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九三章 烦心
田珍珍再三思忖,最终还是没让高刘两家的媳妇过来。
请妖容易送妖难!
一场中风,郭老太太已经去了半条命,原本就是半截入土的老棺材瓤子,一番折腾下来,还能活多久?
田珍珍不用放眼望去,只看眼皮底下,她就看到了郭老太太的尽头。
可是高家和刘家的那些妖孽,身强力壮,田珍珍可不想把一辈子用在和她们斗智斗勇上面。
丫鬟得知给老太太收拾屎尿的倒霉蛋,最终还是自己,心里委屈,可是却不敢在田珍珍面前表现出来,太太怀着小少爷,金贵无比,她可惹不起。
既然不能抱怨田珍珍,那么总要有人让她出出气吧,于是丫鬟服侍郭老太太的时候,少不得又掐又拧,郭老太太气急,靠在床上骂街,无奈毕竟是中过风的人,口齿不清,没骂几句,口水就顺着一侧的嘴角往下淌,田珍珍只看了一眼,便恶心得不成,索性让丫鬟关上门窗,眼不见心不烦。
郭老太太屋里的门窗虽然关上了,可是在此之前,还是有骂声传到了隔壁。
高家和刘家,每天早晚都会侧着耳朵听墙角,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专心养胎的田珍珍不同,高家和刘家无论男女,为了生计,每天少不得要出门。
尤其是高家和刘家的女人们,她们能打听到的消息,远比田珍珍要多得多。
衙役的老婆告诉她们,颜二老爷在衙门里混得不好,那些下乡的苦差事,全都落到他头上。
得罪同僚了?那倒是没有,他初来乍到,他也不敢。
听说是县太爷不待见他。
为啥不待见?是嫉妒他有才?
嫉妒个屁!听说他以前的老婆,和离以后嫁给了大官,是很大很大的官,县太爷都惹不起的官。
所以你说,县太爷脑子进水了,才会器重颜二老爷?县太爷就不怕上司怪罪下来,给他穿小鞋?
高刘两家的人,一轮打听回来,心都凉了。
他们后悔了!
颜二老爷和离的事,他们早就知道,他们比时丰县的人知道得更早。
他们就是从平城过来的。
可是他们也不知道,那位下堂的颜二太太竟然还能再嫁,嫁给了大官。
如果他们早点知道,不,如果他们能掐会算,打死也不会往郭老太太跟着凑,更不会一起南下。
若是能留在清水县倒是也好,清水县有钱啊,随便找个铺子打杂,每个月至少一两银子,可是时丰县不一样,这地方穷得只剩下人了,辛苦一个月,别说一两银子,就连半两的工钱也没有,更何况,这还是能找到工作的情况下,这地方的工作可太难找了。没办法,穷人多,工钱卷得不能再卷了,你觉得全月无休给五百文,不包吃住这太低?对不起,比你身强体壮的只要四百文,而且自带扫帚抹布!
以前觉得这地方穷就穷吧,无论如何他们还有位主簿大人可以依靠。
可是现在,他们觉得,以后谁依靠谁还不一定呢。
于是这两家人便开始寻找新的出路,真要舍掉颜家,他们还是不太愿意,毕竟现在住的房子,租金还是颜家给出的,再说,颜家不能白把他们拐过来吧,即使他们以后不依靠颜家了,也要让颜家补偿他们。
高刘两家的女人们又出去打听,这一次,新的惊喜来了!
带回惊喜的是刘家媳妇。
牢头的媳妇告诉刘家媳妇:这位颜二老爷,头上早就长出草来了!
原来,县衙的衙门里前阵子抓了一个贼娃子。
这个贼娃子不是本地人,而是清水人,没错,就是颜二老爷以前当官的地方。
贼娃子是被自家亲戚忽悠过来的,原本以为过来以后能继承亲戚家的财产,没想到来了以后才知道,亲戚家只想让他当免费长工,于是这才一气之下,偷了亲戚家的驴,卖掉换了银子,被亲戚告到衙门,吃上了牢饭。
牢头闲着没事,和贼娃子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颜二老爷身上,时丰县偏僻,牢头活到四五十岁,也只见过两个从清水县来的人,一个是这贼娃子,一个就是颜二老爷了。
于是,贼娃子便说了一个在清水县几乎家誉户晓的大新闻!
颜二老爷的年轻媳妇,和自家姐夫有一腿,两人常到县学附近的暗门子刘春芳家里私会,那小媳妇是带着肚子,和颜二老爷拜堂成亲的!
牢头的老婆千叮咛万嘱咐:“这事我也就告诉了你一个,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啊,人家毕竟是当官的,咱们惹不起。”
刘家媳妇回来就告诉了自家妯娌们,妯娌们又告诉了高家媳妇,于是大家都知道了。
他们来得晚,还没来得及把清水县逛个遍,就跟着颜家来了时丰县,所以这么劲爆的消息,他们竟然不知道。
不要怀疑这消息的真实性,但凡是男男女女的那种传闻,别管双方如何辟谣,十个里面有九个是真的,余下那个只是措辞不当而已。
啥叫措辞不当呢,比如传说某男与某女私通,想要纳某女做妾。
事实上是,这是谣言,某男虽与某女私通,可他只想让某女做外室,压根没想过让她做妾。
措辞不当,值得辟谣。
高刘两家人对牢头媳妇的话毫不怀疑,再结合郭老太太平时咒骂田珍珍的那些话,呵呵。
这几天他们一直在等机会,终于让他们等到了。
颜昭石回来了,而且郭老太太和田珍珍又开骂了。
高家媳妇搬着梯子扒着墙头,尖着嗓子大叫:“干娘,媳妇知道你冤枉,你被淫(防)妇算计,媳妇这就替您老人家去击鼓鸣冤!”
田珍珍坐在屋里,闻言冷冷一笑,又来了,她就知道,这两家子就不是省油的灯,好在刚才没把他们叫过来。
高家媳妇喊了三遍,见田珍珍没有动静,有点着急,索性大声喊道:“清水县那个叫刘春芳的,她说她认识太太呢!”
田珍珍的手一颤,茶水溅温了衣襟。
刘春芳!
“太太,您怎么了?”丫鬟连忙过来,“您一定是让高家婆子给气着了,奴婢这就拿扫帚把她轰下去。”
丫鬟说着便去找扫帚,田珍珍忙把她叫住,压下心中的慌乱,说道:“就说老太太想她了,让她过来吧。”
第四九四章 银票
这一次,高家媳妇拿到了二两银子,可这不够啊,才二两,她还要分给刘家媳妇一半呢。
傍晚时分,颜昭石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他刚刚进门,高家媳妇又扒上了墙头:“田家妹妹,嫂子想起来了,那刘春芳她说了一件事,你想听吧?”
颜昭石一怔,随即便愤怒起来,他不知道刘春芳是谁,他的愤怒来自高家媳妇那一声“田家妹妹”,珍娘就是太柔弱太温顺了,就连高家这些下贱东西也敢欺负她,什么妹妹,她们配吗?
珍娘肚子里怀的,是他的儿子,他的嫡长子!
颜昭石对乐福说道:“把她轰走,明天买砖回来,把墙头砌高。”
闻言,高家媳妇一点也不害怕,她一声接着一声,刘春芳啊,田家妹妹啊,田珍珍听得心惊肉跳。
她捧着肚子,哎哟一声,颜昭石连忙跑过来,去摸她的肚子:“儿子又淘气了?让爹爹摸摸,乖了。”
田珍珍恨不能踹他一脚,不舒服的是老娘,你哄的哪门子儿子,这是你儿子吗?老王八!
次日,没等高家媳妇再来扒墙头,田珍珍主动找到了她:“说吧,你到底想怎样?”
高家媳妇和刘家媳妇在一起,两人连带着两家人,早就商量好了。
“五百两,给五百两,我们就离开时丰县。”
这五百两的数目,是两家人一起商量出来的。
多出这个数,颜家拿不出来;少于这个数,两家人去掉盘缠,什么也不够。
田珍珍手里还有点钱,可是却没有五百两,颜昭石自从来了时丰县,除了下乡就是下乡,一点油水也没有捞到,不如在清水县,还有商贾给送银子。
“没有,我没有这么多钱。”田珍珍说道。
“你没有,那我们就只能找二老爷要了,二老爷可是爱面子的人,再说,这件事关系到你肚子里的小少爷呢。”
高家和刘家蹲在墙下听墙角,与其说颜昭石喜欢田珍珍,不如说他喜欢的是田珍珍肚子里的孩子。
田珍珍一听就急了:“不行,你们敢把这事告诉老爷,我就和你们拼了,大不了鱼死网破。”
最终,两家人商量过后,让了一步,只要四百两。
田珍珍松了口气,她还有几件首饰,这都是张秀才还没得手时,用来勾引她的,她出嫁的时候,提前把这些首饰藏了起来,避开了田氏的耳目。
可即使把这些变卖了,仍然凑不够给高刘两家的钱。
田珍珍现在只想快点把这两家子人打发了,越远越好。
好在郝婆子处理完家里的事,又回来上工了。
见田珍珍为了银子烦恼,眼珠子一转,便道:“别看时丰是个穷地方,可是穷地方也会有几个有钱的大户,咱家老爷是当官的,有的是人想要巴结呢,婆子我有个姐妹,在吴员外家里做事,那吴员外最是乐善好施,太太抹不开面子,不如让老婆子我去帮您问问?”
田珍珍也是没有别的办法了,便应允了,没过两天,郝婆子便把一叠银票交给了她,田珍珍接过银票时,手都抖了,十两一张,整整四十张。
四百两银子,就这样轻轻松松借到了。
“吴员外借的这么痛快,要不要我打个借条?”田珍珍问道。
郝婆子笑着说道:“吴员外说了,早就应该想到,颜大人初来乍到,少不得会遇到难处,他没有尽到地主之宜,是他的不对,这些银子让太太您先拿去用,借条就不必了,也不用给利钱,这钱也不用还了,就当是给您的孝敬。”
田珍珍心里紧张得咚咚直跳,只觉手里的银票张张滚烫,她颤着声音问道:“那位吴员外,可是要求咱家老爷帮忙做什么事吗?”
“哎哟,瞧您说的,吴员外可没提,再说,吴员外家大业大,京城里还有做官的亲戚,能有啥事求到老爷头上啊,我说太太啊,这银票您就收好,该办啥事快去办,您现在是双身子的人,别的都是小事,平平安安诞下小少爷才是正事。”郝婆子笑着说道。
田珍珍松了口气,不用让颜昭石帮忙办事,那这就不是贪墨,这只是借钱而已。
等她手头宽裕了,到时把这笔银子还给吴员外便是了。
这样一想,田珍珍便觉得手里的银票也没有那么烫手了。
高刘两家,没有想到田珍珍这么快就把四百两银子送过来了,田珍珍冷笑;“我家老爷是当官的,我现在怀着他的儿子,他疼我也好,疼儿子也好,总归都落到我身上。你们识相的,拿着银子快滚,这辈子别在我面前出现,若是还不走,我和老爷说一声,告你们偷盗,你们不但要把这银子吐出来,还要吃牢饭,我实话告诉你们,这些银票是哪个钱庄开出来的,经过哪些人,一查就能查出来,我说你们从我手里偷的,那就是偷的。”
高刘两家的人,原本也不想留在时丰县了。
时丰县是穷地方,颜家就是块没有肉的骨头,他们早就不想啃了,之所以临走时再坑田珍珍一把,不过就是想要能刮就刮点。
无论如何,四百两的银票是真的。
两家人来得痛快,走得也痛快,田珍珍告诉颜昭石,他们想到外地谋生,颜昭石早就烦死这两家人了,巴不得他们快点走,当天就让衙门的人给他们开了路引,第三天,这两家人便离开了时丰县。
终于打发走了这群野狼,田珍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
她忍不住在心里感激那位素未谋面的吴员外,没过几天,郝婆子领着个陌生的婆子进来,那婆子带了很多礼物,原来这位就是郝婆子那位在吴家做事的姐妹。
婆子笑着说道:“这些东西都是员外爷让老婆子给太太送过来补身子的,太太莫要嫌弃,这可都是员外爷亲自为您挑选的。”
送走婆子,田珍珍把那些礼物一样样打开来看,除了给孕妇补身子的补品药材,竟然还有两匹颜色鲜艳的绸缎,和两朵珠花。
第四九五章 鞑剌(两章合一)
京城。
颜雪怀终于给自己那无聊之极的待嫁生活找到了乐趣。
看书。
传教士送来的番语书当中,除了没有宗教类的以外,所涉及的种类还是很多的。
颜雪怀甚至还在当中找到了几本传记。
传记是目前她看的最流畅的,其他的都有困难,可是有困难也要看,而且那些才是重点,颜雪怀只能把传记当成解压。
小满申请做她的助手,颜雪怀没同意,小满要上学,放学后还要做功课,现在又要学习番语,他的时间太宝贵了。
想来想去,颜雪怀想起邬大人府上的那名叫识红的丫鬟。
她写了一封信,让莳萝送过去,信上只说想借识红过来帮忙。
只是颜雪怀万万没有想到,识红不但来了,而且还是拿着自己的卖身契来的。
“颜姑娘,夫人说,让奴婢以后跟着姑娘。”
说着,识红把卖身契双手呈了过来。
颜雪怀没接,她问道:“你是邬家的家生子,还是买来的?”
