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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牛语者     仙剑神曲txt下载     仙剑神曲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章 纵妖

    冥轮老祖呸了一声道:“你们以为凭那几个翠霞派的死鬼道士,和什么狗屁大阵,就能困住老夫一辈子吗?妄想!

    “老夫不但出来了,还大发善心、以德报怨,连带着把你们翠霞派的二代弟子,也带出来了。怎么样!”

    红袍老妖嘎嘎笑道:“原来如此,翠霞派调教出的好弟子,跟老祖联手破了自家的伏魔大阵,今晚老夫算大开眼界!”

    冥轮老祖嘿嘿道:“红袍老妖,你别指望老夫现在就与翠霞派为敌,好让你浑水摸鱼。你还是好好考虑如何保全老命吧!”

    曾山一醒道:“对,你的事情不妨慢慢说,先解决了臭蝙蝠才是正事!”

    淡言真人从旁开口道:“师叔,且慢!”身形一晃,拦在曾山之前。

    曾山一怔,瞪眼问道:“干什么,你怕我打不过他?”

    淡言真人道:“师叔已是散仙之体,红袍老妖自当不在话下。”

    曾山眉开眼笑道:“你晓得就好,快让到一边,让我过过拳脚瘾头。”说着,突然一掰手指道:“一、二、三……八、九、十,啊,我都不晓得多少个月没打架了!”

    丁原嘿然道:“曾老头,你着急什么?老道士这么说,自有他的道理,你把话听完!”

    头顶冥轮一响,年旃说道:“红袍老妖,我看也别费事了,你自己钻到潜龙渊里待上八九十年,大家省劲,岂不最好?”

    曾山大乐,拍手道:“还是年老魔聪明,我怎么没想到这个法子?”

    红袍老妖脸上血光涌现,赤魄鞭昂头欲起,寒声道:“年旃,你不要落井下石。老夫完了,翠霞派一样也放不过你!”

    淡言真人摇头道:“年旃先生在潜龙渊受禁已近九十年,加之肉身被毁,仅存元神藏于冥轮,他昔日恶债已算抵消。只要日后不为恶事,翠霞一派当不再追究旧怨。”

    年旃满不在乎道:“追究又怎样,老子不怕!红袍老妖,你少搬弄是非,先想好怎么逃命吧!”

    红袍老妖伫立高空,围困于当世四大高手之中,傲然道:“老夫称雄南荒,纵横百年,平生不曾一逃!今夜月黑风高,孤身独挑翠霞群雄,纵是战死,也不愧英名!”

    曾山晃晃头道:“拉倒吧你,带着这么多徒子徒孙偷袭坐忘峰,倒成了英雄。我活了两百来岁,还是头一回见着脸皮这么厚的妖怪!”

    丁原挺身道:“红袍老妖你要是不服,咱们再来打过!”

    淡言真人沉声道:“红袍老妖,我们各自罢手收兵如何?”

    这话说出,众人都是一楞,连红袍老妖也没想到。他片刻间弄不清老道士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犹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淡言真人一字一顿道:“休战!”

    曾山叫道:“不成,我还没过过瘾头呢!”

    年旃也冷笑道:“淡言真人,你莫非是要纵虎归山?

    红袍老妖可不是什么善主,以后你翠霞派可不要后悔!“淡言真人不为所动,只看着红袍老妖道:“阁下意下如何?”

    红袍老妖思量一会儿,抬头道:“你虽为翠霞六仙之一,可说出的话也未必管用。老夫就算答应,只怕你也做不了这个主。”

    淡言真人摇头道:“贫道自会劝说淡怒师兄,如今只凭阁下一言。”

    红袍老妖环顾曾山、丁原、年旃,目光又落到脚下翠霞观中,蓦然醒悟道:“原来如此!”

    他嘎嘎一笑道:“好,只要你能说服淡怒,老夫收兵。不过有一个条件,翠霞派必须答应,否则老夫宁可不为瓦全!”

    丁原眉宇一扬道:“放你一条生路,你还卖乖?”

    淡言真人拂尘一摆道:“请讲?”

    红袍老妖把玩着赤魄鞭,徐徐道:“老夫此次兴师翠霞,只为报千叶岩主屠暴被杀之仇。我知道那个阿牛是你门下弟子,老夫便以一年为约,由你带他到别云山领罪。

    他只要能接下老夫三招,旧仇新恨一笔勾销,否则生死由命,怪不得旁人!“淡言真人颔首道:“好,就这么办。”

    丁原急道:“老道士,这也太便宜他了!不如趁现在把这臭蝙蝠宰了,省得日后生事!”

    曾山连连点头,赞同道:“就是,就是!我老人家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象样的对手,你总该让我活动活动拳脚吧。”

    淡言真人面色平静,缓缓说道:“曾师叔,丁原,我们自可合力除去红袍老妖,可你们是否能杀尽这满山余孽?”

    丁原立时领悟淡言真人的苦心。

    要以曾山修为,把红袍老妖赶进潜龙渊也并非妄想,可他今夜纠集南荒百多妖人攻打翠霞,俗语有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一场混战下来,翠霞弟子中必有伤亡,坐忘峰一场大劫也势在难免。

    有此投鼠忌器的顾忌,淡言真人才会提出要与红袍老妖签订城下之盟,双方就此罢手,也好保住翠霞一脉的元气。

    当然另有一层,却非丁原所能想到,那就是一旦红袍老妖不在,南荒失去节制,群妖无首,势必会扩充势力相互杀伐,年旃到时再插上一脚,绝非天陆蜀州苍生之福。

    想明白了这点,丁原不再坚持,却听曾山嘟囔道:“谁说我老人家杀不完那些徒子徒孙,再多来百八十个,我也一样包了。”

    他话是这么说,可纵然真能办到,也有伤天和。打架的确好玩,但要杀那么多人,可就不好玩了,故而也就默认了老道士的提议。

    当下,由淡言真人与淡怒真人主持,翠霞派方面收了战阵,红袍老妖借机下台阶,率着南荒群妖退走。

    前前后后不过半个多时辰的事,可双方战死人数已近百名,伤者更众。

    而翠霞观周遭建筑毁损更不在话下,到处碎瓦残垣,犹如经历了飓风洗劫,要想恢复旧貌,得下一番工夫才行。

    众人望着战后情景也不禁动容,难以想象若不是丁原和曾山先后出现,扭转了局面,到得明早旭日东升,坐忘峰头会是如何一幅血流成河的惨景?

    原本对于放走红袍老妖略有不忿的姬别天与淡嗔等人,这时也说不出话来,各自庆幸翠霞派得脱大难,又躲过一劫。不然再来一回九十年前的恶战,损伤的元气,不晓得要多少年才能恢复。

    令秦柔与阿牛稍感失望的是,雷威与神鸦上人也乘乱走脱,往后要想再找他们,又得另费工夫。

    但这点遗憾,随着红袍老妖退走、翠霞无恙和丁原的安然归来也化为云烟。

    大家都忙着善后的时候,最悠闲的莫过于曾山。他悠哉地晃荡在丁原身后,把丁原实在盯烦了忍不住道:“曾老头,我又不是美女,你一直跟着我干嘛?”

    曾山张大眼睛很无辜的道:“你忘了答应我的事情么?”

    丁原这才想起先前戏言,找了个石阶坐下道:“你真想知道?”

    曾山在他旁边坐下,用力点点头。

    丁原笑道:“其实很简单,你找些石灰、白粉,把头发再染白了不就成了?何况再过一百年,我头发未必就会变白,你看苏大叔、水婶婶他们,不还是望之如四十许人么?”

    曾山这才放心,一拍大腿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丁原道:“可我也有一件事情不明白,想问问你。”

    曾山爽快的道:“什么事,你只管请教我老人家。”

    丁原道:“按说以你的修为也能羽化成仙,为何还要舍近求远炼成散仙,再受八千多年的轮回煎熬?”

    曾山笑容收敛,脸上变得很庄重的道:“这牵涉到一个大秘密,我老人家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丁原知道曾山脾气,以为这次又是他想耍宝,有意一哼道:“不说就算了,好稀罕么?”

    哪里晓得这回曾山真是守口如瓶,只摇头道:“不是稀罕,而是没到时候,说给你听也没用,反而会泄漏天机遭天谴。”

    丁原好奇心更大了,问道:“你当年留守后山,不就是为封印年旃么,这又算什么秘密?”

    曾山呵呵笑道:“丁小子,你别妄想从我老人家嘴里套话,先来乖乖告诉我,你跟年旃是如何混到一起的。”

    丁原赌气道:“你卖关子不肯告诉我,我凭什么要讲给你听?”

    曾山苦着脸道:“那个秘密,我实在不能说,也说不得。你行行好,快告诉我老人家,你是怎么跟年老魔跑到了一块,修为又怎么精进到快赶上淡一那老牛鼻子?你再不说,会把我给憋死。”

    说着,吐舌头、翻眼,做了一个吊死鬼状道:“你也不希望我老人家最后变成这样吧?”

    丁原拿这位没老少样子的老头实在没办法,又被他逗得一乐,说道:“好吧,就从我掉进潜龙渊说起。”

    团团浓重的黑色雾光笼罩着四周,也不知过了多久,丁原干裂的嘴唇轻轻翕动几下,终于艰难的睁开眼睛。

    迫面而来的,是漫无边际的黑暗,三丈之外景物已湮没在浓雾之中。

    火灼似的疼痛从全身每一个角落传来,连眨一记眼睛,都能感受到牵动神经的剧烈痛楚。他忍不住发出苏醒后的第一声低低呻吟,却听见惟在旷野群山中才能响起的回音。

    随着意识的渐渐恢复,他察觉到自己仿佛是飘浮在云端上,身躯跟着周围冰冷的黑雾载浮载沉,茫然里不知飘向何方。

    背后涌起一阵熟悉的感觉,雪原仙剑静静的藏于皮囊中,忠实无悔的守候着他,而若有若无的大日天魔真气,静静的在经脉里流动,保护住他最后的一丝元气。

    丁原重又合上眼,逐渐回忆起昏迷前的事情。

    自己当日满怀兴奋返回翠霞,谁晓得却从阿牛嘴里,知道雪儿与屈箭南订婚的消息。

    他激愤之下,孤身潜入碧澜山庄,在雪儿小楼外与巫挺打了一场,随后屈箭南赶到劝说,两人来到后山思悟洞前。

    屈箭南当时和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丁原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没多久,姬榄便到了,两人话没说几句就拔剑相向,直至自己祭起从未施展过的平乱诀,引得真元耗损、魔气反噬,顿时失去了知觉。

    朦朦胧胧的,丁原突然回想起,在昏迷前,好像看见一抹红色的影子从远方飞来,耳朵里响着雪儿的呼唤。

    “这该是幻觉吧?”

    丁原的心头莫名一恸,这发自肺腑的酸楚,居然可令他暂且忘记了肉体中如火如荼的伤痛。

    一股滔天的愤怒和悲怆,如同炽烈的火焰,烙疼丁原所有的神经,他猛然睁大眼睛,仰望着头顶上滚滚流动的黑色雾光,用尽全部力气大喊道:“雪儿,你为何要背弃我——”

    激壮的回声在耳边来回鼓荡,不断重复着:“背弃我!背弃我……”

    丁原发泄下,目光呆滞,好像泄了气的皮囊,动也不动的随雾逐流。

    从他的口鼻和耳朵里,由于剧烈的震动,汩汩淌出殷红血丝。

    他却如麻木了一般,脑海里剎那间浮现又消隐的,尽是雪儿的身影与笑颜。

    初上翠霞的邂逅,那站在紫竹林阳光里的红裳少女,扬起高傲任性的俏脸,留下一抹动人的惊艳。

    碧潭深处血脉相融,依稀记得雪儿星眸中醉人的深情,只是当时却在惘然中。

    紫竹林定情一吻,越秀山生死一诺,种种前尘往事在丁原心头纷沓而来,一遍遍如锋利的刀刃,在伤口上反复狠狠割着。

    既如心死,岂堪旧情?

    丁原越是想忘记这一切,抛开所有与姬雪雁有关的记忆,可心中伊人的倩影,却越是占据住他的思绪。

    一颗滚烫的泪珠,忽然无声无息的从丁原眼角溢出,顺着脸颊滑落,迅速的冷透,融入黑雾里。

    丁原茫然环顾着四周,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不知为何,想到死时,丁原并未感到一丝的恐惧和惊慌,或许死了反是一种解脱。但曾听人说起,人死后会遗忘前生所有的记忆,自己却为何记得如此清晰?

    丁原整理了一下杂乱的思绪,终于开始考虑眼前的处境。

    他先尝试着催动丹田内的真气,片刻后得到了微弱的回应,居然不及平日的一成。这自然是强行驱动平乱诀的结果,能够保住元神不散,已属幸运,其他的也只有一步步来。

    他惟恐加剧伤势,不敢乱动,徐徐伸手想取出剩下的两枚冰莲朱丹。

    平日简单之极的动作,现在对丁原而言,艰难如登天一般,手臂每稍稍延伸一点,势必都会牵动起难以忍受的痛楚。他咬牙硬是挺住,额头上渗出一颗颗冷汗,和着未干的血丝模糊了面容。

    几乎花了两炷香的工夫,丁原才摸到了冰莲朱丹。

    他颤抖着右手,将一枚朱丹纳入干涸如火的嘴中,立时化成清凉甜润的玉液琼浆,顺着喉咙流了下去。

    丁原的精神一震,直觉得从没有品尝过这般甜美沁脾的滋味。

    丹田一热,升起一团暖流,缓缓散遍全身,令疼痛减轻了不少,反多出一种清凉的感觉,宛如浸泡在泉水里。

    丁原禁不住再发出一记低低呻吟,这次却是夹杂着舒畅与痛苦。他知朱丹药力已行,不敢怠慢,艰辛的盘膝坐起,进入浑然忘我的静修中。

    枯涸的经脉里,逐渐重新注入汩汩真气,沿着周天循环生生不息的流转,丹田也慢慢积聚起真元,尽管微弱,却足以令丁原感到欣喜。

    黑雾弥漫里,浑无日月光阴,又不晓得过了多久,丁原再次睁开双眼,但仍只能看见三丈左右的距离。身上的伤势虽然得到好转,可近乎撕心裂肺的阵痛依然不住袭来,几可将他完全吞没。

    丁原勉力站起身子,发觉脚下软软全不着力,却偏又沉不下去。

    他心中一奇,低头打量,只见自己正立在一团黑色雾光上,就如一片树叶漂浮在水面一般,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竟然不下沉。

    他试着瞑目催动灵觉搜索,哪料刚扩展到方圆三丈外,便开始遇到一股莫名的阻力,那黑雾仿佛蕴藏着庞大到不可思议的力量,即便灵觉也无从伸展,简直像迎头撞在一堵软绵绵的墙壁上。

    丁原的疑惑更深,甚至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生是死?

    他想了想,提气朝着上方飞升,可没起来十丈,就感到真气不支汗流浃背。

    丁原不想逞强,以免触动伤势得不偿失,无可奈何地重新坐下,炼气休养。

    就这么循环往复多次,丁原早已无法判断自己究竟向上飞起多高,又耗费了多少日夜,伤势却在缓慢的复原中。就这么上飞一段、休养一段,若换了一般人,也许早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可丁原自有一股天生的狠劲,硬是不肯放弃。

    令他惊讶的是,这么长的时间里,他居然听不到一点其他的声音,四周寂静得连风声都成了他能够听见的最可爱声响。幸亏多年的清修,不然依着幼年时的性子,只这一点就把他给憋疯了。

    除了搜索跋涉、疗伤运功,丁原想得最多的,还是姬雪雁。云_霄_阁但奇怪的是,他对姬别天、姬榄等人的仇恨,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刻骨铭心,甚至觉得在眼前的死寂世界里,即便是有淡嗔这个老道姑,在旁边对着自己说上几句话,也是很好的。

    这日,丁原竭尽全力,再向上飞升了数十丈,脚下黑雾开始渐渐稀薄,但头顶上仍看不见一丝光亮。

    他仰头向天,思量道:“虽然没有晨昏变化无法计算时日,但总该已有半个多月,上升的距离更是不只三百丈。可周围依旧除了雾还是雾,半点也看不出端倪。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别说人影,就连鬼影也不见一个?纵然是地狱,也该有牛头马面、大小鬼役才对!”

