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祠堂教女(加更)
南方的雪,下得快化得快,不过是半天光景,已经四处湿漉漉的像是下了一场大雨。
屋檐边淅淅沥沥,一个不留神就滴在了人头上。
祠堂里点着烛,齐刷刷的四个蒲团上,直溜溜的跪着谢家四姐妹。
翟氏手握荆条,板着脸站在一旁,好半天了,才痛心疾首的说道,“都怪阿娘见识浅,平日里看娇了你们。谢家家风清正,虽然是几代农耕,但个个硬气,修为持正。若是你们阿爷还在,定是要将你们一个个的打出门去。”
兄妹四人战战兢兢,不敢出声。
“景泽,你是长兄,且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景娴她……到底!”翟氏说着,猛的拍了一下桌子。
谢景泽这才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绕,赶忙解释道,“阿娘,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也不是我袒护娴娘。这事儿说来说去,都要怪我。今年春日,我生辰的时候,请了同窗来家中小聚。徐子宁来得早,在花园里瞧见了正在收集晨露的娴娘。”
“徐子宁对娴娘一见倾心。那会儿恰逢徐夫人想在给他说亲,他便悄悄借了宋光吾的路子,求了宋夫人提了娴娘,不久徐夫人便遣人透了口风给您,有意上门提亲。我想着,子宁性子温顺,又喜读书知上进,日后未必不能功名在身。”
谢景泽口中的宋光吾,乃是宋知州的儿子,宋光熙同宋光瑶的哥哥。
“他又对娴娘有真感情,如何不比那些未曾谋面的男子好上万分,两家长辈又都十分乐意,便没有阻止他在娴娘跟前晃悠。可是他们几乎没有单独会面,每次也就是徐子宁托我带一些不值钱的稀罕玩意儿,我再让娴娘,回他一份芸豆糕。”
“后来徐家走了宫中杜娘子的路子,要升迁了,徐夫人突然改了主意,徐子宁着急得要命,最后在家中绝食了十日,方才说动他阿娘改了主意。”
谢景衣简直无语了,还绝食十日!一个大老爷们,遇到问题就是绝食?他咋不一哭二闹三上吊呢?这种人不行啊!早知晓有这么一出,今日的冰鱼宴,去都不用去的!
“徐子宁用心良苦,自觉让娴娘受了委屈,拉着我一道儿选了一支簪子,我发誓就是一根普普通通的簪子,当做是兄长的挚友送给妹妹们的见面礼,都不会被人说嘴的那种银簪子。”
“徐子宁苦苦哀求,我想着他们两个人马上就要定亲了,私下里见上一面,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因怕误了阿妹的名声,我还特意让徐子宁坐了我们自己家的马车……阿娘我当真不知徐夫人是这等黑心肠子,娴娘是哥哥误了你!”
谢景娴眼泪唰唰的掉,脸苍白得像是鬼一样,“阿娘,是我错了,我……今日险些让谢家蒙羞,女儿羞愧难当。”
翟氏闻言松了口气,她将手中的荆条一摔,走了过来,一把抱住了谢景娴的脑袋,“我的儿,阿娘不怕丢脸,也不怕你阿爹做不了大官,阿娘就怕你们几个过得不太平。”
“音儿是心大,囡囡压根儿没有心。而你心思最重,有什么事情都闷着不说,阿娘就怕你当真把一颗真心给了徐子宁,那这一辈子就毁掉了。”
“你不知晓,这世间对男女极为不公,你私会徐子宁的事情若是被人捅了出去,他不过是平添了一桩风流韵事,后宅里多了一个女眷。而你呢?一辈子都要被人指指点点的戳脊梁骨。”
“你大兄是儿郎,不知晓。咱们女人嫁人,看的不光是夫君,还要看那婆家。有那不生儿子就休妻纳妾的,不要嫁;有那小肚鸡肠阴阳怪气,喜欢磋磨人摆架子的也不要嫁;有那妯娌成群小姑尖利满地鸡毛的也不要嫁。”
“夫君在外头风流,女子却是常居内宅,同婆婆妯娌小姑子相处的时日,比夫君可长多了。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那么一点点的感情,时间久了就磋磨得一干二净了。就算如今徐子宁待你真心,可日后呢?”
“但凡徐子新同徐夫人同你发生冲突,他都要绝食十日来维护你么?”
“你听阿娘说句真心话,这事儿就当是过眼云烟。徐子宁再好,徐家也是狼坑虎穴。这世间好儿郎多得是,这个不好,扔掉,下一个更乖。”
谢景衣毫不犹豫的啪啪啪的鼓起了掌。
只不过阿娘啊,你要是把那句囡囡压根儿没有心删掉,那我觉得你句句珠玑,赢过孔孟!
要她说,嫁什么人啊!她一个有吃有喝的富贵人家的小娘子,做什么要吃多了去侍奉夫君侍奉公婆,还要生孩子斗妯娌?简直想想就要长一脸皱纹了!
何不立女户,寻那几百仆人伺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只是她不敢说,她怕翟氏要用荆条抽死她!
翟氏瞪了谢景衣一眼,松开了谢景娴的脑袋,用帕子擦了擦眼泪,“阿娘先头生气,连鱼生都没吃就走了。如今听了你们言语,放心了一大半,肚子都饿了。你们好好在这里跪祠堂思过,阿娘去用饭了。”
谢景衣同谢景泽自觉有愧,谢景音同谢景衣倒是慌了,“不是,阿娘,我们两个也要跪?”
翟氏头也不会的摆了摆手,“知情不报,跪一个时辰。”
翟氏一走,祠堂里一下子变得沉寂了起来。
谢景衣抠了抠脚底下的蒲团,抠出了咔嚓咔嚓的声音,这蒲团有些老旧了,随便一扯便烂了。
“谢三囡,你能别抠了吗?跟老鼠啃桌子角似的。”谢景音不服气拍了谢景衣的蒲团一下,结果戒指一挂,那蒲团哗啦一声,又烂了一角……
“唉,我是在思考人生罢了。徐夫人为何看不上咱们?说到底,是咱们太弱了,若是大哥中了状元封侯拜相,二姐你成了豪门宗妇,小妹我成了一手遮天的大人物。那徐夫人就是再精怪,不也得对咱们客客气气……”
谢景泽的手一紧,“并非一日之功。”
谢景衣又扯了一块蒲团,“但可以做长远计。阿爹多年未升迁,如今已经积累够了功劳,京城来信,从三择一补徐通判的空缺。阿爹势在必得,这是第一步。”
“春闱三年一次,还有一年时间,大兄头悬梁也好,锥刺股也罢……待大兄金榜题名,小妹我在京城最豪华的樊楼,为你摆下三天三夜流水席!”
谢景音一听,忍不住怼道,“你哪里有钱,还夸下这等海口!”
谢景衣看了她一眼,谢景音忍不住脖子一缩,她明明不想听谢三囡教训,怎么像是遇到夫子一样,忍不住要聆听教诲!
“二姐姐成日里说自己要嫁高门大户,做宗妇。倘若当真有一个机会摆在你的面前,你自问自己做不做得了?见到官家该如何行礼,坐立行走该以何等姿态?逢年过节不同的人情往来该如何应对?你可知晓?”
谢景音一梗,嘟囔道,“我又没有学过,如何知晓?”
谢景衣点了点头,“可不是。那你还不赶紧学起来,别白瞎了你一张脸啊!”
谢景音惊讶的看向了谢景衣,“囡囡你当真觉得我可以?”
谢景衣从怀中掏出了一面小铜镜,“只要照镜子,你没有什么不可以。”
谢景音瞟了一眼,“我可以!”
今日又是被自己美到的一天!
第十七章 振臂一呼打鸡血
十八岁的谢景泽,看着黯然神伤的大妹,差点爱上自己的二妹,还有振臂一呼又给一人打了鸡血的小妹,深深的觉得,大约不到二十八岁,他就要掉光头发,秃了。
这世道,男子是泥,想铸成长城也罢,造成关公像也好,亦或是万事不想,只想做那给贵人守门的石狮子,只要你想,那都是可能的。
女子却是水,被装在了桶里,一出生,就看尽了一生。
他的阿妹,要成大江大河,而他就应该成为河床,成为河堤,是她们最有底气的依靠。
谢景泽突然有些庆幸,在科举之前,他被徐家人打醒了,不然等入了官场,迎接他的,一定是现实狠狠的毒打。
“阿爹如何能够拿下通判之位?”谢景泽问道,这话一出口,他又有些懊恼,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他竟然莫名其妙的觉得,小妹谢景衣是一个值得信赖与依靠的人。
天知道,她不过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罢了,哪里知道这种官场上的事情。
谢景衣一听,认真的说道,“咱们大陈官员升迁,第一磨堪,也就是论资排辈,这一点,阿爹资格深,往年考评也十分的优异,今年理应升迁;第二历纸,平日功绩都白字黑字的记录在纸上,由上峰考评,吏部核查;第三巡视,上头派特使来查,不实者降级,优异者升迁。”
她说着拍了拍手,“当然了,这些都是场面上的话。总结起来,就是朝中有人好办事。阿爹老实得很,平日里不会溜须拍马,也不拉近关系。虽然持身正有风骨,但是升迁难,要不然能在富阳县蹲这么些年?”
“今次决定谁能够升通判的,一共有三个人,宋知州,徐通判还有新来的齐国公。今日冰鱼会,也不是没有收获,我发觉宋光熙同我十分的投契,毕竟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徐子新……总之宋知州就交给我了。”
谢家三兄妹瞧着谢景衣侃侃而谈,一个个的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徐通判府今儿个做事太不讲情面,咱们虽然不能立即打脸回去,但是总归得先讨一点利息。徐子宁搞出这么多事,不割肉做交代也太便宜他了。大兄,这个就交给你了!”
谢景泽一惊,他正听得认真,怎么就交给他了,两府都要老死不相往来了,他能怎么说动徐通判,难不成拿刀架在人家脖子上?
“我总不能绑了徐子宁吧?”
谢景衣鄙视的看了谢景泽一眼,她这个哥哥极肖父亲,太过板正不够圆滑,理应多遭几次毒打,就知道怎么生存了!
“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但会搭进你的仕途,得不偿失。大兄听我的,保证徐通判捏着鼻子也得给我阿爹写个上佳!”她说着,凑到了谢景泽耳边。
谢景泽听得一会点头一会摇头的,消化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会不会太缺德了?”
谢景衣哼了一声,“明明是他们缺德,我们这是合理索要赔偿。你先上,不行换我上。”
“那齐国公府呢,谢三囡我告诉你,你别去惹齐二郎,会被群殴的。”谢景音听得跃跃欲试,“那我能做些什么?”
谢景衣摆了摆手,“齐国公不开口说我阿爹不行,就是成功了。不用理会。二姐你且放心,不久就有件大事,只有你能做。”
谢景音满意的挺了挺胸膛,响亮的吼了一声,“好!”
