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耿仲明
归辽行外的跨院之中,陈立三边走边陪着一位黑面将领说话,神态甚是恭谨。
“此番陈某家仆能得耿将军亲传,老朽真替他们感觉三生有幸啊。”
“老哥哥说得哪里话,这么多年仲裕的生意都是你来照顾,这点小忙又算得什么?”
说话的人正是登州标兵中营参将耿仲明,而耿仲裕则是他的弟弟,现于皮岛任守备之职。
耿仲裕头脑灵活,常年从事登州与朝鲜间的走私贸易,而陈立三就是他在登州的合伙人。
陈立三略带歉意地道:“哎,这次要不是登州鲁商逼迫太紧,我又怎敢劳动将军。”
“呵呵,就让他们蹦跶两天吧,哪天这要把爷爷们惹急了,就有他们好看的了!”耿仲裕冷哼一声。
两个人说话间,便已走到仓房院口,听到院里传出的呐喊之声,陈立三脸上笑容更胜。
不过他刚打算再恭维一下耿仲明时,却发现院门口伸出了一个圆圆的小屁股,看形状便知道是自己的大胖儿子。
“彘儿,你不在房中读书,怎么跑到这里了,赵先生呢?”陈立三面色不虞地道。
突然听到父亲的声音,小皮裘就感觉一股寒气沿着小粗腿直冲膀胱,浑身颤抖地指着院中答道:“赵先生在里面打架呢!”
“嗯?”陈立三一愣,两步就抢进了院门,定眼观瞧,赵震果真在场中正和耿仲明亲兵比试。
说是比试,倒不如说是赵震在表演,三下之内,对手必然中招。
而赵震每刺中一次,都要收枪回步,等到对方站好,又再度扑上。
就这样,每次耿家亲兵被刺中,院里的陈家伙计就放声喊好。声音震耳欲聋,直如要撒出一口恶气般。
而在院子的另一侧,耿仲明派来的千户陈绍宗,脸色却越来越紫。
眼见赵震一个枪尾砍劈被亲兵挡开,紧接一招向下突刺戳中了对方大腿,陈立三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洪亮的叫好声!
“好,好,此子枪法凌厉,没有半分花俏,招招都是奔着杀敌而来。”耿仲明毫不在意亲兵的窘迫,语气里充满了赞赏,迈着方步地就走进了仓房大院。
赵震一回头,便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军官朝自己走来。
不知对方姓名,但看他穿的对襟锁子甲,便知其官位不低,赶紧上前见礼道:“将军谬赞了。”
这时陈立三已经赶到院中,忙为双方进行介绍,听到耿仲明的名字,赵震不禁对好好大量了一番这位大清怀顺王。
此人面比炭黑,但是手掌却洁白如玉,若不是看他脸上密布的沟壑,真看不出他是盖州狂徒出身。史书上说他在毛文龙军中还以狡猾多智闻名,赵震也便细心应付。
耿仲明没和他客套,开口就问道:“兄弟好俊的枪法,但俺看这路数怎么只适合你用的短枪呢?”
果然是沙场宿将,轻轻一看,便发现了自己这刺杀操的底细。
赵震心思一转,便解释说:“这是家师为尚在孩童的我设计的,若要用大枪,我反倒不会了。”
“给孩子玩的东西都能设计出这么狠辣的招式,高人啊,你师父叫啥?”耿仲明追问道。
“苏呈祥。”赵震直接报出了名字。
耿仲明摇了摇头表示没听过,但他还不想放弃:“那你师傅有没有教过你,可用于战阵之上的枪术。”
“家师说战阵之中,枪术唯有刺、拨、砸三式?”赵震答道、
耿仲明若有所思地评价道:“这倒和那个弗朗机人公沙地西劳说的一样,可就这么几招好使吗?”
公沙地西劳,葡萄牙人,受孙元化邀请来到登州,曾带十三名火炮教官参与皮岛之战,他指挥的火器营表现优异,射杀了数百名后金军。
最后在吴桥之变中,他在夜间站在城楼上一手持灯,一手燃放火炮。这种明灯一样地表现,很快招致了叛军的冷箭,公沙的劳西也光荣战死。
眼见吴桥之变的名人全部凑齐,赵震的心情更加紧迫,对于登州再没有什么留恋。
就在他思虑间,耿仲明已经发现了伤痕累累的陈氏家仆,便叫过陈绍宗询问。
得知对方是按着营中之法训练陈氏家仆,耿仲明当即就打了陈绍宗一阵鞭子,并许诺陈立三另换教官。
“兄弟,以后若想从军,便可来登州标兵中营找我,别的不敢说,一个队官老耿还是可以做主的。”
临走前,耿仲明还拍了拍赵震肩膀,表达了下招揽之意。
“小子能得将军赏识,真是荣幸之至,不过小子素来体弱,恐要辜负将军了。”赵震说得很委婉,但是内心却无比坚决!
跟着你,先是做内应打开登州城门,然后屠黄县、屠莱州、屠招远,杀得百万人口的登莱地界渺无人烟。
最后被吴三桂率领的关宁铁骑逼得退守登州,粮尽之后是吃人,人都没得吃了就浮海归辽,降了后金。教给他们铸炮造船,使用火铳,彻底改变明清的力量对比。
再之后跟着成为大清怀顺王的你,为大清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杀得同族人头滚滚,最终驻藩福建,看着你自杀身死。
自己来这一世,走时却要用汉奸、刽子手作为一生的写照,这种事赵震还干不出来。
“我看你是读书人打扮,还是用意科场吧,将来真要中个举,朝中也能多一个懂兵事的文官。”
耿仲明虽然喜欢赵震身高体壮,枪术又好,但也只是随口一问。见对方婉言谢绝,也没放在心上,鼓励了对方两句,带着自己的兵就离开了陈府。
陈立三自然要送他们,可是刚一走出门口,就听到了伙计们在喊:“赵先生威武,赵先生给我们争脸了!”
他内心的疑惑更深了一层,若说赵震是奸细,刚才顺势加入耿仲明军中,无疑是更好的选择,但是他偏偏拒绝了。
若说他不是奸细,大明的读书人哪有小时候就训练孩子枪法的。
他想不明白,越来越觉得自己家这个教书先生是个迷。
第十四章 长枪阵
归辽行仓房大院,一群陈家伙计正围着家中的教书先生问东问西。
赵震名字最近在陈宅流传的很快,一个逃人出身的童生,先是降住了家里的小魔王,又是单书闯衙门,把老爷从大牢救出来。
这些事情经过丫鬟婆子的加工,传出去时更是千奇百怪,什么书里藏银,什么就连他是某人私生子的传言都有几个版本。
如今见他一出手就教训了欺负大家的军头,这些二十出头的小子,看向赵震的眼睛都冒着光。
赵震也不摆什么读书人架子,当有人问到他来历时,顺手就按照后世的电影剧本一顿胡编乱造。
伙计们浑如听书一般,每到赵震讲到精彩处,还有人大声喊好。
等他讲完之后,不少伙计都对这位过三关斩六鞑的少年先生有了崇拜之意。
“先生,刚才您那套枪法忒的犀利,可能教给俺们几招?”见着赵震要走,有一个小伙忙问。
一直没出声的黄胡子白他一眼,骂道:“别蹬鼻子上脸,那是人家赵先生家传的武艺,怎么能教外人。”
赵震听出话中满满的酸味,当即醒悟自己伸手到了别人的地盘,双手一拱,便再不多言。
辽人尚武,伙计们又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人群中的一个刺头喊道:“胡子哥,兄弟们都是用惯了刀的,偏要改用这劳什子的大枪。这大枪本就笨拙,若不是你只教我们刺枪一招,俺们又何苦向人家讨枪法。”
黄胡子平日就不善言辞,被队伍中这吴彪子的刺头一顶,立时就变了脸色,虎目一翻,就朝那人走去。
没走两步,黄胡子就敢觉有人轻拍自己的肩膀,回头一看竟是赵震。
黄胡子心中不禁大怒,他若来劝自己放过吴彪子,那以后自己还怎么管伙计。
赵震和他并肩站立,只是冲他一笑,转头就冲着吴彪子冷道:“黄护卫教的没错,枪阵之中,首重刺杀。你们只要练会这一式,便是到了战场之上也能立于不败之地!”
吴彪子仍旧不服,反呛道:“可您也看到了,我们三个都打不过人家一个。”
这话引起了场中伙计共鸣,事情摆在明面上,黄胡子自己也是一脸羞愧。
“那是刚才的千总列错了阵,这长枪本不是那般用法。”赵震不屑的说道。
吴彪子本来只是对该练长枪不满,借机冲黄胡子施压。
眼见此时赵震和黄胡子站在了一条战线,登时混劲儿上来了,冷笑道:“先生难道是说千总爷不治兵,我却听陈千总说他当年可是在毛帅手下立过功的。”
“黄护卫,在下想寻十名兄弟按着我的布置列阵,也请您可另找十名身手好的刀手与之相功,我们且看看结果。若是长枪队赢了,我看谁还敢乱嚼舌头。”
赵震轻飘飘一句话,就把主导权送回到黄胡子手上,顺便直接把那刺头剔除到争论之外。
黄胡子嘴笨但人不傻,当即听出了赵震是在帮自己找台阶,赶忙拱手行礼道:“就按先生吩咐。”
不多时两排士兵就被从人群中挑了出来,黄护卫对自己的护院队伍极为熟悉,找的都是营中好手,甚至连吴彪子也被选了进来。
可等他回过头,却一下皱起了眉毛,他发现赵震挑出的都是腿脚有伤的人,有的人走路还要靠拄着手中的长矛。
瞅着对面的残疾人大队,短刀队的成员个个轻松,吴彪子还趁势耍了几个刀花,兴奋地嚷道:
“先生,你是不是怕输得太惨,所以故意找些伤了的兄弟,到时好做借口推脱。”
赵震却笑着道:“输赢尽在眼前,推脱又有何意。”
赵震说罢,便将八人排成一行,全部让他们侧身蹲下,剩下的两名士兵分站在第二排左右。
“第一排的人就站在原地,我喊杀,你们就直接向前刺。第二排的兄弟,如果看见前排被攻破,第一时间给我补上去。”
赵震吩咐完之后,就又向黄胡子请示,这接二连三的殷勤,到让黄胡子感觉有些不好意思。
随着黄胡子一声令下,吴彪子等人齐齐呐喊一声,举起带鞘短刀就跑了过来,在他们看来,只要跑到对面身前这场比试就结束了。
二十步,十步了,杀!
赵震一声呐喊之下,八根长枪一齐刺出,没有想象中的金铁交鸣,只有突然响起的惨叫声。
短刀队中,除了吴彪子和另外两人在急切间向后跳出,躲过了面前的长矛以外,其他人都被击中了下盘,躺倒在了地上。还有两个更倒霉的,他们被戳到了关键部位,如今正翻滚着惨嚎。
赵震之所以选择这些伤兵,一个是为了放大长枪阵的优势,一个则是因为伤了腿的人没法转身就跑。
所谓长枪阵绝不是什么高端战术,比拼的往往也不是技术,更多的来自胆气、耐力和战斗经验。只要面对敌人不逃跑,再没有远程武器的情况下,长枪阵本身就是很好的防御阵型。
至于让他们半蹲,倒不是他故意设计攻击敌人下盘,实在是时间长了伤兵站不住。
“好,好,就是这样,老夫想要的长枪阵正是这样。”
众人扭头看过去,却发现刚才出去送别耿仲明的陈立三正站在院口,笑吟吟捋着胡子。
自黄胡子以下满院的伙计,除了那两个子孙根受伤的家伙,都马上跪在原地,口呼见过东家。
陈立三仿佛心情正佳,点点头便让大家起身,叫过身后齐管事吩咐道:“待会郎中看过受伤的兄弟之后,就招呼大家吃饭。白面饽饽要管够,再烀四个肘子给大家分了。”
听到能吃到白面饽饽,还能分到肘子,伙计们好像都忘了身上的伤痛,一个个称颂起东家的慷慨仁义。
在一片欢呼声中,陈立三就带着赵震回到了陈宅。
赵震第一次进了陈东家的书房,两个高大的书柜上堆满了崭新的经史子集,墙上还挂了一幅董其昌的字画,不知是真是假。
赵震有些歉意地先开口道:“在下刚才一时冲动,不知是否惹得耿将军不快。”
“先生多虑了,我陈家与耿将军相交莫逆,耿将军又向来豁达,怎么会为这一点小事不快。”陈立三毫不在意,反倒示意赵震喝茶:“陈先生懂军阵?”
“幼时不务正业,确曾读过几本兵书。”赵震谦虚道。
陈立三又问:“那先生可知我为何要伙计们练这长枪阵?”
“东主难道担心有响马抢劫商队?”赵震猜测道。
“先生果然是知兵之人。”陈立三笑着点点头,又接着说道:“陷害老夫那些鲁商,现今都已被我查得清清楚楚,这些天小惩薄戒,他们就都已登门讨饶。不过山东人最善面服心不服,有些事还是防在前面。”
看着陈东家意气风发的样子,赵震硬生生将何不蒙蔽诸家,再一网打尽的建议憋住不说,反而拱手称赞了声:“东主果然英雄了得。”
陈立三坦然受礼,接着问道:“先生之前说家传海上观星辨位之术,不知这法子怎生神奇。”
你聊这个我可就不困了!
