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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藤悠1987     明末之海皇崛起txt下载     明末之海皇崛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八章 世外桃源

    江华岛西三十海里的海面,除了一群鲨鱼背脊围城的圆环,再看不到一丝战斗过的痕迹。

    还有一些小鲨鱼与他们争斗不过,只能一直循着血腥味向西南游去,那里有一只船队不时会扔下些断臂残肢,充作他们远航的奖励。

    这次看上去因兵变半途而废的皮岛之行,在赵震看来却是收获满满。

    他们守住了船,顺便杀了官,夺了船,俘虏了一群朝鲜兵。

    板屋船很烂,除了安置挤在小船上的秦耀祖等人,并没有什么大用。

    不过俗语云:破船也有三斤钉,板屋船上不但有钉子,还有木头。建造船体用的是积年的老松木,龙骨和桅杆更是用的上好橡木,这些早已阴干的木材也多少算一笔小财。

    再有就是五十把朝鲜弓箭,这些朝鲜御林军用的可都是上好的筋角战弓,放在那些朝鲜箭兵手中据说可以命中百步内的飞鸟。

    最大的收获还是秦耀祖带来的这些东江老卒,虽然只有七十二人,但是他们身上的杀伐之气,恰恰是自己新招募水手所缺少的。

    有了他们,赵震盘算很久的一些计划,似乎越来越有实现的可能。

    不过,一切的前提就是彻底掌握住这只军队。

    由于顺风,从江华岛到荷衣岛,只花了一天半的时间。若不是板屋船速度实在太慢,或许这个时间还能提前点。

    船只刚行到岛屿附近,赵震就看见了岸上冲出来的欢迎人群。

    自从上艘驶回荷衣岛的沙船,卸下了如山般的米粮,成群的耕牛,还有能给岛上每个人都做上冬衣的棉花,这群新岛民就对船只就多了一份期待感。

    辽客号已经落翻,纯靠桨力向新建的栈桥划去,赵震转身对秦耀祖笑道:“秦老,这便是赵某一月前在海中新建之土,日后便要委屈兄弟们在此落脚了。”

    秦耀祖向前走了几步,朝着面前岛屿望去,只看了那么几眼,神情却有一些恍惚。

    眼前的景象熟悉而又陌生,成行的地窨子房,圆筒尖顶的粮仓,像极了自己小时住的屯子。

    不过那些人却有些陌生了,他们的脸都干干净净的,而且个个都像吃饱喝足的样子。还有怎么就连娃娃都穿着完整的衣服,而且鼓鼓囊囊地,难道他们都有棉衣穿?

    “东家啊,你先前自污说自己是海贼,可老朽眼拙,怎么半点山寨的样子都看不到。”在外厮杀了十年,秦耀祖虽然嘴上答着赵震的话,但却半眼也不愿意放开这太平景象。

    赵震的手无声地攀上了对方的肩膀,语气铿锵地说道:“当日在下曾与陈立三陈掌柜相约,既然无论辽东还是山东都不是我辽民乐土,我便要在这茫茫大海中为我辽民建一处世外桃源。晚生虽不敏,但是也知以墙卫城,不如以民为墙,若是日后来岛上万千辽民都能富足安康,我又何用建寨立城。”

    赵震寥寥几句,听在秦耀祖耳中却仿若雷鸣,他原本只以为是将职业规划从山贼变作海贼,却没想到面前这个汉子却有如此报复。

    为万千辽民建一处世外桃源?还要让他们富足安康?

    这些年,无论是毛帅、陈帅,还是那些京城来的文官,都只是让他们舍身杀虏,以报圣恩,却有谁想过让辽民安居乐业。

    一时间,秦耀祖竟然想不到如何回复赵震。

    水手们早已熟悉荷衣岛的水文,不过片刻,辽客号就冲上了最易停泊的沙滩泊位。

    赵震刚从木板上走下,李叔就带着人群赶紧迎上。

    “东家远航归来,恕我等有失远迎。”李叔这段文绉绉的话说得有些磕巴,一看就是刚学的,赵震往后一看,果然见张秀才在那暗自点头。

    赵震一把拉过李叔胳膊,笑呵呵地道:“这都迎到船边了,还怎么远迎,再迎就得去海里迎了。别整这些虚文,快点张罗小伙子们卸粮!”

    “这船上还有粮?我地个娘啊,东家你又带回来多少粮?”李叔眼睛瞪得溜圆,脸上说不出是惊多一点,还是喜多一点。

    自从上长沙船运回了七百石粮食,李叔就把住处搬到了粮囤里,睡觉的时候都要睁着一只眼。

    “差不多八百石吧,就是再从登州招些兄弟过来,也该够咱们吃到明年秋天的。”

    赵震平淡的话语,在人群中掀起一阵欢呼。

    在这个时代,没有什么能比粮足更让人安心。

    何况这一个月来,每顿都有两大碗干饭,岛民们最初还私下交流过东家太过败家,不知能撑到何时的担忧。

    现在连续两船的粮食上岛,彻底驱散了人们的那点小心思,就连平日里最懒的汉子。此时也跑到了船下排队。

    下船的不光有粮食,还有五十四个只穿兜裆布,瑟瑟发抖的陌生汉子,在一个盔甲俱全的军将带领下畏畏缩缩地登岛。

    “这又是何人?”李叔有些纳闷地问道,来人个个眼细成丝线,脸平如锅底,看起来一点不像辽东汉子。

    赵震在吴大彪子耳边低估了几句,才回复李叔道:“这是半路来抢粮的朝鲜兵,没打过咱们,我就顺便抓些俘虏回来。胡瓦匠,这些人就归你了,搬砖挖窑的活以后就都扔给他们干就成。”

    “好,好,我这正愁人手不够呢。东家你看,这一月之期,不但粮囤已经盖好。岛上的汉子们为了早点让家小从山洞里搬出来,连夜带着岛上妇孺把地窨子也盖出来了。”胡瓦匠献宝一样指着远处的房屋。

    果然,基建狂魔的基因是存在于血脉中的,赵震如何也想不到短短的一个月内,在没有自己太多干预之下,这两百多辽民,居然凭着自己的双手就把这荒岛弄得像模像样。

    从古至今,汉人无论是走到哪,就建设到哪。明时辽东设二十五卫,一百二十七所,开三万顷良田。

    而到了清末开放柳条边时,再次移民东北时,那里却又成了一片荒野。

    赵震重重地拍了拍胡瓦匠地肩膀,说道:“老胡啊,这一阵子有你辛苦的,房子咱们得可着劲地见。不光日后咱们还要从登州招人过来,就是皮岛的辽民,咱们也要接过来!你们,这七十二个弟兄,就是咱们从皮岛接过来的。”

    此话不提还好,一说到人是从皮岛来的,刚才热火朝天扛粮的小伙子忽然站住了一大半。

    刚招呼部曲下船的秦耀祖,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突然看到一群汉子朝自己围拢过来。

第五十九章 前路

    如果有一双眼睛从天空看下,就会发现秦耀祖带着的东江余部被包围了,围住他们的是近百荷衣岛民。

    “三胖子,你咋来了,对了,你六叔最近咋样了?”

    “死了,前年皮岛闹饥荒,饿死了。”

    “你们是从皮岛来的吧,有没有认识凤凰堡张三的?”

    “我认识,那张三是条汉子,今年六月鞑子打过来时,他跟耿帅出兵,战死在了宣川。”

    漂流到登州的辽民,几乎有一半都曾在皮岛呆过,这样的对话一直停不下来。

    刚忙完伙计的刘木匠也赶了过来,一眼就认出了秦耀祖,他缓缓走到他面前鞠了个躬道:“千总爷,不知黄骨岛堡近来可曾再去修缮过?小子当年曾参与筑堡,只因赶工仓促,大梁用的木头不好,若是千总爷再回皮岛,千万向大帅们禀告一声。”

    “不用了禀报了,那堡已经丢了。”秦耀祖一把拉起要跪下的刘木匠,拍着他的肩膀道:“跟你的大梁无甚关系,是大凌河那边败讯传来,黄总兵命人弃堡的。”

    秦耀祖等人刚下船时,还多少有些意气风发,但是面对这群辽东父老的询问,面上神色却渐渐尴尬起来。

    “大个子,你找了群好兵啊!”私下里,李叔还是习惯性地称赵震为大个子。

    赵震也不见怪,反而笑呵呵地问道:“叔,你连他们的身手都没见过,怎么就说他们是好兵?”

    “兵贵知耻啊,这年头当兵的就盯着饷粮,哪管什么胜败,这帮兵还知道打了败仗羞愧已是不易了。”李老汉悠悠地说道。

    老汉这话说得虽朴实,但却是这个道理,无论辽东辽西,别说当兵的,就是到底有多少将帅还在乎胜负都不可知。

    没让秦耀祖等人尴尬太久,赵震就和李叔招呼着大家去用饭,岛上没有食堂,也不用桌椅板凳,整个岛上三百余人就在粮囤前面席地而坐,一边拉话一边等着厨师和妇人生火做饭。

    赵震搬了块石头坐在粮囤门口,捧着个碗就唠起了这次海上遇险的经过。

    海滩边上是光着膀子的朝鲜俘虏,赵震身后是装得满登登的粮囤,这个场景看在岛民眼里,顿时觉得大当家的形象无比高大。

    干定时定量的活,吃定时定量的饭,只要自己不偷奸耍滑,或者不被那个张秀才和李丫头看见,每天连个骂自己的人都没有。

    这群每天五五七的无工资劳工,打心眼里觉得上岛就是他们的福报。

    随着这次朝鲜之行结束,荷衣岛也进入到了相应的一个稳定期,赵震终于有空闲调理一些岛上的事情。

    离着沙滩最近的地方,首先被挖出了一道沟渠,趁着涨潮时将海水引入高处的泥池内,落潮之前再关闭水门,如此就形成一处盐田。再经过蒸发结晶、制卤过滤,岛上的食盐即能自给自足。

    沙船上的两条小艇也被赵震派了出去,一张巨大的渔网分挂在两船船尾。操船的都是沙船的桨手,平日里熟练的配合几乎能让他们同速前进,也不见他们如何动作,只是在海中游来荡去。可是到了回岛的时候,网兜中渔获却已经把船头压得翘起。

    一次性到来的数百斤渔获,最终会转化成蛋白质输入到流民体内,从而降低粮食的消耗。

    不过最令岛民们兴奋的是,那批从朝鲜运来的耕牛,终于在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拉着从登州买来的铁犁开出了第一片地。

    赵震从来没觉得种地是一件多么重大的事情,可是这消息刚一传出,岛民们就自发跑到土地神像跪拜祈祷,甚至还有提前偷省下一顿饭,攒成了米饭团当成了祭品。

    看到这种场景,赵震由衷地感慨道:中国农民对于土地的执着是刻在骨子里的,只有岛上能结出粮食,这里才是他们的家。

    国之大事,为戎与祀,赵震当即为土地公公补办了一个开荒仪式,献礼也从饭团上升到了咸鱼。

    而赵震从飞禽岛挖回的半船鸟粪,则更是被岛民玩出了花样。他们先是在岛上挖出一个大坑,然后把鸟粪连同山上的干草根投入坑中,然后再用土埋上等待发酵。

    据岛民们说,这叫堆肥法,是千百年传下来的技术,这样种出来的庄稼才能高产。

    开耕的当天,就连秦耀祖和东江士兵都来了,看着他们那股兴奋劲,赵震甚至觉得他们其实只是一群兼职当兵的农民。

    不过这种安宁而快乐的日子,赵震是注定无福消受的,十五天后,他就再次发布了准备出船的命令。

    看着自制日历上的红圈一步步地靠近十一月,赵震明白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如豆油灯下,赵震静静在白纸上核算着自己的资产。

    朝鲜大米共约一千五百石,如今正以每天六百斤左右的速度下降。

    白银共六万一千三百两,如果能将手中的一百八十石白糖变现,这个数字会增长近五倍。

    但若说上人和船,那一切都又回到原点,目前自己团队的士兵包括九十名水手,外加七十二名新入伙的东江士兵。

    这次出船还俘虏了五十四名朝鲜士兵和二十名朝鲜桨手,如果将这股势力吃下去,自己手中能动用的出海人员就会达到二百三十人。

    手中能动用的船只为两艘大型沙船,一艘装备了火炮,另一艘则有船无炮。如果能找到船匠的话,还可以将那艘小型哨船修复,算成三只船。

    到目前为止,安全逃离的任务基本完成,可是面对即将到的登州之乱,这点力量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为大明守住登州?那完全是天方夜谭,无论是孔李二部不愿北上的决心,还是登州城内饱受压迫的辽东人,这一内一外两重因素组合在一起,几乎让登州城的失陷变成必然。

    为了报恩,赶快将陈立三一家接出,这个选项是最为现实的。不过他们走了,也就代表自己在大陆上再没有稳定的供应商。

    而且还有一个更加沉重的想法压在赵震的心头,自己真的要眼睁睁看着孔有德、耿仲明带着火炮和战船投奔后金,彻底让我华夏再无坚城可守,百姓引颈待戮吗?