祖宗牌位前的香被她这么一震,掉落了三坨灰。
谢景衣瞅了瞅有些低落的谢景娴,咳了咳,“大姐,我同二姐都糙得很,平日里别说帮不上阿娘的忙,不捣乱就不错了。阿爹同哥哥都出门在外,内宅事务,缝衣送饭这等事情,也只有大姐姐做得来。就拜托大姐姐了。”
谢景娴的眼睛亮了一些,抿着嘴点了点头。
翟氏向来都是一口唾沫一口钉,说跪一个时辰,就绝不会半个时辰就心软。
不过兄妹四人讨论的热火朝天,就差起舞了,倒也不觉得难熬,一直等到肚子咕咕叫了,方才发觉已经跪到双腿发麻了。
谢景衣先是坐着揉了揉脚,然后站起来抖了抖腿,“大哥大姐,你们先跪着,我们出去用饭了。”
谢景音亦是拍了拍肚子,毫不犹豫的朝门口走,“一会儿我叫人偷偷的给你们送饼子来。”
至于什么兄妹同甘共苦,陪罚跪?不好意思,她们大大的心里从未有此念头。
“小娘,咱们今日还去兴南街么?”看着谢景衣用完了饭,青萍一边收着碗筷,一边问道。
谢景衣用帕子擦了擦嘴,“去,当然去,为何不去?早一日做出新布来,早一日赚钱。待我换件衣衫,咱们还骑驴去。”
“可是夫人才刚刚生了气,咱们就自己个出门,会不会……”
“那怎么一样?我可是去做买卖的,阿娘像我这个年纪,也一样的出入布行呢。咱们光明正大的上街,有何不妥当?再说了,我才十三岁而已,没人把我当女子看待。”
青萍听着,偷偷的打量了一眼谢景衣。
十三岁的谢三娘子,一张又白又嫩,眼睛里像是落了星辰,刚吃完饭太过激动,腮边还红红的。明明之前对付那京城里的来的骗子嬷嬷,还有昨日雕版的时候,威武霸气超过家主。
可一笑起来,怎么看怎么像是年画上的福娃,亲切得让人会心一笑。
十三岁在官宦之家,是既可以稳重到独挡一面,开始谈婚论嫁的年纪,又是能够得到包容的孩童之时,颇为微妙。
……
不会儿的功夫,谢家的侧门里,骑驴少女晃悠悠的就出了门,今日天气甚好,便是那小青驴也欢快了不少,不时摇头晃脑的,好不高兴。
兴南街比起下雪的那日,热闹了不少,大布坊里的伙计,忙得热火朝天的,姚掌柜一瞧见那驴子,赶忙迎了出来,激动的说道,“东家你可来了,小的一双眼睛,都要望穿了。李染师已经请过来了,正思量着呢,那东西太好了,他吓得不敢动手。”
谢景衣满意的收下了姚掌柜的奉承话,“只不过是开始而已。这里说话不方便,咱们去后院说。”
姚掌柜点了点头,叫了伙计帮谢景衣拴驴,乐呵呵的引了她往后院去。
不过几日功夫,这里已经大为不同,院子里已经摆好了几口巨大的染缸。一个穿着褐色短打的老者,正瞅着那雕版,揪着自己的胡子。
“可是有什么问题?”对待这种匠人,谢景衣颇为心得,他们都不擅长寒暄,最喜欢的就是单刀直入。
李染师果然头都没有回,“这还是我头一回见到如此生动的图案,花板是好花板,用来染粗布,真的是委屈它了。只不过可惜了,光有花板不行,夹缬的染法,在民间只有少数人知晓了。老夫略知一二,但是染坏的几率太大,故而迟迟不敢下手。”
第十八章 谢三囡卖布
谢景衣有些意外,夹缬很简单,宫中尚服局司衣司任何一个小宫女儿都能够染,只不过染的品质有些不同罢了。没有想到,在民间竟然已经失传到这等地步了。
“左右不过是粗布而已,咱们染一次试试就知道了。李染师是行家,这雕花板虽然精美,但图案寓意恰恰是最适合粗布的不是么?”谢景衣说着,伸出手来,摸了摸那夹花板。
院子里静悄悄的,姚掌柜的女儿姚圆娘坐在门墩上,守着门,不让闲杂人等闯进来。
李染师点了点头,撸起了袖子。
他先是取了一块花开富贵的花板,小心翼翼的将白布铺平了,夹紧绷直在花板上。这花板,乃是镂空的,花儿层次饱满,活灵活现,若不是没有香气,简直就像是真的一般。
最妙的倒不是雕刻工艺,而是这打样之人,绝对不是什么籍籍无名之人能够画出来的。
但是谢景衣说得没有错,这花样虽然寓意好,但是略显饱满俗气。如今大陈的贵人们,喜欢的都是低调的奢华,金丝绣衣襟,却不绣满,大段留白。
绣花儿,也不像前朝一般花团锦簇,倒是喜欢将名家画作绣在衣上,自带风流,十分雅致。
“接下来的,我也只是听我阿爹提起过,在镂空处抹上石灰同米糊……之前少东家没有来,老夫在布上试过一下,会有脱落的迹象,染出来很斑驳。”
谢景衣恍然大悟,试探着说道,“许是调配的比例不对。米糊熬出不易,遇水容易脱落,可有其他的用来替代?大体的方向,是肯定没有错的。咱们以灰浆透过花板糊在布上,待干了之后。放进染缸中染蓝,然后刮掉灰浆,就会出现蓝底白花纹。”
李染师若有所思起来。
“三娘子,不知道豆浆可不可以?豆浆滴在衣物上了,会结白浆,不好清洗。”站在一旁的青萍竖起耳朵听着,这问题她会啊!谢家经常喝豆浆,谢景衣小时候,可没有少弄脏衣衫。
李染师点了点头,激动的说道,“对对,豆浆可以。而且我还有一个想法。咱们有花板,何不直接在镂空处染色,不再进染缸,那样岂不是可以得到白底子蓝花布?”
谢景衣顿时满意了。
不是她有什么先知先觉的本事,上辈子即便没有她,再过几年,民间也全都是这种蓝白花布了,又叫“药斑布”。能够在穷苦百姓中风行起来,就说明它不复杂,染布成本低,失败的可能性低。
只要有人画好了图案,刻成了板,知晓浆粉的配比,那么做出来就不是难事。
到最后,拼的不过是谁家的花纹更美罢了,对于这一点,不是谢景衣自夸,她一骑绝尘不带怕的!
这不像李染师这等经验丰富的老匠人,轻轻松松就能够举一反三,只要她引人上了路,还愁没有钱赚?
“李师傅大才!青萍聪慧!”谢景衣赞叹道。
李染师古铜色的脸红了几分,有些结结巴巴的说道,“我不过是随便想想,也不知道做不做得出来。全靠少东家拿来的花板好。我现在都手痒痒,恨不得立马染出布给少东家看。”
谢景衣点了点头,“交给李师傅,我就放心了。只是在染成之前,还请不要外传,便是我外祖父那边,也先别提,省得叫他们空欢喜一场。”
李染师的神色慎重了几分,“小的懂行规。”
翟氏的大布坊,虽然也叫大布坊,但是同翟家的那个,实际上已经是两家了。手艺人若是不受规则胡乱泄密,那可是要被行当所不容的。
姚掌柜也很高兴,“说来巧了,我家娘子今儿个才磨了豆浆,快过年了,打算做点豆腐,炸油豆腐呐,正好先用上。”
他说着,不一会儿便从厨房里提了一桶豆浆出来。
李染师万事俱备,立刻专心致志的开始染起布来。
谢景衣接过姚掌柜递过来的甜豆浆喝了一口,“这布该定什么价格,该如何卖,姚掌柜是行家,由你来定。趁着布还没有染好,这几日我有两件事,要交给你去办。”
姚掌柜一愣,“少东家尽管说!”
李染师忠厚老实,想得不多,可他是做掌柜的,见过多少人多少事。谢三娘子昨儿个才说夹缬之事,今日就能拿出花板来,可见不光是对打花板,还有染布的方法,都一早就成竹在胸。
她来问他也好,让李染师说出新想法也罢,都只是一种御下之道。
这小姑娘只有十三岁而已,就已经如此精干沉稳,让他的心觉得踏实无比,当年他阿爹跟着翟老爷白手起家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么一种心情呢?
姚掌柜的心情有些复杂,又补充了一句,“少东家您说。”
“第一,你先叫人去查访一下,看这临安城里,有没有什么豆腐西施?面条西施之类的美人儿。十里八乡的小村庄里,哪几个村花的名头最响亮。若是有要成亲的,就更好了。”
姚掌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少东家你小小年纪就想欺男霸女,觊觎村花的美貌!要不得!要不得!
他想着,说话都有些结巴起来,“问这个做什么?”
谢景衣笑了笑,“当然是做买卖,还能干什么?”
姚掌柜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少东家是想先把这花布卖给这些美名在外的小姑娘?她们平日里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若是穿了咱们的新布,一定会引来其他小娘子效仿!妙!那第二条呢?”
姚掌柜一下子就想通了关键之处,更是高看谢景衣一眼。
“第二,那花板里,有榴生百子之类的适合婚嫁的吉祥图案。寻那些村长里长家的,出嫁娶妇。便说在江南路汉中等地早就传开来了,女子出嫁的嫁妆里必须有三样东西方才体面,红花被蓝门帘花衣裳。”
“至于这被子要几床?门帘图案来几套?花衣裳春夏秋冬四季什么的……当然是买得越多,福气就越多呀!若是能够有几匹花布压箱底儿,那就百子千孙都是福啊!”
姚掌柜深深的看了谢景衣一眼,奸商啊,比他还奸诈啊!
这若是当真成了俗例,只要有人婚嫁,那他们的布就不愁卖了。
“会不会略有一点儿坑人?譬如有的人家是真穷,原本随便翻点老陈布,也就当嫁妆了……”
谢景衣摇了摇头,认真的说道,“我这是为了小娘子谋福利呢!这村中,只看重儿郎,嫁女恨不得昧下聘礼,随便几根乱草打发了人的比比皆是。这样怎么着,也能有衣穿,有被子盖,有门帘遮羞,有了新嫁娘的体面!”
姚掌柜的脑袋有点晕,真的吗?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呢!
不过他也想给圆娘囤点花布做嫁妆是怎么回事?少东家的张口说出的不是话,是迷魂汤吧!
第十九章 吓得打嗝
姚掌柜没忍住,又提出了另外一个疑问,“少东家,这样虽然是好,但是一个姑娘,也不能日日出嫁,说来说去,光靠普通人零零散散的买,赚不了什么大钱。咱们的布这么好,何不卖整船整船的买给外地行商?”
两浙路布业发达,有不少外地的商贩,都会来这边拿布,纵使布行遍地都是,也不愁生意。
谢景衣看着姚掌柜,那是又满意又痛心。
满意的是,这个人想得周到,不满足于蝇头小利,也不会就拿着东家的话当圣旨,抽一鞭子动一下。
痛心的是,为人实在是太过板正。这也是做久了的老人常犯了毛病,因为经验丰富,什么都依循旧例,有时候未免不够灵光。
“同样是女子,行首娘子为何比普通的花娘要贵那么些?当真就比其他人美上十倍百倍千倍么?”
姚掌柜老脸一红,我也没有去过勾栏院啊,哪里知道?
不对啊,少东家小小年纪,怎么又是村花又是行首娘子的,果然觊觎美人之心不死啊!看来日后不能要圆娘出来伺候了!
他想着,咳了咳,“行首娘子名气大……”
刚说完这七个字,姚掌柜便恍然大悟了,“少东家是想咱们先把这花布的名头打出来了,然后大批量卖给行商的时候,更加有利可图?”
谢景衣点了点头,“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再则,这个染布的方法并不算太难,你也说过了,洛阳那边已经有人开始染了,不过染的是绸缎。咱们大陈人,最喜欢跟风了,姚掌柜应该也能够想到,过不了多久,这临安城里,各种参差不齐的花布都会出来了。”
“咱们既然占得先机,就得把这个老字号,头魁的名号给坐稳了。要日后别人一想到花布,就立马想到兴南街大布坊。但凡是家中宽裕的,都要买兴南街大布坊的,因为正宗又体面!”
“这第三,姚掌柜觉得,凭借李染师的一己之力,还有我阿娘那个小小的染布作坊,咱们能够染出多少花布来?”
翟氏出嫁之时,虽然嫁妆丰厚,有田庄有铺子,但翟家并非只有她一个女儿,不可能把祖宗基业都陪嫁了不是。
“东家是想拿着这染布的法子,去找翟老爷……”
“没有错,有两句老话说得都对。一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二是亲兄弟明算账。就算有人想要几船货,咱们也做不出来。扩大染坊的话,担心有那些不知根底的人潜伏进来。再说了,我阿爹做官,不可能久居临安,指不定哪日就调到别的地方去了。开大了染坊,日后不好打理。”
“不如把这布的名头打出去了,咱们有了本钱,同外祖父家谈条件,分红。”
染布坊谢景衣自己个是要做的,只不过她另有章程罢了。一口气吃不成胖子,得姚掌柜先把这花布的事情办妥当了,才有下一步。
姚掌柜越发的慎重起来,此刻已经对谢景衣那是五体投地,一万个信服了。
他自己个就是从翟家出来的,如何不知道那翟家也不是铁板一块。
翟老爷一共生了二子三女,其中长子翟关平,以及长女翟金花,也就是谢景衣的母亲,乃是原配夫人所生。
次子翟关军,三女翟铜花乃是续弦夫人许氏所生,二女翟银花是小妾张氏所生。
谢景衣若是一早拿了布去找翟老爷,以翟老爷的眼光自然会给她一个好价钱。但未免有人会不服气,说翟氏出嫁女回来占娘家便宜,扯出一地鸡毛来。
等到大花布的名头打出来了,翟家找上门来了,谢景衣既能够多拿钱,也没有人敢说嘴!
