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我不是为了自己
狄光昭看出了杨执柔想要与自己谈谈的想法。
看了看几乎空空如也的万象神宫,再看看依旧阴沉沉,明显在憋着大招的天色。狄光昭做出请的动作,与杨执柔走到了殿前无人的地方。
杨执柔率先开口说:“近些日子,听说三郎折腾的商号,甚是火热?”
折腾?
狄光昭目光微微一缩,听出了杨执柔话里的责怪。杨执柔这是在怪狄光昭,明明是他起的头弄得一个李唐光复会,然后将杨执柔拐上道之后,就撂挑子不管了。杨执柔在朝堂上辛辛苦苦、勤勤恳恳的联络所剩不多的忠于李唐的大臣要员,联系各地心系李唐的封疆大吏。
可是他狄三郎倒是好,不说整日里游走在群芳之中,更是抽空勾搭上了圣人身边的内舍人上官婉儿,弄出一个狄家商号出来。更是借此,大赚特赚,每日那钱财就像是流水一般的进到狄家商号的库房里。
狄光昭也是有些尴尬,干笑两声整理好思路,立马是言辞振振的说:“伯父却是想错了!”
这小子究竟说老夫想错了?
杨执柔稍有不怠,皱眉反问:“老夫想错什么了?”
“光昭可不是为了自己才这般辛苦的!”狄光昭表现的很是辛苦,正色说:“商号赚的钱,可不是为了光昭一人享乐。这钱财虽说是身外之物,但是有了钱,我们才能做更多的事情……下面办事的人,总不能都如我们所想,大多都是无利不起早的。更何况,这刀叉斧钺,可都是要有钱才能造的出来的……”
“你小子想要做什么!”杨执柔不由紧张起来,双眼小心的看向四周,见没有人靠近这才又拉着狄光昭说:“你是要行谋逆之举?准备兵谏?”
此时由不得杨执柔不紧张,为官多年的杨执柔亦是格外老成。然而像杨执柔这般经历诸多的人物,也最是清楚年轻人的冲动,说不得就会做出些无法挽回的惊天之举。
狄光昭翻了翻白眼,伸手安抚着杨执柔的后背:“伯父紧张了!小子可不是那等莽撞的人,更不会做那等动乱朝廷和天下的事情。方才所说,也只不过就是个比方。只不过,这有总比没有的强,真要是到了需要的事情,咱们拿不出来却也是不成的。”
听到狄光昭打赌一样的说,杨执柔也只能是稍稍松了口气,然后说着这段时间的成果:“近些日子老夫可是没闲着,虽然如今的朝堂你也清楚,这些年多少同僚被奸佞陷害。往日的众正盈朝,如今已经所剩无多,但老夫还是联系了不少还在朝堂的旧故。虽为全盘托出,但大伙这些年见到的多了,也都谨慎了起来……”
“这……此事也正常……”狄光昭淡淡的说了一句,然后恢复神采:“这些年朝堂上的争斗和动荡,没到完全之时再强出头就是损失。总得要有人做出样子来,才好让大家相信了!”
说到这话的时候,狄光昭的面前仿佛有一片火海,而他就是那个将要趟过火海的人。
杨执柔无奈的笑着摇头,对这个神采飞扬的少年人,终究是欣赏大过责备。
两人联袂,正准备一同出宫,任谁也没有想到,那原本该是清空了的万象神宫里,却是走出一名魁梧大将。
这员大将已经上了年岁,满头斑白。只不过整个人的气势,却是格外的凌厉,不显老迈颓势。后背挺拔,如同边塞上的一杆令旗,不惧蔽日箭雨屹立不倒。
杨执柔拉了狄光昭一下,然后连忙上前:“唐都督怎地留到现在?”
这员老将不是别人,正是这次带着安西兵回到洛阳的,安西西州都督唐休璟。唐休璟出身也是不凡,往上追溯到其曾祖,乃是北周时的骠骑大将军。而唐休璟原本是明经出身,乃至调露元年投身军中,直到如今担任一州都督。
也正是因此,唐休璟也不似此时的军中大将,在悍勇之外更是多了些稳重儒气。
见到春官侍郎杨执柔询问,随即便停下,尽管都督一职品级在六部侍郎之上,但唐休璟依旧是还以礼仪,然后才说:“杨侍郎,许久未见,侍郎依旧啊!唐某虽常在塞外,但也听闻侍郎这些年收书的习惯没有落下,不知唐某能否有幸,一览侍郎藏书。”
果然,明经出身的唐休璟,一开口就完全不同于军中老将。只不过,一旁默默看着大佬们聊天的狄光昭,还是看得出唐休璟脸上的疲惫。
杨执柔也是眼力精明,不愿在这宫中久待,便与唐休璟一同往外走,一边开口说:“都督能光临寒舍,杨某自当扫榻以待,略备薄酒与都督共饮!”
唐休璟大笑两声,默默点头,而后脸上浮出一丝愁容不再说话。
跟在两位大佬身后的狄光昭,忍不住开口说:“都督,不知昨夜在城中与禁军相斗的安西同袍,可是都督带回来的?”
正在默默观看着奢华宫廷的唐休璟,不由一愣,脸色平静的回头看向狄光昭。
杨执柔心中一紧,瞪了眼狄光昭后,对唐休璟解释道:“此乃狄公家中三郎,都督别看三郎还小,却亦有狄公之志!”
唐休璟脸上露出明悟,却记着狄光昭方才所言,问道:“竟是狄公之后,某管你亦是北衙之人,可是要为那帮禁军抱不平?”
杨执柔在一旁干发急,不知平日看着机灵的狄三郎,怎么刚刚就会问出那样的话。
狄光昭却是不惧,摇摇头说:“都督错想了,光昭非是要为那帮禁军打抱不平。北衙虽是天子亲军,然而久在神都,疏于操练,摆在安西来的弟兄手底下,光昭以为不出意外,只是那些人没本事而已。”
见到狄光昭这样解释,本来心中有些不悦的唐休璟,脸上也缓和了一些,微微一笑推辞:“那帮兔崽子,只不过是多了些蛮力而已,借着酒力这才手上没个轻重……”
杨执柔在一旁赞赏着:“都督此言差矣,能在都督手下,哪里是只有蛮力的?神都里的这些兵,都督与我,也都是心知肚明的。”
唐休璟摇着头,脸上带着些不甘,沉声说:“如非空有蛮力,这一次唐某又如何会来神都,向圣人当面求援!”
求援?
安西那边是想要动一动了?
狄光昭赶忙问道:“都督,安西那边,可是准备夺回失地了?”
第四十章 舔狗武三思
“对。”
唐休璟斩钉截铁、铿锵有力的回答。
这位西州都督,却已到了耳顺的年龄,却不显老迈,老将一身挺拔自有威武气派。单单只是站在狄光昭眼前,就已经能让他感受到一股疆场杀气。
杨执柔略带些不解,不知道为何狄光昭回问这话,正想着这孩子怎么就对安西感兴趣了。而狄光昭,也已经是再次借口。
狄光昭说:“安西四镇被夺,那些百姓怎样?安西如今,可有力量夺回来?”
杨执柔翻翻白眼,拍了一下狄光昭的后背:“这孩子!安西事关军国大事,哪来这么多问题的。看唐都督一脸疲惫,该是让都督早些回去歇息了!”
唐休璟微微一笑,摇摇头说:“不打紧!如今少有会关心安西的人了,三郎能有兴趣,唐某知无不言。”
见唐休璟这般说,狄光昭龇龇牙笑着,说:“光昭恨不能在安西!”
“会有机会的……”唐休璟淡淡的说了一句,然后说:“此次回长安,正是要向圣人请奏,朝廷能发兵,让我们夺回安西失地!”
狄光昭转头看向杨执柔,对于朝廷如今的现状,狄光昭还算是清楚的。自武则天登基以来,朝廷就开始逐步收缩在安西的势力。当初武则天在平定徐敬业之乱后,为了所谓的圣人之举。
‘务在仁不在广,务在养不在杀,将以息边鄙,休甲兵,行乎三皇五帝之事者也。’
就因为这么一个理由,在垂拱二年,武则天竟然下令削减安西四镇的兵马防务,将安西四镇驻军及镇守将军撤回,致使吐蕃在两年之后,眼看有利可图便乘机进入安西四镇,从此安西四镇彻底从大唐的手中失去,直至如今。
大唐在太宗、高宗两位帝王手中,疆土达到了巅峰,却因为武则天的登位,彻底的从开拓内卷为朝廷上的权利争斗。
杨执柔说:“圣人……圣人如今还在思量,毕竟夺回安西失地,乃是军国大事,牵连众多,所涉及的方方面面太广,不可妄下定断……”
唐休璟听闻此言,不由的冷哼一声。
杨执柔也未曾不悦,对唐休璟说:“某知都督所想……只不过如今之朝堂,都督应是知晓的……”
“难道就让故土掌于仇敌才手中?让安西四镇上的大唐百姓,经受贼人荼毒?”唐休璟是武将,直言抨击。
狄光昭插话说:“都督息怒,朝中非是只顾眼前利益之人,也非是只有争权夺利的。只不过,心系大唐疆土、万千黎民百姓的忠良之臣,如今都不敢说话了而已……”
杨执柔愕然,有些担忧的看向狄光昭。对于狄三郎说的这话,杨执柔察觉到了一丝丝危险的气息。
狄光昭感受到一道目光锁定了自己,转头看向杨执柔,眼神之中示意其稍安勿躁,然后继续对唐休璟说:“都督在安西,不知朝中之事。朝中虽有奸佞混乱朝堂,陷害忠良。又有宗室,争斗储君之位。但心系天下之人,却也不少。圣人如若决意夺回安西四镇,光昭定然第一个请旨,愿为军中一小卒,投身安西!”
杨执柔开始慌了,看了看四周只有远处不时有禁军巡逻的宫殿禁地,然后紧盯着唐休璟。
唐休璟先是看了看狄光昭,然后看向杨执柔,轻笑一声摇摇头说:“杨公无需担忧,某唐休璟不是那等口无遮掩之人。某想,三郎口中所说的心系天下之人,杨公便能算得上是其中一位吧!唐休璟敬佩杨公,唐某即使日后在安西,也愿为杨公摇旗助威!”
杨执柔干笑两声,无奈的看向狄光昭。
唐休璟这时候也转向狄光昭,开口说:“唐某真要是将三郎弄去安西,怕是狄公得要说死唐某了!”
狄光昭先是一愣,眨着眼看向杨执柔,然后才反应过来,唐休璟这位老将竟然是在开玩笑,不由大笑起来。杨执柔也轻笑了起来,对于突然开起玩笑的唐休璟,也是倍感意外。
唐休璟大笑两声,迈着将军步沉声说:“此次,唐某定要求得支援,带上三郎见识见识安西的广阔风采!”
“光昭期待不已!”
三人喜悦,同行向着宫外走去。
宫门外,下了朝的梁王武三思,并未立马赶回王府,奢华的王府马车就停在一旁,侍卫、内侍侍女也候在一旁。而梁王武三思,则是笑着脸站在宫门旁。
在宫门前,则是一架散发清香的凤车。前后清一色一水的曼妙侍女,就连赶车的车夫也是为长得五大三粗的婆子。
而武三思看着马车停在宫门前,脸上的笑容挤得更盛,马车刚一停下,武三思就上赶子的弯着腰走到马车后面,赶走一旁的侍女后,武三思上前缓缓拉开车门。
“没成想,今日能见着殿下!原来今日府门前的喜鹊叫,竟然是应在了这里!多日未见殿下,殿下倒是越发的艳丽了!”