    如果真的完全任一切照常发生,那自己穿越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第六十章 登州乱起

    十一月的登州已经飘起了漫天雪花,寒风吹在脸上有如刀割一般,而城外陈府宅子门口却有两行穿着冬衣的商人们,抄着两手等候在石阶之下。

    “哒,哒,哒。”随着远方马蹄声响,冻得快要僵硬的人群忙抬起了头,就见一名军将领着两名小校策马奔驰到了众人的面前。

    “吁——”勒起缰绳,健马人立,一位魁梧将军翻身下马,站在人群首位的陈立三赶紧快步迎上。

    “耿将军大驾光临,着实令陈府蓬荜生辉,陈某已备下薄宴,还请将军移步堂中。”

    陈立三躬身扬手相请之下,那军将也不客气,点头踏步就往府中走去,府前等候的人群也跟着鱼贯涌入。

    齐管家也领着家仆在两旁迎候,刚想抬眼看看这位三月不见的登州中营参将,首先迎入眼帘的却是一条白麻布系成的腰带。

    这事老爷提过,皮岛月前变乱,耿仲裕等人先是因为讨欠饷囚了黄龙。后来尚可喜亲自领兵登岛,彻夜突袭之下,耿仲裕等人不能抵挡,只好请罪投降。

    不想尚可喜出手凌厉,当场将耿仲裕、李应元、李梅等叛军头目直接斩杀,想必这耿帅正是为弟弟戴孝啊。

    不过这耿帅当然能忍,亲弟死去不但未设灵堂,甚至还亲自到城中黄龙家中负荆请罪,瞬间封上了那些说耿帅指使其弟兵变人的嘴巴。

    众人跟着陈立三进到大堂,里面果然摆着一桌丰盛酒席,旁边还有几个妙龄歌女持着琵琶洞箫候在两旁。

    陈立三回首堂中,正好站着十人,除了耿仲明之外,登州城里数得上好的辽东商人尽在此处了。

    “好了,人既然到齐,那就请诸位先随我入后堂上柱香吧!”陈立三向人群抱了个拳。

    大家脸上也没有什么意外之色,便是顶盔掼甲的耿仲明也郑重地点了点头。

    一行人穿出厅堂,经过院中陈家竖立的排位墙,直接向一座正屋走去。

    明代建筑正屋一般前厅为主人会客厅,后屋为主人卧室,可是这间正屋不但小巧得很,门口还有两位家丁守门。

    见来人是陈立三,那家丁赶紧打开门上铜锁,把门推向两边。

    屋中光线明亮,檀香味道浓重,墙上挂着一张金盔金甲的白须老人画像,下面还有一个高大的排位,上面赫然写着——大明左都督、平辽总兵官毛文龙之位。

    陈立三将耿仲明请到主位,自己退回到分成两行的商人阵列,整理起衣冠来。

    耿仲明也是一脸肃容,不但摘下了头盔,还特意要来一只热毛巾擦了擦手,才从家丁手中接过三柱粗香。

    将香插入铜炉之内,大家都等着这位东江将领说点什么,结果听见的却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

    很难想象,一个手握重兵,杀伐经年的大将竟对着一副画卷涕泪交加,不过这哭声也感染了屋中的商人,大家心中的那些委屈、不甘以及家人惨死的悲伤都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这间装满了整个登州城内最有权势辽人的小屋内,响起了低低哭声,这一哭就哭出了一刻钟。

    待到众人回返正堂落座之时,一群中老年男人的眼圈还是红红的,旁边的歌女看得奇怪,但是他们却不敢多问半句。

    “撤了吧,今日没心思听曲,有什么正事赶紧说吧。本将若被人瞧见在这府里吃喝,少不得要被那些文官参一份私结党羽的罪名。”

    耿仲明摆了摆那葱白玉手,陈立三见主将发话,只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齐管家就带着歌女们离开屋堂。随即堂屋大门也被关上,整间屋子再无闲杂人等。

    “惊闻耿将军令弟惨遭不幸,陈某等人略备心意,还请将军节哀顺变。”

    这事情早有商量,陈立三只是一提,在场的其他八位辽商赶紧将礼单奉上。

    自有副官将那些纸片接过,耿仲明瞟了一眼,就回身问道:“陈东主,今日你设宴邀我至此,不只是为了舍弟之事吧?”

    “哎,耿将军可曾听闻城中最近掀起的后金奸细案,最开始是捉拿光头无发者,后来又捉短鬓髡发者,如今就连不成发髻之人都捉去牢中充数。自孔、王二位将军带兵西去,登州城门守兵多为鲁兵,辽民想要进城都不可得,如今寒冬已至,城外数万辽民缺衣少食,再不进城乞讨,你让他们怎么过活?”陈立三给耿仲明斟满了一杯酒,痛心疾首的说道。

    耿仲明却没喝酒,把酒杯在手中把玩一下,随即苦笑道:“辽民苦,我们辽兵就不苦了吗。孔大哥的粮食到了邹平就见了底,当地县仓不给,富户不售,如今李九成还在四处淘换粮食呢!再说那奴谍案,摆明了是吴维城那厮在清洗城中辽民,谁又能拦得住他?”

    听得耿仲明如此说,堂下众商人顿时群起喝骂山东商人,直到耿仲明扬首把酒喝近,辽海行东主李富春才又低声说道:“这辽人寄居登州,我们也不敢多有所求,前些日子陈老哥哥叫我们八个来,凑了一些粮食,希望靠着舍粥能多活些辽东子弟。可是昨日我们施粥的摊子,都被衙役们给掀了。我们遣人去找秦知县论理,结果,结果他说我们是邀买人心,意图不轨!”

    想起昨日情状,李富春气得一把拍在了大腿上,旁边的辽商也赶紧符和,央求耿仲明能去找孙大人代为宽说。

    耿仲明却依旧摇头道:“还宽说?自从我那舍弟在皮岛惹了祸患,孙大人就让我认罪自省,若非是从陈东家那里腾挪了些钱财,我这个参将之位都几乎不保。不是我不念桑梓之情,实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啊!”

    这话说完,屋中一片寂静,辽东将帅在登州能说得上话的,首推张焘、孔有德、王廷臣,其次便是这耿仲明。

    张焘自跟随孙承宗后,再不问东江之事,王廷臣这番也受皮岛兵变影响,已经调任辽西。孔有德出征在外,而耿仲明又自顾不暇,难道这登州辽民之事,真的没有人管了吗?

    耿仲明见众人沉默,站起身来就抱拳欲走,可是这时门外却传来齐管事一声吆喝:“东家,赵先生回来了!”

第六十一章 火药桶

    “赵先生,上次你救老叟时便走过孙巡抚的门路,这次可否能为我登州辽民再去巡抚门中一次?”

    陈立三看着满座因为赵震进门而满面狐疑之色的辽东商贾,直接抛出去了这样一句话。

    哦?这个年轻人居然能走通登莱巡抚的门路,在座的八达辽商脸上骤然从狐疑变作惊讶,而旁边的齐管事当即搬过一把椅子。

    齐管事在陈家地位,登州城中谁人不知,可看他此时恭谨神态,众人也自然明了来人必是陈立三倚重之人。

    不过听完陈立三简略说完事情原委,赵震却直接摇头道:“就算小子肯去,此事也断无成功之可能。”

    “为何?吾等也不用衙门出钱,只是想自设粥棚。我们代官安民,孙巡抚向来爱惜我辽民,焉能不允?”陈立三不解地问道。

    “不可能允许的,因为一旦允了你们施粥,这孙巡抚就把自己放在了整个登莱官场的对立面,乃至于整个山东官场的对立面!”赵震说得斩钉截铁,提到官场之事,就连刚才欲走的耿仲明都安坐了下来。

    李富春不以为意道:“贤侄言重了吧,这赈济之事本为善举,安能置巡抚于此等境地?”

    李富春这话得到了屋中另外七位辽商的附和,众人完全想不通,有人替他出钱出力安民,这么好的买卖,怎么还会有人不愿意。

    “一句话,因为登州苦我辽民久矣。”赵震喝了口水,润了润喉咙才继续说道:“自天启辽陷,近十万辽民奔赴登州,我想问下诸位,历代登州主官都是如何安置辽民的呢?”

    陈立三在登州时间最久,想都不想就答道:“择其强壮者为兵,余者择其荒地为屯垦。”

    “那么这荒地在安置军屯之前又都是谁的呢?”赵震反问道。

    这话根本不需要回答,登州自来地贫民多,但是大明开国二百六十年,居然还能有荒地存在,这只能证明那些荒地根本就是有主的地,没有办法分下去。

    谁有能力占有这些荒地呢,只有登州当地的官宦士绅。

    荒地多好啊,不用交税,不用纳粮,可是辽民一来,这些土地都被划成了军屯民屯。

    所谓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在中国古代,夺人土地,那就是杀掉祖宗十八代的仇恨。

    见众人沉默,赵震继续说道:“士绅恨辽民,百姓同样恨辽民,自从辽民来登,粮价便经年升高。前有人丁暴涨,后有绅士手下粮商推波助澜,如今登州每石粮一到一两三分银。此价不说山东,便是在江南也称得上一个贵字,登州百姓焉能不恨辽民。绅恨民怨闻就闻于登莱官场,今恰逢良机,彼等焉能不趁机逼辽民离开登州!”

    登州人仇恨辽民的缘由,其实大家都有所感,但是赵震把根源条理清晰地摆出来,座中众商面色去更加沉郁。

    唯有耿仲明虎目一翻,冷声问道:“良机,他们怎么看出这是良机了?”

    都说耿仲明狡猾多智,果然看问题与这群商人不同,赵震将身子转向这位虎将,正色而答:“看登州之局势,首先要着眼辽事。若看辽事,则要辽西与东江分开来看。国朝历来以运河漕粮供辽西,以登州海运供东江,这两条粮道也便是朝廷控制两路军马的凭借。所以这登州官府对辽民的态度,也要着落在东江镇的兴衰。”

    场中众商初听此论颇为新奇,陈立三面上隐隐有赞善之意,但耿仲明却波澜不惊道:“我当是什么新论呢,昔年袁可立为登莱巡抚时,便常常以军饷到期,飘没几成以挟制毛帅。毛帅何等样人,当即鼓励辽东流民去登州求食,一可借登州安辽民,减少前线压力,二能让可立困于民事,无暇用记于我东江军身上。另外招揽淮安商人到皮岛贸易,若非袁贼禁海奸计得逞,朝廷以何制我东江!”

    听耿仲明将毛文龙当日策略娓娓道来,赵震听得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一套囊括了政、商、军三者合一的整体策略,毛文龙当真无愧一代枭雄。

    惊讶归惊讶,但是毕竟看过无数后世对此事研究的赵震,还是面色平和地继续说道:“是啊,毛帅自然雄才伟略,以至于登州官员扣押皮岛八个月粮饷后,当机立断带兵跃马登州,此地辽民群起响应。自此登州官员再不满辽民,也只能忍耐,但是偏偏毛帅于前年为袁贼所害。但是随即孙巡抚上任,又将孔、张、李,以及耿帅您带回了登州,他们虽屡此弹劾,可辽军在登州兵强马壮,他们也不敢奈何。只是如今,形势却不同了。”

    赵震说得嗓子一哑,咳嗽起来,而对面耿仲明的脸色却迅速严肃了起来,朝着自己副官喝道:“去给这位赵先生添一杯茶。”

    赵震接过茶水润了一下喉,向耿仲明拱手道了个谢,才继续说道:“皮岛变后,出身辽西的黄龙黄总兵已彻底掌握皮岛兵马,登州官员再不惧东江北来。王将军调任,孔、李两位将军出兵援辽,张将军不问民事,登州城中只余一耿帅,如今又正因皮岛之事苛责。如今登州辽民头上再无人遮护,此时不动手,又待何时!”

    登州水门小海附近一处茶楼后巷,停着一串轿子,轿夫们正围着一个炭炉烤火。

    茶楼虽然不大,但是装饰得颇为雅致,尤其有一处亭楼正好可以看见三仙山。

    “好,看赏!”

    外面风雪飘扬,室内却温暖如春,歌女一曲《玉堂春》唱罢,充当东道的蓬莱知县秦士英,将一块五两的银锭,掷入小厮捧上的木盘中。

    “俗了。”同知贾名杰不屑地扫了一眼,随后解下一个玉制扇坠丢了进去。

    待歌女辞谢下楼,屋中的脂粉香淡去,秦士英才苦声道:“贾大人啊,如今几万辽东流民聚在水城外围,若是再不让辽商救济,吾恐生变啊。”

    贾名杰哼了一声,就自顾自地喝起茶来,答他话的反倒是知府的幕友王师爷。

    “秦大人勿忧,吾家明公已奏请宋大人命耿仲明那厮严加看管辽民,误使其生事。”

    秦士英急道:“怎可如此,王先生啊,那耿仲明麾下俱是辽兵,让他们看管辽民,岂非儿戏呼?”