姚掌柜想着,对着谢景衣拱了拱手,“姚某一定不负东家所托。”
谢景衣笑着眨了眨眼睛,“等咱们赚了大钱,我给圆圆姐办嫁妆。”
姚掌柜心中一暖,看谢景衣的眼神都和蔼了起来。
……
今日一耽搁,时辰已经不早,染布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谢景衣并非事必躬亲之人,小坐了一会儿,便领着青萍出了门。
太阳微微有些下山,余红漫天映衬得残雪都变成了粉红色,让人的心情都舒畅了起来。
谢景衣骑着小毛驴儿,晃悠着回去,见那有卖胡麻糖的小贩,又买了一包同青萍分吃,主仆二人一路甜滋滋的到了巷子口。
远远的,便听到了门口有争吵声。
“今日多有得罪,还望小哥放我进去替我阿妹道歉。子宁惭愧,谢……”
谢景衣脸色一变,跳下了毛驴,“徐公子还请回吧,这天色已经晚了,再不回去,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的,岂不是又要怪到我们头上来?”
徐子宁原本脸就白皙,被谢景衣一说,臊得耳根子都红了,“三妹妹,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还望三妹妹帮我美言几句。我阿妹她年纪小,惯不懂事,我已经狠狠的骂过她了,你若是不解气,明日我领着她登门道歉。”
谢景衣笑着摸了摸小毛驴的头,“徐公子只有一个妹妹,哪里来的三妹妹?子新姐姐年纪小,大家都理应让着她的。明日登门道歉?那我就等着了啊!”
徐子宁羞得差点儿要钻进地缝里去,徐子新年纪不小了,不说谢景衣了,就是比谢景音都要大上好几个月。
谢景衣眼皮子一翻,看了门房的一眼。
真是不中用,半点她的威风都没有,随便来个阿猫阿狗,都能整得他们忐忑不安,左右为难的,见着她来,跟见到了大救星似的!
“还愣着做什么,天都要黑了,还不把我的驴给牵进去。家中只有我阿娘同我们姐妹三人,不早些关门闭户,若有那登徒子路过,岂不是遭人非议?以后没事,都把门给我关好了!”
“如今冷得要命的,也不用你们在门口守着。”
门房一听,感激涕零,大吼一声,“诺!”
谢景衣揉了揉耳朵,简直要聋了好吗?这一个个的,都是跟她二姐学的吗!
谢景衣刚要迈腿,感觉身后一凉,她回头一看,只见在巷子深处,柴祐琛正站在那里,意味深长的看着她!
天渐渐的黑了,最后的霞光打在他的脸上,让他棱角分明的五官,也变得柔和了起来,乍一眼看上去,竟然有几分模糊之感,跟鬼一样!
“嗝……嗝……嗝……”
谢景衣有些气恼,这厮有病吧,都把她吓到打嗝了!
不是她自恋自大,这几日她算是看出来,柴祐琛这是盯上她了!可是为什么?她有什么值得他图谋的?
第二十章 离开我儿子
谢景衣有些不服气的盯了他一眼,“嗝……嗝……嗝……”
霞光之中,柴祐琛的嘴动了动,像是说了什么,等到门房注意到谢景衣的视线,看过去的时候,巷子里已经空空的,一个人影都没有了。
谢景衣微微的蹙了蹙眉,不动声色的朝着门内走去。
长长的青石板路上,只剩下徐子宁一个人呆呆的站在那里,渐渐地被黑暗吞没,一丝儿都看不见了。
谢景衣换了身便服,又梳了个简单的发髻,朝着汉光庭走去,如非特殊情况,谢家夜里都是在这儿摆饭的。
青萍挑着灯笼,一晃一晃的走在前头。
“站在门口,我便闻着酒酿的香气了,可卧了蛋?”谢景衣脱下披风,净了净手,寻了最下手的位置坐了下来。
翟氏还有谢景音都坐下了,谢景泽同谢景娴面有戚戚的站在一旁耷拉着脑袋,显然刚刚又被翟氏狠狠的训斥了一顿。
“就你贪吃又贪玩!宋知州夫人三日后生辰,宋大娘子今日下午派人来给你补了帖子。”
谢景泽闻言猛的一抬头,看了谢景衣一眼,见她毫不意外的咬了一口鸡蛋,又咕噜噜的喝了一口酒酿,心中更是难以言喻。
宋知州夫人的生辰宴,早早的就下过帖子了,只邀请同他们府上往来比较多的人家,他们一次都没有收到过。
谢景衣刚说宋知州就包在她身上了,宋光熙的帖子,就送上门来了。
“你去了之后,可别像在徐家一样口无遮拦,把人又给得罪了。”
谢景衣撅了噘嘴,给了翟氏一个安心的眼神,“阿娘,要比口无遮拦,谁比得过宋光熙?再说了,她八成就是瞧上了我这张嘴,觉得我们二人臭味相投,这才想同我亲近呢!”
翟氏无奈的摇了摇头,她竟然觉得谢景衣说得有几分道理是怎么回事?
“总之,谨言慎行!”她想着,又忍不住再强调了一遍。
谢景衣点了点头,“知晓了。”
夜间用得不多,不一会儿,众人便散了去。
谢景衣提着裙角,看着谢景娴同谢景音走远了,这才喊住了谢景泽,“阿哥,我回来的时候,瞧见徐子宁站在我家门口了。他这个人,可真不通人情世故。他死赖皮的不走,旁人若是瞧见了,该如何说我们府上的小娘子?”
“我来的时候,他还没有走,也不知道要站到什么时候。”
简直了,就算同他没有什么纠葛,他那一副……我的心上人啊,你别慌,不怕他们棒打鸳鸯,只怕你多加思量,我恨不得翻过墙,来见我美丽的姑娘……的登徒子模样,都要被人以为有什么不得不说的风流韵事了。
若当真一往情深,又如何会让她出于不堪之地?
谢景泽拳头一紧,咬了咬牙,“就按你说的做,我去寻他,速战速决。”
他说着,四下了看了看,努力的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狰狞,平稳了脚步朝着门口走去。
谢景衣看着谢景泽的背影,眼眸一动,朝着自己个小院子走去,木屐打在回廊之上,发出笃笃笃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
翌日一早,又是一个大晴天,前几日落的雪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似从来都不曾到这凡世走一遭似的。
在杭州城西湖边,有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儿,连牌匾都没有挂,里面曲水流觞,亭桥林立,雅室成群,是喝茶说事的好地方。
徐夫人跪坐在窗边,一架竹风车吱呦吱呦的转着,抽起水来,顺着那竹筒绕来绕去,又落回水中,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一大枝的红梅,隔墙伸了过来,像是红云压顶,颇为奇异。
如此美景,徐夫人却没有半点心思去瞧,再多的香粉都掩盖不住她眼下的乌青同细纹。
坐在她身边的徐子新,百无聊赖的玩着手中的杯子,愤愤不平的嘟囔道,“阿娘,三哥也太不争气了,竟然为了那个女人上吊。还有那个狐媚子,被我们如此羞辱了,竟然还好意思厚着脸皮要进门。天底下怎么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闭嘴!”徐夫人恼怒的看了一眼徐子新。
徐子新玩杯子的手一顿,顿时不言语了。
昨儿个夜里,徐通判知晓事情原委之后大发雷霆,说是他听到风声了,杜娘子有意要给自己的侄女说亲,徐子宁也是候选人之一。那可是宫中贵人的亲侄女儿,岂是一个小小县令的女儿比得了的。
杜娘子如今正得宠爱,徐通判能够做京官,那就是走了她的路子,托了那枕边风。
徐通判之前只言要进京之后再谈徐子宁的亲事,却没有提着一茬儿,这事儿若是闹大了,便不美了。
徐子宁一听,回房便投缳自尽了,好在她去得及时,将人救了下来。这孩子一条道走到黑,非谢景娴不娶,还说谢家已经说了,被他的一片真心打动,若是徐家上门提亲,他们未必不会成人之美!
再不济,倒插门女婿,他们也可以考虑的!
啊呸!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族!
徐夫人想着,捏着杯子的手紧了紧,茶杯里的水,洒了出来,烫得她的手一缩,心中越发的恼怒。
“真是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徐夫人闻言朝门口看去。
只见那门口站着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女,她眼睛圆溜溜的,像是猫儿一眼,嘴角天生往上翘,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好生讨打,正是那谢三娘子谢景衣。
徐夫人朝她身后一瞧,却发现她身后一个人都没有,皱了皱眉头,“就你一个人,你阿娘呢?大人的事,也轮得到你一个小丫头来谈?”
谢景衣脚步一顿,“哦,徐夫人不想谈,那我便回去了。”
徐夫人猛拍了一下桌子,“放肆!你就是这样同长辈说话的?家教何在?你们别想攀高枝儿,我告诉你,就算你阿姐嫁进了我徐家门,得罪了婆母小姑子,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谢景衣挑了挑眉,惊讶的说道,“您是姓谢还是姓翟?既然都不是,如何算得上是我的长辈?比起您二位,我简直就是名门淑女的典范了。”
徐夫人深吸了一口气,眼前这姑娘,脸皮简直比城墙都要厚,她的话都说道那样的地步,她都面不改色,绝非泛泛之辈。徐夫人想着,越发觉得,绝对不能让谢景娴进门,不然的话,惹上这样的人家,怕是甩都甩不掉了。
“坐下吧。一口唾沫一口钉,你今日做了谢家的主,他日可别后悔。”
谢景衣甩了甩衣袖,在徐夫人对面坐了下来,垂眸看了看眼前的茶,笑道,“若论朝令夕改三心二意,我是拍马也不及夫人的。”
徐夫人压制住了自己翻江倒海的怒气,“牙尖嘴利!你说,要多少钱你阿姐才能够放过我儿子!”
第二十一章 我是个好人
谢景衣噗呲一下笑出了声。
坐在一旁的徐子新立马就恼了,“你笑什么?”
谢景衣指了指眼前的茶盏,“这普洱是好普洱,白瓷是好白瓷,只可惜普洱应该配陶配紫砂方是上品。夫人不如自己个掂量掂量,贵公子值多少钱呢?啊,也是,您都已经估过价了,恰好能上京呢!”
徐子新一头雾水,徐夫人却老脸一红。
谢景衣这是在嘲讽她卖子求荣,拿着儿子的婚事去讨好权贵,换夫君的前程呢!
她想反驳,可偏生,这是事实。
谢景衣手指动了动,并没有喝杯盏里的茶,“我是个做买卖的,不比夫人金贵,没耽误一会儿功夫,那就少赚十个八个金簪子的。你既然让我开价,那便我说了。三个条件,缺一不可,不容反驳。”
“其一,请夫人同徐小娘子登门向我阿姐道歉,夫人一把年纪,自然知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其二,今年考评,请徐通判评我阿爹上优。并力荐我阿爹继任。”
“其三,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这辈子,都不得污我阿姐名声。”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夫人可想好了。若是想不明白,两手掂量掂量,就知道孰轻孰重了。”
徐夫人眼睛越睁越大,听完这三个条件,终于笑出了声,又恢复了平日里那一副和蔼可亲,怡然自得的模样。
“你年纪轻轻,心倒是挺大,也不怕隔墙有耳,把你狮子大开口,勒索我的事情给听了去。”
谢景衣笑了笑,“我这个人,不喜欢被人压上一头,夫人要了这间雅室,我便把左右两间都要了,怎么着输人不输阵不是。”
徐夫人挑了挑眉,“倒是我小看你了。只不过你提醒了我,你阿爹升迁与否,都卡在我夫君手上,你阿姐若是再纠缠不休,你阿爹这辈子都别想升官。”
“夫人说错了,是徐通判升迁与否,都卡在我这张嘴上才对。冰鱼宴上,给刚刚才稍稍出言讽刺了你几句,转眼徐通判就故意卡我阿爹。官家正想着改良吏治,我瞧着徐通判这是公报私仇的典型……齐国公新官上任,正愁无功可建,你说这个功劳好不好?”
“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夫人定是想要徐子宁娶杜娘子的侄女儿吧,哎呀呀,你儿子又不是什么香饽饽,不求进取,为了女子寻死觅活,杜家的小娘子若是知晓了……”
徐夫人脸色一变,猛的一拍桌子,“你!我儿子不是香饽饽,你们又何必像是野狗一样扑上来?”
“对倒插门女婿,我们向来要求不高,狗子忠心不就够了!”谢景衣面不改色,淡淡的说道。
徐夫人险些气昏厥了过去,“你你你!”