赵震当即往后坐了一坐,侃侃而谈起来:“这观星辨位之术,乃是以观测星星和太阳确定方向。不需针路,万里大海也如坦途。朝鲜、倭国、南洋诸番乃至吕宋、巴达维亚等地,无不可往。”
融资环节,一定要把饼画得足够大,赵震自信地看向“目标狗大户”,等待着对方和自己确定产品可靠性。
陈立三眼中果然泛起了光彩,居然向赵震行了个拱手礼,正色道:“那就请先生后日随我出一次海,若得先生相助,十日之内必然得返。不但不会耽误先生行程,老夫也会先生另准备一份丰厚的程仪。”
第十五章 出辽海
这世界上总有一种人,可以提出你不能拒绝的条件,陈立三就是这样一个人。
当他为十日航海的薪酬出价五百两的时候,赵震就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
五百两能干么,士绅们能买十个宣德炉,才子们能与扬州瘦马春风几度,赵震却能和老汉、丫头在江南快乐生活十五年。
回到正屋时,李叔和丫头正对着一桌酒菜流口水。
饭菜是齐管事派人送过来的,比往日丰盛很多,黄蘑扣肉、煮海蛎子另外还有一只扒鸡。
两人何时见过这等席面,看着一桌好菜硬是不知道往何处下筷子。
赵震给翠儿撕了个鸡腿,小丫头一口吞下,把腮帮子顶的高高的。
“叔,我后个要跟东家出趟门,许是要十天才回来。”赵震给老汉倒了杯酒。
老汉一听,再看看炕桌上的菜肴,皱眉问道:“这趟活计想必不容易吧?”
“这次回来,东家会给咱五百两,这样去江南的开销就都有了。”赵震自己也喝了一盅酒,笑呵呵地说。
老汉却放下了筷子,舔了舔嘴唇,正色道:“小子,大年初一看黄历——日子长着呢,你可别为了点银子,就把性命赔上。”
丫头一听,也把鸡腿吐出来了,抓着赵震的胳膊道:“赵大哥,不行咱就辞了工吧。有这二百两银子,都够咱们在登州城边买几垧地,起个大屋,再给大哥娶个新媳妇了。”
赵震也只道这时代的航海风险还很高,但是他真的很需要要买一条船。
无论是为了生计行商,还是鞑子胥吏来了方便跑路,有一艘能想走就走的船,就太有必要了。
看着丫头一脸认真的表情,赵震笑着揉了揉她的小脑瓜,温声道:
“翠儿啊,这世道不一样了,你看这才几天的功夫,天就开始凉了,以后我看这灾荒一年得多过一年。粮价这都连着涨了多少年了,不多备点银子,过几年咱又得出去讨饭。”
虽然老汉依然觉得二百两是笔巨款,但他也知道赵震说得有理,毕竟人家是读书人,懂好多自己不懂的道理。
“滋溜”一声,李叔把杯中酒仰头喝进,就不再说话。
“叔儿,你记住一件事,如果两个月我还回不来,就算陈家不撵你们,你一定要带着丫头离开山东。不管你是从闽省去台湾,还是从粤省去濠镜澳,除了这两个地方,哪也不是久留之地!”
赵震想了想,吃完饭后,还是把李叔叫出来单独嘱咐了一番。
要是真有个万一,他又七百两白银的积蓄,也够他们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台湾有郑家,估计能坚持抗战到丫头去世,澳门有弗朗机人,清兵始终没有攻入那里。
李叔没有问原因,只是点了点头,然后从后腰拿出短刀塞进赵震手里:“这是嘉靖年居中发的短匕,比如今登州标兵用的都好,你且留着防身。”
这刀不是当初自己用的那把,刀身更长,刀刃也更加锋利。
任凭赵震平日里能说会道,此刻竟然也再说不出什么话,只是拍了拍老汉的肩膀。
夜晚的陈家并不平静,即使就在院中,也能听到木轮车运货的轱辘声。
自袁崇焕上书后,登州虽然厉行禁海,但是运输军需的商人还是可以拿到船引。
每逢运输时节,淮安粮商的船队,便由登州水师引着抵达宁远。
而东江军的军饷,则由辽东水师从宁远运送到东江各岛,从而达到控制东江余部的效果。
但这对陈立三来说,这些规矩都是狗屁,因为拱卫蓬莱水城海道的登州水师统领,便是耿仲明的昔日部将。
第三日下午,赵震就随着陈立三出了登州城门,在天色将黑前抵达了黑水河入海口。
赵震抬眼望去,在蓬莱县河口递运所的衙门码头边,三艘平底大沙船就在海中慢慢浮沉。
其中最大的沙船长约十丈,方头方尾,两头出艄,五桅五帆参天耸立,另外两艘三桅沙船也有七丈长。
明茅元仪曾在《武备志·军资乘·沙船》中称:北洋有滚涂浪,福船、苍山船底尖,最畏此浪,沙船却不畏此,所以辽海湾中的大型船只多以沙船为主。
所谓滚涂浪便是指流沙冲刷,尖底的福船、广船一旦在退潮时被流沙黏住,必定翻船,所以这种方形船只被命名为沙船。
据陈三立说这三艘船都是出自崇明沈家之手,船体用的是陈年楠木,梁头用樟木,艉楼舱体悉用杉木。光是隔仓就有三十个,大船载货可载千石,小船也能装下八百石货物。
船舷两侧还挂有一艘小小的脚船(柴水船),应该是类似救生艇的用处。还有一块披水板悬在船身上,并未放下,甲板两侧排了茅竹编列的护板。护板之间还有垛口,露出黑黝黝的炮口。
周围没看到挑夫的身影,货物应当是早已装好了,陈立三和赵震由跳板上船,别看老头年纪已打,走在摇摇晃晃的船板上如履平地。上了船后还回头看了一眼赵震,见他虽然有些不适,但三两下也调过来了,才满意地露出微笑。
甲板足有两丈宽,二十个多水手看见陈三立,纷纷跑过来见礼,高喊见过东主。陈三立也抱拳还礼,回喊兄弟们辛苦,这一路全仰仗诸位。
随着黄胡子将一只烤猪扔进大海,一个穿着紧身短打的疤面汉子喊道:“吉时已到,起锚升帆!”
碇手们卖力地转动着车关棒拉起沉重地铁锚,船下的桨手喊着整齐的号子,将船撑离岸边,水手们则拉着缆绳排起队,依次将五面竹肋硬帆拉起。
陈立三看着这忙碌的场面,脸上慢慢显出一股倨傲之色,就连因为受伤而苍白的脸孔,也看得见在恢复血色。
赵震甚至感觉这老头瞬间年轻了十岁,果然不管在任何时代,事业都是男人最好的兴奋剂。
沙船较福船最大的优势在于有船桨,即使现在河道中风力不足,也能凭靠桨力前进。
四十多只宽大船桨一齐摇动,带起阵阵浪花,整艘船在河面上犹如奔马般,转瞬间就驶出了海口。
到了海面之上,缭手们就忙碌了起来,在刚才那个疤面汉子的命令之下,几十根缆绳被拉动起来。
遮天蔽日的船帆不断调整着角度,直到风吹在帆上发出呼呼的声音,缭手们才欢呼着把缆绳缠在在在甲板木桩上。
赵震也被深深震撼着,倒不是因此这忙碌的场景,他后世去过阿姆斯特丹的帆船节,差不多大的三桅全索具软帆船就需要近七十个人进行操作。
而采用中式硬帆的沙船,虽然足足有五面风帆,而甲板上的水手却只有二十四个人。
平衡斜桁四角帆对于人力资源的节省果然厉害,如果以后自己想做海贸的话,中式硬帆船完全可以组成主力运输大队。
当远处的洋面跃出一只只飞鱼,赵震狠狠攥了下拳头,心中暗道:属于中国的大航海时代,我来了!
第十六章 登皮岛
天如幕,水似墨,平静的海面上倒映出天上繁星。
皎洁的月光照在地平线上,浮出一块巨大的黑暗,上面跳动着几团火光。
“这就是砣矶岛了。”高翘的艉楼中,赵震举起一个木十字架,对着北极星缓慢地调整着横杆。
短小的横杆,垂直地套在附有角度比例尺的长直杆上,上下两端还各穿了一个小孔。
如果此时有航海专业的学生看到,说不定会惊呼一声:十字测天仪!
虽然是麦哲伦环游地球时用的老古董,但是赵震能在一天半内造出来的,也就只有这个东西。
北极星仰角既等于当地纬度,赵震小心地将数字记在自己绘制的地图上,顺便在旁边写上用航海手表算出的登州经度。
“这就是你家传的海上观星辨位之术?”旁边的疤面汉子,叼着竹制烟斗不断冷笑,眼角却偷瞄着他的海图。
他是这条船的船老大,水手们都称呼他为方掌柜,赵震在船上的职务就是跟在他的身边。
疤面汉子身前摆着十二块不同大小的正方形木板和一个小方块,他当然不是在玩乐高解闷,这些木块就是中国古代最重要的导航工具——牵星板。
此时的航海导航主要靠针路图和牵星板,牵星板依靠星体高度在晚间维持航向,而针路图则通过记录航行的时间里程(更数)、特定船位时指南针的罗盘方向、特定物标等信息来记录航线。
这些方法相传最早在唐代就有人使用,但是较之西方的导航术,它们更适合近岸航行。
方掌柜平日把针路图藏在怀里,时不时拿出来偷看两眼,刚才使用牵星板时甚至还把赵震支了出去。
赵震对海图毫不遮掩,反倒向后退了一步说道:“正是,实际上这法子是祖上和泰西人学的,也叫泰西寻龙诀。”
老头耷拉着眼角,把手指往地图上随手一点,“说说吧,咱们是该往东,还是往北。把为啥也给俺说清楚了,别跟船过次海,就当自己是条小白龙了。”
赵震知道这是要面试了,规划航线本是关系一船人生死的事情,自己又是新人,对方这么做无可厚非。
他也不怯场,把海图往方掌柜面前一推道:“黄海之中,向北则依风,向东则顺水。如今东南风盛,沿着长山八岛一路往北,自旅顺贴岸往东最善。若是春秋之时,南风减弱时,则顺水向东,于威海卫北上,接着黄海冷水团闭环流到皮岛更速。”
方掌柜吐出一大口浓烟,又问:“那若是冬日里又怎么走。”
“掌柜这是想消遣我,冬日辽东海面都冻住了,咱们到时候用爬犁送粮过去?”
“这几天你就在舵房里呆着吧。”方掌柜哈哈大笑,转身就走出了艉楼。
站在船舷边上,方掌柜负手望着远方洋面,一阵带着腥味的海风吹在他的脸上,这老海狗努力地嗅了嗅,心里才平静下来。
还好,没闻到风暴的味道。
“老伙计,看出那小子来路了吗?”陈立三的声音在背后幽幽响起。
方掌柜一惊,被烟呛的连连咳嗽,擦了把眼泪才道:“我也看不太出来,看他画的海图,到与针路图上多有相似。我看不懂他写的那些密文,观星辩位的招数也自成一派,但说起这北洋上行船的规律,倒称得上头头是道。这人在船上行走坐卧,显然是行老了船的,可我瞧着他对操船完全是一窍不通。”
“我不管他是哪里来的,但若让我知道他跟鞑子有瓜葛,我不在意效法一次沈帅除爱塔。”陈立三声音冰冷,看着方掌柜又开始咳嗽,赶忙去为这老伙计轻拍后背:“哎,你五月刚在皮岛伤了肺,还硬要吃这烟。我之前劝你多少遍了,你就是不听,我看你迟早要死在这烟上。”
“戒,戒,这次从皮岛回来就戒。”方掌柜回答得十分敷衍,转头看看陈立三又道:“倒是你,这次怎么还叫几个盐丁给抓了,当年那个夜战八方陈老虎,现在是变成陈老猫了吗?”
“若不是顾忌登州那些狗官,就那几个盐丁,老夫还不一刀一个首级。”被人戳了痛处,陈立三迅速反击。
“你还是这么能吹……”
过后的几天,除了呆在舵房以外,赵震便在船上四处走动,学习这种中国古帆船的操作方法。
从人员分工上,这艘船上的水手大致可分为专司操舵的舵工、操帆的缭手、控制船锚的碇手、在桅杆上观察情况的上斗、还有船底充当船工的桨手。
除了黄胡子带领的护船队,船上的水手赵震都没见过,但是听他们交谈,又都是陈家多年的伙计。
赵震想到另外两艘船上,加起来的水手也差不多要这个数字,这陈家也不知道还隐藏着多少实力。
中式的帆船操作起来其实并不简单,不但需要舵手控制好船舵之外,还需要船上的缭手有效的调整风帆配合舵工。
不过船帆之间是用引绳和绳耳,连同眼板和滑轮组。升帆时有可以省力的木轮绞盘,收帆时更是巧妙地借用重力,只要牵动升降索,帆面自可松弛落下。
这些技术让水手们可以更迅速地对风向作出反应,沙船著名的逆风调戗技术便有赖于此。
经过五天之后,赵震等人终于看到了皮岛上连绵的群山。
这座距离朝鲜不到十海里的大岛,自毛文龙开镇以来,就一直是东江镇的核心。
方掌柜一声令下,缭手们就将一面东江军旗升到帆顶,甲板上的护船队员也换上了明军军服。
位于岛南的港口虽然宽阔,但此时已挤满了各式船只,不但鸟船、海沧船这样的战船四处巡航,就是如赵震坐船大小的沙船也有几艘。
待船只行进到港湾之中,一艘哨船便靠了上来,水手赶忙放下缆绳,三名士兵就如猴子般爬了上来。
巡查兵丁为首的是一名青年军将,看见陈立三后,竟然快走几步上前跪下行礼:“耿千户帐下李梅见过陈大当家,大当家舟车劳顿,沈帅已经备下酒席为诸位接风洗尘。”
陈立三不等军将说完,忙伸出双手将他扶起,大说些什么何德何能,劳将军亲自迎接等的客套话。
赵震则注意到,陈立三在搀扶时,手中有一块银色物体“不小心”地滑进了军将的衣袖。
官场上常说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陈掌柜看起来玩的很熟吗!
