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三章 敖丙
那人长了一张马脸,瘦了巴几的,二十上下,好像在哪里见过,可是颜雪怀又想不起来。
那人盯着颜雪怀,又看看晏七,忽然问道:“你是颜家的二丫头吧,你娘开酒楼的,对吧?”
颜家?
颜雪怀一下子就想起这人是谁了。
原主的记忆里有这个人。
孙大雄。
这人叫孙大雄,是孙氏的娘家侄儿。
孙氏的老娘是十里八村有名的泼妇,娶的儿媳原本不是泼妇,经过二十来年的婆媳大战,也成长为一名斗士,人送外号“吵八家”。
因此,他们村子,连同附近的村子,几乎没人愿意把闺女嫁到孙家,孙大雄的亲事也就一直没有定下来。
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孙舅母就把主意打到了外甥女颜雪娇身上。
于是在南边时,孙舅母经常带着孙大雄往县城跑,说是去看望小姑子孙氏,实际上就是想要亲上加亲。
颜雪娇当然看不上孙大雄,就是颜昭山也不愿意把闺女嫁给个泥腿子。
为了这个,孙舅母还和孙氏吵过一架,就在颜家吵的,姑嫂两个还动手了。
那次之后,孙舅母就再也没来过,但是孙大雄逢年过节却还来。
孙氏虽然不想把闺女嫁回娘家,可是却很疼孙大雄,孙大雄每次过来,孙氏都会偷偷给他塞钱,颜雪怀就撞见过孙大雄从孙氏手里拿钱。
没想到孙大雄也来了新京。
颜雪怀的记忆里,原主和孙大雄没有交集,就是孙氏的娘家侄子而已。
她虽然和孙大雄无怨无仇,可是和孙氏有啊。
因此,颜雪怀假装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孙大雄喊着:“喂,你怎么不理人?”
说着,竟然拔腿追了上来。
晏七皱眉,放慢了脚步,待到孙大雄追上来,他上前一步,把颜雪怀挡在身后,对孙大雄说道:“你要做什么?”
孙大雄一怔,指着颜雪怀:“我和她是亲戚,不是外人,我们是一家子。”
“她家里的人我认识,没你这一号,滚!”
晏七的声音不大,但是很有威势,孙大雄还想说话,可是见晏七衣著不俗,一看就是位富家公子,想起听人说过新京城里都是当官的,眼前这人要么是当官的,要么是当官的儿子,无论是哪一种,都是他惹不起的。
他心有不甘地又看了颜雪怀一眼,转身走了。
见他走了,晏七才问颜雪怀:“这人该不会真是你家亲戚吧?”
他看得出来,颜雪怀和这个人是真的认识。
“是颜大太太的娘家侄子,以前算是亲戚,现在不是了。”
晏七明白了,颜昭石排行第二,这个人是颜家长房的亲戚。
再接着,两人还像刚才一样,一个在前面走,一个错后一步,谁也没和谁说话,到了顺城街,晏七就知道颜雪怀是来找谁了。
目送颜雪怀进了牙行,他看到路边有个做面人的小摊子,便走了过去:“会做哪吒吗?”
“会,做吗?”
“算了,你给我做条龙吧。”
“什么样的龙?”
“就是龙宫里的三太子。”
“知道了,被哪吒扒皮抽筋的那个对吧,会做,你等着。”
......
不远处的茶楼里,一名手下快步跑上楼来,对正在听说书的焦爷说道:“焦爷,那姑娘来了。”
“哪个姑娘?”焦爷把一颗剥好的栗子扔进嘴里。
“就长得特带劲的那个,说话软绵绵的,像是捏着嗓子的,就前几天,您还和她打过招呼?”
焦爷接过伙计递上来的湿毛巾,一边擦手一边问道:“人呢?”
“进了牙行了,您从这儿就能看见。”手下往窗外一指。
焦爷走到窗口,伙计连忙手脚麻利地搬来一张太师椅,焦爷坐下,透过打开的窗户看向外面。
从这里能看到牙行门口。
“她家又要买房了?”焦爷问道。
上次他在顺城街上遇到颜雪怀后,便让人去查了,那次是买房。
这也没过几天,不可能又要买房,如果不是买房,那她总来找余四做什么。
那余四怎么也不像是能被颜雪怀看上的吧。
手下小心翼翼地说道:“是不是买房咱不知道,但她是和别人一起来的。”
“和谁?”焦爷问道。
“就那个,您往下看,快到茶楼门口了,面人张的那个摊子了吗?”
焦爷看到了,面人张的摊子前有两个小孩子,还有一个大人。
从上面看不到那人的脸,只能看到那人有一头乌黑的头发。
是个男的,是个年轻的男的。
“去把那小子叫上来。”焦爷说道。
手下答应着,正准备下楼去叫人,却又被焦爷叫住了。
因为他口中的“小子”,正抬起头来看着他,四目相对,焦爷在那人的眼中看到了寒意。
是寒意。
这人不是无意中抬头的,而是感觉到有人在看他,所以才抬起头来。
焦爷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人杀过人,是杀过很多人的那种。
如果不是上过战场的,那么就是杀手。
焦爷从小就在道上混,他见过杀手,这人的气质不像杀手,他没有杀手的孤冷,却更多了气势,那是属于上位者的气势,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气势。
“不要惊动他,让人去打听打听,这人是什么来历,和颜姑娘是什么关系。”
手下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问道:“爷,您要是真看上那姑娘了,我去给您叫过来,听说她只有一个老娘,您想要那还不容易吗?”
“闭嘴,你觉得爷是那种人?滚滚滚。”
焦爷骂走了手下,再往楼下看时,发现那个男人已经走了,而颜雪怀和他在一起,焦爷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
晏七正给颜雪怀看他刚做的面人。
“你怎么做了条虫子?真丑。”
“不是虫子,这是小龙,龙王三太子,和哪吒打架的那个。”
“啥啥啥,你说这条虫子是敖丙?敖丙怎么能是这么丑?”颜雪怀愤怒。
“再丑也不如你做的哪吒丑。”
“嫌丑就还给我。”
“不还,你送我的,就是我的了”,晏七忽然发现颜雪怀正在发足狂奔,他忙道,“你去哪儿?”
“我去做个敖丙洗洗眼睛。”
第一零四章 猫狗
同福客栈门口的那个面人摊,颜雪怀和那位摊主很熟,摊主姓唐,是个老头。老头有个很可爱的名字,叫做唐小面。
唐小面不但手艺精湛,而且在颜雪怀的指点下,他便成了颠覆传统,不拘一格的艺术家。
比如唐小面照着颜雪怀给的样子,捏出的哪吒,就比面人摊上原本的哪吒卖得要好,把一美一丑两个哪吒放在一起,小孩子肯定是要那个丑的,美哪吒没人捏了,面人摊上连样子也没有了,渐渐的,唐小面在捏了大半辈子面人之后,竟然已经快要想不起来哪吒原本的样子了。
现在,唐小面看着自己手中最新的作品,只能想到四个字“惊若天人”。
“姑娘,这个面人儿有名字吗?”
“有啊,他叫敖丙。”
颜雪怀把面人儿拿在手里,心情舒畅,这才是敖丙啊,晏七捏的那个,给敖丙当坐骑都不配。
“敖丙是谁啊?”唐小面一时想不起这是哪出戏里的仙人。
晏七上前一步,把那手里的面人张作品递到唐小面眼前:“敖丙就是他!”
唐小面被忽然送到面前的那个东西吓了一跳,待到看仔细了,唐小面笑着摇头:“你这小哥拿老头子开玩笑吧,咦......”
唐小面端详着晏七的脸,点点头:“没错,没错,难怪呢,原本是照着你的脸捏的。”
“什么?”晏七没听明白。
唐小面笑出一脸褶子,像一朵开残了的大菊花。
他这个摊子,正对着会昌街,只是他兴许是看多了自己捏的面人,反而记不住真人的脸了。因此,晏七常来会昌街,可在唐小面眼里,他还是个面生的。
“我说呀,那个什么敖丙只比你多长了两个犄角。”
别看唐小面的这句话在别人听来还是莫名其妙,可是晏七听懂了。
是吗是吗?
他应该仔细看看那个敖丙的,为什么没看呢?
颜雪怀已经举着她的面人儿,跑回了李食记。
按照晏七原本的计划,他是想要趁着李绮娘不在的这两天里死缠烂打的,可是现在,他忽然就不好意思起来。
还是改变计划吧,颜香菜若是烦他了,反而不好。
以后他和颜香菜成了亲,有的是机会死缠烂打。
颜雪怀回到李食记,便把那只猫壶里里外外清洗一遍,又放在锅里煮了煮,然后便开始沏茶。
她不喜欢喝茶,可是因为这只壶,她准备喝茶了。
吕英儿笑她:“你这壶就是摆设,不是真的用来喝茶的。”
“不不不,身为一只壶,不让它沏一次茶,它会抱憾终生的。”
颜雪怀觉得无论是人还是壶,来这世上都有各自的使命。
“比如我吧,我的使命就是吃。否则岂不是浪费了我娘的好厨艺。”
“我要和我娘一起赚很多钱,这样我才能越吃越好。”
“等我有很多钱了,我就天天让我娘给我做佛跳墙,吃一锅扔一锅。”
吕英儿忙问:“少东家,佛跳墙是啥,好吃吗?”
“好吃,硬菜,不过我娘可能还不会做,需要我的点拨。”
吕英儿张大了嘴巴,少东家蒸的鸡蛋像马蜂窝,煮的面条像烂糊糊,可这口气,竟然还能教老板娘做菜?
颜雪怀见吕英儿一副被雷了的模样,便问:“英儿,你觉得你的使命是什么?”
“我呀,我的使命就是要找到我弟,我们老吕家只有我弟这一棵独苗,我一定要找到他。”
颜雪怀忽然不想再开玩笑胡说八道了,她拍拍吕英儿的肩膀,安慰她说:“我帮你找,一定能找到。”
她想叶老夫人的茶摊,心里一动,对吕英儿说道:“你不是会写字吗?你有空时多写几张寻人启事,我们挑着人多的地方贴出去。”
吕英儿使劲点头:“好,我忙完就写。”
晚上回柿子胡同的时候,颜雪怀特意去了那家陶瓷铺子,她四下看了看,果然没有看到和她那只一模一样的猫。
伙计认识她,问道:“颜姑娘,还是要买花瓶吗?”
昨天颜雪怀在这里买了一只锦鲤花瓶,不过已经摔碎了。
但是颜雪怀并没有再买一只的想法。
她问道:“你们这里是不是一款做成猫的茶壶啊?”
“咦,你怎么知道?”伙计好奇。
“我听人说的,那壶还有吗?”颜雪怀问道。
“没有了,那对壶是今天早晨才送过来的,刚买出来没多久,就被一位公子买走了。”
颜雪怀立刻在这几句话发现了端倪。
“等等,你说这壶是一对?一模一样的两只吗?”
“不是”,伙计摇头,“是一只狗和一只猫。”
“还有一只狗?”颜雪怀忽然想起今天她说过的一句话。
她问那伙计:“那只狗的脖子上是不是也有个牌子,上面写的富贵?”