识红说道:“奴婢不是家生子,奴婢是买来的。”
“那你到邬家多久了?从小来的?”颜雪怀想起识红的那一笔好字,苏夫人对这丫鬟没少费心思培养,如此一来,她就更不能收下了。
识红摇头:“奴婢是三年来才到的邬府,夫人心地善良,听说奴婢识的几个字,见奴婢可怜,便将奴婢带回府去的。”
识红说到这里,声音一顿,颜姑娘该不会嫌弃自己只在邬府待了三年,比不上家生子,对自己不放心,因此才不肯收下卖身契吧。
她连忙解释:“奴婢祖籍高县,家里虽然很穷,可也是清白人家,有两亩田地,风调雨顺时也能填饱肚子。奴婢的娘是认字的,而且写得一手好字,奴婢小时候,阿娘便教奴婢认字,还把省下来的钱偷偷买了纸墨,让奴婢练字,后来奴婢的爹去世了,奴婢便与阿娘相依为命,后来战乱了,村里的人都往外逃,阿娘带着奴婢,跟着大伯一家逃难出来......
路上没有东西吃,大伯把阿娘......换了半袋糙米,再后来,又把奴婢卖给一个过路的男人,大伯和那人讨价还价是争吵起来,还动了手,邬家当时也离开京城回了祖籍,苏夫人得知他们是为了这事吵架,便用比那男人更高的价钱,把奴婢买了下来。”
颜雪怀叹了口气,她明白苏夫人的意思了,苏夫人怜惜识红,可识红在邬家也只是个丫鬟而已,将来最好的结果,顶多就是配个府里的管事,做个管事娘子。
但若是给自己做助手,以后说不定还能有更好的出路。
“现在战乱平息,能返乡的流民也都返乡了,你既然是高县人,有没有想过回去?”颜雪怀看着识红的眼睛,这姑娘目光清澈,她又多了几分好感。
识红再一次摇头:“大伯卖了阿娘,又卖了奴婢,从那一刻起,奴婢就不是他家的人了,奴婢这辈子也不想再回到高县,只盼着老天爷能保佑,让奴婢能找到阿娘。”
颜雪怀点点头,这丫头是个拎得清的。
可是她还是有不明白的地方,既然她想把识红留在身边,识红身上就不能有任何疑点。
“你的字既然是你娘教的,想来你娘也不会是寻常乡野人家出身吧。”颜雪怀问道。
识红低着头,沉默一刻,她抬起头来,说道:“奴婢的娘出身大户人家,十四岁时她被庶兄和庶妹骗出府,一起去城外烧香,回来的路上遇到贼人,只抢走奴婢的娘和她的丫鬟,却放走了她的庶兄和庶妹。
后来阿娘被卖到我们那个小山村里,嫁给了奴婢的爹,奴婢听伯娘说过,阿娘刚来的时候,白天都是被拴起来的,后来阿娘有了身孕,家里这才不再拴她,阿娘便托了货郎去给娘家送信,阿娘的娘家离我们村子其实并不远,就在邻近的白县,从白县到我们村子,只有几十里。
后来娘家来人了,来的是奴婢的外祖父外祖母,连带着几个叔叔,就连县衙的官老爷也来了。
奴婢的大伯和爹都给吓坏了,生怕自己被治罪。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奴婢的外祖父和外祖母看到大腹便便的阿娘,却一口咬定,这不是他们的女儿。
明明阿娘能叫出他们来的所有人的名字,可是他们就是不认,他们走后,阿娘差点被活活打死,若不是阿爹舍不得她肚子里的孩子,阿娘可能真被打死了。
后来阿娘生下奴婢不到十天,便下地干活,落下病根,再也没能开怀,奴婢的爹便总是打阿娘,阿娘也断了心思,再也没有想过逃走......”
听到这里,颜雪怀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亲爹亲娘的确想找女儿,但是他们要找的是那个冰清玉洁,知书达礼的女儿,而不是已经卖给乡里村夫做老婆,挺着大肚子,失去贞洁,即使找回来也会被人耻笑的女儿。
“行了,你的卖身契,我先收下了,你留下来吧。”
颜雪怀让莳萝去给识红安排住处,莳萝是个直性子的姑娘,这时联想到自己的身世,早就哭得眼睛红红了,又想起嬷嬷们说过,当丫鬟的不能哭,便使劲低着脑袋,生怕让大姑娘看到。
颜雪怀让珍珠找人去高县打听,不久,消息传回来,高县的冯家村确实有一对兄弟,弟弟的媳妇是买来的,战乱时,大伯子一家带着弟媳和侄女一起逃难,据说那母女俩全都死在路上,不过,大伯子家的儿子后来说了实话,他二婶和堂妹都是被卖掉的。
至于识红的外家,也查到了,那家人居然还是有官身的,老太爷是致仕翰林,进士及第,大老爷便是识红的外祖父,是位举人老爷,更是县里有名的大善人,修桥铺路,助养孤儿,据说他的嫡长女出城上香时遇到贼人下落不明,后来据说找到尸体了,姑娘为了保住贞节,自尽了。
而识红的外祖母后来老蚌生珠,在女儿“死”后,又生了一个儿子,如今子孙绕膝,幸福无比。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那时颜雪怀已经成亲了,听到消息后,连连冷笑,第二天便回了娘家,抱着李绮娘不松手。
现在,颜雪怀和李绮娘说起识红的事,李绮娘叹息:“要不你还是把卖身契还给她,让她自己拿着吧。”
颜雪怀觉得自己的娘,就是个老好人,她越发不放心了,她不在身边看着,她娘被人骗了可怎么办?
“我先拿着,如果她做事做得好,我再把卖身契还给她,当做奖励。”
此时此刻,识红心里感激的只有苏夫人,颜雪怀若是现在不收卖身契,识红也不会感激她,只会认为,给自己自由的还是苏夫人。
可是识红以后要跟着的人却是颜雪怀啊。
所以颜雪怀即使不想收下卖身契,这会儿也还是要收下来。
她仔仔细细向李绮娘解释了一番,接着说道:“若是大婚的日子推迟就好了。”
李绮娘不明白自家闺女,明明说着识红的事,怎么就转到大婚上了?
还要推迟婚期,这是能推迟的吗?
如果可以,李绮娘也希望女儿在自己身边多留几年,可是不行啊,即使不是因为皇命,女儿的年纪也大了,十七岁了,她像女儿这么大时,已经当娘了。
“好端端地为何要推迟婚期?”李绮娘不解地问道。
颜雪怀叹气:“我想在您身边多待些日子。”
她不放心,不放心,为一千遍还是不放心。
李绮娘哪里知道闺女是不放心好,她感动得想要抱抱闺女了,这才是娘的小棉袄。
“你嫁过去以后,想吃什么了,就让人和娘说一声,娘做好了给你送过去。”
说得就像皇子府里缺吃缺喝一样。
“娘听说七殿下被罚过好几次俸禄了,他没有封地,也不像是有积蓄的样子,若是他缺钱找你要,需要你动用嫁妆银子,你可不能舍不得”,李绮娘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接着说道,“让他打欠条。”
颜雪怀差点笑喷了,她娘的脑路有些清奇啊。
“娘听人说,端王就打了很多欠条,二十四衙门的人,把他的欠条都送到御前了,还是皇帝自己用私房钱给他还的。”
所以她娘这是认定了皇室的欠条有用?
好吧,颜雪怀想说这世上哪有什么是绝对有用的,端王的欠条是二十四衙门,所以皇帝才会替儿子还帐,若是换成债权人是儿媳妇,呵呵,谁知道呢。
正被母女俩碎碎念的柴晏,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琉璃低声问道:“七爷,您是不是伤风了?”
“没事,可能是有人想我了。”柴晏扬起嘴角,自家香菜一定在想他,香菜这会儿在做什么,试嫁衣?嗯,一定是!
琉璃在心里嘀咕,一定是您擅做主张,偷偷来鞑剌的事,被陛下和太子爷知道了,他们正在骂您,鞭子和板子全都准备好了,回去等着挨揍吧。
三天前,琥珀乔装成福王的亲信,与鞑剌派来的人成功接头,并且带着福王的密信,悄悄去往鞑剌。
而真正的福王亲信,还没有见到鞑剌密使,便被魏明政活捉了。
柴晏和琉璃则扮成琥珀的随从,成功偷越国境,踏上了鞑剌的土地。
原本的计划,只有琥珀和琉璃两人出境,但是柴晏不放心,他要亲自到鞑剌看一看,端王一个没留神,就让他和琉璃跑了,这会子怕是早就气疯了。
正在这时,琥珀从外面回来了,他做文士打扮,还特意留了两撇小胡子,他现在不是琥珀,而是曲静,最近两年,福王提拔起来的心腹。
真正的曲静是个孤儿,七岁时卖进福王府做小厮,原本隆安郡王是想让他跟在柴荟身边的,无意中发现他很聪明,便让他读书识字,曲静曾化名曲文阁参加过科举,是一名童生,还在树人书院读过书,直到刘渺跟着柴荟去了京城,福王才让曲静召回福王府。
曲静通晓鞑剌语和安夏语,对鞑剌的风土人情都很了解,他还学过细作的功夫,用飞鱼卫指挥使韩峰的话说,曲静是福王专门为鞑剌培养出来的人。
如曲静这样的人有多少,目前还不知晓,若不是曲静后来回到福王府,就连神通广大的飞鱼卫,也不知道树人书院那个沉默寡言的曲文阁,竟然是福王的人。
琥珀比曲静小了四岁,但两人个头差不多,都是容长脸丹凤眼,再加上曲静标志的小胡子,乍看上去有五六分的相像。
琥珀说道:“明天上午,五王子的人会过来见我们。”
五王子便是鞑剌王与金环公主的儿子,也是现在最受鞑剌王宠爱的王子。
他们三人自从到了鞑剌,便被安排住在客栈里,这里距离鞑剌的王城还有三百多里,是一座很小的镇子。
虽然只是个小镇,但却很热闹,镇子上除了鞑剌人,还有安夏人,甚至也有汉人。
因此,他们三人住在客栈里,并没有引起注意,客栈的老板操着并不流利的汉话问他们是不是来做生意的,琥珀便用流利的鞑剌话告诉他,他们是想买些毛皮悄悄贩到大魏去。
自从金环公主来到鞑剌和亲,大魏和鞑剌便正式建交,鞑剌虽然没有像安夏那样,向大魏俯首称臣,但是两国之间可以通商,大魏人可以到鞑剌做生意,鞑剌人也能在大魏的榷场里交易。
后来鞑剌新王违悖约定,发兵入侵,被定国公齐慰打得落花流水,大魏虽然没有禁止两国通商,但是却提高了关税,鞑剌人高价办理商证后,方能在大魏朝廷指定的几个榷场里交易,如果在这几个榷场以外交易,一旦被抓,便按奸细处置。
因此,鞑剌人与其高价办理商证,再向大魏交纳高额关税,还不如把商品直接卖给来鞑剌收购的大魏商人。
只是这些年边关管理严格,能够拿到出关路条,到鞑剌做生意的商贾很少,否则大武和二武早就来鞑剌找人了。
第四九六章 王子
次日上午,鞑剌五王子派来的人便到了。
来人三十上下,个头不高,又矮又胖,配上暗沉的肤色,像个土墩子。
派去大魏接头的那人做了介绍,这位名叫阿木,是五王子的侍卫队长。
言下之意,阿木不但是五王子的亲信,更是手握实权的。
根据飞鱼卫目前掌握的情报,鞑剌王膝下有十六位王子,成年王子只有七个,最大的三十岁,最小的还在襁褓之中。
鞑剌王庭对于王子们的管理非常随意,全凭鞑剌王的喜恶。
大王子的生母乃是俘虏来的女奴,早年鞑剌贵族中还曾传言大王子并非是鞑剌王的亲生儿子,那名女奴在被鞑剌王临幸之前,曾被很多男人染指,只因当年鞑剌王尚是王子,急需一个儿子稳固地位,因此才硬着头皮认下。
可想而知,大王子虽然年长,却并不得宠,手下也只有三百侍卫。
三王子的生母虽然是鞑剌贵女,但是他的舅父前几年与其他部落勾结反叛,战败后被鞑剌王斩杀,三王子的生母受到牵连,被鞑剌王赐死,三王子虽然没被治罪,但是他原先的八百侍卫,被削去六百,如今也只有二百人。
二王子和另外几位成年王子,虽然并不是很受宠,但也没有被鞑剌王嫌弃,他们目前的侍卫都是八百人。
唯有这位五王子,他的侍卫队,足足有一千二百人。
今天来的这个叫阿木的土墩子,麾下有一千二百名王室侍卫。
阿木身边有四名随从,都是年纪轻轻,器宇轩昂,柴晏不免想起宫里的金吾卫,一看就是精挑细选的门面担当。
琥珀自称曲静,张口闭口都带着“学生”二字,他的身份早就被派去接头的人验证过了,可是阿木打量琥珀时,仍然满脸的不信任。
几番试深之后,阿木的语气温和下来,显然是琥珀过关了。
阿木问道:“你们说带来了福亲王的亲笔信,信呢?”