谢景衣可算是明白,徐子新一着急就说你你你的毛病,是从哪里来的了。
“不是我说话难听,实在是夫人太不坦诚。既然是做官的,就不差那么一点半点银钱。你一张嘴就是钱,一来想要羞辱我阿姐,二来也是想着有迹可循,欺负我一个小丫头不懂弯弯绕绕罢了。”
无论是大笔的银钱,还是银票,只要有流动,便会留下证据,留下痕迹。
谢景衣最不担心的,便是赚不到钱了。
比起钱,她想要的更少,也更多。
“我说句实在话,夫人冰鱼宴闹那么一出实在是不体面,这几日未必就没有听到旁人议论,影响子新姐姐的名声,你便是为了自己府上的名声,也理应登门道歉;我阿爹在县令之位做了还么些年,今年本应升迁,若是没有徐子宁的事,徐通判会怎么判?”
“夫人不是不想同我家有什么往来么?这第三点,不是恰好满足了夫人您的愿望?这么一想,我真是一个善良的好人。拿着我们府上本来就应该得的,站在夫人的立场上,真真切切的为着你们着想呢!”
“你压根儿不需要付出,就能够心愿达成,从此楚河汉界两门清,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徐夫人脸色缓和了几分,想想还真是这样,怎么回事?
莫非是她把人给想坏了,这小丫头只是图嘴上愉快,其实真是个好人?
“一言为定。”
谢景衣也不多留,站起了身,“如此我便在家中等着夫人到来。”
徐夫人没有言语。
谢景衣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道,“我很好奇,徐子宁都投缳了,夫人为何待亲子如此狠心?夫人不怕,一失足成千古恨?”
徐夫人抬起头来,定定的看着谢景衣,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十三岁那年,子宁养了一只猫儿,成日里逃学,就想跟着猫儿玩耍,我把那猫溺死了,他也是寻死觅活的,可不出三日,便重回了书院,当年就考中了秀才。”
“十五岁那年,子宁迷上了话本子,想要出门游历,做个游侠,我怎么能够瞧着他放着康庄大道不走,去走那独木桥,于是烧了他的话本子,折断了他的剑,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月没有出门。第二年便中了举。”
“我的儿子,我再清楚不过了。他这个人,就是容易受到外物的引诱,但是来得快也去得快,一旦断了念想,还是我争气的好儿子。你年纪小,不懂为人父母的苦心。”
“身为他的母亲,我理应帮助他迷途知返。”
徐子新拉了拉徐夫人的手臂,“阿娘,你同她说那么多做什么?哼,这种坏女人……”
谢景衣同情的看了一眼二人一眼,“做你的儿子,真可怜。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可夫人你,只想生出自己雕出来的木偶。”
她说完,推开门,走了出去。
谢景泽已经在隔壁雅室的门口等着了,“走罢。”
谢景衣点了点头,“成了。”
谢景泽回头看了一眼徐夫人的雅室门口,屋子里的人还没有出来。
兄妹二人上了马车,谢景衣立马接过青萍递过来的糖炒栗子,啃了起来。
谢景泽欲言又止,到底没有忍住,压低声音道,“子宁待景娴是真心的,可惜有缘无分。要不然的话,我去找他,他也不会愿意配合我们,同她阿娘说,什么倒插门女婿之类的。阿妹不觉得可惜么?”
谢景衣咬了一口栗子,“我很同情他啊,你没有看到,我吃这这么好吃的栗子,都没有笑。”
“可同情又如何?同情就要把阿姐嫁给他,把阿姐往火坑里推?既然有缘无分,那么就再找一个有缘有分的好了。”
第二十二章 斗法
谢景衣也不在意谢景泽有这样的想法。
为什么古人云坐井观天?为什么夫子说读完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谢景泽从进学到现在,都只是在读书,身边来来往往的,都是夫子书生,又何曾真正的经历过什么事情?
没有阅历的人,就是容易被煽动,被感动。
“咱们家附近那个邓屠夫家的儿子邓娇娇十分爱慕大兄呢,每次我经过,他都非要塞我一块猪头肉,那心意让我十分的感动。前儿个他还同我说,若是大兄不娶他进门,他便拿杀猪刀抹脖子。”
“我原本想着,此事太过荒谬,便未说与大兄听,只是心底暗暗同情邓娇娇。今日听大兄一席话,小妹略有感悟,那邓娇娇一片痴心,为了大兄连性命都不要,真是让人感动。那么大兄,你可愿意娶邓娇娇?”
邓娇娇是谁?那是邓屠夫那五大三粗敞开褂子一肚子黑毛的大儿子,给他一根丈八蛇矛,他都能够当熊虎黑将军张飞!虽然名字女气,但当真是一个宛若铁塔般的男儿。
谢景泽光是一想,就脸色煞白,嘴唇发青,恨不得将此人从脑海中抠出来,“当当然不行。”
谢景衣认真的点了点头,“对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邓娇娇待你也是真心的,也很值得同情,一样以命相搏,你却不乐意。”
马车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有谢景衣时不时的咬破栗子壳时发出的嘎嘣嘎嘣的声音。
“大兄,到前头的长亭巷,放我下来吧。画画的石黄和石青都缺了,我去配上一些。”谢景衣吃完了栗子,擦了擦手,对着还在沉思的谢景泽说道。
谢景泽有些恍惚的点了点头,“可要大兄陪着你去?”
谢景衣摇了摇头,“大兄还是快些回书院去罢,省得夫子恼了你,这里离家近,我走几步就回去了。”
“那你多加小心。”谢景泽看了看天色,他告假出来已经太久,是该回去书院了,这里离谢府,也的确只有一条巷子的距离。
谢景衣跳下了马车,对着谢景泽挥了挥手,见马车走远了,一个转身,朝着一家名叫大碗茶的茶楼里走去。
在三楼的一间雅室里,一个穿着石青色长衫的少年,正站在窗前,端着茶盏,看着楼下人的一举一动。
他五官深邃,不怒自威,眼睛毫无半点波澜,若不是那微微起伏的胸膛,还以为是泥塑的雕像。
听到门口的动静,他迅速的朝门口看了过去。
谢景衣推开雅室的门,一下子就撞入了那人的眼帘里,然后不停的打起嗝来。
“嗝~嗝~嗝~”
谢景衣有些恼,“说吧,嗝~柴二公子叫我来这里有何事?”
柴祐琛鄙视的看了谢景衣一眼,“与我同桌饮茶,竟然都激动到打嗝了。”
啥玩意?虽然不是第一次听柴祐琛说话了,谢景衣还是控制不住体内乱窜的洪荒之力。
“确实很激动。公子何日登门求娶?聘礼不用太多,来个十万八万两黄金就行了,我不嫌弃。嗝~”
柴祐琛深深的看了谢景衣一眼,看到她心中发毛了,这才抬起手来。
谢景衣忙往后一仰,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若动手我绝对还手!
柴祐琛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提起了桌面上的铜壶,给谢景衣跟前的大碗里,沏上了半碗茶。
“在男子面前打嗝,太过粗鄙。把水喝了。”
谢景衣心中呸了一声,但实在是打嗝打得厉害,端起茶碗,毫不犹豫的喝了个一干二净。
柴祐琛鄙视的瞥了谢景衣一眼,“如牛饮水。”
“柴公子见多识广,可知这世间有一哑泉,喝了那些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人,就再也不能说话了。”
柴祐琛一梗,竟然不说话了。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谢景衣恨不得退回门口,重新再进来一次。她刚刚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从徐通判手上唬来了一个优,这下子若是把齐国公府得罪惨了,那可就是前功尽弃了。
她想着,找补道,“我家那驴小二哥儿,总是嘶鸣,明明是头驴,却想学马叫,我实在是有些烦恼,故而有此一问。柴公子日理万机,时间宝贵,不知道寻小女来所为何事?”
柴祐琛一脸便秘之色,“叫小青马,不能叫小二哥儿。”
管天管地,竟然还管别人家的驴叫什么名字?
“指驴为马不太好吧?”
柴祐琛嘴唇抿了抿,“叫青厥,不能改了。”
谢景衣懒得理会他,不依不饶的问道,“柴二公子寻我来所为何事?”
昨日夜里,柴祐琛虽然没有说出声音来,但是她瞧他嘴唇瞧得一清二楚的,他是约她在大碗茶见。
“夫子说我,通经史懂诗文,于俗物务经济一窍不通,该如何?”
谢景衣的嘴巴张得大大的,真是难得,见到柴祐琛不对她出言嘲讽!
她也并非是个喜欢无事开怼之人,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所以你随你阿爹来杭州,就是为了来丰富策论的。公子好学,让人钦佩。只不过我一个闺阁女子,实在是对此一窍不通,公子问错人了。”
“若问经济,可问你那天布坊的大掌柜,他们是做买卖的,对于绢布是什么价钱,每个年头米粮的价钱,一个普通百姓家庭,需要多少花销,都知晓得一清二楚的。”
柴祐琛摇了摇头,“溜须拍马,语焉不详。”
“若问人情往来,府上的管事嬷嬷,执掌中馈的世家夫人,只要公子愿意,大家还不争先恐后的来为您解惑?我出门还没有公子出门的时日多,尚且来不及同我阿娘学习理家,便是连腊八节去山庙,阿娘都怕我失了礼得罪了大师。”
“实在是没有办法告诉公子该如何。”
拜师礼都不给,就想让我给你做夫子,美得你!
“都哭着跑了。”
啥?谢景衣一时之间有些哑然。
柴祐琛看着谢景衣张嘴一脸傻相,皱了皱眉头,“兵法问武将,诗文请文人。夫子说,我应该找一个底层的,会赚钱做买卖的人来问,这才最真实。”
底层商人真是感谢你了!
“听我说话不会哭。”
谢景衣站起了身,对着柴祐琛草草的拱了拱手,被你怎么虐都不会哭的底层商人再听下去就要提刀来砍了,罪过罪过!
“男女有别,请柴二公子另请高明。小女出来太久,母亲该担心了,便先走一步了。”
谢景衣刚走到门口,就听到身后冷冷的传来一句,“通判姓谢。”
谢景衣一个激灵,心中呸了一句,贱人竟然拿捏她七寸!
一个转身,露出了用尺子量过的深宫嬷嬷的标准微笑,“公子算是找对人了。这经济庶务,人情往来,这杭州城中,没有比小女更懂之人了。”
第二十三章 太假
不管是真懂还是假懂,谢景衣都半点不慌,因为她知晓,十多岁的柴祐琛是当真不懂。
既然不懂,又如何能分辨她是在胡诌,还是在掏心掏肺?
谢景衣裂开嘴笑着,又快速的坐了回去。
柴祐琛挑了挑眉,谢景衣心领神会的提起了桌子上的大铜壶,给柴祐琛沏了七分满。
“柴二公子说了这么些,应当渴了,喝碗茶润润喉,且听我慢慢道来。”
站在一旁伺候着的柴贵同青萍,都有些咋舌。天下竟然变脸变得如此自然之人。
柴祐琛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又轻轻放下了,“你阿姐方才因为角门的事情陷入困境,你便私下来见我,不怕么?”
谢景衣笑容淡了几分,“柴二公子明人说什么暗话,这大碗茶就是你名下的产业,难不成你还让人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去?再说了,我可是缺了石青同石黄,路过大碗茶想起母亲喜欢他家的梅花糕,方才进来饮茶,顺便带些热乎的点心回去。”
柴祐琛惊讶的抬起了头,“你如何知晓?”
谢景衣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公子衣衫上的暗花,同大碗茶茶旗上的暗花是一模一样的。也就是你们这些世家大族,王府勋贵,方才暗暗的整这些家徽,彰显传承。”
“而且,我们南地饮茶,喜欢小杯小盏,不会用这种大碗;这条长亭巷,往里头走,便只有我们两家,并非人来人往的热闹之地,却在三个月前,开了这么大一家北地风格的茶楼,除了公子,不做他想……”
柴祐琛脸微微一鼓,“你在讽刺我不会做生意,开张便赔本?”
柴贵一听,差点儿没有憋住笑,倘若真是如此,那这谢三娘子真是火眼金睛,真知灼见!公子做生意,从未赚过钱!
谢景衣裂开了嘴,露出了标准的八颗牙齿,不言而喻。
柴祐琛扭过头去,瞥了柴贵一眼,“你去给谢三娘子准备梅花糕。”
柴贵立马退了出去。
“我开的天布坊,样样比过你的大布坊,为何门可罗雀,从未有人光顾?”