“你见过?这壶别的铺子也有卖的吗?不可能啊,给我们送货的那家明明说了,这是他家烧来玩的,只烧了这一对,他家不做壶。”
颜雪怀笑笑:“你别误会,我没有见过,这是我瞎猜的,对了,这对壶多少银子?”
反正这壶也只有一对,卖完也就没有了,当然也不是秘密。
伙计没有隐瞒:“单买是一两银子一只,那位公子买了一对,便收了他一两八钱。”
一两八钱,合算每只是九钱。
晏七最初说那只猫是一两银子,后来又说是九钱,两个说法全都没有说错。
只是这家伙居然骗了她!
忽悠她收下了那只猫,不,如果是直接送给她,她肯定不会收。但是装出一副忍痛割爱的模样,转卖给她,她掏了银子,便心安理得地收下了。
这也没有关系,有关系的是这壶居然是一对。
狗富贵,猫吉祥。
晏七那厮自己留下了狗富贵,让她买了猫吉祥。
颜雪怀咬牙切齿。
问:还有比晏七更坏的蛋吗?
答:没有了。
幼稚,太幼稚了!
可偏偏这种幼稚的手段竟然被他得逞了。
颜雪怀不但鬼使神差买下了成双成对的猫,而且她在得知自己上当之后,也没想过要把那只猫砸到晏七的脸上。
这是她花了一两银子买下来的,是她的东西,晏七的脸有多大,值得她用她的猫来砸吗?
不值。
第一零五章 侄子
若不是颜雪怀舍不得心爱之物,她一准儿已经准备给晏七的饭菜里下香菜了。
她一边骂着晏七是个幼稚鬼,一边考虑要不要等晏七再来铺子里吃饭时,往他的椅子上放钉子。
回柿子胡同的路上,她想了一路,早就把今天遇到孙大雄的事,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却不知道,孙大雄已经把这件事告诉了表妹颜雪娇。
颜家全家逃到新京,因为走得匆忙,孙氏和曾氏没来得及回娘家报信,当时家里的几个丫鬟都不是签的死契,颜家要走,她们自是不会跟着,孙氏和曾氏便让她们去给自己娘家报信,让娘家人也抓紧时候逃往新京。
可那个时候人心惶惶,丫鬟们嘴里答应着,却没有真的去报信,毕竟颜家和她们已经没有主仆关系了,再说孙氏和曾氏平时待她们也不好。
裕王的军队还没有打过来,孙家所在的孙家村,连同相邻的曾家庄,全都遭了土匪。
所谓土匪,并不是真的占山为王的土匪,而是自从皇帝迁都这事传出来之后,应运而生的新产物。
这些土匪大多就是横行乡里的泼皮无赖,乱世之中,便有那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将这些泼皮无赖招揽过来四处抢掠,抢钱,抢粮,抢古董,抢珠宝,抢人,抢牲畜。
刚开始时还是只抢比较富裕的人家或者商铺,后来这些人家被抢过一两次之后,便一咬牙一剁脚,带着余下的钱财逃了出去。
眼看有钱人跑光了,假土匪们便开始去乡下抢掠。
孙舅母外号吵八家,村里除了猪圈里的老母猪,就没有哪家会喘气的,是她没有得罪过的。
可想而知,孙家在村里的人缘肯定是最差的,土匪们来踩点时,就有村里人告诉他们,孙家有钱,他家的亲戚是举人老爷,旧京城里还有大酒楼,老有钱了。
于是土匪们来孙家村后,只去了一家,便是孙大舅家里。
孙大舅年轻时被老娘骂,上岁数以后又被老婆骂,可能是挨骂太多,孙大舅连脾气也没有了。
土匪来了,他索性拎着汗烟袋,往家门外的大石头上一坐,低着脑袋抽汗烟,啥也不管了。
孙舅母去和土匪们拼命,被踹了几脚,扔到孙大舅脚边,直到土匪们牵着牲口,扛着粮食走了,孙舅母才爬起来。
至于孙大雄,被他娘藏到了地窖里。
要么说还是亲娘最疼自己,他亲娘之所以会和土匪们拼命,就是为了掩护他,才去吸引土匪的注意力。
孙家被抢了,无奈只好去县城去找孙氏要钱,到了县城才知道,颜家早就跑了。
孙舅母坐在路边哭得死去活来,孙氏这个狼心狗肺的,逃跑也不带上娘家。
对了,孙氏那个妯娌是开酒楼的,在县里有食肆。
可是他们一打听才知道,那食肆早就搬到旧京城里了,变成大酒楼了。
于是一家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去了旧京城。
到了旧京更把他们吓了一跳,可了不得了,皇帝也跑了!
其实那时距离皇帝迁都已有几个月了,他们在那穷乡僻壤不知道而已。
孙家六神无主,头一回来旧京,别说是找颜家的酒楼了,他们连东西南北都找不到。
说来也巧,他们遇到了以前在颜家干活的一个丫鬟。
那丫鬟这才想起来,孙氏还托她往孙家村报信,她便把颜家在新京城的地址告诉了孙家人,这也是孙氏让她转告的。
就是锣鼓巷的那个地址。
孙大舅听说还要新京,他给吓了一跳,死活不肯去,那么远的地方,他可不敢去。
孙舅母倒是想去,可是家里实在没有什么钱了,东拼西凑也只能凑出孙大雄一个人的盘缠。
想到孙氏对孙大雄的疼爱,孙舅母毅然决定,让孙大雄去新京投亲,她还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颜家表妹娶到手。
做了颜家的女婿,颜家能不管孙家吗?当然不能。
当然了,如果颜家还是不肯把颜雪娇嫁过来,颜家的三闺女颜雪平也行。
孙舅母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颜家的二闺女颜雪怀,她不敢让儿子宵想。
人家的爹是举人老爷,人家的娘是开食肆,不,是开酒楼的。
孙大雄是三天前来到新京的,他在路上遇到一伙流民,混在流民里,反倒是很安全地到了新京。
他先是找到锣鼓巷,锣鼓巷的宅子上了大锁,邻居告诉他,这户人家已经把房子卖了。
有个好心人,还给他指了路。
他终于找到了孙氏,孙氏好不容易才能下地,就看到了比叫花子更像叫花子的孙大雄。
第一零六章 表妹
孙大雄差点认不出孙氏了。
只见孙氏瘦了至少两圈儿,老了至少十岁,身上穿的是在乡下时常穿的粗布大袄,头发油腻腻的,不知道多日未洗,还是做饭时偷抹了猪油。
孙大雄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孙氏却已经拉着他哭了起来。
“亲人呐,我总算见到亲人了,大雄,你要是再不来,就连姑母的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大杂院里住了那么多人,谁家晚上忘关门,说不定脚丫子就能伸到另一家床上去。
孙氏拽着孙大雄这么一哭,立刻就有好事的妇人凑上来看热闹。
若是在大街上,看个热闹还能隔条马路,可是在这里,那指指点点的手指头就差戳到两人脸上了。
“这人谁啊,咋像个叫花子?”
“是啊是啊,你闻闻,臭哄哄的熏死人了。”
郭老太太耳聪目明,先是听说孙氏的侄子来了,后来又听到孙氏哭得那个凄惨,现在又有人嚼老婆舌,郭老太太在屋里破口大骂,她不骂那几个妇人,只骂孙氏。
倒不是郭老太太的素质提高了,而是刚搬来时她才骂了一句,那几个泼妇就堵她门口骂了足足一个时辰,火力之强劲,只有她那死去的老亲家孙老太可以相比。
孙老太只有一个,可这里有好几个,好几个孙老太一起骂她,郭老太太还能怎么样,只能骂孙氏。
活该孙氏是现在颜家地位最低的,和那通房秀竹差不多。
谁让她被人看了身子呢,以前颜昭山就嫌弃她皮松肉懒,可毕竟她生了三个儿子,颜昭山也只能黑灯以后嫌弃她,可现在不一样了,自从颜景修回到书院以后,颜昭山当着儿女的面,就骂她是不过妇道的破鞋,还说若不是为了颜景修的前程,早就把她休回娘家了。
因此,颜家搬到铁锅胡同没几天,大杂院里人人都知道孙氏让人看光了。
要不是孙氏现在的模样实在在磕碜,这大杂院里的老娘们,说不定就把她当成狐狸精日防夜防了。
就现在,郭老太太不管来的是不是孙氏娘家人,隔着门板便破口大骂,骂孙氏臭不要脸,骂孙大雄穷亲戚上门打秋风。
于是,孙氏与孙大雄的姑侄重逢,便在郭老太太的咒骂声中结束了。
孙氏看侄儿穿得太寒酸,便去拿了颜昭山和颜景修早就不穿的旧衣裳,又在衣裳里夹了二两银子,一并交给了孙大雄。
“先找个地方住下,姑这里实在没有空地方给你住。”
孙大雄知道自己是给姑母丢脸了,也没敢再问,便接了东西出了大杂院。
还没走出铁锅胡同,就看到有一家也在租房子。
和颜家住的大杂院一样,这家也是把院子里能盖房子的地方全都盖起来了,什么风水,谁还讲那些,恨不能把茅厕里也放上一张床,谁让新京城里的外地人越来越多呢。
别看孙大雄又脏又臭,可他身上还是藏着银钱的,他出来的时候,孙舅母把家里藏在炕洞里的银钱全都交给他了,再加上孙氏给的二两,孙大雄便在那家租了一间屋子,屋子里只能放下一张床,连桌子也没有。
孙大雄对自己的姑母还是有感情的,毕竟孙氏这些年来除了不肯把颜雪娇嫁给他以外,其他方面对他还是很好的。
再说,他还惦记着表妹颜雪娇。
他梳洗干净,换了衣裳,便想出去走一走。
他来会昌街,还真是误打误撞,听人说要修皇城了,他便跑去看,可是圈起来的地已经被围上了,从外面什么也看不到,还有羽林军把守,想靠近都不行。
看不到皇城,孙大雄便在附近闲逛,逛着逛着便到了会昌街,恰好遇上了颜雪怀。
回到铁锅胡同,孙大雄便又去找孙氏,一来是想问问颜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二来也想把遇到颜雪怀的事告诉孙氏。
“姑母,究竟出了什么事,您怎么变成这样了,还有你们在新京的大宅子,咋就卖了呢?”