    他埋头又想道:“先是娘亲离开了我,然后是雪儿也背弃了我,老道士、曾山他们都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现在连老天也抛弃了我,把我一个人关在这比地狱更黑暗寂寥的鬼地方,连仇人都不见一个!”

    丁原越想越激动,埋藏多日的郁闷愤怒、悲苦不平一古脑翻腾起来,突然朝着缥缈跌宕的黑雾深处厉声叫道:“什么天道冥冥,什么人心如镜,全是骗人的谎话!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要将我关在这里不得出头?我有何罪,心又何辜,为何没有人敢出来回答?”

    激动的吼声震动回荡,丁原气血翻腾,双目赤红,他意犹未尽,猛抽出雪原仙剑指向天空,大声叫道:“狗屁老天,狗屁上苍!你若有眼,你就睁大眼看看,这是什么世道!

    “为什么雪儿要离开我,为什么娘亲只是我的养母,为什么那些伪君子打着你的旗号欺世盗名,却不受惩罚?

    你眼睛睁不开么,你死了么,或者你害怕见我?难道你也如这滚滚浊世一般同流合污,却把我遗弃在这阴冷冥间!“他似乎是要把满腔的怨忿尽数吐出,雪原仙剑闪烁着青色的光华,在半空里照亮一线光明。可这光华着实太微弱了些,很快便迷失于漫漫黑暗中。

    丁原猛吐出一口热血,他顾不得擦拭,哈哈冷笑道:“狗屁老天,你听见了吗?不要像乌龟一样蜷缩在甲壳里,有种让我瞧瞧你的真面!你不敢出来?那便让我用手中仙剑砸碎这地,捅破这天,好叫所有人知道,你是个虚伪卑鄙的懦夫!”

    忽然耳中响起刺耳的笑声道:“叫吧,叫吧,喊破了嗓子,看有谁会理你!”

    丁原一怔,仗剑四望,口中低喝道:“是谁在笑我?”

    远处黑雾中闪现一点光亮,那声音冷笑道:“吼什么,扰了老子的好梦。”说着话那光点渐渐变大,现出一道青色身影。

    丁原却是一楞,原来眼前来人并非血肉之躯,而是一个如光似雾的元神!

    这人身材颇是高大,面容桀骜威猛,狮鼻阔口,乱团团长发散到肩膀上,一副睥睨天下的嚣张气概。元神如此,可想真人昔年是何等气势风范。

    丁原在黑雾中飘荡多日,终于见着一个会开口的人。

    尽管对方面色不善,且是元神所化,可他心中依然掠过一阵欣喜。毕竟,在这个鬼地方原来不止关着自己一个人,还有同病相怜者。

    他听对方说话不客气,也毫不示弱道:“我叫我的,关你何事。若不想听,尽管把耳朵塞住就是!”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老子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听见这里有了不是自己的声音,虽然比鬼哭狼嚎好不了多少,可也舍不得塞住耳朵!”

    丁原对此当然深有同感,不禁对那人生起些许好感,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那人脸上露出一丝惆怅、一点激愤,冷笑道:“老子都快忘记自己是谁了!”

第八章 深渊

    那人厉笑良久,直震得丁原耳膜发麻,才徐徐停下道:“娃娃,看你年纪轻轻,不知听说过老子昔日的威名没有?当年雄踞南荒、纵横天陆的魔道十大高手之一,冥轮老祖年旃便是老夫!”

    丁原大吃一惊,上下打量对方道:“阁下便是八十多年前大闹翠霞山的年旃?”

    这一说反把年旃弄得一楞,问道:“你是说老夫当年闯上翠霞山,争夺半卷《天道》,竟已是八十多年前的事情?”

    丁原哼道:“丁某犯不着骗你,信不信全由阁下。”

    年旃呆呆伫立半晌,蓦然长发抖动,仰头哈哈大笑道:“八十多年,老夫竟在这暗无天日的潜龙渊中,被幽禁了八十多年!好你一个翠霞派,好你一个《天道》,竟让老子像孤魂野鬼一般漂泊了八十多年!”

    面前的光影不停振动,雄浑高亢的笑声来回震荡,丁原静静望着年旃,心头却同样掀起了滔天巨浪。

    潜龙渊,这里竟然就是老道士所说的潜龙渊,昔日幽禁年旃、封印百鬼的所在。

    可不知道,自己却为何会掉进这里,更不明白为什么除了年旃,再看不到其他的元神魂魄?

    他等着年旃笑够,才问道:“老鬼头,这里可是潜龙渊?”

    年旃对丁原的称呼甚是不满,哼道:“娃娃,你最好尊称老子一声『老祖』,不然把老子惹火,一样抽筋剥皮叫你生不如死!”

    他警告完了,才回答道:“不错,这里正是潜龙渊,你没听刚才老子说吗?”

    丁原心底一沉,暗道:“老道士曾经说过,潜龙渊顶有翠霞派的伏魔大阵镇守,连年旃都不得脱出,这下却把我也一并关在里面啦。”但又想到这里终究不是阴间,自己没有死,已比最坏的设想好出许多。

    丁原张目四望,疑惑道:“为何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不是听说还关着许多孤魂野鬼,和本门历代兵解的先人元神么?”

    年旃目中凶光乍现,沉声道:“你是翠霞派弟子,师父却又是谁?”

    丁原当然晓得年旃与翠霞派可谓不共戴天,但他怎会怕了这个,昂然道:“不错,我便是翠霞派弟子,淡言老道士的门下。”

    年旃眼中的杀意渐渐转浓,丁原手握雪原仙剑暗自戒备,打算一旦有变,就藉四周弥漫的黑雾逸走,年旃的元神也未必能追寻得上。

    谁料年旃僵立片刻,眼中凶光却又缓缓淡去,低声一叹道:“罢了,老子都快忘记跟人说话是什么滋味,便多留你几天。什么时候老子腻味了,再杀你也不迟!”

    丁原冷笑道:“阁下有没有这个本事还难说得很,丁某再不济,也不会任你宰割。”

    年旃嘿嘿道:“你这脾气,倒跟那淡言真人有几分相像,当日他分明不是老子的对手,却拼死抵抗不肯退走,老子对他的骨气还是颇为佩服。”

    丁原听年旃居然称赞老道士,不禁对他又多了些许好感,至少觉得这号称十大魔道高手之一的老魔头,并不虚伪。

    他微微一笑道:“不要拍老道士的马屁,你还没说为什么这里只剩下阁下一人?”

    年旃一怒,破口骂了几句,丁原也不理会,他这才悻悻道:“每隔一阵子,这潜龙渊底就会突然冒起一团血雾,直冲到伏魔大阵才被压住。

    “在潜龙渊里的元神也好,孤魂野鬼也罢,只要一遇见这团血雾,就会被摄走,连残渣都不留丁点。躲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一两百回这么折腾下来,潜龙渊里自然就只剩下老子一个还硬撑着了。”

    丁原奇怪道:“竟有此事?那血雾究竟藏着什么蹊跷,居然这么厉害?”

    年旃没好气的道:“我怎么知道?好几次老子也想沉到潜龙渊底去查探一番,可没下到一千丈,就给黑雾顶住,无论如何也不能更进一步。

    “老子便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在潜龙渊中浮沉多年,元神虽因汲取了黑雾中的阴煞氤氲不致幻灭,可也比死好不了多少。”

    丁原深吸一口寒气,依照年旃说法,这潜龙渊端可称作深不可测。自己原先以为,这里不过是幽禁年旃和诸多恶魄之地,如今看来,恐非如此简单,却不晓得翠霞派的人是否知情?

    他不由问道:“既然这样,你为何不设法冲破伏魔大阵,逃出生天?”

    年旃“呸”道:“你当老子不想?可莫说那狗屁的伏魔大阵老子破解不了,即便出去,老子的元神受那阳间之气侵蚀也够呛,搞不好就得散架。

    “说来说去,都是那血雾该死,每回发作都耗费去老子大量真元。要让老子知道这是谁干的好事,非将他下油锅炸成干饼。”

    丁原也没心情去追问为何下了油锅却被炸成了干饼,沉吟道:“这么说,我只要冲出伏魔大阵便可脱困,虽则凶险,却也总是一线生机。”

    年旃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声音里尽是轻蔑之意。

    丁原被他笑得心头火起,冷冷道:“老鬼头,你笑什么,我的话很有趣么?”

    年旃这次没计较“老鬼头”的称呼,却指着丁原道:“老子是笑你无知狂妄,你那点修为,连老子的一根指头都比不上,却妄想破解伏魔大阵,真是笑煞老夫!”

    丁原受他一激,傲性顿起说道:“老鬼头,你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冲不出伏魔大阵也不稀奇。

    “可丁某未必就不成,瞧你一身蛮力不懂阵法,就是再给你八十年也白搭。”

    年旃的眼睛瞪如铜铃,恶狠狠盯着丁原,极力抑制杀意的冷笑道:“好啊,既然如此,老子便看你是如何冲破伏魔大阵,逃出潜龙渊的!”

    说罢,猛一把抓住丁原胳膊,朝上飞升。

    丁原根本来不及闪躲,身体一轻已飞了起来,须臾过后,周围的黑雾越来越薄,头顶却显现出一片奼紫嫣红的奇异光亮。

    年旃停住,松开丁原向上一指道:“看见没有,那便是翠霞派几个老不死的家伙,以生后真元化成的伏魔大阵,光分六色封住出口,可要是你站在潜龙渊外往底下瞧,却什么也休想发现。”

    丁原凝神观望,却由于距离稍远,加之黑雾遮掩,不能看得真切,不觉提气又往上升了丈多。

    岂知心头警兆突生,手中雪原仙剑发出清越镝鸣,头顶的六色光云骤然攒动,隐隐传来隆隆雷声。

    丁原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光云中蓦然劈落三束电光,照着他轰然打到。

    这电光看似平淡无奇,可瞻之于前、呼之于后,居然把他所有闪躲变化的退路封杀,仅留下硬撼一途。

    丁原无暇细想,催动仙剑封架,当头一束青光雷霆呼啸,击在剑身上爆出一记轰鸣。

    丁原的修为尽管已恢复到五成左右,却硬是吃不住这束电光,被震得右臂酸麻,眼前一黑,仙剑几乎脱手而起。

    可没等他缓过气来,左右两道橙色光束划过,一道近乎完美的弧线射到,犀利的锋芒令团团黑雾退避三舍,不敢*近。

    丁原暗自惊讶,正待行险变招,身下升起一溜夺目金光,撞在左首电光上,炸得光雨横飞,火花四溅。

    几在同时,丁原腰际一紧,被一股庞大的回拉之力,从左边打开的缺口拽下,堪堪闪过右面袭来的电光。

    年旃救下丁原,急忙朝下退了数尺,见头顶光云没了动静,才松口气道:“笨蛋,你想找死,却别连累老子!”

    丁原纵然是对年旃出手救援怀有感激,也被他这两句话憋到了九霄云外。

    他当然已明白是自己多上升了一丈,牵动伏魔大阵的气机,才引得电光劈落。没想到这伏魔大阵比预料之中更加厉害,即便自己修为尽付,恐怕也难以越雷池半步。难怪强横如年旃者,也惟有望洋兴叹,徒呼奈何。

    他平复呼吸,毫不相让道:“奇怪了,既然阁下这么说,干什么要救我?”

    年旃一怔,他方才出手时候,全没有多想,现在连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救丁原。或许是着实厌恶那种死寂与孤独,又或者他还不想眼前的活人就这么没了。

    年旃收了冥轮,冷哼道:“老子想杀便杀,想救便救,全凭一时高兴,哪里管那么多狗屁理由!反正你也活不了多久,等下回血雾升起,老子自顾不暇,娃娃你便自求多福吧。”

    可能是寂寞太久,好不容易有一个活人站在面前可以说话,年旃的谈兴渐起,又道:“你年纪轻轻修为已算不错,硬是接了一记『青岚电剑』。不过你别忘了,刚才站立之处,距离伏魔大阵尚差三十丈,其威力还不到大阵中心的一成。老夫劝你就断了这个念头,乖乖在这儿陪我多聊几句。”

    年旃的话不由丁原不信,他不禁再次抬头仰望,上面的光云变得极为暗淡迷离。

    丁原心底忍不住想道:“难道我真得像这老鬼头所说,终生受困在潜龙渊,又或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那莫名其妙的血雾吞噬?果真这样,还不如早死了来得干脆俐落。”

    但丁原毕竟是生性极强之人,纵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绝不肯轻易认输,何况眼前还有一个年旃盯着。

    他故意叹了口气道:“岁月不饶人啊,当年纵横天下的冥轮老祖,如今在这潜龙渊中,竟以苟且偷生为乐,若非亲眼所见,有谁能够相信?”

    年旃果然受不了激将,眼中厉光闪烁森森骇人,凝视着丁原,低声吼道:“你说什么,有种你给老子再说一遍!”

    丁原存心再激起年旃的血性,见自己还没费什么口舌呢,年旃已经激怒如此,丁原不惊反喜,翻着眼道:“我有说错么,事实如此,你就算杀了我,也改变不了。”

    年旃头发倒竖,面目狰狞,嘿嘿冷笑道:“你活腻了,找死!”

    他的手缓缓举起,罩住丁原头顶。

    丁原却是眼睛也不眨一下的盯着他,根本无意闪躲。

    其实也不是丁原想找死,实在是丁原也清楚,就凭现在自己剩下的那么点修为,只怕连年旃的三招也接不下,不如行险到底,搏上一把,兴许还有门。

    年旃的手在半空凝滞半晌,丁原的性命也在鬼门关外兜了几圈才又回来。

    年旃终于收掌,目光渐渐平静,寒声道:“你小子这样就想激起老子的求生脱困之心?照着老子以往的脾气,刚才的话容不得你说完,你小子就已经变成肉粉了。

    “唉,这么多年的幽闭,***,老子的火性与杀气都消减不少。但老子也没摇身变成菩萨。当真惹毛了,你小子到阎王殿去后悔吧!”

    丁原微微一笑道:“老鬼头,你冲着我发狠,也算不上什么英雄。有本事,我们就好好商量一下,如何联手摆脱眼前困境,冲出潜龙渊。”

    年旃想也不想拒绝道:“出去对你自是大有好处,对老子来说,不过是换种死法。待在这里,我还能多活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一旦离开潜龙渊,失去阴煞氤氲的庇护,老子的元神完蛋得更快。”

    丁原胸有成竹道:“若是我有办法,令你保住元神不散,又当如何?”

    年旃眼睛一亮,却又迅即黯淡,摇头道:“你这小子不要来消遣老夫,这世上除了天一阁的七瓣冰莲花心,可护持住老子的元神不灭,藉以重塑肉身,再无其他办法!

    你不过是淡言真人的弟子,却哪里来的冰莲花心?“丁原道:“冰莲花心我是没有,可手头上却有一枚七瓣冰莲炼制的朱丹,有它的药效,再加上老鬼头你的修为,只要藏身法器之中,修炼上三五十年,未必不能东山再起,重修天道。”

    年旃听得眼中异彩涟涟,急问道:“娃娃,你是说你身上有天一阁的冰莲朱丹?”