听见沈帅的名字,赵震猜测应该就是沈世魁。
可以说东江军的首领虽然换了三任,但东江军的老丈人,却永远都是沈世魁!
沈世魁原籍辽阳右卫左所千户,早年为市井商人,将女儿嫁给毛文龙为妾后,沈世魁就顺利地进入东江军的领导层。
后来刘兴治作乱,杀陈继盛据有皮岛,沈世魁又将女儿献给刘兴治顺利免祸。
最后从辽西来皮岛的总兵黄龙,在皮岛兵变之后,也入乡随俗地娶了沈世魁的女儿做妾。
正是流水的东江军总兵,铁打的东江老丈人!
第十七章 皮岛辽民
归辽行的船队并没在港口停泊,反而在小船的引领下,一直开到皮岛正东面的海湾之中。
“大当家,如今皮岛已换了黄扒皮做主,南港里都是他的家丁,见着无引的船只就上船抢货,有时他们就连沈帅的面子都不给。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后来往都走小东港便是。”
那叫李梅的东江小校,见陈立三有些不解,马上解释了原因。
陈立三点了点头,冷笑一声:“爱塔杀了,鞑子退了,咱们皮岛终于将这位黄总兵盼来了啊。”
“可是盼来了,他刚到岛上就去了毛帅的官邸,站在门口喊着:‘人言毛文龙是海外天子,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转眼自己就住了进去。六月里皮岛战后续功,白日里称病,晚上却将后门大敞四开,傻子才不知道他啥意思。金银貂参,来者不拒,授官大小,全看货值。前日里还把袁贼杀毛帅时给东江涨的饷银,足足减了一半!”说到最后,那小校恨不得把牙齿咬碎。
赵震在他们身边静静听着,努力将其和心中的历史一一核对。
昔日袁崇焕杀毛文龙,担忧东江士兵造反,先是命令东江副将陈继盛接任将主,然后又引入从后金降归的爱塔刘兴祚,做为东江军的掣肘。
刘兴祚死后,其弟刘兴治诈称奉孙承宗之命诛杀陈继盛,朝廷一面派副将周文郁安抚,转年又任命黄龙作为总兵。
但是畏惧刘兴治桀骜,黄龙并未第一时间登岛,随后沈世魁联合张焘杀刘兴治,暂摄皮岛。
刘兴治麾下有不少海西女真,逃回辽东的他们向皇太极汇报了皮岛兵变的消息,时年五月皇太极任命总兵楞额礼为、喀克笃礼为帅,率骑兵千五百人,步兵四千五百人第一次南征皮岛。
在张焘、沈世魁等人的通力合作下,终于在六月末击败了彻底击退了后金的攻击,黄龙也在这场战争中终于登上了皮岛,成为了真正的东江之主。
但赵震知道,这并不是结束,反而是一场更大变乱的开始。
船身轻轻一震,侧面船舷伸出几支竹篙木棍,让船停稳。沙船底平,最适宜随岸停靠,只用放下跳板船员便可直接上岸。
这种设计大大方便了卸货,在几个家丁的指挥下,岛上的士兵很快排成竖列帮助卸货。
码头之上,早有一名军将等在那里,见陈立三下了跳板,大步流星的迎了上来。
“何敢劳耿守备亲自来迎,真是羞煞老夫了。”陈立三拱着手快步上前,抢在军将之前开口道。
那军将长得与耿仲明极为相似,只不过身材没有那么高大,抱拳还了礼之后,便冲着港内喊道:“东江的兄弟们,陈大当家又给大家送粮来了。”
一声呼喊,声震四野,整个港口就好像活了一样,不知从何处涌来了无数人丁。
他们个个蓬头垢面,瘦的像骨骼标本似的,有的男女身后还跟着头大如斗的孩童。
每个人都步履匆匆地朝着船口赶着,就连那些腿脚有残疾,或者干脆饿得站不起来的人,也拼了命地往这里爬着。
若不是有些人拿着武器,赵震跟本无法从衣着或者精神状态下分辨出哪些是兵,哪些是民。只感觉自己不是来了丐帮大会,就是碰到了丧尸围城。
有些陈家的伙计跑到船尾,用米袋粗粗堆成个台子,短刀在袋子一划,就接过饥民手中的破碗开始放粮。
赵震抬眼看去,居然看不见队伍的尾部,就连一些士兵也在排队等着施粮。
他简直无法想象眼前的乞丐兵,在这种缺衣少食的环境下,是如何与后金的铁蹄下抗争这十余年。
陈立三带着几名外房掌柜,跟着耿姓军将一起去向岛内走去,应该是去赴沈世魁的酒宴。两人身后捧着礼物的小厮,足足有二十人之多。
卸粮的工作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等到午时,舱中所有的货物才被全部被搬干净。在方掌柜分完轮休队伍之后,船上的水手和护船的伙计都分批到岛上放松。
即使在后世,长期行船的水手生活都极为枯燥,更遑论没有任何电子设备的古代。
这五天的航海生涯,因为赵震的存在,实际上已经是他们最愉快的一次航行了。
每天晚上吃饭时,这个新来的教书先生就会化身说书先生,给大家讲郭大侠的故事。此事一出,就连方掌柜都暗下决心,有机会一定绑要个说书先生上船。
不过那赵先生一会说包娘子生得芙蓉秀脸、星眼如波,一会又说那姓穆的小娘明眸皓齿,容颜娟好,反倒更惹人心热。
等到方掌柜宣布下船的时候,这群刚才差点被累到半死的汉子,瞬间原地满血复活,三五成伙地扛着米袋,走进了皮岛街市。
赵震也分到了一个米袋,里面足足装了十斤小米,是普通船员的两倍。
皮岛之上只有将军们开的产业才收银子,普通百姓皆是用粮食交易,像小米这种细粮,可是在整个岛上都畅行无阻的硬通货。
一路上到处都是简陋的窝棚,里面躺着些奄奄一息的难民。有些得了施粮的妇人,合着昨日的剩饭剩菜煮起了午饭,发出一股泔水的馊臭。
走着走着,赵震的眼泪就无声地流了下来,不知是被海风吹的,还是被满街的怪味熏的。
由于第一次来皮岛,赵震被黄胡子带在身边,其实跟谁无所谓,因为大家的目的地都是一样的——妓寨。
登州的失足妇女有地域歧视,对于辽人一般要多收费用,还卖身不卖笑。
而皮岛则完全不同,陈氏商队的水手不但很受尊重,而且这里的价格也要便宜太多。
一座八间平房连成的窑子,无疑说是水手们的最爱,一次不但只要二斤小米,兄弟们还可以互相交流。
这里没有床,只有大通铺,人为的用帘子隔出许多独立的隔间。
外面木板间的缝隙很大,这间露出男人不断耸动的胸膛,那间又浮出女人前后摇晃的头颅。
还有更便宜的,就在平房再往下的阴沟附近,那里的有很多草席平铺在地上,每一块草席上都躺着一个女人。
赵震亲眼看见一个汉子躺到女人身边,他递过来一团吃食,那女子张口就咬,任凭后面的男人拽下她的裤子,露出雪白的臀腿。
身后的汉子耸动了几下就没了动静,那女子也不理,只是继续发出啃食的声音。
没进妓寨一共有三个人,赵震、黄胡子还有那天的刺头吴彪子,黄胡子没去是因为他在皮岛养着个小娘,打个招呼便回去了。
“先生可是嫌这里脏?”吴彪子歪着嘴角冲赵震笑了笑,右手朝半山腰的小楼一指:“那是沈世奎开的产业,听说里面还有不少流放来的官小姐,先生要不要试试?”
对于这种欢笑场所,赵震当然是不会去的,况且现在又没有安全措施。看看一直蹲在地上的吴彪子,赵震好奇地反问道:“那你为啥不去?也是嫌脏?”
“不是,俺有一姐三妹都在岛上,寻了几年都寻不到。俺娘说女大十八变,我怕到时候认不出她们来,做下禽兽不如的事。”吴彪子一改平日的泼皮嘴脸,说话声音也低了八度。
赵震听他说的可怜,便生出想要帮忙的心,也蹲在他旁边问道:“你怎么去寻的她们?”
“我就这岛一间窝棚一间窝棚的找,看见有婆娘的屋子,我就进去瞧。”吴彪子认真地说。
你这是稿人口普查吗?赵震有点弄不清这厮的脑回路,又问道:“这皮岛上的女人都让你看了?”
“没有,去找了三回,被人用刀捅了三回。”吴彪子有些气愤地说。
“你能活到现在当真不易啊。”赵震有些感慨地说道,随即从怀中掏出纸张和炭笔道:“我帮你花章像,再写个寻人告示,说不定能寻到。”
吴彪子闻言,感动得连给赵震磕了两个响头,第三下磕到一半,突然抬头对赵震说道:“先生,俺说不清她们长啥样,这可咋整。”
“谁要画她们,画你就成,若是她们看见了,自然便会来寻你。”
赵震突然感觉很无语……
皮岛一处精巧官邸内,陈立三正与一位穿着万福绸袍的老者把酒言欢。
“陈老弟,最迟三十天内,我要两千石粮食,还有四万两白银。东西我都给备好了,人参、貂皮、熊掌、鹿茸还有三十颗大东珠,货值只多不少。”
“沈老太爷,你这太难为老朽了,银子倒还好说,我把宅子卖了也给你凑上。但是这粮食却不同,今年直隶、山东都是大喊,登莱地界百姓手里再无余粮。能不能宽限点时间,让我去济南府看看?”
“来不及了,下个月,我就要行大事!”绸袍老者说完,便将一海碗白酒,尽数喝下。
第十八章 东江泰山
陈立三看着面前的沈世魁,和几年相比他又老了很多。
一身锦袍包裹的身体越发富态,脸颊上都是或深或浅的皱褶,被鱼尾纹包裹的眼角不可避免的耷拉下来。
只是眼神中那股舍我其谁的霸气,让他明白对方再不是开原城里那个仗义疏财的小货郎,而是手握重兵,一声令下就能让人头落地的一方大将。
但是,有些话却不能不说。
陈立三缓缓站起,走到沈世魁面前,撩起袍子,窟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陈老弟,你这是干什么,咱们可是三十年的老交情了。”沈世魁赶紧伸手去扶,但陈立三并没有起来,而是哀声说道:
“今年三月逆贼刘兴治伏诛,鞑子五月寇边,七月方撤。陈立三斗胆请沈帅暂且忍耐些时日,也多为我东江军留些底气。”
说完,陈立三重重地把头扣在地上。
沈世魁收回搀扶的手,宽大袖袍向后一甩,坐回了帅案后的主座之上。
上下打量了陈立三半晌,终于冷笑一声道:“暂且忍耐,为东江留些底气。好啊,你陈立三是心忧东江的大忠臣,我沈世魁是个只顾一己私利,整日只想谋朝篡位的大奸臣,不配做这皮岛之主。你是这个意思吗?”
陈立三向前膝行几步,急道:“沈帅何出此言,辽东谁不知当年沈帅孤身入朝,为我东江争来铁山义州屯田之地。后又率孤军深入建奴之后三百里,兵围深河寨,逼得奴酋阿敏千里回援。今年六月十二日、十九日,沈帅以半百之年乘舟入蛇浦,亲自上岸,浴血杀奴。皮岛若无沈帅,东江早亡矣!”
陈立三看见沈世魁的脸色稍霁之后,才又沉声说道:“陈某只是见岛上军民困顿,沈帅何不休养生息,假意迎奉黄龙那厮,等到朝廷秋饷解至,再动手不迟。”
“等朝廷秋饷,哈哈哈。”沈世魁却仿佛什么天大的笑话,居然在堂中哈哈大笑起来,只不过笑声越来越惨。笑到最后,才又走到陈立三面前,淡淡说道:“我若和你说,朝廷今年给东江的兵额是两万三千人,你还要我等吗?”
陈立三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瞪圆了双眼道:“不可能,崇祯元年八月,登莱道王廷试将我东江军核定为两万八千二百有奇。”
“黄总兵已经在文书上盖印了,犬女私下传来消息,明年四月之前,东江的兵额还要再裁八千。”
“那皮岛上这数万百姓可如何过活?宁远那些文官是要重演己巳年之祸吗?”