一连串的好话,像是不要钱一样从武三思的嘴里蹦出来。
被武三思打开的车门里,一位身着宫装的女子,葱玉细手提着裙边,冷艳之中带着抹轻笑,轻声走出马车。
看见马车外的武三思,女子先是一愣,诧异之后谦虚的摇摇头,脚步也快上不上,赶紧的下了马车,对着武三思翩翩福身施礼:“太平见过梁王殿下,累梁王开门,太平受之有愧……”
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如今大唐除却武则天之外,地位最为尊贵的女人,高宗与武后亲女太平公主李令月。
武三思心心念念储君之位,平日里对待百官,大多是趾高气昂的,但是对少数人却往往是有失身份的姿态低下。为了储君的位子,武三思甚至能对御史中丞来俊臣低声下气,与魏王武承嗣争抢为人牵马的机会。
而太平公主李令月,是圣人最为喜爱的子女,身为女子,却有开府建牙的权利,朝堂之上诸多臣子追随太平。这样一位深得圣心的公主殿下,武三思怎能不奉承。
“莫要说为太平开门,就是为太平赶车,某也是乐意的!”武三思厚着脸皮说。
李令月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第一章 天下第一僧
李令月深受武则天喜爱,有无数实例为证。
当初高宗还在时,与武则天就对这个女儿疼爱有加,吐蕃有使者前来请亲,明言要娶走李令月,高宗和武则天不想爱女远嫁,修建了一座太平观让李令月出家,这才有了李令月太平公主的称呼。
之后永隆二年,李令月下嫁给了高宗嫡亲外甥,城阳公主的二儿子薛绍,出嫁之时满城瞩目,传言火把都将沿途的树木点着,为了让富丽堂皇的婚车通过,更是将里坊、县馆的围墙撤除。太平出嫁之后,武则天又因为嫌弃薛绍的嫂嫂出身不够高贵,想要让薛家休妻,幸好有臣子出面解说,这才让武则天的念头罢休。
只不过,李令月这一段算得上美满的婚姻,却并没有长久。七年之后,薛绍的张兄薛顗参与李唐宗室李冲的谋反,牵连到薛绍身上,于是武则天下令处死薛顗,仗责薛绍一百致使其饿死狱中。
这时候,李令月最小的儿子刚刚满月,远还没有后来传扬出来的豢养面首的不堪八卦,更没有眷念权势的意图。
只不过武则天为了安慰女儿,打破逾制的将李令月的封户增加到一千二百户。之后,为了李唐与武家亲近,也是为了一解女儿孤独之苦,武则天将寡居的李令月嫁给了武攸暨。原本在武则天的设想之中,是想要将李令月嫁给魏王武承嗣的,只不过大抵是李令月看不上武承嗣这才作罢,将其嫁给了堂侄武攸暨。为此,更是下旨处死了武攸暨原本的妻子。
种种经历,让原本向往幸福生活的李令月,彻底的变了一个人。
手中的权利日益增加,乃至开府建牙。对性格谨慎懦弱的武攸暨更是没有正眼看过,此间开始了大肆豢养男宠,更是为了巩固手中权利勾引朝臣。
这样一位眷念权势、作风混乱、圣心独宠的公主殿下,武三思恨不得是为其端洗脚水,哪怕是让他喝下也未尝不可。如果能借此一亲芳泽,亦或者是能让其在姑母面前美言几句,武三思定然是要无所不用其极的阿谀奉承。
武三思他知道,太平在河南和关中拥有大量的别院田产,前些时日正是在外四处游玩,更是将那骊山温泉霸为己有,度过寒冬。此时返回神都,自然是要入宫面圣的。
武三思恬着脸说:“那骊山温泉果然是有效的,殿下可是越发的光可鉴人啊!”
李令月双手合十,虚放在左侧腰间,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轻声说:“梁王依旧是这般会说话,要是寻常女子,大抵是恨不得就要当场以身相许了……”
这是说她不是寻常女子?
武三思心中想到,不过却也认同李令月不是寻常女子,于是干笑两声接着说:“殿下这是要入宫面圣?”
李令月点点头:“是的。”
武三思貌似随意的说:“姑母近些日子,兴致甚高,平日在宫中服侍的内侍宫女,不少次见着姑母龙颜大悦。”
这倒是让李令月微微疑惑,不由轻声:“哦?太平近来不在神都,母亲可是遇上什么喜事了?”
说到喜事的时候,李令月的语气别有不同,她记得当初千金公主进献薛怀义的时候,母亲也是好长一段时间整日里高兴的不行。这时候听到武三思说起,只当是又有什么人进献了男宠入宫,讨得了母亲的欢心和喜爱。
武三思脸上带着抹微笑,心中清楚太平所想,却是摇着头说:“倒也不是为了旁的,就算是某也未曾想到,姑母竟然是因为一个禁军小将,近日才这般的……”
李令月心中更是好奇,连忙追问:“禁军?非是皇亲国戚、王公朝臣子弟,不得入禁军,这是哪一家的子弟?怕是他们家也要运道要来了吧!”
武三思再次摇头,神色精彩的说:“殿下可是绝对猜不到,那员禁军小将,乃是狄怀英家的三郎……”
“狄公?”李令月满是不满,疑惑道:“狄公的事情,太平也是知道的,年前被母亲下了狱,虽说后来母亲开恩,将其放了出来贬去苏州吴县任职。但狄家三郎,怎会成了禁军,更是讨了母亲欢心?”
这时候,李令月已经是认定,武三思嘴里的那位狄三郎,定然是献上了自己,爬上龙床这才让母亲心情变好了的。
李令月望向深邃的宫门洞,当初薛怀义被献入宫中,让千金公主在神都之中好不威风,到如今在宗室里也是让人羡慕的。现在狄家三郎也入了宫,只怕是狄家也会就此好起来,狄公用不了多久就能重返神都。虽然李令月不清楚,狄仁杰是否也不再正直,为了自己的官途和理想,做出让儿子入宫服侍圣人的决定。
但此时的李令月,已经不得不考虑,她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无色一二英俊少年,送入宫中,也好让母亲少些忧虑。
武三思见李令月对那狄三郎起了想法,心中暗笑,再接再厉的说:“如今姑母但凡是在万象神宫,那狄三郎必定是在殿门外值守。姑母如今也越发上了年纪……这一个人的精力终究是有限的,怕是太平与我,往后在圣人那里都不再是要紧的了……”
武三思想要激起李令月的权力欲,让其产生紧迫感,好接太平的手打压狄三郎,他武三思到时候只需要在幕后,坐收渔翁之利即可。
李令月轻声笑了起来,然后目光一凝,看向武三思说:“太平一介女流之辈,只想能多陪母亲一些时间,母亲能开心自然是最好的!至于其他……梁王殿下,应该比太平更紧张才是……”
说着,李令月作势就要入宫。
正值此时,远处再次传来马车碾压地面的声音。
李令月与武三思同时回头,看向那慢悠悠走来的马车。
马车前,两个装扮风格完全不一样的车夫。一人身穿盔甲,另一人则是武僧打扮。只不过这二人,却都无武将威风、僧人高洁,完全像是街头地痞流氓一般。
而那马车上,雕刻着朵朵莲花,万字纹雕刻的窗花精致细腻,梵文布满车厢,顶上莲花宝座上坠一枚硕大佛珠。
马车上没有任何表明身份的旗号,但是李令月和武三思两人,却各自露出不同的表情来。
宫门前,守备的禁军们也已经是殷勤的让开通道,好让这马车里的佛陀能畅通无阻的进入宫廷禁地。
在大唐,在神都之中,无人敢阻拦这家充满佛气的马车。
只因为,这马车里面坐着的是,天下间最为尊贵的僧人!
第二章 宫门前的明争暗斗
李令月驻步原地,带着微笑看着那架佛车不断接近。
武三思用冷冽的眼神,制止了宫门周围想要上前的禁军们,顺带着将其他人赶的更远了一些,独自一人走到了已经与李令月的马车并排停下的佛车前。
如同之前对李令月所做的一般无二,武三思动作熟练敏捷的,亲自搬了木梯到马车后面,然后满脸笑容的将车门打开。
等做完这一切,武三思竟然是毫无帝国王爵的样子,双手合十下垂,恭敬的站在一旁,静静的等候着马车里的主人走出来。
一缕袈裟先从马车里飘扬出来,布满金丝的袈裟在这个阴沉的天气里,是最为耀眼瞩目的事物。接着,一只脚踏出车厢,踩在木梯上。最后,露出一个身形健壮的僧人。
这僧人长得玉面恒生、眉目之间自有一股佛意蕴存,晶莹肥硕的大耳,显得很有福气。这僧人脸上保持着平静祥和,就好似寺庙里被金身包裹着的佛陀,慈善的俯瞰着世间万物。
这僧人不是别人,正是大唐第一僧人薛怀义,武则天现在最为宠爱的男宠!
要说着薛怀义,也是个能人,凭着这幅菩萨摸样走到了如今的地位。原名冯小宝的薛怀义,只不过是神都街头的一介小混混而已,靠着长得健壮,也算是混的风风火火。后来又经过种种经历,这才被千金公主送入宫中,成为了武则天的男宠。
至此,冯小宝改名为薛怀义,他建造白马寺和明堂,被封为白马寺主持,加封梁国公、拜左威卫大将军。其后更是以街头混混出身,成为清平道大总管,率军抵御突厥进犯。所幸当真似乎是有满天神佛庇护,薛怀义未曾遇到突厥大军,在单于台刻石记功返朝。武则天眼看自己喜爱的男宠统军而返,又加封薛怀义为辅国大将军、进右卫大将军,改封鄂国公、诸国。
满朝显赫追捧,白马寺成为洛阳城周边香火最盛的庙宇。
当薛怀义走下马车的时候,武三思已经是动了起来,走到薛怀义的侧身,低着身子殷勤的说:“薛师傅此次闭关礼佛,成效如何?”
武三思为了能早日登上储君的位子,往日便常常和魏王武承嗣争抢,谁能为薛怀义牵马。此时更不敢直视薛怀义,生怕惹得这位姑母身边最贴己的人物不喜。而在武三思看不见的地方,薛怀义嘴角微微抽抽,他年后闭了整整一个月的关,对外说是对满天佛陀似有所感,要闭关参悟无上大乘佛经。
然而,真实缘由也只有薛怀义他自己心里清楚了。
淡淡的看了一眼那黑洞洞的宫门,要不是前段时间,圣人还时常遣人到白马寺询问他何时出关,而近些时日却未有一言到白马寺,让薛怀义觉得自己是不是失宠了,这才无奈的选择出关。
想着入宫后可能要发生的事情,薛怀义摇摇头说:“近来贫僧思绪杂乱,有感朝堂将有要事发生,贫僧这才选择出关。”
武三思低着头,脸上却是一喜,连忙说:“薛师傅果然是佛法大成了!竟然能感知到朝堂有变!”