    丁原刚想回答,却突然察觉年旃神色中掩饰不住的贪婪与蠢动,顿时醒悟道:“我怎可如此大意!年旃他是何人,我与他交易,无异是与虎谋皮,稍有不慎,便会招致杀身之祸。”

    想到这里,丁原神色一正,徐徐道:“老鬼头,你放明白了,纵然你杀了我、夺了朱丹,可凭你一人之力,也休想脱出潜龙渊。得与失,阁下可要算清楚了。”

    年旃被丁原点破用心,稍显尴尬的干笑几声道:“笑话,老子怎会以强凌弱,使出那不要脸的招数?”

    丁原当然不会信他,但这个时候局势微妙,说破无益,颔首道:“老鬼头,如今情势已经很明白,单凭你我任何一人之力,都攻不破伏魔大阵,惟有我们努力同心,才有一线希望。

    “所以,在脱困之前,阁下最好别打什么歪主意,不然就继续孤零零在这个鬼地方待下去吧!也说不定八九十年后,还能再等到下一个倒楣鬼来。”

    年旃被丁原一通数落,心头暗怒道:“好小子,拿老子消遣!现在暂且忍着,等有朝一日,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他脸上却现出赞同之色,道:“不错,你我正该努力同心,不然谁也别想出去。”

    他说这话半是真心,半是迫于形势。

    毕竟在潜龙渊做孤魂野鬼这么多年的滋味,不好受。

    年旃何尝不想出去?但一则他虽有绝世修为,可终究奈何不了伏魔大阵;再则肉身被毁,即使脱困,也难以生存。

    可丁原怀有的冰莲朱丹,却令年旃冷了多年的脱困之望重新燃烧起来。

    有了冰莲朱丹,他便不用再担心元神消散的问题,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如何破解伏魔大阵,说不定眼前这小子还真能派上用场。

    他过去曾有数次不堪忍受煎熬,闯入伏魔大阵以图脱困,可每回都铩羽而归,闹得灰头土脸。

    对于伏魔大阵中的情景,几次交锋下来,也算略知一二,明白除非修炼到散仙境界,否则凭一己之力,那就如同痴人说梦一般。

    四十年前,他曾与同困潜龙渊底的几名魔道人物联手破阵,眼见成功在望,却因诸人之间各怀鬼胎而功亏一篑。

    要是丁原能够达到忘情,甚而大乘境界,加上自己两百余年的修为,或可有一线希望也说不准。

    他正想着,却见丁原手上一挥,抛来一颗红丸道:“朱丹我先给你,以示诚意,接下来合不合作,都在老鬼头你一念之间。”

    年旃一把抓住,望着掌中色、香、外观都和传闻中相似的朱丹,反有些不敢相信,偏又找不出什么不妥的地方来。

    好半天,他才迟疑道:“小子,你这么爽快将朱丹给我,不怕老子变卦么?”

    丁原悠然道:“与其天天提防老鬼头你来偷来抢,不如索性大方些,先送给你。至于变卦,倘若阁下有本事一个人冲出伏魔大阵,尽管先行。”

    年旃道:“娃娃,不是老子看低你,以你眼下修为,想和老子联手,实在多你不多,少你不少,到时说不定还要我分神照应。”

    丁原不以为然道:“也许丁某现在的修为的确不足以助你破阵,但在潜龙渊中,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一年不成,那便两年,两年不成,那便再等上三年、五年。老鬼头你一个人八十多年都熬了过来,再多忍耐几年又算什么?”

    年旃被丁原的话激起雄心,思忖道:“老子当年予杀予取,肆意妄为,何等的威风,如今怎么连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也比我更有志气!哼,老子就再搏上一回,却又如何,大不了早死早投胎。”

    他终归是非常人物,当即说道:“好,从今日起,老子就全力助你修炼,多则三十年,少则十五、二十年,你当可突破忘情境界,届时我们再联手闯它一闯。”

    丁原一怔,说道:“老鬼头,你是说最快我也要十五年才够?”

    年旃嘿嘿冷笑道:“十五年已是抬举你了,若非看你头脑灵活,根骨不错,老子压根不会指望你。你小子要明白,天陆千万芸芸众生,能够修得忘情境界的不过凤毛麟角,屈指可数。

    “我看你年纪顶多十七八岁,要是能在四十岁前达到忘情境界,那已是千年一遇的奇才!”

    丁原明白年旃所言非虚,想那翠霞六仙中的姬别天等人,胡子、眉毛一大把,也才不过参悟到忘情境界,自己若能在不到四十岁时修成,也的确堪称异数。

    但话是这么说,一想到还要在暗无天日的潜龙渊中,待上二三十年,丁原不禁仍有些气闷。

    昔日淡一真人罚他在思悟洞面壁三年,丁原已经受不了,何况今时?

    而那时,还有曾山、雪儿等人陪伴,实在无聊时,还可偷偷溜出玩上半日。可在这潜龙渊中进退不得,天昏地暗。要说没人陪倒也不见得,然而往后几十年,整日与年旃大眼瞪小眼,这滋味未免不美。

    再转念想道:“我刚才还在激起年旃求生脱困之心,说的是何等豪情万丈。可要是就这么泄气绝望,岂不让那老鬼头笑掉大牙?年旃能一个人在潜龙渊里熬上八九十年,我为什么不可以?但凡有一丝的生路,我就绝不放弃!”

    一念至此,丁原昂首说道:“十五年也罢,三十年也好,我丁原便跟它对上了。只要眉头皱一皱,便不算是七尺铁血男儿!”

    丁原一番话大投年旃胃口,他拊掌喝采道:“好,就怕你没这个志气!你只管专心修炼,莫要担心潜龙渊底的摄魂血雾。看在这枚朱丹分上,老子拼着多耗几分真元,也一定保你小命无虞!”

    就这么着,丁原在潜龙渊中安顿下来,渊中无日月晨昏,恍恍惚惚里也不晓得过了有多少天。

    他每日除了修炼,唯一可做之事就是与年旃闲聊,渐渐对潜龙渊又多了一层认识。www。yunxiaoge。com原来潜龙渊乃是上古形成的一处地穴,入口不过方圆数十丈,为伏魔大阵封锁,底下却倒呈漏斗形,越是朝下越是宽阔,可谁也不知道渊底究竟有多深,又为何不时散出血雾?

    年旃也曾试着凿通山壁逃生,焉料那山岩看似寻常,竟是坚逾金石,冥轮轰在上面,有如蜉蝣撼树、清风过山,全无作用。他几次尝试,最后终究是死了这条心,无可奈何的在潜龙渊里待了下来。

    丁原的伤势一日日好转,修为也渐渐恢复,年旃看得啧啧称奇,全没想到这个翠霞派乳臭未干的娃娃,居然已修得通幽境界,不觉信心又增长了许多。

    但修炼之道毕竟无法取巧,纵是丁原天成地造,也须脚踏实地,循序渐进,着实没有终南捷径可言。

    这天,丁原打坐完毕,睁开眼睛,并不见年旃踪影,料是到哪里转悠去了。

    他一连数日自觉修为停滞不前,不免有些烦躁,思忖道:“那老鬼头说的不错,我要想突破忘情境界,至少还要一二十年。到了那时就算出了去,怕外面早已物是人非了。”

    他越想越烦,暗道:“难道说除了前人设定的路径,我便再无其他捷径可走,非要照着翠微九歌一句句的修炼下来?那大日天魔真气或许进境会快上不少,可一旦继续修炼,多半连坐照境界还没达到,我就走火入魔而亡。

    “看来,这是老天爷有意要将我幽闭于此二十年,也算对我昔日任性作为的惩罚。”

    一想到这儿,丁原忍不住怒火冲起,愤懑道:“可是我究竟又犯了哪条天规,就因为我爱上雪儿么?如今她已弃我而去,再过几年,只怕已为人娘亲。这样的折磨对我还嫌不够吗?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天道!”

    他心头激动,狠狠一拳砸在空处,却突然脑海里灵光一闪,差点失声叫出口道:“我怎么忘了苏大叔送的那幅图卷,那幅藏有《天道》秘密的《晓寒春山图》!”

第九章 仙图

    丁原徐徐展开《晓寒春山图》,一幅古朴隽永的泼墨山水显露在眼前。

    一直以来,他都在有意无意中,忽略着这幅天陆正魔两道无数高手窥觑垂涎的稀世之珍,让它始终沉睡在背后的天罗万象囊中。

    并非丁原不明白此图的珍贵所在,只不过他每念及《晓寒春山图》,总禁不住联想起自己因它而改变的命运,以及远在天一阁静修的玉儿。

    在打开画卷的同一剎那,丁原心头浮现起的第一个念头却还是:“不晓得玉儿如今怎样了,以她的聪颖灵秀,他日必能成为天一阁的第一传人吧,那也正可了了水婶婶最大的心愿和憾事。”

    他想着想着,蓦然一怔,竟发觉不晓得什么时候起,自己心中对玉儿的牵挂,一点也不逊色于雪儿。

    难道说,这仅止于是兄妹之情,或者缘起于少年时的那段邂逅因缘?以前因为雪儿的关系,丁原从未深入的思虑过,可这时竟不觉有些心乱。

    他哑然失笑道:“我这是怎么了,乱想这些浑不着边际的事。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设法参悟《晓寒春山图》的秘密,否则说什么也不管用。”

    他平复思绪,定睛凝神,仔细打量起画卷。

    《晓寒春山图》所画景致,顾名思义,乃是春日拂晓山中之景,只见画中葱翠孤山之上,羊肠曲径迤逦蜿蜒,两旁山色清幽雅致。一道溪涧傍着道路涓涓流淌,浮桥临水竭尽自然。山路上,每隔一程都筑有歇脚凉亭,到得山顶,惟一松翠微扎根石中。

    整幅画卷浑然一体,去尽铅华,却让人身临其境,如闻鸟鸣泉涌。

    丁原端详半晌,当然未能瞧出其中蕴藏了什么端倪。

    不过他深知,苏真六十年也未参透的秘密,如果自己一眼之下就能看破,那倒成了怪事。

    他伸出右手,轻轻抚过画卷,心想:“寻常的那些手段,诸如水浸烟熏、夹层药洗,苏大叔必定都已经试过。

    这画卷的奥妙,多半还是落在此图本身。先贤既然留下《晓寒春山图》,就一定会同时藏下线索以供后人,否则岂不失了传图本意?“想到这里,丁原精神一振,对着画卷细细打量,惟恐错过一点落笔的轻重浓淡。可左看右看,这《晓寒春山图》其实也不过是幅寻常山水画卷,不知如何与天道搭上了干系。

    难不成就天天这么坐着捧图欣赏,有朝一日便能大彻大悟,参透天机?丁原纵是再乐观,也清楚绝无可能。

    他正百思不得其解的当口,忽听到背后年旃以异样声音问道:“娃娃,这是什么?”

    丁原一惊,心中暗叫糟糕。他不知不觉入画太深,竟全没注意到年旃已经回来。

    这些日子,尽管跟这老魔头相处得越发熟稔,甚至彼此对骂讥嘲,以此消遣无聊光阴。可这不过是建立在互相利用的基础之上,丁原自不会天真到以为年旃转了性子,更不会相信一枚朱丹就可让他感恩戴德。

    因此,对于《晓寒春山图》,乃至天殇琴等诸多紧要秘密,丁原始终守口如瓶,怕的便是年旃见宝起意,杀人越货。那日不过是枚朱丹,年旃就已然蠢蠢欲动,要是换作《天道》,或是魔教至上心法,谁能肯定年旃不会突然翻脸。

    可自己一时疏忽,终究还是让年旃发现了《晓寒春山图》的存在。

    躲是躲不过了,丁原索性起身,将画卷收到左手,一面暗自全神戒备,一面回答道:“老鬼头,你没瞧见画卷上的题字么,明知故问什么?”

    年旃眼睛眨也不眨,须臾不离地盯着丁原手中画卷,露出炯炯异光。

    他当年正因贪图半卷《天道》,才闯上翠霞,幽禁潜龙渊八十多年。如今再见《晓寒春山图》,焉能有不眼红心热的道理。

    但年旃毕竟是修炼了三甲子的魔道巨孽,清楚图卷在丁原掌握之中,就算硬抢,也得找对时机,方能万无一失。

    当下,年旃故作轻松的干笑道:“娃娃,没想到你身上藏着这么多的宝贝,连老子也大开眼界。”

    丁原冷冷道:“我身上有什么,和阁下好像没什么关系,也不劳老鬼头你操心。”

    年旃与丁原相处有一段时间,晓得这小子软硬不吃,最是难弄,惟有乘其不备夺了过来。

    他计议已定,越加放松神情,嘿嘿笑道:“这是自然。不过好奇之心人皆有之,老夫也难免想多瞧几眼,问上两句,这并不为过吧?”

    丁原丝毫不敢放松,他太了解年旃脾气了。

    若是这老魔头此刻动辄以怒、挟之以武,反不可怕,偏偏是眼光游离、面容和缓,分明是已生恶毒之念。

    现在的问题,不是丁原不愿将《晓寒春山图》拿与年旃分享,而是一旦此画脱离丁原掌握,以年旃性情,势必生出独吞之想。

    姑且不说如年旃者贪婪自私、心狠手辣,单就是要让他日后再耗费真元,助丁原抵御血雾已不可能。

    何况,与其留着丁原,须日夜提防,倒不如举手解决,一劳永逸,来得干脆。

    至于伏魔大阵,得了《晓寒春山图》后,自负如年旃者,又岂会再在意丁原的助力?这样一个失去利用价值的包袱,更是不背也罢。

    种种利害干系,丁原瞬时都在脑海中盘算过,他表面不动声色,回答道:“这样最好,如果你敢动一下歪念,就休怪丁某毁灭此图,玉石俱焚。”

    年旃心里一紧,他最怕丁原的就是这手,急忙道:“你当老子是什么人,那幅破图,就是送给老子,也懒得多看一眼。”

    他到底不是神鸦上人之流,短短几句谎话,已经说得前言不搭后语,破绽连连。口中愈说不屑,眼睛却愈加紧盯着画卷,惟恐丁原真的狠劲一起把它撕了。

    丁原手握画卷,默默冷笑,年旃站在数丈开外,亦是沉默不言,两人忽然僵持住。

    蓦地,脚下黑雾滚动翻卷越来越疾,大出常态。从雾光里冒起一缕缕殷红的血气,不断朝上蒸腾。

    年旃面色一紧,沉声道:“娃娃,快把画卷收好,血雾起了!”

    丁原伫立原地不动,说道:“老鬼头,难得你还有好心提醒我。若是丁某形消神散,这《晓寒春山图》,阁下岂非唾手可得?”

    年旃未尝没有此心,闻言却冷笑道:“丁原,你别以为握着画卷就有了护身符,惹火老子,一样让你没好果子吃!”

    丁原刚要回答,不防脚底一晃,原来黑雾猛然浮动,将他的身躯朝后抛起。

    年旃目睹此景,更无半分迟疑,元神犹如浮光掠影,化成一束青辉射向丁原。

    孰知丁原下手更快,在年旃指尖沾到画卷的同时,他左手一振抖动《晓寒春山图》,右手拍落阻止年旃。

    “砰”的一声,年旃右手被震退数寸,就这么剎那工夫,大日天魔真气霸道无比的劲力透遍画卷,将其震得粉碎!