……
待到日头西沉,赵震已经跟着吴彪子,把带有他素描画像的寻人启事分别贴在了粮市、人市、妓寨、港口等五处。
吴彪子长得凶神恶煞,赵震的画风又偏写实,那寻人启示怎么看都更像通缉犯告示。
五张告示,在皮岛这个接近二十平方公里的大岛上,有如沧海一粟,但并不妨碍吴彪子回到船边时还双眼放光,好像下一刻他的姐妹就会找到他时。
赵震一回来就被水手们围住讲书,这些刚刚在肉体上得到满足的家伙,迫切需要弥补他们精神上的空虚。
最近他们听说听得入了迷,郭杨两家在金国家破人亡的经历,让这些辽东流民感同身受。而赵震在其中添加的若干爱国主义私货,也往往能让这些血气方刚的北地汉子豪情万丈。
吴彪子今天破例没去听书,而是蹲在地上苦等,告示上地址写的就是东港,一直等到日头偏西,他才实在憋不住跑到海边方便。
“吴大彪子,有人找你。”
刚刚撒完尿,就有人在旁边喊他。
一向大大咧咧的吴彪子顿时慌了,忙对着水面看看自己的脸,眼见自己满面刀疤,头发胡须如杂草般乱在一处,急切之间又赶紧捧着海水洗漱了一番。
顾不上海水的味道奇怪,就撒腿向船边跑去。
“找俺那女子多大年纪?”吴彪子跑去后,并没有直接找人,反倒问起旁边水手。
水手捧腹笑了一番:“女子?吴大彪子你是想媳妇想疯了吧,找你的人就在那里,自去寻吧。”
若是平时,吴大彪子早一巴掌呼过去,但此时他只是皱了皱眉,便向前走去。
钻出人群,他看见一位面熟的老汉正在左右张望。
“张大爷!”
“小彪子!”
吴大彪子紧跑了两步,一下跪倒在了老汉面前,老汉慌忙将他扶起,俩人就这样互相拉着手臂说起话来。
“张大爷,你可知俺姐和月儿他们的下落。”吴大彪子急问道。
老汉顿了一下,才叹了口气说道:“都死了,己巳年那年饿死的。”
“啥?咋能都饿死?”吴大彪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汉摇摇头道:“哎,那年皮岛的兵爷不发饷,关宁那边又禁什么海,大半年连一艘运粮的船都没有。岛上饿死的人有好几万呢,她们都还算好的,早早就饿死了,再往后不知有多少人没饿死就被吃了的。”
“啊!”东港的夜空中突然传出一阵渗人的嚎叫,把正眉飞色舞讲着柯镇恶容貌的赵震惊得一顿。
等众人围到吴大彪子身边时,那六尺汉子已经哭得不成人形,一双铁手把老汉抓得也跟着痛嚎。
黄胡子单手成刀砸在他手臂麻筋处,旁边的水手才堪堪救出了双臂失灵的老汉。
黄胡子一个走神,吴大彪子状若疯虎地扑向了赶来帮忙的赵震,擒住他的双肩吼道:“你们读书人不都是天上的神仙吗,那些当官的也都是读书人,他们为什么能眼睁睁俺们这些小民饿死!”
吴大彪子鼻涕眼泪混在了一处,瞪着血红的双眼,让他的双臂完整地感受着对方撕心裂肺的痛苦。
一只巨掌突然砍在吴大彪子的颈侧,他的身子软软地倒在地上,露出了黄胡子的方脸。
“先生没受伤吧?”黄胡子紧张地问道。
赵震摇了摇头,反倒蹲在吴大彪子身边道:“我没事,吴大彪子是伤心过度,你们把他带回去时小心看护,若是他再有什么过激举动就到艉楼找我。”
“先生仁慈,吴大彪子伤了先生,你竟然还关心他的安危。若是先生这样的读书人当了官,我们百姓就有好日了!”
赵震救了陈东主,不但不以功臣的架子自居,还每天都给伙计们讲书。
船上无论是水手还是伙计,都觉着这位新入伙的教书先生十分亲近,此刻看见赵震关心吴彪子,很多人心中顿时升起了尊敬之感。
赵震脸上却没有什么喜色,反而在心中苦叹道:大明的人民真好啊,这样的惨剧出现在眼前,居然想得不是造反,而是盼望自己能做一个好官。
他们就不知道官字两张口,吃完上面吃下面,最后能把小民吃得渣都不剩吗!
崇祯二年,袁崇焕与毛文龙相争,先禁海断东江自立之路,令登州粮船都从宁远经过,以粮饷为武器控制东江军。
登州文官很快以东江军昔年冒领粮饷,扣发当年的新粮,以此包袱毛文龙崇祯元年跃马登州之仇。
皮岛不产粮食,东江在铁山义州两地的屯田又被后金占领,毛文龙等人又不愿拿自己的存粮赈灾。
皮岛上白骨如莽,文官上奏时简简单单的七个字,最终成了这场权力斗争的结束语。
如今赢家与输家皆以命丧黄泉,不知他们会以何面目却见皮岛数万饿死的安安饿殍。
赵震心中突然泛起一个声音:这大明,烂透了!
第十九章 投石问路
等到陈立三回到船上时,月亮已上了中天。
水手们早已回了船舱休息,甲板上只有几名护船伙计在懒散地值夜。
赵震也在甲板上,他正拿着十字测天仪测算着皮岛的经纬度,打算完善自己新制的海图。
如今那张草绘的地图上已经标注了登州、庙岛列岛、旅顺、大小长山岛的坐标,大致显露出了黄海西岸的精准轮廓,有了这张图回程至少能节约一般的路程。
甲板上突然响起了脚步声,赵震侧头一看,原来是回来的陈立三。
清冷的月光照在老人脸上,去把赵震吓了一跳,陈立三去了一天皮岛,回来时竟像老了十岁一般。
往日威风凛凛的老东家,如今却佝偻了身子,苍白的脸上看不见一丝血色,没走几步还不断咳嗽。
“赵先生这么晚还不回仓休息?”陈立三有些纳闷地问道。
赵震拱了下手,乐呵呵地道:“哪有老板未睡,伙计先睡的道理?”
陈立三闻言也是一笑,随即问道:“赵先生可知去朝鲜的海路?”
“我只识得去汉城的方向。”赵震一皱眉,不明白对方为什么问起这个,他只记得首尔、群山、木浦、釜山几个海港的坐标。
“那就好,先生再陪我去趟朝鲜吧,回去之后,陈某必然会多付酬劳。”陈立三淡淡地道。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肯加钱,那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呢!
皮岛在后世归属朝鲜,被称称为椴岛,此地距离朝鲜海岸不到十海里,往返也就多几日的功夫,赵震立时便答应下来。
这一夜陈立三睡得很晚,在赵震返回舱中时,他屋中的灯还在亮着,门缝处传出一阵浓浓的人参味。
就在他准备离去时,突然听到舱中方掌柜的喊声:“买粮,你拿什么买,沈世魁拿出那些貂皮、鹿茸、山参朝鲜哪个没有。”
“老六船上不是还有五千两银子吗,天启六年朝鲜粮价也就三分银子一石,足够了!”
这是陈立三的声音,比刚才的疲态更浓了。
“你疯了,那可是给黄龙的银子啊!”方掌柜显得很激动。
“活人要紧,等从朝鲜回来再给他便是,咳!咳!咳!”
在陈立三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屋子里的声音又低了下去。
赵震不敢多停留,趁着陈立三再次咳嗽之时,赶忙走回了自己的艉楼。
黄龙、沈世魁,这些东江将领的名字听在赵震心中,却没有一点见到爱国将领的激动感。
他两人也好、乃至丁卯之役后的毛文龙也罢,这些人都称得上为国尽忠、大节无亏,但是也只剩下这八个字而已。
抛开前两位横征暴敛之外,毛文龙于皮岛开市,大明、后金、朝鲜三地货船云集,一年抽税不下十数万两。
但是皮岛几次饥荒,却未见毛帅开仓赈济,只剩下数万饿死的亡魂和自己金碧辉煌的帅府。
而剩下的东江诸将,也会在这样的一次次内斗中将东江最后的血放光,随着两人的战死,东江军在辽东也就画上了最后的句号。
辽西的节烈文官、东江的忠义军将,还有成天念叨着满汉一家的黄台吉,有谁把辽东汉民的性命当过一回事。
在赵震看来,这些人还不如成天叫嚣杀尽无谷汉人的努尔哈赤,来的光明磊落。
但是自己又能对陈立三说什么呢,告诉他沈世魁购买的粮食很可能是为叛变准备的?
赵震摇了摇头,就算告诉了又怎样,陈立三敢选择拒绝吗?
要知道就算逃回到登州,不还有耿仲明这尊大佛吗?
这就是封建时代商人的悲剧啊!
干他娘,这是什么世道,怎么就这么难活!
赵震怒视着远处的海面,他感觉自己像后世文明向古代投出的一颗石子,问着一条乱世求活的路。
第二日天还没亮,方掌柜就发布了起帆令,眼睛还没睁开的水手被喝骂着赶回了自己的岗位。
早已堆放在码头上的货物,在耿仲裕士兵的帮助下,迅速被搬上了货船,那个叫李梅的小校再次出现,还在甲板上砍掉了两名私顺财物士兵的手。
赵震的手表才走到六点,陈氏船队的三条大沙船就急匆匆驶出了港口。
这次赵震担任了导航的责任,再不似往日的清闲,他指着手表上的罗盘修正方向,方掌柜则在旁边翻译给舵手听。
明代船只上没有测船速的设备,赵震刚刚确定好航向,又唤过几名水手教他们打绳结
绳子刚刚抛下,可他的头顶上突然间传来一阵大声的叫喊声。
“掌柜,有船从皮岛方向追过来!”原来是攀在桅杆上的那个上斗在叫喊。
船上的人都听到了那个上斗的呼喊声,于是不约而同的都冲到了船舷处,伸长了脖子朝着前方望去。
“可能看清有多少艘船?或者打着什么旗号?”方掌柜跑到船艉楼一侧,一边朝前望去,一边大声问道。
赵震也朝着皮岛方向望去,可是除了茫茫的波涛之外,他却连一个帆影都没看见。
明代人虽不知道自己生活在一个球体,但也知道站得高看得远,常时间待在桅杆上的上斗担负的就是警戒海面的职责。
“太多了,根本数不清!”上斗的声音颤抖了起来。
方掌柜表现出了一个专业船长的素质,大声对船员们下着命令:“快给老五和老六的船打旗号,通知下面的桨手给我玩命划!”
此时是八月,南风正盛,汉城又在皮岛东南方,刚出港的船只根本借不到风速,赵震的绳子虽然还未编成,但是他估测如今的航速肯定还不到三节。
过不多时,西北方向的海平面上,波涛间就开始隐现出一片帆影。
又过了不到一刻钟,那个小船队就冲进人们的视野,十几艘小船如出笼群狼一般,拉出大片洁白浪花,正不断摇晃着船帆向己方冲来。
“妈拉个巴子的,成行成列,这他娘要不是黄龙手下的广鹿水师,老子就叫人一刀戳死!”方掌柜脸色铁青地怒骂道,扯开身上长袍往旁边一甩到:“兄弟们,抄家伙,准备迎战!”
“即是东江船只,为何不派船与他们道明身份?”赵震赶忙说道。
方掌柜哈哈一笑:“道明身份?咱们这次是犯了忌讳,人家劫的就是你!”
第二十章 东江袭来
西北方船队中的一艘鸟船上,尚可爱拿着一只望远镜静静看着面前越来越近的三艘沙船,
对方船体巨大,自己船队中没有一艘船可以赶得上,但是对于麾下尽是淮安水手的尚可爱来说,却宛如看着一盘正等自己享用的大餐。
毕竟战船是战船,商船是商船,连对付西洋巨舰都不落下风的大明水师,又怎能瞧得上一个商队。
“陈老儿真是越来越昏聩了,来皮岛居然敢不拜黄参将的府衙。也罢,谁让人家是东江的前辈,他不去见咱们,咱们去看他去!”
尚可爱放下千里镜,阴恻恻地笑道。
旁边一个小校赶忙接下了将主手中的宝贝,凑趣地说道:“咱这么多人去他,陈老掌柜得准备多少见面礼啊!”
“呵呵,那就由不得他了。”尚可爱估测着距离,低声对小校吩咐:“告诉手下兄弟,这趟活务必做得干净,沈老太爷毕竟是军门的岳父,扯破了脸皮不好看。”
坐船令旗急摇,小船队就像是踩下了油门,飞速地朝着陈家船队扑去。
不过他们并没有直接对撞而来,反倒如天女散花一样,上下都走夹风,顺着三条船的空隙斜向切入。
“嘶,五点梅花阵,他们要下死手!”方掌柜不知何时抽出一把倭刀,赤着膀子单脚踏着船舷。
在缭手的呼喝声中,一面面渔网在船两侧被拉起,沉重的火药桶在甲板滚过,一个个火盆被碇手们被搬到船舷附近,整个甲板上的口气都为之一热。
船侧面的一面面油布都被掀了起来,船头一门铁炮最是粗壮,前粗后细,炮身达到了七尺以上。
两侧船舷以及船尾另有七门火炮,两侧船舷各三门,余下两门安装在船尾,看着旁边一堆的黑粗炮管,赵震猜测都该是传说中的弗朗机炮。
除了缭手和桨手,几乎所有的水手都到了甲板之上,人人手中都握着武器,腰刀、长矛、五花八门的火铳,看得赵震眼花缭乱。
护船队的人都站在最靠近船舷的地方,黄胡子先将弓从布套里面取出来,用腿别住弓臂挂上了弓弦,又取出了火药给几杆三眼铳和火绳枪装填弹药。
吴大彪子除了向赵震点了下头,为昨日的事情道歉以外,脸上再没有其他表情。
他双手紧握着一把磨得雪亮的钢刀,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负责的船舷,眼神之中仿佛还对未来的杀戮跃跃欲试。
“心要狠,手要稳,下手不要有顾忌!一个脑袋,赏银十两,杀敌三人,月银加倍!”