琥珀微笑:“事关重大,王爷再三叮嘱,学生只能把信当面交给公主殿下或者五王子。”
阿木冷冷一笑:“大妃雍容高贵,怎会见你?五王子公务繁忙,因此才会让我前来,你只需把信交给我便是。”
琥珀如同没有听到,他的脸上是一成不变的笑容,看向阿木的目光里满是不屑。
他是福王亲信,他还是大魏的读书人。
而面前的阿木,不过就是五王子身边的一条狗而已。
何况,五王子还是福王爷的外孙呢。
阿木脸上不悦,他啪的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吼道:“大胆汉狗,你当这里还是你们的地盘吗?即使你不把信交出来,本官只需一声令下,我带来的勇士们便会将你治住,不但搜出书信,还会将你送去喂狼,你就别想活着回去见你的王爷了。”
琥珀哈哈大笑,指着阿木的鼻子,挖苦道:“难怪都说你们鞑剌人是野狼,是土狗,果然如此,就不知道尊贵的五王子殿下可否知道他的手下如此野蛮低劣?”
阿木大怒,刷的抽出腰间佩刀,见他拨刀,他带来的五名随从也纷纷将佩刀拔出刀鞘。
与琥珀不同,柴晏和琉璃脸上都是戴的人皮面具。
见对方拨刀,他们弯腰从靴子里抽出暗藏的匕首。
柴晏的目光落在对方最后一名拨刀的随从身上。
他是这四名随从中间最年轻的一个,鞑剌人长得比汉人老相,这名随从看上去有十八、九岁,不过柴晏怀疑,他的实际年龄可能还要更小一些,说不定只有十五六岁。
柴晏眼中精芒一闪,瞬间又恢复了平静。
对方的人比他们要多,只是屋里个有六个,而屋外肯定也有他们带来的人,而自己这边只有区区三个人。
面对寒光闪闪的大刀,琥珀一派从容,他甚至还打开随身带来的折扇摇了起来,一派从容。
阿木的眼角子抽了抽,怒道:“你不把我鞑剌勇士放在眼里?”
琥珀摇头晃脑:“非也非也。”
阿木怔了怔:“什么非也?”
琥珀轻蔑一笑:“果然是蛮夷野人,只配在草原上放羊而已。”
“你说什么?”阿木终于听懂了,他大吼大叫,可是却没有挥刀砍过来。
柴晏冷眼旁观,阿木侧头看了一眼,那是他习惯性的动作,而他侧头的方向,正对着的便是那名年轻最小的随从。
柴晏凑到琥珀耳边,用气声说道:“最小的那个。”
琥珀点头,郑重说道:“那好,我们就按照王爷的吩咐,返程回去吧。”
琥珀的声音不小,说的又是鞑剌话,阿木和他的随从们听得清清楚楚,阿木冷笑;“你们到了鞑剌还想回去?”
琥珀昂首挺胸:“来时王爷再三叮嘱,若是你们没有诚意,我们便回去,看来全都让王爷说中了,你们果然是没有诚意的。”
“你们可以走,但是要把信留下!”阿木说道。
这一次,就连琥珀也看明白了,阿木若是真的想要从强抢那封信,只要一声令下,他们三个也只能任由他们搜身。
可是阿木却也只是虚张声势,却没有真的动手。
为什么呢?
因为他不能轻举妄动,他在等一声命令。
他身为侍卫队长,谁能向他发号施号,只有五王子。
想通当中关窃,琥珀正加放松,他哈哈一笑,道:“信就是我,我就是那封信,要么你们杀了我,要么你们就带我们去见大妃或者五王子,否则别想拿到那封信。”
阿木显然是被他说得糊涂了,什么是他就是那封信?
不过汉人有很多他们鞑剌人弄不懂的东西。
琥珀越是这样说,阿木反而连方才的虚张声势也没有了。
屋内忽然静寂下来,落针可闻。
忽然,一个人向前走了过来,他朗声说道:“我是桑铎。”
桑铎,鞑剌五王子就是叫桑铎!这个人,便是四名随从里年纪最小的那一个。
琥珀在心中腹诽,若不是七殿下慧眼如炬,他绝对想不起,这个看上去二十啷当岁的家伙,实际年龄竟然只有十四岁。
第四九七章 印章
没错,鞑剌五王子桑铎年方十四。
不过仔细端详,桑铎的长相和其他几个人相比,还是有几分优势的。
比如,很白,再比如,眉目秀气。
看来,这些遗传自他的汉人母亲。
总体而言,桑铎王子还是很英俊的,只是过分成熟了而已。
琥珀看着向他走来的桑铎王子,不但没有震惊,反而一脸不屑。
“怎么,知道五王子的名字就能冒充吗?”他看向阿木,“随便找个人就能冒充尊贵的五王子,想要骗取我的信任吗?”
阿木怒道:“放肆!这位是五王子,你们还不跪下!”
五王子摆摆手,道:“无妨,他没有见过我,我不怪他。”
说着,他已经走到琥珀面前,柴晏和琉璃挥舞着手里的小刀挡在琥珀前面,不让五王子靠近。
琥珀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他对两人说道:“退下去!”
两人迟疑,但还是退到一旁,虎视耽耽瞪着五王子,生怕他会伤害到自己的主人。
五王子从怀里摸出一块用兽骨雕成的牌子,在琥珀面前晃了晃,道:“你既然是福王派来的人,想必知道这块牌子吧。”
牌子做成狼头形状,引人注目的是,那狼的眼睛上各镶着一枚绿宝石。
琥珀知道这牌子,柴晏也知道,但是在此之前,他们也只是听说过而已,倒不是从福王那里知道的,而是来自飞鱼卫指挥使韩峰。
韩峰这两三年可没有闲着,他派出去的人,从鞑剌带回很多情报。
现在的鞑剌王庭当权者,早年也是鞑剌草原上的一个部落,狼是他们部落的图腾。
后来他们统一鞑剌,依然把狼做为王庭的标志,所有王室男子都能佩戴狼头兽骨,但是只有王子的兽骨上才能镶嵌宝石。
眼前这位手持宝石狼头的年轻人,他只能是鞑剌王子。
所以,这位是五王子桑铎,是无疑的。
琥珀怔怔一刻,反应过来后,慌忙跪下行礼。
柴晏和琉璃也如梦方醒,两人后知后觉地跪倒在地。
“学生(小人)参见王子殿下,王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显然,鞑剌王朝没有“万岁”、“千岁”的说法,五王子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觉得很新鲜,嘴角上挑,露出一抹笑意。
“福王是我的外祖父,怀安郡王是我的舅父,你们既是他们的奴仆,我信任你们。”
柴晏在心里想问候福王的十八代祖宗,可是又觉不对,他和福王是同一群祖宗。
所以柴晏把鞑剌王的祖先们臭骂一通,你们才是奴仆,你们全家,你们全族都是奴仆!
而且,他居然还给鞑剌人下跪了!
柴晏在心里暗暗记上一笔。
五王子当然不会想到,这当中有个记仇的人,会在不久之后,硬生生砍下了他的双腿,只为今日这一跪之仇。
“外祖父给我的信呢?”阿木搬过椅子,还用衣袖在上面擦了擦,请了五王子坐下。
琥珀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屋里的人,目光在阿木脸上停留的时间尤其长。
五王子挥挥手,说道:“你们退出去。”
阿木大惊:“王子,万万不可,汉人坏得很,他们伤了您怎么办?”
五王子一笑:“我相信他们不会。”
他在大魏的细作已经把消息送回来了,福王如今已是丧家之犬,除了投奔母妃和他,别无退路。
所以,他知道眼前的这三个人,他们不敢动他。
阿木虽然不放心,可他不敢违悖五王子的命令,只能带着另外三名随从,连同那个接头人,一起退出了屋子。
正如柴晏猜想的,整个客栈已经被重重包围了,原本住在客栈里的客人被驱逐出去,就连客栈老板,这会儿也正隔着一条路看着这边发呆。
屋内,五王子看着琥珀:“现在可以把信拿出来了吧。”
他并不相信“曲静”所说的,“他就是信,信就是他”。
五王子相信,那封信就在“曲静”身上。
琥珀也没有让他失望,他缓缓脱下外衣,然后又脱下一层,接着,还有一层,柴晏都没眼看了,琥珀这是穿了多少层衣裳?
五王子也觉惊异,汉人都是这么怕冷的吗?眼前这个人已经足足脱下五层衣裳了。
好吧,终于脱到最后一层了。
琥珀郑重地把贴身的衣裳脱了下来,然后将那带着体温的衣裳抖了抖,也不知道他要抖落什么,接着,他把衣裳翻过来,露出了里面密密麻麻的字!
五王子眉头微蹙,伸手入怀,取出一块帕子,帕子展开,上面亦有字,除了字以外,还有半枚印章。
而琥珀那件写着字的衣裳上面,也有半枚印章。
五王子将帕子上的半枚印章,与衣裳上的那半枚放在一起,严丝合缝,合成一枚完整的印章。
接着,五王子又在衣裳上挑了几个字,与帕子上的字一一核对,笔迹相同,出自同一人之手。
柴晏不由地暗暗称赞福王这个老家伙的谨慎,看来他早就把他的笔迹连同印信送到了鞑剌,也不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看那块帕子的成色,说不定已经有十来年了。
也就是说,福王在十多年前便在提防着有今日之事了。
把字迹和印章核对无误之后,五王子才重又拿起那件衣裳,逐字逐句认真看起来。
鞑剌人里,能够认识汉字的并不多,眼前这位五王子显然是学过的,而且还是用心学的。
琥珀身上的这件衣裳,是从真正的曲静身上扒下来的,柴晏早就看过这封信的内容,福王并没有要逃往鞑剌,而是向大妃和五王子借兵,到时鞑剌军队与他的私兵里应外合,共谋大业。
福王早就认清了现实,所以他现在的野心并不大,只有平城与大同之间的十几个州府,自立为王,向鞑剌开放边贸,为大妃和五王子马首是瞻。
福王并没有说,他要利用鞑剌人的力量与大魏皇帝分庭抗礼,而是让大妃和五王子知道,只要他能自立为王,他便能成为他们的坚强后盾。
鞑剌王虽然宠爱五王子,可是五王子的兄弟太多了,谁能保证鞑剌王会将王位传给哪位王子呢。
要知道当年鞑剌老王最疼爱的儿子并非现在的鞑剌王,鞑剌王是与王叔合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和兄弟,才谋得了现在的王位。
第四九八章 婚期(两章合一)
五王子来得快,走得也快,客栈转眼之间重又恢复了平静,但是藏在这份平静之下的是什么,就只有当事者自己知道了。
琉璃从外面进来,伸出三根手指。
柴晏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三根手指就是三个人,五王子留下来监视他们的人。
柴晏坐下,伸长双腿,五王子派人盯着他们,当然也有人在盯着五王子。
盯着他们的只有三个人,盯着五王子的,呵呵,那就多了。
鞑剌王庭后宫之中,大妃之下,有四位夫人,又因这四位夫人的寝宫居于后宫的东西南北四个院落,因此又有东西南北之分。
四位夫人之下便统称为美人,美人的品级是一样的,只有受宠或者不受宠之分。受宠的美人会惠及族人,至于那些不受宠又没有生下孩子的,甚至会被做为奖励赏赐出去。
四王子的生母便是美人,生母的地位虽然不高,但是东夫人却是他的姨母,他的外公是鞑剌最古老部落的首领,同时也是最早支持鞑剌王的人。
东夫人膝下没有儿子,只生了四个女儿,因此,东夫人把四王子视如己出。
此时,东夫人和四王子,连同四王子的生母三个人坐在一起,四王子将亲信从外面打听来的消息告诉了姨母和母亲,东夫人连连冷笑:“他去见的是汉人?呵呵,我就知道,那个汉女是有野心的。”
四王子笑着说道:“有野心又如何,父王身体健壮,他们若是真有野心,怕是还要等上二三十年。
东夫人声音冰冷:“二三十年?你不要忘了,那个汉女前脚来和亲,老王后脚就仙逝了。”
四王子的笑容没有了。
虽然祖父的死因,对外说是突发急病,可是这王庭里的人知道,各个部落的人也同样心里有数。
祖父是被父亲杀的!
