素并不如何反感,开口道:“玉儿,毕竟是客人,不要这样失礼。”

    张玉月冷冷道:“你少说话,让他说。”

    一看便知道她是个颇为强势的女人,在家中更是如此,与十分讲道理的张月鹿还是有所不同。

    董白靖倒是习以为常,只是无奈一笑,不再发言,顺带观察了下张月鹿的表情。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张月鹿并无丝毫的担忧。

    齐玄素似乎没有察觉到张玉月的咄咄逼人,而是四两拨千斤:“三年的时间,可以了解多少,这一点,不该问我,应该问青霄才是,她对我了解多少?”

    张玉月眯起眼,忽然发觉这个年轻人有点意思,隐隐透着另外一个影子,一个让她刻骨铭心的影子。

第一百四十五章 言谈

    张玉月直视着齐玄素,以质询的口气问道:“齐道友,你如今在何处任职?是什么修为?又是什么品级?”

    齐玄素坦然道:“天罡堂,玉虚阶段的境界修为,七品道士,马上就要晋升六品道士,享受五品道士待遇。”

    这都是他真刀真枪拼出来的,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张玉月的眉头微微一跳:“七品道士?就算是六品道士,亦或是五品道士,那又如何?齐道友,齐天渊,齐玄素,我作为青霄的姐姐,希望你能认清自己的身份,并非我看不起低品道士,毕竟我也是从低品道士走过来的,可如果我们易地而处,你愿意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一个低品道士吗?”

    齐玄素淡淡道:“没办法,我不姓张,也不姓李,向上攀爬需要一些时间。”

    张玉月露出一个颇为诡异的笑容,直勾勾盯着齐玄素的脸庞,道:“露出尾巴了不是?‘攀爬’,这个词用得真是妙啊,你是不是还想打下一片大大的江山?”

    齐玄素已经从张月鹿口中知道了李命煌的事情,早有准备,立时说道:“张法师是怕我拿青霄做踏脚石?那可真是太小瞧青霄了。至于打江山什么的,我们道门不讲究这个,这种糟粕习气,还是早早抛弃为好。”

    董白靖又看了张月鹿一眼。发现这位小姨子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椅子上,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地品茶,似乎察觉到董白靖的目光,她又放下茶碗,正襟危坐,并且竭力想要作出忧虑的样子,只是在这方面,她实在没有齐玄素的天赋。

    张玉月这时候无暇注意张月鹿,目光全部停留在齐玄素的身上。

    齐玄素倒是不怎么害怕。

    若论年纪,张玉月更为年长。可论气势,气势凌人的张玉月实在不如有龙虎之气的张月鹿。若要打个比方,前者看似气盛,却都是些阴阳怪气,而后者看似平和内敛,却是堂堂正正,名正则言顺。

    所以张玉月遇到了李命煌就好似遇到了命中的魔头煞星,一败涂地,只能躲到角落里舔舐伤口。而张月鹿却是直接把李天贞打得至今不入玉京半步,这便是两人的差距了。

    当然,能得到张月鹿的认可,齐玄素也不算差了。太清广场的偶遇只是开了一个好头,后面杀汉崔克,杀迪斯温,再到遗山城大破灵山巫教,茶马古道上反杀“客栈”刺客,直到白帝城直面身为天人的赵福安,这一桩桩,一件件,才让两人的关系越来越近。

    如果齐玄素做个好好先生,逆来顺受,也许张玉月还不会直接撕破面皮,但没想到齐玄素绵里藏针,软中带硬,这让张玉月勃然大怒,只是多年的教养还让她保持了表面上的平静,缓缓说道:“好一个糟粕习气,没想到你年纪不大,这些套话倒是张口就来。”

    齐玄素道:“什么叫套话?这难道不是糟粕习气吗?青霄是我的上司,平日里她总是如此教我,总不能青霄也错了吧。”

    张玉月猛地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只好道:“的确如此。”

    张玉月忽然觉得自己可能想错了,自己这位堂妹从小就是有主见的,而且胆大包天,总喜欢干些别人不敢干的事情。也许她不是受了这个贼小子的蒙骗,而是打算养小白脸了。

    张玉月越想越觉得张月鹿能干出这种事情,只是她余怒未消,仍旧冲着齐玄素道:“我不与你斗嘴,我想告诉你,你不要打量着青霄是张家出身,又是谪仙人,更是副堂主,便想拿她做自己一步登天的踏脚石,我劝你趁早死了这份心,然后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否则我们张家也不是好欺负的。”