陈立三不知何时也跃上了甲板,面色虽然泛着病态的潮红,但是声音却洪亮地传遍船只每一个角落。
赵震也握着一支长矛,他原本想要把火铳,但是装药的过程却让他手忙脚乱,最后只能拿着把长矛自卫。
他手心微微出汗,心跳的速度也渐渐接近一个峰值,这不是在街头面对几个流氓,对面可是大明官军。
他所看紧右舷视角不错,正好能看清海面上的情况。
队伍中行驶得最慢的那艘沙船率先被追上,陈家沙船率先鸣响炮火,船侧的海面上瞬间扬起三道水柱。
对方却好像一点没受到影响,五条小船头尾相接,迎着炮火不断靠近,不等沙船第二次炮击,机已经形成了接舷之势。
“老五完了!”方掌柜冷冷地说道,“平日里不修船,不管人,今朝是到了还债的时候了。”
赵震没见过他口中的老五,但仿佛是为了印证他话的正确,不到片刻,那艘沙船上面就挂满了挠钩,眼见着明军沿着挠钩攀上,沙船也只是响起稀稀拉拉的枪声。
大约过了一刻钟后,那沙船上就被降下了帆,水手们像下饺子一样接连被推入水中。
“嘭”一声猛烈的炮响,将赵震从对面的海战拉了出来,刺鼻的硝烟几乎让他睁不开眼睛,脚掌清晰地传来甲板的震动。
这是自己船上的炮,来了,对方真的来了。
“向右转舵!船尾开炮!”方掌柜大声急呼着跑向船尾,赵震随着他的身影看去,已经有一条小船从右侧贴了上来。
沙船体积硕大,骤然之间的转舵硬是没让小船反应过来,巨大的船尾直接捻在小船的船头,发出一阵木材迸裂的声音。
等它再出现在赵震的视野中时,只剩下几个水兵抱着船底大声呼救,方掌柜居然利用自己的船大的优势,将对方直接撞翻。
可是喜悦并没持续多久,就听到了方掌柜撕心裂肺地大喊:“老六!老六可不能折啊,银子都他娘在他船上呢!靠过去,靠过去!”
方掌柜一声令下,舵工和缭手马上忙活起来,骤然由逆风变为顺风,船身猛地向旁边一斜。
赵震一个没站稳,险些跌倒,但是左手却被人硬生生拉住,一回头居然是吴大彪子。
“先生可会游水?”吴大彪子在他耳边小声说道。
赵震心说这不废话吗,老子就是游到大明朝的!
见赵震点头,吴大彪子有小声说道:“俺知道先生有武艺,但是这海上不同陆上,若是当真到了最后一刻,你便躲到艉楼茅厕,踹开蹲板,便能逃生!”
“那你呢?”赵震也是一惊,这汉子平日大大咧咧,居然连在船上的逃生路线都查看好了!
船只已完成转向,甲板瞬间回落,吴大彪子借力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傻笑一声道:“俺今儿哪也不去,俺去找俺妹子去!”
“轰!”又是一声炮响,赵震回头看去,海面上剩下的那艘沙船已经被两艘小船挡住了拦路。
后面的几艘大船也靠了上去,无论它左冲右突,那些明军船只就像附骨之蛆一样团团将他围住。
雨点般的火罐火砖火箭从小船上蜂起,不断有水手从沙船上跌落,当一顶船帆被点燃以后,明军的船只爆发出一阵雷鸣地欢呼。
赵震船上也不停地开着炮,但是一来炮太少,二来运气不佳,射了半天居然没有一发命中。
“大掌柜老六恐怕是不行了,我们还去救吗?”方掌柜有些苍凉地问着陈立三。
陈立三只是静静地看着对面那船,淡淡说道:“海上的事都是你做主,何必问我!”
“轰”,一个黑色的铁球带着尖利的呼啸从左舷飞来,将一块船舷护板撞得粉碎。
无数的碎木屑在空间爆开,守卫这段船舷的水手立时被扎成了刺猬,嗷嗷的惨叫声响彻了整条坐船。
“方掌柜,左舷有条船升旗了,是尚家的船!”
陈立三和方掌柜大步流星地跑过去,向远方望去,果然有一艘远大于其他小船的战舰之上,飘舞着杏黄的“尚”字大旗。
船头处站着一员短衣战将,正一脸春风地望着陈氏坐船。
第二十一章 海上喋血
“原来是尚家那些白眼狼,不能再等了!”见到对面旗号,方掌柜迅速了决断:”再掉头,升满帆,向南打戗!”
打戗?赵震一愣,但是看着碇手放落披水板,五面船帆皆将帆角调制接近二十度时,赵震就明白了了,这所谓的打戗便是沙船闻名遐迩的逆风调戗航行法。
所谓逆风调戗,便是船舶在逆风状态下时,转舵使船头偏航前进,通过放下披水板来减小船只横移。同时依靠上风舷与下风舷互易,凭借处于迎风面的船帆带动船只以Z型路线前进。
到了十七世纪上半叶,中式帆船虽然在船体、火力以及航海技术上全面落后于西方,但是历史太久、积累太厚,还有无数老祖宗传下的宝藏仍然放着耀眼的光芒。
舵手精细地控制着舵盘,缭手在桅杆间上下翻飞,在他们的熟练配合下,一面面风帆被吹得鼓起,船头也随着越来越响的海浪声完成了转向。
赵震在旁边仔细地记着这些细节,他在来时的航程上基本掌握了这时代的一些航海术语,以及基本的指挥操作,但是这种近距离学习十七世纪中式海战的机会却是太难得了。
如果从天边飞翔的海鸥视野中去看,那沙船就像是一只甩尾的巨鲸,从三只正欲扑上的恶鲨之中腾挪而去,转身游进了宽广的了蓝海之中。
但是还有一只体型硕大的“虎鲨”,仍然不肯放弃,甚至趁着沙船转身之际,把两者之间的距离又拉近了许多。
瞅着那艘悬挂着尚字大旗的鸟船,方掌柜恶狠狠地喊着:“向西折对口戗!左舷放炮驱赶敌船,护船队火箭准备!”
“轰!”对方鸟船率先发炮,一枚炮弹正中沙船的侧舷,巨大的震动让整个船上的人都为之一摇。
这次的炮击就在赵震身侧不到五米的距离,铁球从厚实的船板上透体而出,将一名水手打得对穿,一瞬间无数块碎裂的肢体,连同着一阵血雨,喷洒在周围甲板之上。
一团夹着骨头的碎肉掉到赵震面前,白色的骨,鲜红的肉,还有肉筋参差不齐的断口,让他的胃中一阵抽搐。
沙船并没有坐以待毙,侧舷的弗朗机炮依次开火,不断将弹丸倾斜到对方船侧,连续的轰鸣声震得赵震耳朵里响起一声尖锐的鸣叫。
自己会在这里死掉吗?赵震第一次思考了这个问题。
双方的火炮互射注定只是前戏,跳帮才是这个时代海战的主流。
陈立三的伙计虽然多是与建奴拼杀过的辽民,但哪里比得上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东江军!
突然之间,左侧船舷突然飞出一群黑点,有一个黑点正朝赵震飞来。
那黑点由远及近,越变越大,瞪的一声就钉在赵震眼前的木板之上,带着尾羽的箭杆还在不停地摇晃。
这羽箭仿佛是发令枪,紧接着就是一只只挠钩、飞爪从空中飞上,有的挂住了渔网,有的挂住了船舷。
爆豆一般地火铳声、震人心肺地喊杀声,钩杆与长枪短刀金属相碰之声,充斥在左船舷一侧。
“赵先生,你带些人守住艉楼,万不能让船减下速度。”
赵震闻声回头,却见说话的陈立三,不知何时取过两把短刀握在手里,眼神中说不出的冷峻。
吩咐完赵震之后,他就挥刀向着交战之处冲去。
对于初临战场,有些恍惚的赵震,这命令不亚于天籁之音,迅速让他变得冷静下来。
但是下一个问题马上到来,找人,从哪里找人?
全部的水手都集中在了左舷,那早早拉起的渔网宛如城墙,攻守双方就围绕着那渔网往来拼杀。
黄胡子手中弓箭不停,竭力压制着对方船侧的弓手和铳手。
方掌柜反复劈出手中倭刀,疾如闪电,不断将企图砍断渔网的东江士兵斩杀。
而在船首的渔网破口处,吴大彪子将手中长刀舞得大开大合,与一名跳船而来的东江兵丁站在一处,而他的身旁早已躺倒了三具尸体,其中一名是东江兵,另外两名是沙船水手。
而冲上去的陈立三,最终也奔向了此处,双刀狠狠架住了欲从后面攻击吴大彪子的东江兵。
船上没有参加战斗的,除了还在操帆的缭手,就剩下那些还在寻找机会的鸟铳手。
鸟铳手此时的角色较为尴尬,滑膛枪的射击精度有限,此时双方交错在一起,若是盲目开枪,究竟打死的对方还是自己人,那就只有老天知道了。
“拿鸟铳的兄弟,都跟我来守艉楼。”赵震此时能用的上就只有这十四个人了。
沙船艉楼建在船尾处,离着交战场地还有些距离,赵震便带着鸟铳手在艉楼左前方的缺口处,排出一个短短的两列横阵。
就在赵震不断教他们举抢齐射的时候,前面的战斗却还在继续。
从船只缺口处爬上来的东江士兵越来越多,到处都有搏命相斗的战团,整个甲板有如血洗一般。
显然,这些辽民的抵抗超出了东江士兵的预期,不断有带着头盔的军将登船激励士气,赵震甚至看见一名军官将倒退而回的士兵一刀砍翻。
船上再没有什么职责之分,操帆的缭手都拿起了长刀厮杀,桅杆顶处的上斗不断射下弓箭。
黄胡子早已弃了弓弦,疯了一般舞着手中单刀,他身旁的吴大彪子早已浑身浴血,宛如杀神一般左冲右突。
不过最耀眼的还是两个白发老翁,方掌柜举着倭刀横劈竖砍,一名东江士兵握着长枪向他喉咙刺来。只见这老人手中倭刀一横,就将长枪架开,刀势丝毫不停,左脚向前一迈,直接斜劈进了对方的脖子,下一刻那无头的尸身就在他面前栽倒。
陈立三更是骁勇,持着双刀不断士兵群中掀起一片腥风血雨,他似乎知道自己体力不济,也不硬扛,只捡那两人拼杀之际,手中短刀迅疾而出,专奔目标要害处刺入。
只见他忽进忽出,每一次出刀都伴随着一人倒地,一头斑驳的银灰头颅不知何时已被染上了斑斑血色。
当一个避雷针头盔从船舷边浮出时,东江军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那些先前登船的军将号令连连,转眼间进攻的东江士兵像是退潮一样回到船首,结成了一行薄薄战阵。
水手也缩回到艉楼之前,陈立三立在阵前,仿佛不可置信一般,指着对方的将领大喝一声:“来人可是尚可守备?”
一个黑面团圆脸的明军军将笑呵呵从阵中走出,抱了拱手道:“正是在下,陈叔啊,怎么到皮岛也不来看看俺啊?”
第二十二章 赤诚小人
一番苦战之后,陈家船上百多伙计,能动的还剩下六十七人,浑身是血的他们背靠着艉楼,宛如绝境中的困兽,恶狠狠地盯着前方的敌人。
而船首的东江士兵只不过才三十几人,看起来却更具威势,他们借着甲板的宽度摆成一个二层长阵,长枪短刀依次伸出,将陈家伙计紧紧围住。
赵震静静地看着那名叫尚可爱的将领,他生得宛如一座铁塔,黝黑的脸膛下留着卷曲的络腮胡子。他父母一定眼神不好,否则怎么能给他取这种名字。
“当不起尚守备这一个叔字啊,大人还是叫我陈老儿吧。”陈立三冷哼一声。
尚可爱笑呵呵地回道:“那怎么敢呢,陈叔可是我东江前辈。天启四年俺们兄弟来投毛帅时,就是陈老借的俺们第一船粮,这怎么能忘了。我四弟在家宴时还常说呢,若不是陈老,他当年连接下父亲部众的赏银都发不出来。这么大的恩惠,俺怎么能忘呢?就是不说我们尚家之恩,老掌柜九年来往风雨不误向皮岛运粮,活我东江生民无数,上个月,可爱还与您身边这位方掌柜共同在身弥岛血战鞑子,这当不得我叫你一声叔吗?”