不说还好,听自家侄子这样一说,孙氏更伤心了,但是看到那些娘们儿一个个竖起了耳朵,她硬生生地压下了自己想要声诉的欲望,拉着孙大雄出了大杂院,这才对着侄子抹起了眼泪。
“唉,我命苦啊,都怪李氏和二丫头,若不是她们,我怎能变成这样,都是她们害的。”
孙大雄更吃惊了,来新京之前,他们一家子还去旧京找过李氏开的大酒楼。
至于颜雪怀,,有一次姑母怕让颜家人看到,藏到树后面,悄悄给他银子,恰好就被颜雪怀看到了,那颜雪怀像看要饭花子似的看着他,冲他呵呵冷笑。
孙大雄立刻就想起今天颜雪怀对他的带搭不理,还有和颜雪怀在一起的那个凶巴巴的男人。
“她们欺负您了?姑,您跟我说说,我找她们算帐去,看我抽不死她们。”
别看土匪进家时,孙大雄藏在地窖里,那是孙舅母不让他出来,平时孙大雄在孙家村可是一霸,从小到大,只能他打别人,别人若是还手,孙舅母就会找到人家家里,不吵个天翻地覆决不回来,一来二去,孙大雄也就在村里横着走了,要不怎么土匪来踩点,孙家村的人强烈推荐他们家呢,这都是有原因的。
颜家人或许不知道孙大雄在村里啥样,孙氏却是知晓的。
她听到孙大雄这样说,就有点后悔了。
她是在李绮娘母女手里吃过大亏的人,如果不是那娘俩,她又怎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孙大雄是她的侄子,她还没有笨到让侄子去当炮灰的地步。
“算了算了,颜家已经把她们轰出去了,以后你别去招惹她们。”
“姑,我今天遇到二房的那个二丫头了,她和一个男的在一起。”
孙大雄话音刚落,一直在门里偷听的颜雪娇就跑了出来。
颜雪娇看到孙大雄就烦,听说孙大雄来了,她原本是不想出来的,可是又担心孙氏又会给孙大雄银子,这才悄悄跟出来,这会儿听到孙大雄说看到颜雪怀的事,便忍不住跑了出来。
孙大雄看到亲爱的表妹,眼睛都看直了。
表妹来了新京,比以前更好看了。
第一零七章 好亲
这人啊,就是不能比。
以前在南边时,逢年过节,颜家的三姐妹再是不和,也要一起出来见客,颜雪怀无论是长相同,还是穿戴,都比颜雪娇高出一截,有颜雪怀比着,颜雪娇就显不出来了。
可是现在,就这会儿,颜雪娇站在一脸憔悴的孙氏身边,就像花手绢掉进抹布堆里,要多惹眼就多惹眼,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
孙大雄没有读过几天书,肚子里没啥墨水,他想不出赞美的词,更不知道该怎么亏,只能火辣辣直勾勾地看着颜雪娇。
颜雪娇被他看得浑身难受,她强忍着想要抽人的冲动,对孙大雄说:“你好好说说,你看到颜雪怀和谁在一起?”
孙大雄终于回过神来,哎哟,亲爱的表妹在和他说话,他可要好好说,有问必答。
“我看到她和一个男的在一起逛街,那男的一看就是个有钱的。”
颜雪娇的眼睛冒出火来,光天化日下,颜雪怀和男人在一起,太不要脸了,二叔一定不知道。
“什么样的男人,老头子吗?”颜雪娇迅速脑补出颜雪怀被大腹便便的老男人揩油的场景。
那个贱人,就是给人当姨娘的货。
不,现在连举人小姐都不是了,给人当姨娘都不配,顶多就是个外室。
孙大雄一时没明白表妹为何会这样问,所以他没能顺着颜雪娇的想像说下去。
“不是老头子,挺年轻的,是个公子哥儿,一看就是公子哥儿。”
这样的公子哥,他在县城里没有见过,旧京城里可能有,但是他去旧京时,旧京的公子哥已经跑光了,他没有见到。
“公子哥?”颜雪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颜雪怀那样的,跟着她娘开个小铺子,整日迎来送往的,还能搭上公子哥?
“不要脸,勾三搭四,和她娘一样不要脸。”颜雪娇咬牙切齿。
孙大雄怔了怔,忽然反应过来,表妹恨颜家的二丫头。
对了,姑母也说是被那对母女给害的,就是因为这个,表妹才会恨二丫头的吧。
一定是这样。
“表妹,那丫头欺负你,欺负姑了,是吧,你别怕,表哥去替收拾她。”
话一出口,孙大雄猛然想起颜雪怀身边的那个少年,那人看上去挺不好惹的。
他抓抓头皮,再开口时,方才的气焰已经没有了。
“表妹,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再被人欺负。”
颜雪娇听他说话的语气,就知道他怂了。
“哼,你是害怕吧,废物。”
颜雪娇一个白眼扔过去,孙大雄连忙挺起胸脯:“一个小丫头片子,我会怕她?表妹,你等着,我这就去揍她一顿给你出气。”
说完,孙大雄就要走,孙氏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拽住他,又对女儿斥责道:“那对母女不是好相与的,我看她们不知道搭上多少男人了,要不怎么就连你二叔都打不赢官司呢,你们不要招惹她们了,离她们远一点。”
若是以前,孙氏说话颜雪娇是会听的,可是现在,颜雪娇只觉得这个娘是个拖后腿的。
就因为孙氏,大杂院里的婆子们也对她指指点点,她现在能不出屋就不出屋。
她没好气地嗯了一声,却对孙大雄笑了笑。
孙大雄还是第一次看到表妹冲他笑,他受宠若惊,一时傻在那里,眼睁睁看着表妹抹着孙氏往回走。
忽然,颜雪娇转过头来,用口形对他说了一句什么,可惜孙大雄没看明白。
回到家里,孙氏压低声音埋怨女儿:“你不要和你表哥说那些,他初来乍到的,不但不能替咱们出气,说不定还要被那对母女给算计了。”
“阿娘,你说二叔知道颜雪怀在外面勾引男人的事吗?”颜雪娇问道。
孙氏一怔,虽然她嘴上骂颜雪怀,可是心里却不认为颜雪怀会做出下贱事的,毕竟李绮娘像护小鸡崽似的护着颜雪怀,再说,她们从颜家要了那么多钱,李绮娘不会舍得让闺女去做那种事的。
“你可别对你二叔说啊,打碎骨头连着筋,别看那是个丫头片子,可也是你二叔唯一的闺女。”
要不为何母女俩一起回颜家,郭老太太却只是要弄死李绮娘,却没有对颜雪怀下手呢。
尤其是现在,孙氏毁了名节,眼瞅着是指望不上颜昭山了,她随时都有可能被休出颜家,所以她不想惹事生非,再说,长子颜景修也埋怨过她,说她不该跟着祖母挑拨二叔一家的事,更不应该跑到李食记去闹事。
颜雪娇撇嘴,对孙氏说道:“阿娘,您忘了大哥是怎么说的吗?大哥说二叔曾经想把颜雪怀许配给叶盛。”
这事孙氏也知道,可那是以前了,现在颜昭石和李绮娘已经和离了。
“不可能了,你祖母不会答应。”
“阿娘您怎么糊涂了?二叔之所以疼大哥,是因为他自己没有儿子,您看他对大哥那么好,可是对我呢,就马马虎虎,颜雪怀那么不是东西,二叔还想着要把她嫁到叶家去,可他可曾过问过我的亲事?”
孙氏心里一动,是啊,景修以前就说过的,颜昭石会对颜景修视如己出,就是因为他没有儿子。
“可以让你二叔知道,可这事不能从我们嘴里说出来,你别急,阿娘想想办法。”
颜雪娇嘴上答应,心里可是急得火烧火燎。
以前在南边时,叶盛来过颜家,她见过的,叶盛生得一表人才,喜欢穿青竹色的衣裳,人也如青竹一般超凡脱俗。
最初听大哥说颜昭石想与叶家结亲时,她还以为这是二叔的妄想,听了大哥的解释之后,她知道这件事并非没有可能。
叶盛虽是叶次辅的义子,但是他的婚姻大事,还是要由亲生父母做主。
他的亲生父母都是叶家的家生子,虽然被放了籍,可是根子上还是奴才,因此,叶盛的亲事是高不成低不就。
颜雪怀好歹也是举人家的姑娘,叶盛娶她,在身份上也没有相差太多,更何况还有高嫁低娶这句古话。
若是以前,颜雪娇也只是想想而已,毕竟是举人女儿的是颜雪怀而不是她。
可是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颜家现在怕是连她的嫁妆也拿不出来了。
父亲恨不能把她娘休了,对她也是大不如前。
如果她自己不想办法,说不定父亲真会把她随随便便就许配出去。
或者遇到个肯多出聘礼的,父亲为了多收几两银子,把她半卖半送都有可能。
可是新京城里人生地不熟,颜雪娇能想到的好亲事,就只有叶盛。
第一零八章 葱油
孙大雄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带着表妹去钻草垛子,早上醒来湿溚溚的,他洗了裤子,大杂院里没有地方倒脏水,他端了脏水出去,想要倒在胡同里,一出门,吓了一跳,手里的盆子掉到地上,脏水溅了自己一脚。
孙大雄揉揉眼睛,表妹来找他一起去钻草垛子?
新京城里有草垛子吗?
颜雪娇蹙眉,孙大雄这是怎么了?
她下意识地去看那泼到地上的水,眼皮上抬,就看到孙大雄那支楞起来的小帐篷。
若是以前,颜雪娇或许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但是自从搬进铁锅胡同,她想不明白也不行了。
大杂院里就有这个好处,到了晚上什么声音都能听到。
磨牙的、放屁的,当然听得最多的辛苦耕耘时的嚎叫与口申口吟,以及那热情洋溢的鼓掌声。
颜雪娇强忍着恶心,对孙大雄挤出一抹笑容。
“表哥,你怎么自己洗衣裳啊,以后再有脏衣裳,就拿过去,我帮你洗。”
孙大雄还是第一次听到表妹用这么温柔的声音对他说话,他受宠若惊,那个梦却越发清晰起来。
“表妹,你对我真好。”孙大雄的喉咙发干,恨不能立刻就去拉住表妹的小手。
颜雪娇却小嘴一扁,红了眼圈,孙大雄一怔,连忙问道:“表妹,你怎么了,是不是你祖母骂你了?”
颜雪娇强忍着泪水,摇了摇头:“表哥,你知道吗?我们之所以会这样,都是被颜雪怀和她娘给害的,我娘还被当众打了板子,我爹嫌弃我娘被人看了身子,想要把我娘休了,我祖母更是天天打骂我娘,连我也嫌弃了。表哥,我娘怕你伤心,不敢告诉你,可我忍不住了,表哥,我娘和我快要没有活路了,好在你来了。”
颜雪娇哽咽得说不下去了,孙大雄还是第一次看到美人落泪,心疼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伸手想给颜雪娇擦眼泪,颜雪娇后退着闪开:“表哥,不可,让人看到会连累你的。”
孙大雄气得跺脚:“这都是二房那两个娘们害的?早知如此,昨天我就把那臭丫头狠揍一顿给你出气了。”
“表哥,你不是说了,她身边有男人吗?你若是替我报仇,她一定会让她那些野汉子对付你的,你虽然英雄了得,可毕竟寡不敌众。表哥啊,颜家快要不要我娘和我了,我们只有你这一个亲人了,若是你出了事,谁给我们撑腰啊。”
孙大雄的心都要碎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姑母和表妹过的是这样的日子,这还不如在乡下呢。
“表妹,那你说该怎么办?表哥听你的。”
颜雪娇咬着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孙大雄以为她还在担心自己,连忙安慰:“以前在南边时,你常年住在县城里,你是不知道表哥在村子里有威风,谁也不敢欺负咱,别看读书写字咱不行,可若是论起打架来,我敢在孙家村认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你放心,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真的吗?表哥,你以前怎么不说呢,我都不知道你这般威风,可惜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跟着你回孙家村。”
“唉,现在村子里也不太平,等到不打仗了,我就带你回去,我娘说了,到时把东面那块地全都盖上房子,就给咱俩住。”
“嗯,那表哥啊,你更要好好保护自己,千万不要和她们硬碰硬,我和你说啊,你去......”