父亲杀死了祖父,成了鞑剌的新王。
“他们敢吗?这里是鞑剌,不是大魏。”四王子的声音里,有着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出来的恐惧。
东夫人横了他一眼,道:“你害怕了?现在可不是害怕的时候,你父王有三十二个兄弟,至今还活着的,足足有二十个,可若是让那汉女的儿子做了大王,你们这些兄弟们,一个也别想留下来。”
四王子打了个激凌,心情却平静下来。
“儿子想去会会那几个汉人。”
东夫人摇头:“你不能去,我让你舅舅派人过去。”
南院。
南夫人温柔地看着面前的六王子,与只生了四位公主的东夫人不同,南夫人生了六个儿子,两个女儿,即使死了几个,可还是有五个儿子活了下来。
鞑剌王的十七个儿子里,有五个是南夫人所生。
可惜这五个儿子里,如今成年的只有三个。
六王子与五王子同龄,两人只差了两个月。
“那三个汉人不能活着离开鞑剌,一定要让他们死。”南夫人的声音如同微风抚过花瓣,她用帕子抹抹嘴角,发出一声叹息。
“大妃若是知道那三人是孩儿派人杀的,会不会到父王那里告状?”六王子问道。
他从未和五王子硬碰硬过,这是第一次。
南夫人格格娇笑:“那就不让你父王去她那里吧。”
南夫人让娘家送来了两位姑娘,就住在她院里,因此,最近这些日子,大王都是宿在她这里,那个汉女想见大王,做梦!
夜半,柴晏看着倒在床前的两具尸体,一脸的嫌弃。
没办法,他现在只是随从,所以处理尸体的这种事,还要他亲自去做。
琥珀裹紧身上的小被子,簌簌发抖,七爷拖着尸体出去时,看他的那一眼,好可怕啊。
柴晏和琉璃,把两具尸体拖到走廊里,便头也不回地回屋了。
伙计哆哆嗦嗦从桌子下面爬出来,正想跑去问问掌柜的,这杀人的事可如何是好,斜次里忽然走出来三个人,其中两个面无表情地扛起那两具尸体,从二楼的窗户里跳了出去。
次日,四皇子和五皇子便全都知道了这件事。
四皇子眯起眼睛,有刺客去杀那三名汉人?难道是舅舅派人去的?不会吧,姨母只是说见见这些汉人,可没有说要杀死他们啊。
五皇子却面沉似水,对阿木吼道:“把那两具尸体扔到老六面前!”
没错,他猜到了,这件事不会是老四干的,只能是老六!
母妃说过,这王庭之中,论起狠毒,没人比南夫人更狠。
可是两名刺客的尸体最终也没有被扔到六皇子面前,大妃派人阻止了!
五皇子也从盛怒中平静下来,如果他真的任性地去找老六算帐,这件事就瞒不住了。
但是无论如何,那个叫曲静的汉人,必须尽快离开鞑剌。
京城,皇宫。
柴晏擅做主张,悄悄溜去鞑剌的消息,终于还是到了皇帝耳中。
行了,皇帝觉得他也要生病了。
皇后还病着,无论皇后的病是真病还是假病,只要这个消息传到皇后耳中,哪怕是假病,也要变成真病了。
“距离小七大婚的日子还有多少天?”皇帝的声音里透着无奈。
太子低头不去看父亲,他知道这个时候,父亲不会希望儿子们看出自己的无力和伤感。
“还有四十天。”太子说道。
按照原定计划,早在十天之前,柴晏就应该踏上返程了。
可是柴晏不但没有回来,反而跟着琥珀一起去了鞑剌。
“等他回来,儿子会教训他。”像以往很多次一样,这次太子主动说出了这句话。
“先让他大婚,大婚以后再教训。”皇帝挥挥手,示意太子退下去。
太子回到东宫,听到有女子的说笑声传来,原来是公主和端王妃来了。
送走二人,太子妃指着一堆五颜六色的小衣裳,开心地对他说道;“这都是公主和端王妃送过来的,瞧瞧,这么小的衣裳居然也做得很别致。”
太子妃的身子已经很沉重了,最近她每天都要在御花园里走上一圈。太子把太子妃拉到身边,问道:“今天累吗?”
太子妃笑道:“妾身不累,不过妾身现在巴不得能累一点,免得自己再胖下去,到时不好生。”
太子心中愧疚,当年太子妃怀着柴浩时,他还能陪着她四处走走看看,他爬到树上,给她摘果子吃,果子还没有熟透,又酸又涩,她却吃得香甜。
后来柴浩出生,太子妃坐月子,小七跑过来要看大嫂,被婆子们挡在门外,小七坐在台阶上哭得稀里哗啦,一问才知道,他觉得有了小侄子,大家不喜欢他了,他变成了多余的人。
想到这里,太子的嘴角上扬,不知道小七还记不记得这件事,嗯,有机会一定要在他面前提一提。
笑容在太子嘴边凝住,太子妃感觉到他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太子叹息:“小七不知道能不能在大婚之前赶回来。”
太子妃笑着安慰他:“今天妾身还和公主、端王妃说起这事呢,殿下放心吧,有二弟和三弟在,他一定不会错过时间的,再说,七弟早就盼着成亲了,他怕是在数着日子呢,又怎会赶不回来。”
太子可没有太子妃的淡定,他太了解小七了。
“你在宫里闲来无事,不如叫颜姑娘过来陪陪你,虽说她在待嫁,可也用不着她自己绣嫁妆,她会番语,你让她教教你。”
太子妃:她做了什么,让太子误解了,认为她也想学番语?
她不想,一点也不想!
不过,太子妃很快就明白太子的苦心了,太子不是真的让颜姑娘来教她学番语,而是让她提前安抚颜姑娘,万一小七不能及时赶回来,颜姑娘要做好准备,独自一个人成亲。
大婚的日子是不能改的,到了那一天,无论柴晏是否回来,也无论他是生是死,颜雪怀都要嫁进皇子府。
直到这一刻,太子妃才意识到,柴晏这一次可能真的很危险。
太子妃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她是看着柴晏长大的,那时柴晏还不是皇子,因此,还没有成亲时,太子妃便把柴晏当成最小的弟弟看待,后来可能是受了太子的影响,她竟然也在不知不觉中,看柴晏就像看自家大儿子一样了。
看到太子妃哭了,太子吓了一跳,他怎么忘了,太子妃怀着身孕,最是受不得惊吓。
太子妃哭了一场,觉得自己太矫情了,皇后也只是装病而已,她怎么就哭上了?
太子妃叫来内侍,让内侍去国公府走一趟,请颜大姑娘明日来东宫。
颜雪怀压根就不知道自家那个不省心的,这会儿跑到了鞑剌。
但是,在东宫陪太子妃东拉西扯了一阵子,根本不用太子妃正式开口,颜雪怀也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柴晏遇到危险了,而皇帝和太子远水解不了近渴,帮不到他。
回到家里,李绮娘着急地问道:“我听说皇后身子不适,太子妃让你进宫,是不是去看望皇后了?”
颜雪怀觉得,还是不要把柴晏的事告诉李绮娘了,她娘会担心的。
她笑着说道:“皇后没有什么病,就是因为皇帝处罚皇子们的事,她不高兴了。”
李绮娘松了口气,忍不住又抱怨起来:“孩子犯了错,做父亲的只是一味地禁足、罚银子,哪有这样管孩子的。”
颜雪怀连忙嘘了一声,李绮娘打住话头,这不是她能抱怨的。
她就是心疼女婿了,看京城里那些勋贵子弟们,三天两头出城打猎,过得好不潇洒,再看自家女婿,却被关在府里不能出来。
自家闺女在府里待嫁,都在变着花样想往外跑,更别说男孩子了。
她想做点柴晏看吃的送过去,可是齐慰知道了不让她去送,还说若是让御史们知道了,还会继续上折子。
李绮娘只能忍下来了。
颜雪怀瞒着李绮娘,可是却对齐慰说了实话。
齐慰恍然大悟,他就说今天早朝上,皇帝怎么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看来是忧思过多,夜不成眠了。
“七殿下不是莽撞之人,他既然有此决定,一定是有十足的把握,真若是因此耽误了婚期......”
有些话不能说出来,可是齐慰是真的想要骂人了。
若是做亲家的不是皇室,大不了就换个日子,男方改不答应,大不了一拍两散,退亲便是了,自家闺女难道还愁退亲后嫁不出去吗?
让闺女孤零零嫁过去,这和民间那种抱着大公鸡拜堂的有何区别?
若是七皇子死了呢?
他决不会答应。
想到这里,齐慰下定决心,他对颜雪怀说道:“若是到了那日,七殿下不能回来,若是不想嫁过去,你也不是非嫁不可,总能有对策的。”
颜雪怀有些诧异,她真的没有想到齐慰会对她说出这样的一番话。
在她看来,齐慰是随时能为皇家抛头颅洒热血的,让他抗旨不嫁女儿,还不如杀了他。
不过,颜雪怀内心还是感动的。
她支持李绮娘嫁给齐慰,也只是因为齐慰对李绮娘不错,而且,齐慰是知道小满秘密的人。
颜雪怀从来没把齐慰当成自己的父亲,她也没有想过要让齐慰把她当成女儿看待。
颜雪怀笑了笑,一双眼睛亮闪闪的:“他一定会赶回来成亲的,一定会!”
齐慰看着面前的少女,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回到海棠院,颜雪怀便跑到跨院里找周万千,周万千正在院子里练鞭子,一条长鞭甩得虎虎生风,没有察觉到有人来了。
颜雪怀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小满放学回来,感觉家里的气氛有些古怪,比如他姐,没有拽着他考单词,小满正想找莳萝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小厮跑了过来:“少爷,少爷,福生少爷回来了!”
福生被齐慰派出京城了,已经走了十几天,今天终于回来了。
小满跑过去时,没有见到福生,一问才知道,福生一回来,就和齐慰去了书房。
书房里,福生正在向齐慰报告齐缨的近况。
“这些日子,庄子里春耕,他在地头蹲着看,后来有几个孩子拉着他一起去挖野菜,他便跟着去了,我去的时候,看到院子里晒了很多野菜,我带回了一些,已经送到厨房了。只是我上次送过去的书,却像是没有翻动过,上面落了一层尘土。”
第四九九章 宵夜
齐缨已经在庄子里住了有些日子了。这当中福生去过三次。
“他说了什么?”齐慰问道。
有些话,福生虽然不想说,可是他却不会瞒着齐慰。
“他说您如果真的把他当成亲生骨肉,就应该让他回到二娘子身边,他还说二娘子孤苦伶仃,需要有人照顾。”
齐慰悬起来的心,终于放了下去。
他不应该抱有希望的,所以,他该死心了。
“一个月后,把他送到孙二壮的营里,就从小兵做起,给他改个名字,他的身份,连孙二壮都不要告诉。”
孙二壮,以带兵严谨,作风狠辣著称,孙二壮是泥腿子出身,他今日一切,都是靠真刀真枪拼出来的。
因为带兵太狠,孙二壮得罪了很多人,战功赫赫,却至今也只是个百户。
福生心头一凛,国公爷这是来真的啊,原来这些日子以来,让齐缨在庄子里种地干农活,劳其筋骨,不是为了让他净化灵魂,而是在为魔鬼训练做准备。
福生也当过大头兵,不过他是在魏明政麾下,魏时政有一颗温柔的心,福生在魏明政麾下当兵,天天有肉吃,到了冬天,他的被窝里还会有汤婆子。
那时,军营里流传着一句话:要想死得快,就找孙二壮。
福生缩缩脖子,这不是他能管的,他还是给庄子里带个信,让庄子里的那些家伙,再给齐缨多加点活儿,想在一个月里练成铜皮铁骨是不行了,能练多少就练多少吧,否则到了孙二壮那里,怕是活不到第三天。
福生正准备回自己院子,刚出月洞门,就被李绮娘给抓住了。
“您没在厨房里啊?”他每次从外面回来,李绮娘都会亲自下厨犒劳他,怎么今天改了?莫非是认为相较于小满,他已经是个大孩子,不需要呵护了?
福生有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李绮娘板着脸,反问道:“你这是从庄子里回来?”
福生硬着头皮点点头,国公爷,对不起,我可能要出卖您了。
下一刻,福生就跟在李绮娘身后,去了小厨房旁边的那间屋子。
那间屋子是李绮娘和厨娘们讨论食谱的地方,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半点油烟。
福生一进去,眼睛就亮了,桌上摆了几样点心,都是他平素里爱吃的。
福生心里残存的一点点愧疚全都没有了,他如同竹筒倒豆子,把齐慰卖得干干净净。
“那位孙二壮很严格,他是爱打人吗?”李绮娘想到了学堂里专打手心的夫子,以前周小白经常挨打,她虽然心疼,可也觉得应该打。
福生立刻猜到李绮娘是误解了。
他咽下一口点心,说道:“这么说吧。三伏天,最热的时候,他的兵全都光着膀子站在太阳地里,一站就是两个时辰,若是有人晕倒了,直接就扔到水塘子里,醒过来以后,还要顶着太阳,背着石头跑上十里地,就只这一项,年年都会死人。孙二壮说这是优胜劣汰。”
李绮娘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这种不拿手下当人的人,竟然还让他继续当官?
齐慰居然还要把亲生儿子,巴巴地送过去?