赵震越听越是心惊,尚可爱虽然没听过,但是按着姓氏,他口中所说的四弟很可能就是平南王尚可喜。
尚家在明末也算是传奇家族,天启三年他们父子七人先后加入明军,尚可喜加入明军水师后,不惜当时取得的官位,毅然赴皮岛寻父。
可父子团聚后不久,尚学礼就被后金兵打死,毛文龙将尚学礼所部就交尚可喜统领。
听了尚可爱将陈立三往事一一道出,赵震再看向这位老人的眼神不禁肃然起敬,这陈立三虽无大明官名,但其爱国之心却丝毫不下阵前战士。
那边的陈立三却是一声苦笑:“呵呵,那就换得尚守备千里追杀,杀尽我船中兄弟?”
他此时整个身体都在发抖,还好方掌柜跃前一步将他扶住。
尚可爱长叹一声才道:“没办法啊,陈叔不死,沈家、耿家、毛家的财源便不断,黄将军日日愁的都睡不着觉。俺也难做啊,所以这不可爱就亲自来送叔叔最后一程!”
赵震在今天,终于见到了什么叫做赤诚小人。
陈立三挣扎了片刻,也换做一张笑脸:““明白了,小老儿这是挡了人家的道了。尚守备,大家说到底都是东江的兄弟,何必彼此拼杀坏了性命,到时候留下一群孤儿寡母没人照应。守备可否念些旧情,我愿将这船上装的珍货换我等的姓名,回到登州后,老朽再不参与东江之事,可否?”
赵震暗暗称赞,果然姜是老的辣,这话说得简直诛心,就算尚可爱不答应,他也得问问身旁的士兵。
迎着下属们投来的目光,尚可爱依旧笑容不减:“陈叔啊,您真不白做这么大生意,心都比旁人多个窍,可是你却看错了我们将军。但是倘若让您走脱,那沈老太爷、孔参将、耿参将这帮大人物压下来,再多的财货,恐怕我等也是没命享用……”
“东主,小心!”
尚可爱话还没说完,明军阵中突然响起一道刺耳的破空声,紧接着一支利箭朝着陈立三胸口激射而来。
异变陡生,双方距离又近,弓箭的速度来的极快,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到“啊”的一声惨叫。
可是等他们往前方看时,却看见方掌柜已经横躺在了地上,他的心口前只剩下一段携带尾羽的箭杆。
陈立三匍匐的爬到方掌柜身旁,看着那胸前却已被鲜血浸透的老友。
“老方!”陈立三颤抖地唤了一声,没有任何回应,他又伸出手试了下鼻息。
“老方!”一声撕心裂肺地吼声从甲板上传出。
将是军中胆,方掌柜作为船上的大掌柜素有威望。
伴着陈立三的惨叫,无论是水手还是护船的伙计瞬间扑了过来,聚在他的身旁想去查看他的伤势。
“可惜!”那边的尚可爱摇了摇头,但看着面前乱作一团的陈家水手,他的嘴角微微上翘,伸出右手淡淡向下一挥。
尚可爱等的就是这个机会,此次虽然没有射到敌方主将,但是这突然的一击足够让对方出现混乱。战阵之上,只要让对方迟疑片刻,那就是不可多得的战机!
他身边带的亲兵没有辜负主将的期望,随着尚可爱的手掌落下,东江士兵嗷地一声挥刀前扑。
不到十五米的距离,对于他们就是几个呼吸的功夫,而他们面前的敌人,除了一个抱着尸体痛苦的老头,就剩下他身旁那些面带茫然的伙计、水手。
嗯?怎么有一个人一直盯着他们,而且那双眼睛为什么充满了杀意。
还有他身后的那两排人,怎么一动不动。
“前面的人不要抬头,一排举枪,放!”
随着赵震手中长枪向前一指,爆豆般的枪声吓得趴在方掌柜身边的众伙计猛然一低头。
迷雾般的硝烟之中,七颗弹丸在空中飞出,朝着扑来的敌人猛然飞去。
那一瞬间,站在阵后的尚可爱浑身打了哆嗦,就觉有什么冰寒的东西从肚脐眼猛然灌入身体,整个都僵住了。
不光是他僵住了,前面冲锋的东江士卒也僵住了。
冲在最前面的那四名士兵,都是平日队中最骁勇的士兵,刚才他们当中最少的还砍死了三名水手。
可现在,却都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从他们趴伏的后背看去,还有咕咕血流冒出。
“前排蹲下,后排举枪,放!”赵震再次挥动着长矛,又是一阵排枪响起。
这次的枪声比上次更加整齐,而面前拥挤在一起的东江士兵,无疑成了最好的靶子,这次有四个人齐齐扑倒在了地上。
“兄弟们,别愣着,为方掌柜报仇啊!”伴着一声大吼,赵震攥住手中长枪,大步冲了上去。
与方掌柜没有什么深交的他,一直以一个局外人的角度审视着局势的变化,这反倒让他更加冷静,冷静到一直约束着自己的鸟铳队员一动不动。
刚才他费尽心思,不断重复教授鸟铳手火铳齐射的方式,为的就是这一刻,但是他实在没信心等他们打出第二枪。
此地距离朝鲜最近的陆地还有十海里,赵震可不想再感受一次海水昼夜侵袭的冰冷。
那就拼了吧,人总不能束手待毙,任人宰割!
人如虎,枪如龙,一击之下,枪尖就从一名愣在原地的明军身上透体而出。
“为方掌柜报仇!”
身侧响起的是黄胡子的声音,经历过战争的他果然最早反应过来,但是一把长刀却从后跳到了身前,砍在了一名东江士兵身上。
狂喷的鲜血中,露出了吴大彪子的背影。
“王八羔子,给你爷爷拿命来。”
“为方掌柜报仇!”成片的声音在赵震身后响起,那些身影很快越过赵震,他们挥着长枪,短刀、给火炮清膛的木棍、割断缆绳用的匕首,朝着船首的东江士兵冲去!
第二十三章 海战结尾
在宋明儒家的体系下,汉民族越来越体现出官如虎、民如羊的特性,但是唯有一种平民除外,那就是边民。
李自成、张自忠的老营是陕甘边民,多尔衮席卷华夏靠的是辽东汉人。
而在尚家精锐被破了锋锐,自己主将又被暗害的仇恨下,以辽东逃人为根底的陈家伙计爆发出他们最恐怖的战斗力。
沙船之上刀光剑影,杀声震天,各种各样的嚎叫声不绝于耳。
赵震长枪戳在一名东江士兵下腹,那汉子虽然已口吐血沫,但是双手却牢牢抓着他的枪杆。
眼看另一名敌人已经挥刀跑到眼前,赵震只得放弃长枪,顺手从地上捡起一把斧子。
别说战斧招数,就是刀法赵震也一点不会,索性完全靠着体重和身高的优势,大喝一声就劈了下去。
来敌也是位沙场老兵,居然勉强横刀挡住了赵震这一击,只有刀背上那巨大的豁口。述说着刚才一斧的刚猛。
挡住了?那就再劈、再劈、再劈……
站在被劈掉了头颅的士兵身前,半面雪白、半面血红的赵震,突然感到浑身的肾上腺素都在飙升,难道自己就是为了杀戮而生的?
也罢,那就向前杀吧,杀光面前这些吃着辽民血肉的饿鬼。
“砰,砰,砰……”赵震每前进一步,踩踏在甲板上的脚步声都极响,仿佛他的双脚如钢铸铁浇一般有力。
抡起斧子的双臂好像永不知疲倦,每一下都劈得势大力沉,雪亮的斧刃在空中划过,人群中就掀起一道血雨。
不知道劈了多久,不知道劈倒多少人,直到身边再也看不到一个东江士兵,他才发现就连陈家的水手都下意识地避开了自己这尊杀神。
他抬起了双目,看见尚可爱正躲在仅剩的六名军将身后,那些军将拿着刀盾围成一个弧面。
他们刀盾配合地极好,往往在用盾牌挡住对方攻击的同时,后手的尖刀便会从不同的方位刺出,将不断冲过来的陈家水手砍倒。
站在弧顶的那名将官将,腰刀从一名水手的心窝里拔出时,目光和赵震轰然相撞,他挑衅般地用腕子耍了个刀花。
“小子,以多欺少算什么本事,你要有种就过来跟爷爷玩玩!”
黄胡子怕赵震禁不住激,舍下面前敌人就想拉住赵震,结果却见他向后转了身子,朝着艉楼大喊一声:“鸟铳手上前!”
刚才只放了一枪的鸟铳手们早就填充完了弹药,看着自己的同伴不断斩杀来敌,早已手痒难耐。如今听到召唤,顿时飞似的跑上前去。
刚才发起单挑的军将,眼睁睁看着赵震取过一只点燃了火绳的鸟铳瞄向自己,双脚不自觉地就向后倒退一步。
退的不止是他,几乎所有的军将都向后退了一步,因为那十四个鸟铳兵全都举起了鸟铳。
看着黑洞洞的枪口,尚可爱也笑不出来了,大家都是火铳的老玩家,谁都知道这么近的距离,就算自己变身穿着两层甲的鞑子,也扛不住每人两只火铳的轰击。
就在赵震准备扣响扳机,执行大明第一次集体枪决的时候,陈立三的声音从后面突然响起:
“且慢!”
老头子此时已经散开了发髻,一步一摇地走了过来。
短短的十几步若不是旁边有人相扶,陈立三几次就要倒在地上,猛咳了两下后,陈立三艰难地开口道:“尚守备,只要你把那两艘船上活着的伙计交还,老夫必不会与大人有丝毫为难。”
“不瞒陈叔,俺这次是私自出兵,怎敢做留下活口的买卖。按着这个时辰,别说是伙计,就是尸身小子也交不出一具。”见陈立三出来说话,尚可爱强笑道:“不过,陈叔若能放过在下,这次死伤的官兵,我便报个失足落水,抚恤银子我也自己掏了。至于陈叔损失,陈叔叔自去和我大哥、四弟商议如何?”
陈家三条船虽然分属不同掌柜,但是水手间彼此多有交情,此时听尚可爱说昔日伙伴此时已尽数被杀,个个恨得涨红了双眼。
“还我兄弟命来!”吴大彪子抡着长刀就冲了过去,可刚跨出一步,手腕就被陈立三凌空握住,两百斤的汉子硬是被老汉捏得不能再向前一步。
“都退下,让他们走!”陈立三面上一阵挣扎,仿佛花费了全身的力气说道。
包括赵震,甲板上的水手都不可置信地看着陈立三,他们完全无法理解为何要放这些刚才还要杀光自己的凶徒。
黄胡子刚想上去相劝,就被陈立三瞪起的虎目,吓得退到一旁。
尚可爱等人则生怕对方改了主意,只有尚可爱朝着陈立三拱了下手,其他人直到离开船舷的最后一刻,还有断后的人撑着刀盾。
尚可爱船上只剩十几名从不参加战斗的淮安水手,见主将回来便飞速摇橹离开了大船。
沙船上的水手并没有散去,他们静静围着陈立三,没有人说话,他们只是想通过这种沉默要一个说法。
陈立三环视众人,深吸了一口气才道:“众兄弟可是想知道,为何这尚可爱杀我如此多兄弟,就要授首之际,我却将其放走?”
见众人点头,陈立三朝着方掌柜尸身的方向看了一眼叹道:“东江兵有兵额无兵册,为了吃这饷银,尚可爱绝不敢报战损。就是他要以此纠缠,凭着我在皮岛上的些许关系,他也落不得好处。可他毕竟是朝廷挂名的守备,若是伤折在咱们手里,那诸位就都是反贼了。”
听到反贼这个词,众人都低下了头,他们不少人在登州可是有家眷的,若是担上了反贼的名头,那就意味着家破人亡,妻儿老小也要为奴为婢。
一个死了兄弟的水手实在忍不住,跑到他弟弟的身边大声哀嚎起来,那哭声有着伤心,更有着无奈。
“东家,有尚家的船追上来了!”上斗的一声急呼,突然将压抑到了极致的气氛打破。
“好一个言而无信的贼子!”陈立三被气得身子一阵摇摆,转头抓着赵震的手臂道:“此处全赖先生了!”
赵震点点头,方掌柜死了,在没有大副的中国船员体系内,也只有自己这个临时“二副”接过船长的职责。
看着遍体鳞伤,但还挣扎着站立的水手们,赵震深吸一口气,学着方掌柜的口气喊道:“升满帆,向东南辛位打戗!”
按照赵震记住的坐标,此处已离后世韩国的黑山群岛不远,那里有近两千座岛屿,赵震就不信尚家的水师,在那里追得上掌握后世航海技术的自己!