    “秦大人啊,念在你我同乡的份上,我便和你说个明白,此乃一箭双雕之策。若是耿仲明忠心任事,他必然酷制辽民,从二者必生嫌隙。若是耿仲明敷衍了事,若真造出事端,我们便可弹劾他一个聚众谋叛之罪!”

    王师爷说完,就端起茶杯细细品茗,与房中众人谈论起三仙山雪景妙处。

    唯有秦士英依然心绪不宁,他是陕西三元人,家乡早已为流贼祸乱,本以为考中了进士终于能逃出生天。

    结果自己的第一份职务就是遵化知县,遵化在直隶境内,位于山海关与京师之间,地当要冲,完全可以看出朝廷对他的看重。

    但是秦士英是个聪明人,当他看见鞑子在墙上留下的深深箭痕时,秦士英就暗下决心,此地决不可留。

    于是当即广聚银钱,勾连人脉,终于在一年后就调到了登州蓬莱县做知县。

    他都盘算好了,登州虽也是前线,但鞑子不善水战啊!这又能捞功绩,又没有危险的地方,正适合自己做一任太平知县的梦想。

    可是没成想,本来好好一个安稳官,秦士英却觉得自己日日坐在火药桶上。

    秦士英上次带衙役去拆施粥棚时可被吓坏了,那群辽民的眼睛都恨不得吃了自己,可这样的辽民在他城外可是有好几万呢!

第六十二章 陈立三的决心

    登州城外的流民营,比赵震来时不知又扩大了多少倍,整个沙滩之上几乎堆满了流民的窝棚。

    寒风呼啸地吹过海岸,不时将窝棚上的干草吹到风中,后面跟着还跟着一串追逐的人群。

    干草如今在登州算是稀缺货,既可以放在房子上挡雪,又可以装到衣服里御寒。

    当然有衣服的人都是幸运者,还赤膊的汉子就只能躲在窝棚里瑟瑟发抖,更可怜的婴孩,受不住寒冷的他们,只能拼命把脑袋钻向母亲干瘪的胸膛。

    赵震跟在陈立三的后面,缓步走在流民营中,每当有人看清归辽行掌柜的模样,都要跑过来说两句吉祥话,或者问个安。

    陈立三也不倨傲,一一还礼,身后的家仆就会将半块饼子送进来人的手中。

    “陈掌柜真是菩萨心肠啊!”

    “俺在皮岛就吃陈掌柜的米,到了登州还要吃陈掌柜的饼,陈掌柜你可真是我辽人的活菩萨啊!”

    这样的话,赵震走了一路,也听了一路,陈立三这十年来在辽民中积攒下的声望,当真是非同小可。

    此时已近黄昏,一个须发花白的男人依然在挨个窝棚乞讨。

    冬日的严寒明显让他的动作变得缓慢,在赵震看来,他不是在走,而是在挪动,就如后世电影中的僵尸一样。

    “老哥哥,吃块饼吧。”站在他身前的陈立三,从后面跟着的马车里取了块烙饼出来。

    见到有人递过热腾腾的烧饼,那老汉像突然活了一样,一把将饼子抓过,张开嘴就咬。

    不过或许吃得太急,吃了两口就被噎得咔咔咳了出来,陈立三回身管随从要水,黄胡子赶紧把自己怀里的酒壶递过。

    “咳,咳,贵人使不得,咳,小老儿有这个。”

    老汉没有接酒壶,反而迅速蹲下身子,不断从地上抓雪塞在嘴里,没一会儿的功夫,还真让他把饼顺了下去。

    吃了饼,喝了雪,满面已如圣诞老人的老汉,总算缓过来点活气来。

    弯腰走到陈立三身前磕了头,把饼揣进怀里转身就走。

    看着他那一步三晃的劲头,赵震赶忙上前拦住他道:“大叔,且把饼子吃完再走。”

    “不成,不成,家里老妻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我得赶紧给她送回去。”老汉摇着手,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

    赵震怕他摔倒,一路搀扶着,还好老汉住的地方不远,可是到了地方,赵震却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里没有窝棚,只有两个挖出来的坑,一个老太太躺在坑里,只露出了半边身子,而另一个坑是空的,看来就是老汉的居所。

    挣脱了赵震的手,老汉颤颤巍巍地走到了自己妻子面前,兴高采烈地道:“孩儿他娘,俺要回吃的来了,快吃一口啊。”

    没有回音,老汉蹲下扶住老太太的头,又将饼子递到他嘴边,轻声唤道:“来,吃一口哈,这饼老香了。”

    依旧没有回音,赵震凑过去看时,那老妇双眼紧闭,面色漆黑,头发眉毛处都已经结出厚厚一层白霜,显然是死去多时的样子。

    老汉依然不断用饼撬开老妇的嘴唇,喂着她永远也吃不进去的饼。

    自从来到这明末,赵震已经看见过太多惨事,可眼前这一幕依然让他眼中一热。

    “苍天不佑,我辽民何辜啊!”身后的陈立三也是惨声一叹。

    苍天不佑?整个北半球都是小冰河期。辽民何辜?这事你得去问紫禁城里的崇祯!

    赵震冷冷回了一句:“真该让城里的衮衮诸公,到这流民营里睡上一夜,让他们好好看自己治下之民活成了什么样子。”

    “嘘,这等荒悖言语岂能胡说。”陈立三机警地看了一下周遭,随即把赵震拉向一片荒僻地界。

    那里赵震倒是熟悉,正是流民营里的停尸地,就是在这里被李叔从殓车中救了出来。

    此处现在更加热闹,一排又一排直挺挺的尸体,都盖着烂草席,只露出一对对枯干皲裂的脚露在外头。

    “赵先生,刚才在堂中人多口杂,你推说无法可想。今日在此处,我想代登州辽民问先生一句,你到底有无手段能让我登州辽民逃脱此难。”陈立三盯着满地冻尸,悠悠问道。

    这事赵震当然有答案,可以说从来到大明这个问题始终是压在他心头的一块石头,不过关键要看陈立三他愿意做到哪一步!

    “那震也要问东家一句话:此次为了救这些辽民,东家愿出多大的力。”赵震反问道。

    陈立三却好像听到了什么可笑的问题,呵呵笑了两声,随即将双袖背在身后,沉声说道:“登州新老宅邸六处,黄县、掖县十一家铺面。大辛店七十二亩上田,一百五十六亩中田。窖藏白银三十七万两,北沟、小门家、大柳行存粮四万三千石。赵先生,不知道这够与不够?”

    “东家,你说的这是陈家全部家底吧!”听到老人一连串地报出数字,赵震也陡然一惊。

    赵震在陈家居住月余,也曾私下猜度过陈家的财富,却没想到能达到如此惊人的地步。要知道陈立三可还没有说货物,商人们最大的本钱可都是压在这库存上啊,若是连这些都合计在一起,这陈家的资产说不定能超过五十万两。

    陈立三又是一笑,不过这声却是惨笑:“赵先生在堂上把时机都说得那么透彻,不过先生却漏算了一件大事,今冬可是难见的闰十一月。也就是说我辽民要整整挨上四个月的寒冬,若是再加上后面的春荒,先生可曾算过,明年夏粮收时,我登州辽民还能多少人活下来。立三虽非读书人,不知那么多的道理,但我这一辈子都在辽民买粮,不能临死前,还看着这么一场惨祸发生在我的面前!”

    “东家高义,既然东家甘愿毁家纾国,拯救辽民,赵某敢不尽力!”赵震郑重地抱拳说道,“那么明日就劳烦东主,替我向耿帅递一分帖子,我明日要去弗朗机火炮营中一趟。”

    登莱巡抚衙门花厅,耿仲明陡然打了一个喷嚏,不过此时他顾不上这些,只是跪在地上把头磕得叮咚作响。

    “大人,非是耿某不愿去看管城外辽民,可其人无食,今冬又极冷,久必生乱。下官也是辽人,于这嫌疑之地实在难处啊!”

    孙元化尚未说话,旁边的兵备道宋光兰却是一声冷哼:“莫在我面前说什么辽人,难道汝之部下非我大明朝之兵呼?久必生乱,久必生乱,本官这些天听得耳朵都快磨出茧子来了。其一辽民多为流民,手无寸铁,贫饿体乏。其二客居他地,无法聚集乡党,难成大事。此等乌合之众,就算是偶有奸人作乱,你手中有兵有刀,弹压便是,又有何惧仔!”

    看见耿仲明面色如霜,双手微微颤抖,孙元化忙温声劝慰道:“云台啊,你也莫要多虑,吾所经之地,辽民最能吃苦耐冻。只要好生劝慰,他们必能明白相忍为国的大义!”

第六十三章 赵震的手段

    登州炮厂院内,工人们正忍着炙热的空气,一块块剥去泥膜的外瓣,将火红的炮身逐渐展现在人们的眼前。

    这些熟练的葡人炮匠们无视铁块发出的高温,趁着它们还红热的时候,不断用锉刀打磨修整着火炮表面。

    赵震在耿仲明亲兵的带领下,终于进入了这座大明火炮制造中心,甫一进门看到的就是这般忙碌的景象。

    院中央堆着一个瓶型的熔炉,铁匠们或是不断拉动着活塞风箱,或在那里调配木炭和煤炭的比例。中国两千年来钢铁冶炼的积累,到了明末,终于绽放出了它最炫目的光芒,他们创造了一个中国向世界倾销钢铁的时代。

    门口处有几门铸造好的铁炮,外表通圆,炮身修长。赵震把手臂伸进內膛一模,简直光滑如镜,全长3米,口径12.5厘米,倍径达到了24倍,看起来倒是与此时的英国舰炮及其相似。

    不知道这些人到了辽阳,是否也会为黄台吉复制一个同样的火炮工厂。

    在院子角落里,还有一台未完工的木制机床,看着机床下面那根长长的金属丝杠,赵震不禁哑然失笑。

    王徵不愧是晚明第一机械学家,居然还真照自己简笔画一般的炮厂手册,像模像样地仿制出了一台后世的机床,就是不知他有生之年能不能解决齿轮传动问题了。

    没让他等待太长时间,一位拿走耿仲明帖子的黑袍少年教士,很快就把他们领进了炮厂内院。

    这里看起来很宽阔,房屋修得也很精致,最显眼的莫过于拱顶上竖立的金色十字架了。无射箭进进出出的的都是穿着板甲的葡萄牙人,看来这里就是登州葡萄牙雇佣兵的宿舍了。

    他们进去的屋子十分宽阔,堂屋正中地官帽椅上坐着一个黑袍黑冠的洋人神父,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他就是葡萄牙人在登州的负责人,陆若汉神父。

    赵震在后世曾经了解过这位一手促成了中葡军事合作的神父,与其说他是一位神父,赵震更倾向于他是一位政治家。

    十六岁时从葡萄牙随船到了日本,通过自己的打拼,成功与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都建立了友谊。日本禁教以后,他就回到澳门工作,中文还不熟悉的情况下,此人就奔赴广州解决了澳门私自在上川岛建立教堂的危机。

    1631年的登州城还真是热闹啊,后世大清三顺王中的两位、大明最后一位火炮专家、葡萄牙在东方的最后一位政治家,全都聚在了这个山东海港之中。

    陆若汉如今年过六十,看起来慈眉善目,语气也十分地客气:“耿将军的朋友,我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吗?”

    “尊敬的神父,很惭愧,我是来贿赂一位高尚的圣徒的。”在这样的人面前,赵震没有选择故弄玄虚,用葡萄牙语单刀直入地问道。

    突然听到一个明人说葡萄牙语,陆若汉也是有点惊讶,但是来者的话更让他吃惊。在他的印象中,中国人说话都非常地含蓄,含蓄到甚至你需要猜测他背后的意思,但是这个人也太直接了吧!

    “哦?是什么让你产生这个罪恶的想法。”陆若汉面上神色不变,反倒让教童给赵震端过一杯茶。

    自己说得这么露骨,还没有被赶出去,这也证明了赵震的猜测,这家伙就是一个政客!

    赵震在胸前虚画十字,语气恭敬地道:“鄙人想借助天主的威名,为沙滩上的流民提供些果腹的食物。”

    不用你们出钱,也不用你们出粮,就用个商标冠名权,您看怎么样?

    “原来是教友啊,任何情况下救助这些可怜的人,都是件仁慈的事业。不过天主是否会降下威能,往往要看祈祷的人是否虔诚了。”陆若汉老人笑得很慈祥,真诚的眼神让人感到温暖。

    但是赵震听得很明白,对方是问价钱了,于是拱手言道:“晚辈在城外有一座三进的宅邸,若是神父能在周末时移步去做个礼拜,那么在下愿把他改建成一个教堂。”

    “年轻人,教堂不是那么简单的,要有高大的十字架,精美的壁画……”陆若汉笑得愈发慈祥了,换个红帽子都能当圣诞老人了。

    真是人老奸、马老滑,没毛的神父最狡猾!