薛怀义轻哦一声,心中感叹自己在寺庙里的那股担忧,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这厢,武三思正准备继续添油加醋,将狄光昭描述成意图夺取薛怀义权势地位的人。
而薛怀义,却已经是看到了站在前面的李令月,这僧人连着几步走到李令月面前,打了一个佛号,开口说:“方才贫僧未曾见到殿下,多有失礼,还望殿下勿怪!”
李令月福身还礼,说:“薛师傅多礼了,太平受之有愧……”
薛怀义随时地痞流氓出身,却也最是精通人情往来,笑着脸说:“殿下是帝女,自然是受得起贫僧的礼。方才贫僧听梁王所言,似乎朝中往贫僧闭关之前有所不同?”
不要以为薛怀义成了武则天的男宠面首,就有恃无恐高枕无忧了。他能有如今的地位,全都是靠着自己这幅皮囊而已。小人物出身的他,很是清楚如果让武则天在他和李令月之间选择的话,武则天必然是会选择自己的亲生女儿。
至于面首?男宠?
坐拥整座天下的武则天,真的会缺吗?
李令月看了眼走来的武三思,笑着对薛怀义说:“朝中哪有什么变化?倒是少了薛师傅在,让人觉得冷静。”
只是看着走过来的武三思,李令月就知道他又向薛怀义,这个凭着脸皮爬上位的混皮兜售了自己的想法。对于刚刚还想利用自己的武三思,李令月很乐意破坏对方的意图。
刚走到这里的武三思,也是清楚的听到李令月的话,脸上微微一愣却是不敢说什么。只得是凑到薛怀义的身后,继续装作不知情的说:“殿下说的也是,前些时日还冷静的很。只不过近来,薛师傅修造的万象神宫前,倒是多了个小禁军,让姑母时常在神宫里头放声大笑……”
武三思这时候是认定了,要借他人的手,除掉狄光昭这个破坏自己好事的混账家伙。黑狼帮的仇,还有老狄家对李唐的拥戴,时时刻刻都让武三思恨不得扒了狄光昭满身的皮。
果然,听到武三思提及狄光昭,薛怀义脸上的佛意全无,露出一丝阴霾,征询的看向李令月:“不知殿下可知,那禁军是何缘由?还望殿下能知无不言,告知贫僧。贫僧感激不尽!”
李令月看了眼武三思,然后答非所问的说:“不知薛师傅对狄公怎么看?”
薛怀义脸上明显一愣,不知道太平这时候为何有问这样的问题,不由的也看了一眼身后的梁王武三思。他薛怀义虽为男宠,却也不是傻子,能一直保持地位站在武则天的身后,对朝堂上的事情也有着自己的见解。
薛怀义可是清楚,如今已经远在江南的狄仁杰,当初被圣人下狱的时候,梁王武三思在后头可也没少出力。能将狄仁杰这样一位忠心拥戴李唐宗室的大臣搬下台,对于武三思来说可谓是乐见其成的事情。
只不过当着太平这位李家之人的面,薛怀义很自然的就忽略了武三思的存在,如实开口说:“狄公之忠义正直,满朝少有!”
李令月不置可否,微微的笑着,在她的余光之中,宫门里春官侍郎杨执柔已经同另外两人缓缓走出。
第三章 与太平的第一次接触
薛怀义见那宫门里走出的,只不过是一小小侍郎,以及两个自己并不认识的人。
他对这些朝堂上不认识的人,自然是潜意识的划入到不入流的小官里。
于是,薛怀义继续开口说:“不知殿下提及狄公,难道是与梁王所说的那名禁军有关?”
薛怀义脑海中开始思索,想到狄仁杰的几个孩子,似乎其中的老二长得颇为健壮,对武事也甚是热爱,只不过又听说这位狄二郎自小就少了狄公的精明智慧,想来又不可能讨得圣人欢心。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指了指宫门下:“薛师傅要见的人,可不就在那。狄公家的三郎,如今在母亲身边领着郎将的差事。近来洛阳城里大受追捧的化妆品,正是这位狄三郎与上官内舍人一同弄出来的。”
李令月最后一句话,则是打破了武三思的谋划,但也帮狄光昭解释了一遍。但却是让狄光昭,和上官婉儿之间的关系显得不清不楚的。
果然,薛怀义的脸上露出一丝明悟恍然,心想上官婉儿在圣人身边的地位可不比他低,随便为那狄三郎说上两句好话,圣人看着上官婉儿的面子,一个小小的禁军郎将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随后薛怀义也将目光,正式的投向宫门下跟在杨执柔身边,走出来的狄光昭身上。
已经走了过来的杨执柔,按照三人的站位前后,姿态平稳的作揖施礼:“下官见过殿下、薛师傅、梁王。”
狄光昭与唐休璟落后半步,也随着前面的杨执柔一同叉手施礼。
李令月似乎对朝堂上的官员都很熟悉,喜盈盈的上前到了杨执柔面前,落落大方的说:“许久未见杨侍郎,前些日子太平得了几套旧书,知道侍郎素来喜爱收藏这些,等稍后见过母亲出了宫,太平就让人送到侍郎府上。”
杨执柔微笑还礼,感激的说:“那就先行谢过殿下了!”
对于李令月这般明显的拉拢,杨执柔已经是司空见惯,朝堂上哪一个官员的喜好,都逃不过这位公主殿下的耳目。只不过李令月在朝堂上的政见还算是平和的,加之她现在的身份,和各方的官员也都相处的还算融洽,自然不会像面对来俊臣等任,亦或者是武家两兄弟一样,往往都是避而远之。
武三思站的最后,看着这些人相处融洽,不起波澜的样子,牙根就是一阵阵的酸痛。暗自愤愤不平,却也不显露于色,在后面轻轻咳嗽两声,说了句王府另有他事,就在众人的恭送声下,登上那奢华的马车离去。
与杨执柔客套完之后,李令月并没有就此离去,而是目光转移看向狄光昭,轻声开口:“这位,想必就是名声大起的狄三郎了吧。当真是一表人才,这身盔甲倒是衬托的将将好。”
狄光昭有些始料不及,不知道太平公主为何会知道自己,只能是沉声说:“末将见过殿下。”
李令月控场,神态平常的说:“只不过这身盔甲,却也只是军中常备制式。三郎要是不嫌,某府上另有一套盔甲,乃是当初阿耶让工匠特别打造的一批,如今大概也少见了。”
李令月的阿耶是什么人?
那可是高宗皇帝!
就连在边上旁听的薛怀义也不由的微微侧目,心生不解。更不要说,杨执柔和唐休璟,怎么也没有想到太平公主竟然对狄光昭如此看重。
狄光昭也连忙俯身弯腰,推辞道:“高宗所制,光昭不敢领受。”
李令月却是不管,把脸一横,说:“孤想要送出去的东西,就没有再收回来的意思!所谓宝剑赠英雄。阿耶所制盔甲,能不被闲置,穿在三朗身上,方才是真正起了应有的作用。”
英雄不英雄的,狄光昭不知道。但是狄光昭听得清楚,这一回李令月用上了尊称,就成了上位者所赐。
见推脱不得,狄光昭也只能是无奈的摇摇头,脸上带着感激说:“臣下谢过殿下赏赐!”
眼看狄光昭同意收下,李令月脸上也是露出笑容,借机说:“回来前,就听闻三郎与婉儿如今在洛阳城里,可是人人追捧。”
狄光昭心知李令月提的是商号的事情,看向太平,这时候狄光昭才发现,对方哪是什么听闻,那樱桃小嘴上涂抹着的可不就是商号最近推出的最新款。还有那脸上、脸颊、眼角,都用了狄家商号的出品,只不过是除了红唇外,太平脸上的妆容涂抹的很淡而已。
狄光昭以为这位女强人,也是看中了商号赚钱的能力,脸上带着些不好意思,随意的说:“只不过是小打小闹的,怎能入了殿下的眼。若非内舍人在后面支撑着,怕是这营生也做不成的。过些日子商号另有新品退出,届时臣下命人,送上几套到殿下府上。”
“三郎要是得了空,也可来公主府坐坐。常听闻狄公家教甚好,某那几个孩子却是安静不得,要是能有三郎做个表率,想来也会好上一些。”李令月平静的发出邀请。
杨执柔在一旁略显紧张,生怕近些年名声不是太好的太平,当真是看中了狄光昭。
狄光昭也是心中嘀咕着,自家家教好,那也是老狄的功劳,和他可没有半分的关系。让他去公主府,给李令月的孩子做表率。这表率,是一般人能做的?
狄光昭承认自己虽然是长得好看,玉树临风一表人才,但被一个被自己更强的女人看中,怎么都觉得有些不适合别扭。
李令月眼见狄光昭一时没有作答,也不多等,这时候目光才看向另一旁的唐休璟。
李令月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似乎是在搜寻有关于唐休璟的记忆,只不过没用多久,李令月就露出了然,带着些意外的对唐休璟说:“原来是唐都督,都督此次回神都,是为了安西四镇的事情?”
这个时候,就连近在咫尺的狄光昭,也感到一丝惊讶,对李令月的为人处事深感佩服。
而作为当事人,唐休璟也没有想到,帝国最为尊贵的公主,不单单是认识自己,还知道自己在这里是为了什么。想到李令月乃是高宗血脉,乃是李唐宗室,应当也有李唐那股开拓天下的胸怀,开口说:“安西老将唐休璟,参见殿下!”
第四章 佛与道
在狄光昭觉得自己没有一点隐私,所有消息都被李令月掌握着的时候。
唐休璟却满心期待。
他只是一员老将,一个再过些年就要行将就木的老兵。他不搞政治,唐休璟只想搞好军事,搞好安西那一盘子的事情。
李令月乃是大唐的太平公主,无论是高宗朝还是现在的武周朝,都是实实在在地位最为荣耀、最为受宠的帝女。在唐休璟看来,最重要的一点是,太平公主姓李,却是武家的媳妇儿。唐休璟不在乎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权利争斗,只要他能取得李令月的支持,安西也必然能够得到朝廷的支援。
从安西军民手中失去的故土,安西人必须要亲自拿回来!
李令月就好似拥有着一双能够看透人心的慧眼,对唐休璟直言道:“太平还记得,当年阿耶对安西也是向往已久,如非身系天下万千黎民重任,阿耶恨不得能亲自去一趟安西。也是当年,阿耶在万里之遥的碎叶设立安西都护府。如今,安西四镇虽然暂时丢失,但太平会全力支持都督,重新夺回安西!”
李令月给了一个无比明确的回答,目光之坚定,言语之深重,无出其右。
唐休璟目露激昂,也好似是回忆起来当年,帝国铁骑踏足西域那片陌生之地,将那片辽阔的土地划入文明的范围,帝国的子民在那片土地上不断的繁衍壮大。如今,有了太平公主这位,在如今朝堂上拥有着举重若轻地位的任务相助,唐休璟数年来的梦想似乎就要成真。
一时间唐休璟激动不已,已经是无法用言语表达。
李令月面带微笑,像是只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而已。
在后面静候良久的薛怀义,眼看太平与三人都做了交流,于是默默的打了个佛号。将几人的注意,拉回到自己身上。经由之前李令月的解释,薛怀义目前也没了紧迫感,恢复了先前满脸的佛意,又变回成了一位得道高僧。
薛怀义没有点杨执柔,也没有点唐休璟,反倒是对几人之中地位最低的狄光昭说:“听闻汝是邙山道家传承?”