第二十四章 祭奠亡魂
位于后世韩国黑山群岛最西南处的荷衣岛东湾,停泊着一艘巨大的沙船。
大岛恍如陆地,一座山脉将岛屿的西北部完全环绕,从半山腰流出几条细细的河流,直向东南送入大海之中。
沿岸都是黑油油的土地,看不到半点人类开垦过的痕迹,只是偶尔有无数海鸟飞起,才显示这岛上有生命的存在。
沙滩上陈列着四十六具尸体,活下来的水手头顶都系着白色的布带,他们从山丘上将小树砍断,送到船木匠手中,削出一个个不规则的长方形木板。
赵震舔着毛笔尖,在木板上端端正正写下方忠孝三个字,旁边的陈立三依然怀抱着方掌柜的尸体,嘴中喃喃地说着老友的往事,双眼之中一片恍惚。
“方忠孝,辽东铁岭人士,万历九年生至崇祯崇祯四年死。铁岭城破、全家罹难,后于广宁随毛帅下海,战于宽甸、镇江……至其死,大小历三十余战,可堪为大明之烈士。”
那些存于口中的故事,变成铿锵有力的文字,方掌柜的一生如电影般在面前回溯。
陈立三看了以后,一把将木板夺入手中,抱着老友的尸身在那里放声哭嚎。
自从摆脱了尚家舰队之后,陈立三的神智一直不太清醒。
他拒绝了黄胡子要将遇难水手的尸体抛入大海的建议,坚持要让方掌柜入土为安。
赵震也只能放弃了航行到朝鲜的打算,在这个荷衣岛进行停靠。
到了岛上,陈立三更是一句话没说,全凭黄胡子和赵震在主持局面。
写完方掌柜的墓志铭,赵震又唤过那名死了兄弟的水手,“你兄弟性命,何方人士,生卒何年。”
那水手讷讷地回道:“杨三虎,万历四十三年盖州卫人。”
“是否从过军,可曾杀过鞑子,生平可曾做什么感人之事?”赵震头也不抬继续问道。
那水手有些惊慌:“先生这些就够了,小子哥哥就是个贫汉,当不得这些的。”
旁边的黄胡子也跟着劝道:“先生,船上水手都是平头百姓,用不着整这些虚的。”
明代穷人卑贱,死后能有请乡里读书人写个带名字的墓碑,已经是奢侈之举,哪里会有人给他们写什么墓志铭。
“这怎么能是虚的呢,咱们这一船的伙计全是辽东流民,祖宗陵墓尽皆被毁。他们若在这里默默无闻的死掉,那这一家就算是彻底绝了。
而且这里有多少人都是从过军、杀过鞑子的,若是他们将来有家人来此祭拜,谁不希望子孙看见自己一生功业,对着墓碑竖个大拇指,称一句:我祖上就是位为国尽忠的好汉子!
那些没有后人的兄弟,在下面就是见了阎王爷,也可以指着这木牌,让它们不敢把自己投生进畜生道里。
就是黄胡子,若是有一天遭了不测,你想不要向这样一座墓碑!”
要,怎么能说不要!这些水手经年相处在一起,相互之间即便没有血亲,也多有几个过命的兄弟。
对于这些早有拿命换钱觉悟的水手,有家眷的当然看中死后香火,没家眷的谁不想来世投个好胎。
赵震这番话说得声若洪钟,几乎传进了左近的每个水手耳中。
黄胡子再不多话,一把推开那水手道:“先生,俺们队中也有许多好汉子死了,你可否先给他写……”
船上能拼杀的汉子许多,但是会写字的人却只有赵震一个。
不到一刻钟,得了消息的水手,就将赵震围了个水泄不通。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船上带下来的墨汁不知兑过多少回水,赵震才堪堪将这些墓碑写完。
此后的葬礼也顺理成章地在赵震指挥下进行,除了守船的几位碇手,所有水手都被聚集到了墓地。
每当一个水手被放入挖好的坑中,赵震便中气十足地念一遍墓志铭。他极富有磁性地朗诵着死者的过往,勾得人群中响起阵阵呜咽之声。
一锹锹黄土洒下,将一个个年轻的面孔覆盖,等到地面上垒起一个小小的土丘,站在身旁的五名鸟铳手便对天放枪。
硝烟从鸣响的鸟铳中喷薄而出,又被海风吹到空中,像极了坟中的魂灵飞上了天。
水手们没见过这种葬礼仪式,但是他好像有种魔力,即使下葬的不是他们的熟人,自己竟然也会流出两行眼泪。
他们这一代的辽东流民,都是从后金的屠刀下九死余生,逃难途中每天都有人饿死病死,运气不好就死路边,任野狗啃食。
即使他们后来遇到了陈东家,衣食有了着落,在路上死了也不过用草席一卷,挖坑埋了。
若是死在船上,便直接丢在海里,有家室的还能落上点抚恤银子,没家事的只能做那孤魂野鬼。
而现在有了这赵先生,还能有墓碑,还能有这葬礼。他们忽然觉着如果自己死了,也能有这么一场葬礼该多好。
赵震在坟前插好墓碑,回身对着人群喊道:“各位鞠躬,送杨三虎兄弟上路!”
呼啦啦,幸存的五十几名水手伙计一齐弯腰鞠躬,这一躬他们在不是冲各位大人老爷,而是给与自己一同血战的兄弟,这一躬他们鞠得格外的久。
又过了一个时辰,所有的水手都已下葬,赵震喊过吴大彪子。
刚才鞠了四十几次躬的吴大彪子,见到赵震的第一反应竟然就是鞠躬,“先生找俺何事。”
赵震塞给吴大彪子一块木板道:“这块木板是多出来的,等晚上你把姐妹姓名说来,我也给你写一块。她们的尸骸虽然找不到了,但是在这里先立个空坟,来日放进些衣服进去,总是让她们在这世间留下些念想。”
吴大彪子闻言一愣,竟然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死死把那块木板抱进怀里,肩膀上本已开始愈合的伤口一下爆开,流出汩汩鲜血。
“走,跟我治伤去,再这么流一会,你就去该见你妹子了。”赵震拽着吴大彪子的胳膊就往海边走去。
荷衣岛本身就是天然的盐场,在赵震的招呼下,一个个煮盐水的铁锅在沙滩上被竖起。
从王三喜家取回的急救包,里面装着各种处理外伤的简单工具,赵震帮吴大彪子处理完伤口之后,又回身帮其他水手们治伤。
船上没有郎中,只有些不知什么做的止血药,但是刀劈枪刺下来的伤口,哪那么容易处理。此时看见有人懂医术,转眼就有不少水手来找赵震医治。
“给我把他按结实了。”随着赵震的喊声,两名水手死死按住一个伤员,让赵震得以剪掉他伤口处的烂肉。
那伙计渐渐疼得昏了过去,可是转眼间又生生被疼醒了,睁开眼看,正是那个化身屠夫的教书先生,正往他的伤口浇着淡盐水。
方掌柜的坟墓旁,陈立三依然跪在那里,自己的苏绣长袍已经化作灰烬,作为他给老友上路的唯一礼物。
强烈的阳光之下,他看见一个方巾阑衫的身影不断在沙滩上蹲下站起,每走一处,跟在他身边的人就越来越多。
陈立三的脸色慢慢沉下,眼身的温度也渐渐冰冷,他撑着身子就想站起,可是眼前却没来由一黑。
张口想要招呼黄胡子,却见满身是血的汉子也是昏沉沉站在那里,一双眼睛已经有些睁不开了。
“黄护卫,去找赵先生包扎一下吧,这岛上连个鬼影都没有,你不必守着我。”陈立三冷冷说道。
黄胡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向海边走去,只留下一个老者守着那无数新坟。
“老方啊,掌生死之事以竖其威,割疮吮脓收士卒之心,你看着那人像不像当年的毛帅?”
第二十五章 夜谈
当赵震给最后一个水手包扎完,太阳已经一条腿迈入了地平线,海盐晶体反射着夕阳残照,形成了特殊的玫瑰色海面。
自从在船上看过这浪漫景象,赵震就常梦想带一名美女来看,可现在这个梦想超额实现了。
五十八条赤膊大汉把他围在中间,各个都向他投来火辣的目光,就等着这位郎中能够走到自己身边。
没有麻药的外科手术可不是一般人能熬的,杀猪般的嚎叫在沙滩上此起彼伏。
赵震毕竟不是医生,只能为他们做些简单的清创处理,有三个水手没扛过去,直接在这个下午死去。
这还不算完,据他估计,明天这里最少还要再添五座新坟。
陈立三的情况同样不乐观,在登州大牢里受过的外伤,再加上这两天连续的心情波动,老头子先前被人参强撑住的身体,如今已经彻底垮了下来。
若不是黄胡子将他靠在岩壁上,老头现在连坐着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
好在船上补品甚多,女孩胳膊粗的人参赵震都看见了,虎骨、鹿茸也有满满两袋,但他却没胆子给老头服用。
赵震将一碗参汤喂入陈立三嘴中,见老人脸上扶起一丝病态的潮红,他才温声说道:“东家回到登州后,还需找名医诊治,否则势必落下病根。”
“咳咳,不回登州,继续去朝鲜买粮!”陈立三把刚才的参汤都咳了出来。
黄胡子忙在旁边劝道:“掌柜的使不得啊,您这身子可拖不起了,大不了这笔钱咱不赚了。”
陈立三急道:“这不是钱的事,沈家、耿家他们起事的家底就在咱们船上,若是耽搁了他的事,咱们就算回到登州也逃不过耿家的手段。再说,皮岛上那几万人的口粮也都着落在这趟船上了。”
官商这个名头就好比双刃剑,靠着官府,白手起家的他们能做出天大的生意,但是就算你作出了天的生意,照样是官府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爪牙。
陈立三能拒绝吗?他有拒绝的余地吗?
赵震越发觉得不能必须找个机会单干,否则自己就算泛舟海上,也迟早被这些东江军将玩死。
黄胡子讷讷地不说话,陈立三又把眼睛看向赵震:“赵先生,此地去朝鲜还需几日?”
赵震细思片刻,便回道:“此地到朝鲜,最多两日便可达,但是去了恐怕也买不到粮食。”
“咳咳,为何?”陈立三差点没被赵震这话噎得翻了白眼。
“第一,没钱,咱们装银子的船被东江兵截住了,现在船里的都是货物。”
赵震还没说完,陈立三就打断道:“你不知道,沈帅这次装船的货物甚为贵重,只要卖出大半,便足够其所需的粮、银。”
“不知东家觉得在下要是贩米该去京师,还是该去湖广?”赵震却突然向陈立三提了个问题。
“自然是去京师啊,湖广熟、天下足,此话小儿皆知,你去那里贩米那不是取死之道吗?”
“那小子再问一句,貂皮、人参、东珠、鹿茸这些朝鲜就不产吗?”赵震一句话就逼住了陈立三。
陈立三面露挣扎,咬了咬牙道:“低价出售,总能卖得出去的。老朽两年前曾在朝鲜收粮,每担米粮才四钱银子一石,老朽就不信这一船的货物连千两银子还卖不出!”
“当然能卖得出,但是有买粮的钱,我们却没有买船的钱了。两千石的粮食,光凭着咱们一艘小船,可是运不下的。难道朝鲜有送货上门的粮商?”
赵震说得虽然残酷,但又是陈立三反驳不了的事实,一股如山的压力骤然扑倒这个老人面前。
他几乎不用想,若是自己交不出那位东江泰山要出的东西,自己在登州的家眷会碰到什么情况。
他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陈立三多年养成的察言观色的本事告诉他,此人一定知道问题的解决方法。
但是他等了半晌,赵震却一言不发,只是将他放凉的参汤又倒回罐子中加热。
这副恭谨的样子,看在陈立三眼中,却只剩下一个词——待价而沽。
好,你要价,我就给你价,给到你不能拒绝那一种!
陈立三清了清嗓子,朝着赵震一拱手道:“如今老夫突遭此难,又智困力竭,若是先生能够再次救陈家于水火,老夫愿将这艘船作为谢礼,以酬先生重做海贸之志!”
一条船,一条能让自己远离登州的船,这不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吗?
那是在那一刻,赵震却一点也不激动,他只是觉得悲凉。自己孤身来这明末,一点底气与依托都没有,陈立三每个给出的条件,自己仿佛都无法拒绝。
给自己几百两银子,就让他随船出海如是,给自己一条船,就要他为了这次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搏命,也如是。
赵震突然升起一股打工人的悲凉,自己看着越来越风光,实则是就是一个被无形诱饵吊着向前的猎物。
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赵震赶紧弯腰鞠躬道:“在下怎能蒙东主如此厚爱,还请东主收回此言。”
陈立三只是沉吟了一下,便指天说道:“赵先生莫要推辞,老夫这一辈子做生意全凭舍得二字。今日我陈立三指天发誓,若是赵先生能在一月内酬得两千石粮食,老朽便将此沙船赠与先生,如有违背,必让老夫抛尸在外,死不归家,男为盗,女为娼……”
等到陈立三已经开始诅咒自己的孙子,赵震才赶忙打断道:“老东家何须如此,其实到了此刻,小子只有三天不成熟的策略供老东家参详。上策,我们立刻回登州,接上一家老小,择地别居,以老东主现在的身价,也不失一世的富家翁。中策,我等冒险将这皮毛卖到值钱之地,生回利来,再回朝鲜买粮。下策,乘船回皮岛,在沈老太爷面前,跟尚家好好打这一场官司!”
“上策太险,老夫也不想再让子女过那颠沛流离的日子。至于下策,呵呵,没了船的老夫,就像没了牙的老虎,不知如今在沈老太爷面前还值几分价钱。就用赵先生的中策吧!”
陈立三突然觉得面前的模糊局面有了思路,看向赵震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期待,问道:“只是赵先生个,你说的皮毛值钱之地又是何处呢?”
“倭国!”赵震微微笑道。
第二十六章 你们听说过倭国吗
“大家都听说过倭国吧,那里有金银二山,一座叫佐渡金山,一座叫石见银山。每年出的金银都海啦去了,倭国的银子有多便宜,五百个万历烂钱就能换一两银!”