    齐玄素估摸着过犹不及,而且这次是小试牛刀,所以选择了沉默不答,以退为进。

    张玉月发泄了心中最后一口怒气,顺势打量了下齐玄素,平心而论,如果不站在张月鹿身边,这个贼小子还算是不俗,毕竟是二十多岁的预备祭酒,还是玉虚阶段的修为,真不算差了。可想要迎娶张月鹿,那可就不够了。

    张玉月在审视齐玄素,她的丈夫董白靖也把主意转移到了齐玄素的身上。这位满身书卷气的中年男子对于齐玄素没有太多抵触和反感,他的立场也远比张玉月更为客观中立。

    董白靖见妻子怒气稍减,顺势说道:“玉儿,有话还是好好说。”

    张玉月这次没有给自己的丈夫没脸,对张月鹿说道:“青霄,我们去里面好好谈一谈。”

    张月鹿看了齐玄素一眼,起身道:“好。”

    在姐妹两人离开之后,正堂中就只剩下齐玄素和董白靖两个男子。

    董白靖伸手示意齐玄素请坐,然后说道:“玉儿是个急脾气,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还望天渊见谅。”

    齐玄素笑了笑,道:“不过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对住或者对不住。”

    “天渊是万象道宫出身?”董白靖问道。

    齐玄素点头道:“是。”

    “其实我也是从万象道宫走出来的。”董白靖道,“所以我明白你的难处,不说那些没有意义的正确套话,我们与她们这些世家出身的人相比,的确是矮了一头,而且慢了不止一步。”

    齐玄素道:“我知道。”

    董白靖陷入到回忆之中:“天渊,你知道青霄的姐姐为什么如此反对吗?”

    “我也知道。”齐玄素道,“因为李命煌,我们天罡堂的第三副堂主,仅次于首席副堂主和次席副堂主。”

    如果说张月鹿是不近人情,那么齐玄素在有些时候颇有些不通人情的嫌疑

    董白靖的表情有些尴尬,沉默了好半天才说道:“你怎么看?”

    齐玄素道:“青霄与她的姐姐不大一样,如果是青霄,那么她会选择亲自手刃李命煌。现在杀不了,总有一天能杀。这是她亲口说的,我也毫不怀疑。”

    董白靖没想到自家小姨子这般……狠厉,果然与张玉月大不相同。

    董白靖;又忍不住好奇问道:“如果有朝一日,青霄要杀天渊呢?”

    齐玄素理所当然道:“我当然不会引颈就戮,而是要奋起反抗。”

    董白靖不由苦笑。

    他本以为自己与齐玄素是同路人,而且是十分相像的同路人,现在看来,他们根本不是同路人,他们之间的区别就好似张玉月与张月鹿之间的区别。

    也许,妻子张玉月正是从齐玄素的身上看到了当年李命煌的影子。与其说她讨厌齐玄素,倒不如说恨屋及乌。

    他之所以能娶到张玉月,不是因为他有多么优秀,只是因为张玉月破罐子破摔,未尝没有以此报复李命煌的心思。

    至于李命煌在不在乎这种报复,那就只有李命煌自己知道了。

    想到这里,董白靖唏嘘不已。

    其实他一点也不贪图张玉月的家世,所以张家认不认可这门婚事,他都不在乎,只要张玉月认可就行了。他只是因为张玉月这个人而已,与其他无关。

    想来张玉月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选择嫁给他。

    董白靖想起一事,问道:“对了,天渊,你和青霄认识多久了?”

    齐玄素道:“我们是七月十五认识的,八月十五,九月十五,十月十五,十一月十五,四个月了,不到半年。”

    “四个月?”董白靖吃了一惊,“这么短!”

    “短吗?”齐玄素笑了笑,“如果是在签押房里,千篇一律,日复一日,半年时间的确不长,可如果是出生入死,我觉得四个月已经很长了,长到几度生死,好似两世为人。”

    董白靖怔住,无法理解这种感觉。

    齐玄素也没有过多解释,转而说道:“我其实算是半个江湖人出身,后来才转入天罡堂。我很喜欢写古时游侠的诗词。”

    董白靖问道:“诗词?是诗仙的《侠客行》吗?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齐玄素摇头道:“不是这一首,这首仙气略重,侠气稍少。我更喜欢另一首词。”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

    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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