狄光昭的意识翻了翻白眼,今天已经是第二次听见‘听闻’这两个词了,往日里这词都是他在别人身上用的,今天却全都用在了自己身上。
在薛怀义异常平静的慈眉善目下,狄光昭缓缓开口:“只不过是学了些强身健体的招式,会念那么几句经文而已。”
李令月、杨执柔、唐休璟三人此时也有些好奇,随着近来狄家商号的火爆,神都里的百姓也大多知晓,那狄家三郎喜好穿着一身的道袍,头戴扎着子午簪,戴着莲花冠。加之狄家也确实是住进了一位道长,所以大伙也最多只当是狄三郎的特殊癖好而已。
让三人没想到的是,薛怀义什么也没问,却是只顾着询问这一点。
而听到狄光昭解释的薛怀义,不置可否的摇摇头:“道友若是有了空闲,可望白马寺一趟,贫僧愿与道友坐而论道。”
狄光昭顿感诧异,他是清楚薛怀义此人出身,原先那就是神都里最最底下贫贱的人物,整日里也都是与一些腌臜之物混迹。如若生了个好面目,也不会入了圣人的眼,就此一发不可收拾,成为大唐千万人之上。
这样的一个靠着出卖肉体的人,说要与自己坐而论道,狄光昭心中唯有不解和疑惑。若是薛怀义开口就说,要请自己去观德坊里寻一僻静的良家院中吃酒作乐,狄光昭都会坚信不疑。
目光之中带着些征询,狄光昭看向了薛怀义,迎面是薛怀义不知何时变得深邃的双眼,眼中带着些深意。
恍然,狄光昭目光一变,显然是想到了什么。如非现场还有旁人在,狄光昭差不多是要拍起大腿了。
佛道两家!
心思通透的狄光昭,脸上也露出笑容,在李令月等三人不解的目光中,对薛怀义说:“能得薛师傅邀约,光昭但凡得空,定然是会斋戒三日,而后前往白马寺向薛师傅讨教一番经文道义。”
李令月、杨执柔、唐休璟三人越发的不解,一时间他们也未曾想到深处。现在,则是全然不知,眼前两人怎么就好似打起了机锋。
薛怀义点点,心知对方听懂了自己的话,接着补了一句:“如果可以,届时还请狄府那位道长,也一同前往。”
狄光昭说:“师兄定然同去!”
李令月目光一闪,已经是想清了这两人是发生了什么。没有多时,杨执柔与唐休璟,也很快的就清楚了其中的缘由。
李唐承继前隋,为了树立正统,不但追封先祖,更是一路追封到了道家先贤老子那里,将老子李耳弄成了李唐的先祖。也正是借此,道家自此在李唐高祖、太宗、高宗手上,成为了帝国唯一尊贵的信仰。
当年,推出名传青史的推背图的袁天罡、李淳风,皆是道家之人,更是在朝中担任要职。
乃至到如今的武周一朝,因为种种缘由,道家势弱,佛家逐渐兴盛。这是政治的需要,也就是武则天的需要。正如同李唐需要老子,来证明他们的正统地位。武则天也需要佛家,来证明她的帝王之位是应得的,是天神早已认定了的。
信仰之争是权力之争的延伸,但又远比权力之争更加残酷。不是简单的你进我退,而是非生即死。
到这个时候,狄光昭多了一些想法。薛怀义从街头地痞流氓成为武则天的面首男宠,能成为白马寺主持,不仅仅是武则天当初为了让薛怀义能自由出入宫廷禁地,也是为了树立佛家旗帜,那么自然是要得到佛家认同的。
现在,狄光昭作为与道家亲近的人物,却是突然出现在圣人身边,令武则天心情喜悦,更是借此成为了北衙禁军郎将。作为上一轮争斗中的胜利者,佛家自然是格外关注,防止对手借此扭转局面。
今日,薛怀义所谓邀约至白马寺,坐而论道。此时的狄光昭已然清楚,真正邀请的不是自己,而是李一道。
一声惊雷响起,电闪雷鸣,从天际云端,划破天空直射大抵,雷电将整座洛阳城照亮。
第五章 暴风骤雨
天空之中,风云变幻。
豆大的雨滴砸落在地面上,立即就会浸湿一大片。
宫门前,众人抬起头看望乌云压得很低的天空,雨水砸在脸上,让他们连忙低下头来,不敢再直视头顶上的那朵遮蔽整个天空的乌云。
然而还没有让众人有时间反应,未曾有任何的前兆,原本一滴一滴落下的雨点,眨眼间像是水坝崩溃一般,倾盆大雨连成串的砸落到地上。直视一瞬间,凡是没有遮挡的人,身上就已经是湿了一大片。
宫门前的宫廷内侍,连忙撑起大伞,将几位在宫门前停了许久的贵人们,接到了宫门洞里。
李令月的贴身丫鬟,提了一件轻纱罩在李令月的身上,好遮掩住公主殿下不好的一面。
薛怀义打着禅机,轻声说:“如此大雨,一扫凡间污秽。”
说着话,薛怀义深吸了两口气,呼吸着已经渐渐变得清新的空气。
双手紧紧的裹着轻纱,李令月看向狄光昭和唐休璟,轻声说:“如此暴雨骤降,二位还是坐了太平的马车回去吧!”
唐休璟是武将,入宫之前自然是骑马来的。狄光昭同样如此,他最近上午都是要入宫当值,一身穿着盔甲自然不好做什么马车,来往也都是骑着马的。他二人这时候要是还想骑马回去,只怕是最后要被淋成落汤鸡了。
唯有杨执柔,身为文官上朝都是有家中的马车接送,此时马车正停在一旁。只不过无论是狄光昭还是唐休璟,都与杨府不同路,所以李令月才有此一说。
一旁正在感受自然的薛怀义,连忙也开口说:“三郎和都督,还是做贫僧的马车吧。殿下乃是千金之躯,所用之物也非是寻常,贫僧的马车正正好。”
见李令月和薛怀义两人,都在争抢要送出马车给二人人。狄光昭和唐休璟对视一眼,皆是看出了对方的无奈。对面这两人,都是身份尊贵之人,拒绝这个另一个不好说,拒绝另一个这个又没办法解释。
这时候,还是李令月机敏,开口说:“薛师傅,太平也有些日子没回来了,这次入宫母亲还不知道,能否让太平坐薛师傅的马车,与薛师傅一同入宫,也好给母亲一个惊喜?”
一边的杨执柔对唐休璟说:“都督之前说想要一观某家中藏书,不知今日可有空余,都督与某一同乘车回府?”
唐休璟未曾多想,现在能够脱身,自然是立马点头答应。
那边,薛怀义见李令月脸上露出的真挚,也不得不点头答应:“殿下有此孝心,贫僧自然是要全力相助。今日,殿下便坐贫僧的马车入宫吧。”
李令月在之前说出请求的时候,便已经是确信薛怀义会答应,不过这时候依旧是露出笑容:“有劳薛师傅了。”
感激完薛怀义,李令月转身对狄光昭说:“三郎尽可乘坐太平的马车。”
杨执柔目光淡淡的看向李令月,然后从狄光昭的身上扫过,最后和唐休璟一同,向众人辞别,进到被家仆赶过来的马车上。
此时,在薛怀义的示意下,那架佛车也缓缓的行到了宫门里。薛怀义的马车,在皇城及大内皆是能够畅通无阻,可是直行到武则天的寝宫里。
狄光昭看着同样过来的李令月的马车,只能无奈的对李令月施礼:“多谢殿下。”
李令月说:“举手之劳而已。”
一旁,薛怀义进到马车里,对着外面的狄光昭说:“贫僧就在白马寺静候三郎光临了!”
狄光昭举臂叉手说:“届时可要叨扰薛师傅清修礼佛了。”
佛车载着薛怀义和李令月,缓缓没入更加昏暗的宫门里。
狄光昭看着太平公主的马车,无奈的轻笑两声。一名殷勤的禁军将士,已经是上前将马车的车门打开,站在一旁恭候着狄光昭上车。
“某记得你,是三营的兵。”上了马车,狄光昭回首对那将士说了一句。
那将士未曾想到,狄光昭竟然是认识他的,像是得了天大的赏一般,露出灿烂的笑容,只不过是也不吱声,默默的将车门合上。然后轻轻拍打着车厢,坐在最前面的公主府赶车婆子立马是驱使马车动起来。
坐在车厢里的狄光昭,感受着缓缓动起来的马车,鼻子里嗅着周围散发着的淡淡清香。不敢将马车里的布局和东西弄乱,狄光昭只是微微的合上眼,轻轻的靠在车厢上。
一路寂静的出了皇城,马车周围的声音才逐渐的变大。
当马车行到洛水桥上的时候,便能听到桥下湍急的水流,以及雨水拍打在水面上激发出的响声。跨过河,便更是热闹了起来。没有带伞的人,在外面用双手在头顶上搭着一个并没有什么用的简易雨棚,大呼小叫的往家赶。
嘈杂声,也将正在闭目养神的狄光昭唤醒,伸手将车帘拉开一角,狄光昭看向外面。只见天街两旁的排水渠,水流高涨溅起一朵朵小浪花。如果不是因为天街水渠接连洛水,城中又有众多沟渠贯通,只怕这个时候城中街道已经是要淹没了。
马车到狄府门前,门房见竟然是太平公主的马车,先是一愣。等见到自家小郎君走出来,连忙是拿着伞冒着雨赶过来,为其撑伞。
赶车婆子等确认了狄光昭进了府门,这才又驾着马车缓缓离去。
暴雨虽然扰人,但是也让世界焕然一新。屋顶的瓦片清澈反光,前院青石板的地面光洁照人。
屋檐下,雨珠连成雨幕,让后面的景色若影若现。
狄府依旧是安静祥和的,除了来往穿梭的仆役,几乎见不到其他人。
狄光昭照例,先去母亲的院子问安,最近心思最前大儿媳身上,心颠颠又要抱个大孙子的李氏很现实,对往日宠爱的小儿子只是随意的摆摆手,就将其赶走。
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的院中,芸娘等人的厢房里,传来一阵阵的嬉笑声。狄光昭不在家的时候,这几个并没有多少事情要做的丫头,基本都是聚在一起聊天。
对此,狄光昭很难理解,这些丫头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话题,每天都能聊个不停。
开门的动静,将厢房里的丫头们给惊了出来,有些疲惫的狄光昭摆摆手,示意她们不用管自己。自顾自的进了正屋,搬了一把藤椅放在走廊下,躺在上面就静静的听着耳边的雨声。
第六章 水!好多水!全是水!