福生告完黑状,把桌上的点心全都装到食盒里,然后提着食盒回了自己院子,关门闭户,今天他不会出来了。
小满没有等来团圆饭,便让厨房把晚饭送到海棠院,他们姐弟三人一起吃。
只有齐慰。没有晚饭吃,至于宵夜,别想了,肯定也没有。
李绮娘之前听说齐慰把齐缨送到庄子上,后来还看到福生送了很多书过去,她便天生地以为,齐慰是让齐缨在庄子上读书,静下心来,深刻反思。
现在才知道,齐慰让齐缨在庄子里锻炼,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送到那什么孙二壮的军营里,接受魔鬼训练。
而且还要改名换姓,连孙二壮都不告诉。
那个齐缨虽然被养得有点歪,可他就是个细皮嫩肉的小少爷,在庄子里跟着种田已经是吃苦,又哪里经得住军营里的那番摔打,能不能活着出来都不一定。
何况,李绮娘也有私心。
她不是齐缨的生母,只是继母而已。
别说这是一样的,不是,永远不是。
齐缨若是因为这件事,有个三长两短,外人不会说这是齐慰的原因,只会指责她这个继母。
这不是杯弓蛇影,这是一定会发生的事。
这是夫妻二人的第一次争吵。
严格说来,也不能算是争吵,因为没有争,也没有吵。
从始至终,只有李绮娘一个人在发火,齐慰一言不发。
等到李绮娘口干舌燥,不想再说话时,齐慰亲手给她倒了茶,温声说道:“茶里加了杭菊,你消消气,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我没有为你着想,现在我知道错了,你不要再皱眉了好不好?”
说着,齐慰把一面靶镜拿到李绮娘面前,西洋玻璃镜里,是李绮娘余怒未消的脸。
果然是皱着眉头的。
李绮娘哼了一声,抢过靶镜,横了齐慰一眼。
齐慰笑着摇头,想了想,对李绮娘说道:“齐缨去军营的时候,我会给孙二壮写一封信,一并带过去。”
李绮娘怔了怔,还要把人送过去?
不过她随即便明白了,齐慰要给孙二壮写信,这就是要告诉孙二壮,齐缨是他的儿子。
那个孙二壮虽然不把人当人操练,可也总要给齐慰面子,不会真对齐缨下狠手。
“孙二壮的家人在京城吗?”李绮娘问道。
齐慰失笑,这是要给孙家送礼,让人家对自家孩子多关照吧。
别以为他不知道,无论以前的黄秀才,还是现在梨花书院的先生,只要是逢年过节,李绮娘都有礼物送过去,不是很贵重,但绝对体面。
李绮娘是把孙二壮,也当成老师看待了。
“孙二壮的家里人全都去世了,他孤家寡人,军营就是他的家。”
李绮娘一怔,没有说话,心里却打定了要往军营里送礼的主意。
福生吃完最后一块点心,摸摸自己消瘦的脸颊,真不敢相信,这竟然是他回来吃的第一顿饭。
算了,还是自己去找点吃的吧。
披着月光,福生溜到了厨房,却见厨房里灯火通明,窗户开着,有香味飘了出来。
福生吸吸鼻子,这大晚上的,厨房里怎么还开火呢?
他正要进去,便看到守在外面的丫鬟紫苏。
“你这小丫头,是来偷东西吃的?”福生笑着打趣。
紫苏板着小脸:“奴婢才不会偷东西吃呢,倒是福生少爷,夫人正给国公爷做宵夜呢,肯定没做您的,您就别进去了。”
福生......
第五零零章 王子
次日,鸿胪寺卿下了早朝,便急匆匆回到邬家巷。
苏夫人吓了一跳,看看天色,这还是上午呢。
“老爷,出了什么事?”苏夫人接过丫鬟递上的帕子,为邬大人拭去额头的汗珠。
“夫人,你快点亲自去趟国公府,请颜姑娘过来吧。”也怪家里的宅子太大,邬大人是一路跑进后宅的。
苏夫人明白了,这一定是鸿胪寺里又有公事了。
“不是要请东宫出面吗?我过去请人,这能行吗?”
颜姑娘正在待嫁,可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请得出来的。
“行行行,现在顾不上那么多了,太子点头了,夫人快点去吧。”邬大人就差把苏夫人推出去了。
前几天,有一条番船在镇江口靠岸,与上次一样,船上的人都被扣押了,昨天送到了京城。
原本以为这些人也和上次的一样,就是番邦的商人,里面顶多有一两个传教士,因此,邬大人并没有特别重视,便让郜先生过去安排一下。
没想到今天他刚刚从宫里出来,便看到等在宫门外的郜先生,邬大人这才知道,原来这次被押到京城的番邦人里,竟然有一位王子!
是的,王子,至于王子为何会来到大魏,郜先生的能力尚不足以弄清楚。
当时邬大人吓了一跳,顾不上回鸿胪寺,转身便去求见太子。
太子当即使同意,让颜雪怀过去帮忙。
可是当邬大人提出,请宫里的人辛苦一趟,去国公府接人的时候,太子却说:“凡事都有轻重缓急,邬大人还是抓紧时间吧。”
邬大人心中诧异,想起这两日皇帝那肉眼可见的憔悴,又看看太子眼下的乌青,隐隐察觉到宫里或许有什么事,邬大人不敢多问,便跑回家里,请苏夫人出面了。
苏夫人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家老爷让她去请人。
她急匆匆到了国公府,按规矩要先去拜见李绮娘,苏夫人没有多做寒暄,便说明了来意,心里七上八下,担心国公夫人不答应。
东宫的人没有过来,她可没有这个面子,也就是硬着头皮而已。
李绮娘先是一怔,怎么鸿胪寺里需要帮忙的事情这么多?
闺女从那什么老爷爷那里学来的番语够不够用啊。
不过,李绮娘也知道,闺女现在做梦都想要出去,哪怕不是去逛街,到别人家里坐客也行啊。
李绮娘让丫鬟去请颜雪怀,颜雪怀这两天正郁闷着,说她不担心柴晏那是假的,她只是不想让李绮娘跟着一起担心,所以才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听说来的是苏夫人,颜雪怀挺高兴的。
她不在乎东宫的人为何没有来,太子定然是不想提起她的名字,免得皇帝皇后又想起柴晏那个不省心的,所以邬大人只能让自家夫人出面了。
颜雪怀叫上识红,便去见了苏夫人,接着,便爽快地答应下来,原本她只想带着莳萝和识红两人,后来想了想,又让人去叫上了珍珠。
这一次,她没有去邬府,而是直接去了驿馆。
苏夫人还是第一次来驿馆,正在踌躇着自己要不要进去,就见颜雪怀已经提着裙子,大步走了进去。
苏夫人心下惭愧,和颜姑娘相比,自己真是小家子气了。
真应该让族里那些女眷们看看,能做皇子妃的,是什么样的女子。
女人要想立起来,真的不是只凭娘家就行,还要靠自己。
颜雪怀很快便见到了那位番邦王子,郜先生也在。
最近这些日子,郜先生没少听到颜大姑娘这四个字,他的耳朵已经快要磨出茧子来了。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上至鸿胪寺卿,下至梨花书院的学生,所有人都认定,他不如这位颜大姑娘。
这一点他承认,先前的那些番人,他也见过,可是话说不到两句,但是邬大人却能跟据颜大姑娘与传教士的谈话,写出厚厚的折子来。
这就是差距。
郜先生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可是他却从未见过这位颜大姑娘,更没有见识过颜大姑娘与番人交谈时是什么样的。
没办法,颜大姑娘是尚未出阁的闺秀,而他,只是外男。
今天也是凑巧,郜先生见过邬大人之后,便来了驿馆,后来的事全都不知道,当然也不知道,颜雪怀会直接来到驿馆。
颜雪怀戴着帷帽,郜先生激动得心都要不跳了,天呐,他是用光了一年的好运气吧,竟然见到了传说中的颜大姑娘。
颜雪怀冲他点点头,便看向坐在屋里的那位金发碧眼的年轻人。
她用番语和年轻人打了招呼,年轻人又惊又喜,昨晚他不但见到了会一点番语的郜先生,他还见到了早他而来的传教士。
传教士告诉他,这里有一位精通他们语言的女子,只是那女子身份特殊,不知道何时才能过来。
没等颜雪怀多问,年轻人便做起了自我介绍。
他叫阿贝尔,的确是一位王子,但却是一位流亡王子。
一年多以前,他的国家发生了政变,他的父亲和兄长全都被人杀死,他假扮成船工,登上一条驶往另一个国家的货船,他的姐姐是那个国家的王后。
可是一个月后,船上便发生了意外,大副叛变,杀死了船长,向海盗挂起白旗。
阿贝尔与另一名船工跳船逃走,在大海上被一艘船上的人救了下来,他高烧几日,病好后才知道,这条船是驶向东方的,于是他便稀里糊涂来到了大魏。
他比传教士幸运,他所在的这条船是在最佳的季节下水的,一路顺风,自从他上船之后,没有遇到海盗,也没有遇到飓风,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便踏上了这片东方的神秘土地。
如果没有见到那位传教士,阿贝尔便不会说出自己的真正身份。
他和传教士不是同一个国家的人,但是语言相同,他知道这位传教士正在等待大魏皇帝的召见。
颜雪怀听完,对照她所知道的历史,阿贝尔的国家是个小国,与传教士的国家一样,全都是某个大国的附属国。
她详细问了政变的事,一问之下,瞠目结舌。
她还以为所谓的政变,是轰轰烈烈阵势浩大,却没想到,竟然就是最简单的。
国王的侍卫队长爱上了国王的情妇,然后情妇毒杀了国王,并且以国王身体不适为由,把两位王子骗过来斩草除根,小王子阿贝尔出去玩了,逃过一劫,大王子则被诱杀。
颜雪怀觉得,她如果如实告诉皇帝和太子,那父子俩一定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第五零一章 进宫
颜雪怀没有猜错,看到鸿胪寺卿送上来的折子,皇帝和太子全都惊奇不已。
惊的是番国的政权这般脆弱,奇的是这政变的理由竟是如此与众不同。
皇帝:“如此品德败坏之人,想来定会为万民唾泣,这样的人更何谈江山社稷。”
太子:“想那番人,文不明孔孟之道,武不达孙吴之机,专务强霸而居大位,安能有所教诲,此等蛮夷,伦礼纲常,皆被破坏,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父子俩相对叹息,皇帝对太子说道:“待那些番邦人回国的时候,给他们多带些书册典籍,让那些番人懂得何为孔孟之道,君臣之道。”
太子在心中腹诽,那些番人也要能看懂才行啊,难道父皇还想让小七媳妇也跟着一同出使吗?小七媳妇或许能答应,可小七肯定不会同意。
皇帝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一厢情愿,他叹了口气,怎么办,他又想起小儿子了。
他错了,他不该答应小七,让他跑去边关的。
皇帝心情郁闷,他已经有些日子没有见过皇后了。
自从当年他查出害死老五的那名乳娘,是被他宠幸过的一名美人收买,他便再也没有碰过皇后之外的女人。
刚开始是仇恨,后来是惧怕,再后来就是没有兴趣了。
在那群狼环伺的岁月里,唯一能让他信任的人,只有皇后。
皇后陪他一路风雨,他们不仅是夫妻,更是战友。
皇帝觉得,太子还是成长得太慢了,如果太子能够撑住局面,他便能把皇位让出来,自己去做太上皇,到时陪着皇后四处走走看看,皇后也就不会多思多想,为了孩子们的事,就连他的面都不肯见了。
皇帝再看太子时,就觉得太子不是那么顺眼了。
太子不明白,父皇看他的眼神里,怎么都是失望。
他做了什么,让父皇失望了?
皇帝想了想,对太子说道:“朕听说你让颜家姑娘去过东宫?”
“是的,儿臣让太子妃召她进宫说了说话。”太子回答。
“已经到了东宫,为何不让他去见你母后?你母后很喜欢那姑娘,说不定你母后见到她就能展颜了,唉,你身为长子,连这种小事,也要朕来提醒吗?”
太子......
当初是谁说的,不让人去打扰母后,免得一个不留神,就让母后想起小七来的?
算了,对质是不可能的,太子只能回东宫去了。
次日,东宫的人又来接颜雪怀,颜雪怀以为还是太子妃要见她,却没想到,这次竟是送她去了皇后宫里。
颜雪怀的心提了起来,她听太子妃说了,皇后已经称病不起,好些日子不见外人了。
颜雪怀以为她会看到满脸泪痕,憔悴不堪的皇后,可是却没有想到,皇后正在气定神闲的练字。
只是当皇后抬起头来的时候,颜雪怀还是看到了她眼中的忧色。
“来,看看本宫的这幅字写得如何?”皇后笑着冲她招手。
颜雪怀对皇后的字很熟悉,她有字帖,也练过,虽然练得不伦不类。
可是眼前的这幅字,却与她见过的不同,颜雪怀不懂,但也能看出这幅字比起皇后字帖里的,更加苍劲有力。
“这与您先前写的不一样。”颜雪怀从来不会不懂装懂,她能看出来的,就是字体不一样,至于先前的是什么体,现在的是什么体,她不知道。
皇后点点头,对颜雪怀说道:“你看,本宫用这字给柴修写祭文可好?”