    年旃禁不住惊怒交加,厉声长啸。他只差半寸就可拿到画卷,却万没想丁原一狠如斯,全无半点犹豫,将无数人视为瑰宝、朝思暮想的《晓寒春山图》碎为齑粉。

    年旃不由得凶性勃发,正打算将丁原一掌毙于身前,却又一怔醒悟道:“这小子好厉害的心计!我这么杀了他,又失去《晓寒春山图》,那更是一辈子也休想脱困。

    他竟然釜底抽薪,摆弄老子!“正迟疑这一掌是否打出,却突然见画卷碎裂处暴涨出耀眼白光,那白色光环倏忽扩散,直将丁原全身包容而入,一股庞大的无形气浪磅礡涌到,居然将他的身子硬生生迫出十多丈远。

    年旃惊疑不定望着光环,却发现眼前一亮甚是刺目,就下意识的一眨眼间,丁原竟已消失不见。那道光环跟着渐渐收缩变淡,最后销声匿迹。

    中间过程着实太快,连年旃都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等他醒悟过来,一切都已结束。

    不仅年旃、丁原没有想到,千百年来,无数才俊智士殚精竭虑、废寝忘食,求索《晓寒春山图》中奥妙,却绝不曾料到,最后的谜底竟是这样。他们将画卷奉若至宝,只怕有丝毫玷污毁损,可有谁能猜到,唯一的钥匙居然是破而后立。

    大道无形,有生于无。

    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丁原在绝境之中,抱着玉石俱焚之心,却无巧不巧的揭开画卷谜团,冥冥之中又隐藏着怎样的一层天意?

    当眼前白光散尽,丁原惊异的发现,自己已站在一座山脚下,周围再无潜龙渊中戾气充盈、黑雾缭绕,反而一派柳暗花明,春光无限。

    丁原静立许久,才缓过神来,举目环顾四周景物,顿时觉得这里的一草一木颇为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突然记起,眼前的景致不正是《晓寒春山图》中所绘景色?难道说自己竟已入画,来到另一个世界?

    他曾听苏真说起,海外仙山中有不少隐居千年的散仙,可泼画成阵,而无须如苏真那般依*地势山貌。但这不过是传闻罢了,连苏真也未曾亲眼见过,今日他却率先领略了。只是,在这座空寂幽静的山上,等待自己的又是什么?

    丁原无意中低头,正瞧见脚下不远的青草丛中,半隐半现一方石碑,他注目细看,在那生满青苔的碑身上,只以朱色阳文镌刻了“大罗”二字。

    丁原一怔,想那大罗仙山非在人世,乃是传说中天界众山之一,大凡羽化飞升之人,皆须经此山而登天界。如此无数修仙之人梦寐以求之所,难道自己在懵懵懂懂中,已踏足其间?

    丁原想了想,终于迈步向山上行去。

    当他的右足落到山道上,眼前忽然亮了起来。

    脚下的山,头顶的天,身旁的溪水,天地万物仿佛被注入奇异的生命与灵气,全都活了起来。

    丁原站在原地,心中充满惊讶,无法了解自己究竟置身在怎样的一处仙境?

    他回忆起当日取得紫竹剑时的情景,缓缓闭上双目,努力进入忘我的境界,用心灵去聆听、体验周围的一切。

    随着心境渐宁、杂念沉积,奇妙的事情再次发生。

    体内的灵觉宛如泉水自动涌出,无需眼睛、无需耳朵,丁原却可清晰的掌握到身边的景物,是天高云淡,是花开水流,自然中的所有生灵,都依照着最原始朴素的轨迹,盛绽璀璨菁华。

    恍然里,丁原心头多出一层明悟,他分明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血行竟也渐渐融入山中,循着自然脉动,如潮起、如潮落,无有尽时。

    丁原不知自己伫立了多久,好似山中岁月已然静止,只一任思绪放逐,浑然无我。

    走走停停,山势渐高,祥云渐生,丁原终于行到第一座凉亭前。

    这座凉亭依山而起,静静屹立于溪边高岗,伴古松,听风吟,几级青石台阶探入清澈如碧的溪水里,五颜六色的小石头铺满河床,更有往来游鱼自在快乐的嬉戏游弋,毫不在意溪旁亭下已多一人。

    在第一级青石阶上,却有山下石碑同样的笔迹,写着“忘一”两字。

    丁原一怔,这两个字他当然认得,更晓得在翠霞派的典籍中,所谓“一”字,常指万物本源,变化穷尽;至于“忘”字,则可作超脱之解。

    但奇怪的是,骤见两字放在一起,他反倒惑然,总觉得明明自己脑海里抓到了什么,却又十分的模糊,无法说清。

    或许是心灵福至,他洒然褪下鞋袜,将双腿浸入清凉的溪流中,一股无比舒畅惬意的感觉流遍全身,连日的疲乏郁闷也为之一清。

    他直感到溪水在腿边汩汩流过,云岚自身旁悠悠吹拂,好似整颗心也同时浸入了水里,除了享受这刻的宁静和谐,什么都懒得去想、懒得去看。

    去日苦多,人无生趣。那些曾经带给丁原快乐幸福的事与人,如今都已不复。其心若死,其身无牵,忘便忘吧,丁原心不在焉的想道。

    自己本就只是浩荡大千中微不足道的一个无名小子,却曾经拥有过许多,譬如娘亲,譬如雪儿。其实上苍待自己已然不薄,而今虽尽又失去,也不过是恢复到本原。

    忆起那日自己绝望之中忿忿不平,仗剑骂天,丁原心头忽的释然。

    自幼娘亲就教导自己莫要怨天尤人,万事只*自己,没想自己到底还是怨了、骂了。

    可骂是骂爽快了,骂过之后,却又如何?自己依旧受困潜龙渊中,雪儿依旧成他人新妇。与其自怜自艾命苦福薄、老天不公,还不如痛痛快快的继续活过。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输了便认帐,跌倒了更要重新站起!

    想到这里,丁原脑中猛然发出一声轰鸣,眼前天旋地转,再不见悠悠青山涓涓清涧,却有日出于东,月落于西,星移斗转,浩荡不朽。

    他的魂魄心神,已完全融入一片广漠浩瀚的虚空之中,忘情感悟着天地道法最原始、朴素的变化与永恒。

    身在亭下,心游太虚,从丁原的体内幻出一团白色光晕,万年的山中灵气天地精华,便在这白色的光晕中消融,不断涌入丁原的身躯中。他却如泥塑、石雕,动也不动,在一种玄之又玄的先天之境中汲取阴阳之精,忘却本一之形。

    渐渐的,丁原头顶光华升腾,元神脱离肉身束缚,不停的茁壮生成。

    在他丹田铜炉内,翠微真气与大日天魔真气同时应运而生,一正一逆对向循环,当再次碰撞在一起时,竟是水乳交融,无分你我。

    何为道,何为魔?

    万物本为一,若连这“一”也忘了,则世间还有什么可以隔阂彼此?惟有此,才能得到最和谐完美的升华与平衡。

    无谓生,无谓死;无谓喜,无谓悲。

    丁原仿佛真的忘却了一切,甚而忘却自己的存在,与天地寿,与日月星辰歌。

    山外白云出岫,沧海桑田,充满盈动,而他的心与身躯却安如盘石,静虚无为。动静之间如此分明,却又惊人的统一自然,惟有光阴荏苒,白驹过隙。

    他便这么静立着,叶满霜衣,花沾少年头,伴清溪流水于亘古。

    不知是过了多少日、多少月,又或为多少年,丁原蓦然睁开眼睛,却见山还是山,溪依是溪,好似什么都无改变,什么都未发生。

    他的双腿仍浸于清凉溪水中,春山晓寒,苍松迭翠,只是衣上、发上沾满花叶。

    碧波如镜,隐约空照丁原身影。他的面庞全无憔悴,肌肤由里而外透出晶莹玉色,元神归窍,魂还太虚。

    然而丁原的心头,清晰的感应到与入静前的迥然差异,全身犹如再次脱胎换骨,丹田内的真元温润充盈,静静流淌周身经脉。翠微真气与大日天魔真气龙虎交汇,水火相济,更将汲取的日月山川之精华融于一体。

    丁原的心中不禁充满宁静的喜悦,他甚至不在乎自己如今的修为究竟如何,山外的岁月究竟几多,惟细细体味着方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奇妙幻境。

    真耶?假耶?丁原嘴角旁不觉流露一缕微笑,依稀出尘。

    他缓缓站起身,眼睛中望到的所有景致蓦然更美,满是生机,无限灵秀。

    丁原第一次真正感受到造化之功,平日里看似平淡无奇的那一朵花开、一片叶落、一泓水流、一拨风起,无一不清楚的映射在心头明镜上,无一不蕴藏着自然大道,生死阴阳。

    他悠然抬头,山顶一束朝霞如画,不由丁原一怔。难不成,自己只在这溪水边的凉亭下呆了片刻,可心中直觉得已有千万年之久?

    他穿回鞋袜,迈步走过凉亭,下意识回首再望,却发现亭已不见,惟留那座青阶。而青阶上早先看到的“忘一”二字淡去许多,默默浮现于云水间。

    丁原并不晓得,倘若他可竟全功,真正突破“忘一”之境,心无尘埃,身无牵挂,则青阶上的石字将完全消隐,那便是另一种全然不同的境界天地。

    盖他生性孤傲,虽屡受挫折打击,心近于死,却始终因着太强的好胜执着之心,不能尽数隐去,故此错失登天捷径,仅得了七分真谛,殊为可惜。

    倘若是换了阿牛与盛年,情况定可好上许多。云~霄~阁自古修仙实不在心慧聪颖,多少才思敏捷之人终生难望天道,其中原因,还是在于一个“心”字。

    惟心越无杂念、纯朴如玉者,越能感悟天道真意。

    只因聪明者多拘泥于眼中所见、心中所思,怀了太多有形之欲。反如阿牛者大智若愚,心少私念,更可体近天道,事半功倍。

    就譬如一道最简单的题目,聪明者总要设想诸多可能,殚精竭虑,推演无数次,不免多走了弯路;而如阿牛者浑无杂念,只做出唯一答案。两者结果或许相同,可耗费的时间、精力不可同日而语。

    丁原尚且未能明白这个道理,只继续前行。

    一程山路一程景致,一程景致一程感悟,八座凉亭迤逦通天,丁原一路走来,盖不赘述。而在这段历程中他得多少、失多少,更非旁人可论。

    实则此亦为上古传下《天道》之先贤本意,道不在高,用心体会;仙不在深,惟悟而已。一旦踏上大罗仙山,只要身怀仙缘,能破去日,皆可历经种种。可到底能够感悟多少、获得多少,却全凭个人的缘法。

    几多风尘,丁原终究登到山顶,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在这大罗仙山背面,却是一望无际的浩荡沧海。日出东方,月沉西隅,波涛万顷,霞光绚烂。

    丁原站在山顶唯一苍松之下,俯瞰滔滔潮涌,心情再是一舒。

    如在凉亭所见一般,那株不知伫立千万年的苍松脚下,亦立有一碑,上面竟是无字。

    丁原一怔,极目苍穹,耳中风起涛响,禁不住豪情飞纵,意气风发,仰天发出一记激越长啸,和着云淡风轻,高山流水,直上天宇。

    “轰——”

    丁原心神俱醉,渐渐进入梦幻境地。

    天界飘渺,红尘滚滚,千百影像在丁原的眼前一一展现,又转瞬远去。却忘不了与雪儿携手云游,山盟海誓;更忘不了思悟洞前,屈箭南喜服加身,姬榄横眉出剑,昨日种种前尘过往譬如死去,可在丁原心底深处灼痛的,何止是那一抹焚心情伤。

    丁原的身躯蓦地剧烈震颤,无边的怨怒与不平,幻化成青、红两道光团充斥山巅。

    景随心变,大罗山顶骤然日月无光,黑云压城;暴风跌宕,木石怒狰;脚下巨浪滔天,海啸如雷,一派天昏地暗。

    苍松如柱岿然不动,石碑上忽然若隐若现“归真”二字,那古朴凝重的字体渐沉渐重,压在丁原心口仿佛有万钧之力,直教他透不过气来。

    “归真,归真——”

    丁原怔怔注视石碑,却不知道什么才是真?

    他本以为娘亲是真,结果不过是自己的养母;他本以为与雪儿的情义是真,结果黄粱一梦,了无踪影;他本以为支撑着自己的信念是真,结果孤苦流离,孑然一身。

    什么是真,又如何归真?

    丁原的脑海中天人交战,混沌一团,喘息声也越来越重。

    他已忘一,却无处归真,乾坤浩瀚竟不知何处可以容下这身、这魂!

    “咄!”

    丁原猛然喷出一口灼热鲜血,体内真气奔腾呼啸,身外的青、红两束光华亦游移不定,踌躇仿徨。

    一双睁大的眼睛里,忽而明,忽而暗,忽而激怒,忽而颓然,莫名的各种念头交杂碰撞,皆不知归宿于何方?

    “喀喇喇——”

    青天雷动,一道耀眼夺目的闪电劈落在丁原头顶,他的身躯一个踉跄竟自不倒,迷茫的双目死死凝视石碑,兀自念道:“归真,归真!”

    苍松轰然倒下,大雨滂沱,电闪雷鸣,丁原便这么伫立于狂风暴雨中,动也不动。

    忽然渺渺荡荡听见有人唏嘘道:“可惜,可惜,一点执着不灭,灵性有碍而不能忘形,乃至功亏一篑。终是天道因法,不能强求!”

第十章 天道

    话音落时,幻象尽灭,大罗山头又恢复先前景象。

    那株苍松依然傲立,就如从未折断过,而石碑上更无一字。

    风平浪静,天清云缈,丁原的心头被那话语重重一敲,猛地醒来。

    就见在苍松下,不知道何时立着一名雪袍老人,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他白髯飘洒,衣袂轻漾,右手握着一柄拂尘,赤裸双足踏在五色云间。

    这老人正含笑望着自己,深邃如海的眼中,充满看彻世情的睿智与明悟,却还藏着几分惋惜、几分欣喜。

    丁原似乎尚未完全摆脱适才的幻境,茫然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雪袍老人微笑道:“丁原,你不是已经听见了么,之所以再问,不过是因为你还未理解,对么?”

    丁原宛如受了老人的催眠,怔怔点头,道:“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雪袍老人道:“万物本虚,你又何必在意老朽是谁。

    我在这里,不过承受天命,守候你的到来。“丁原奇道:“我?”

    雪袍老人油然答道:“若不是你,会是其他人。既然你来了,老朽等的便是你。”

    丁原似懂非懂,说道:“好吧,就算是我,可你为什么要等我?”

    雪袍老人哑然失笑道:“为什么?你可以先告诉我,你为什么找上老朽?”

    丁原摇头道:“我现在脑子里乱如麻团,没心思和你打玄机。”

    雪袍老人被丁原顶撞也不生气,问道:“丁原,你从大罗山下一路行来,如今可否告诉我何谓天道?”

    丁原一怔,沉思良久才道:“我不知道什么是天道。

    小时候不懂,后来在翠霞派修仙数年,渐渐以为明白了。

    可现在却忽然发现,我明白的东西都不过是皮毛幻象,天道究竟是什么,实在无法用言语表述清楚。“雪袍老人仿佛早知丁原的答案,含笑道:“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还是山。丁原,你已经明白的比常人深出许多。若非你未能破解心魔,过得『归真』一境,你的回答该会更简略些。

    “其实天道并不难解,归根结底不过是个『无』字。

    故而一切悲欢喜怒、不平不公皆非天生,而由人心。大道无为,便如日月星辰永恒冥冥,只依其本原运行,非关善恶,无谓爱恨。却深蕴因果,庇藏平衡。可惜你无法超脱红尘诸般虚幻,仍不能找到其间真谛。“丁原默默思索老人的话语,直觉得在这些玄奥晦涩的字眼里,隐藏着最朴实的真意。

    如果大道无为,非关善恶,无谓爱恨,那么天道是否还有正义公允可言?难道所有的答案,只在“深蕴因果,庇藏平衡”八字之中,又或归根结底于一个“无”?

    他耳中听闻雪袍老人再问道:“那么,你可否回答何谓道魔?”

    丁原不假思索的道:“人间无道,道只在天;人间无魔,魔只在心。”

    雪袍老人的面容上露出会意微笑,颔首道:“很好,有此一念,即是仙缘。最后一问是想请教你,何谓仙?”