    趁着对面这个奸诈老神父还在思考再要一点什么的时候,赵震直接插嘴道:“还要有白银做的餐具和圣器,若是再有五亩供给教堂花费的教田,那才是一座完整的教堂。”

    反正等孔有德到了城下,这些不动产就一文不值了,赵震狠狠加了价码,恨不得撑死面前这个老鬼。

    等赵震离开时,陆若汉不但着重地记下他的名字,并且还欣然许诺要将这位虔信者的名字亲口告诉登州府城里的孙巡抚。

    很显然,对方是把赵震当做一个想要巴结巡抚,又苦无门路的求官士子了。

    听到赵震说着买通这位神父的条件后,周鼎一脸愤恨地说:“东家,咱们拿粮给他们舍,咱还要倒赔银子,天下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天下间的事若是都按道理走,也就没有那么多的灾民了。”赵震挑开车棚的棉帘,看着那些四处乞讨的辽民,喃喃地说道。

    周易还不服气:“就算非要找人代为舍粥,咱们还不如去找个和尚、道士呢,他们肯定不让咱们修庙、修观的。”

    “可是他们身后没站着巡抚大人呢。”赵震放下棉帘趁着这机会,继续教育周易道:“在这大明,首要是官,其次是绅,其他所有人要想办事都要围着他们转。我此番要直接求用巡抚的名头施粥,他肯定不干,那我们只能另辟蹊径,让这个夷人神父把他拉下水!到时候咱们无论是修教堂雇人干活、还是借教堂庇护老弱妇孺,若是再有登州官员阻拦,他们也要想想城里最信天主的孙元化!”

    周鼎听得半懂不懂,只是觉得这个东家不去当官,简直太浪费了。

    等赵震回到陈宅,这里也是一片忙碌的景象,陈家上上下下三百多个伙计都被聚集在院中。

    整个生产流程有如流水线一般,运粮,称粮,再把五斤的粮食装进一个个小草袋子里。

    陈立三也不怕冷,就坐在院中盯着这些人忙活,赵震进屋后直接朝他拱手道:“东家,那夷人神父同意了,只要咱们把教堂建好,他们就来这难民营里施粥。”

    “好!”陈立三点了点头,接着指着已经堆起半人高的小面袋子说:“从今晨到现在,我这边已经分出两百三十袋米粮。”

    “那取粮之人和取粮之时,东家可定也已定好了吧!”赵震欣喜地问道。

    “自然,都是些还健在的乡老、里长,再就是队官、小旗,全都是托底之人。取粮之时就定在戌时三刻,今晚老朽就将他们一一介绍给先生!”

    “那暗号呢?”

    “天王盖地虎!”

    “宝塔镇河妖!”

第六十四章 辽东赤子陈立三

    “天王盖地虎!”

    “宝塔镇河妖!”

    马老三听到对面喊话,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自己背了一个下午,可算把这千刀杀的切口给背出来了。

    陈家后院小门露出一条缝,马老三一错身形就蹭了进去。

    门口里站着七八个打着灯笼的伙计,借着晦暗的夜色,马老三瞧见了下午招揽他来的人。

    “到屋子里谈!”那人一招手,马老三赶紧跟了上去。

    他再进的屋子是个大仓库,里面打眼看去有三十几人已经先到,此刻正围着屋中的大柴堆烤着火。

    马老三刚凑进圈子,打算烤烤自己已经冻僵的手脚,却看见仓库另一侧的小门洞开,接着就走出来一串拿着火把的汉子。

    “火把”在人前一字排开,登时将眼前那片地照了个雪亮,接近着有一老一少走到火把前停下,众人打压观瞧,那老者正是归辽行的大东主——陈立三,在他旁边还站着个高大青年,倒是面生得很。

    “各位老兄弟请了,今天不顾风寒连也把大货叫过来,小老儿先在这里给诸位赔个不是。”陈立三此时倒像回到了船上一般,再不见前日宴上的谨小慎微,两手把腕子抱了个轻响,就声若洪钟地喊道。

    “见过陈大掌柜!”

    “甭说夜里,就是刀山火海,若陈掌柜有召,某等也不敢不至。”

    下面呼声雷动,陈立三点了点头,右手轻挥,大喝一声:“上酒!”

    陈家伙计分成两拨,一波发碗,一波倒酒。酒倒得不多,只有半碗,但是也把这群多日没闻过酒香的家伙,勾得食指大动。

    酒虽是冷的,但是喝在肚子里,却像是抱个火团那样暖和,那样舒坦,连带着众人的情致都高涨了起来。

    “这次找大家来,实是要与大家说一件关乎我登州辽民存亡的大事,老朽素来不善言辞,就让我身边的这位高人——赵先生,给大伙好好说两句。”

    陈立三把赵震往前面一推,自己就向后退了一步,把场中最亮的位置交给了赵震。

    先听陈立三说到关系存亡,又听大掌柜称呼那青年为高人,此刻看他走到身前又是读书人的打扮,顿时肃然起敬。

    人群中甚至也有人喊起来:“见过赵先生”,只不过要比陈立三的开场要冷淡很多。

    这就是人望的差别啊,赵震心中叹道,不过这不快稍纵即逝,他便学着陈立三的样子也抱了响腕。

    “诸位叔伯,蒙陈掌柜厚爱,今天小子就来和大伙唠唠嗑,交交心。我就想问大家一句,今年冬天冷不冷?”

    本来以为读书人说话都该是之乎者也的调调,可是陈掌柜身边的这位先生张嘴却问大家冷不冷。

    “咋个不冷,一场雪下得能有两尺厚,都他娘快赶上俺们在辽东的时候。”马老三在军中时就是个混不吝,最不怕人多的常和,当即扯着脖子喊道。

    赵震点了点头,迈步又朝着人群走了几步,追问道“好,那我再问大家伙一个事,诸位家中还有多少存粮?”

    “存粮,先生莫是再说笑话,我们连田都没有,如今又入不得城,哪里来的存粮。”人群中有人嗤笑道。

    这个答案再明显不过,如今数万流民齐聚登州城外,除了新从城里被驱逐出来的人尚有些许存粮,大多数的辽民两三天能吃上一顿饱饭已是幸运,哪还能能有余粮存下。

    赵震再次点了点头,终于走进了人群之中,蹲下身子用及其平淡的语气说道:“那在下就有一问了,距离这冬日还有四个月,大家该怎么活下去!”

    声音不大,却直戳大家的心窝,靠凿冰捕鱼?靠上山捕兽?还是靠去各个辽东军屯乞讨?

    谁都知道这些只是权宜之计!

    “等这阵建奴奸细的事情结束了,大老爷们总是还能让我们进城要口饭吃吧。”马老三怯生生地说道,他这一说,瞬间引起人群中很多人附和。

    “不会了,至少今年冬天不会了。”赵震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道。“不但不会让大家进城,便是我辽商舍粥救济,被官府严令禁止!”

    再过一个月,孔有德就该起兵造反了,作为辽人你们还想进城?怎么可能!

    听到赵震的话语,人群中猛然间激起一阵骚动,当日蓬莱知县查抄粥棚的时候,大家是亲眼目睹,但若是再过一个月还不让大伙儿进城,这年关怎么可过去?

    人群中突然站起一个高大黑影,瓮声瓮气地吼道:“难道官府想要饿杀我辽民!”

    他方才吼了一声,身旁就有人赶忙把他拉坐下来,就如陈立三当日斥责赵震般劝他莫要胡言乱语。

    “不错!官府中确实有人这么想!”赵震却突然转向那人,冷声一喝:“可正因如此,方才陈掌柜才说如今我辽民实在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也正因如此,陈掌柜才决定了将这座大宅,送给夷人开办教堂,来换取给我辽民施粥的机会。”

    这话传入人群耳中,宛如激起浪花的石头,堂中众人顺着赵震猛然伸出的手臂,纷纷将头转向陈立三,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位年逾六旬的老人。

    “陈掌柜,这使不得啊!”

    “大掌柜,这可是你的家业啊,怎么能送给夷人啊。”

    面对众人的恳切言语,陈立三却不发一言,只是伸手向下压着,同时示意大家继续听赵震讲话。

    “大家勿要再劝,陈东主这次心意已决。他曾经拉着我的说:只要今冬能多活下来几个辽东子弟,莫说是倾尽家资,便是献出他自己这条老命,也不足惜!……”

    在赵震语带铿锵地描述中,一个以挽救辽民为己任,献完青春献终生的辽东赤子形象缓缓走进大家的视野。

    陈立三很纳闷,自己何时与赵震说过这些言语,不过看着流民们眼含热泪的样子,他又不忍心打断。

    正在这时,赵震的声调突然又提了起来:“大家以为这样就够了吗?还不够!陈老知道施粥那从来都是杯水车薪的营生。他今晚叫大家来,就是要再给大家添一分生机!官府不是不让我们舍粮吗,但是只要官府没把我陈府围起来,大伙儿就可以晚上过来取粮。你们看,那就是陈掌柜为大家准备的过冬粮!”

    赵震伸手一直,黄胡子猛地将火把后面的黑布扯下,露出整整一面草袋堆成的米墙。

    “陈掌柜,你真是菩萨再世啊!”

    “陈掌柜,您的这个情分我们可怎么还啊!”

    辽民虽桀骜不驯,但是性格朴质,敢爱敢恨,此时大家再也忍不住了,纷纷朝陈立三跪下磕起头来。

    陈立三站在那里,忽然看到这般景象,本想踏上前去将众人搀起,但是却突然停住了脚步。那一刻他甚至觉得,这种受众人叩拜、高高在上的感觉,简直不要太爽!

    “今天大家走时,每人都可以领一个米袋回家。但是明天来时,却要统计好自己麾下丁口,不但要有名姓,后面还要有此人的手印,一个手印换三两米面。希望大家不要负了陈老这份苦心,我们白天也会派伙计按着名字抽查,若是发现有人贪污米粮,那么他也不要再来我陈宅!”

    大家刚刚磕完头,就听到赵震一字一顿地说起了领粮的规矩。

第六十五章 编户与童谣

    “本来只想默默无闻做些好事,没想到却受到如此多辽民的错爱!”

    崇祯四年十一月廿十一日的午后,陈立三看着手中厚厚的一叠纸,忍不住长叹一声。

    那张纸上几乎快有三千个手印,穷汉们哪里有什么印泥,所以那纸张间透着浓重地血腥味。

    赵震要求这些军头里老按着丁口分开统计,其中成年的青壮男丁就足足占了一半之多,想想那些熟悉的面庞,陈立三突然感到胸中升起一股豪气。

    看着丈夫逐渐亮起的双眼,陈夫人不仅无心附和,内心反倒多了一丝伤感。

    搬来这宅院才两个月,又要大包小裹地收拾起来,每次看见前来看房的那些夷人和尚,陈夫人都有一种想把他们打出去的冲动。

    “老爷啊,妾身知道你是在做善事,本不该插嘴。可你先前还说城里的店铺开不久了,如今又要把家中的资财都散出去。那瑶儿的嫁妆怎么办,将来彘儿又以何为生?”陈氏憋了半天,终于把这几天的埋怨都说了出来。

    陈立三把名册缓缓放在桌子上,眼见这老妻眼圈含着泪水,于是上前宽慰道:“勿要担心,老夫早有计较,我在大柳行仓库中尚存着千件皮货,件件都是珍品。赵先生若能将此贩至倭国,当可保皮裘三代衣食无忧。另外,咱们这次不回城里,等你收拾完,便随着黄胡子先到船上呆些时日。”

    先前听老爷另有准备,陈氏心中不禁一宽,可又听到这次居然要到船上居住,顿时又急切了起来:“老爷,这次你可是要做什么险事?”

    “事到如今,也便和你说了吧,今年冬天我登州辽民实已到了最危急之时。为了活人,也为了自保,为夫这次是要做些犯忌讳的事情。”陈立三突然拉起陈氏的手,轻轻地用大拇指在上面刮了两下,才又继续说道:

    “不过你不用担心,就算真到了不可转圜那一步,你们就随着赵先生出海吧。我已问过暗中派过去的伙计,赵先生在荷衣岛不但积了千石粮草,还建房垦荒。你们现在去,也不会过得太辛苦……”

    商人嘛,鸡蛋从来不会放在一个篮子里,只有留好后路,他们才肯放手一搏。这点陈立三倒是和赵震像得很,不过赵震没有他那么好命,此时还在寒风中收集舍粮的反馈。

    “你是田三刀,田叔叔是吧,我们是归辽行陈家的人。”赵震弓着身子,钻进一处低矮窝棚之内。

    一听归辽行陈家,那个叫田三刀的中年汉子一张满是戒备的脸,瞬间变得热情无比,扯着嗓子唤过两个儿子:“大斧子、二斧子赶紧过来给陈东家的人磕头。”

    赵震拦住了两个就要纳头便拜的青年,反而温声问道:“昨日每人三两的面食可曾发到手中?”