柴修?
颜雪怀想了想,这才想起来柴修是何许人也。
福王的名字便是柴修。
颜雪怀一脸正色:“您是一国之母,他可不配让您来写祭文,他受不起,会受惊的,万一在九泉之下,他受到惊吓,从油锅里蹦出来,那可如何是好。”
皇后怔了怔,接着便哈哈大笑,再去看自己写的那幅字,觉得真是可笑,索性笑得前仰后合。
一旁的内侍吓了一跳,他们还从未见过皇后娘娘笑得如此......如此不羁。
皇后娘娘一边用手指抚着眼角,一边对颜雪怀说道;“你这孩子,本宫的皱纹都给笑出来了。”
颜雪怀心想,你本来也有皱纹。
可是嘴上说得却是:“娘娘,我给您做面膜吧。”
“面,面膜?”皇后不解,看向一旁的欧阳尚宫,见欧阳尚宫也是一脸迷茫,皇后问道,“何为面膜?”
颜雪怀解释:“就是敷脸,我娘操劳过度,有一阵子皮肤不好,气色不好,后来就是做面膜做好的。”
皇后回忆着李绮娘的样子,李绮娘虽然称不上绝代佳人,但也姿容秀美端庄大气,乍看上去,真不像是有个这么大女儿的人。
“行,那本宫就试试。”皇后说道。
颜雪怀松了口气,无论老幼,女人只要还想打扮自己,那就还没到心灰意冷的地步。
国公府,李绮娘提心吊胆,直到掌灯时分,颜雪怀才被宫里的人送回来。
“怎么这么晚啊,不是说宫里召见人,也是有时辰限制的吗?”李绮娘问道。
颜雪怀把半边身子挂在李绮娘身上,长嘘短叹:“娘啊,我可累坏了,您要给我好好补补。”
她讲了在宫里的事,不但陪皇后做面膜,还陪皇后染指甲,就连番国王子的可怜经历,也被她拿来当花边新闻讲了出来。
颜雪怀不知道的是,她前脚出宫,皇后后脚就让人去请皇帝过来,皇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错,皇后不仅全无病容(当然,以前生病也是装的),反而容光涣发,妆容精致。
皇帝原本以为,皇后是要继续质问儿子们的事,他很心虚,小七跑去鞑剌的事,皇后还不知道。
可是皇后却只字没提儿子,反而问他番邦国王被杀的事,问他知不知道,然后意味深长地说道:“那女子并非皇后,只是一个不守妇道的狐媚妇人,却害得帝死国亡,不知陛下如何看待此事?”
皇帝......朕已经不近女色很多年,皇后也不用拿朕来教育吧,早知如此,朕就不让太子回东宫了。
’
第五零二章 密道
引起帝后矛盾的罪魁祸首柴晏,此时正在水深火热之中。
就在六王子派出杀手之后,他,不对,是琥珀,又遭遇了两次刺杀。
其中一次还是六王子派来的人,另外一次,五王子还没有查出来是谁的指使。
无论是谁,肯定和他的兄弟们脱不了干系。
现在王子们大多还都没有成年,五王子可以想像得出,待到父王年事已高,要立新王的时候,这些兄弟们全都成年,到时怕是每走一步都是尸山血海。
况且,父王正值盛年,听说最近又让两名美人有了身孕,恐怕到了父王归西的那一天,膝下不仅十七位王子,还会有更多。
想到这些,五王子咬咬牙,他不能等到那个时候,在鞑剌,王位从来就不是等来的,而是夺来的。
母妃只生了他一个,他没有嫁到安夏或者嫁给部落首领的姐妹可以相助,他能依靠的,只有母妃。
而他的母妃,不但是父王的大妃,更是大魏公主!
母妃说过,相对于其他王子,大魏皇帝更希望他能登上王位。
毕竟,他身上有一半汉人的血脉。
所以他从小便知道,他一定要成为鞑剌王。
现在他十四岁了,已经有资本有能力与兄弟们一较高低,可是却传来福王谋反的消息,那时他很失望,他以为他要断了一根臂膀。
没想到福王却传来消息,他得知之后,立刻派人前往大魏,与福王的人接头,再将人和信带来鞑剌。
福王虽然与大魏皇帝撕破了脸,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福王有人,有钱,如果他能说服父王出兵,帮助福王打败大魏军队,让福王与朝廷分庭抗礼,这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他有能力帮助福王打下疆土,便有能力让福王助他登上王位。
五王子做出决定,便进宫去见大妃。
大妃穿着大红织金的妆花褙子,梳着堕马髻,戴着赤金镶红宝石的头面,她已经年近四旬,可是岁月厚待于她,她依然美丽妩媚,如同一朵盛开不败的娇花,美艳不可方物。
她是鞑剌王宫里,唯一一位能穿汉服的女子,鞑剌王最喜欢看她穿汉服的样子,以前也有女子学她穿汉服,可是自从她做了大妃,便再也没有人敢模仿她了。
五王子在大妃身边坐下,说了来意:“母妃,儿子想带那汉人去见父王,您看可行吗?”
大妃一笑,道:“你觉得他会只凭一封书信便会发兵?”
五王子反问:“这是个好机会,父王难道不相信吗?”
大妃叹息,道:“你应该知道,为何你父王这么多年都没有向大魏大规模发兵,只默许那些小部落们的小打小闹吧?”
五王子点头,他当然知道。
昔年,父王刚刚登上王位,便以举国之力,向大魏出兵。
那时的父王,王位尚未坐稳,他是想用这一战,既震摄大魏,同时也震摄鞑剌国内那些不服他的部落们。
可惜那一战,父王未能如愿。
定国公齐慰险些打进鞑剌王庭,鞑剌大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就连父王也受了重伤,父王的兄弟们趁机谋反,在千钧一发的关头,身为大魏公主的母妃走了出来,帮助父王力挽狂澜。
父王的兄弟们也在那一场变故之后,再也没有了反叛之心,从此俯身称臣。
五王子看向大妃,大妃精致的眉眼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可是已经过了这么多年,鞑剌休养生息,目前的国力和军备,早就并非当年可比,再说,大魏内乱刚平,百废待兴,此时正是父王出兵的大好时机。”
大妃冷笑:“你以为你的目的,你父王看不出来吗?”
五王子一怔,他的目的?他的目的当然不仅仅是让福王自立为王,而是扶植福王,让福王成为自己的强大助力,为下一步的夺嫡做准备。
“即使没有这次的事,父王也应该知道,我们这些做儿子的,心里想着的,都是他的王位吧。”
父王自己也是经历过这一切的人,自己儿子们的心思,他用脚趾头也能想到吧。
大妃哼了一声,淡淡道:“他能猜到是一回事,你们表现出来,便是另一回事了。再说,当年老王年事已高,即使你父王没有奋起一争,他也活不了几年了,可是你父王现在身体康健,远非当年老王可比,他若是知道,你们当中有人,现在便在谋化,你猜,他会如何?”
五王子额头冒出冷汗,他执拗地说道:“父王最宠爱我了。”
“呵呵,笑话”,大妃发出一阵与实际年龄不符的笑声,宛若银铃,“你父王最爱的是他自己,其次便是他的王位,除此以外,无论是你,还是我,于他而言,都是只凭喜好便能取代的人。”
五王子还是无法认可母妃的话,他还记得,在他小时候,父王总是把他举过头顶,可是却很少去抱其他兄弟。即使到了现在,他已经和父王差不多高矮,父王也常常会拍着他的肩膀,笑着和他说话。
他一直认为,父王待他,待母妃,都是与其他人不同的。
“儿子不信,父王喜欢儿子,也喜欢母妃。”五王子用力摇头,他不信,他真的不信。
大妃笑了笑,道:“他喜欢的是天真无邪,听话顺从的儿子,同样,他喜欢的是只对他一个人听话顺从的女人。”
五王子心中有些明白了,但是他还是不想放弃:“母妃,难道我们要放弃眼前的大好机会吗?”
“当然不会,但这件事不能由我们来告诉你的父王”,大妃胸有成竹,语气笃定,“他马上就要知道了。”
五王子按下心中疑虑,出了王宫。
大妃却仍然坐在那里,久久未动。
半晌之后,她叫来心腹宫女阿彩为她更衣,换下身上的华衣美服,摘下头上的金银宝石,一袭素衣的大妃,多了几分书卷气。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纤手抚过自己的脸颊,无论她保养得再好,也不再是当年那个躲在茶楼上,偷看探花郎的小姑娘了。
都说岁月不败美人,韶华不负流年,这都是骗人的,她还是老了。
阿彩挪开衣柜,按下机关。随着短暂的吱呀声,一道暗门显现出来。
暗门里,是直通宫外的密道,即使是至亲的五王子,也不知道这条密道的存在。
第五零三章 笼子
密道的尽头是一道台阶,拾级而上,现出一道门。
阿喜拿出钥匙,打开锁头,里面赫然是一间密室。
密室里有一只硕大的铁笼,笼子里的不是野兽,而是一个男子。
男子盘膝坐在蒲团上,双目紧闭,似是打坐,又似已然沉睡,听到开门声,男子纹丝不动。
他一袭灰袍,双鬓已有星星点点的白霜,许是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阳光之故,苍白的皮肤没有一丝血色,只是那清矍的面庞上,依然可见年轻时的俊逸。
阿喜扬声说道:“先生,公主来看您了。”
男人依然没有睁开眼睛,阿喜还想再说,大妃挥手制止了她。
铁笼外面放着一张胡凳,没有刷漆,凳面已经磨得光亮,显然经常有人坐在上面。
阿喜搬来胡凳,服侍大妃坐下。
大妃望着笼中的男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密室里是死一般的静,就连阿喜也忍不住屏住呼吸。
“你出去吧。”大妃是对阿喜说的。
阿喜应是,转身走出密室,如同以往的很多次,她抱着膝蹲坐在那道石阶上。
阿喜还有一个姐姐叫阿可,她们的母亲是跟随金环公主一起来的宫女,后来嫁给了宫里的侍卫,阿可九岁,阿喜八岁的时候,母亲便去世了,阿可和阿喜便接替了母亲,渐渐成为大妃的亲信。
阿喜并不知道被关在密室里的男人是什么人,从她很小的时候,这个男人便在这里了。
每天,阿喜和阿可会轮班来给这个男人送饭,她们给这个男人洗衣、送饭,隔三差五,她们会送书过来,过些日子,再送几本书,把原来的书换走。
男人从不和她们说话,甚至在她们来的时候,男人便是今天这副样子,闭目不语。
密室内,大妃幽幽地说道:“福王反了,新皇杀死了福王唯一的孙子,福王虽然还在反抗,可已是强弩之末,你我以前的那些故识,要么被罢官,要么已辞官,皇宫里换了新的主人,一切物是人非,如今的大魏,你回不去,我也回不去了。”
男人沉默不语,似是没有听到大妃的这番话。
对于他的沉默,大妃早已习惯。
她苦笑:“你一定觉得我很可笑,是吧,明知道你不会理我,可我还是喜欢和你说话,这么多年了,”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把你困在这里,可是你想过没有,若是我没有把你留下来,你以为你和你的家人能活下来吗?”
“你以为你怀揣着天大的秘密,福王会放过你吗?太皇太后和皇帝能放过你吗?”
“你觉得,在他们心中,鞑剌老王被亲儿子杀死这件事,与和亲公主逃跑,孰轻孰重?”
“你以为送来和亲的公主,真的还能回去吗?”
“现在多好,令你心疼的那个人,早就跑得远远的,说不定已经成亲生子,过上了幸福生活。而我,这个被你鄙夷的女人,替代她留在鞑剌,与老王和亲,却与王叔拜堂,然后再被新王继承,做了新王的大妃,你觉得若是换成真正的公主,她会接受这个现实吗?她不会,她会视为耻辱,如果当年她没有逃走,她早就自尽了,又何谈大魏与鞑剌这十几年的和平共处?”
“所以,我没有做错,我代替她留在鞑剌,从未做错。”
大妃如同发泄一般,不停地说着,似是说给男人听,更似是说给自己听。
她握紧了拳头,指甲陷进肉里,她感到疼痛,这疼痛令她更加清醒。
她从来就是清醒的。
当年她的父母双亡,她寄人篱下住在伯父家里,她全心全意,想讨伯父和伯母的欢心,只想有一门好亲事而已。
她虽然对那位相貌英俊的探花郎念念不忘,可是却从未宵想过,她知道那个男人离她很远,而她只是一个小小孤女。
她从不贪心,她只想有一门不错的亲事,相夫教子。
媒人上门提亲,最初相中的是她,可是最后定亲的,却是小她一岁的堂妹。
她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没有抱怨。
可是不久之后,伯母却来劝她,嫁给五十岁的人做填房。
她咬牙不从,眼看伯母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时,宫里传出要召收女官的消息。
大多数人家并不排斥把女儿送到宫里,做几年女官,出宫以后往往能有一门顶好的亲事。
可是这一次不同,这一次招收的女官,是要跟随金环公主去和亲的,宫里现有的女官们,全都不肯去,纷纷找人说情,因此,这才贴出告示,选拔十四至十八岁,读过书的官宦人家女子做和亲女官。
她瞒着伯母,请族老写了荐书,悄悄去报了名,直到太监来到家里,伯父伯母才知道,家里出了一名女官。
只是这个女官不是留在宫里,而是要去鞑剌的,娘家借不上光。
动身那天,家里没有人送她,她没有难过,因为她在和亲使团里,看到了欧阳赞。
那位她只能在心里默默喜欢,却连多看一眼也不敢的探花郎。
从京城通往鞑剌的路很长很长,她也由刚开始的新奇,渐渐变成了绝望。
那位公主并非表面上看到的雍容华贵,她是个疯子!