    丁原笑道:“你若早一日问我,我会告诉阁下长生不老、逍遥自在者便是仙。可现在我却已明白,仙、人本无别,所以仙也有喜怒哀乐,与常人无异;仙也有千姿百态,与你我相同,只是胜在忘一归真、超脱浊世而已。”

    雪袍老人拊掌笑道:“妙哉,善哉,不枉你一路参悟之艰,能答出两道半的问题,已属难能。须知天机不可泄漏,天道也只可意会不能言传,因此老朽才传下仙图而非书卷,你能领悟这么多,已越凡俗。”说着,雪袍老人拂尘,在丁原头顶轻轻一扫道:“算作褒奖,老朽便再助你一臂之力。”

    “叮”的如鸣仙乐,丁原头顶三花聚起,五气朝元,全身散发柔和浑厚的白色光华。

    丁原却是心境恬淡,神色淡然,只听雪袍老人道:“丁原,你已臻大乘之境,天门不远。有朝一日尽弃执着,即可归真。红尘纷扰还要好自为之,勿坠心魔,枉费了今日造化,这就去吧!”

    丁原一怔问道:“我这就有了大乘修为,为何全不需修炼度劫、耗费百年光阴?”

    雪袍老人摇头道:“谁说羽化成仙便需皓首穷经?修仙即是修心,炼气只是下乘。不能体悟天心,纵是有搬山移海之能,又焉能登天?凡间道魔殊途同归,最后还不是落在其心归真之上?”

    丁原犹如醍醐灌顶,恍然道:“小子受教,修仙既是炼心,则忘情,大乘亦都是虚表,惟其心中一点灵性才是明灯。”

    雪袍老人笑道:“这就对了,怕只怕你今日悟,明日忘。切记,切记!”

    丁原罕有的恭敬一礼道:“小子告辞了,只是不知你我是否有缘再能相见?”

    雪袍老人道:“有此一缘,你还不知足么?他日之事,留待天意人心,非老朽今日所能回答。”

    丁原微笑道:“可小子还有一个疑问您一定知道,那就是小子在此究竟待了多久,大罗山外不会已是白云苍狗换了人间吧。”

    雪袍老人笑道:“这么多问题!你看看这里还是大罗山么?”

    丁原一呆,身周无山无海,尽是一片无垠虚空。

    雪袍老人道:“你在大罗山中可说已有千年始悟真谛,也可说不过弹指已得天心。去吧,浊世滔滔方为熔炉,守心如玉天道咫尺。”

    声音越来越遥远,雪袍老人的身影也渐渐淡去,丁原的眼前白光一涨,再看时,竟已回到潜龙渊中。

    丁原仍在出神回味,不防耳边年旃的声音叫道:“娃娃,你怎的又回来了?”

    丁原被他的喝叫声拉回现实,举目望去,就看见年旃站在数丈开外,惊疑不定的打量着自己。他的元神比先前凝敛许多,光华也显得更浓更深,显然已服用了朱丹。

    潜龙渊里黑雾弥漫,空寂得只有年旃的余音回荡。

    丁原微微一笑,回答道:“老鬼头你吵什么,我不过是去大罗仙山转了一圈。”

    年旃瞪大眼睛,难以置信道:“你小子是说……那画卷之山,便是天界仙山大罗?”

    丁原点点头道:“信不信由你,不过你现在也没法再跟我争了,画卷已毁,仙山已逝,我自己都不能再回去了。”

    年旃又是懊丧又是心疼不已,他的眼光怎会看不出丁原已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天庭晶莹如玉,双目神光敛收,已是返璞归真的境界。不用说,那定是《晓寒春山图》带来的好处,可恨自己仅差半步,否则如今得意的就该是他了。

    丁原望着年旃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的模样道:“老鬼头,我劝你还是别再打什么鬼主意了,不如想想如何与丁某联手冲出潜龙渊,才是正途。”

    年旃怎么不明白这个道理,然而心头这口气实在难以咽下,忍不住狠狠一拳轰在黑雾上,大吼道:“气煞老子了!”说着,双拳接连轰出,只激得雾光聚散,罡风满地。

    丁原知道年旃要发泄一下,也不理他。

    可年旃的耐力真算顶尖,一口气轰出七八百拳才肯住手,微微喘息着,望向丁原道:“小子,算你狠!”

    丁原摇头苦笑道:“可惜可惜,真是可惜。”

    年旃一楞问道:“可惜什么?”

    丁原道:“当然是你刚才浪费的那些拳劲,若是轰在伏魔大阵上,怎样也带点响声,白白耗费在这儿,我看了都替你心疼。”

    年旃听出丁原话语里的奚落,怒道:“老子有的是魔气真元,我打我的,干你屁事!别以为你得着了天道,就一步登天,老子一样能叫你万劫不复!”

    丁原半是被激起傲气,半是想证实如今修为,眉宇一扬,故作不屑道:“老鬼头,有种你就试试,光说不练的嘴巴式,丁某见多了。”

    年旃怒发冲冠,不管三七二十一,照着丁原就是一掌,青色的罡风跌宕,尖啸撕裂重重黑雾,声势惊人已极。

    丁原不惊反喜,他的心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的把握住年旃掌风的变化,在他眼里所见的,似乎不是什么青色罡风,而是自然间最原始简单的轨迹运动,如水流,如风起。

    丁原知道自己至少有三种方式,能够在年旃掌风击到前闪开,可他却有意选择了硬撼。

    左拳宛如行云流水轻盈点出,右拳却重如山岳缓缓横亘,一快一慢、一刚一柔相得益彰,将二十二字拳中的“月”字诀,演绎得精采纷呈,近乎完美。可惜曾山不在此处,不然也势必击节叫好。

    拳掌相击,并没有爆发出意料之中的轰鸣,丁原左拳犹如浩瀚沧海,年旃惊人的掌风击了进去,竟似泥牛入海,全无声息。

    丁原右拳这才推出,似重实虚卷裹住激荡罡风,一古脑反涌向年旃。

    年旃大吃一惊,他万没料丁原消失一阵,归来之后居然强横如斯,迫不得已双掌齐出,勉力接住“月”字拳的后招。

    “轰”的一声,两人身形俱都一晃而退,彼此对望一眼,已然清楚了对方实力。丁原更是又惊又喜,心底不住轻声叫道:“大乘,大乘,原来我真的已有大乘修为!”

    年旃却另是一番想法,他苦修三甲子称雄当世,偏偏丁原这个乳臭小儿,居然轻而易举就赶上自己,又是嫉妒又是颓丧,楞了半天,终究换作一记怅然长叹。

    丁原心情大好,反安慰道:“老鬼头,你别泄气。若我是你,现下正应高兴才是。”

    年旃以为丁原又来消遣自己,怒道:“老子高兴个鬼!”

    丁原微笑说道:“我现在修为已到大乘,再加上老鬼头你的实力,只要同心联手,破解伏魔大阵有望,却不必再等上二三十年。你若这么想想,也该心平许多。”

    年旃一怔,暗自思量道:“半卷《天道》已为这小子得去,老子总不能从他脑袋壳里再挖出来。我再和他斗下去殊无好处,倒不如像他所言,先联手冲出潜龙渊,其他的帐留待日后再算。”

    这么想明白了,年旃深吸一口气颔首道:“你小子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这个鬼地方老子的确待够了,正该出去透口气。”

    丁原想起一事问道:“老鬼头,我消失了到底有多久,不会已经又过了几十年吧?”

    年旃哼道:“哪有那么久,最多也不过一两天。你小子到底撞上了什么好事,居然有这样脱胎换骨的变化?”

    丁原听年旃这么说,先是一定,继而惊异道:“世间奥妙果然无穷,我所知道的不过是点皮毛。就以大罗仙山来说,我分明觉得至少待了经年,谁晓得在潜龙渊里不过是一两天的事情。”

    他听得年旃问起,毫不隐瞒的说了,只听得这个老魔头心驰神摇,艳羡不已。

    休要小看丁原这番叙述,对于年旃而言,同样是大有裨益,于他修炼天道,有如指出明灯捷径。

    他见丁原和盘托出,全不藏私,在心中禁不住也生出些许感激,但很快又转念想道:“若不是这个小子,经历这些奇遇的便是老子了。”终究耿耿于怀,不能释然。

    丁原把故事说完,又耗费不少时间,两人面对面盘膝而坐,年旃问道:“这么说,你还是差了一步?”

    丁原摇头苦笑道:“我也不晓得究竟还差多远,反正没能悟出『归真』之意就是了。

    “不过现在想来,也没什么可遗憾的,能够有这样一番际遇,已属幸运,修为不到家,就怨不得别人。”

    年旃嘿嘿笑道:“你这小子去了一回大罗仙山,我不晓得是真是假,可说出的话的确跟以前有点不一样,多少沾了点仙味。不过我还是相信你的经历不假,光是那些道理,换作别日,你小子定一句也说不上来。”

    丁原嗤之以鼻道:“你就能说出来了么,我看也不见得。”

    年旃少有地老实承认道:“老子模模糊糊,总比你多明白一点,可等听完你小子的叙述,脑子里却反而乱了。

    以前明白的,变得不明白了,以前不懂的,现在好像又开始懂了。妈的,就是你小子害人!“丁原笑道:“你要我说与你听,如今又来怨我,真是吃力不讨好。”

    年旃苦笑道:“实话跟你说,老子觉得破阵之事应当缓缓,眼下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赶快入定冥想,好好消化你那番狗屁不通的天道。倘若能体悟一二,便可受用无穷,对老子的修为大有好处。”

    丁原点头赞同道:“我也需一段日子来消化这些东西,大罗仙山上的遭遇着实不可思议,现在脑子里还都是那些奇妙景象。”

    当下两人计议已定,各自入定修炼,这一耽搁,竟是整整一年多。

    丁原与年旃一老一少、一道一魔、似友非友、似敌非敌,彼此提防,却又不得不相互协助,维持着极其微妙的关系。

    这日躲过血雾,两人又谈起破阵话题,年旃说道:“小子,老夫打算今日就去闯它一闯,就是冲不过去,至少也可全身而退,下回再来,这个鬼地方,老子着实不愿多待一天了。”

    丁原颔首同意道:“好啊,我也想早日再见识见识伏魔大阵的厉害,瞧瞧它究竟还能不能挡住你我。可老鬼头,你肉身被毁,出去后,又有什么打算?”

    年旃沉默片刻,说道:“老子懒得骗你。在潜龙渊里待了这么多年,对翠霞派的怨恨不觉淡了许多,报不报仇已不是最重要。老子眼前最想的,就是设法重塑肉身,然后回返南荒参悟天道。”

    丁原笑道:“以你的身分,恐怕天一阁是不肯帮忙的,你还有什么别的法子么?”

    年旃傲然道:“老子用不着央求天一阁,只要有朱丹之助,保住元神不散,老子藏身冥轮之中就没事。要恢复肉身,其实法子也不少,最简单的便是摄人魂魄,据为己有。可惜这个办法好是好,却因此要遭天谴,永世不能修成真仙,还需要另想别的法子。”

    丁原忍不住道:“我看你肆意妄为,横行无忌,没想竟然也害怕天谴。”

    年旃“呸”了声,破口骂了几句,才回答道:“你懂什么,别说老子,就是散仙、真仙,他们也一样害怕。不然以他们的实力,为何不现身于天陆,随便哪一个都能把这世上闹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

    “可千年以来,你有见谁这么做过,他们还不是同样害怕天谴?”

    丁原不服,嘿然道:“那么你动辄杀人,横行南荒,就不害怕天谴了么?”

    年旃摇头道:“这不同,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情。老子干的这些事情,仍属红尘劫数,不归天界管辖。

    “我就算杀了一千一万个小妖、老道,摄了无数少女元阴精血,老天也不会放个屁。可若是决河灌海,弄得四方生灵涂炭;又或插足世俗,滥用法力,你看老天管不管。”

    丁原恍然,心道:“这也是天道中所蕴藏的另一种平衡和谐吧。若非如此,像辟星神君那样的散仙,的确可凭一人之力威凌天陆,什么皇帝老儿,千军万马,全不禁他一个手指头动动。我以前那些作为终究不算出格,无碍天意。

    “毕竟,犯天怒、遭天谴,是连老鬼头这样霸道的人也不敢存有藐视之心的。”

    他想了想问道:“那么你还有什么法子可用?”

    年旃道:“除去天一阁,天陆还有一物唤作『雪魄梅心』,得着它,老子的肉身重塑就大有希望。”

    不知为何,丁原渐渐关心起这个老鬼头的事情,听他这么一说,急忙问道:“『雪魄梅心』出在哪里,你知不知道?”

    年旃哈哈笑道:“老子当然清楚,普天之下,这玩意只生在凉州大雪山万壑谷底,而且千年一开,只结六籽,与七瓣冰莲一南一北遥遥呼应,并称盖世珍品。”

    丁原道:“万壑谷谷主绝情婆婆的名头,我也曾听闻过,她手上的东西,不见得比天一阁好拿多少。”

    年旃把眼一横道:“老子怕她个鬼!大不了就硬闯进去抢,反正横竖也是一死,不如与她拼了。”

    丁原所说的绝情婆婆,乃昔日魔道十大高手之一。她素居大雪山万壑谷,足迹罕现中土,却曾因年轻时与碧落剑派一战,连创其三大长老,九大高手全身退走,而名动天陆,其中便包括后来的碧落七子。据说那一战,若非翠霞派与云林禅寺应援及时,仅凭绝情婆婆一人,就可平了整座碧落山。此后,碧落剑派卧薪尝胆,与万壑谷势不两立,一晃又是百多年。

    年旃想了想问道:“别光说老子了,你小子出了潜龙渊又想干什么,还要回翠霞么?”

    这一年多来,两人闲聊多时,他对丁原的遭遇,和坠入潜龙渊的前因后果,也知道了一点,故有此问。

    丁原却被年旃问得楞住,他在潜龙渊这两年,始终想着的要么是天道,要么是如何出去,可出去以后究竟该做什么,却没有考虑过。

    他沉默许久,才缓缓说道:“我还是要回一下翠霞的,就算不为别的,也需看一眼老道士和阿牛。然后我想去找我的养母,还有盛年师兄,接下来再干什么,就不知道了。”

    年旃点点头,说道:“要是到那时候真没事情做,不妨到南荒来找老子。看在潜龙渊里同病相怜的分上,保证你呼风唤雨、逍遥快活。”

    丁原没有回答,极力压制着心底一个最强烈的渴望。他着实希望再见雪儿一面,哪怕是极远极远的瞥上一眼,只想知道她如今过得究竟好不好,快不快乐。而一想到这些,不禁又燃起深深刺痛。

    他猛摆一下头,似乎想把这些杂念抛到九霄云外,振作精神道:“这些事情以后再说,咱们先去把伏魔大阵砸个七零八落,冲出潜龙渊!”

第一章 伏魔

    六合为魄,八荒为形,锁阴阳混沌之气,蕴日月千秋之华,是为伏魔仙阵。

    在大阵中央高悬一仙符,唤作“都天伏魔大光明符”,是传自于上古洪荒之仙宝,年代久远已不可考。符以都天宝光凝炼而成,中分阴阳藏天地精华,夺神鬼造化,可令魑魅授首,能教万魔伏诛,镇凡间万年之清平。

    在都天伏魔大光明符外有“紫电”、“青风”、“乌雷”、“红烟”、“橙云”、“金霜”六柄仙剑拱卫,直如众星捧月,更是暗应乾坤六合。这六柄仙剑都是上代翠霞派耆宿以元神精血所铸,剑锋指外,剑柄向内聚成梅花之形,就算是大罗金仙也不敢等闲视之。

    伏魔大阵内霞光万丈,祥云缭绕,又有翠霞八宝隐匿其中。一旦仙阵遭袭,则八宝齐出,惊天动地,莫不能当。凡有入阵者,哪管他修为绝世也同样为之形消神散,万劫不复。

    年旃与丁原连破重关直低阵中,为几十年所未有之事,顿时惊起都天伏魔大光明符发动新的变化。那六柄仙剑受到感应彩光爆涨,犹如暴雨梨花打出无数道奼紫嫣红的绚烂剑芒,仙阵之中刹那风起云涌,剑气冲天。

    年旃与丁原并肩而立相隔数丈,互为犄角苦苦抵挡剑芒排山倒海的冲击。那六柄仙剑的灵力竟似无穷无尽,连攻了半个多时辰不仅没有丝毫衰竭之象,反而愈加的猛烈。丁原与年旃一倚雪原仙剑,一御冥轮护的全身密不透风,却也难以再越雷池半步。

    年旃禁不住破口大骂道:“他***,那些老家伙真是可恶,死了八九十年还要作怪,老子今日非要将狗屁都天符扯的粉碎,再吐上两口唾沫!”