谢景衣想也未想,开口说道,“公子家世好,才气高,想要进你家门的人,从京城排到临安。夜间观星,众星拱月,可终究是有亲近,有的远观。”
“那些家世凡凡,自知高攀不上的,远远看着,并不上前;那些若是拼力相搏的,处处争锋,想要引起公子注意;那些与公子门当户对的,不远不近,不声不响的便一击即中。”
柴祐琛的脸有些黑。
谢景衣毫不在意,“门当户对,放在做生意上,也是行得通的。天布坊就像是公子,站在村中的小路上,村花只会远远的看着,指指点点的说着,那位公子好生英俊,但没有人会痴心妄想,感叹过后,一转身还是嫁给了村东头的二牛哥。”
柴祐琛的脸越发的黑了,谢景衣皱了皱眉头,柴祐琛不像是个小气之人,她可是连怼人的一成功力都没有使出来,说的不过是一些浅显的大实话罢了。
“你恼了?”
柴祐琛摇了摇头,“没有。那我该如何做,才能够让村花嫁我?”
谢景衣一愣,想着柴祐琛怕是顺着她的比喻在说做买卖之事,忙说道,“天布坊既然开在了兴南街,都应该低调一些,你把那地别弄得那么光亮,让村花下不了脚,你把那小二,弄得像是发了财的二牛哥,那便好了。”
“路边的面馆,用的破陶碗,街边的小酒肆,用的粗瓷碗,开封府的正店,用的细瓷碗……这其中的道理,公子聪慧,定是能够明白的。”
柴祐琛嗯了一声,“还有呢?”
谢景衣心中呸了一声,若不是她有了蓝花布,不怕大布坊抢生意了,今儿个把柴祐琛点醒了,还不是自断财路?
这人竟然还不满足,这年头,行个贿讨个乖怎么这么难!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不过是班门弄斧,这些浅显的道理,公子都明白。你不若寻个农庄,去个县城小村住上一段时日,每天晨起,就去市集里蹲着看看,去寻那农闲的庄稼汉,聊上一聊,就什么都明白了。”
“正所谓万丈高楼平地起,公子……”
柴祐琛将桌子上的茶点往谢景衣的方向推了推,垂着眸说道,“叫我柴二吧。”
谢景衣一愣,柴二啊,有点烫嘴啊!
说话间,柴贵走了进来,手中还拿着一个食盒,“公子,梅花糕好了。”
柴祐琛点了点头,“我知了,你说得有点道理。”
谢景衣乐了,忙顺杆子站了起来,提起食盒递给一旁的青萍,“那我就先告辞了,趁着这点心还热乎着。”
柴祐琛抬起头来,看了谢景衣一眼,“笑得真假,像老嬷嬷。”
谢景衣笑容一缩,从露出八颗牙齿,变成了露出六颗……虽然老娘上辈子真的是个老嬷嬷,但是你这么说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还是很让人生气好吗?
不起不起,这是一个马屁,正等着她拍呢!
“白得了点心不说,我阿爹还要升迁了,我看着柴二公子,笑容发自肺腑!”谢景衣说完,一个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她刚走到门口,就听到身后的柴祐琛幽幽的说道,“我阿爹出京之前,官家问,私以为孰能继任杭州通判。我阿爹一个不识,只能看到过往政绩,回曰谢保林。”
谢景衣猛的一回头,奶奶个腿的,所以这厮装到现在,一直都在把她当猴耍呢!
把我的生意经,把我的口水还给我!
她想着,果断的露出了八颗牙齿,假笑假死你!
柴祐琛瞧着她的模样,微微勾了勾嘴角,“你不用假笑。因为你阿爹本来就值得。”
谢景衣鼻头一酸,她阿爹兢兢业业,就是差人提拔,所以她才无论如何都不想错过这次机会,因为她的阿爹,真的值得。
“谢谢。”
柴祐琛点了点头,又补充道,“我是不会徇私的。”
谢景衣喉头一梗,实在再说不出感谢的话,只是行了个礼,便匆匆的走出去,去隔壁的铺子买石青了。
柴祐琛微微的往窗外看了看,谢景衣戴了幂幕,他只能够看到一个头顶,直到看不见了,他方才把目光收了回来。
“走吧,咱们回去收拾一下,去富阳。”
柴贵一愣,试探着问道,“公子,咱们去富阳做什么?人生地不熟的,咱们在那里,还没有来得及置办产业呢。”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忘记夫子叫我出来做什么了么?”
柴贵松了一口气,他怕公子又脑子一热,去富阳开铺子,虽然齐国公府家底子厚,但也没有四处败的道理啊!
第二十四章 勉强不丑
谢景衣挑了颜料,领着青萍慢悠悠的朝着家中走去,过了腊八,年味越发的浓郁。
谢家大门前头,围了好些爬上爬下的小厮,乘着今日日头好,扫尘擦门不亦乐乎。临安城常年都是阴雨绵绵的,整个腊月里,也不知道能有几个这样的干爽的天儿。
一进到后院,小小的花园里,到处都是竹篙儿,上头挂满了锦被冬衣。
谢景衣走了过去,吸了吸鼻子,被褥一旦被晒过,会散发出来一股子烤肉的香味,让人觉得满满都是幸福。
她今日的确是很高兴,不出意外,她阿爹来年一定能够升迁了。
“你又去哪儿野了,你明日就要独自一人去赴宴,阿娘昨儿想着你要穿什么衣,送什么礼,若是遇到了事儿,该如何做,想得一夜都没有睡着,好不容易捱到天亮了,去你小院一瞧,影儿都不见一个。”
翟氏说着,从被褥后头走了出来,伸出手指戳了戳谢景衣的额头,“你说说你,心怎么这么大呢,也不知道像了谁!”
谢景衣吐了吐舌头,提起早就准备好的颜料,笑道,“阿娘错怪我了,我画画用的石青同石黄没有了,所以才出去买了一些,途经新开的那家大碗茶,想着阿娘喜欢吃点心,便又买了些梅花糕来。为了买到最热乎的,我可是在那儿等着揭锅呐。”
“阿娘,快快快,快尝尝。”
翟氏的脸色好看了几分,“你呀,就是一张嘴甜,阿娘说不过你。明儿个你去贺寿,总不好空着手去,阿娘给你准备了一柄玉如意,遣人送去你屋子里了。衣衫也准备好了,你且回去试试,若是不合身,叫青萍快快的给你改改。”
谢景衣手心微酸,她不回房看,都知道那柄白玉如意,是翟氏嫁妆里难得的好物件。
原本是打算留给谢景娴陪嫁用的,上辈子他们初入侯府,宛若无根浮萍,翟氏把这个送给了侯爷夫人,却不想被认为商户多金,成了她们狮子大开口的开始。
“阿娘想岔了,这会儿正关系阿爹升迁,若是咱们给宋知州夫人送这么重的厚礼,难免被人诟病,留下说辞。那帖子是宋光熙写的,又只邀请了我一个,怕是考虑到了这些呢。这玉如意,阿娘还是留给大姐当嫁妆吧,如意如意,如意郎君!”
翟氏皱了皱眉头,狐疑的看了谢景衣一眼,“当真如此?你确定不是小气舍不得?”
谢景衣嘿嘿一笑,她的确是舍不得啊!
“阿娘说的哪里话!我是那样的人吗?”谢景衣说着,提了提手里的颜料,“阿娘且放心,我绝对不会得罪人的。再说下去,点心都要凉了。我先回去试衣衫了啊!”
她说着,一个闪身,拽着青萍就走了,留下翟氏无奈的摇了摇头,不知怎地,谢景衣虽然年纪下,但是说话竟然有一种莫名的见多识广之感,让人信服,虽然荒谬,但她觉得女儿说的话,的确是很有道理。
主仆二人一路疾行,朝着小院走去,“三娘子,您可真聪明,连柴公子都要寻你问策,听您的去乡下采风问民情,夫人也都听您的,您怎么就懂得那么多呢,奴总是脑袋空空的,一晃荡,还有回响。”
谢景衣脚下一晃,差点没有被青萍逗死,这姑娘咋这么憨啊!
“我有那么好心?我是想着,咱们那蓝花布不是就要开始卖了么?旁的人要学起来,总是要废一番功夫,但是柴祐琛不同啊,万一他叫人快马加鞭,去宫中弄了花板来,岂不是要抢我生意?”
“先把他忽悠走了,等我这边拔了头筹,他再回来,也无济于事了。知否?”
青萍僵硬在了原地,艰难的扭过头去,远瞭了一下隔墙的齐国公府。
可怜齐二公子,对此一无所知。
……
翌日,知州府。
“熙儿,你今日怎么心不在焉的。”说话的是一个鹅蛋脸的小娘子,她浓眉大眼的,头戴玉冠,腰悬宝剑,翘着二郎腿儿,一举一动自带英气,正是那两浙路转运使家的独生女儿,杭州城里花名在外的女公子关慧知。
关家往祖上数三代都是武将,到了这一代,只得关慧知一女,打小儿当做男儿养着,日后那是要招赘婿的。关转运使脾气火爆又宝贝关慧知得紧,是以她这副模样,也没有人敢妄加议论。
宋光熙又往门口望了一眼,“徐子新你晓得吧?”
关慧知摇了摇头,“两浙地界的美人儿,我都认识,既然不记得她,想必是个丑的。丑人莫提,提了反胃。”
宋光熙无言以对,这世上能让关慧知温柔以待的,估摸只有谢景音了。
想到谢景音,宋光熙又接着说道,“徐子新你不认识,谢景音你总认识吧?上回在徐府,徐子新还想黏上柴二郎,她也不照照自己个,以为攀上了杜娘子,就算是个什么角色了。”
“她家要踩谢家,还让我阿娘去抬轿,好生晦气,我当场就怼回去了。这也便罢了,我发现谢景音家的那个幺妹儿,同我脾性相投,这不今日也给她下了帖子。”
关慧知抖着的二郎腿一停,“景音受气了?”
宋光熙摇了摇头,“不是谢景音。”
关慧知有些意兴阑珊,又靠了下去,抖起腿来,一旁的女婢忙往她嘴中塞了一小块点心,“她妹妹我也见过,勉强不丑。”
宋光熙一愣,“你对她的评价倒是不低。”
毕竟关慧知管人间绝色叫美人,管美人叫勉强不丑,其他人全是一个字丑!
宋光熙说着,往那月亮门一瞅,忙不迭的站起了身,欢喜的叫道,“谢景衣,这里这里!”
关慧知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这一看,竟然也站了起身。
谢景衣展露出了八颗牙嬷嬷标准笑,快步的走了过来,“宋家姐姐,我来迟了。”
宋光熙摆了摆手,惊讶的围着谢景衣转了个圈儿,“你这裙子,我怎地从未见过,快些告诉我是哪里做的,我也去做上一条,穿了气死徐子新。哈哈,把她那红配绿,衬托得瓜皮似的。”
宋光熙说着,伸手摸了一把,这纱倒是寻常可见,裙子的模样也不新颖,可关键是裙上的画,没有错,就是画。谢景衣把江南烟雨,穿到自己身上了。
第二十五章 侯府亲事
宋光熙说话声音不小,引得夫人们看了过来。
与徐通判府冰鱼宴莺莺燕燕一大群不同,宋知州夫人生辰,只请了几个至交好友。谢景衣偷偷打量过去,都是曾经在宴会上远远见过的。
那穿着枣红色襦裙,插着金步摇一脸华贵的便是今日的寿星,在她身边比寻常女子高出一个头,眉毛如刀的乃是关慧知的母亲关转运使夫人,另外一边矮矮胖胖看上去颇为严肃的,乃是刘夫人,她家夫君人称刘仓司,乃是两浙路的提举常平使,管着粮食仓库。
在三人身后一步的是赵提刑夫人,她生了一双细狐狸眼,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变成了一条缝儿。那笑容,一看就是经过宫中嬷嬷提点过的。
两浙路乃是赋税人丁均兴旺的大路,能在这里做监司的,几乎没有一个简单的。
她对着宋光熙笑了笑,迎了上去,对着东主行了个大礼,从青萍手中接过了锦盒,双手奉了上去,“谢氏景衣恭祝夫人生辰。”
宋夫人笑着点了点头,“光熙一大早就念叨着你,难得她有谈得来的小娘子。今儿个在这里的,都是些和蔼可亲的人儿,你这丫头就放心大胆的耍吧。”
她这么一说,其他的几位夫人,都笑了起来。
“你这个人,莫要吓唬小孩子。哪里有自己个夸自己个和蔼可亲的?我瞧着这裙上的图案眼熟,倒像是画的富春山,我年幼的时候,便住在那里……所谓山清水秀,鱼舟烟雨,便是江南。”刘夫人说着,朝着谢景衣走了过来,仔细的打量了一番她的裙摆。
裙上绣画她并非没有见过,但多数都匠气十足,差了几分意境。
谢景衣小脸一红,“夫人好眼力,正是富春山水图。阿娘叫我绣罗裙,但我女红太差……索性就把罗裙当画布了。”
她的话音刚落,宋光熙就立马搂住了她的脖子,“阿娘,你看我眼光好吧,就那么一瞅,就知晓谢三同我一个样儿呢,都不会绣花!”