李绮娘并不知道,有人正在绞尽脑汁想要祸害她的宝贝女儿。
此时的她,正在熬葱油。这个季节,新京城里卖的都是大葱,也不知道福生从哪里找来一大把绿缨缨的小香葱,李绮娘决定做葱油拌面。
齐慰已经在床上躺了几日,今天大夫刚刚说他可以下床走走,他便走出了屋子。
他站在抄手游廊里活动着筋骨,一阵微风吹来,空气里夹杂着葱油的香气。
齐慰吸吸鼻子,没错,是葱油,葱香和油香混和在一起,那香味在鼻端弥漫,不浓不淡,恰到好处,熟悉而低调,就像回到小时候的国公府,每当他挑食不肯吃饭时,母亲就会亲自下厨,给他做葱油拌面。
那时家里的小厨房也是像这样,设在他们住的院子里,站在抄手廊子下,就能闻到小厨房里飘出的香气。
母亲不擅厨艺,也只会做这一道葱油拌面......
铁锅里的葱白已经炸干,李绮娘加进酱油回烧,酱油融进滚烫的葱油里,那浓郁的葱油香气似乎能够包容一切,鲜咸的酱油不但没有喧宾夺主,反而令葱油的香气有了层次,更加鲜活,鲜活得如同灶边忙碌的那道身影。
齐慰也不知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直到帮忙的常婆子惊愕地喊了一声“国公爷”,李绮娘转过身来,便看到站在门口的齐慰。
“国公爷。”李绮娘连忙施礼。
“免礼”,齐慰微笑,缓步走了进来,“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们了。”
嘴里说着打扰,却没有离开,反而在一旁的小桌前坐了下来。
常婆子吓了一跳,那张桌子连同凳子,她好像忘了擦拭,灶间的桌椅,都沾了油烟。
齐慰却毫不在意,对李绮娘说道:“能开饭了吗?”
李绮娘缓过神来,哎哟一声,这才想起灶上的葱油。
葱油里加上虾干,又点了几滴花雕酒,倒在雪白的面条上,抖开,拌匀,确保每一根面条都要沾上葱油,再洒上几颗绿油油的葱花,这才端到齐慰面前。
齐慰看着眼前的这碗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错,就是这样的面,母亲做的葱油面就是这样的,有虾干,还有花雕酒。
他拿起筷子挑起一根面送进嘴里,葱香、油香、酱香,还有虾干的鲜香,连同面条自有的面香,在唇齿之间弥漫,适可而止,却又无处不在,就如他的记忆,早已模糊,却随时随地都会想起。
李绮娘的目光却在齐慰手里的筷子上,这位威风凛凛的国公爷,吃起东西来怎地这么有趣,像个孩子似的,面条也要一根一根的吃,她记得自家闺女小时候,也是这样吃面条来着。
第一零九章 拌面
除了吃面条像个孩子以外,齐慰的吃相很好,无声无息,他吃得很慢,慢慢咀嚼,这碗面于他不是充饥,更似是在回味。
常婆子紧张地攥着自己的衣袖,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偷眼去看李绮娘,却见李绮娘面容平静,嘴角还含着一抹笑容。
常婆子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她暗暗自责,她也是在大户人家干过二十多年的人,怎地竟如没有见过世面似的,看看旁边这位李娘子,不愧是能自己开铺子做生意的,即使面对国公爷这样的大人物,也毫不怯场。
不知不觉之中,常婆子看向李绮娘的目光里又多了几分佩服。
齐慰终于吃完了那碗面,刚刚放下筷子,面前便多了一碗汤。
汤是最简单的鸡蛋汤,清清爽爽,和这碗面一样,很普通,很朴素,也很家常。
齐慰喝完最后一口汤,站起身来,对李绮娘微微颔首:“多谢。”
说完,他便转身走出了灶间。
直到他的衣角消失在灶间门外,常婆子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抚着胸口,夸张地说道:“哎哟我的天,国公爷就是国公爷,也只有在千军万马里建功立业的人物,才能有这般的气势,李家娘子,你不知道,就刚刚,我紧张得啊,连大气都不敢出了,你说怎么就能有人吃个饭,也能压得人喘上气来呢。”
李绮娘有些诧异,喘不上气来?常婆子该不会是灶间里的油烟吸得太多,肺不好了吧。
晚上,所有人全都吃完饭,齐慰把福生叫了过来,问道:“李食记的银子,你给了吗?”
福生不知道齐慰为何又想起这件事了,便道:“您还真的说对了,老板娘果真是要向您报恩,所以我就没把银票掏出来,想着等到送老板娘回去时,悄悄交给颜姑娘,我若是直接给老板娘,老板娘一准儿不会收。”
齐慰点点头,问道:“老板娘明天走吗?”
“是啊,之前说好的。”福生说道。
齐慰想了想,说道:“她来国公爷做饭这件事,若是有人想查,还是能查到的,所以你让人留点心,莫要把她们牵扯进来。”
“嗯嗯,您放心,这件事交给我了。”福生说道。
福生出了齐慰的屋子,便去了小厨房,李绮娘正在收拾自己做饭的家伙事儿,这一套东西是宝贝闺女给她置办的,她很爱惜。
“福生,你怎么过来了,饿了吗?我煮了宵夜。”
李绮娘说着便要去端,福生有点不好意思,他给老板娘的印像就是个吃货吗?
“不是不是,老板娘,我这会不饿,您别忙了。”他连忙把李绮娘叫住。
李绮娘笑着说道:“那好,若是你饿了,就自己到灶间里盛去,这里你也熟。”
“老板娘,明天您回去以后,万万不可对人说起来过国公府。”
其实不用福生叮嘱,李绮娘也知道该怎么去做。
她又不是天真的小姑娘,即使不知道齐慰中了毒,也能猜到国公爷一定是遇到不好的事了。
第一一零章 味道
这个时候,李绮娘纵有疑问也不便再提,但是她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这也是临来之前,闺女嘱咐过的。
可能是国公爷的气场太过强大,常婆子心神俱疲,已经回去躺下了。
见屋里没有其他人了,李绮娘仔细端详福生,想在他脸上看出叶老夫人的影子。
无奈,十七八岁的少年,与年逾六旬的老妪,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出相似之处。
福生被她看得浑身不对劲,他怎么觉得,老板娘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头猪。
这块红烧,这块剁馅,这块鲜嫩,烤了。
“老板娘......”
福生想说回头我把那一百两银子给你们,你想买猪就买猪,买羊就买羊,还是放过我吧。
李绮娘大手一挥,打断了福生到了嘴边的话。
“福生啊,你以前来过平城吗?我怎么看你长得像平城人呢。”
福生想问,平城人的长相有啥不同的吗?
可是没等他开口,李绮娘便自问自答了:“像,很像,你还特别喜欢吃炸麻花,炸蚕豆,炸小鱼,炸里脊,你看你爱吃的东西,不是油炸,就是重油的。”
福生想说,你闺女好像更爱吃这些东西,我吃的那点儿还是沾了你闺女的光。
可是他没说,他没有说话的机会。
李绮娘道:“有一次,我带着闺女去自家铺子,一转眼,闺女就不见了,我两条腿发软,迈出的步子都是软的,只觉得怎么都跑不动,就这样,我哭着喊着跑了几条街,摔倒了爬起来继续跑,喊得嗓子都哑了。唉,福生,你没有做过父母,不知道丢了孩子是什么感觉,那个时候,我就想谁要是能把我闺女送回来,我给他当牛做马一辈子。”
福生忙问:“那后来呢,颜姑娘是怎么被找到的?”
李绮娘看他一眼,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她钻到米缸后面,和我躲猫猫,等着我去找她,后来就在米缸后面睡着了,发现她的时候......”
李绮娘想说,发现的时候,闺女还尿了,睁开眼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藏得这么好,您怎么还能找到我?”
当然,这么糗的事,是不能告诉外人的。
福生松了口气,说道:“真好,颜姑娘真幸运。”
李绮娘终于说到正题上了,她问道:“福生,你别怪我多嘴啊,我听说你是跟着国公爷长大的,你还记得自己的家里人吗?”
福生的目光凝视着某处,渐渐失去了神采。
“......我记得我娘总是哭,我还记得我们住的地方......,不,应该是我记得那里的味道,是烧香的味道,后来我去了寺院,便知道我娘和我住的地方,一定是寺院。”
李绮娘记得闺女说过,欧阳赞失踪之后,夫人平氏带着幼子,整整一年四处烧香拜佛,求神明保佑丈夫能够回来,直到在寺院里把孩子丢了。
欧阳文韬被拐走时差两个月满四岁,也就是说,从不到三岁开始,他便跟着平氏到处烧香,要么住在寺院里,要么在去寺院的路上,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会渐渐忘记很多事,尤其是五岁之前的事,会随着逐渐长大,而越来越模糊。
而味道,却往往能令人记忆长久,对于福生,幼年的记忆已然退却,但那烧香的味道却永远留在了他的记忆之中。
“那名字呢,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李绮娘迫不及待地问道。
福生的眼珠终于重新动了,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李绮娘,接着,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记得我叫小涛,我一直都记得我叫小涛,后来我遇到国公爷,国公爷给我改名叫福生。”
李绮娘笑了,喜悦之色直达眼底。
大武和二武查到的消息,善堂里失踪的孩子就叫小涛,叶老夫人查找了十多年,迄今为止,与欧阳文韬的情况最接近的两个人,一个是福生,另一个便是小涛。
现在,福生就是小涛。
欧阳文韬,小孩子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后来便把“小韬”,误作了“小涛”。
“老板娘,您不会无缘无故问我这些,您是不是知道什么?”福生问道。
李绮娘直觉,这层窗户纸不应由她这个外人来捅破,可是福生已经问了,李绮娘觉得,窗户纸还是捅破了吧,至于双方当事人想不想认亲,什么时候认亲,这就不关她的事了。
“福生,你右脚大拇指外侧是不是有块疤?”
福生的脸色陡然变得煞白,他没有回答有或者没有,而是瞪着李绮娘,问道:“老板娘,您除了颜姑娘,还生过一个儿子吗?”