    丁原早习惯了年旃的满口粗话,不以为然道:“老鬼头,你光嚷嚷什么。要是你的唾沫能把这鬼阵给淹了,倒也省事多了。”

    年旃最受不得丁原的冷嘲热讽,火往上撞吼道:“你瞧老子怎么收拾这龟儿子的!”他一发狠也不管丁原,元神与冥轮合一施展出“万雷轰天诀”化作一束浑圆金光直朝着都天伏魔符冲去。那些铺天盖地的剑芒撞在金光之上爆起缤纷火花纷纷消散,周围的五彩祥云亦四下迸散,闪出一线缝隙。

    丁原摇头苦笑,那六柄镇守伏魔大阵的仙剑魂魄皆是翠霞上代长老所化,说起来还是自己的师叔祖,曾老头的同门师兄弟,实在是没有料到居然有一天自己却要和他们生死相搏,有你无我。

    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就算是年旃何尝愿意硬撼伏魔六剑。然而只要仙剑在悬就无法接近都天伏魔大光明符,自己跟年旃就只能老老实实在潜龙渊中接茬待下去。

    他见年旃拼出真火不惜耗损真元祭起冥轮,以万雷轰天诀金刀大马的横冲直撞上去,惟恐老鬼头有失,一纵雪原飘然跟上。有年旃在前开道丁原的压力立刻小了许多,可在心中仍不敢有一点疏忽大意。

    果然年旃才飞出七八丈远,仙阵东南隐约响起一串悦耳悠扬的琵琶清音,绛红色云层一开现出一把玉石琵琶,琴弦无人自动,轻轻震颤着焕出涟漪一般的乳白色光环,罩着年旃头顶打落。

    丁原一见玉石焚天琵琶飞起,右手仙剑一式“百转千流”截住乳白光环,左手祭出暗风罗侯针,一溜黑光射在玉石琵琶正中的琴弦之上,“叮”的一声杂音响起琴弦断裂,顿时曲不成调,乳白光环亦随之幻灭。

    但丁原也没讨的好去,暗风罗侯针光华黯淡几乎失去控制。气机牵引之下丁原胸口一窒,险些被一道剑芒劈中。好在年旃去势不减,距离都天伏魔符又近了数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西北阵脚飞起一股青光翩若惊鸿当头轰下,与年旃所化的金光两相激撞炸出震耳欲聋的闷响。那股青光一颤朝外抛飞,丁原这才看清楚原来是一枚虎头铜印。年旃吃亏也不算小,冥轮光芒骤减,势头放慢不少。

    这时从西南、东北两面又打出伏魔八宝中的辟神鞭与七星环,年旃再是强横也不得不止住去势,全力应付。那都天伏魔大光明符仍不罢休,光华吞吐间又召起东西南北四方仙宝,一时流光异彩,好不璀璨。

    年旃冥轮飞旋挡住辟神鞭与七星环,见四面混元锤、举火棍、春秋生花笔与玄天旗一齐打到,又惊又怒大骂道:“他***,跟老子玩真的,谁怕谁啊?老子要是缩一下头就是孬种!”

    话是这么说,可他纵有三头六臂也难以同时接下这多旷世绝俗的仙宝神器,元神被四面八方一起压来的罡风吹的歪歪斜斜,模样甚是狼狈。正惊怒间蓦然压力一轻,原来丁原从后赶到护在年旃跟前,献宝似的将灵犀镯、石玑珠、天罗万象囊次第打出,自己则挥动雪原迎上混元锤。

    年旃心头一定,口中依然不肯饶人,嘟囔道:“好小子,花把式还真不少,就怕是中看不中用,还得*老子的冥轮说话。”

    丁原连祭起数样宝物真元消耗也是惊人,一口元气险些就接不上来。他见年旃非但不领情还躲在后面大说风凉话,不由冷笑道:“老鬼头,你的冥轮怎么跟我小时候玩的滚环差不多少,也好意思拿出来卖弄。”

    年旃“呸”了一声心气一浮差点让辟神鞭打中肩头,赶紧集中精神再不搭理丁原。丁原嘴上得着便宜,雪原剑却吃了小亏。那混元锤重重砸在剑刃上直震得丁原右臂酸麻,真气逆流,急忙撤身卸力。

    这边一剑一锤斗的热闹,那里灵犀镯也挡下了举火烧天棍,万象囊更是收去玄天旗连发的三股狂飙。可惜石玑珠未能截住春秋生花笔,将丁原侧翼暴露在伏魔神器之下。

    年旃迫退了七星环,正用冥轮抵住辟神鞭,眼角馀光扫见丁原吃紧。他正打算迫开辟神鞭好腾手救助丁原,却猛地想道:“这小子年纪轻轻即有如此修为,又是翠霞派的弟子,将来保不住要与老子为敌。反正他也暂无性命之忧,我且不忙出手,再多耗去些他的真元,岂不更好?”

    私心一起于是年旃袖手旁观,只用七成功力挡住辟神鞭,表面上看宝光纵横倒也斗的热闹,但时间一长丁原焉有不明白的道理。他暗自冷笑道:“好你个老鬼头,果然是秉性难移!到这个时候还打着自家的小算盘算计我,哼,我们走着瞧吧。”

    他咬牙不吭声,更不向年旃求援,苦苦与春秋生花笔和混元锤周旋,又*着万象囊抵挡住玄天旗的阵阵狂飙,灵犀镯纠缠住举火烧天棍的穷追猛打,可说是应接不暇,稍有疏忽就是剑毁人亡。

    时间一久,丁原头顶青烟蒸腾已将功力发挥到极至,任谁一眼都能看出支撑不了多久。年旃悠然轻松的与辟神鞭打的不亦乐乎,百忙里抽出空来不住瞥上丁原两眼,见他如此硬朗顽强也生出些许的欣赏,放声问道:“小子,不行了吧?要不要老子帮你一把,姜毕竟还是老的辣啊。”

    丁原在四大伏魔仙器的围攻中几乎给压的透不过气,耳朵里再听到年旃的话心头不由着恼,嘿嘿道:“歇着你的吧老鬼头,小爷到死也不会求你一声!”他一开口分神,身法不免稍稍慢了半拍,春秋生花笔正砸在左肩上。

    幸而丁原闪躲及时,只被带了一下,饶是如此也是一个踉跄,胸口气血一翻嘴角溢出鲜红血丝。

    年旃一惊心道:“不好,玩笑可不能开过头了。留着这个小子还有用处,他若真的挂了,老子一个人也玩不转伏魔大阵。”念头一转冥轮声势大震,把辟神鞭砸飞数十丈远眼瞧就不能再用,回过身来左掌拍出一道青色光影“砰”的击在混元锤上。

    丁原得年旃相助略微缓过气来,口中怒喝道:“老鬼头,有种你别救小爷!”

    年旃哈哈一笑,冥轮接住春秋生花笔回道:“看你小子倒也硬挺,老子还偏想救你,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两人重新联手形势又自不同,一边吵嘴一边应战,居然在小半个时辰内连破伏魔诸宝,稳住了局面。

    这时头顶隆隆滚雷响起,方圆九丈的都天伏魔大光明符骤然亮起,洒下一阵光雨。周围六柄仙剑绕着都天伏魔符急速旋转,化作一蓬白色光团再看不清虚实。

    年旃急忙催动冥轮放出一蓬金光,就如朝天撑起的巨伞护住身形,口中叫道:“哈哈,这狗屁的大阵就要黔驴技穷。小子,我在这儿顶着,你快御剑破符!”

    丁原明白已到最后关头,也顾不得再与年旃吵嘴,拼出丹田真元浑身青气如炽,雪原仙剑龙吟而起,与他身剑合一。这把仙剑经大罗仙山上的雪袍老人度化,臻至“紫阳”境界,通体在真气催动下焕放耀眼光彩,直教霞光失色,祥云黯然。

    丁原心头了无杂念,全部心思精神都融于剑中,心凝天道,神游太虚,两字真言铿锵低沉吐出,双手捏成平乱剑诀。仙剑与主人心意相通,感应丁原铮铮傲骨烈性,一往无前宁为玉碎的铁血豪情。紫光冲霄飞舞九天,直朝着都天伏魔符射了过去。遥似当年群魔乱舞,平乱仙诀横空出世,石破天惊直指苍穹!

    连年旃都忍不住屏息凝望,却差点被一溜光雨打到身上。他心中又是艳羡又是嫉妒,忿忿暗骂道:“他***,竟让这小子修成了如此绝世剑诀,好运气怎的全落在他的身上!”

    一时间年旃的心情可谓矛盾之至,即希望丁原的平乱诀威力无伦一举催垮仙符,又害怕当真要是这样,岂不是连自己也不是这小子的对手?

    丁原可没那多念想,他全身真气臻至满盈飞速流转,源源不断注入仙剑,那些剑芒光雨一触即弹,根本不能迟滞分毫。一人一剑宛似神龙在天,势不可当,惊起千重飞霞,万道云气。

    眼见丁原距离都天伏魔符不到十丈,仙符为磅礴剑势所慑发出轻微震动。伏魔六剑受到感应同时镝鸣而起,在空中交相辉映盘旋汇聚成一束浑厚凝重的白色光柱,一泻千里劈向丁原,宛如银河飞落九天,要与雪原争辉。

    “轰”的一声地动山摇,整个潜龙渊仿佛都在这次骇人的撞击中战栗,都天伏魔大光明符更是光流乱蹿,剧烈震荡。

    一面是旷绝天陆的平乱仙诀,一面是震烁千年的伏魔神剑,两者之间谁也不甘低头就范,堕了几世威名,竟拼得几近玉石俱焚。六柄仙剑冲天飞散,光华晦暗灵气大伤,只在空中不停打转。

    丁原的身躯犹如风筝断线,直挺挺飞出三十多丈。他全身经脉涨痛欲裂,只觉得每一块骨头都在碎裂散架,无数被剑气割裂的伤口飙射出汩汩鲜血,顷刻染红全身。眼前金星乱舞什么也看不清楚,丹田里的真气象一下子全给抽空,空空荡荡十分难受。

    年旃也被卷起的气浪抛出老远,但他的情形毕竟比丁原好了许多。他一挺腰稳住身形,就见仙符仍在晃动不已,“哧哧”腾起冉冉光雾,漫天光雨却弱了许多。

    年旃见此情景心头大喜,情不自禁喝彩道:“好小子,够厉害,居然把伏魔六剑也摆平了!”

    丁原连喷出两口淤血,才觉得胸口稍微好受一点。此刻他已明白老鬼头的险恶用心,分明就是诓骗自己与伏魔六剑对撼。倘若不是平乱诀威力强大,这条命多半就交代了,却白白便宜了年旃。

    他压住喉咙口的热血,冷笑道:“老鬼头,你也太卑鄙!”

    年旃被丁原戳穿用心老脸也是微微一热,有些尴尬的笑道:“好啦,你先歇着,接下来就瞧老子的。”他再次祭起万雷轰天诀,驱动冥轮发出波澜壮阔的层层金涛撞向都天伏魔大光明符。

    如今八宝已退,六剑尽伤,再无一物可阻拦冥轮的汹涌冲击,“轰隆”一声,都天伏魔大光明符被冥轮硬生生炸开一道缝隙,光影离散中隐约看到裂口里露出潜龙渊外一片清平世界。

    年旃闷哼一声,冥轮不住的旋转嘶鸣。这一记为求脱身乃是凝聚了他三甲子修为的精华所在,足可夷平山岳,炸裂平野。

    他一阵狂喜,大笑道:“小子,咱们成功了!”丁原全身麻木真气流散,只凭胸口一口真元勉力支撑住身躯,连动弹一下都是困难。他压抑住心中喜悦,喘息着微笑道:“老鬼头,看来你的冥轮的确比三岁小孩耍的滚环强出一点。”

    年旃心情痛快之极,也不再计较丁原的话,注视着都天伏魔大光明符上的裂痕哈哈大笑道:“小子,我这就扶你出去,今后天陆九州又是老子的天下啦!”

    可他刚笑了两声突然嘎然而止,原来都天伏魔大光明符吃了万雷轰天诀一击后竟未碎裂,缝隙两旁的光晕汩汩流动填补过来,眼看就要把不到一尺宽的裂口合上。

    年旃一急,明白眼前机会稍纵即逝,若等回身救了丁原恐怕缝隙已然合上,连自己也走脱不得。他方才几乎耗尽全身真气,片刻间也再无力量驱动冥轮第二次轰开仙符,权衡之下毕竟是自己的老命要紧,说不得只好抹脚先溜。

    年旃匆忙回眼一瞥丁原,心中暗道:“小子,事到如今我老人家可管不了你,惟有先冲出生天再说。你要是运气好的话,便在潜龙渊中待上一生一世,不然被那伏魔大阵宰了也是老天要灭你。谁叫你不明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道理呢?就算你送了老子一枚朱丹,可也独吞了半卷天道,我们两下扯平,老子走的也算问心无愧。你到了阴曹地府一灵不灭,可别怨恨老子!”

    想到这里年旃再不看丁原一眼,纵身窜入缝隙之中。他目光饥渴的仰望头顶滚滚黑雾后面透出的当空明月,巍巍群山,不禁一阵激动。他受困将近九十年如今总算有了出头之日,心情舒畅难以言表,只想一出仙阵先好好大笑上三声。

    丁原见年旃连招呼也不打就舍下自己独自逃命,惊怒交集,咬牙道:“年旃,你有种!”他恨不能飞起雪原仙剑结果了这老鬼头,可惜连抬手的气力也没有。

    年旃心头有愧不敢回答,没想到乐极生悲,元神刚入裂口,都天伏魔大光明符上隆起一团白光,好象一个玻璃罩子从四面合围,把他严严实实收在当中。年旃一怔,挥动冥轮砸在白光筑成的幕墙上,“砰”的一声光幕如水波一般晃动不停,却就是不碎,甚至连一丝的裂痕也未生出。

    年旃正要举掌再轰,冷不防四周光幕里冒起团团七彩轻烟直逼他的元神。年旃脸色大变,宛如见鬼一般叫道:“炼魔焚妖无明火!”话音才起,七彩轻烟“忽”的一声燃起,生出奼紫嫣红的熊熊烈焰,将年旃的元神困在当中无情烧灼。

    年旃大吼一声,半是绝望半是惊恐,在白色光罩里拼命挣扎。可光罩也渐渐收紧,却因着年旃的身体都天伏魔大光明符的裂痕依然留有仅容一人可过的缝隙。

    丁原目睹此景亦震撼不已,他慢慢缓过气来,艰难*近仙符,双目望着在光罩中的年旃冷笑道:“老鬼头,有一句老话叫做‘谁笑到最后,谁才笑的最好。’你得意的太早了点?”

    年旃的元神被神火灼得通体发红,犹如烙铁,冒出丝丝黑烟。他的脸已扭曲变形,瞪着丁原咬牙切齿道:“老子不用你教训,快滚!”