宋夫人宠溺的看了她一眼,“你这孩子,还得意上了。景衣会画,你可会?”
宋光熙甩了甩头,“那我也不会。但我会写字啊,哎呀,下次阿娘要我绣罗裙,我就在裙上写诗!雅致!”
夫人们全都笑了出声,谢景衣年纪小,家世不显,宋夫人给了她这么个眼神,便忙着同其他的几位夫人说话去了。
谢景衣也不觉得冷落,在宋光熙的拉扯之下,在她身边落了座。
“说出来怪不好意思的,景衣你可以帮我也画一条裙子么?我瞧着你这颜色也调得特别。你跟着哪位大师傅学画?”宋光熙自来熟的挽住了谢景衣的胳膊肘,边摇边问道。
谢景衣心中一抽,一句师从大画师裴少都差点儿便脱口而出。
这辈子,她还没有去东京,还不曾见过裴少都。
“也算不得拜师,阿娘给我请了位孙夫子,在江浙一带还算是小有名气。”
宋光熙恍然大悟,“原来是孙夫子啊,原来他被你抢去了,一开始我阿娘也给我请了他,可他瞅我画了一图之后,甩手就走不肯教我了,可把我气得,我问他为何,你猜他怎么说?”
“小娘子再学十年,堪比小鸡踩雪地……”
“噗……”一旁的关慧知,一口点心喷了出来,哈哈大笑起来。
宋光熙撅了噘嘴,“往事莫提,往事莫提,严师出高徒,能跟孙夫子学画还没有半途而废的人,画得多好,我都信。既然如此,那我的裙子就交给你了!”
谢景衣笑了笑,“嗯。再等上一等,过些时日,我家铺子里会到一批新色儿的料子,到时候我帮你选一个。你若是要旁的,我可没有,衣衫布料倒是不缺的。”
宋光熙耳根子一红,咳了咳,“到时候我去你家取。”
谢景衣一愣,顿时心下了然,柴二那厮果然擅长招蜂引蝶,宋光熙今儿个请她来,投缘是投缘,但是另有他意也是真的。
“好,我阿娘做的奶糕,可好吃了,你一定要尝尝。关姐姐若是得空,也一道儿来,我阿姐一定满心欢喜。”
关慧知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谢景衣一眼。
谢景衣感受着她直白的目光,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尴尬的地方。
宋夫人平白无故的从她这里割肉走了生辰礼,她怎么着也得连本带利的赚回来才是。
蓝花布赚的是普通百姓的钱,需要靠村花,接下来她还要赚贵人的钱,可不就要靠杭州城第一女儿宋光熙。
宋光熙如愿以偿,也不硬揪着裙子的事情说了,又嬉嬉笑笑的说起了旁的事情来。
“对了对了,慧知姐姐,你可听说过永平侯府的谢玉娇?去岁年节的时候,我去外祖家拜年,她那叫一个颐指气使的,嘚瑟得不行。哈哈,前些日子,舅舅给我家送年礼,我听说她现在倒大霉了。”
谢景衣心中一震,永平侯府谢玉娇……宋光熙竟然认识她的堂姐谢玉娇。
“谢玉娇长得倒是不错,永平侯府没有几个出息的,倒霉不也是正常的么?”关慧知不以为意的说道。
宋光熙嘴一撅,“无趣!哈哈,景衣景衣,你不知道,看那些嘚瑟的人倒霉,是我的爱好。那个谢玉娇,鼻子都长到天上去了,还妄想嫁给柴二哥,结果呢,听说她祖父喝多了昏了头了,给她说了一个穷举人!哈哈!”
谢景衣手一紧,穷举人?同永平侯府扯上关系的穷举人,除了那个姓文的,还能有谁?
可上辈子,他们去了永平侯府,她的好祖母,说的是,祖父给谢景娴同文举人定下了亲事。
怎么现在,同文举人有婚约的,竟然是谢玉娇?
谢景衣压下了心中的愤怒,上辈子家中遭逢剧变,她们孤女寡母的,又初初进城,哪里想到祖母竟然心藏歹念?
谢景娴出嫁之后,这事儿更是没有人去涛了。
“哎呀,那岂不是门不当户不对的?”谢景衣附和道。
宋光熙一听她有兴趣,顿时滔滔不绝起来,“还能有什么,就跟戏文里一样。文家对永平侯府有恩,永平侯允诺两家结亲呗。这女人嫁人啊,就是第二次投胎。任她谢玉娇再怎么狂妄,以后还不是一个光头的举人娘子?哈哈,这事儿还没有传开,也就是我那舅母消息灵通。我都迫不及待的想去外祖家,笑话死她!”
第二十六章 迫在眉睫
满目都是白。
谢景衣有些恍惚,上辈子从杭州出发的时候,漫天大雪,等她们姐妹三人进京,父死兄亡,披麻戴孝,更是惨白惨白的一片。
还有阿娘的脸。
翟氏从进了侯府大门起,便一病不起,那张脸上再无过半点红晕。
这一切,就仿佛发生在昨日一样。
那日她坐在母亲床边的小凳上,正在给她喂药。因在孝中,许多衣衫都不能穿了,长姐谢景娴双目红肿的坐在窗边,给她们做新衣衫。
“阿娘,待你病好了,咱们回临安去吧。我想家了。”谢景音拿着火钳拨了拨铜盆里的炭,那炭啪的一声炸裂开来,吓得她往后一缩。
“音娘这是说的哪里话,你阿娘既为我谢家生儿育女,便是我谢家妇,你们姐妹三人,既是保林的亲骨肉,那就是我们侯府的姑娘。这永平侯府就是你们家,你们啊,就安安心心的住下。”
“大媳妇可好些了?我叫人炖了些参汤,景衣乘热喂你阿娘喝了。说起来,老身有件事想同你商量一二,我瞧着娴娘年纪不小了,若是等三年孝期满了,那都是快双十的人了,怕是不好说亲。”
“正好啊,早年侯爷有一知己姓文,双方曾经许下诺言,日后长孙长女要结亲,恰好这阵日子,文家大郎来京城备考,在孝堂之上,那文夫人瞧着娴儿孝顺,便同我提及此事。”
“文家家风清正,人口简单。文夫人寡居,只得一儿一女,文家大郎品学兼优,小小年纪已经是举人,来年春闱定是要高中的。”
“原本我们这等人家,孝道与信义最为重要,本不该提此事。只是我实在是不忍心委屈了娴娘,日后只能给人做填房。我的孙女儿,我不疼,谁疼?于是我便想着,乘着热孝,把这亲事成了。这是祖辈定下来的亲事,谁也不能说嘴不是?”
……
上一辈子,永平侯夫人便是如此掏心掏肺的同她们娘儿三说的。
现在想来,哪有什么祖孙情深,全是瞒天过海之计。
莫非永平侯府这么急吼吼的要认回他们一家子去,就是为了替谢玉娇顶了这门不如意的亲事?
谢景衣光是这么一想,心中的怒火都熊熊燃烧。
这事儿至少说明了两点:其一,永平侯府一早就知晓谢保林便是走失在外的人,毕竟想要找人,就能够在“关键时刻”轻易找到,这未免太说不过去。
他们也知晓他们家中的境况,至少知晓谢景娴比谢玉娇要更大一些,她才是永平侯的长孙女。
其二,同她想的不同,既然要拉谢景娴去顶包,那么永平侯府近期定然还会再派人来。
知晓却不相认,冷眼旁观着,这若是让还对血亲抱有念想的谢保林知晓了,还不知道该如何心痛。
可这也有说不过去的地方,认回就认回,干嘛只派了一个婆子来?还谎称永平侯病重?
还有最让谢景衣揪心的事情,他们当真就那么倒霉,恰好就遇到了匪徒?倘若是永平侯府下的手,那么只是想要谢景娴顶包这个理由就站不住角,或者说是这个理由还不够……
那么其中究竟还有什么隐情?
上辈子谢景衣出了永平侯府之时,双方已经是仇敌无疑,哪里还管这些前仇旧恨,总之就是见到永平侯府的就整死完事……再则她被困在宫中,有些事情,反倒不是那么好追查了。
……
“景衣景衣,你在想什么呢?同你说话,都没有听见。”宋光熙晃了晃手,“该入席了,瞧着这天儿,像是又要落大雪了。我阿娘说,早些用了膳,不一会儿雪大路滑,怕惊了马。”
谢景衣收回了思绪,叹了口气,“想起我大姐姐了,那日回去,都气哭了。”
宋光熙哼了一声,“叫你大姐姐莫要放在心上,有徐子新那样的小姑子,谁嫁过去谁倒霉。”
谢景衣一惊,“啊!什么嫁不嫁的?”
宋光熙捂住了嘴,猛的拍了自己的嘴一下,尴尬的笑道,“瞧我这张破嘴,就是管不住。我阿娘都同我说了,徐夫人还同你阿娘说了两家亲事呢,不过后来徐子新就来了那么一出……”
“我说真的,你阿姐真是虎口逃生。徐子新前头两个嫂嫂,嫁过去都多久了,如今还得立规矩呢!那日冰鱼宴,你也瞧不见她们吧,都忙活着呢,累得个半死不活的。”
“我就是瞧不上她,才出言怼她的。你放心,徐子新若是敢报复你,我替你出头!”
谢景衣点了点头,“光熙姐姐,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既然亲事不成,我们也不想再提,省得我阿姐不好说亲。唉,我们真是无妄之灾。”
宋光熙见谢景衣低落起来,忙给关慧知使了个眼色,踢了踢她的脚脖子,又努了努嘴。
关慧知坐起身来,“徐子宁丑得要命,还是莫要一朵鲜花插在猪粪上了。”
“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么?”
关慧知摸了摸下巴,“我这个人还是实事求是的,他生得有些干煸,头小,实在比不得牛粪,勉强是个猪粪吧!”
谢景衣实在是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
宋光熙同关慧知对视了一眼,也都笑了起来。
说话间一个嬷嬷又来催请了,关慧知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拍了拍宋光熙的肩膀,“你也莫要幸灾乐祸了,谢玉娇自视甚高,永平侯府是花了大气力教养她的,又怎么会浪费在一个穷举人身上?不信你等着瞧就好了。”
宋光熙有些失望的低下了头,“慧知姐姐家中显贵,你说是如此,那定是如此了。罢了罢了,管她嫁给谁。咱们快些去吃好吃的,我家厨子做的八宝鸭十分的美味,你们一定要多尝尝。”
……
宋夫人的生辰宴十分的平和,简直风平浪静到无趣。这让每次饮宴都是血雨腥风的谢景衣,总觉得缺少了些什么。
众人用过膳食之后,又饮了会儿茶,便各自归家了,等回到家中的时候,那场大雪恰好落了下来,不一会儿,就满地都是刺目的白色了。
谢景衣推开了窗子,冷风迎面扑来,她看了看天,手紧了紧,离下一次永平侯府登门,怕是不远了罢。
第二十七章 登门致歉
谢景衣心中思量着事儿,辗转反侧一直到了寅时方才睡着,天不亮便又醒了。
“小娘,徐夫人领着徐小娘子来了,还有那徐三郎呢,夫人正在花厅见客,咱家大娘子也在。”
谢景衣揉了揉眼睛,“现在什么时辰,就来?”
“卯时三刻而已。”青萍端了热水上来,有些鄙夷的回复道。
从未见过,主家未起便无故登门的客人,简直是太上不得台面了。
谢景衣也颇为无语,这徐家来道歉,还要来蹭她们家一顿朝食不成?