难怪老板娘对他这么好,总是担心他被饿着,还常悄悄给他寒零嘴,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母子连心。
李绮娘怔了怔,立刻反应过来,敢情福生误以为要找孩子的人是她了。
“你先说你脚上有没有疤。”李绮娘问道。
福生点点头,弯腰就要去脱鞋子,李绮娘忙道:“不用脱了,你就说有或者没有。”
福生却已经手脚麻利地脱掉鞋袜,抬起自己的脚丫子:“有,一直都有,就是越来越浅了。”
李绮娘看了一眼,福生的脚丫子白嫩嫩的,干干净净,一看就是个生活习惯很好的孩子。
“这个疤啊,听说是你小时候踢到炕桌上的热茶留下的。”
“听说?”福生不可置信地看着李绮娘,我已经把你当成亲娘了,你却来一句听说。
李绮娘叹了口气,道:“福生,你可能是叶老夫人寻找多年的孙儿欧阳文韬。”
......
入夜,齐慰从床上坐起身来,侧耳听了听,然后起身下床,走到门边,猛的拉开屋门,就见福生像个幽魂似的站在他的门外。
“我都说了,不用你们值夜,快去睡吧。”齐慰无奈地说道。
“老板娘说我是叶老夫人的孙儿。”福生可怜巴巴地说道。
齐慰仅存的睡意全都没有了,他看一眼屋外那洒了一地的月光:“进来说吧。”
福生进来,期期艾艾地把李绮娘对他说的话,原封不动又对齐慰说了一遍。
齐慰越听越是吃惊,那位叶老夫人的夫君是欧阳伯儒,而他的儿子,便是昔年的探花郎欧阳赞。
文武殊途,文臣与勋贵素来泾渭分明,因此,齐家与欧阳伯儒并没有交情,齐慰入仕时,欧阳伯儒早就过世多年,但是他知道欧阳赞,也知道欧阳赞失踪的事。
毕竟,欧阳赞是在雁门关附近失踪的,而那位去和亲的金环公主,不但是福王的女儿,而且在她还是郡主的时候,差一点做了定国公夫人。
第一一二章 香汤
半个时辰后,福生回到自己屋里,却还是睡不着。
很多时候,人的记忆就像一团乱麻,看似无从下手,可若是找到其中一个线头,便能牵扯出很长很长。
福生的记忆是模糊不清的,模糊不清的面孔,模糊不清的地方,可当李绮娘说那柿子胡同的老宅,便是他幼年生活过的地方时,他便想起一件事来。
他第一次听到柿子胡同这个地名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他记得那晚他坐在月亮下面,吃着炸蚕豆,心里浮起淡淡的忧伤。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忧伤,因此那晚他吃了很多蚕豆。
好不容易捱到四更天,福生蹑手蹑脚去了马厩,给马蹄子包上布,没走侧门,一人一马从后门出去。
苏州街有家名叫露华浓的香汤馆,是真真正正从苏州过来的老字号。
今天有户人家的女儿要出嫁,露华浓的几个婆子忙到半夜,把那位姑娘全身上下收拾得妥妥当当才回来,这回刚刚睡下,外面的大门便被敲响了。
该不会是那位准新娘有哪里不妥,娘家来叫她们过去?
大门从里面打开一条缝,露出婆子惺忪的睡眼:“有事吗?”
来人是个生面孔,十七八岁,气死风灯照在他的脸上,小脸煞白,眼圈漆黑,像极了传说中的食铁兽。
“有事,我要泡香汤。”
婆子顿时睡意全无,她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少年,莫非是哪个小倌堂子里的头牌,或者是戏班子里的台柱子?
“看我做甚?拿着。”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这少年出手就一锭银子,婆子一看,竟是比昨天嫁女儿的那家给的还要多。
“哎哟,贵客迎门,快点进来。”
管他是小倌还是戏子,管他是男还是女,白花花的银子才不分男女。
天光大亮,福生走出露华浓,乌黑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年轻的皮肤白里透红,如同剥了皮的煮鸡蛋吹弹得破,没有痘印,没有黑头,一双眼睛神采熠熠。
婆子送他出来,叹息一声,这般鲜嫩的小哥儿,可惜泡澡时不许她们上手,好在只是不让她们帮着泡澡,她还给修了眉,敷了面。
见他走远,婆子这才重又关上大门,露华浓的生意是从下午开始的,这个时辰还不到上客的时候。
街上已经有三三两两的铺子开门迎客,福生走进一家成衣铺子,挑着最贵的买了一身新衣,又去了新京城里的老字号,给自己买了新鞋新袜。
路过一家早点铺子时,他进去买了刚炸出来的油条。
他想起他住过的善堂,童年的清晰记忆是从善堂里开始的。
善堂里的管事表面上一团和气,私底下却以虐打孩子为乐。管事喜欢挑着六七岁的孩子下手,最喜欢的就是一边喝酒,一边用蘸水的竹片抽打他们幼嫩的皮肤。
那时,他最害怕的就是管事叫他来自己的房间,如果他不肯去,管事便不给他饭吃,还让其他孩子一起打他。
有一次,他看到管事把一个孩子绑上石头,沉进善堂外面的河里。
他知道那个孩子叫阿会,和他一样,也是经常被管事叫进屋里的。
他很害怕,他担心他也会被管事扔进河里,于是那天,他扑过去,咬了管事一口,管事吃痛,脚下不留神被绊了一下,摔倒在地,他便趁机跑了出去。
善堂的后墙处有个狗洞,那个洞很小,但是他也很小,他顺利地狗洞里逃了出去。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他跑到街上,饿极了便去讨饭,叫花子们欺生,追着打他,他拼命逃跑,误打误撞冲到齐慰马前,齐慰从地上抱起他,给他吃点心,又让郝冲带他去洗澡,郝冲把他搓得像只红猴子。
后来,他成了福生。
日上三竿,柿子胡同欧阳老宅的大门被人敲响,武杰还以为是颜雪怀和吕英儿落下东西又回来了,小跑着过来开门。
门打开,武杰便看到了站在台阶上的福生。
“请问你找谁?”武杰问道。
“我是小涛,我来找我的亲人。”
武杰怔住,转身便往里面跑,一边跑一边喊:“小少爷回来了,小少爷回来了!”
叶老夫人正准备出去摆摊,武杰大呼小叫地跑到后院,听到那一声“小少爷回来了”,叶老夫人怔了怔,然后一把推开武杰,大步向门口走去,听到动静的莫语和武瑞也跟着向外跑,叶老夫人率先来到大门口,她看到了门口的少年。
少年穿着新衣,站在阳光里,美好得如同清晨的太阳,眉目清朗,眸光明净,不沾半点阴翳,周身上下整整齐齐,恰到好处,就连指甲也修成了最好看的形状。
这和叶老夫人想像得不一样。
她想像中的孙儿,受尽欺凌,历尽磨难,而眼前的少年,健康明亮,神采飞扬。
可却又和叶老夫人想像得一样,因为这就是她想像过一千次一万次,孙儿长大后的模样。
这就是她的孙儿,不用滴血验亲,只看那张脸,她就知道,这是她们家的孩子。
孙儿站在门口,丝毫没有陌生人的突兀,就好像那门口的石阶,他已经走过无数次。
他不是翻山越岭踏过荆棘而来,他只是出去遛马了,回来时买了祖母喜欢吃的早点。
“小韬,你回来了?”
叶老夫人的目光变得模糊起来,透过重重水雾,她努力看清自己的孙儿,她的眼睛舍不得移开。
福生笑了:“对不起,祖母,我回来晚了。”
“不晚不晚,祖母能活着等到你,这就不晚。”
国公府里,李绮娘收拾妥当,坐在屋里等着。
昨天福生说过,会把她送回李食记。
她其实也能自己走的,可是担心被人盯上,所以福生说要送她走,她便答应了。
她看看屋角的滴漏,这个时辰了,福生怎么还没来?
不对,今天早上过来给国公爷取早食的,也不是福生,而是国公爷的小厮,以往在国公爷的饭食上,福生从不假手于人。
是不是昨天听了自己的那番话之后,那孩子受了刺激,赖在床上不肯起来了?
那是她闺女会做的事,别人家的孩子应该不会吧。
第一一三章 轿子
门推开,进来的是常婆子。
常婆子手里拿了两副纳好的鞋底。
“李娘子,我做饭不行,也就这针线还能拿得出手,可惜全都留在家里了,手边就有这两副鞋底,你别嫌弃。”
李绮娘岂会嫌弃,她不擅女红,无论是在颜家时还是现在,她们母女的衣裳鞋袜都是拿到外面去做的,李绮娘也想亲手给女儿做件衣裳做双鞋,无奈她太忙,难得有空坐下来做针线,且,她也担心女儿会嫌弃她的手艺。
她开心地接过常婆子送的鞋底,又仔细问了常婆子家的住址,承诺会送几罐亲手腌的小酱菜。
李绮娘腌的酱菜和黄家酱园的不一样,甜酸口,不太咸,她来的时候带了两小坛,常婆子尝过了,喜欢得不成。
两个女人亲亲热热地说着话,门再次推开,这次进来的是魏明政。
“老板娘,福生有事,我们恰好要出去,顺路送你一程。”
不知何时,魏明政几个也跟着福生一起称呼她为“老板娘”了。
李绮娘谢过,拿起自己的东西,与常婆子道别后,便跟着魏明政出了国公府。
和来时一样,走的是后门。
只是不一样的是,后门外面已经有人等着了。
李绮娘吃了一惊,她没想到齐慰竟然也在。
齐慰端坐马上,前后各有六名护卫,而在这些护卫后面,是一抬青布小轿。
轿子非常普通,和街上拉脚的差不多,但是一前一后两名轿夫却宽肩窄腰,格外精神。如果骑上高头大马,和那十二名护卫不相上下。
李绮娘立时明白了,这两位哪里是轿夫啊,他们也是齐慰的护卫。
只是为了不惹人注意,这才扮作轿夫。
这样的轿子换作别人,总要客气几句,才会矫矫情情地坐上去,换做胆子小的,很可能还会战战兢兢,只敢坐半个屁股在上面。
但是李绮娘却也只是冲着齐慰颔首施礼,便径自上了轿子。
齐慰目送那道身影进了轿子,才温声说道:“走吧。”
他从吕河营回来已经有几日,若是再不露面,说不定就要有死讯传出了。
李绮娘的轿子跟在马队后面,不远不近,好在齐慰等人走得也不快,一来是街市之中不能纵马,二来齐慰的身体并没有完全复原。
路过会昌街时,马队没有停留,向着福王府的方向行去,只那一乘青布小轿,不显山不露水地走进会昌街,在李食记门前停了下来。
还是上午,李食记里不会有客人,李绮娘寻思着吕英儿应该正在蒸包子,她回来还能搭一把手。
至于自家闺女,要么在后院里伸胳膊蹬腿练她那所谓的“神功”,要么就翘着二郎腿,坐在铺子里看话本子。
哎哟,那天闺女说张五嫂家的椒盐核桃不好吃,她还说要亲手做给闺女吃的,这两天去了国公府,倒把这事给忘了,今天来不及了,明天一早就去灯市街买核桃。
李绮娘心里记挂着核桃,伸手推工了李食记的门。
一开门,她还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
四张桌子全都坐满了人。
“娘,您回来了!”
闺女那娇娇嫩嫩的声音响起,李绮娘才回过神来,没有走错,这就是自家铺子,可是怎么有这么多人?
“这是干嘛呢?”