这一躺,便已经是直接过了正午。
当躺在藤椅上的狄光昭,缓缓睁开双眼后,才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是盖上了一条毯子。在看近在眼前的地方,芸娘正坐在一个小板凳上,腿上放了一个小簸箕,里面都是些针线活计。
怀里叠着一块青纱,芸娘正在专注的绣着苍松白鹤,不用说也知道这是又在为狄光昭制造新衣。而狄光昭这些年的衣服,也基本都是由芸娘亲手做成的,无论春夏秋冬。
这一刻异常平静,就连屋檐上急促坠落的雨滴声,也好像消失不见。带着几许凉意的清风吹入廊下,狄光昭静静的看着眼前的芸娘,静静的享受着这一刻的安详。
芸娘似有所感,微微抬头,露着眯成一条缝的双眼,举起双手又揉了揉,脸上露出一抹浅笑,看着狄光昭说:“郎君醒啦,要不是特意出来看一趟,都不知道您在这外面就睡下了。您也不知道爱惜身子,这外面风吹雨淋的,不注意就会受了凉。奴已经让红儿她们去煮姜汤了,眼看差不多也快要回来了,等下郎君还是要趁热喝了姜汤,去去寒……”
芸娘絮絮叨叨的说着,好似一个话多的老婆子,然而狄光昭却满脸微笑,静静的看着芸娘不停的张嘴说着话。那一张一合的嘴唇,微微抽动着的鼻子,闪烁着亮光的双眼,随着说话一动一条的眉毛,凑在一起格外的好看。
芸娘被盯的有些难受,随着狄光昭的目光,芸娘迟疑的再次升起双手,小心翼翼的在自己的脸上抚摸着,生怕是不是自己不注意的时候,脸上沾了什么脏东西。
狄光昭好笑的说:“脸上没别的东西,就只有好看了!”
芸娘双手停下,脸上一红,羞涩的责怪:“您又逗人家了……”
狄光昭干笑两声不置可否,算算时间,这时候府上也早就已经用过午膳了。狄光昭懒得起身,只是在藤椅上挪了下位置,换了个姿势侧着身子看着走廊外下的更大的暴雨。
“李一道呢?最近几日,在府上都没有见到他?”忽然,狄光昭问了下李一道的去向。
方才一直刺绣的芸娘,揉揉双手,轻声说:“李道长说是出去一趟,也没有说要去哪。奴……也不敢问李道长也做什么……”
芸娘终究只是府上的侍女而已,李一道那可是能与府上主家同桌用餐的客人。
狄光昭摇摇头,又问:“狄武那小子去哪了?”
芸娘掩着嘴轻笑的说:“他被苏小娘子弄去商号那边了,苏小娘子说商号那边原料不多了,今天又下起大雨,怕这雨下了就不停。好像是让狄武他们,带着人出城去收购原料了。”
狄光昭点点头,最近商号越发的繁忙,苏雅带着住在观德坊的那些妇人们,几乎是日夜不停的忙碌着赶工赶产。虽然产量上来了,也同样是卖的火热,几乎每天都会脱销。但最开始囤积的原料,也不断的被消耗掉,如今已经是跟不上产量需要了。
正想着要不要再设计几款新品,拿去让商号那边生产出来。
狄光昭就看着院门外,红儿撑着一把伞,紫儿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走了进来。
尽管有雨伞遮挡,但两人的身上,都已经是湿了一大片,裙摆下甚至是不断的滴着水珠。
被雨伞送到廊下,紫儿满脸邀功的,将姜汤送到狄光昭面前:“郎君,姜汤还热着,快喝吧!”
红儿收了雨伞,也搬了个凳子坐在大姐身边,看着正在邀功的紫儿,不由的撇撇嘴。煮姜汤的主意是大姐提的,姜汤是她煮的,现在紫儿却一副全是自己做的样子。
狄光昭伸手,将紫儿那颗快要凑到自己面前的小脑袋,给一把推开。先是一口将姜汤喝完,然后就对着红儿说:“辛苦红儿了!”
正等着夸奖的紫儿,小脸一垮,嘀咕着:“没有紫儿吗?”
狄光昭不由笑了起来,对紫儿指着红儿说:“你当郎君我眼睛看不见了?红儿一脸的灰,这姜汤不是她弄得,还能是说?”
眼看郎君心细的发现自己脸上的灰尘,红儿红着脸。
紫儿双手捏在一起,一脸的不乐意,跺跺脚说:“那也是紫儿端过来的!这么大的雨,很辛苦的!”
“是啊,雨真大……”狄光昭表示认同,然而却依旧没有别的表示。
紫儿原本还有些期待,可看着郎君又是什么都没说,只能是一脸委屈的到了大姐身边,蹲下身子抱住芸娘的胳膊撒娇。
而狄光昭则是关注的盯着外面的暴雨。
虽然没有狂风,便这眼前的暴雨却越来越大。从院内连通到外面的排水渠,不知不觉中已经彻底的失去了作用,青石板上这时候已经是囤积了一层浅浅的积水。墙角下的洞口被积水淹没,随着雨水的流动,一个个气泡咕噜咕噜的冒出来。
一地积水,如果不是房屋高处院中平地,只怕是这个时候连屋子里也要被淹了。
……
整个河南府,连日大雨不息。
洛水,往日川流不息、舟舸连绵的河面上,被拴在码头边的船只,剧烈的颠簸起伏着。从上游被雨水冲下来的枯枝杂物,不断的冲击着船体,发出巨大的响声。
河道淤积,致使洛水水面不断的上涨,已经快要倒灌进两岸的城中水渠里。
河岸边,商人们这时候也已经是顾不上体面,站在暴雨下焦急的看着上游越来越急的水流。管事们不断的催促着码头上的工人们,冒着大雨从船舱里将还未卸下的货物搬上岸。
有上午刚刚被搬上船,还没有来得及运走的船只,货物压满货仓,高涨的水面几乎快要灌进船舱里。所属的商家,更是顾不上可能会被水浪冲走的危险,亲自带着人拼了命的,将自己的身家抢救出来。
“快!快!再快点!”
“今天所有人的工钱翻倍!但是耶耶的货,一个都不能少!”
“天爷爷的,怎地这般大的水……”
“都快点!”
商人们在大喊着,想要保住自己的货物。
码头不远处,有搬运货物的工人一不留神,失足落入水中。岸边的人,立马是紧张的赶过去。
商人大喊着:“快!我的货!快把我的货捞上来!”
落水的工人双手不断的拍打着水面,河水不断的灌进嘴里,却依旧是死死的抱住随着自己一同落入水中的箱子。
前方上游,一道浪头已经是逐渐靠近过来……
第七章 水淹洛阳城
商人没有停止叫喊,依旧在催促着人下水,将他的货物抢救上来。
那落入水中的人,吃力的托着箱子,另一只手不停的扒拉着水面,可是随着洛水中流动着的水流,位置仍旧是在不停的向东边飘过去。
商人开始急了,他已经看到西边上游的那道浪头,将一只平底小船打翻。他租用的是大船,只会进水不用担心会翻船,这一趟前来洛阳,他从遥远的岭南而来,赌下了全部的身家。如同他出发时所想,商人赚取了丰厚的利润。
不过他没有直接将获得的钱财带回去,而是在城中将所有的收益,兑换成了新的货物,准备乘坐来时租用的大船,将这些货物带回老家,从而赚取更多的利润。
现在落在水中的那口箱子,只要带回岭南,就能赚取能买下数十亩田地的金钱,商人自然是不愿意放弃的。
“快啊!下去几个人,将箱子捞上来!”
商人催促着,并且许下重诺:“下水的人,某另外赏下一百文!”
一百文,够岸边的这些工人,一家生活好些日子了。可是面对着越来越近的浪头,没有人愿意下去,毕竟在一百文和生命之间做选择,很容易做出正确的选择。
商人急了,骂骂咧咧的走向那些工人:“一帮贱皮!穷的揭不开锅,活该你们穷!”
嘴里骂着,到了工人中的商人,牙一咬眼一横,将面前的两个人推到水里去。
其他的工人吓得连忙躲开,商人站在岸边,对着被推入水中的两人大喊着:“五百文!每人五百文!快把箱子捞上来!”
水中的两人看着站在岸边的雇主,明显的只要自己想要游上岸,必然会继续受到阻拦。除此之外,在那翻了五倍的赏钱刺激下。认清情况的两人,只能是开始游向远处最先洛水的人。
这个时候,岸边的工人们,终于是反应了过来,有人将岸上捆绑货物用的绳索丢到水中,也有人开始寻找长的竹竿伸向落水者。
然而这个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那道被后面的浪潮不断推动着的浪头,终于是气势磅礴的,攀爬到半丈高携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和毁灭性,如同灭世一般铺天盖地的将大船整个的笼罩住。浪头不停,继续向前,只是眨眼之间就将那三名落水者整个淹没,直接消失在了水面上。
巨大的水浪从河中冲到岸上,没过商人的小腿,吓得商人再也不敢动作,大呼小叫的发出尖锐的声音,迸发出远超过去数十年的体力,眨眼间就跑进了一旁的一栋库房二楼。
洛水河面上,随着第一道浪头下来,事情却并没有结束,无数的浪潮连成串的从上来奔流而下。
巨大的冲击力,直接将城东的闸门冲毁。无数的漂浮物停留在水门上,在浪潮的冲击下,连带着城墙不是的发出一阵阵的巨响,震动从未停下,似乎下一刻这段城墙就会被摧毁一般。
洛阳城东段的水门,无法容纳巨大的水流同时穿过,水门前的激流开始打着回旋。水面肉眼可见的高涨,不断的向着四周扩散。
整条洛河,在这个时候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平静祥和,只是一瞬间就化身成为一条恶龙,在洛阳城中疯狂的扭动着身体。
城中水渠开始倒灌,最下游城东位置,河水已经开始涌进沿岸的里坊中,街道上浑浊的河水,让人分不清究竟有多深。
数十个里坊被整个淹没,天街上满是杂物漂泊。倒灌的水渠连通着城中各座里坊的排水渠,又连进各家各户。随着不断上涨的水流,一座座庭院也被淹没。
洛水两岸,彻底从一条河脱变成了一片湖泽。
停泊在岸边码头无数船舶,直接被一浪高过一浪的浪头拍碎,幸存下来的大船也被水流推搡着挣脱了码头的束缚,全部顺流而下拥挤在了水门处。极大的水流,让这些大船的船体破败不堪,大洞小洞、大缝小缝,水流从外面不断的涌进到船舱里。
两岸商人们的货物,彻底没救了,就连岸上的库房,也已经是彻底的被河水浸泡。
屎尿散发着臭气,将珍贵的绸缎整个的泡湿。香料被水流带走,粮食泡在水底,瓷器在水流冲击下碎成残渣。
洛阳城的北面地势高于城南,尤其以皇城方向,地势最高,暴躁的洛水未能危机皇城。然而皇城的城门郎,却已经是在第一时间下令,将城门落下,封闭堵塞住缝隙。
满城惊慌,积水阻塞了官府的道路,从河南府到洛阳县,各个衙门已经是急成一团糟,主官们看着衙门口没过台阶的河水,无力的仰天长叹。政令不同,城中的官府力量就无法整合起来。
而分布在城中各处的官府差役,游走各处的不良人,驻守各坊的武侯们,也只能是凭着本能自发的针对周边展开施救。
百姓圈养的鸡鸭扑棱棱的飞到屋顶上。就连平日最是嚣张,吃的格外肥胖的大鹅,也奋力扇动着翅膀飞到草棚上。妇人们抱着幼小的孩童,焦急的看着自家男人进进出出的,从屋子里抢救出值钱的家当。
狭窄的街道上,有木盆缓缓的随着波浪飘过,刚刚出生不多久的婴儿被包裹的严严实实,举着粉嫩的双拳,看着阴沉的天空,露出灿烂的笑容。忽然一波浪潮用来,带着木盆剧烈颠簸,惊吓的婴儿放声大哭,声音回荡在里坊之中。
远处有一条黝黑土狗,在水中扑棱着,身体随着波浪向着木盆游过来。黑狗在水中奋力的支起前半身,看见木盆中目光清澈却满是泪水的婴儿,低声轻柔的叫了一声,然后黑狗就用头顶着木盆,缓缓的移动着。
降雨逐渐的变小,然而天空依旧乌云笼罩,上游汇集的水流依旧不断的冲击着洛阳城。
天空中,有一只大鸟张翅划过。
俯瞰大地,下面的洛阳城,半座城化为水泽,一座座屋顶裸露在水面上。城中的所有人,再也没有了高低贵贱之分,都浸泡在了同一片水域之中。
请假条
今晚喝了酒,吐了……迷迷糊糊这下这个,请假一天……
睡了。。晚安?