有一次,她看到公主深更半夜,光着脚,披头散发跑出屋子,她连忙过去,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下一刻,公主却紧紧掐住她的脖子,咬牙切齿。
“柴姝,贱人,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后来,还是公主身边的纪嬷嬷跑过来救下了她。
事后,纪嬷嬷软硬兼施,让她不许把那天的事情说出去。
她当然不会说,她也不敢说。
此番和亲,不但有礼部和太常寺、鸿胪寺的官员随行,更有金环公主的嫡亲哥哥怀安郡王。
怀安郡王怎会承认,自家的妹妹是个疯子呢。
他不会承认,整个和亲使团也不会承认,就连那位高高在上的太皇太后,更是不会承认,她将一个疯子送去鞑剌和亲。
这不但是大魏皇室的丑闻,更是大魏对鞑剌的蔑视。
第五零四章 代替
除此以外,还有一件事也令她感到深深的绝望。
这种绝望来自欧阳赞。
因为是在行路途中,便少了诸多规矩,做为随行女官,她有很多机会,见到欧阳赞。
那时,这个男人远不是现在的冷峻沉默,他爱笑,也爱说话,他在和亲使团里的人缘很好,就连怀安郡王,也总是拉着他一起谈论诗词。
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那笑容如阳光般温暖明亮,以至于很多年后的今天,每当她想起他的时候,眼前浮现的,还是他的笑。
他出身清贵,父亲生前是朝中大元,母亲出身江南世家,他的妻子贤惠温婉,他的儿子聪明可爱。
初时她只想让欧阳赞多看她几眼,或者和欧阳赞说上几句话而已,可是渐渐的,她发现,她对欧阳赞已经不仅是初时的仰慕,她爱上了他。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人啊,完美得令人嫉妒。
她也不知道当年的自己,对欧阳赞是怎样的心情,既爱慕,又妒嫉,还想靠近他。
可是她越是靠近,却越是绝望。
把金环公主送到鞑剌之后,欧阳赞便要跟随和亲使团回到大魏了,这些官员们都能够回去,而她不能,她回不去,大魏也没有人等她回去,大魏早就没有了她的栖身之处。
是的,京城通往鞑剌的路很长,可是总会有尽头,到了那时,她便再也看不到欧阳赞了,从此以后,这漫漫人生,她都要守着一个疯子。
或许她会被嫁给蛮夷一般的鞑剌人,也或许她活不到出嫁的那一天,就被那个疯子活活掐死了。
可即使她能够回到大魏又如何呢?
欧阳赞早就成亲了,而她的骄傲无法让她去给人做妾,即使那个人是欧阳赞,她也不会。
想到这里,大妃自嘲一笑,当年的她多么天真啊,以为做妾就已经是耻辱了,却没有想到,不久的以后,她心甘情愿,顶着母妃的头衔,改嫁给了丈夫的儿子。
换做柴婧,怕是早就一头撞死了吧。
而她不是身娇肉贵的柴婧,她是孟婷,除了自己这条命,一无所有的孟婷。
柴婧含玉匙出生,即使疯了,还能封为公主,即使做不成公主,也能有强大的娘家为她遮风挡雨。
从她选择做女官的那一天开始,她便什么也没有了,就连对欧阳赞的爱慕,也只能藏在心里。
她常常想,全都是女人,为何要有这么多的不同呢。
柴婧是女人,欧阳赞的妻子平氏是女人,她孟婷也是女人,可是柴婧能做公主,平氏能独占欧阳赞,孟婷却只能在柴婧身边苦苦煎熬,看着平氏的丈夫求而不得。
此次跟随和亲的所有女官和宫女,临来之前全都学过简单的鞑剌话,而这一路上,为了能够创造与欧阳赞说话的机会,孟婷学得很刻苦,并且时常向擅长鞑剌话的欧阳赞请教,不知不觉中,她已经能讲一口流利的鞑剌话。
到了鞑剌之后,只会少量鞑剌话的纪嬷嬷,以及随行的宫女们,与鞑剌人交流困难,为了防止柴婧发疯,纪嬷嬷更是不让柴婧与鞑剌官员见面。
反倒是她,无意之中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阿木勒王子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囚禁了自己的大哥,而大婚时的新郎,将由王叔铁布假扮!
孟婷幸灾乐祸地想,如果柴婧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发疯吧。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鞑剌人发现和亲的公主是个疯子时,会是怎样的一副表情。
但是她很快便冷静下来。
那位阿木勒王子已经杀死了自己的父亲,难道就不会杀死大魏来的这些人吗?
和亲使团的人虽然不少,可这里是鞑剌,他们想要与鞑剌人抗衡,只是以卵击石。
到了那个时候,她也要死。
不,她不想死。
一个念头闪现出来,孟婷吓了一跳,可是那个念头却越来越真切,孟婷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也听到了心底的声音。
鞑剌人没有见过柴婧,所以只要是女人,都能是柴婧!
她买通了守护她们的鞑剌侍卫,让纪嬷嬷以为,柴婧在与王叔成亲之后,还会失身于另一个男人。
在王府里做了多年嬷嬷的纪嬷嬷,自是大惊失色,她深深知道,就在柴婧与王叔铁布行大礼的时候,便已经失贞了!
一切按照孟婷的计划进行,怀安郡王不但迂腐,而且还诸事怕麻烦,他根本就不信这件事。
纪嬷嬷只好来找孟婷,孟婷是女官,也算是宫里派来的人。
孟婷自是也不相信,并且斥责纪嬷嬷,纪嬷嬷没有办法,便绑了她,并且塞住了她的嘴巴。
这一切,都在孟婷的算计之中,只是她少算了欧阳赞。
就在柴婧和纪嬷嬷逃走之后,阿喜娘发现了被藏在箱笼里的孟婷,听说公主逃走了,阿喜娘吓坏了,这是死罪,她们一个也别想活着。
孟婷知道纪嬷嬷藏着一瓶毒药,有一次,柴婧又犯病了,她逼着纪嬷嬷把那药给她,她要死,她不想活了。
或许那瓶药本来就是柴婧的,被纪嬷嬷发现后藏起来的。
也或许是纪嬷嬷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所以准备了一瓶药,并且带到了鞑剌。
孟婷留意了很久,她知道那瓶药就在纪婆子的箱笼里。
这一次纪婆子走得匆忙,除了几件珠宝以外,什么也没有带走。
孟婷找到了那瓶药,和阿喜娘一起,毒死了随行的另外几名宫女。
正当几名宫女毒发的时候,欧阳赞闯了进来,看到了这一切。
孟婷永远也不会忘记,欧阳赞看她的神情,往日的友善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鄙夷。
他看穿了她!
大妃冷笑,她看着铁笼里的男人,柔声说道:“你看穿我又如何呢,纵然你当时便揭穿了我,可是那几个鞑剌侍卫都被我收买了,呵呵,我是用柴婧的珠宝收买的他们,多么讽刺啊,柴婧如果知道了,想来也会夸我聪明。
只有你,你这个傻子,只有你一直在骂我,我只能堵住你的嘴,学着纪嬷嬷的样子,把你也藏到箱笼里,至于那几个帮我抓住你的侍卫,两天之后就被阿木勒灭口了!”
孟婷主动找到了阿木勒王子,她要协助他,将这场戏演下去。
于是,“鞑剌老王”死在了刚刚迎娶的金环公主身边,“寿终正寝”。
尽管各大部落心存怀疑,可是有了公主的证言,鞑剌老王的死因便与阿木勒王子没有关系。
阿木勒王子顺利登上王位,成为新的鞑剌王。
第五零五章 相送
“我所得到的,都是我应该得的,我问心无愧!”
这几句话,大妃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看福王的表现,柴婧应是没能活着回去,呵呵,她这样的疯子,就不应该活在世上。”
大妃看着笼子里的男人,目光灼灼,如同两团跳动的火焰。
这么多年了,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她对这男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
爱慕吗?
早就磨没了。
恨吗?
或许有的,但也并不多。
如果她真的恨他,早在十几年前,就不会冒着风险,将他从大牢里换出来,并且藏在这里,一藏便是许多年。
即使今时今日,她贵为大妃,亦不能让人知道有这个人的存在。
否则,无论是王宫里的那些女人,还是那位高高在上的鞑剌王,全都不会放过她。
大妃嘲弄地笑了,她瞪视着男人:“你装聋作哑了这么多年,有什么用?不还是被我困在这方寸之间,动弹不得?你就死心吧,你这辈子,就只能在这里,如同一只狗,陪着我,哪怕万般不愿,你还是要听我说话,你不是才高八斗吗?哈,有个屁用!”
大妃提起裙子,全无仪态地抬腿踢向铁笼,绣鞋踢在坚硬的铁条上,很痛,她却觉得痛快。
可那个笼子里的男人,却依然紧闭双眼,他不与她说话,甚至连看她一眼也不肯。
无论她是大妃,还是未来的王母,这个男人全都不屑多看她一眼。
“该死的,欧阳赞,你该死!”
阿喜依然蹲在台阶上,暗室的门忽然被大力撞开,大妃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阿喜对这一切早就司空见惯,大妃每次来这里,都是这样的结果。
可是大妃还是会来,然后再盛怒着离去。
阿喜没有说话,默默地重新锁上房门,默默地走到大妃前面,为她引路。
她们并不知道,随着那一声熟悉的落锁声,笼子里的男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角已经有了纹路,但是那双眸子,却依然如寒星般明亮。
他站起身来,在笼子里活动着有些麻木的四肢,那女人可真烦,害得他维持着一个姿势这么久。
他一边来回走动,一边大声地朗诵:“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霜!”
他摸摸自己的鬓发,叹了口气:“只会给我送我,也不知道送面镜子过来,想我堂堂探花郎,也不知如今是何憔悴模样。”
叹过之后,他复又哈哈大笑起来:“无妨无妨,吾虽老矣,可吾儿尚如青竹挺秀,甚好甚好!”
接着,便摆动着身形,在不大的空间里,练起了五禽戏,如同过去十几年里的每一天。
京城,福生又要动身去庄子了。
一个月后,齐缨就要送到孙二壮手下,所以福生要去和庄子里的人说一声,这些日子要督促齐缨锻炼身体,说不定这临阵磨枪,还真能让齐缨在孙二壮手下少吃些苦头。
想到孙二壮,福生真咧嘴,他真是太有福了,当年被送到魏明政麾下。
想到这里,福生心情更加愉悦,索性放慢缰绳,春天到了,花开了草绿了,福生从荷包里摸出一块花生糖,叼在嘴上。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福生下意识地把马往一旁让了让,自己走得慢,就不要挡了别人的道。
可是那马上骑士显然不领情,竟然朝他挤了过来。
福生扭头,他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欺负他?
一看之下,却正对上一双大大的杏仁眼。
“哈,我就知道是你!”
那双眼睛的主人,冲着他扬起马鞭,福生惊骇,身子后仰,却听到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逗你玩呢。”
福生想说,你逗谁玩呢。
可是一张嘴,原本叼在嘴上的花生糖就掉了下来。
“哈哈哈!”周万千坐在马背上,笑得前仰后合,“你叼着糖?你是狗吗?”
福生不动声色:“你见过会吃糖的狗吗?”
“当然见过啊,以前我们山上养的小黑子,什么都吃,我喂它吃糖,它也吃。”周万千大声说道。
福生冷哼,问道:“你怎么也出城了?”
“我去订猪。”话说以前这种活都是陆锦行的,现在陆锦行去当官了,她又不放心让别人去,就只能靠自己了。
“你去买猪啊,怎么没带车?”福生看看身后,没有看到有骡车。
“你没长耳朵吗?我说了是去订猪,又不是现在买,现在订下来,等到猪出栏了,就会杀好给我送过来。”
春风里,女孩子扯着嗓门,神采飞扬,但是那声音却并不尖锐,反而有几分悦耳。她的神情更是有趣,好像在说一件很了不得的大事。
“你要订猪的是哪个庄子?”福生看着女孩子,眼前有些恍惚。
“猪各庄。”周万千大声说道。
“朱各庄啊,我知道那里,刚好顺路,我送你过去。”福生笑着说道。
“我不用你送,我怕谁啊,难道还怕有劫道的小贼吗?”周万千觉得福生一定不知道她有多厉害,说来也是她的疏忽,竟然没有在福生面前显示过她的绝世武功。
福生恍然大悟,像是忽然反应过来:“原来如此,倒是我的不对,我忘记周大姑娘是位女侠了,不过,周大姑娘可否顺路送我一程?”