“福建郑家听过吧,就靠着往倭国卖东西年入数百万两。没听过?戚大帅你们总知道吧,当时咱们大明可是靠着一国之力在打倭寇,但那倭寇其实就是个叫汪直的海商组织的。那汪直就靠在倭国的家业,就跟咱大明打了那么些年,啥叫富可敌国,这样的就叫富可敌国!”
“咱们船上这些皮货、东珠、人参要是到了倭国,样样都能卖出比大明高三倍的价钱。还有那些鹿茸、虎骨,倭国男人那活都是一根指头长,就指着这些壮阳的宝贝生儿子呢,你说咱们卖多少钱合适!”
陈立三没见过后世的传销讲师,也不知道什么叫洗脑,他只能是觉得自己新任命的这个船掌柜已经疯魔了。
但是他没料到的是,他的伙计中也有跟着疯魔的:“我觉着怎么也得有二十两银子一根吧?”
“二十两银子?你是看不起倭人吗?一百两那是底价,这还不是你想买就能买,到时候还要拍卖。拍卖知道不,就是得找个清秀汉子拿个铜锣,一张口就是地道的辽东铁岭腔,谁给的银子多就卖给谁!”
陈立三盯着自己的伙计,突然发现他们都如此的陌生,刚才眼中还都是怀念同伴的泪水,此时却好像每只眼里都装着元宝状的银子。
“赵先生,你把倭国说得那么有钱,可是俺咋没见着有多少山东船主往拿那走呢?”
陈立三很欣慰,自己的伙计中终于有清醒的了。
“为啥,倭国是那么好去的吗,当年蒙元还在时,鞑子就贪图倭国的金银,让范文虎那个大汉奸领着十万人攻打倭国,结果因为不熟海路,硬是被一阵大风吹得全军覆没。”
“但是!我手中恰恰就有去倭国的针路,什么大阪长崎,江户长洲,只要是倭国的大港,就没有咱们到不了的!”
说罢赵震就拉过自己用鱼血画出的地图,地图纯手工制作,误差基本在一万公里以上。
不过大多数人还是第一次看见自己生活的区域,上面有自小生长的辽东,有后来移居的登州,有离着现在岛屿非常接近的朝鲜。
赵震指着那像一柄长刀的倭国说道:“既然陈东家把后面的航程都交给我,我就要带着咱们活着的兄弟去倭国搏这一场富贵,也给死了的兄弟带回一笔能让他们儿女成人的安家费。”
眼看着自己的宣讲效果良好,群众们就等着他结束拍巴掌了,赵震却突然话锋一转:“不过,我有句丑话得说在前面。倭国的小娘子手段可是厉害得紧,若是有身板不好的兄弟,还是留在岛上为好!”
是男人就听不得别人说自己不行,赵震无形的就堵死了很多怀疑者的嘴巴。
人群中最激动的是吴大彪子,等众人露出“善意”的笑声之后,他也不顾一身的伤痛,窜起来大声呼喊道:“兄弟们,别说咱东家有命,就是那倭国的小娘子,我老吴也铁了心要会上一会。咱们就舍下这条命跟着赵掌柜去搏他一场泼天的富贵!”
呃,这节奏有点偏,好好的一场项目动员怎么变得这么像山贼起事……
赵震讲得满头大汗,而不过片刻吴彪子带领的水手们就扑了过来,让他变成满身大汉,会议也就在这样“欢乐、祥和”的气氛下结束了。
黄胡子低声问陈立三:“老爷,赵先生说得都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老夫久闻倭国豪富,这些年若不是忙着为东江筹措粮草,我也早想去看看了。”陈立三笑道。
赵震说的,当然是真的,也只能真的。否则怎么能让这群士气丧尽的水手,再跟着自己出海。
第二日清晨,赵震便起来检查伤员,查看船只情况。盘点货物。
所有还能动的船员一共五十四人,其中水手二十七人,护船队二十二人,还有木匠、铁匠、绳匠、竹篾匠、厨子各一。
船况也还可以,方掌柜毕竟是个老船长,沙船的保养做得没话说,除了一些在战斗中被砍折的缆绳,烧黑的船板,这艘船行驶到日本应该不成问题。
货物方面有近四百余张皮子,狍子皮占了一半,余下的有貂皮、鹿皮,甚至还有一张虎皮。
东珠三十颗,其中有七颗分量、品相都是上品。人参接近百斤,鹿茸、虎骨也不少。
沈世魁这次可是为了与黄龙争夺皮岛之主,可是真动了家底了。
除了陈立三越来越重的病,船队的一切都看起来还没那么遭。
不过黄胡子的一句话,却让赵震的心凉了半截,船上的粮食只够五天的了。
陈家船队用得是狡兔三窟的路数,方掌柜坐船装最值钱的货,弱一点的六掌柜装银子,最弱的五掌柜运粮食。
如今粮船被劫,若按赵震原先等伤员至少恢复一半的情况,他们就只能捕鱼打鸟为生了。
赵震又去找了陈立三,老头虽然身子看得见弱下去,但是精神状态好了很多。
等赵震到他身前时,老人正靠着礁石欣赏海岛风光,活脱脱一副后世的甩手董事长模样。
“赵先生啊,你选这海岛可真是个风水宝地啊。有山有水,土沃草肥,全不似皮岛那般荒芜寂寥。”
废话,这荷衣岛当然是风水宝地,后世不但盛产大米,大麦,芝麻,油菜,还产出过一个韩国总统金大中。
赵震略微躬身道:“东主明见,这荷衣岛南北皆有山,可屏蔽海上飓风,又兼几千年无人居住,海鸟齐聚,所以土地肥沃。”
“我看这岛也不小,几乎与皮岛差相仿佛,若是将岛上辽民移到此处,不失为又是一番活人的功业啊!”老头半眯着双眼,仿佛看到了辽民在此耕种的热闹景象。
“东主若有此意,大可在归程时于此设立个寨子,囤积些粮食。招募流民垦殖一年,或可见成效。”
老人的这个建议给了赵震很大的震动,对啊,这不就是一个根据地吗,像荷衣岛这样的岛屿附近不知还有多少,飞禽岛、可居岛哪个不比它大上数倍。
看着赵震陷入沉思,这次倒是陈立三将他拉回现实:“赵先生,你来找老朽何事。”
赵震方才拱手道:“船中粮食不多,在下会于三天后前往朝鲜,不知东主是否有意在朝鲜修养医治。”
陈立三的眼睛反复在赵震脸上游走,过了半天才道:“老朽即将此事托于先生,那么一切便听先生安排。”
第二十七章 务安万户镇守府
海风吹过院子里的树梢,发出阵阵蝉鸣,它又从窗棂的破口吹入,把案几上的灯苗吹得左右摇曳。
眼见坐在上首的罗州牧金正丰面色不虞,务安镇守钟吉赶紧用眼神示意,让老婆为上官添酒。
镇守夫人虽然年过四旬,但生得慈眉善目,一边将温好的酒倒入罗州牧的酒杯,一边用母亲般的眼神温暖着金正丰冰冷的心。
“镇守以如此礼节接待上官,看来是要青史留名啊。”金正丰扫视完桌子上十几个碗碟,重重把筷子放到桌上。
落漆的木桌上,摆着颜色各异的泡菜,精工细作的咸鱼,钟家珍藏多年的虾酱旁,更是工工整整地摆着十只用竹签串起的狗肉。
这桌几乎耗尽家财准备出的宴席,依然让上官不喜,钟吉的乌纱帽中顿时流下了一行汗水。
双手对直平按前伸,钟吉把头贴在地面上道:“下官招待不周,还请牧首大人息怒!”
听到丈夫赔罪,钟吉妻子也赶忙要欠身跪倒,但是州牧却阻止了她。
“罢了,本官素知务安贫瘠,尔等还要担负禁海之责,确实辛苦你了。”
金正丰长叹一声后,居然走出案几拉起了钟吉的手道:“最近济州牧修书于我,言愿派南道水师协理罗州洋面,不知君意下如何?”
州牧大人的微笑很温暖,笑容很治愈,钟吉很想握紧大人的手说一声好。
但是儒家士大夫的操守不允许他这么做,钟吉湿润着双眼,直身正色道:
“大人,不可为人所欺啊。下官上任之时,就曾遇到多起南道水师官兵倒卖走私之事。卑职对外整肃海防,对内严查入乡商贾,方才稳住大局,若是将罗州洋面交给南道水师,必然会有走私商贾扰乱本县人心啊!”
金正丰面色一冷,丢开了他的手,迈着四方步走回了案几之后。
稳住大局?谁的大局?
你务安郡一共就一千两百渔民,有个屁的大局,老子的大局才是被你坏透了!
自从洋面被封以后,罗州两班、富商们的货物全都积压在了本地,他这个牧首已经快被这些人逼得在罗州待不下去了!
不管内心如何气愤,经受过多年儒家教育的金正丰同志,依然保持着相当的涵养,淡淡的问道:“钟吉大人最近还经常给尊师写信吗?”
见上司提到自己的老师,钟吉精神一振道:“是的,下官每月都会给老师寄一篇经义的心得。”
金正丰一口将杯中酒喝进,笑道:“吾刚从王京得到消息,崔鸣吉崔大人已经引咎辞官了,下次再寄信的时候,可要用心打听好地方。”
“什么?大司宪去职了?”钟吉不敢相信金正丰说的话。
自己的老师崔鸣吉不顾生命危险,亲自到黄台吉营中与女真人议和,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金正丰阴恻恻笑道:“做下与胡虏议和这样的丑事,只是这样的结果,还是王上仁慈啊!”
作为大明的第一忠粉,朝鲜不但学年号,学礼节,甚至就连党争都学了过去。
钟吉就是强大的西人党安置在全罗道的一颗钉子,死死地锁住了身为南人党大本营的海贸商路。
如今崔鸣吉的倒台,终于让金正丰出了一口恶气,看着不敢置信的钟吉,金正丰恶狠狠地咬了一口狗肉串。
狗肉很瘦,瘦到塞牙,除了钟吉的老婆,金正丰就没在务安府看过一个胖乎点的生物。
外间突然传来几下轻轻的脚步声,随即便听到家奴的声音:“老爷,有艘明国巨船企图靠岸,他们自称是来买粮的,还带来一把扇子。朴巡缉特让我带回请您示下!”
钟吉伏在地上,抬头看向上座的金正丰,对方正皮笑肉不笑的看着自己。
钟吉很想回绝,大明早已传过口谕禁止一切明船来朝鲜贸易,对方又没有提供王京的官帖,熟读刑名的他几乎第一时间就能判定对方是走私船。
但是看看自己那顿吃斗米的老婆,他还是咬牙告了个罪,从来人手中接过纸扇。
打开看了一眼,钟吉的脸上便满是挣扎之色,片刻之后,终究还是换上了一张笑脸,双手捧着扇子躬行到金正丰身前。
“此扇上有登莱巡抚关防,兹事体大,还请牧首大人定夺。”
金正丰接过扇子,却是睁大了眼睛,年初他刚接到宫中传来的买船公文,上面便有这关防。
“镇守大人,既然上国重臣遣使来访,你就准备一下,速将船只引到岸边,本官要亲自接见。”
木浦村外的海面上,一艘挂着五面风帆的大船正缓缓驶来,船侧长桨起伏,将蔚蓝色的海水搅出滚滚浪花。
这片荒僻的海滩原来有些走私船队经停,老百姓还能做些贩卖生鲜、娱乐住宿的小生意。
但自从新镇守上任以后,厉行禁海,这下不但小生意没得做了,还得让自家汉子坐着木板拼成的小渔船出去巡海。
如今见终于有船靠岸,木浦村的百姓们轰动了,大家像盼亲人一样终于盼来了走私船,
小伙子们背来了家乡菜,姑娘们穿起了赤古里,还特意给外露的胸脯拍了粉,就打算趁着这个时机拉动一下村里衰败的经济。
今天的镇守大人也转了性,居然没让官兵驱赶大家,只见他穿着红色圆领官袍,迈着四方步亲自迎到了码头上。
随着士兵的一声号令,沙船放下一条宽宽的木板,十个身着红色东江军服的高大汉子率先登上了栈桥。
身背鸟铳的他们快速分作左右两列,几乎以等距的间隔相对而立,其高大凶狠的面向,整齐快速的动作,瞬间吸引了码头的众人。
很快,伴随着一声拖长音的预备,红衣汉子们纷纷下枪装药,十人动作竟有如一人。
几息的功夫,刚刚组建的红色通道上便架起了一片枪林,看得等待生意的朝鲜村民们纷纷叫好。
“砰!”枪举成同一高度的士兵们一起扣响了扳机,栈桥之上顿时响起了清脆枪声。
十只火枪一同击发,听在码头众人的耳朵里,简直如天上惊雷在身边炸响。
能逃跑的,都是平日里最胆大的,大多数人都是傻呆呆地站在那里。
终于开始变淡的硝烟中,露出了一行人马,缓缓走下沙船。
“黄胡子,再凶一点,鞑子什么样,你就装成什么样,要记住,在朝鲜咱们就是天朝上国的人。”
经过四十几次葬礼的训练,已经习惯典礼式放枪的鸟铳队绝对是赵震唯一能拿出手的队伍。
看着见了官后有些畏缩的黄胡子,赵震低声提醒道。
做戏就要做全套,自己既然想拉起登莱巡抚的虎皮,那就得带着点大明官商的跋扈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