第八章 木盆
天上的雨水渐渐的停了下来,然而天空依旧是昏蒙蒙的一片,不见阳光。
厚重的云层,遮蔽住了往日碧蓝的天空,地面上的积水却并没有那么快的退下。
洛河上游的河水不断的汇聚下来,而高涨的黄河水面,也让洛河的水很难排走。半座洛阳城,依旧被浸泡在洪水里。
狄光昭现在很狼狈,袍子压在腰带里,两只裤脚被提起到大腿上,然后紧紧的扎住。上身外套已经被解开,背到身后同样是扎了起来。而狄光昭浑身,已经是完全的湿透,双手正拿着一个面盆,站在房门后面不停的向外面舀水。
可是只见上涨,不见退下的洪水,却怎么也弄不完,源源不断的从外面涌进屋子里。
芸娘和天奴带着红橙黄绿青蓝紫七个丫头,分成两班,在小院正屋和厢房里不断的往外排水。
狄光昭双手握着面盆,盆里装着半盆的浑浊洪水,站在门口奋力向外一泼,手没能抓稳,脏水带着面盆整个的飞了出去。面盆落在院中水面上,打着转的飘动着。
狄光昭一时之间气愤不已,顺势双手叉腰怒视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面盆。
“郎君,这样不是办法啊……”芸娘提着个吸满水的拖把,到了门外用力的将拖把上的水挤走,满脸担忧的说着。
狄光昭摇摇头,脸上满是愁容。如今已是五月,正是雨水最为充足的季节,只不过今年这场雨,却显得格外的大罢了。现在,狄光昭担心的是,往后的日子,还会不会继续有这般大的暴雨。
看了看天上乌云密布,狄光昭觉得今年河南府的洪涝怕是短不了了。
“郎君,现在怎么办呀?”紫儿脸上挂着水珠,拿着快厚抹布,一脸委屈的走到狄光昭的眼前。她已经忙活了大半个时辰了,可是屋子里的水却总是弄不完,娇嫩的双手因为不停的拧抹布,已经变得通红。
狄光昭潸然一下,举手拍拍紫儿的小脑袋,无奈的说:“紫儿今天晚上,怕是没有地方可以睡觉啦!”
一听这话,紫儿脸上一惊,看向边上的大姐芸娘,又看向狄光昭,然后狠狠的说:“到时候,郎君在哪睡,紫儿就在哪睡!”
狄光昭哑然,大姐芸娘在一旁无奈的翻翻白眼。这个小妹也已经是十六七八的年纪了,要是放在外面,女人家该懂的事情也早就懂了。更不要说在别的官宦人家,她们这样贴身服侍的侍女,说不得早就被主家的公子们,给祸祸了。
也就是在狄家,尽管狄光昭平日里不太老实,但却从未说要了她们。
想着紫儿的事情,芸娘又想到府上两位少夫人与她说的,自家小郎君大抵就是那种有心没胆的人了。
女人们各怀心思。
狄光昭站在门前,已经是彻底放弃了拯救自己的屋子。已经打算学李一道,找一棵树盘腿打坐休息了。
院门外,老管家狄春适时的出现在狄光昭的视线里。
老管家已经是整个人都像是被水泡过一样,身上的衣服紧紧的贴着身体,正在招呼着后面的府上仆役向着这边赶。在狄春的后面,几名狄府仆役正搬着一包包的沙包,更是带着不少的工具,但同样是满身狼狈,跟着管家冲进院子里。
“快!先给小郎君的屋门堵上!”老管家狄春井井有条,为了不让自己身上的湿气传到狄光昭身上,就站在院子里,对着仆役们吩咐着。
很快,仆役们将装满泥土的沙包,堆积在正屋门前,顺带着站在上面重重的向下踩。直到确认没有缝隙能让外面的水钻进来后,这才算是完成了。
老管家狄春又对着这些仆役下令:“都带了麻袋,就在小郎君的院子里取土,给旁边的厢房也堵上。”
仆役们闻声,抽出塞在腰上的一条条麻袋,有人拿起铁锹就在一旁的景观树下开始取土。不多时,东边厢房门口也被堵上。
芸娘连忙带着妹妹们,不敢停歇的,再次拿起抹布面盆拖把,将屋子里的积水弄出去。
老管家则是不敢多留,只是和狄光昭说了声,有事让人去前院找他,然后就带着人继续向府上其他人的院子赶去。
看着终于是不再进水的屋子,随着芸娘她们的劳动,地面上也渐渐只留下一层淡淡的水渍,狄光昭长出一口气后,就一屁股坐在了门口沙包上。
小丫头紫儿默默的走到狄光昭的身后,伸出双手缓缓的按压着狄光昭的肩膀。
这时候,一整天没露面的狄武,终于是带着几名不良人的弟兄,赶了回来。同样是浑身湿透,只不过狄武的手上却是捧着个木盆。
狄光昭抽抽鼻子,看着狄武手上的木盆不由一阵心寒。
还未等狄武走过来,狄光昭就站起身,走到了廊下对着狄武说:“赶紧给这木盆扔了,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狄武微微一愣,连带着脚步也停了下来,几名已经是洛阳城不良人的,原第九团的弟兄,落在后面对狄光昭叉手施礼。
狄武带着不解,向前一步,手拿着木盆伸向前:“您看。”
“你家郎君已经看了一整天了,不用看了!”狄光昭翻翻白眼,身上向后挪了两步。
狄武更是不解,看了看狄光昭,然后看看木盆,最后选择端着木盆直接走到了地关注干后面前:“郎君您看看!是个孩子!”
“看什么……看……”狄光昭顿住,愣愣的伸头看向木盆里:“孩子?怎么会有个孩子?”
目光看向木盆中,狄光昭就看到一个粉嫩嫩的婴儿,正闭着眼静静的睡着,细细的呼声从包裹里面发出来。婴儿似乎是感觉到有人看盯着他,长长的睫毛抖动着,竟然是缓缓的睁开圆嘟嘟的乌黑双眼。
刚刚苏醒的婴儿,看着眼前好看的陌生男人,出奇的没有哭,小脸上竟然还带着灿烂的笑容。在这样的日子里,就好像一道明媚的阳光,照进了这个小院里。连带着,狄光昭的心情也莫名的变好了不少。
狄武正好解释,身后传来几声狗叫。
“汪汪……汪汪汪……汪……”
在狄光昭疑惑的目光中。
一只黑色土狗,连蹦带跳的窜进院子里。
第九章 你们准备好了吗
洛阳城皇城东面,承福坊西。
在承福门南边是一片自有之地。抵临洛水,这片地在皇城一面,是开阔的空地,邻水一方则长满林木,期间少有建筑。零星散布着几座别院楼阁,也都是在朝堂上分量很重的任务,在能拥有的。
最靠近洛水的一座别院,往日里这是观览洛水河面最好的位置,在整个洛阳城中也算得上是顶好的地段了。只不过这个时候,却也同样遭受洪水的侵犯。
在无边洪水面前,人人平等。
洪水并不会因为你是武周朝的梁王殿下,就会主动的退让三尺。
而这处别院,正是在梁王武三思名下的。
曾经临水而建的三层阁楼,如今楼下已经完全被洪水包围,别院之中一条条沙包堆砌的墙体,保护着那些用奢华木料建造的屋舍。一名名身穿精锐盔甲的士兵,将整座别院保护了起来,预防任何外人靠近。
而与此处一水之隔的南边,道德坊、道术坊、惠训坊三座里坊的北面坊墙,已经是完全被洪水冲毁倒塌,无数的百姓在水里游着,城中的武侯和不良人,努力的爬到高处,撕破嗓子的朝着四周大喊,与对面形成鲜明的对比。
阁楼外洪水成灾,阁楼上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合抱粗的金丝楠木,支撑起了整座阁楼,四面敞开清风浮动。四角,几名面容姣好的侍女,静静的候着。正中几张条案摆列,此时都已经有人落座。条案上摆着应季的瓜果,配着一壶清酒。
主位上,梁王武三思好整以暇,似乎阁楼外城中正在发生的灾难,与他这位国朝亲王并无关系一样。武三思面含笑容,静静的从眼前扫过在场每一个人。这些人,有手掌一方的朝堂高官,有富甲天下的商贾。其间姹紫映红,又有绫罗绸缎。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等着梁王最先开口。他们这些人,原本都是分布在城中各处,当洪水到来的第一时间,谁也没有想到梁王竟然能够派出人马,将他们从洪水之中弄到这里来。
在最靠近武三思的位置上,之前的那个江南谢商人,亦是面带笑容的看着对面的一人。那人是户部的一位主事,掌着天下税赋收成、舟船漕运的事情,是他这一趟入洛阳需要结交的官员之一。
“诸位都是于国有用之人,这一次洪灾诸位受惊了!”武三思终于是开口说话了,他举起酒杯示意众人满饮。
在武三思的目光下,在场众人齐齐举起酒杯:“此次洪水突袭,殿下搭救之恩,没齿难忘!我等敬殿下!”
武三思笑吟吟的一边喝着酒,一边接受着众人的感激。
他放下酒杯,捡起一枚果子塞进嘴里,动作夸张的咀嚼着。
在场的官员和商人们,默默的目光对视,眼神交流着。
最后,还是那谢商人对武三思说:“这贼老天,谁成想竟然是发了洪水。要不是殿下记得咱们,更是派出人相救,咱们说不得就进洛水里的鱼肚中了!”
有了谢商人的带头,其余的商人们,便相继开口。
“是啊是啊!要不是殿下,只怕……只怕某……就再也见不到我那妻儿了……”
“殿下大恩,感激不尽,殿下有何困扰,某愿意倾尽全力相助!”
“莫说全力了,就是让某散尽家财,也报答不了殿下的恩情。”
商人们无脑的吹捧着,远比在场沉默着的官员们更加露骨。这些人都是富甲一方的大人物,若是这些人遇到洪水都活不下来了,那么这座洛阳城中只怕是没有几个人能活下去了。
只不过常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武三思的表情明显很受用。
他举起手,制止了商人们继续吹捧奉承自己,沉声说:“本王可不舍得让你们散尽了家财!这次请了诸位过来,是要带着大伙一起发财的!只有大家都赚了钱,这往后的日子啊,才能越好过啊!”
在场官员们,依旧沉默着保持安静,他们都是在朝为官,实实在在的是武三思的心腹。而那些商人,在他们眼中,只不过是工具而已……
在场的商人们,也都是精明之人,自然是深知大灾面前,也蕴藏着无数发财的路子。
有好奇的商人,这时候已经是询问道:“不知殿下所说,这发财赚钱……”
武三思淡淡的说:“粮食!”