    “发了,发了,马旗官昨晚上就都发完了,如今就在锅里煮着呢,兄弟要不要来一碗?”田三刀说着就要端碗给赵震盛饭。

    赵震赶紧推却道:“不用了,来前我们陈东家就交代过了,这点粮食根本不够百姓吃喝。所以凡我归辽行子弟,进了营里不能吃百姓一米一面,拿百姓一针一线。”

    “诶呦,这陈掌柜真是我们的再生父母,我们爷三这辈子就是给他当牛做马,也还不起这情分啊!”

    听了赵震的话,田三刀再也控制不住,朝着陈立三宅子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等赵震走出窝棚时,从怀中掏出册子,在马老三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

    这份名册比陈立三手中的细致得多,最上面是这一组的领头人,然后是每户的人丁情况。年龄、性别都做了标注。

    而且上面多了很多圆圈、对勾、乃至叉号,圆圈表示带头人将陈家的恩情传达到位,百姓反应热烈,这样的组在日后会酌情增加粮食。

    对勾则表示粮食已经按量分配,关于陈家的难处和恩情传达的不甚到位,这样的组会保持粮食供应。

    画叉号只有两组,一组是因为组头贪污虚报,另一组则是干脆没提粮是谁发的!这样的组必然会被其他的新人取代。

    “东家,你让俺教孩子的童谣俺都教完了,每个人必须熟练背下来三遍,俺才给的馍。”周鼎一脸邀功地表情跑了过来。

    与流民舍粮不同,这些粮食是从赵震船上搬出来的,由周鼎派发给城外十二岁以上的孤儿。

    “真的?你自己先给我背一遍听听。”赵震有些不相信,今天早上周鼎给自己背诵的时候还错了两个字。

    “俺早背得滚瓜烂熟了,不信您听着:冬风冷,城门关,近来辽汉难存活。耳边如火手足寒,肚里无食难过年。人中若有一声吼,辽东日月照登州!”

    小家伙口齿伶俐地将童谣背完,赵震忍不住夸奖地拍了拍他的头。这般年纪的少年真好啊,脑子快,记性强,还有一番肯做事、敢做事的热血。

    如果这次登州事了,自己一定要多带几个孩子在身边,毕竟他们才是未来的希望。

    “这事办完了你就回船上吧,记住没有我的命令,绝不许私自往外面跑。秦叔,你可给我看好了他。”赵震回头对秦耀祖说道。

    这次秦耀祖带的七十二人,除了十几个身上有伤有病的留在岛上疗养,其余人都被赵震带到了登州。

    “不需秦叔看管,这登州我是呆够了。若不是这次东家让我来,我情愿在岛上、船上呆一辈子,再也不看那些山东棒子的嘴脸。”周鼎咬着牙说道,语气中充满了怨毒。

    赵震听了后也是一声长叹,十年间官府的疏忽,就能让本是同根同源的两地人不共戴天。

    在历史上,孔有德、李九成只引三千兵马袭登州,破城之后却瞬间将兵力扩充到三万余人,其间有多少登州辽人参与叛乱,几乎不问可知。

    明军攻破登州城后,城中尚有千余辽民,面对朱大典、吴三桂的招降,这些人居然全部自杀。

    后世多少人说吴桥兵变是一只鸡引起的偶然事件,可在赵震的眼中这登州如今就像一个火药桶,任谁抛出去一点火星,就是一场震天撼地的大爆炸。

    与其等着别人的屠刀麾下,不如等着自己先把这个火药桶点爆吧。

第六十六章 来自登州城中的反击

    “秦大人,看看你办得好差事啊。”登州知府吴维城站在登州城墙之上,指着陈家旧宅前排起的长长队伍冷声说道。“我一直以为关中多耿直之辈,却没想到这刀切豆腐两面光的官场学问,秦大人可是学了个通透啊!”

    这番话听在秦士英耳中却如雷鸣一般,惊得他浑身骨架都一软,赶忙拱手喊冤道:“下官冤枉啊,那宅子虽然原属辽东商贾,但如今却已捐给夷人军作为耶教庙宇。那夷人军素来只听巡抚大人号令,下官一个七品知县,如何敢管啊!”

    秦士英确实是冤枉的,施粥的事情发生在大半个月前,他当时确实也带着衙役亲自去查抄,但是刚行到附近,就看见一个巨大的十字架竖在屋顶之上。

    等他赶上前去想细探个究竟,结果发现那支难民队伍两旁,不但站着两名浑身铠甲的夷人士兵,还多了不少身穿教袍的壮硕汉子。

    一想到夷人身后的巡抚大人,秦士英当即选择退避三舍。

    “秦大人你是己未年的进士,也算饱读圣贤之书,怎能说出这种阿谀上官之言。”吴维城故意离秦士英远了一步,仿佛羞于与他为伍一般,背着身子低喝道:“您冤枉?你可知孔有德等辽兵如今方至吴桥,一路烧杀抢掠,动辄屠村灭家。不知那些死去的山东百姓,要向谁说一声冤枉!”

    说道这里,爱民如子的吴知府身影显得愈发高大,宽大袖袍一甩就要走下城楼。

    上官雷霆震怒,秦士英哪敢怠慢,但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他居然一把抓住了吴维城的下摆。

    “大人留步,下官还有一件要事禀报。”秦士英迎着知府大人的怒目,递上了一张白纸。

    吴维城强压着怒气,斗腕甩开纸张,上面写着一段顺口溜样的文字:“冬风冷,城门关,近来辽汉难存活。耳边如火手足寒,肚里无食难过年。人中若有一声吼,辽东日月照登州!”

    吴维城当年也入过翰林院,哪里看得了这等文字,当即冷哼一声:“这是秦大人从何处寻来的,粗鄙无文,荒唐悖逆,竟然连韵脚都压不上,估计写诗的人可能连千字文都背不熟!”

    说完就把那白纸扔在了地上,转身欲走,却不料秦士英竟然飞快地捡起了稿纸,又重新挡在了知府大人的面前。

    “大人,这是一首辽民中传唱的童谣。您要是细看,就会发现他当中另有洞天。”秦士英用手指点着文中的一句话接着道:“大人你看这句耳边如火手足寒,面上说得是人挨冻的时候耳朵会发热,但是手脚却是冰凉。可大人再想想,这耳边火是个什么字?”

    吴维城初时已被秦士英的无礼气得面色铁青,这时听到他这般问话,几乎脱口而出道:“是耿字!”

    说完之后,他突然倒吸一口凉气,以至于看向秦士英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大人再看这句,人中若有一声吼,这人中是不是一个仲字。”秦士英终于找回了一些自信,就连身板也直了很多。“至于这辽东日月照登洲,我想大人一定已经猜到了答案。”

    “耿,仲,明。哈哈哈,好一个辽东日月,还要照我登州,果然是枭雄气质啊!”吴维城一把夺过那张纸,在手中轻捻片刻,转身冲着秦士英道:“你且去找蓬莱水城中军大营,告诉耿将军说有辽人商贾邀买人心,意图不轨,让他协助你去抓捕。他若不从,立刻到城中见我!”

    “遵命!”秦士英正冠躬身道。

    登州陈氏旧宅,如今已变得面目全非,不但拆除了影壁,从前厅到正堂几乎到处都挂着夷人神祇的画像。

    后面的仓库里也看不见半点货物,宽大的仓房内聚满了老弱妇孺,几个穿着黑色教士服的男子,不断将稀粥放到一只只伸过来的手中。

    陈立三和其他的八位辽东商人也站在其中,听着门外呼啸的风声,李富春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笑容。

    “陈老哥,你新招来这位赵先生,可真是个能人。居然能想出这暗渡陈仓的主意来。区区两根交叉的烧火棍,再引来几个夷人大头兵,就能将秦士英那狗贼吓得不敢露面!”

    听得别人夸赞赵震,陈立三也感觉与有荣焉,捋着山羊胡道:“呵呵,这算得什么,当日老夫被辽商陷害入狱,几乎丧命,就是着赵先生拿着一本书就走通了巡抚大人的门路。后来老夫又多次遇险,都是靠着此人逢凶化吉,此等小事,我猜他只是顺手而为罢了。”

    “也不知这位先生是否婚配,小老儿尚有一女待字闺中,不知陈老是否肯帮着说合一二。”看着陈立三满面自豪的样子,人群中一位商人凑渠道。

    陈立三却面色一变,指着那人道:“好你个黄九窍,挖墙脚都挖到我这来了,你是欺负我陈家没有女儿吗?”

    此话一出,引得剩下六位辽商哄堂大笑,好像前几日压在胸中的郁气都一扫而光。

    此时大门突然洞开,众人打眼看去,却是一名登州小卒闯了进来,等他走到近前,陈立三不禁惊呼:“陈千户,你如何办成此等模样。”

    来人正是耿仲明亲兵千户陈绍宗,往昔在登州也算得上一号人物,此时却换上了一副小兵的打扮。

    “各位掌柜快走,刚才秦士英那狗贼拿着张可大张总兵的移文来找耿帅,说是诸位图谋不轨,要立即锁拿。耿帅虽然称病推拒,不过我想也拖延不了几时。”

    陈绍宗说完,也不等他们回复,转身就从来时的门口跑出。

    “这,这可如何是好!”刚才还有心打趣的黄掌柜立刻慌了手脚,抓着陈立三的手问道。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陈立三强自镇定了片刻,才抓着众人的手道:“诸位莫慌,我宅中尚有一暗门,我们便先从那里逃出。只要我们上了船,那秦士英就算再凶狠,也奈何我等不得。”

    总算有人给了出路,被吓得魂飞天外的八位商人哪还来得及思考,立刻随着陈立三顺着暗门奔出。

    可是还没跑出几步,耳边却突然响起马蹄之声,陈立三等人多已年岁日长,哪里还奔跑得动,只是停下片刻,就发现自己早已陷入马队重围之中!

第六十七章 变起

    崇祯四年闰十一月廿十日,登州城外辽东流民营中,赵震依旧沿着各个窝棚走访,或是给孤老的流民放下两张烙饼,或是给光着屁股的孩童披上一件棉衣。

    大半个月来,白日里有九家辽东商人接着教堂施粥,晚上还有陈家独供的粮米,辽民的死亡人数大幅降低。

    不但陈立三在登州辽民中声名鼎沸,就连作为陈家二把手的赵震,以及各组的头领马老三等人也在辽民中树立起了威望。

    此时赵震在营中行走,已经只带着秦耀祖一人,而紧跟其后的马老三身旁却聚起了一群汉子。

    正当赵震又来到田三刀窝棚中,笑着和老头掰腕子、拼力气时,身后却响起一片急促的马蹄声。

    再回头时,齐管事已经滚鞍跃在了他的身后:“赵先生,不好了,陈掌柜被府衙里的人抓走了!”

    尽管齐管事已经尽力控制自己的音量,但是这却如在沸油中飞进一滴水,瞬间炸了锅。

    “什么,陈掌柜被抓了?他们怎么敢?”马老三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才刚过上几天好日子,难道就这么没了?一双眼睛瞪得溜圆的马老三下意识地就摸上了腰间的短匕。

    赵震面上倒没慌张,松开了田三刀的手,站起身子静静问道:“几时抓的人,在哪抓的,来的多少人。”

    “刚才秦士英那狗贼不知从哪里带来一些骑马的兵丁,忽然就将洋和尚庙给围了,东家正带着其他几名商人打算从后门逃走,结果当即就被人抓到马上带走了。待我等得到消息,据说那波兵丁已经回到了城中!”

    齐管事这次终于冷静下来,细细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此时日头已经西沉,赵震低头看了下表,四点十七分,对方选择的时机正好是城门关闭之前。

    秦士英这次居然动用了骑兵,看来求的就是速战速决,这样既能将流民中的主心骨一网打尽,又丝毫不给流民冲动闹事的时间。

    一夜的时间,可够做出太多的事情了,看来自己还真是小觑了这些登州官员啊!

    自赵震进言舍粮策略之时,陈立三被捕就已经在他的预料之内,毕竟指望着流民们有保密意识,那除非他用上宗教这种大杀器。

    为了几乎必然的陈立三被捕事件,他甚至还设计了一套发动群众抗法的预案。

    可是这群登州官员踩点之准,反应之快,确实出乎了他的意料。

    孙元化为官出了名的优柔寡断,反应不可能这么快,赵震又接着问道:“他们冲没冲进老宅,有没有抓里面的流民?”

    “那倒没有,他们抓了九个掌柜上马就走了。对了!秦知县还抓了一个当兵的,那兵卒着实凶悍,砍翻了两名标兵,最后被挂了粘网才将他捕住。”齐管事想了一下,突然补充道。

    没进教堂,那就代表这是登州官员私底下做的,还抓到一个当兵的,难道那兵是耿仲明的人?