快速洗漱完毕,谢景衣揣上了暖手炉,便朝着翟氏的住所走去,往日晨起,她们姐妹都是先去给母亲请安,然后一道儿用饭的。
走在门口,便瞧见一排五大三粗的婆子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的四处张望着,谢景衣瞧着面生,想来都是徐夫人带来壮胆的。
“都杵在这里做什么?把一院子好雪都挡住了。这都是哪里来的婆子,怎地如此不懂礼数?曹嬷嬷,你也是我阿娘身边的老人了,这事儿办得可不妥当。”
曹嬷嬷听得谢景衣的声音,松了口气,“三娘子说得是,都是老奴的错。诸位老姐姐,还请去侧边喝杯茶暖暖。”
那徐家领头的婆子,高昂着头,正欲反驳,就看到了谢景衣凶横的眼神,明明徐家的地位高,可她却莫名的觉得有些怂,不自觉的便抬了脚。其他的人见她一动,也跟着走了出去。
谢景衣甩了甩袍子,唉,这曹嬷嬷忠心是忠心,就是从商户人家出来的,见了大官就发憷,谢徐两家本就不对付了,何必还这么卑躬屈膝的,让他们脸大。
等她有钱了,一定要寻一些悍仆护主,那才有一手遮天的霸气!
屋子里的气氛令人窒息,徐夫人板着脸坐在那里,像是被人强迫着上了花轿的寡妇;徐子新一脸便秘之色,宛若三次大婚三次被绿,想跳崖自尽有腿软想着要不要赌一赌第四次的软汉;徐三郎耷拉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翟氏则是一头雾水的坐在上座,时不时的打量过去,完全搞不懂这母女二人唱的是哪一出,同样莫名其妙的,还有谢家两姐妹。
“谢三囡你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昨儿个从知州府上回来得晚,我还想着一会儿给你带朝食过去呢。”谢景音见到谢景衣进来,忙站了起身。
谢景衣微微有些意外的看了她一眼,笑道,“听闻家中来了客人,过来瞧瞧,原来是徐夫人,来得这么早,可是有急事?”
谢景音松了口气,徐夫人一大早来这里,一言不发的就往堂上坐,也不知道是安的什么心思。
她阿娘说话,徐夫人也不言语,这屋子里简直比外头还冷,尴尬死人了。
徐夫人身子一僵,抬头看了谢景衣一眼,张了张嘴,到底拉不下脸来道歉。
谢景衣眼眸动了动,看向了徐子宁,“徐三哥今日怎么没有去学堂,我阿哥还说给你带芸豆糕呢。”
徐夫人一听芸豆糕三个字,立马警惕起来,猛的一下站起了身,“我今日是来登门道歉的。”
翟氏的脸色顿时好看了几分,心下不由得有些犹疑。徐通判到底是谢保林的上峰,徐家一家子登门道歉,她若是不理会,未免太不近人情。可谢景娴受的屈辱,一旦想到,就让她意难平。
“道歉?不知道所谓何事?”谢景衣拽了拽翟氏的衣袖,淡淡的问道。
翟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轻轻的拍了拍谢景衣的手臂,说道,“正是,徐夫人好好的,为何道歉?”
徐子新一下子炸了锅,跳了起来,指着谢景衣骂道,“你这个坏心眼的臭丫头,不要太过分!”
“所以,徐夫人是特意带了徐小娘,登门来指着我的鼻子骂的?”谢景衣惊讶的看向了徐夫人,不给徐子新一个眼神
徐子新一瞧她这目中无人的模样,更是恼怒起来,“你这个贱……”
“子新闭嘴!”徐夫人瞪了徐子新一眼,咬了咬牙,说道,“子新年纪小不懂事,自己个丢了戒指,却误会是娴娘拿了,让娴娘受了委屈了。我今日来,便是带她来道歉的,真的是被惯坏了。子新,快给你景娴姐姐道歉。”
徐子新梗着脖子哼了一声。
徐夫人又吼了她一声,她才心不甘情不愿的走到谢景娴面前行了礼,“景娴姐姐,我错了,请原谅。”
谢景娴瞥了一眼徐子宁,见他还低着头,一言不发的,眼眶一红,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没……没事。”
谢景衣在心中叹了口气。
翟氏皱了皱眉头,紧了紧手,“这里既然没有外人,有些话,我便直言了。我们家虽然比不得通判府上财大势大,但是我女儿也是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在我心中,那就是最珍贵的。”
“夫人若是瞧不上我们,尽管直言,我们绝对不会死皮赖脸的高攀。可徐夫人一边同我谈亲事,一边又想要毁掉我女儿的名声,这事儿实在是做得太不厚道了。什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话,我不想说,也不敢说。”
“只是做人,要将心比心。夫人的儿子是人,旁人的女儿也是人。它日夫人上了京城,若是有那比徐家更权贵的人,欺辱子新……夫人是不是光一想,就心如刀绞?这便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心情。”
“我们无意结亲,也无意结仇。这些话,作为下属女眷,我原本不该说,但是作为一个母亲,我不得不说。”
徐夫人微微动容,却抿着嘴不言语。
谢景衣小白眼儿一翻,你们是陀螺么?不抽不转的?
她就知道,对于这种没脸没皮,自私自利的人,感化是半点作用也没有的,必须狠狠抽打。
“徐三哥~~~~”谢景衣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徐夫人一个激灵,走上前来,一把握住了翟氏的手,“是我想岔了,景娴是个好姑娘,这事儿……唉……是我对不住了。”
谢景娴眼眶一红,眼泪就要掉下来,被谢景衣一瞪,又缩了回去。
徐夫人说完,看了谢景衣一眼,谢景衣勾了勾嘴角,拱了拱手,“徐三哥,祝你来年金榜题名,早日娶到一个像你阿娘,像你阿妹一样好的妻子。”
徐子宁这才抬起头来,对着谢景娴动了动嘴,到底什么话也没有说,快步的跑出去了。徐夫人一瞧,连告辞都没有说,忙不得的追了出去。
待他们走得没有影子了,谢景娴含在眼眶里的眼泪,这才止不住的落了下来。
翟氏叹了口气,“曹嬷嬷,去把门关好了,虽然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这事儿,到这里就算是了了,日后谁也别提,叫门上都打起了精神,咱们关门谢客,专心准备过年,莫要再生事端了。”
第二十八章 第一桶金(二更)
翟氏这一关门谢客,便是十来日。一晃便到了年关了,等今日谢景泽从书院回来,谢保林官府封印归家,他们去外祖父家送了年礼,便要一家子人赶了马车,回富阳县老家过年祭祖了。
自打那日徐夫人来登门致歉之后,徐子宁便再也没有来过,听闻前两日他们家已经启程往京城里去了。
杭州城里开始热闹了起来,有不少城外的人,都过来置办年货。到了年底,大家伙儿手头都宽裕了些,那些玩杂耍的,唱大戏的,也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走在街头,四处可以看到围成一团又一团的人。
“红娘,回去了。”一个汉子挑着担,满满当当的装着精心置办的年货,拽了拽身边的女子,用方言说道。
“啊!你干什么,你谁啊你!”被拽的女子一惊,忙往后退了开来。
那汉子黑黝黝的脸上蒙上了一层薄韵,不好意思的说道,“对不住,对不住,我认错人了,我瞧着这蓝花布衫儿,还以为你是我婆娘。她刚才就站在这里的。”
他说话的声音大,不一会儿,一个穿着兰花白插着银簪子的妇人便从人群中挤了进来,“我瞧着那边有糖,便过去瞅了瞅。大妹子不好意思,他这个人毛毛躁躁的,搞错了,正是对不住了。”
被拽的女子见她客气,摆了摆手,“无妨无妨。这蓝花布小袄好看,穿的人多,认错了也是常事。先前我还认错了娘呐!”
周围的人都哄笑了起来。
……
谢景音坐在马车上,好奇的撩起了马车帘子,瞧着外面的动静。
徐通判府离开了杭州之后,她阿娘才允了她们出门,谢景娴这些日子一直低落得很,谢景衣便打着来接长兄归家的名头,非拽了她们出来散心。
“阿姐阿姐,你来瞅瞅,先前我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不过是十来日没有出门,怎么觉得这杭州城都眼生了,现在我可算是弄明白了,怎么一下子这么些人穿花布袄子了。还别说,怪好看的。怎么以前从未见过?”
谢景娴闷闷的伸过脑袋一瞧,这一瞧倒还真是,但凡生得好看一点的姑娘,都换上了花布袄子,虽然花纹不同,款式不一,但都是清一色的粗布印花,在一顿灰布麻衣里格外的突出。
“的确是没见过,也不知道是哪一家布行请了厉害师父来,这下可赚了个盆满钵满。”
坐在一旁玩着手串的谢景衣咳了咳,吸引了两位姐姐的注意力。
“前些日子,我同阿娘禀过了,要用她的染布坊,阿娘准备年节的事,也就没有多问。她一不问,我便忘记了说,这蓝花布,便是我们家铺子里染出来的。”
谢景音一下子蹿了过来,摸了摸谢景衣的额头,“谢三囡,你在说什么昏话?这是你弄出来的?”
谢景衣笑了笑,害羞的搓了搓手,“胡乱捣鼓的,不过是赚了一点点小钱钱而已。目前也就是在咱们杭州城附近,卖得红火。离赚大钱的日子,还远着呢。”
她说着,看向了谢景泽,“阿哥可还记得,待春闱金榜题名,小妹要在樊楼,给阿哥摆下流水席。当然现在流水席还没有,大概只能够摆个流水面,但日后,流水的鸡鸭鱼肉,流水的正店美酒,统统都会有的!”
不过是十来日光景,谢景泽却好似变了个人一般,他伸出手来,想摸谢景衣的头,却又缩了回去,背在了自己的身后,“我一定不会辜负阿妹的期望。”
谢景衣认真的笑了笑,还未说话,就被一旁的谢景音扑倒在马车里,“好你个谢三囡,竟然一个人闷声发大财,我不管,今日的糖炒栗子,你给姐姐我包圆了。”
她说着,还捏了捏谢景衣的脸,揉搓得她的小脸红彤彤的,口齿都不伶俐起来,“包!”
谢景音又揉了揉,“阿姐的绣架都旧了……”
“买!”
“大兄想要一本王公的新文集……”
“买!”
谢景音这才满意的松了手。
谢景衣无语的揉了揉自己火辣辣的小脸,撩开帘子,刚想吹吹风,就眼皮子一跳,瞅见了久违的傻马头……
那马儿像是遇见了心上人一般,对着谢景衣喷了喷鼻子,欢快的叫了起来。
大马之上,坐着一章臭脸的柴祐琛。
不知道是不是谢景衣的错觉,她总觉得,半月不见,柴祐琛好似黑了不少,跟下地归来一般……
下地归来?谢景衣心中略略不安起来,这种金贵公子哥儿,怎么会下地,哈哈!
柴祐琛瞥了一眼谢景衣,“看来胭脂便宜了,要不你能整盒都糊在脸上?”
谢景衣啪的一声,把帘子关上了。
老娘脸上明晃晃的手指印你瞅不见?你才把整盒胭脂都糊在了脸上。
“谢伯父,您瞅瞅这可是你家的马车?”
谢伯父?谢景衣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她又一步撩起了帘子,果不其然,瞧见在那高头大马的另外一边,赫然就是她阿爹谢保林的马车。
谢保林从马车里伸出头来,乐呵呵的说道,“可不是,正是我家囡囡,几日不见,好似长胖了些,这脸都红润了好几分。”
一边说着,还一边对着谢景衣挥了挥手。
谢景衣有气无力的挥了挥手,四下里看了看,这里离他们家不远,已经不是闹市,人烟稀少了,便半拉了帘子,压低了声音,“你怎么认识我爹?”
柴祐琛面无表情的看了过来,“谢三娘子果然大才,我去富阳体验了一番,收获良多。”
所以柴祐琛这半个月,是去了富阳县,按照她说的体验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弄懂经济民俗去了?
她想着,又听到谢保林说道,“逸天你骑马风大,莫要说话掺了风,那肚子是要不舒服的。”
柴祐琛乖巧的点了点头,“伯父提醒得是。”
……谢景衣觉得自己的耳朵都快要掉下来了。
她听到了什么?
逸天是柴祐琛的字,所以他阿爹现在都不叫他柴衙内,柴二公子,直接叫上字了!是有多熟!
还有柴祐琛,你卖什么乖!你刚才还辱骂我胭脂糊一脸!
谢保林听了柴祐琛的回复,把头缩了回去,马车很快便进了巷子,在谢家门口停了下来。
柴祐琛也下了马,等谢保林下了马车,同他告辞了,这才转身朝着自己家走去。
经过谢景衣身边的时候,脚步顿了顿。
刚下马车的谢景衣被他一盯,险些没有站稳。柴祐琛轻轻的“嗯”了一声,方才说道,“我出城,你花布都卖遍杭州了……嗯,很好!很好!”