只有两个字,言简意赅,在场的商人却是立马醒悟过来,众人的目光又不由的相互看看,这时候才发现在场的大伙,要么就是家中坐拥万千良田的大地主,要么就是售卖粮食的粮商。再不济,家中对粮食方面也或多或少都是有涉及的。
有商人小声试探着:“殿下是要抬高粮价?”
彼时国朝律法之中,还从未规定商人们售卖的粮食,不能超过多少多少钱,还没有破坏市场交易、损害百姓利益的处罚。灾年里,商人和士绅们,乘机抬高粮价,对外放款,都是为了更多的侵占百姓的利益。
又有商人紧张的问:“如今是神都受灾……圣人……咱们不好这样做吧?”
面对询问,武三思没有开口解释,而是谢商人开口说:“怎么不好做?咱们又不是富可敌国的人家,这粮食运进城可要花销?眼下只怕是,不单单城中洪水泛滥,就是城外……整个河南府,甚至是都畿道都是洪灾遍地!多少粮库被洪水摧毁,咱们得要多大的代价,才能弄来粮食?”
在谢商人一连串的反问之后,武三思接过话说:“本王也知晓大伙都不容易,这年头生意难做。朝廷是公正的,自然不会让你们吃了亏!往日没洪灾,粮价自然是正常的。如今洪灾当头,你们要运粮食自然是难上加难,要是价格还是原来那样,那才显得国朝不公了……”
武三思说完了话,户部的那位主事终于是开口:“如今洛水泛滥,舟船停歇,陆运同样艰难,户部只希望大家能多多的运粮食进城。大伙浮出的辛苦,户部,朝廷都是知晓的,都会记下的。”
听到武三思和户部主事都这样说,在场商人们脸上露出了笑容,一个个都是喜盈盈的。
武三思看了看众人的反应,手掌拍在桌子上,拿起酒杯高高举起。
“尔等,可准备好为朝廷尽力了!”
“我等誓死报效朝廷!”
“我等定会为朝廷带来足够的粮食!”
“诸位,与本王满饮此杯!”
第十章 活着就好
洛水旁的阁楼上,喜悦之气洋溢。
主人和客人之间推杯换盏,气氛融洽之极,原先候在一旁的侍女们,这个时候似乎是换了一身的衣裳。狄家商号最新出产的情趣系列,本是作为观德坊里小娘子们激发客人激情的东西,现在却在这里众目睽睽之下暴露着。
在武三思等人的注视下,这些侍女扭动着腰肢,身上半遮半掩的坐在他们身边。官员总还是保持了一丝克制,举止上还算是文雅,只不过是和服侍的侍女们对饮而已。在场的商人,则是毫无禁忌,将女人们搂在怀里,半透明的衣衫下,一只只大手肆无忌惮的游走着。
武三思没让想要讨好自己的侍女靠近,而是另一个女人半跪在他身后,双手轻轻的按揉着武三思的肩膀。要是狄光昭在这里的话,定然会发现,这个女人就是当初他在承天门外,第一次遇见武三思的时候,坐在武三思马车上的女人。
在场中,一位生意坐的最远,也是生意做得最小的商人,有些欲言又止,目光几度看向坐在主位上的梁王殿下。就连身边那位陪酒的侍女,微微掀开自己的衣衫,数次想要邀请商人对自己一探究竟,商人也无动于衷。
饮酒的武三思,终于是发现了这人的反常,放下手中的举杯说:“孙雄,你有什么话要说?”
一直张口语言的孙雄愣了愣,小声的说:“殿下,若是百姓不满涨价,聚众闹事……该怎么办?”
随着孙雄的话问出,在场的人都停下了各自的动作,目光看向孙雄。
众目睽睽之下,孙雄歉意的看向众人,接着说:“孙某能与诸位共聚一堂,已然荣幸之至。咱们手上的粮食,都存放在粮仓之中。河南一地粮仓,皆是建造在高地上,此次洪灾并未被波及。但是,等我们抬起粮价之后,百姓若是不满,甚至是激起怒火,洛阳城可就是被我们给搅乱了……虽有殿下和诸公在朝堂为我等撑腰,但要是事情闹到圣人那里……”
“圣人不会知晓这等微末小事!”
武三思不满的推到面前的酒杯,对着孙雄郑重的说。
梁王殿下一怒,吓得孙雄浑身一颤,赶忙是将身边的侍女推开,自己爬起身到了中间,就立即跪在了地上,额头点地。
其余的商人都各自收起动作,整理衣裳后,挺直腰板的坐正。
“买不买粮,是他们的事。若是百姓不满粮价,他们大可自己找吃的去!”武三思皱起眉头,看着商人们的表情,决定给一剂定心丸:“朝廷雄兵百万,神都内外十数万禁军及诸卫兵马。朝廷养着他们,不是吃干饭的!天下脚下,京畿重地,但有动乱大军瞬息之间可至,重压些许微末草民动乱,轻而易举!”
武三思乃是从右卫出身,当过右卫将军,后来又任职兵部。如今更是归为国朝梁王,手下自然是有一批忠心的军中将领,希望能皆有依附梁王,从而武运昌隆。
现在武三思说到神都里的禁军和诸卫,显然是早有准备,只要百姓发生动乱,必然是要动用军队,起兵戈悍然镇压百姓造成的动乱。当百姓带来的动乱消失后,就算武则天知晓了事情,事情也已经过去了。
这些年,武三思杀了无数的人,上至李唐宗室、下至黎民百姓,现在他不介意再杀几个人。而且武三思深知自己的姑母,是个怎样的人。只要事情没有危及到姑母的江山地位,没有威胁到姑母的统治,那么一切好说。
谢商人看看现在的气氛有些低沉,挤挤笑容,适时的举起酒杯,对着众人大喊:“有殿下在,我等做任何事,都无须顾忌!这杯酒,谢某敬梁王殿下!”
“敬殿下!”
众人皆是举杯,武三思笑着拿起新酒杯。
阁楼上,气氛再次恢复如初。
商人们走了,现场只有官员留下。
武三思默默的转动着手中的酒杯,看向唯一留下的那个谢商人。
谢商人微笑着说:“殿下,谢某此次可是将身家性命都托付给您了!”
武三思摇摇头:“你只是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殿下。”这时候,那位户部主事开口说:“只要那些粮商在城中抬高粮价,百姓必然愤怒和不满,暴乱也势必会发生。”
“某就是希望如此!”武三思微微一笑,掌握着一方山丘的手,微微用力:“他们不激起民愤,某又如何才能让谢兄从此富可敌国?”
被点到名的谢商人,颔首微笑着。
户部主事不再说话,只要事先说好的,他能得到的那份报酬不变,对于将要发生的事情,他并不反对。
武三思继续说:“等这些粮商抬高粮价,就让来俊臣出手,将这些贪婪之人统统下狱!到时候,谢兄收拢他们的盘子。本王拿了他们的粮食,以现在的市价出售。来俊臣在圣人那得了赞赏,某得了百姓的感激,谢兄得了他们的营生,你们分钱。一举多得的事情,我等又何乐而不为?”
众人不由的一阵大笑,对于最后会在万民唾骂之中,被遗弃的商人们,似乎只是他们用来赚取更多利益的一件工具而已。
旌善坊。
如今的旌善坊人气越发的少了,大家都知道坊中西北角,整个旌善坊的四分之一都被圣人赏赐给了梁王。西北角如今已经是彻底的空了出来,没有人闹事,也没有人不愿意离开。同样的,没人知道梁王殿下,为何会大方的赏赐给所有搬离这里的人,一笔很是丰厚的赏钱。
相对的街道上,旌善坊北面倒塌的坊墙下,已经退下不少的洪水中,人们依旧在进行着自救。
一名穿着麻布半袖的妇人,腰间挎着个竹篮,弯着腰在院子中捡拾着什么。稍微离近一些,才看的清,妇人是正在捡起地上的米粒。此时院子里还有一层浅浅的积水,泥水混杂在一起,掺和着人类和动物的排泄物,散发着阵阵的恶臭。一粒粒的米,再也不洁白干净,沾满污渍。
男人看着空空如也的猪圈,不知道那只养了一整年的猪,究竟被水冲到了什么地方去。一旁挂在猪圈上的木桶里,积着一层水,男人却是小心翼翼的将木桶取下来。紧张的看向木桶里面,只见在木桶中,正盛放着一桶稻糠。
妇人在地上再也找不到米了,拿着清水在竹篮中冲洗一遍之后,走到男人身边。
男人回首,看着自家婆娘说:“将这些米烘干吧……今晚先煮这个吃……”
说着,男人就将木桶递给了婆娘。
妇人谈了谈气,看着正叼着根嫩枝,在嘴里不停咀嚼的儿子,眼中露出不舍。
男人拍拍婆娘的肩膀,低声的说:“家里的粮都被冲走了,码头上一片狼藉,如今这段时日怕是不需要帮工了……家里也只有几百文钱,得存着紧要的时候用。”
婆娘看看木桶中散发着馊味的稻糠,紧紧的闭着嘴。
男人有些懊恼,沉声说:“活着!活着才能最紧要的!”
“活着就好!”
第十一章 洛阳城中居不易
如果用数字来代表百姓的幸福度的话。会有几种对比方式,大唐和大唐以外,东西两京和天下诸道。
如果大唐以外的人,幸福度有三十的话,那么大唐就是六十。
而如果大唐诸道的百姓,幸福度是三十的话,东西两京就是六十。
然而这些天,东京神都洛阳城中的百姓们,却感到很不幸福。高涨的洪水,已经逐渐褪去,只有城中街道和坊墙建筑上残留的污渍、泥水,还在静静的诉说着前些日子的灾难。尽管洪水和灾难好似已经如昨日黄花般离去,但对百姓们造成的伤害却依旧弥留存在着。
肆虐的洪水,将洛阳城中整个洛水两岸彻底摧毁,一座座码头被掀翻,打入河道中的木桩断裂开来。河面上,再难见到往日那些巨大的货船了。商贾们打捞上来的货物,因为被洪水浸泡,已经没有了经济价值,被随意的散落堆积在两边的河岸上。
商人们在嚎哭。
码头做工的苦力们,自然就没了赚钱的来路。
而在洛阳城中,那些做着小生意的百姓,也已经这场洪水,彻底的歇业。
整座洛阳城一时间,像是突然被人按下了停止键一般,彻底的安静了下来。里坊中,百姓们悲哀的收拾着庭院。街面上,巡城武侯和不良人们,全神戒备的提防着贼人的不轨。
在灾难面前,最低层的人们,是最不具备抵抗能力的。
如果在官府不出面的情况下。
后果……
将是无法想象的。
洞庭商号。
一家来自于南方,专门在京畿道做着粮食买卖的商号。一排五个洞开的大门前,数量众多的商号护卫并排站立,手中的短刀明晃晃的慑人眼。
商号里面,小厮正在忙碌着,将一块块门板插进凹槽里面,直到四个门洞被彻底封上,只留下了正中的一个门洞,还能容人进出。门口一旁的牌子上,写着刚刚更换的粮价。
一斗米五十文!