    赵震听到这个消息,好像从一团乱麻的局势里看到了一丝光芒!

    “马老三,你去告诉所有领粮的头领,今晚戊后三刻就在你这营帐中集合,一个也不能少。”

    陈立三被捕,整日负责派粮之事的赵震,在流民眼中俨然已是陈家的二号人物,马老三听到命令之后,当即抱拳应下。

    可是他还没走出两步,就又被赵震叫住:“若是真有忘恩负义不来的,你便告诉他,大家的签名册子陈老可是整日带在身上。”

    ……

    登州知府衙门后堂,吴维城一身大红官袍端坐在堂中主座,双手在手炉上不时搓动。

    “大人,下官今日便带着您的口谕去令耿仲明捉人,那厮果然以生病为由,置之不理。不过,下官留了个小心思,在进入中军帅帐之前,我就先派了几个心腹在他大营附近埋伏。结果,果然有一个士兵在我等离开时,就出了营垒,直奔那洋和尚庙。幸亏大人赐下了标兵健儿,否则那兵卒脚力极健,还真会让他走脱!”

    听着秦士英绘声绘色地描述,吴维城点着头,手指在桌面上叩着,悠悠问道:“那些辽民就没什么反应?”

    “下官抓人的时候,正好赶在关城门之前,那些流民就是想闹也没地方闹!”秦士英颇为自得的笑道。

    吴维城轻捻胡须,接下来的话却让秦士英脸上瞬间没了颜色:“既然秦大人如此神机妙算,本官倒是想问问秦大人,为何本府让你去抓人,这人犯没关在蓬莱水城,反倒送进了我登州府衙呢?”

    这声音听在秦士英耳朵里,就好像从地府里传来。命令你下,顶雷我上,到时候闹出民乱不好收拾,你好把我交出顶罪。

    都是读过圣贤书,做过地方官,人精堆里冲出来的,秦士英怎肯束手待毙。嘴角一挑,就恭敬地说道:“这事虽有下官参与,但是捕人的都是知府标兵,卑职怎敢贪天之功。”

    眼见吴维城面色慢慢深沉,秦士英马上又笑着说道:“再说,这些辽商个个身家豪富,定罪之后那逆产定然庞大,下官官职低微,抄家时没有那么多衙役可用啊!”

    秦士英把话说完,知府吴大人的面色瞬间阴雨转晴。

    是啊,这一屋子的辽人巨商,光是抄家就有多少银两!

    这种事情可不能假他人之手,必须是由自己的这个大清官主持,否则国家会损失多少银子啊!

    “秦大人办事果然思虑周全,本官索性再告诉你一件喜事,孔有德那厮这次算是彻底栽了,他的那群贼兵居然偷了王象春老先生家中的鸡。那王家何许人也,不光王先生自己做过南京吏部的考功郎,在其兄还做过浙江布政使,当真可谓是门生故吏遍天下啊,如今山东巡抚余大成余大人不但将此事告于孙抚台面前,还扬言要上奏折弹劾抚台侵饷纵兵,贪秽已极。”

    吴维城笑吟吟地将此事说出,又拉起秦士英的手颇为嘉许地说道:“所以审理此案时,本官定会秉公执法,绝不徇私!”

    同时,登州蓬莱水城中军大营里。

    耿仲明披着棉被,抱着手炉,两只脚分别放在两个暖脚丫鬟贴身小衣里,内心却冷如冰霜。

    面前一个年轻人正在朝他鞠躬,神情恭谨而严肃地说道:“将军,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第六十八章 说耿

    “读书人果然都好大言,你可当本将是三岁小儿?”耿仲明眼睛虽然眯着,但是声音中却透着说不出的冷厉。

    “城中辽商身陷囹圄,将军地处嫌疑,城外数万辽东百姓生路断绝,这不是危急存亡之秋,又是何时?”赵震却拱着手,又往前踏了一步。

    赵震每说一句话,耿仲明双脚揉搓的力量就大了一些,两个暖脚丫头面颊越发变得红晕。

    耿仲明双眼睁开,颇为玩味地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幽幽问道:“那你倒说说本官现在该当如何?去给你的东家求情?如今俺老耿可没那么大面子啊。”

    耿仲明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绝口不提陈绍宗被捕之事,赵震却一脸肃容向前一步,正色道:“若是只为东家之事,赵某何敢来劳烦将军。实在是我登州辽民均视耿将军为领袖,在下此来是请将军入主登州,为我东江百姓主持公道!”

    耿仲明一脚蹬开了暖脚丫头,只从床上坐了起来,赵震看他满面怒容,就知道对方想要喊人来捉住自己。

    时间紧迫,赵震没工夫陪他玩先抓人,自己再大笑,最后耿仲明不穿鞋跑下来的套路,直接抢在他喊叫之前问道:“耿帅,您可知孔李二位将军如今已在吴桥举旗造反之事?”

    “什么?”这个消息听在耿仲明耳中竟如炸雷一般,孔有德、李九成居然造反了,不过想想对方最近给他写的信中颇有怨怼之意,耿仲明突然觉得并没有那么意外了。

    “哦,将军不知道吗?这么大的事情多军报上没有写吗?不可能啊!难道真会因为那件事?”赵震却仿佛看不见他面上的表情变化,自顾自地说道。

    “不要在我面前故弄玄虚,把话说完,到底是出了何事?”耿仲明已经七天没有接到过任何军报,这事放在平时倒也寻常,但是如今放在他心中却如旋起了一块石头。

    赵震向旁人要了一张纸,三两笔写完之后,就交给了耿仲明,“自前些时日起,流民营里的孩子多有唱此童谣,赵震遇时曾多次劝阻,可是这童谣依旧传唱不息。”

    “耳边如火手足寒,肚里无食难过年。人中若有一声吼,辽东日月照登州!”耿仲明拿起白纸看了看,但是也看不出个究竟,直到赵震将童谣中的偏旁部首用笔圈出,最后合成了耿仲明三个字,对方才恍然大悟!

    耿仲明一巴掌拍在帅案上,如狮子一般狂怒道:“这是何人用这下作招式,坑害于我!”

    “将军莫急,我发现此事后,便把唱此童谣的孩子召集起来,命他们不许再唱。可是前几天却发现其中的几个孩子失踪了!”

    赵震本是安慰人的几句话,却把耿仲明吓出了一声冷汗。

    像这种犯嫌疑的事,最好的莫过于孙大人申斥他一顿,结果到现在自己居然一点风声都没收到。

    耿仲明越想越怕,连番叫了巡城的兵丁进来确认是否听过这童谣,结果不但得到了肯定的答复,甚至还有一个军眷的孩子这两天莫名其妙地走失了!

    中国的历史太丰富了,就连造反的历史都够出本书了,耿仲明平时虽然不怎么读书,但是历代靠童谣起事的可不再少数。他几乎不用想,就知道这童谣传进文官的耳朵里会是什么效果。、

    就连帐中的几位亲随如今也慌了神,东江军中自来兵为将有,若是主将出了事,他们这些兵丁就算不死,到了他人帐中那也是任人欺凌的下场。

    秦耀祖等人为何在耿仲裕得势时选择逃跑,就是这个道理。

    “将军,吾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今登州城中三千兵马,耿帅、孔帅旧部居半。城外数万辽民,闻陈东家等人被囚,如丧父母。此时若耿帅能振臂一呼,其必景从,登州城一日之间便可入您掌中。”

    看着耿仲明面色挣扎,赵峥立即进言道,他这一说,帐中其他军将的眼睛也都亮了起来。

    耿仲明却冷笑一声:“书生之见,这登州弹丸之地,我仓促起事,外无援兵,虽一朝可以得手,待朝廷援兵到来,最后还不时难逃一个败亡的下场。”

    “耿帅您是贵人多忘事啊,登州城背靠大海,海上诸岛尽是您的东江老兄弟。吾闻登州府库中存银十万,更不消说那些城中富户,另有马匹三千,各种火炮数不胜数。只要舍得粮食财帛,我东江兵勇必将源源不断赶来。登州之西,尚有孔李二帅之兵,登州之东,地贫兵弱,小子愿领辽民安之。数日之内,登莱左近皆为将军所有。到时无论是裂疆称王,还是与朝廷和谈,耿帅但可自觉。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大帅!”

    随着赵震的侃侃而谈,耿仲明的眼睛越来越亮,以登州之饷银诱海上东江众兵,这正是吴桥之变后耿仲明自己想出的计谋。

    就靠着这一计,本来仓促遍成的登州乱军,瞬间就将战斗力提升到可以硬撼朝廷诸路平乱人马。

    若说吴桥兵变中孔有德是大旗和利剑,这耿仲明就是叛军的大脑。

    如果耿仲明听到的是未来的策略,帐中诸将听到的就是十万两白银和城中富户了。

    自从皮岛兵变之后,这些人一直过得担惊受怕,生恐因此事受到连累,如今又出了童谣的事情。

    不反,就是这次能脱险,大家也摆脱不了重回辽东的宿命,反了,城中有的是白银和小娘子,起码能快活一场。

    “大帅,我看孙抚台身边定是有奸人做崇,就带兄弟们进城兵谏吧!”耿仲明帐下大将徐得功带头跪下。

    “大帅,将近年关,兄弟们缺衣少食,且带我们进城把去年的粮饷讨回,大家也好过个年啊。”水营把总连得城也跪了下来。

    “大帅,自毛帅去后,我东江军民无不盼望三事。一能为毛帅平反,二能在山东寻一城为我辽民耕种居住,三能休息兵马,重修战备,再返辽东!”赵震拱着手深深朝耿仲明鞠了一躬,这躬鞠得有点猛,差点没把怀中的土炸弹弄掉了。

    耿仲明深吸一口气,长叹一声道:“既然众将皆有此心,吾也不能违众意。也罢,且传令各营,整肃兵马,若进得登州城,大家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抱冤!”

第六十九章 乱起

    “且慢!”就在耿仲明大声颁布将令之时,赵震却前出一步,高声打断道。

    军中将帅讲究的就是一个令行禁止,发布将令之前大家可以商量讨论,但是将令一下,各部就只有遵从的份了。

    赵震此时上前,对上耿仲明那副“你在教我做事”的眼神,不禁感觉从头皮一直到后脊梁都阵阵发麻。

    但是自己不再岛上过逍遥日子,来这登州以身犯险,若是再眼睁睁地看着屠城在眼前发生,那自及做这一切的意义又何在?

    只能咬着牙沉声说道:“将军先前还恐兵少,若破城之后再纵兵抄掠,登州城中不下十几万鲁民,若是有人登高一呼,举城皆反,那岂非因小失大?”

    “哦?那我到有一问,若不掠城,我何以激励军中士气。若不掠城,你又怎么喂饱那城外数万辽民!”耿仲明冷声一笑,悠悠说道。

    刚才帐中还顺着赵震说话的那些军将,此时也将眼睛瞪来,目光中的杀气毫不掩饰。

    俗语云贼过如梳,兵过如篦,依靠屠城,抢掠激励军队士气,在明末几乎以成了通行办法。

    赵震刚才建议兵变、夺城,那些军将自然和他站在一个统一战线上。但是如今他又反对抢掠,夺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这群军将当然不会给好脸色看。

    “诸位将军在这登州城日久,想必当知黄龙府邸虽是新建,但是月月有船南来,所送之物不乏金银宝珠。剩下知府、知县、盐道官宦,再加上依附他们的富贾豪商,其家中财货何止百万两。反倒是城中小民饱受粮贵之苦,家中哪有余财。不若将他们向南驱赶,一可以节省城中粮草,二可以让其流民扰乱栖霞、招远之官府,辽东流民他们可以不管,那山东流民他们也会不管吗?”

    赵震说这一番言语的时候,耿仲明的脸色慢慢缓和了下来,自己悬着的一颗心也缓缓落下。

    对方毕竟不是李九成那样的杀人魔王,懂得计算利害得失。

    况且他在打算预先推动耿仲明造反时,赌得就是耿仲明因为人少力孤,而不得不采取相对怀柔的占领方式。

    耿仲明眉目低垂,细思了片刻,转头盯着赵震问道:“那你手中的流民怎么办,你又如何让他们起事响应?”

    “流民们求食而已,骤然拿了太多金银反倒是坏事,在下自会领他们抄劫粮囤,不老耿帅费心。”

    耿仲明上写下打量了赵震片刻,倒见他目光清澈,神色不似作伪,猛拍了一下案几笑道:“也罢,就按着你这读书人的道道来,此事若是成了,总少不得你的一份功绩便是!”