李绮娘走到颜雪怀身边,压低声音问道。
颜雪怀笑着说道:“娘,您还不知道吧,咱家把修城墙那地方的做饭差事拿下来了,那么多工匠,只有两家做饭的,到时咱家的人手定然不够,所以我现在正招人呢。”
信息太多,李绮娘一时没有适应过来,但她知道,这个时候不要问的太多,免得打扰到宝贝闺女。
她转身进了后厨,吕英儿果然在蒸包子,一个人忙得热火朝天。
看到李绮娘回来了,吕英儿又惊又喜:“老板娘,您回来了!”
这两天,吕英儿忙得团团乱,就这样,还是少赚了很多钱。
李绮娘手脚麻利地净了手,戴上围裙,问道:“外面那些人全都是新招的,要这么多人?”
吕英儿笑着说道:“不是不是,这些人全都是来......叫什么来着,对,是应聘,他们是来应聘的。”
少东家就是说的这个词,应聘。
“仔细说说,怀姐儿要招几个人?”李绮娘问道。
闺女做的事,她半道回来插不上手,可是却又好奇,不能打扰闺女,只好来问吕英儿了。
“少东家说了,要招四个人,其中至少要有两个是三十岁以上的。”
“少东家可厉害了,说招人就招人,一下子就来了这么多应聘的。”
“少东家还说,工地那边,不适合您去,也不适合让我去,但是刚开始时,要由您去带上几天,辛伯也要过去,待到那边的人能上手了,您就回来。”
“少东家还雇了人,明天就去工地上搭棚子,垒炉灶。”
李绮娘暗暗吃惊,她不过走了两天,宝贝闺女竟然做了这么多事。
待到李绮娘和吕英儿把包子上了屉,颜雪怀也把人手初定下来了。
所谓初定,就是还要在选定的人里面再选。
总共七个人,三男四女。
李绮娘这才知道,今天来的这些人里除了两个小伙子是辛伯找来的,他们是小五子的发小,其他人全都是老崔帮忙找的。
老崔就是做旧家具的那位,李食记用的桌椅板凳都是从他那里买来的。
颜雪怀急着招人,原本是想全面撒网,别看她穿过来还不到半年,可是颜姑娘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人缘好得不成,一来二去,竟也认识了不少人。
颜雪怀最先去的就是老崔那里,老崔离这里最近,她挑着最近的先去。
没想到她刚说了要招人,那些正在干活的工匠,连带着搬搬抬抬的伙计们,立刻踊跃报名。
他们是给自家亲戚报名。
这年头,新京城里的人家,谁家没有几个来投奔的亲戚啊。
不仅他们有,老崔也有,现在给老崔干活的这些人里,就有几个是来投奔他的亲戚。
第一一四章 孙子
这些人全都不是远道而来,最远的也就是四五百里,裕王现在还没有打过长江,真若打到他们的家门口,说不定还要好几年。
可是皇帝迁都了,没等裕王的军队打过来,各地便自己先乱了,就像吕英儿老家那样,当地的豪绅豢养土匪,四处烧杀抢掠,老百姓们没了活路,只能跟着皇帝一起跑,尤其是在新京有亲戚的,哪怕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也要巴巴地跑过来投靠。
在新京,买房置业的,有亲戚能投靠的,或者像李绮娘母女这样开铺子做生意的,全都能到衙门里上户籍,从此变成新京百姓。
即使买不起房子,只要租了房子,或者找到工作,也能由房东或者东家做担保办户籍。当然,肯给做担保的房东少之又少,东家倒是有的,比如吕英儿,便是李绮娘给她做的担保。
而那些既买不起房,又没有房东担保,更没有亲戚可投靠的,就是流民。
亲戚家里也不是能长住的,但凡是有点志气的,谁也不愿意寄人篱下。
因此,颜雪怀睡了一觉,早上来到铺子,门外便等了一群人。
被留下的七个人里,有小五子的两个发小。
说是发小,其实也是亲戚,他们是小五子嫂子的娘家兄弟,都是身强体健的壮小伙,牛犊子一样。
另外一个名叫崔旭的,虽然长得不太壮实,年纪也更小,只有十六岁,看上去文文弱弱。
但是颜雪怀之所以会留下他,是因为他在来新京之前,已经学过五年厨艺了。
这方面李绮娘最了解,别看他已经学厨五年,除非是在自家开的小食铺里,否则最多也只能给大厨打打下手,大多数人连这个资格也没有。
所以崔旭来到新京以后,至今也没能在酒楼里找到工作,老崔见他会做饭,便让他在自己里,给伙计们煮饭,可是没过几天,老崔的婆娘就有意见了,嫌崔旭炒菜放的油太多,盐也太多,总之,就是崔旭做饭太费钱,远不如她的娘家大姨,老崔被婆娘念叨的心烦,刚巧李食记招人,老崔便让崔旭过来试一试,能被挑上最好,挑不上还回来给伙计们煮饭,他婆娘在的时候,少放点油就行了。
李绮娘把崔旭叫到后厨,让他当场炒了一个菜。
崔旭的刀功很不错,菜的味道也不错,就是有些怯场,一看就是缺少历练。
另外的四个女的,全都是三四十岁的婆子,会和面,会蒸馒头会烙大饼,也会蒸包子包饺子,而且个个有一把子力气。
其实今天来的婆子全都差不多,这个年纪的乡下妇人,可能不会炒菜,但是却没有不会做饭的。
颜雪怀之所以会选中这四个人,是因为她们的儿女全都大了。
颜雪怀告诉这些人,先在李食记试用五天,五天之后再定去留。
不能留下的也不会白干,每天给二十个铜板。
至于留下以后的工钱怎么给,颜雪怀没说,这事她还要和李绮娘商量。
李绮娘对宝贝闺女挑选的这七个人都很满意,试用的第一天,她差点就想说,这七个人全都留下吧。
不过不用急,一来用不到这么多人,二来这些人还要仔细看一看。
忙忙碌碌一个上午,中午的时候却没见到莫语过来取饭。
李绮娘猛的想起昨晚的事,对颜雪怀说道:“唉,看我这记性,一忙起来就把重要的事也给忘了。”
她把自己捅破了那层窗户纸,甚至还看了福生的脚丫子,以及今天早上没有见到福生的事,全都对颜雪怀说了。
颜雪怀没想到自家老娘这般生猛,居然直截了当合盘端出了。
她拍拍李绮娘的肩膀,竖起大拇指:“娘,您好样的。”
“福生会不会受不了刺激,自己躲起来静一静?”李绮娘问道。
颜雪怀也不知道,她和福生又不熟,顶多就是请福生吃过零嘴而已。
“刚好今天咱们铺子里有这么多帮忙的,我又不怕,我回柿子胡同,既给叶老夫人送饭,也把昨天的事和莫语姑姑通个气。”
李绮娘也是这样想的,她把装好的食盒递给颜雪怀,道:“快去快回,记得回来吃饭。”
颜雪怀答应着,接过食盒便准备回柿子胡同。
可是她还没有走到门口,便看到打开的大门里走进来的人。
福生!
叶老夫人!
福生打扮得像是要去相亲一样,搀扶着叶老夫人走进了李食记。
叶老夫人也穿得很正式,一袭寿字暗纹的墨绿褙子,戴了一整套的祖母绿头面,一看就是......陪着孙儿去相亲的。
颜雪怀的大脑飞快转动,这两位居然是一起来的,一起来的,一起来的!
“叶奶奶。”
颜雪怀上次打招呼,一眼看到随后进来的莫语,莫语也看到了她手里的食盒,顿时明白过来,忙道:“你这是要回去送饭吗?你看看我,应该早点过来和你说一声的。今天家里有大喜事,老夫人说要出来吃,这顿团圆饭一定要来李食记。”
颜雪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大声喊:“娘,您快来,快点!”
李绮娘还在后厨里忙活,闻言还以为宝贝闺女出了什么事,连围裙也顾不上解,扔下菜刀就跑了出来。
颜雪怀指着福生说道:“娘,叶奶奶找到孙子了,您快看看,叶奶奶的孙子长得多好啊!”
说得好像她是第一次见到福生一样。
她的声音比平时大了至少五倍,正在门口买盖浇饭买包子的,闻言全都探头往里面看。
这当中至少有一多半人就是会昌街上做生意的,还有是住在这附近的。
当初欧阳惠占着铺子不肯给,欧阳本家帮着他一起吃绝户的事,这附近的人就没有不知道的。
她的声音比平时大了至少五倍,正在门口买盖浇饭买包子的,闻言全都探头往里面看。
这当中至少有一多半人就是会昌街上做生意的,还有是住在这附近的。
当初欧阳惠占着铺子不肯给,欧阳本家帮着他一起吃绝户的事,这附近的人就没有不知道的。
第一一五章 骗子
张里正翻翻眼皮,我用脚趾头也能猜到你会这么说。
张里正的老姨是欧阳族长姐夫的二姑的大姑子的亲妯娌,彼此也算是沾着亲。这些年来,欧阳族长明里暗里偏帮欧阳惠,和本家那些老头子们一起,恨不能把叶老夫人的家产拿过来平分,张里正表面上假装不知道,私底下关上门没少骂娘。
今天为啥会过来报信?就是想看看欧阳族长生气的样子。
人生的乐趣,便是看讨厌的人如何烦恼。
欧阳族长不只烦恼,他还咬牙切齿。
原本已经在炕上躺了几日,眼看就要把装病变成真病的人,一下子就生龙活虎起来。
张里正不能留在这里,他要换个地方等着看下一场。
下一场来得很快,叶老夫人一家的团圆饭刚刚吃完,祖孙两个前呼后拥出了李食记,正准备回家的时候,欧阳本家的一大群人便雄纠纠气昂昂的来到了。
为什么不是去柿子胡同,而是来半路上堵截?
一来他们若是去柿子胡同,要么不能进门,要么进门后也被叶老夫人轰出来,他们这群人,与叶老夫人已经斗了几十年,如果他们对叶老夫人有办法,也就不会默默支持欧阳惠这个晚辈了。
二来去柿子胡同,当然比不上在大街上当众掀穿骗局来得痛快。
什么孙子,狗屁,谁知道是老虔婆从哪里找来的小子滥竽充数的。
这老虔婆,为了她那点家底,这些年没少折腾,夭蛾子一个接一个,瞧,现在连孙子都找来了。
福生并不认识这些人,眼瞅着被人拦住去路,福生便问叶老夫人:“祖母,这些人是来找我们的吗?”
叶老夫人冷笑:“这些都是欧阳家的族长,族老。”
说完,叶老夫人便朗声说道:“族兄族弟,还有这几位大侄子,你们来得正好,这是我孙儿文韬,明日还请你们开祠堂,我孙儿要给列祖列宗上香。”
“你孙儿?谁能证明这是你孙儿,我看他就像个骗子。”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率先喊叫起来。
叶老夫人微微一笑:“三从兄,当年我家老太爷过世,你是第一个来我家,要把我儿子阿赞接到你家里去,你说我一个妇道人家,不会教导儿子,所以你要替我养儿子,我没有答应,你便怂恿家中女眷四处说我克夫,怎么,我没有让你把我儿子养废了,你就不乐意了?”