十倍于之前的价格……
商号的主人此时正双手揣在衣袖里面,挺着肥硕的大肚腩站在门洞里面,看着外面汇聚在此想要购买粮食的百姓。而他在前几日,刚刚好就是参加了梁王殿下宴会的其中一员。
昨日,最后一批粮食被运进洛阳城,此时就完好无损的存放在商号后面的仓库里面。而现在,商人已经看到了,将要有无数的金钱流入自己的口袋。
门外的百姓们,这时候也看到了粮铺挂出的最新价格。
有识字的,更是满脸不可思议,大声的喊了出来。
“五十文?竟然要五十文一斗?”
“昨日还只要十文钱一斗,今日怎能涨这么多!”
“又涨价了?”
“天呐……竟然又涨价了……”
随着最新的价格被公布出来,汇聚起来的百姓们开始躁动。愤怒的情绪,只是在一瞬间,就点燃了所有人的内心。
已经有不怕事的,从一旁街角捡起了砖头握在手里。
“你们这是在乘火打劫!”
“前两日才涨了一倍,现在竟然从十文钱涨到五十文,你们这些黑了心的,是在杀人!”
“降价!降价!”
“我们要吃的。”
“奸商!小心出路踩到狗屎!”
群情愤愤,然而早有准备的商号护卫们,紧紧的站在一起,将百姓们前推后桑的架势挡住。门口的小厮看着汹涌的人群,脸上显得有些慌乱,只不过想着主家对众人许下的重诺,深深的吸了两口气,跳上一旁的木箱子上。
面对着愤怒的人群,小厮大声开口说:“大伙!大家伙听我说!我们商号在神都也十多年了,大伙往日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一次涨价,也非是我们想要见的,主家更是无奈。”
“那你们这些人,现在还要卖五十文一斗米?”
“我呸!奸商!”
“……”
“听我说……”小厮面对着此起彼伏的人群,只能提高声音的说:“这次实属无奈之举……城里这些日子的情形,大伙也都知晓。商号库房里的存粮,早就被大水给冲走了。这一次从城外运粮,更是有好几支队伍,被崩塌的山体给整个儿的毁了……我们也不容易啊……”
开口解释的小厮,说的是无比动容,脸上表情真切无比,好似那些被山崩压死冲走的人里,就有他家的亲人。
然而事实是,城外却是有几处山体发生了崩塌和泥石流,只不过商号却并没有任何的损失和伤亡。
百姓们的信息是停滞闭塞的,很显然他们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什么。
他们只知道,现在这个价格他们承受不起。即使现在将粮食买回家,很快就会吃完,然后将再也没有食物可以吃。
“走!洛阳城里又不止他们一家商号卖粮!”
“对,他们家想赚黑心钱,耶耶们去其他家!”
“都走,咱们去其他家买米。”
“走……”
有人开头,其他的人在此时很容易产生响应,不多时人群开始移动起来,向着别处离去。
站在木箱上的小厮脸上不由的浮出一丝紧张,不停的呼唤着,解释着涨价的原因。然而人群却并没有因此而停止离去,直到商号前再也没有其他人之后,小厮只能一脸憋屈的站到门口前。
里面的主家却依旧是揣着双手,神态平静:“让他们走,这些蠢货,总是要真正看清了现实,才会更容易接受!”
“可是现在……”小厮有些不解,他并不知道今天洛阳城里将会发生什么。
商人微微一笑:“今天,洛阳城里的米价,都是五十文钱一斗!”
“这些贱民,现在是怎样走开的,等下就会怎么回来!”
商人很是自信,从容不迫的样子,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散在洛阳城中大街小巷的百姓们,踩着黄泥水留下一个个深浅不一的脚印,向着一家家的粮铺赶去。
一家五十文钱一斗。
两家五十文钱一斗。
当所有人粮铺,都挂上五十文钱一斗的时候,人们终于是渐渐醒悟了过来。他们只能支付,远超过去十倍的价钱,才能买到同样重量的粮食。
现实是无奈的,在认清了现实之后。
洛阳城中又有无数的小道消息传出,虽然版本不一,但大致内容却是相同的。
粮商们的存粮也不多了!
于是,五十文钱一斗的粮食,开始被百姓们疯抢。
毕竟谁也不知道,等现在的五十文一斗的粮食卖完之后,他们还能不能再买到粮食。等到那个时候,就不是有钱也能买到的事情了……
第十二章 人逢喜事精神爽
世间万物都自有一套发展规则。
都畿道河南府的百姓们,在洪水过后抢救田里的庄稼。城里的人抢着竟可能多的买到粮食,受损的商人们绞尽脑汁的弥补损失。
朝廷依旧平稳,和忙的焦头烂额的河南府、洛阳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狄光昭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狄家不缺大家伙一口吃的,对最低层百姓的情况,自然知道的要少很多。如同往日一般,每日清晨狄光昭在天奴哼哼哈嘿的操练声中,端着刷牙缸听着隔壁树枝上李一道模模糊糊的念经声,他开始了一天的行程。
从芸娘手中接过禁军配备的横刀,狄光昭就大步踏出院子,直出到府门外。在府门外,狄武早就已经坐在一匹马上,手里更是牵着另一匹为狄光昭备好的马。话不多说,狄光昭翻身上马,在坐在府门口台阶上嚼着东西的狄春目光下,缓缓离去。
沿着如今闭眼也能走通的路,狄光昭一直进到皇城里面,到了皇宫宫门前。到这里,狄武也就不能再陪着进去了,下了马将缰绳丢给狄武,等晚些时候他会再带着马过来。而狄光昭,则是与守在宫门前的禁军们,熟络的打着招呼,走进这座森严皇宫之中。
走在平坦的路上,狄光昭就发现今日宫中的人多了不少。
一群群深紫色里,掺杂着年轻些的绯色。
就算再怎样年轻,这些人也几乎都是蓄着长长的胡须,更不要说那些满头白发的老家伙们了。
狄光昭一身着甲,与周围的北衙禁军并无两样,走在一侧的高台通道上。
等狄光昭走到明堂前,老头子们这才颤巍巍的爬上了明堂,好似下一秒就会倒下。
他不由的,默默挪动脚步,离着这些老头们远一点。
等到明堂里响起内侍沉闷有力的响声后,殿门也被缓缓的合上,发出沉重的响声。
随之而来的,就是明堂里传出激烈的喧哗声。
明堂外,殿门前也不例外。
狄光昭懒洋洋的靠在墙上,周围早就熟悉的禁军将士们,眼睛一转明显的眼神里有活儿。
“郎将……”
一员禁军士卒搓着手走到了狄光昭面前,小声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开着口。
狄光昭打了个哈气,微微睁开眯着的眼睛,看了看搓着手弓着腰站在自己面前的小老弟,又看看不远处转角处的几个人。这几位小老弟都是一脸坏笑,同样是搓着手,目光期待的看着狄光昭。
无奈的摇摇头,狄光昭在众人的期待下,一挺后背站直身子,便走了过去。
“边!边!”
“四个!”
“四个!”
“边边边……”
“开咯!九点通杀!压死你八点!”
明堂殿门前一旁台阶转角隐蔽处,狄光昭双目充血,宛如疆场上的经年老将一般,血脉喷张的大吼着。一时间,当着是唾沫横飞,挥斥方遒,捏着手中的两张骨牌,重重的砸在地上。
一张四、一张五,明晃晃的露在众人面前。
几个已经亮了牌的小老弟,一瞬间摇头晃脑唉声不断。
狄光昭正准备将堆在中间的一堆碎银子揽回家,这时候眼前忽然晃出一只黑手。
只见一名小老弟盯着张黝黑大脸,嘴巴一龇露出一嘴大白牙:“郎将,小的牌可还没有亮啊~”
手已经摸到银子上,狄光昭不由一愣。
一旁的其他小老弟顿时乐了,连忙说:“郎将,这可是你定的规矩,咱们牌场上没有上下尊卑……”
狄光昭咬咬牙,眼一横就沉声道:“你开!耶耶今个儿就不信,你还能这么好运气大过了耶耶!”
晃……
一张二。
狄光昭心中不由一紧。
另一张骨牌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原本与另外几颗脑袋凑在一起狄光昭,蹲在地上竟然是唰的一下,就一屁股落在了地上。
眼前,一个八刺入狄光昭的眼中。
那开出二、八的小老弟,一口大白牙更是连牙龈都快要漏了出来,两只大手连连搓着就将地上的一堆碎银子包住,向着自己一拉,银子在地上划出一阵阵悦耳的声音。只不过是眨眼间,那一地的银子就已经是从狄光昭的眼前消失不见。
压过狄光昭的小老弟恬着脸,嘿嘿的笑着,一边搓着手一边小声的询问着:“郎将要不要继续?”
“继续!”狄光昭眼一瞪,不废话。
小老弟们眉开眼笑,齐声道:“好嘞!”
“……”
“嘿嘿,二八开!”
“郎将……不好意思哈……对天……”
“……”
当看着眼前的对天,狄光昭一声长叹,从靴子里掏出最后一枚银子丢给对面的小老弟,无奈扬天又是一声长叹。站起身拍拍屁股,输光了钱的狄光昭便要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只不过是在起身走的时候,却是瞧见那些小老弟的屁股后面,堆了一堆的骨牌。
也不说破,狄光昭乐得自在,拍拍手便回到了殿门前。
此时,明堂里的政论似乎已经进行的差不多了,只隐隐约约的听着,有官员的声音连连响起。
“圣人,天下百姓皆是圣人之子民……”
“如今却……这等恶人……”
“奸商当除…………为圣人扫清……”
“我神都百姓,自有一份朗朗乾坤……”
“乞圣人应……”
“……”
贴着殿门站的狄光昭,听得是一阵恶心腻歪。对着一旁招招手,几名小老弟熟练的窜了过来。
他看着几人,开口问:“这两天神都里发生什么了?”
“听说是有人在咱们神都城里,在圣人眼皮子底下,干了龌龊事情……”
“这些日子,河南府被一场洪水,折腾的上上下下都不好过,这时候有人没事找事……”
“那就是在找死!”
“这些大臣们……大概是公忠体国了吧……想要为圣人分忧……”
“呵呵~”
狄光昭干笑两声,就里面那帮老狐狸要是能算得上公忠体国,那他就是尧舜在世了!
正是这是,明堂里武则天似乎已经下了定论,内侍头子的声音再次响起,殿内也渐渐热闹起来。不多时,殿门就从里面被缓缓打开。
梁王武三思殿下,一马当先满脸笑容的迈着步子走了出来。只见他一脸喜气洋洋,好似是今早出门捡着钱了一样。连带着看向殿门旁,一直看不顺眼的狄家三郎,武三思也觉得今日有些顺眼了。
几名禁军士卒连忙叉手施礼。
这位是亲王,他们不敢做出错事来。
狄光昭没有施礼,他现在的职责是殿门护卫值守,挺直腰板站好岗就行。
武三思也没有生气,反倒是笑盈盈的打量了狄光昭两眼。方才在明堂里,他在朝中的暗桩已经陈述了近日洛阳城粮价上涨的事情。圣人果不其然的,听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的百姓快要吃不上了,立马是怒火中烧。
到时候,只要安排自己手底下的人出手,将那些搅乱洛阳城的粮商统统缉拿。那些富可敌国的粮商积攒的财富,就都是他梁王殿下的了。
想着那无数白花花的银子,将要钻进自己的怀里,武三思脸上笑容就更盛。甚至于,在狄光昭迷茫的眼神中,拍了拍狄光昭的肩膀。
之后,武三思才大笑着,带着一帮手下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