    等赵震从帅帐走出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耿仲明不愧是沙场宿将,布置起袭城之事井井有条。

    如果和历史上的吴桥之变相比,如今的劣势在于这群士兵没有外部的高压,士兵没有乱心。

    但是从优势上来讲,除了今晚朝北的镇海门特别布置了守军,西面的迎恩门和南面的朝天门几乎都毫无防备。

    登州城中的守军,一是由登州总兵张可大率领的一千浙兵;二是教授明军操作西方火器的葡萄牙军官团六十七人;三就是源出东江的八百辽东兵。

    今日迎恩门的守将便是耿仲明的旧识——陈光福,耿仲明今夜带兵攻打的便是这西门。

    而赵震的任务则是消灭城外的葡萄牙兵,以及吸引北门张可大的浙兵。

    ……

    “郑清廉,你二人可能射得中那俩夷人?”

    登州炮厂南七十米外的一处树林中,赵震低声询问着两名朝鲜弓手,其中一名便是郑清廉,另一名则是俘虏中箭术最好的李英浩。

    “东家只要说是要他死,还是要他伤,郑某人都做得到!”自从到了荷衣岛,郑清廉虽名义上被任命为朝鲜俘虏的管理人,饮食起居也照一般士兵优渥,但是他却一点也不敢放松下来。

    那些朝鲜士兵看自己整日都是怒目相向,如果有朝一日自己失去了官职,郑清廉完全可以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已经下定决心要在新东家表现一番的郑清廉,连忙拿出自己从幼年时就在箭场练出的本事,把自己的爱弓拉得直如圆月。

    “都杀掉,但最好不要发生声音。”

    随着赵震一声令下,只觉得耳边突然响起两道破空之声,炮厂围墙前那两名站着打瞌睡的葡萄牙士兵应声倒地。

    两人用的都是角弓片箭,这种朝鲜特制的战弓,最大射程甚至可以达到二百四十码。如今在百步内静止射击,对于人人平均射击运动员的朝鲜御林军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看着两人喉头冒出的白羽,赵震转身对树丛中的老者低声下令:“秦叔,上吧。如非必要,尽量少杀人,包括里面所有的工匠。”

    “东家,你就等好吧。”秦耀祖站起身型,活动了一下有些冻僵的关节,手掌轻招,树林里就露出了五十名汉子的身影。

    这些日子秦耀祖经常跟随赵震去找陆若汉,已经不知去了多少次这炮厂,地形门头早被摸得精熟。

    那五十个人虽然是一股脑出去的,但是走着走着就分成了几波,有的随着秦耀祖从前门而入,有的则向后门包抄,还有几个年轻的悄悄爬上了围墙。

    夜幕下的登州城,寒冷而宁静,这样的天气连鸟雀都没了踪迹。

    可在几声金属碰撞,和尖声嘶吼之后,赵震却听见了布谷鸟的鸣叫,他赶忙领着快冻成冰块的百十名陈家伙计包抄上去。

    炮厂里的明人工匠都很安静,在六名拿着长刀的水手看护下,畏畏缩缩地躲在自己的棚屋之中。

    再往里走,便是葡萄牙人住的院落,五名穿着单衣葡人男子倒在血泊之中,还有几个受伤的水手坐在地上喘息。

    这些人到底是老兵,即使前胸已经是一片血痕,也犹自咬着嘴唇不发出一点声响。

    进了葡人睡觉的堂屋,终于能就着微弱的灯光看清这些葡人的脸,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被秦耀祖拖拽到了堂屋正中,正是葡人的带队牧师陆若汉。他旁边还有一个满身血污的汉子,此时正怒气冲冲地瞪向自己。

    “赵,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能这样对待我们,你就不怕主的责罚吗?”陆若汉扯着脖子喊道。

    赵震在他身前蹲下身子,冷冷地道:“抱歉,你的主从来都对东方人无能为力,不过待会你倒要好好求求你的主,祈祷他们能让免受弓箭和火铳的伤害!”

    崇祯四年闰十一月廿十日夜,赵震带百五十人包围登州镇海门外炮厂,俘获陆若汉神父、澳门议事会兵团长公的沙劳西以下耶稣会牧师、葡萄牙雇佣兵、卜加劳炮厂工匠共六十人,另外还有京城及广东、登州炮匠百余人。

    打响了登州之变的第一枪。

第七十章 进城

    唐初登州不过一里见方,明初登州升府之后便开始拓城,到了明末已经变成了一座周九里的大城。

    镇海门高三丈五尺的砖石城墙上,一群身穿单衣的守城浙兵正在烤火,零下十几度的气温对于这些浙东汉子实在是煎熬。

    把总王珂穿着棉甲,缩在城门楼里昏昏欲睡,燃了半夜的火盆烧得屋内空气越发稀薄,让他的头整夜都昏沉沉地。

    突然之间,一股寒风卷着雪花吹在他的脸上,王珂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一句娘希匹就要骂出口时,就见撩开棉帘的亲兵神色匆匆地冲他急道:“总爷,出去看看吧,城墙外边出大事了!”

    “这半夜三更的,能什么大事?”王珂不耐烦地回道。

    小兵伸手指着外面喊道:“有好些人在城外喊什么放了陈掌柜!”

    此时外面狂风呼啸,王珂哪里听得清什么喊声。

    放了陈掌柜?应该就是今天下午总兵亲令捉拿的陈立三。

    自己今晚被逼着亲上城楼,就是为了严防城外辽民借机生事,王珂虽不情愿离开这个暖屋子,但也只得顶盔掼甲出外查看。

    才刚随亲兵登上城墙,王珂就听见耳边此起彼伏的喊声

    “让俺们进城!”

    “放了陈掌柜!”

    “放了李掌柜!”

    这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让人一时辨不清方向。王珂趴在垛口旁边,借着月色向下观瞧,一时间只能从黑暗中看见无数攒动的人头影子。

    “阿丘,速去向方千总求援,就说辽东流民聚于城下,意图不轨。”夜间城门有事,王珂不敢托大,朝着刚才叫醒自己的亲兵下完令,回头又冲着城上喊道:“把火灯都给我点起来,弓兵上垛,直接放箭,凡有靠近城门者,格杀勿论!”

    王珂率领的部署,那是张可大于舟山数次击退倭寇带出来的强兵,号令一下,镇海门的城楼瞬间亮起一片火光。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城墙上的弓兵已经就位,朝城外有喊声的地方泼洒着箭雨,不多时,黑暗之中果有惨叫声传来。

    “王珂,你个王八蛋,居然敢放箭射爷爷我。看好了,老子是炮营总管朱德豪,若是你伤了爷我一根寒毛,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王珂刚才还陶醉在自己部下训练有素的表现,可是城下那声充满京味的喊叫声,一下子把拉回了现实。

    “停手,都给我停手。”王珂赶忙下令,从家丁手中取过一只火把就想确定一下来人身份。

    不用他照亮,随着朱德豪的喊声,城下一排火把从东边亮到西边,照出了跪在地上的一行囚徒,王珂定睛一看,居然其中还有许多弗朗机人。

    他的脑袋轰然一响,这朱德豪可是从京城神机营派过来的,据说还是成国公朱能没出五伏的亲戚,别说自己的部下把这位爷射死,就是伤了那些朝廷花大价钱请来的弗朗机人,自己也是万万吃罪不起的。

    “王总爷,这大半夜来这找您没别的事儿,就是想跟您做桩买卖。请您给登州府里传个话,一个时辰之内,若是不把今天抓的辽东掌柜们放出来,你们就等着给这位京里来的大爷和这些弗朗机人收尸吧!”

    一个洪亮的男声从火把堆里传了出来,语气虽然平静,但是传到王珂耳朵里却宛如炸雷一般,他宽大的身型不禁左右摆动了一下。

    自己居然在城墙上遇到了绑票的贼人,绑的还是朝廷命官,这群辽人真是疯了吗?

    对方掐的距离和时间都十分阴毒,他们距城门大约八百步左右,便是自己派人出城营救,他们也大可以在杀完人之后逃离。

    可如若自己不下城,上官也不答应他们的条件,等过了一个时辰他们杀完人,天依然是黑的,到时他们还可以从容而退!

    进退两难之际,王珂强自镇定住心神,扫视了下火把数量,大概在三百把左右,应该就是这些商人家中的伙计。

    “城下的刁民挺好了,尔等绑架朝廷命官,可知此是抄家灭族之罪吗。”王珂大言恐吓道。

    刚才人群中的那声音回道:“不劳长官挂念,我们都是被鞑子杀光全家的人。今日索性就拿剩下的这一条烂命,把养活我们这些年的东主救出来!”

    “呵呵,尔等何等愚笨!就凭你们这几百号人,也敢要挟朝廷,真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王珂恍然记起,当日张总兵收降海盗时也是这般说辞。

    等对方吓住之后,自己再给他们一条生路,应该就能瓦解这般顽贼。

    “看来王总爷是嫌我们人少了!”躲在朱德豪身后的赵震轻声笑道,随即回头冲着后面大声喊道:“辽东的兄弟们,举火!”

    那声音就像是劈开黑暗的雷电一般,王珂眼睁睁看着那天薄薄火线迅速向后延伸。

    转眼间,眼前黑暗中竟是亮起了上千处火光,直在镇海门前形成了一片火海。

    那火海不断扩大蔓延,不到片刻的功夫,甚至就连海滩附近居然也有火光亮起。

    夜风阵阵,吹得那火把不断摇曳,火光中几乎全是忽明忽暗的人头,吓得王珂头皮一阵发麻。

    “快,快,快马禀报张总兵。”

    ……

    登州城西迎恩门外,耿仲明骑在一匹蒙古黄膘马上,静静地看着两个吊篮从城墙上缓缓放下。

    此时若是有一盏集束灯,就能照出他身后站着近千着甲拿刀的兵丁。

    饶是天寒地冻,等了足足半个时辰,这些士兵居然一声交谈没有,只是静静地盯着面前的宽大城门。

    吊篮依次落地,两名着甲的兵将撒腿跑到耿仲明面前,最先跑过来的赫然是自己的长子耿继茂。

    看见他耿仲明的心就落下了,自从耿仲裕皮岛事发,耿继茂就被孙元化叫到身边充当亲兵,实质上是作为人质看管。

    如今他能回来,也就代表陈光福这个老哥们没改变心意。

    “爹爹,孩儿回来了!”耿继茂上去就抱住了父亲的大腿,但是耿仲明却直接朝着后面的徐得功喊话:“陈老弟什么意思?”

    “光福兄说他不要府库,只要草桥以北到画河这一段的宅子。”徐得功扬首嚷道。

    “你许他了?”

    “当然许了,不许他能把城中十二营的千总都叫到帐里来跟咱们共谋大事吗?”

    耿仲明看着自己的这位爱将,颇为满意地点着头。陈光福要的是登州大户人家最聚集的地方,可是商再富,哪能富得过城东的诸位大官呢?

    “大人,城门开了!”落后他一个马头的连得城突然激动地吼道!

    果然,迎恩门高大的吊桥正在缓缓落下。

    “兄弟们,进城!”耿仲明马鞭向前猛地一指。

第七十一章 城中

    大明,登州府衙大牢内。

    “啊,莫要再加力了,你们让我认什么罪我认便是,但求给我一个痛快!”

    听着这撕心裂肺的吼声,吴维城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赶紧喝下一口浓茶压了压惊。

    牢房里面的事情太过腌臜,吴大人这种清贵文官自然是不屑进去的,茶杯刚刚放下,自己的刑名师爷就拿着一叠纸送到了他的面前。

    “东翁,这是李春芳的认罪画押,这下面的就全是他的逆产了!”

    吴维城笑呵呵地点着头,把纸张分成两叠放置,薄的那叠自然是辽商们邀买人心,企图谋反的罪证。而厚的那一叠吗,自然就是这次捕获辽商的身家了。

    就是不算那些铺面商号、田骨地契,如今光是藏银就已经突破了三十万两,吴维城几乎可以想见,除了在考功簿上自己又多厚重一笔,自己的小金库这回恐怕又要来一次历史性突破。

    想到这里,吴维城看向刑名师爷的眼色愈加和蔼,不禁勉励道:“陆幕友,此案就剩下一个人犯尚未招认,你可务必要在天明前尽此全功!”

    不过那师爷却突然嘶了一声,面有难色地道:“东翁,那个陈立三真是又臭又硬啊,鞭子也抽完了,夹棍也上过了,就是半个字也不肯从他口中吐出!”

    “不行,一定要拿到他的口供,我可听说了这陈立三可是随着毛文龙起家,十余年积累下了万贯家财。说不定只他一人的逆产,就要胜过旁人一倍。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一定要撬开此人之嘴,皮鞭、夹棍不行,难道那些狱吏就没有更狠的招数了!”

    吴维城柳眉倒竖,一把将稿纸扔到了刑名师爷面前,话语之间透着说不出的冷厉!