周万千点头,当然可以了,小姑姑可疼福生了,她顺路送送福生,回去告诉小姑姑,小姑姑亲自下厨,给她做红烧肉吃。
举手之劳,就能换一顿小姑姑的红烧肉,周万千立刻便像打了鸡血一般的精神。
看着女孩子单纯的笑脸,福生......这莫名的罪恶感是怎么回事?以他这从不吃亏专打闷棍的优秀品质,是不应该有这种感觉的。
一定是刚刚被那没有打过来的鞭子给吓到了,赶紧吃块花生糖压压惊。
福生拍拍自己脆弱的小心肝,掏出一块花生糖叼在嘴上。
接着,他便又听到周万千的暴笑声,他不就是叼了块糖吗?有啥好笑的,嘴里叼着糖骑在马上,这是他的爱好。
第五零六章 楚怀
鞑剌老王在世时,是没有早朝的。
如今,鞑剌不但有早朝,还有朔望朝和大朝会,这些都是大妃提出的建议。
更令鞑剌王满意的还不止这些,大妃还向鞑剌王建议,后宫不得干政。
大妃举了一个例子,昔年鞑剌有一位公主,嫁到安夏做了王妃。后来安夏忠顺王去世之后,这位王妃越过两个儿子,接管了王朝,被尊称为王母,后来在大臣们不满的声音中,她不得不将王朝交给自己的儿子,但仍不死心,处心积虑培养自己的势力,让新王在朝堂中颜面尽失。
鞑剌王当然也听说过这位安夏王妃的事迹,无独有偶,安夏早年有一位王母,大魏则也有一位太皇太后。
想到这两位摄政的王后,鞑剌王立刻同意了大妃的提议。
鞑剌后宫这中,上至大妃,下至那些没有名份的女子,全部不得干涉朝政。
也正是因为这些事情,鞑剌王对大妃越发看重,如今大妃早过韶华之年,却依然圣宠不断,让后宫里那些年轻貌美的女人们,私下里气得咬牙切齿。
可是生气又有什么用呢?
她们不如大妃读的书多,也不如大妃了解大魏。
没错,虽然这些年来,鞑剌王再也没有对大魏动用过主力部队,但是私底下,鞑剌王从没有停止过对大魏的觊觎。
他派人悄悄从大魏买来很多东西,绫罗绸缎,珠宝摆设,还有那一幅幅汉地风景画,甚至还有在鞑剌精心培育也养不活的名花异卉。
鞑剌有一望无际的大沙漠,有绿草如茵的大草原,可这些看得多了,也就不觉稀奇了,鞑剌王更想拥用的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因此,自从他坐上王位之后,不但宠爱汉人妃子,而且还重用汉人文士,甚至就连受他器重的楚怀,也同样是汉人。
楚怀相貌清秀,面白无须,身材削瘦,乍看上去是一位文质彬彬的读书人。
很多人都被他的外貌蒙骗了,包括很多不可一世的首领和臣子。
可是最终,那些看不起他,得罪他的人,要么死了,要么怂了。
楚怀是鞑剌王手里的刀,短短三年,这把刀上已经染满鲜血。
而楚怀不仅是只会杀人的武夫,他文采斐然,熟读汉人诗书,他是个文武双全的读书人。
三年前,三王子的舅父谋反,兵败之后,挟持了年仅十一岁的五王子企图逃往大黑山。
危急关头,楚怀救出了五王子,杀死了三王子的舅父,那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大首领。
楚怀的先祖是曾任九边总兵的楚鹤龄,太祖年间,楚鹤龄被奸人陷害,楚家满门抄斩,楚鹤岭赴死之前,命人将一个怀孕的儿媳悄悄送走,为楚家留下了一条血脉。
楚家后人隐姓埋名,游走于大魏、安夏和鞑剌,甚至还去过西域,他们憎恨柴氏皇朝,苦学本领,一心想着复仇。
一代一代的楚家后人,禀承祖训,不参加科举,不给柴氏皇朝为官。
可惜楚氏人丁不旺,传到楚怀这一代时,只有他一个人了。
楚怀不想再等了,为了复仇,楚家已经等了几代人。
可是龙椅上的柴家人一代接着一代,楚家人却剩下一个人了。
这便是楚怀投在鞑剌王麾下的原因,他深深明白,只靠楚家人的力量,无法与柴氏皇朝抗衡,但是他却能借助鞑剌的力量,把柴氏一族踩在脚下。
当然,大妃也是姓柴的,所以楚怀虽然救下了五王子,却从不与五王子相交。
王子们全都想要拉拢楚怀,对于他们送来的黄金和宝石,楚怀从不拒绝,唯独对五王子却从不理会。
五王子在楚怀因前碰过几回钉子,渐渐的,也就打消了拉拢楚怀的想法。
因为这件事,五王子没少被兄弟们耻笑。
三个月前,楚怀被封为大将军,也是鞑剌迄今为止唯一的大将军。
今日早朝之上,当着文武百官,楚怀上奏大王,大魏福王派来的使者,如今就在距离大都不远的一家客栈之中。
满朝哗然。
其实众官之中,知晓这件事的,不是只有楚怀一人。
毕竟,几位王子的一举一动,都会引人注目。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件事会在大庭广众下被说了出来,而且说出这件事的人,竟然会是楚怀。
鞑剌王目光如炬,看向了站立一旁的五王子。
五王子有些恍惚,他想起昨天母妃对他说过的话,母妃说这件事会有人向父王说起。
可是五王子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是楚怀。
难道母妃已经在私底下拉拢了楚怀?
怎么可能,母妃平时连后宫都不出,她根本没有机会见到楚怀。
再说,楚怀对自己不冷不热,甚至还比不上对待其他几位王子。
五王子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鞑剌王看向他时,他竟然没有察觉。
待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满朝文武全都在看着他。
他看到几个兄弟眼中的嘲讽。
五王子握紧拳头,脸上却是恐慌无助的神情。
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父王,儿子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可是儿子害怕,所以一直没敢禀告父王。”
鞑剌王皱着眉头,喝道:“有何不敢?”
五王子缓一口气,说道:“因为儿子去过那家客栈之后,正准备向父王禀告的时候,那位使者便被人行刺了,而且不止一次,前后有三批刺客企图杀死他和他的随从们,儿子这几天,便是一直盯着这事,想要查明幕后凶手之后,一并禀告给父王。”
鞑剌王目光深邃,眸子在几个儿子脸上一一掠过,大王子胆怯地低下头去,二王子摸摸脑袋,憨憨一笑,三王子吓得快要哭出来,四王子旁若无人,好像没有察觉到父亲目光中的审视,而六王子则是一脸无辜,看看哥哥们,又看看父王,不知所措。
五王子在心中冷笑,他的兄弟们没有别的本事,就是演技好,一个比一个好。
最后,鞑剌王的目光重又落到五王子身上,他沉声问道:“福王使者可有信带过来?”
“有的,儿子带来了。”
自从昨日大妃对五王子说过之后,五王子便把那件写有信的衣裳,穿在了身上。
第五零七章 相争
看到那件写满字的衣裳,满朝文武全都傻眼了。
汉人真会玩。
鞑剌王认识信上所有的字,这还是在大妃的劝说下学的,他也想成为一个精通汉学的君王,无奈天资有限,十几年下来,也只能学些皮毛。
汉语博大精神,仅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有字面意思和实际意思两种解释,迄今为止,鞑剌王还不能融汇贯通。
因此,这封信上的字,他全都认识,可也只是认识而已。
如今鞑剌王庭中的汉人不是只有楚怀一人,还有五六名文官,但是鞑剌王并不想把这封信的内容公诸于众,于是,他只带了楚怀一人,到后堂看信。
把信看完,楚怀把信上的内容向鞑剌王解释,五王子松了口气,真没想到,母妃竟然请了楚怀来帮忙。
鞑剌王面沉似水,他看向五王子,问道:“你能把这封信穿在身上,想来早就看过信上的内容了?”
五王子硬着头皮,说道:“儿子看过,只是儿子不甚明白,加之那使者屡次三番被人刺杀,所以儿子还没来得及深思熟虑。”
听他这样说,鞑剌王并没有怀疑,毕竟,五王子只有十四岁。
鞑剌王略一思忖,便重新回到朝堂上,寥寥数语,便退朝了,却唯独留下楚怀和另外两名受他器重的大臣。
这种退朝后议事的方式,也是大妃建议的,这叫廷议。
几位王子,包括五王子在内,暂时都还没有参加廷议的资格。
几兄弟全都没走,他们全都在观望。
看到施施然走过来的五王子,二王子冷笑:“五弟这么大的功劳,父王也没有让你参加廷议吗?”
“五哥,弟弟还要恭喜你呢。”六王子笑得人畜无害。
五王子懒得去看二王子,这就是个心比天高命中下贱的东西。
至于六王子,哼,他最讨厌的就是六王子。
长着纯善的脸,干的是龌龊的事。
六王子显然不在乎五王子是否讨厌他,他继续说道:“五哥什么时候跟了大将军了?可喜可贺。”
这什么意思?
是说堂堂王子,去给楚怀为奴为婢做走狗吗?
其他几人屏住呼吸,多亏刚才没走,可以看一场狗咬狗。
五王子走到六王子面前,那名使者遇到的三次暗杀,至少第一次,五王子已经查得明明白白,那次的刺客,就是老六派去的。
就为这个,老六就该死。
五王子扬起拳头,朝着六王子的脸上就是一拳。
六王子没闪没避,这一拳结结实实打在他的脸上,鼻血直流。
周围传来惊诧之声,六王子却纹丝不动,真好,真好,大妃教出的儿子,怎么就能这么蠢?
这一拳打下去,老五想往他身上泼脏水,那是没人相信了。
今天他留下,等的就是这一拳。
五王子在六王子眼中看到一闪即逝的嘲讽,他猛然间反应过来,他上当了,上了老六的当。
五王子咬牙切齿,他指着六王子的鼻子,吼道:“你给我等着!”
“五哥不要吓唬弟弟,弟弟胆子小得很。”六王子可怜巴巴。
五王子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在众兄弟之中从未有存在感的大王子,此时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半个时辰后,楚怀走出来,可能是这些年吃过太多苦头,楚怀的后背微驼,配上他瘦削的身材,在以粗壮著称的鞑剌人中间,并不出众。
可是楚怀往这边走过来,几位王子全都屏住了呼吸,他们的目光落在楚怀身上,没有半分轻视。
楚怀走到王子们的面前,眼睛在王子们的身上扫过,眉头动了动,最后看向六王子。
六王子挺起尚不强壮的胸膛,可是随即,楚怀的目光便在他身上移开,问道:“几位可曾见过五王子?”
六王子垂下的双手紧握成拳,方才他说五王子跟了楚怀,只不过是他为了激怒五王子才说出来的而已。
恁心而论,他不认为楚怀会向五王子靠拢。
今日之事,看似楚怀似于五王子相互配合,但是结合之前的事细想一下,这分明是楚怀不知从哪里得知五王子私下会见福王使者的事,然后在朝堂上将此事戳穿。
楚怀不是在帮助五王子,而是在给五王子拆台。
因此,当楚怀看过来时,六王子便不由自主往前凑了凑。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楚怀要找的人,居然是五王子。
六王子强忍下心中的愤怒,阿娘说过,在这王宫之中,不能让任何人看出喜怒哀身。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可是楚怀却重又看向他,并且上前一步,与他面对面,两人之间只有一拳之隔。
“六王子,下次要做,就做得干净些,不要留下把柄。”
这几句话,是楚怀凑到六王子耳边说的,六王子如遭雷击,据他得到的可靠消息,那日他派去的杀手,被汉人反杀之后,尸体便被老五的人带走了。
所以,知道那件事的,只有老五。
难道老五在父王面前,给他告了一状?
不会,如果是那样,父王现在已经让人把他叫过去了。
这件事父王暂时并不知道,那么就是老五把这事只告诉了楚怀。
看着楚怀离去的背影,二王子笑着走过来,问道:“六弟,楚大将军和你说了什么?”
六王子没有说话,他现在正在想着一件事——
怎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把老五宰了。
柴晏三人在客栈里终于见到了鞑剌王派来的人。
严格说来,这并非是鞑剌王直接派来的,而是楚怀的人。
来的也是一名汉人,自称姓王,四十多岁,皮肤粗糙,露在外面的双手上满是老茧,但是他背脊挺直,站立如松,说的一口流利的官话,听不出口音。
他来接“曲静”去大都的。
大都,鞑剌的都城。
他只说接曲静一人,曲静当即变色:“不行,我必须带上我的随从一起去,否则我哪里也不去。”
他虽然是使者,可是使者也是惜命的,再说,他已经被刺杀三次了,谁知道到了大都之后,会不会还有第四次第五次。
一阵僵持之后,老王答应下来,让柴晏和琉璃跟随“曲静”一起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