第二十九章 外祖登门
谢景衣咳了咳,“多谢柴二公子夸奖,不过是就是一阵子风头,小本买卖小本买卖,勉强糊口罢了。”
她说着,略略有些心虚的看了柴祐琛一眼,这一抬头,却发现柴祐琛正看着她,满眼都是笑意,他的嘴角微微上翘,整个人都显得温和了几分,她竟然第一次感觉到,柴祐琛的确是有做探花郎的美貌。
等回过神来,柴祐琛已经走到转角处,只看得到一个背影了。
“谢三囡,你还杵在那干什么?冷得要死,快进去了。”
“来了来了!”谢景衣拔腿就朝着站在门口等她的谢景音跑去。
谢景音朝着巷子深处望了望,一巴掌拍在了谢景衣的头上,“看了你二姐我这张脸十几年,你竟然还能中旁人的美人计!简直辱我!”
谢景衣一个踉跄险些滑倒,晃悠着站稳了,仔细的瞅了瞅谢景音,那张脸三庭五眼,甚至是鬓角发尖都挑不出任何毛病……这样一洗眼,顿时觉得,同谢景音相比,柴祐琛那点子美貌,宛若莹莹之火对比皎皎明月。
“二姐真好看。”
谢景音抬了抬下巴,“走了。你要牢记二姐我的话,高嫁高嫁,那得是嫁。有的人看狗都是一往情深的,你若是放在心上,你就输了。”
谢景衣有些哭笑不得,一把挽住了谢景音的胳膊,“二姐,我怎么觉得你骂我是狗?”
谢景音转过头来,捏了捏谢景衣的脸,“那你还是比小狗子值得疼爱点!以后每看姐姐的脸洗一次眼,就给我买一包糖炒栗子吧,便宜你了。”
“你怕是想多了,你不知道那姓柴的有多讨嫌,他在我那铺子对面,也开了一家一模一样的,样样学我,断我财路,若非他是金贵的衙内,我早一板砖拍上去了。今儿个还骂我赚了钱就抖,把一整盒胭脂都糊在脸上,丑得令人窒息。”
谢景音惊讶的张圆了嘴,随即又同谢景衣同仇敌忾起来,“竟然有这等不要脸之人!简直太过分了!我谢景音的阿妹,最对只是略丑,怎么会丑得令人窒息?”
她说着,咯咯笑着,朝前一步跑去,谢景衣一听,忙追着她打了起来。
两人一路追跑,冲进了花厅,这才发现屋子里已经满满当当的坐的是人了。
谢景衣眼前一亮,望着坐在上位的那个胖得像是一座小山一般的老者,激动的唤道,“外祖父。”
随即又看了一眼他旁边坐着的那个同样圆咕隆咚的中年男子,又唤了一声,“大舅!”
翟老爷站起身来,肚子上的肉抖了抖,他看向了一旁的翟氏,“你这几个孩子,都生得好。瞅瞅三囡这小牛犊子的劲劲儿,走路虎虎生风;二囡看着娇弱,但是中气十足,若是去吆喝,那怕是一条街的人都要被吸引过来。”
“都是好孩子,外祖父啊,瞅着就高兴。”
谢景衣同谢景音从小到大,已经习惯了翟老爷这走心得从来不换的夸奖,全然不为所动。
“外祖同大舅今日怎么来了?我们还等着阿爹同哥哥回来了,明日过去送年礼呢!”谢景衣心中有数,但还是装作不知的问道。
翟老爷也是个爽快人,看了谢景衣一眼,“是为你而来的。你这孩子,当真是出息了,整出了那蓝花布来。我一开始知晓是你们铺子里出来,还想着那我们便不做这一块了,也好让你阿娘多给你们姐三赚点嫁妆钱。”
“可这几日形势不同了,天天都有来问花布的人,还有要货要得多的。外祖瞅了,你们那是小本买卖,远远拿不出那些货来。咱们杭州城里,做得大的布行一共有四家。”
“咱们翟家算是一家,另外还有锦绣坊李家,一根丝张家同天绣坊裴家。李家已经有人出发,要去洛阳去寻打花板的人了。洛阳往返时间不短,外祖父是个生意人,不能看着到嘴边的钱不吃。”
“所以现在有两个提议,第一,你把花板还有染布的法子直接都卖给我们大布坊,外祖父不会亏待于你,你们兴南街的铺子,也还可以自己染,若是不想染,我给你们拿货;第二,你拿分成,只不过因为布,染料,还有来拿货的客源,后头的运送全都是我做的,你拿的比例会比较低。”
“而且,你需要隔一段时间,就给我们新的花板;分成,只从卖花布的利润里分,旁的不行。倘若日后花板师父多了起来,从他那出的花板,你的分成比例要降低。”
“这花布虽然是好,但也只是一阵风潮,是以外祖父也无法判断,到底哪一个更好一些。你看看你中意哪一个?”
翟氏一听,忙插话道,“都是一家人,哪里还能要阿爹的钱,我出嫁的时候,阿爹给了我好些陪嫁……景衣……”
翟氏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翟老爷打断了,“不不不,我今日不是以景衣外祖父的身份来的,是以正阳街大布坊的东家身份,来同兴南街大布坊的东家谈生意的。”
翟老爷说着,笑眯眯的朝着谢景衣走了过来,“我都打听过了,那铺子你已经给了景衣了,那你说的不算,景衣说的才算。”
谢景衣眨了眨眼睛,“我选第二种。而且,有两件事,外祖父说错了,首先这花布不是一锤子买卖,它会同银首饰一样,成为女子出嫁必备的嫁妆;其次,便是有了其他的花板师父,做出来的花样子,也远不及我。”
翟老爷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就听景衣的。那分成……”
谢景衣笑着挽住了翟老爷的手臂,“这等细枝末节的小事儿,哪里劳烦祖父亲自出马,让掌柜的去谈便是了。”
翟家阿舅一听,终于找到了自己插嘴的地方,“我瞅着三囡压根儿不知道行情,派手底下厉害的来呢!”
谢景衣羞红了脸,“舅父不要戳穿我,我可是兴南街大布坊的东家!”
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不是她不知道应该拿多少分成,而是翟家情况复杂,不如公事公办来得好。谈钱伤感情,这句话说起来虽然冷血,但并非是没有道理的。
第三十章 有喜
翟老爷得了准信,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原本许久未见,该多同你们亲香亲香的,但这赚钱之事不能等,我有几个北地来的老朋友,都等着我的信儿呢。我们便先走一步了,别让人偷了桃儿。”
谢景衣点了点头,“花板同染布的法子什么的,姚掌柜比我门清。这两日我再出几个新的花板,给外祖送过去。”
翟老爷闻言心中一声感叹,看了翟大舅一眼,“妥。不用太过繁杂,先把眼前的钱赚了,抢占先机为上。”
“知了。这波怕是赶不上年节了,我刻百花板,春日花朝节用起来恰好适宜。”
翟老爷表情更是复杂起来,“真该让亦宴来瞧瞧,省得他承蒙祖荫,赚了些钱财,便不知天高地厚了。”
翟大舅圆滚滚的脸一红,他本就生得白,这样看起来像是熟透了的西瓜。
翟亦宴是翟大舅的嫡长子,整个翟家的家业,都是他的。他不走仕途,打小儿就跟着祖父父亲走南闯北的做买卖,在杭州城里也算是小有财名了。
少年得志,难免有些发飘,而且翟亦宴做买卖,人送外号“赌徒”,倒不是好赌,而是他喜欢做那等冒险买卖。同翟老爷一步一个脚印的建起大布坊相比,翟亦宴打一开始,就看着海的那一头。
尤其是今年,领船出海,给翟家赚了不少银钱,此时正是气焰高的时候。
翟老爷年纪大了,难免肝颤,生怕他迈大了步子扯着了蛋,但凡遇见一个稍微长进一点的,都要来这么一出,一方面暗戳戳的炫耀一番翟亦宴,另一方面,又想着拉踩打压他一番,好让他知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当真是煞费苦心。
谢景衣听得多了,浑然不把这夸奖当真,下意识的接道,“我这不过就是走了狗屎运,恰好撞上了。大表哥都敢出海了,谁不夸翟家后继有人,厉害了!”
翟老爷肉眼可见的高兴,哈哈笑了几声,说罢摆了摆手,“我们先走了,再不走,怕是要留下来用饭了。”
翟老爷虽然生得胖,但是做人做事,都是来去如风,一说罢,便当真大步流星的走了。
谢保林老实巴交一直插不上话,到了这关口,忙跟着送出门去。
待他们一走,翟氏脸色一变,哇的一声干呕起来。
谢景娴忙上前一步,递上了帕子,给她拍起背来,“阿娘,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夜里着凉了?”
翟氏干呕了好几声,拿茶水漱了口,又擦了擦嘴,“你阿爹是不是从富阳带鱼回来了,我怎么闻着,一股子腥味,先前便想吐了,想着你外祖同大舅说着正事,便忍住了。”
“他这一走,脚步带风,腥气就更胜了。”
谢景衣吸了吸鼻子,压根儿没有闻到什么鱼味儿,杭州本就多水,他们过几日又是要回富阳过年节的,谢保林没有理由舟车劳顿的带鱼过来。
“怕不是我今日喝了鱼腥草水?”谢景音一拍脑门,往后退了几步,“我惯不喜欢喝茶,今日三囡拉我去接大兄,我寻了个茶棚,喝了杯鱼腥草煮的凉茶。”
翟氏一听鱼腥草三个字,又拿着帕子捂住嘴,干呕起来。
谢景衣瞧着她这般模样,顿时脑子一嗡,想起了上辈子的旧事来。
当时他们信了那婆子的鬼话,快马加鞭的上了路,途中遇到劫匪,阿爹同大兄以命相搏,她们三姐妹护着阿娘虎口脱险,多多少少都受了伤,周身都是血,也不知道那血是劫匪的,还是她们自己的。
翟氏在那之后,一直都延绵病榻,脸色蜡黄如纸。
那时候她们都陷入惶恐与悲恸之中,并未关注过多的事,只当翟氏受了惊,承受不住丧夫丧子之痛,是以才如此。
现在想来,那会儿翟氏虽然身上有小擦伤,但是并没有大的伤口,罗裙上头却全都是血……再看如今这般呕吐模样……
“阿娘,你莫不是有喜了?”谢景衣心情复杂的问道。
若是真的,那上辈子,翟氏心里该有多苦。
翟氏呕得撕心裂肺的,有气无力的擦了擦嘴,“你这孩子,浑说什么?也不瞧瞧,你都多大个人了。阿娘当年怀你的时候,过于贪嘴,好家伙,你一出生,就有九斤重!又白又胖的,那小胳膊,比湖里的藕还粗。那小手,跟白面馒头抠出五个窝似的。对了,小时候大家伙儿都叫你谢九斤!”
谢景衣一囧,什么鬼?什么谢九斤!听起来感觉她和外祖父还有大舅站一块儿,就是三个铁球一起滚来滚去!
“哈哈,谢九斤……阿娘,你怎么不早说,日后她怼我,我便叫她谢九斤!”
翟氏瞧谢景音摇头晃脑的要扑上来,一时忍不住又捂住了嘴。
谢景音讪讪的往后退了一步,悄悄的躲到柱子后头,捂住自己的嘴闻了起来,鱼腥草当真有那么腥么?
“阿娘生你生了三日方才生了下来……总之,没有的事。准是着凉了。”
谢景音就觉得奇怪,翟氏嫁给谢保林之后,一口气生了一子三女,他们兄妹四人的年纪都极其相近。怎么到了她之后,便一此都没有怀孕过了,想来是生她的时候,伤了身子,被大夫说过,再也不能有喜了。
“阿娘,叫人探探脉吧。明日要去外祖家送年礼,你若是带了病气去,怕是又要被外祖母叽叽歪歪了。再说了,年节就要到了,还有好些事需要阿娘操持呢!”
翟氏母亲过得早,谢景衣说的外祖母,乃是翟老爷的续弦。
翟氏心中犯嘀咕,也没有勉强。
谢景泽赶忙坐了马车,出去请郎中去了。离他们家不远的地方,便有一家医馆,那儿的黄郎中,同他们是老熟人了。
不多时,那老郎中便背了药箱子过来,一顿寒暄之后,便开始搭脉。
谢景衣又紧张起来,她一方面,觉得翟氏若是有喜,那是添丁进口的好事,可另一方面,又希望压根儿没有这个孩子,那么至少,上辈子,翟氏的痛苦能少上一分。
黄老郎中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惊奇的看了翟氏一眼,道,“夫人这是有喜了!”
翟氏老脸一红,手帕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