    见幕主发怒,刑名师爷赶紧弯腰去捡那掉落在地上的纸张,可身后的大门却被猛然推开,瞬间进入的寒风,一下子把他正要捏住的白纸,吹离了他的指尖。

    “吴维城,吴知府,你此番可是做下了天大的祸事!”人还没进屋,登州按察使副使宋光兰的骂声就先传到了吴维城的耳边。

    大家虽同是四品,但此人毕竟是巡抚面前的红人,吴维城还是起身走到门口去迎接。

    “宋大人,深夜来访,也不见通传,吾也想问问到底出了何事?”吴维城姿态做得足,但是嘴里却不肯饶人。

    “吴大人今日是不是在弗朗机人的教堂抓捕了一批辽东商人?”看着对方老神在在地点着头,宋光兰心中又拱起了一团火,厉声喝道:“此时镇海门外已聚集了数万辽民,我倒想向吴大人请教该当如何?”

    “该当如何?难道守城门的那些丘八连乱箭驱散都不会吗。一群不知畏惧天威的流民而已,死上几百个,哪还有不四散奔逃、跪地求饶的道理。”

    此时牢房里又传来一声惨嚎,吴大人这番话说得倒显得越发的云淡风轻。

    “乱箭驱散?那伙贼人可是突袭了弗朗机炮营,将夷兵夷将并着京城神机营的那位朱把总一起绑了。扬言若是一个时辰内不见人,他们就要将人全部杀光。”宋光兰冷冷笑道。

    什么?自己抓了几个辽东商人,那群流民居然把朝廷命官给绑架了。连辽民造反都已经做过预案的吴维城,还是被听到的情况惊呆了。

    他只是伸出手指,颤抖着吼道:“贼子安敢!”

    “他们敢不敢我不知道,你现在便随我去见巡抚大人吧!”宋光兰也不再多言,抓住他的手就向外拖拽。

    可是刚一出衙门,宋光兰的脸色就变了,漆黑如墨的登州城此时东方却忽然亮起一股透天的火光。

    “可是城东走水了?”宋光兰急向身边亲兵问道。

    那亲兵却摇了摇头:“不像,刚才我们从巡抚衙门出来时,东门已经见火。但是大人你看,南面的朝天门也烧起来了!”

    宋光兰顺着士兵的手指看去,果然见南方的夜空中也出了一团火光!

    北门有过万流民闹事,怎么这东南两门又同时走水,难道那些辽东流民定好了里应外合之计?

    不能啊,城中如今已经没有多少辽人了?难道是,难道是辽兵?

    宋光兰被自己的这个念头狠吓了一跳,把吴维城塞进后面的轿子,宋光兰就催促着轿夫快行。

    登州府衙距巡抚官邸不近,需要穿行十几个街巷,本来心思甚烦的宋光兰一直觉得耳边有呜咽哭喊之声。

    初时他还觉得是风声,再到后来小儿的啼哭声、男人的叫骂声、女人的尖叫声、老人的呼儿唤女声夹杂在了一起,最后酝酿成一股巨大的哀鸣,仿佛正向自己袭来。

    宋光兰赶紧挑起轿帘,不看还好,定睛一瞧,竟是有无数衣衫不整的百姓正自己城东汹涌而来。

    不知是一条巷子,几乎是自己经过每一条巷子都是这般光景。

    “官爷,救命啊!”

    “官爷,辽东兵反了!”

    有两个勉强能夜间视物的百姓看见了宋光兰的轿子,一边狂喊,一边发足狂奔而来。

    今夜对他们来说,简直就像一个噩梦。

    本来大家都躲在被窝里困觉,结果天还没亮,就被突然响起的马蹄给惊醒了。

    没等他们睁开眼睛,一个个穷凶极恶的士兵就闯进了屋中,扯着还未披上衣服的他们就往外面赶。

    巷子里本有几个胆识壮的汉子,他们刚争辩了几句,下一刻就被人砍掉了脑袋。

    还有那些衣不蔽体的女人死活不肯出门,结果就被人拽着头发扔在街上,还有两个竟是连肚兜都被他们扯去。

    “都给我往西走,哪个走得慢,老子就砍死哪个!”

    在辽东士兵的呼喝声中,近千迎恩门附近的百姓,就在利刃地逼迫下,如牲畜一样向南卷去。

    登州城喊杀之声震夭而起,一重重黑烟在城池上空飘动,街巷之中充斥着城民的哭喊声,成群结队士兵的仍源源不断地由西门而入。

    满眼血丝的耿仲明站在迎恩门城楼上,看着眼前的情景终于露出了微笑。

    “想不到耿兄非但战阵无敌,连计谋也如此了得。有这些老百姓挡在前面,便是再给张可大八百南兵,我看他也立不住阵势!”落后半步的陈光福,看着己方的火把不断向东蔓延,忍不住赞道!

    耿仲明却只是淡淡地道:“这算得了什么,趋百姓攻城,围三阙一,不都是昔日鞑子最爱用的伎俩吗。咱们人少,若是真打起来反倒难作,索性就借着这群难民将他们惊出城去!”

    “可惜了,若是等孔大哥和李大哥回来在举兵,这帮城里的孙子一个都跑不了!”陈光福遗憾地叹了口气。

    耿仲明却轻拍了他的肩膀道:“若是等他们一起来时,这登州城又该谁人做主?”

第七十二章 城破

    登州的暴乱从午夜开始,直至东方露出第一缕晨光,一切终于到达了高峰。

    耿仲明的部队在第一时间拿下了东门,而原来负责守门的陈光福则突袭了南面的迎恩门。

    负责巡城的张焘部众大多都出自孔、耿的部下,此时见老上官已攻入城中,纷纷倒戈相随。

    突然而来的喊杀声和冲天而起的火光,直接将留在营中的部队吓得起了营啸,张焘仅靠着家丁亲兵护卫下拼死突围,保护才得以身免。

    总兵张可大手下的浙兵,作为城里唯一一只还成建制的部队,先是全员被从睡梦中拉去北门平乱。

    可他们还没爬上城墙,就被意识到事情败坏的张可大,领着去护卫巡抚衙门,结果仓促布置出的两条薄薄阵列,转眼就被数万如疯牛的难民冲得节节后退。

    此时天光渐渐放亮,远比登州人更适应这种乱局的辽民,纷纷从自己藏身的各个角落冲出。饥饿、寒冷、多年来饱受的欺辱,全在这混乱之中爆发!

    菜刀,扁担,乃至地上的土块,都成了他们报仇雪恨的工具,那些因为大仇得报的狂叫声,也成了压倒浙兵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往昔那些代天牧民的红袍大人被推上马匹,当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兵丁掉头逃窜,本来还抱着一丝侥幸的登州东城百姓,瞬间就如海潮一般涌向唯一安全的春生门。

    “乡亲们,快逃啊,城中的辽兵造反了!”

    不用太多的语言,只要这一声,就让登州百姓明白了自己不逃是什么下场。

    十年来的积怨,早就让双方变成了仇敌,明代张异度的《自广斋集》中曾记载,孔有德在吴桥起事后,“登人故虐辽人,至辽兵临城,犹杀辽人不止。”

    而城破之后,孔有德和李九成则马上推动辽人展开报复,“凡辽人在城者悉授以兵,共屠登民甚惨!”

    明代立国时建立了三百年的登辽相互辅助关系,最终以两地军民互相残杀而告终。

    “大胆刁民,还不速速让出道路,让巡抚大人先走!”人群中一个骑马军将抡起鞭子,就要抽向前面一个扛着扁担的女子。

    那女子行得极慢,扁担两边的筐中一边放着一个孩子,径直挡住了城外官道的正中。

    只听得耳边“啪”地一声,女子狠狠闭上了眼睛,紧随背膀就打算生抗这一鞭,可是半天那边鞭子也没落下,她偷偷睁眼查看,却是一个胡乱披着头发的红袍老者凌空抓住了那鞭子。

    “张大人,你且带着城中诸官离开吧。老夫上不能报皇恩,下不能安黎庶,便是这偌大登州城也在我手中丢失,还有何面目存于这世上。我现在就回城去,势要问问耿仲明那厮为何做下这大逆不道之事!”孙元化面色由哀转怒,拔马就要回城,却被张可大死死抓住缰绳。

    “大人不可啊,耿仲明那厮虽一时偷袭得手,但是终究人少力薄。而吾等去在招远、黄县还有六千士卒,皆受过弗朗机人调教。只要有大人亲自坐镇,夺回登州是指日可待啊!”

    “是啊,巡抚大人,张总兵这话说得有理啊。”

    “可不是吗,咱们从这春生门逃出生天,不正应了白乐天那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吗?”

    张可大这一句劝慰之语,马上得到城外诸官的附和,说到最后,吴维城连白居易的诗都念出来了!

    由于赵震的推动,登州兵变比历史上早一个月发生,兵少将寡的耿仲明不得已采取围三阙一的策略。

    不但未让孙元化有机会将登州新军调入城中,也使得本应该被俘的孙元化以下数十名登州官员,都得以逃出生天。

    尤其是张可大,在原有的历史上这位败倭寇、破白莲的名将城破时,先杀妻女,后留血书,最后自缢而亡。

    不过现在大家没死,那孙元化就更不能死了,若是能及时夺回登州,虽然诸官也会受到牵连,但终究还有复起的机会。

    若是孙元化死了,那么大家可就立马就变成了失节之臣了,想到此处,本来不善骑马的一群文官,更是死死堵在了孙元化的后路上!

    孙元化并非后世人眼中的科学家,自然也明白百官之心,长叹一声,苦声道:“也罢,本官先将这头颅寄放在肩上几日,等到光复登州之日,吾必一死以谢天下!”

    听到了孙元化放弃挣扎,众官心中终于放了一口气,前方突然有一骑插红快马从远处奔来。

    “可是有援军来?”落后一个马头的王徵激动地问道。

    那兵丁转眼就到了眼前,只见他滚鞍落马,跪地抱拳,做得一气呵成。

    “小德子,你不在吴桥,怎么跑回登州来了?”身后的张焘居然识得这小兵。

    那小兵看见自己主将,再也掩饰不住,一下子扑到他脚边哭嚎道:

    “大人,孔有德和李九成带着辽兵在吴桥反了!”

    “孙大人!”

    “孙大人!”

    在一片红袍乌纱的马群中间,一个白首老人冷不丁从马上栽了下去。

    ……

    登州城北门之外,早已被冻得身体僵硬的赵震等人,终于看见镇海门的吊桥缓缓放下,引得滩上的数万辽民一阵骚动。

    他们已经足足在寒风中等了两个多时辰,不过四肢虽然冻得也有些不听使唤,但是这些辽民的心却是热的发烫。

    当城南的火光亮起时,守在城上的士兵便消失了,那位赵先生终于给大家漏了底,原来耿仲明耿参将今夜便要起义军,破登州。

    这可是大好事,大家不但能进城有仇报仇,一吐多年怨气,还能顺道抢了那些登州人,狠发一笔横财。于是乎,当吊桥落下之时,好多等不及的流民都已向前跑出。

    吊桥在早已结冰的护城河上放平,十名军将打马鞭出,还有两架驴车跟在了后面。

    骑马人越来越近,赵震抬头观看,带头人正是耿仲明手下大将连得城。

    “诸位在此久候了,耿帅正在城中破敌,特让吾等护送陈大掌柜等人出城。”连得城也不下马,大手一挥,后面的把式赶紧把驴车赶近。

    赵震一掀棉帘,坐在其中的正有满身伤痕的陈立三。这次的伤远比上次受得重,老人双眼之间已有迷离之色。

    “东主,去见见来接你的辽东百姓吧。”赵震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也不待他答应,将手环在他身后,猛地向外一搀。

    驴车踏板本高于地,又兼赵震全力向上托举,陈立三犹如一面旗帜般在辽东百姓前被举得高高。

    “真的,真是陈掌柜!”

    “兄弟们,是陈掌柜回来了!”

    随着前面的几声惊呼,这样的声音逐渐在整个海滩上穿起,最开始是百人齐呼,到后来是千人发生,直到最后恨不得有万人高呼陈掌柜的名字。

    赵震忽然觉得手中那个虚弱的老人猛地挺直了身子,那双半闭的眼睛已然睁开,两只本来垂在身侧的手此时竟举了起来,响应着面前动天彻地的吼声。

    不管多大年纪,不管病体如何,这权力和荣耀,当真是男人最好的良药!

    身前连得城看见这般情景,却只是轻蔑一笑,低声对着赵震道:“登州城中,吾军自能应付,不过为求万全,耿帅命你速带辽民攻下蓬莱水城。城中财货女子,尽由尔等任取。”

    说完便打马扬鞭而去,随着马队进城,那镇海门吊桥竟又直直拉起。

    “这耿云台好生吝啬啊,那蓬莱水城之中除了铁匠,就是船桨,有甚财货女子!”突然复活的陈立三终于支持不下,才坐回到马车里,就朗声骂道。

    赵震却笑道:“东主啊,你却不知这登州城中最大的宝贝,其实就是这些从大明各处调来的能工巧匠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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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之海皇崛起介绍:
公元1631年,明崇祯四年,远东洋面暗流涌动。
后金黄台吉霸气四溢,朝鲜李氏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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