叶老夫人又看向站在三从兄旁边的一个老头:“四从兄,三从兄没能接走我儿子,于是你便让你那不成器的外甥,趁我儿子下学的时候,带着我儿子去那烟花之地,我儿子没有被带坏,反倒是你自己的儿子,跟着你外甥学会了喝花酒,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两个老头子气得老脸通红,这么多年的事了,这才虔婆居然还没忘,还要提。
“叶氏,你翻什么旧帐,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现在随便找来一个小子,就说是你孙子,你当我们欧阳家是菜园子,阿猫阿狗都能进来的?”
“是不是我孙子,不是你们说了算的,你们算什么东西,有何资格对我孙子指手划脚?怎么,今天我把孙子找回来了,你们不高兴?看我孙子一表人才,你们眼热?”叶老夫人背脊挺得笔直,这是她的孙子,她等了十几年才等回来的孙子。
见叶老夫人如此强势,欧阳族长连忙看向自己的父亲二老太爷,二老太爷面色阴沉,上下打量着福生,问道:“你说你是欧阳文韬,有何凭证?”
福生摇头:“没有凭证。”
二老太爷又问:“可曾滴血验亲?”
围观的街坊里有人说道:“你们这不是故意刁难人吗,人家的父母全都不在,怎么滴血验亲?”
二老太爷等得就是这句话,他冷笑道:“也就是说,根本没有滴血验亲,更没有任何凭证了?这和骗子有何区别,就是那骗子,也要有个来龙去脉吧。”
欧阳本家这边,立刻便有人附和:“就是骗子,不知道是从哪儿找来的,说不定是雇的。”
又有人冲着福生说道:“小子,你是哪个小倌堂子的?你别给人当孙子了,还是去当面首吧。”
欧阳族长也来了精神,他大声说道:“去报官,快去报官,这里有人冒充我欧阳家的子孙。”
“是啊,报官去!”
“这就是骗子,去报官!”
福生微笑,对欧阳族长说道:“那就有劳你们去报官吧,当年带走我的那个拐子已经抓住了,据那拐子交待,当年是有人雇他把拐走的,如今我既然回来了,这个案子也该好好查一查了。”
周围看热闹的人全都吃了一惊,啥?叶老夫人的孙子被拐走的事,还有内情?
不但这些人吃惊,就连颜雪怀也吃惊了。
她既没听叶老夫人说过,也没能莫语说过,大武二武也没有说,莫非这是福生自己查到的?
福生说完,便对叶老夫人说道:“祖母,我们还是回家等着吧。”
叶老夫人点点头,对欧阳本家的人说道:“该报官的去报官,该回家等着衙门传唤的,就回去好好想想这口供该怎么给,余下的就散了吧。”
说完,叶老夫人冲着这群人挥挥手,就像轰鸡赶鸭一样。
三老太爷和四老太爷怔了怔,气得吹胡子瞪眼:“胡说八道,你是说是我们串通拐子把你拐走的吗?满口胡言!”
福生冲他们笑了笑:“我可没说是你们干的,在衙门还没有上门来锁人之前,你们不必惊慌,一大把年纪了,万一有个好歹,还要让人把你们抬上公堂。”
他的话音方落,人群里便爆发出一阵笑声,三老太爷和四老太爷指着福生的鼻子,气得嘴唇发抖:“目无尊长!”
“你们不是说我是骗子吗?怎么又想给我尊长了?莫非你们明知我就是欧阳文韬,却为了一己私利不肯承认?”
“你你你......”
“你你你把舌头捋顺了再说话。”
“你你你......”
“你你你个屁!”
第一一六章 报官
福生搀扶着叶老夫人,穿过人群,向着柿子胡同走去。
欧阳族长气急败坏,对二老太爷说道:“您放心,等到衙门的人过来了,我看他们还敢不敢继续嚣张。”
二老太爷紧锁着眉头,问道:“你真让人去报官了?”
“是啊,那小子一看就是骗子,我......”
“胡闹,胡闹,这是欧阳家自己的事,闹到公堂上去,你是想让整个平城的人看笑话吗?”二老太爷把手里的拐杖往地上重重一磕,低声吼道,“快去把人叫回来,不要报官!”
欧阳族长一怔,刚刚他说报官的时候,族老们全都同意,再说,这件事摆明就是老虔婆搞出来的,让衙门出面吓一吓,看老虔婆下次还敢不敢出夭蛾子。
“父亲,儿子觉得这件事闹到官府也未尝不可......”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二老太爷便怒道:“少废话,把人叫回来!”
欧阳族长无奈,只好又让人去追前面去报官的人。
可是晚了,刚才欧阳族里的人堵住去路的时候,某位开食铺的少东家,已经让人去报官了。
来的是五城司的人。
他们正在隔壁街上,听说会昌街上有人聚众闹事,立刻便过来了。
欧阳家去报官的人,刚刚走到街口,就遇到了五城司的人。
“官爷官爷,有骗子,有个骗子冒充我们家的人,你们来得正好,快去抓骗子吧。”
郝冲一听就乐了,他被齐慰关了几天,今天早上齐慰去面圣,他才被放出来,还以为又是逛大街无聊的一天,没想到第一天巡街就遇到抓骗子这么有趣的事。
郝冲大喜,还以为只是有人聚众打架,没想到还有骗子可抓。
一行人杀气腾腾过来的时候,小骗子福生已经陪着他祖母回家去了,欧阳家的人走了一半,还有一半正准备离开,没办法,上了年纪,被那小骗子气得不轻,差点就要躺下了。
“骗子呢,骗子在哪儿?”郝冲问道。
欧阳族长连忙走过来,抱拳道:“小辈们不懂事,自家的事也要去惊动官爷,没有骗子,就是家里的一点小事,是小事。”
“你明明说叶老夫人的孙子是骗子的,还说去报官,我们都听到了。”
说话的是个孩子,欧阳族长不认识,可是会昌街上的人全都认识他,这是单伯的孙子阿宝。
阿宝这样说了,阿宝的小伙伴们也争先恐后大声说:“是啊,是你说要抓骗子的,是你说的。”
郝冲一听,就板起脸来,对欧阳族长说道:“究竟有没有骗子?”
“没有,没有。”
“有,他说有的。”
这时,颜雪怀从人群里挤过来,对郝冲说道:“郝将军,我做证,刚刚欧阳家的人,全都说福生是骗子。”
欧阳族长大怒,对颜雪怀说道:“哪来的小丫头,我家的事和你没关系。”
“我就住在叶老夫人家里,你说这事和我有没有关系?”颜雪怀反问。
郝冲不理会他们打嘴仗,他只对颜雪怀前面说的那句话有兴趣。
“你说谁?福生?这事和福生有什么关系?”
颜雪怀道:“福生是叶老夫人的孙儿,今天认祖归宗,结果欧阳家的这些人骂福生是骗子,还说福生是小倌堂子里出来的,对了,我以前都不知道福生是小倌堂子的呢。”
“呸!谁说福生是小倌堂子里出来的?谁说的,给老子站出来!老子保证不打你,谁说的,站出来!”
郝冲很生气,事情很严重。
他才不管福生是不是叶老夫人的孙子,他在意的是福生是小倌堂子里出来的这件事。
郝冲初来乍到,他不知道叶老夫人是谁,可是五城司的这些人却是知道的。
他们虽然大多都是旧京城里过来的,但是他们就是负责这一片的,想不知道都不可能。
他们当然也认识福生,即使不认识,也听说过名字。
天呐,谁能想到,刚过晌午,就吃到这么一个大瓜。
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恨不得立刻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家里人,再告诉亲朋好友。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定国公身边有了欧阳家的人。
所有人屏住呼吸,看着郝冲大喊大叫。
“姓欧阳的一个也别走,都给老子说清楚,你们谁说福生是小倌堂子出来的,说啊!”
“今天不说清楚,谁也别想走!”
欧阳族长心里硌登一声,坏了!
他不知道郝冲的来历,但却知道能进五城司的,要么是勋贵子弟,要么也是武将家的孩子,这些人哪个都不好惹,看这个姓郝的,分明是和那个小骗子,不,叫什么福生的是认识的。
不仅认识,看来关系还不错。
欧阳族长忽然有些后悔了,他不应该莽撞的,他应该先打听清楚那个骗子的底细,然后再和族老们商量对策。
往常他明明不是鲁莽的人,今天是怎么了?
这个时候,欧阳族长来不及自责,当然也不会想起,他是听了张里正那绘声绘色的描述之后,才迫不及待地跑过来的。
“误会,都是误会,真的是误会,小孩子不懂事,真不懂事。”
郝冲是谁?那是出名的混不吝,岂会因为一两句误会就翻篇的,五城司的其他人也不是吃素的,众人一起指责,于是欧阳族长无奈,只好扯过族里的一个晚辈,就是骂福生是小倌的那个,当着郝冲的面,借了自家老爹的拐杖,给了那小子几下。
郝冲便问:“福生是小倌堂子出来的吗?”
欧阳族长忙道:“不是,当然不是。”
人群里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那他是叶老夫人的孙子吗?”
欧阳族长怔住,不知该说什么,嘴唇翕翕,好不容易才说了一句:“此事族中待议。”
郝冲啐了一口,转身对五城司的一众人说道:“我要去看看我那大侄子,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就去给人当孙子了,你们有人跟我一起去吗?”
这个......
虽然大家都想去,可那是齐福生啊,算了吧,还是不要去了,反正郝冲是个大嘴巴,明天一准儿会告诉他们的。
郝冲问了叶老夫人的地址,一个人大咧咧地走了。
第一一七章 大锅(月票满百加更)
见郝冲走了,欧阳族长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拉过一个五城司的人,悄悄塞了一锭银子,陪笑说道:“咱们上次见过,官爷还记得不?”
这位把银子一揣,皮笑肉不笑:“记得,那个藏死人的宅子,不就是你的吗?”
好吧,又戳到欧阳族长的心窝子上了,他那宅子,唉,现在还贴着封条,想要便宜卖给收凶宅的都不行。
无论如何,有了这锭银子,欧阳族长终于打听到福生的来历了。
“我就说你们欧阳家的人是不是傻啊,这样的子孙,谁家不是抢着要,你们还说人家是骗子。”
欧阳族长的脸色就像掉到染缸里,红一阵绿一阵,五彩缤纷,煞是好看。
欧阳族长带着一堆子孙,扶着搀着几位族老,终于离开了会昌街。
见他们走了,五城司的人哈哈大笑。
如果白痴会飞,这欧阳家就是鸽子场。
颜雪怀回到铺子里,李绮娘看她一眼,问道:“看完热闹了?”
“咦,娘啊,您不问问这事怎么样了?”颜雪怀奇道。
李绮娘拿了条温毛巾递给女儿:“擦擦脸,你看你那脸上,一层灰。”
颜雪怀一边抹脸,一边追问:“娘,您就不好奇吗?”