    丁原嘿嘿一笑,道:“老鬼头,我这就出去,恕不奉陪了。”飞身纵入都天伏魔符的裂口,只差半步就可重返天陆的红尘人间。可就在他打算一鼓作气冲出伏魔大阵之际,耳中猛听见年旃惊天动地的狂吼,充满痛苦与绝望。

    丁原心头一震,犹豫道:“这老鬼头虽是可恶,但若没有他我也不可能冲出伏魔大阵。他刚才要舍我而去,不过是私心重了点,可放眼天陆又有几人不是如此?我若就这么把他扔下不管,自也没错,但跟老鬼头适才之举也只是九十步笑百步罢了。”

    他正迟疑间,年旃的吼声不断回荡在伏魔大阵中。以这老魔头的秉性,非是难以忍受的痛楚决不至于如此。丁原苦笑一声,暗道:“我还是心不够狠,说不得只好设法救上一救。”

    却说年旃在光罩炼狱中苦苦煎熬,眼睁睁瞧着丁原脱困而出,心中滋味实难表述。他背信弃义在先,为求脱身舍下丁原,如今当然也怨不得对方扔下自己。元神在无明神火中不断萎缩蒸腾,恐怕再要不了多久便会灰飞烟灭。

    忽然却听丁原的声音道:“老鬼头,快将元神遁入冥轮,待我来救你出去!”

    年旃错愕抬头,正瞧见光罩之外丁原已然回返,正奋起所馀不多的丹田真气挥起雪原劈下。年旃做梦也想不到丁原居然还肯冒险回来救助自己,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激动不已望着浑身浴血的丁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世上竟真有这样的人。

    他活了近两百年,依*盖世的修为称雄天陆。所遇之人或是怕他,或是恨他,却从没有一个朋友。年旃对此也毫不在意,他亦不相信有谁没有私心,大凡接近自己,阿谀奉承自己的哪个不是另有目的,企图从他身上得到点什么?

    可他却遇上了丁原这个异类,从一开始就与众不同。虽然彼此仍有相互利用的关系,然而丁原却从不曾算计过自己,更没贪图他身上的半点好处。尽管这小子嘴巴厉害了点,可年旃自己何尝不喜欢有个人跟自己斗斗嘴,填补空虚寂寞?

    从心底里他其实已欣赏起丁原,只是不愿承认罢了。但在最后关头,他还是蓄意算计丁原,甚至抛下他独自逃生。万万没有料到,就是这么一个被自己出卖的年轻人,竟然不顾危险回过头来援救自己!

    丁原可没想到年旃在这么片刻工夫里脑子中已转了无数念头,他喘息着用雪原仙剑猛劈光罩,口中骂道:“老鬼头,傻在那里等死么,还不躲进冥轮与我一起砸碎这狗屁玩意!”

    年旃又是惭愧又是感动,第一次没计较丁原的骂语,苦笑道:“我怕是支撑不住了,临死能有你小子陪在身边也算老天待我不薄。你别管老子啦,赶紧出去,等仙阵法力恢复连你也走不成了!”

    丁原的仙剑劈在光罩上毫无功效,丹田里的真气却眼看枯竭,又听年旃这么说显然是要放弃生望,又急又怒道:“老鬼头,你狗嘴里也会吐象牙么?别在这里干嚎,快一起使力,我说什么也要把你一块带出去!”

    年旃凝望丁原口中因运气过猛而不断喷出的热血,瞧着他舍生忘死只为搭救这个刚才还抛弃了他的人,再按捺不下感激之情,用尽全身力道吼道:“丁原,快滚,老子死也不要你管!”

    他说这话时却已经忘记就在片刻之前自己还曾那样怨恨嫉妒过丁原。

第二章 师门

    丁原岂会不明白年旃的用心,但他生性倔强,一旦决定要做什么事就算赴汤蹈火也不肯退缩。当下冲着年旃喝道:“闭嘴,没人当你是哑巴!”念动真言召出天殇琴抱在怀中,右手抚上琴弦。

    天殇琴上突然生出一股寒流,如涓涓溪水倒注进丁原体内,竟是将它的千年菁华与丁原融于一体。丁原没想到天殇琴如雪原仙剑一般竟有此功用,丹田里大日天魔真气逐渐聚起,不觉信心大增。

    他默运心诀朝年旃叫道:“老鬼头,你我内外合力,再搏它一回!”手落琴响,腾起蒙蒙光华,却是施展出“破罡心诀”。年旃见丁原祭出魔教至宝,心中也是一振,催动三甲子的苦修真元注入冥轮。

    两人心无杂念戮力联手,“轰”的一声终于炸开光罩。顿时神火四溅,光渣乱飞,丁原与年旃被一股澎湃巨浪抛飞而起,在空中翻转了数十跟头才稳下身形。

    年旃脱离苦海欣喜若狂,可转眼一看都天伏魔符却再也笑不出来,原来光罩一灭裂缝也随之合上。眼下他与丁原皆是疲惫不堪,身受重创,哪里还有力气再次轰开仙符?

    忽然身前人影晃动,丁原的身躯枯槁一般飞了过来。年旃想也没想纵身伸手抱住,低头一看丁原已经昏迷,手中还牢牢握着天殇琴。年旃的目光在天殇琴上打了一个转,贪婪的神色一闪即灭,右手抵住丁原背心将魔气毫无吝啬的注入。

    丁原的喉结一阵轻轻颤动,张嘴吐出两口深黑色的淤血,迷迷糊糊看到年旃关切的面容,微微一笑又闭上眼睛疲惫的叹口气道:“老鬼头,你怎么还没走?”

    年旃苦笑道:“仙符的缝隙已经合上,老子就是想走也走不成。”

    丁原“哦”了声道:“原来如此。”

    年旃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叫道:“小子,你也别把老子看扁,我再卑鄙也不至于再会丢下你不管,若是那样老子还是人吗?”

    丁原渐渐回过神来,重新睁开眼睛道:“你什么时候转性了,是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说这话时嘴角含着微微笑容,还有未干的血丝。

    年旃心头没来由的一热说道:“狗屁,老子本来就是恩怨分明,什么转性不转性,更和太阳没关系!”他说话时还在拼命将所剩不多的魔气真元输入丁原体内,自己头顶早已青烟如雾冉冉冒起。

    丁原挣扎着从年旃怀里起身,看了看高悬的都天伏魔符,竟有一种遥不可及的感觉。他皱眉道:“老鬼头,看来我们要功亏一篑了。”

    年旃也是遗憾的紧,却一拍丁原道:“没事,过几日咱们再来,定可冲出去。”他这一掌拍在丁原肩膀上,丁原躲也没躲,显然是完全相信了自己。年旃的胸口仿佛被什么暖烘烘的东西堵住,说不出原由的难受。

    丁原摇头道:“老鬼头,我不甘心,咱们再试一次如何?”

    年旃一怔道:“你还有力气再轰开都天伏魔大光明符?”

    丁原双目注视仙符道:“我现在的情况老鬼头你又不是不清楚,恐怕比你还要糟糕很多。不过我想那都天伏魔大光明符连受你我轰击灵力也强不到哪里去,就看咱们跟它谁能咬牙坚持到最后。”

    年旃想起丁原的话,呵呵笑道:“谁笑到最后,谁才笑的最好?”

    丁原颔首道:“老鬼头,我刚才已经想过,凭你或者我一人之力都是强弩之末不堪大用,惟今之计便是依*雪原仙剑再次施展‘平乱诀’。可先前与伏魔六剑一战,雪原灵力大损难以维系,我体内的真元更是消耗殆尽。”

    年旃皱眉道:“所以我才觉得不如暂时放弃,等你我复原后卷土再来。”

    丁原微笑道:“说不准那时伏魔大阵的法力也恢复了过来,我们一样要费上十分艰辛。你若信的过我,便将元神度入雪原剑魄之中,有你三甲子的真元相助,我再借天殇琴激起大日天魔真气,也有五成以上的把握成功。”

    年旃眼睛一亮道:“老子到现在这个田地还有什么信不过你的,不过丁原,你果真有五成以上的把握?老夫是怕你恃强硬撑反损伤了经脉丹田,那就不妙了。”

    丁原嘿然道:“老鬼头,你也太小看丁某了,我既然说出口来,也就势必能够办到。除非是你信不过我,害怕丁某乘机炼化了阁下的元神才有意推脱。”

    年旃怒道:“呸,谁这么想谁是王八蛋!”说罢瞑目调息,渐渐又恢复了三成多的功力。他一睁眼道:“娃娃,老子这就来了!”元神缓缓凝缩,度入雪原仙剑。

    仙剑铿然长吟,融合了年旃的元神与精血后灵力大增。丁原手握雪原仰望着都天伏魔大光明符深深吸了口气,以天殇琴的“归元”、“吞虚”两诀激起大日天魔真气。他自初悟天道后体内两股真气已无分彼此,再不担心有走火入魔之忧,而雪原仙剑也因此不再排斥魔气。

    第三次,丁原祭起平乱诀,与前两回唯一不同就是他手中的雪原仙剑不仅注入了汩汩真元,更有年旃的精魄元神三甲子修为。他的心头却一片空明忘我,全然不考虑失败成功,仿佛又回到了大罗仙山,那无喜无悲超脱尘世与红尘的情怀充盈,恍惚忆起日出月没自然永恒,花开水流天地无常。

    伴随着激越雄壮的仙剑雷鸣,紫色光华弥漫大阵,直冲向都天伏魔大光明符。数十丈的距离不过转眼,却是生死天堑,多少雷霆风霜。丁原忽然多了一层明悟,依稀体会到当年散矜真人仗剑荡魔,澄清寰宇的悲天情怀。

    有大慈悲大天心,故有真性情真热血。谁说修仙只为长生,谁说仙人忘情,只为浊世滔滔群魔乱舞,倚我青锋直指九霄!雪原仙剑感应主人心念,壮怀激烈一举冲上“定乱”境界,焕发出绚烂绮丽的流光异彩。

    天门中开,山河变色,都天伏魔符上爆开一道裂口冲起漫天白光,直照得坐忘峰上一片白昼,山摇地动。无数翠霞弟子从睡梦中惊醒,目睹天地之威,满眼的迷离白光,却茫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隆隆声里都天伏魔大光明符骤然收缩成一团夺目的乳白色光团射向天宇,将丁原的身躯紧紧包裹在其中。伏魔大阵中六剑八宝同时镝鸣,仿佛受到仙符召唤从四面八方一齐聚拢,融入都天伏魔符幻化成的光华扶摇直上。

    丁原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意识,只守着灵台心灯不灭,那伏魔符所化的白光挟着磅礴浩瀚的能量涌入他的体内,直要把经脉也撑破。他自是不知,上古炼制出仙符之人便是在大罗仙山上点化他的那位仙人。种种因缘巧合下丁原体内完全撤空,反而凸现出那仙人点化时种入他心底的一抹灵性。都天伏魔符顿时与那抹灵性水乳交融,在分离万年之后以如此神奇而不可思议的方式重新聚集到同一个人的身上。

    受了仙符召引,伏魔六剑熔炼成六色剑光尾随而至,水银一般不由分说的倾泄进丁原身躯安家落户。伴着丹田闷雷似的轰鸣,暗蕴翠霞派上代长老精元的伏魔六剑在都天伏魔大光明符的引媒之下亦如百川归海,从此生死相依。

    丁原毫无半点喜悦之情,他如坠熔炉,小腹处好象有一把烈焰在熊熊燃烧,明明真气充盈,却偏偏有一种疲倦力竭的感受。他卷裹一路狂飙冲上千丈高空,白光渐渐散淡,仙剑猛烈颤动抛飞出年旃元神。一老一少皆是精疲力竭,在刚才一击中耗尽所有力量,只好随风飞舞,借着庞大的气浪馀势冉冉飘落。“哢嚓哢嚓”也不晓得折断了几株千年古松的粗壮树枝,丁原的身躯犹如滚球似的砸落在翠霞山一座无名险峰的密林中。

    他被摔的天星乱冒,五脏六腑几乎移位,身上的衣裳早被树枝刮裂成一条条破布不停晃荡,那些伤口也再次震裂淌出汩汩鲜血。但比起这些肉体上的痛楚来,丁原的心中却满是欣喜与激动。

    他仰面倒在柔软的枯叶地上喘息几口,深深而又贪婪的品尝着翠霞山中那芬芳的草木清香,望着皓月中天,松涛如海,从没觉过世界是如此的美丽可爱。

    丁原体内的异状渐渐退去,丹田逐步恢复了平静,却暖洋洋的十分舒服。他蓦然发现伏魔大阵中几乎要了自己性命的八件仙宝正冉冉盘旋围绕在自己周围,闪烁着柔和的光华。

    丁原大是惊讶,回想刚才都天伏魔大光明符炼化的一幕,着实有些迷惑。他并不晓得,都天伏魔符此刻已然化为仙家真元蕴于丹田,六剑八宝本乃仙符护法,如今自然一并认主臣服。那伏魔六剑更是炼作剑芒浑然同体。

    当身体里稍稍恢复了一点气力,飞绕在身旁的伏魔八宝轻轻鸣响,各自凝炼成弹丸大小的形状钻入丁原袖口里。丁原怔了一怔,竟似觉得这八宝已成为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只要心念稍动便可如使手足一般驱动。他索性不去想其中缘由,拄着雪原仙剑艰难起身,脑海中第一个念头便是:“不知老鬼头现在如何?”

    忽然听见左首五六丈外的草丛里一阵婆娑,亮起一道青色的光影。年旃的元神上沾满鸟兽的粪便和草叶骂骂咧咧站起身道:“他***,摔下来也不拣个好地方,倒霉透顶居然落进了粪坑。”一面骂一面呛出满口血光,摇摇晃晃走了出来。

    两人几乎是同时看见对方,彼此先是一怔,继而不约而同指着对方狼狈不堪的模样大笑起来。年旃边笑边咳,直感觉两百来年从没有一刻有现在这样好笑,这样舒心开怀。

    丁原也是辛苦的用仙剑支撑住平衡,不然怕早笑翻到地上。他的眼睛里连泪水都笑了出来,喘息着指住年旃道:“老鬼头,你怎么会是这样?”

    年旃毫不示弱的回敬道:“你小子又比我漂亮到哪里去,鼻青脸肿连块完整的地方都没有。”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宛如顽童一般大笑不已,若教别人看见只当是深山老林中突然出现了两个疯子。但他们却全不在意,沉浸在劫后馀生脱出生天的喜悦中,忘却了勾心斗角,忘却了尔虞我诈,用曾被遗忘埋葬的赤子之心体味这一切的欢乐。

    年旃恶狠狠盯着丁原骂道:“笑,老子叫你笑,等老子去了大雪山,看你还能笑谁?”话音一落,两人的笑声也突然停顿,好象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的堵住。密林里沉寂下来,惟有风过松涛沙沙作响,在地面上摇曳出无数的影子。

    年旃望着丁原,忽然意识到很快就该跟这小子说声再见,然后分道扬镳,从此天各一方或许永世再难相逢。慢慢的,一种莫明的不舍悄悄占据心头,怔怔望着丁原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闭嘴无言。

    沉默了许久,丁原终于打破了僵局,徐徐说道:“老鬼头,既然你我已经出了潜龙渊就该分手了。你去你的大雪山找雪魄梅心,我也要回翠霞再看上一眼。今后多多保重,少做些卑鄙下流的恶事,也好早日体悟天道,羽化飞天。”

    年旃呸道:“你小子干嘛说的象生离死别,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没了你小子在老子耳根旁边吵吵,我还清净许多。老子这就走了,娃娃你也要多当心些。那些正道人物个个表面道貌岸然,其实也没几个是好鸟,别被人害了。”

    丁原微笑点头道:“放心吧,连你老鬼头都没能拿我丁原怎么样,何况别人?”