李绮娘无奈地说道:“福生那孩子做事有分寸,这种小事,他一定能处理得妥妥当当,再说,还有国公爷呢。”
颜雪怀皱皱鼻子:“国公爷高高在上,是不会亲自插手这种小事的。”
“谁说国公爷不会管这种小事的,他很细心,福生那么懂事,就是国公爷教出来的。”李绮娘一边说,一边拿出香膏子往女儿脸上抹。
颜雪怀非常抗拒,这古代的香膏子还真是香膏子,太香了。
“对了,刚刚福生给了我一张银票。”
颜雪怀把银票掏出来,足足一百两。
“什么银票?”李绮娘蹙眉。
“您这两天的工钱啊,一百两呢,娘,这两天您累不累,这么高的工钱,一定很累吧,晚上我给您做个按摩。”
若是往常,听到闺女要给她做按摩,李绮娘早就笑弯了眼睛,可是今天,她却顾不上这个,追问道:“这是福生给的工钱?你怎么就收下了?国公爷对咱们有恩,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咱们怎么能收钱呢。”
“为什么不收?一码归一码,这是劳动所得,是我们应该收的,不能混为一谈。”
“你这孩子,回头把钱还回去。”
“不还!”
“那娘自己拿银子还上。”
“您的钱都是我的,这是您自己说的,您不能说话不算数。”
“是你的我也要还。”
“那是我的钱,不能还,您要是把钱还给他们,我就不吃饭,绝食!”
好吧,前面说的都是废话,最后这两个字才是最有用的。
李绮娘只好妥协,心里却盘算着要再为国公爷做点什么。
当然,无论做什么,都要建立在宝贝闺女同意的基础上。
颜雪怀大获全胜,为了安慰老娘,她狠狠抱了抱李绮娘,李绮娘被闺女抱得哭笑不得,细胳膊细腿的,力气却不小。
颜雪怀每天至少练上一个时辰,若还是刚穿过来时的病猫样子,那才奇怪了。
她之所以看上去还是很瘦,主要原因还是她在抽条儿,她娘投喂的那些好吃的,全都用来长个子了,只长个子不长肉。
正在抽条的小姑娘揣着那张一百两的银票,带上大壮和大牛,准备出去买大铁锅。
在工地上做饭,和在李食记里不一样,就没有小炒这一说,用的都是大铁锅,越大越好。
颜雪怀一直想雇两个能干力气活的壮小伙,现在终于有了,当然要让他们去把大铁锅扛回来。
还能省下雇车的钱。
大壮和大牛就是小五子的发小,人如其名,壮得牛犊子一样。
颜雪怀昂首挺胸走在前面,大壮和大牛紧随其后,颜雪怀不用自拍,也知道自己现在很拉风。
可是这拉风也只是瞬息之间,她就看到了晏七。
晏七瞪着眼睛看着她,不,是看着她身后的大壮和大牛。
这两个是什么人?
“你要出去啊?”晏七云淡风轻地打着招呼。
“我去买锅。”颜雪怀忽然想起那只狗,狗富贵。
她立刻转身往自家铺子的方向张望,嗯,她娘没有出来,好,太好了。
“真巧,我也想买锅,我和你一起去吧。”晏七笑眯眯地说道。
颜雪怀歪着脑袋看着晏七:“你不用读书,也不用做事,每天就是像这样无所事事,虚渡光阴?”
晏七......
“我其实......我其实很想做一番事业的,可是我爹不答应,我现在正在想办法,并不是真的在虚度光阴。”
颜雪怀点点头,没有说话,带着大壮和大牛呼啸而去。
晏七见了,连忙跟上。
不远处,孙大雄从一棵大树后面闪身出来,看着远去的四个人,没错,其中一个,就是那天遇到的那个人。
他要回去告诉表妹,他没有看错,颜雪怀真的和那个有钱公子勾搭在一起了。
两个时辰后,晏七兴冲冲回到柳树胡同,陆锦行见他回来了,摇着新买的鹅毛扇看着他。
晏七皱眉:“你当你是诸葛孔明吗?从哪里找来的扇子,掉毛了。”
陆锦行早就习惯了晏七的冷嘲热讽,这是他与晏七的相处之道,别人不懂。
“你和颜姑娘在一起的时候,有人盯梢。”
“嗯。”
“你知道?”陆锦行吃惊。
晏七翻着眼皮,阴恻恻地看着他:“你当我是瞎子吗?”
“不瞎不瞎,你耳聪目明,我就说嘛,除非是你默许的,否则哪个小贼敢盯你的梢,对吧?”
“少废话,查清那人是怎么回事了吗?”晏七没好气地问道。
“什么路子啊,那就是颜家的一个狗屁亲戚,现在也住在铁锅胡同。”陆锦行说道。
晏七冷笑:“这还用查吗?我能不知道他是颜家亲戚吗?”
“你连这个都知道?不对啊,你也没有亲自去查啊,难道是颜姑娘告诉你的?”陆锦行表情夸张得很是辣眼。
“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不用你管,你就让人盯着那小子,若是他想做对颜姑娘不利的事,只管往死里打。”
第一一八章 翠仙
傍晚时分,颜雪怀回到柿子胡同时,福生已经走了,是跟着郝冲一起走的。
莫语悄悄告诉颜雪怀:“小少爷原本想要留在这里的,说是国公爷给了三天假,可老夫人坚持让小少爷回去。老夫人说本家那边既然知道小少爷是在国公爷身边当差的,接下来这几天少不得要过来惺惺作态,与其那样,小少爷还不如回国公府。
老夫人还说她身板硬朗,不用小少爷侍候,小少爷不忙的时候,回来看看她老人家就行了,真正的孝道是在心里,有孝心就行了。
家就在这里,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颜雪怀心情很好,李绮娘是昨天晚上对福生说的,今天一大早,福生就一身光鲜地回来了,前后只有几个时辰。
或许别人无法理解,这种听上去匪夷所思的事情,难道福生不用去查,不用考虑吗?只从外人的嘴里吃了那么几句,就全都相信了?
但是颜雪怀理解,她完全理解。
每当有人想要领养孩子,孤儿院里的孩子们便会自发地洗脸洗手,换个自己最漂亮的衣裳,干干净净地站到人前,满怀希冀地看着来人,哪怕那个人的目光只是在他们的脸上多停顿一秒,也会下意识地露出最灿烂的笑容。
孩子们从不会去想,那个来领养他们的人是真善还是伪善,那个未来的家,是天堂还是地狱。
或许在若干天或者若干年后,那被领养的孩子会后悔,但是在被领养的那一刻,他是开心快乐的,因为他太渴望一个温暖的家了。
曾经,颜雪怀也是那些渴望被领养的孩子中的一个,那时她一直不明白,她那么漂亮那么健康,为什么从来没有人领养她呢。
重活一世,她终于明白了,之所以没有人领养她,是因为她不是真正的孤儿,她是杀人犯的女儿。
颜雪怀搬了张小板凳,坐在门洞里,一边嗑瓜子一边等着李绮娘。
李绮娘和吕英儿回来的时候,还没有敲门,门就从里面打开了,看到来开门的不是武杰或武瑞,李绮娘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家闺女出了什么事,待看到那一地的瓜子壳,她这才放下心来。
“怎么在这儿,冷不冷啊?”
李绮娘一边扫地一边问。
“以后我会疼您,不让您受苦。”颜雪怀说道。
李绮娘把手里的笤帚塞给她:“娘知道了,你先把你吃的瓜子壳打扫干净。”
第二天,母女俩带着大壮和大牛,连同辛伯,以及雇来的力夫,一起去了工地。
李绮娘指手划脚了一番,棚子怎么搭,灶台怎么盘,辛伯说道:“行了,这里交给我,我盯着他们干活,你们回去吧。”
李绮娘担心辛伯太累,把大壮也留下,母女俩带着大牛打道回府。
铺子里还有几位候选伙计,李绮娘特别忙,颜雪怀也想搭把手。
吕英儿见她工作热情空前高涨,便端来整整一大盆煮鸡蛋。
“少东家,你剥鸡蛋壳吧。”
迄今为止,颜雪怀最拿手的就是剥鸡蛋了。
可是她不想啊!
万般无奈,颜雪怀重又变成了毫无感情地剥蛋工。
在平城,除了会昌街、灯市街、苏州街这些繁华热闹的地方,还有一些地方也很热闹,不一样的热闹。
比如胭脂巷,比如添香胡同,比如与会昌街隔了两条街的翠仙小街。
翠仙小街真的是一条小街,还不如会昌街的一半,若是没人指引,说不定还找不到。
但是翠仙小街在新京城里很有名,但凡是男人,无论有没有来过,就没有不知道这地方的。
其实翠仙小街没有名字,至少在官府的舆图上是没有名字的。
之所以大家都把这条街叫翠仙小街,是因为十年之前,这条街上有位叫翠仙的姑娘红极一时,以一己之力,打败了胭脂巷和添香胡同的众多头牌,连续两年坐上平城花魁头把交椅,于是她所在的这条无名小街也就变成了翠仙小街。
翠仙姑娘现在还在这条街上,翠仙阁就是她开的。
翠仙阁是茶楼,至少表面上是茶楼。
总有人喜欢这种调调,若是说这地方是做皮肉生意的,他一准儿会说下做,可若是换个招牌,什么茶楼啊书坊啊,那便是雅,大雅。
平日里大雅的人还真不少,翠仙阁一桌难求。
不过那是在晚上,白天的时候,翠仙阁也是门可罗雀。
当然,对于有些人来说,寻欢做乐不分白天还是晚上。
此时,翠仙阁里只有三桌客人,其中一桌的客人,明显不上档次,没叫姑娘陪着饮茶,就是两个人,两杯茶,却说得口沫横飞。
“真的假的?会昌街上也有暗门子,我不信,谁会到那儿开暗门子啊,就那地方,做啥生意都能赚钱。”
“我能骗你吗?那又不是我开的,就昨天,我老乡刚去爽过,啧啧,小姑娘才十四,嫩生生的。”
“真是在会昌街?我常去会昌街,你说的是哪一家?”
“就是开食铺的,叫什么李食记,听说还是位举人家的姑娘呢,跟着她娘开食铺,啥食铺啊,就是卖肉呗。”
这时,隔壁桌的一个女子站起身来,冲着这两人说道:“你们少在这里胡说八道,我在李食记吃过包子,人家根本不是你们说的那样,就是正正经经做生意的。”
两个汉子哈哈大笑:“是做生意的,你不也是做生意的吗?”
那女子一个眼刀子扔过来,骂道:“老娘的生意也做不到你们头上,穷鬼。”
“咦,你个臭娘们,你说谁是穷鬼呢,你再说一遍!”
“说的就是你们,穷得连盘花生米都吃不起,还敢来翠仙阁闹事,滚滚滚!”
几个原本坐在门口聊天的壮汉闻言走了过来,对那两个人说道:“结帐了吗?结完帐就走,少在这里占着桌子穷吧吧。”
两人无奈,只好扔下一块碎银灰溜溜地走了,没办法,这地方太贵了,两杯没什么味的清茶就要四钱银子,抢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