    年旃乍听以为丁原是称赞自己,一转过弯才醒悟又是损人的话,吐了口唾沫道:“狗屁,老子可比那些伪君子强多了。”他身形一晃腾到空中道:“老子走啦,有事就到南荒来找我。”说罢再不回头朝着密林上空飞去。

    丁原目送年旃孑然远去的身影,蓦地感到这个称着天陆的魔头竟是如此孤寂苍老。想那大雪山之行的凶险比起潜龙渊也差不到哪里去,谁也没底敢说年旃就一定能成功。他回想起潜龙渊中的日日夜夜,一股热血涌上胸膛,冲着年旃叫道:“老鬼头!”

    年旃的身子一震,回过头来凶巴巴的道:“你还叫老子作甚,别婆婆妈妈惹老子腻烦。”

    丁原出奇的没有还嘴,微笑道:“不如你等我几天,等翠霞的事情了断后我便陪你去大雪山万壑谷,一起会会绝情婆婆如何?”

    年旃一喜,丁原的修为已不在自己之下,得他相助夺得雪魄梅心的希望无疑大增。可他毕竟放不下老脸,嘿嘿道:“这只是你自己说的,老子可没求你。”

    丁原暗笑,回答道:“是了,就算丁某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年旃怒道:“你当老子是耗子么?”说着话,人却回来了。

    如此两人便在深山中隐居了十馀日调养伤势,恢复元气。等丁原带年旃夜上坐忘峰,小楼邂逅和婉,其后所发生的事情不再多赘述。至于镇守潜龙渊外的罗和由此遭受无妄之灾却更非两人所能知晓。

    丁原口舌辩给,简略扼要把遭遇说完,听得曾山眉飞色舞津津有味。忽而忧,时而喜,抓耳挠腮连连惋惜道:“这么好玩的事情居然也不叫上我老人家,丁原你也太不够意思了。”

    丁原两眼一翻道:“好玩?我把你丢到潜龙渊里两年试试那味道,到时候你就晓得好不好玩了。”

    曾山呵呵一笑,瞧见淡言真人独自走了过来,立刻叫道:“老木头疙瘩,是来找你宝贝徒弟么?我老人家正和他说的高兴,你待会再来。”能给淡言真人起上这么一个绰号当真是曾山的本事,不错总算抬头上改成了“老”字。

    淡言真人也不动气,满面肃容躬身道:“师叔,弟子是有紧要的事跟丁原说上几句,请师叔行个方便。”

    曾山最怕的就是象淡言真人这样的老古董,老大不高兴起身道:“有什么紧要事非要现在就说,稍等一会天就能塌下来?”

    淡言真人又一躬身,没有回答。曾山嘟囔道:“好吧,就把丁原借给你说一会话。哎,老木头疙瘩,我老人家能不能就待在旁边听听,保证不往外说。”

    淡言真人摇摇头道:“恐怕不行,师叔。”

    曾山哼道:“好稀罕么,不听就不听。”后面半句“反正我老人家有天耳通,一样能听着”到了嘴边又急忙给咽了回去,须知说出去可就不灵验了。

    淡言真人微微一礼,朝着丁原背后的皮囊道:“年先生,也请你回避片刻?”

    年旃躲在皮囊里不吱声,只盼淡言真人忘记了自己,也好听听这老道士究竟要跟丁原说什么,居然连曾山也不让在旁。这么一给淡言真人叫号,他脸皮再厚也不能装傻,只得御着冥轮飞出道:“当然可以,老子才不会象某些老家伙那般卑鄙无耻,喜欢偷听别人的隐私。”

    曾山一蹦三丈高,怒道:“年老鬼,你说谁卑鄙无耻,喜欢偷听隐私来着?”

    年旃可不怕曾山,浑不当回事的道:“奇怪了,我又没指名道姓,曾老头你跳什么?”说着冥轮一晃朝外飞去,曾山追着叫道:“年老鬼,你别逃,有话说清楚!”

    两人一前一后去的远了,淡言真人才道:“丁原,跟我来。”

    丁原察言观色隐约觉得老道士的模样有些蹊跷,嘿然道:“老道士,你又摆什么谱?”跟在淡言真人身后一路出了翠霞观,沿着清幽小径走了良久,前面忽然出现一片开阔的空地,景色甚是熟悉。

    淡言真人停住脚步,面色凝重回过身来问道:“丁原,你可记得这是什么地方?”

    丁原环顾四周,回答道:“我怎会忘记这个地方,当年我初上翠霞,就是在这里与你击掌立约,从此投入翠霞派的门下。”

    淡言真人嘴角露出一缕笑容,颔首道:“难得你还记得,可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带你到这里来说话?”

    丁原笑道:“谁晓得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总不见得是要送我下山吧。”

    淡言真人的身躯在几乎不可察觉中轻轻一震,沉声道:“丁原,你可又知道在翠霞的这些年里,你犯下了多少门规戒条?”

    丁原一愣,不解道:“老道士,你忽然说起这个干什么?”

    淡言真人背对丁原,目光凝视天边缓缓道:“你修炼魔门心法,藏匿天殇琴此为其一;结交年旃、任峥等魔门中人,有失正道立场,此其二;重伤耿照,与同道结怨,此其三;面壁期间偷逃下山,此其四;私恋姬雪雁,败坏门风,此其五;大闹碧澜山庄以泄私愤,此其六;与姬榄械斗,同门相残,此其七;肆意妄为,顶撞师长,此其八;动用平乱诀,忤逆犯上,此其九;帮助年旃,毁我翠霞伏魔仙阵,此为其十——”

    丁原起初还努力保持平静,到后来越听越激动,他着实不能相信这番话竟出自淡言真人之口,大声道:“老道士,这些事我的确都有干过。大丈夫敢作敢当,我决不推脱。可若是别人这么说,我丁原只当乌鸦噪舌,懒得理睬,为什么偏偏是你这么说,难道连你都信不过我?”

    淡言真人的面容深深抽动了一下,可惜丁原无法看见。他继续用镇定平静的语气说道:“丁原,门规如山,你可明白?”

    丁原激愤的哈哈一笑道:“我明白了,老道士。原来你也要我学盛师兄一般,为了什么狗屁的门规和翠霞派的威名,明明被人冤枉了也要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可惜我丁原生来不吃这套,更是问心无愧!”

    淡言真人说道:“丁原,从今日起翠霞派的门规戒律你也不必再遵守,以后更不会有人再拿这个来压你。”

    丁原怔了怔,迅即明白了淡言真人话中含义,难以置信的问道:“老道士,你的意思是说,你要把我逐出翠霞派门墙,往后我便不再是你的弟子了?”

    淡言真人消瘦的身躯伫立不动只微微颔首示意。丁原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懂了,一定是淡怒、淡嗔他们逼你这么做,又或者是姬大胡子的撺掇,对不对?好,我这就找他们论理,他们凭什么要赶走我?”

    丁原越想越觉得一定是这么回事,心中亮堂许多。对他而言,只要这个决定不是老道士作出的,漫天阴霾都可散去,就算天塌下来大不了当被子盖就是了。

    说完话,丁原转身就想去找淡怒真人等人的晦气,不料老道士沉声道:“你错了,这是贫道的意思,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丁原胸口挨了重重一锤,瞪着淡言真人的背影双拳紧握绷起青筋,极力压制着冲动问道:“为什么?”他实在没有想到,当自己死里逃生回到翠霞,当自己力战迫退红袍老妖,与老道士重逢后,得到的竟然是这样的一个结果。如果早晓得会是这样,还不如待在潜龙渊里没有出来的好。

    伤心、失望、惊讶、愤怒、不平、疑惑——各种念头感受一齐涌上丁原的心头,直觉着堵得他要爆裂开来一般。不知道从何时起,在他内心深处早把翠霞山当作了自己的家,把紫竹林当作浪子的归宿,更在潜意识里将老道士视为自己父亲一样。无论生或死,无论走到哪里,丁原都会有一种根的感觉,都会想到在翠霞山坐忘峰的紫竹林里,有一个不爱说话的老道士关怀注视着他。在失去雪儿后,在暗无天日的潜龙渊里,只要想起这些都可令他升起一丝温暖。

    可如今,就连这也要被人无情的夺走,而作出决定的人又恰恰是眼前的老道士!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丁原叫道:“我不相信你刚才说的那些狗屁理由是你的真心话,我不相信你也会是那种迂腐虚伪的老古董。不然,你当年就不会结交羽翼浓,更不会救我娘亲!”

第三章 孑影

    淡言真人没有回答,却说道:“丁原,刚才我和淡怒师兄已经商量过。年旃既然已经被你救出潜龙渊,看在他元神被毁,幽禁九十馀年的份上,翠霞派不再追究昔日之事,稍后你可转告他。另外你若能多劝年旃改邪归正,也算是功德一件。我意已决,你回紫竹轩收拾行囊,这就下山去吧。”

    丁原激动的道:“我不问老鬼头的事情,我也不在乎做不做翠霞派的弟子。我只要晓得,到底为了什么,你非要把我逐出门墙?”

    淡言真人摇头道:“我已说了,你再问下去答案仍是一样。下山去吧,越快越好。”

    丁原突然发出一串冷笑,那种寒透到心底的笑声让淡言真人不由得为之心弦一颤,他仿佛是看着一个陌生人,徐徐道:“老道士,我懂了。你打从开始就是在骗我,你花言巧语要我拜师只不过是为了半卷天道。无非,姬大胡子他们明刀明枪的用强来逼迫我,而你却手段更加高明,哄的我心甘情愿做了你的弟子。你说,是不是这样?是不是因为如今我已没了利用价值,你便想把我一脚蹬开?”

    淡言真人的脸上现出一缕痛苦,嘴唇动了动终于没有开口。现在这个时候,他明白心肠一定不能软半点,否则就会前功尽弃。就算丁原误解愤怒,那由自己这个做师傅的来承担这些,却决不能在这个时候松口。

    老道士没有回头,惟恐敏感聪明如丁原者会在自己的神色中寻找到破绽。他轻轻一挥拂尘道:“丁原,什么时候你也变的如此纠缠不清,喋喋不休了?”

    丁原听得老道士话语中平淡冷漠,甚而隐约透着不耐烦,一颗心终于沉到湖底。他浑身不由自主的颤抖,满腔愤懑最后只憋出一句道:“好,我走!从此大路朝天,我丁原何处不可容身,犯不着死皮赖脸的求你,你也不要后悔!”

    淡言真人脸上的痛苦之色更深,狠下心回答道:“这就好,你好自为之。”说罢衣袂轻飘,身形腾空而起,向翠霞观去远。

    丁原木然望着淡言真人的背影,内心中藏着最后一星点希望,只盼他能改变主意回过头来。然而老道士竟是决然而去,不带半点的犹豫迟疑,更不再多瞧他一眼。

    丁原终于绝望,冲着老道士背影远去的方向厉声吼道:“老道士,我不服——”他的声音响彻巍巍翠霞,回荡在云天青山间,却唤不回淡言真人的一记回头。老道士的身躯只是微微一滞,既而竟是加快了离去的速度,消失在丁原视野中。

    丁原孤独的立在高岗,落日的馀辉默默洒落到他褚色的衣裳上,泛起一层金辉。他忽然间依稀体味到当年盛年身受九刃自逐于师门的心情。那痛的不止是身上的伤口,更是从此形单影只,无以为家的心!

    天陆苍茫,天陆浩荡,哪里才是归宿?先是娘亲的失踪,然后是雪儿的离去,如今居然连老道士也抛弃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原本对他最亲近最重要的三个人,都先后离开了他。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呆呆的站在这里,不知道何去何从,不知道还有谁能够相伴红尘?

    倘若他不曾拜入过翠霞派,不曾遇见过老道士和雪儿,现在也许同样是孑然一身。但正当他以为自己寻找到了温暖和快乐,幸福却如朝露般蒸发。而且,一手毁去这些的人,偏偏就是曾带给他爱与关怀的人们。

    一股苦涩的滋味涌上丁原的喉咙,他努力回咽,努力不让自己脆弱。娘亲说过,在这个世道上唯一能够依*的人就是自己,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决不能倒下,决不能让那些抛弃自己,鄙视自己的人偷偷的看笑话。

    奇怪的是,丁原对老道士和雪儿都恨不起来。他有一种给人狠狠揍了两拳,想跳起还击的时候,却找不到对手的感觉。拔剑四顾心茫然,丁原宛如一头受伤的野兽,在久久的压抑后终究爆发,仰天厉啸道:“老道士,我不服——”

    凄厉愤怒的吼声传遍坐忘峰的每一个角落,所有人都为之耸然动容,朝着啸声来的地方眺望。他们能够看见一个孤独的褚衣青年,凛凛立在青松古道旁,抬起不屈的头颅,用心底的呐喊宣泄着刻骨铭心的痛楚与激愤。

    淡言真人悄然站在翠霞观外的一处疏林中,凝视丁原所在的方向犹如泥塑。当丁原的啸声再次久久不绝响起时,老道士的嘴唇上溢出一缕鲜血,却是被他的牙齿硬生生咬破。

    他能够了解丁原的委屈不平,所以即使丁原骂他恨他,他也坦然承受。可丁原却只说了三个字:“我不服”!淡言真人的心头宛如压着万钧的铅石,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每呼吸一口都是那样的痛苦。

    如果还有他可以理解丁原的苦闷,可又有谁能够体会他的苦心?从丁原踏上翠霞山的第一天起,他就由衷欣赏这个率真冷傲的少年,倾尽心血培育教导。对于淡言真人来说,盛年和阿牛还有丁原,他们每一个人不止是自己的弟子,更如同他的孩子一般,没有半点差别。

    可先是盛年,现在又是丁原。倘若盛年还另有原因,丁原却是自己亲手将他驱逐出了门墙。这份痛苦,又是谁能懂得?

    他知道他必须也不得不这么做,即便丁原会误解,会受伤,这样总好过等到淡怒真人等人要追究丁原罪责时自己才出面维护。以丁原所作所为,以翠霞的门风山规,根本不可能是逐出师门这么轻巧的处罚就能够解决。

    自己先前给丁原所列的十条罪过中,至少有一半都够的上废黜修为,甚至是永世幽禁不得自由。到那个时候,丁原势必拔剑反抗,就如两年前在思悟洞前的一幕,结局不问可知。

    所以,淡言真人惟有赶在淡怒真人等人商议对丁原的处决之前以师尊的身份抢先处罚,将他逐出翠霞。如此一来,对于一个已经不是本门弟子的年轻人,淡怒真人他们也不会太过决绝。至少,他相信这点颜面淡怒真人还是会给自己的。

    他一生未徇私情,这回迫不得已的开例,并不妄图有谁会感激称颂,只希望丁原能够不辜负自己的苦心造就,从而为天陆保全一朵奇葩。

    更况且,长大的雄鹰总是要飞的。以丁原的个性和所负的修为,都已经不适合继续在翠霞逗留。天陆九州,莽莽乾坤,才是这个青年更大的舞台。而他与姬雪雁之间的身份隔阂,也可以就此消失。

    淡言真人这么想着,轻轻自语道:“孩子,对不起。我只能这么做,希望你有一天会明白。”

    忽然背后有人叹息道:“三师弟,难为你了。”

    淡言真人一震,他方才为丁原失神,竟没有发觉到有人已到了身后。淡怒真人走到老道士的身旁,与他并肩而立望着远方山冈,静静说道:“我相信,总有一日他会体会到你的苦心,还会认你这个师傅。”

    淡言真人转头望着与自己同门一百四十多年的淡怒真人,喉咙口一热轻声道:“师兄!”淡怒真人微微一笑,拍打他的肩头,没有说话。

    丁原的啸声自然也传到了曾山的耳朵里,不过曾老头已见怪不怪,从地上抬起头咕哝道:“这个小子不晓得又犯了什么失心疯,咱们不理他,接着打。”

    捏着一枚弹子的年旃摇头道:“不行,我得去瞧瞧。这小子答应要陪老子去大雪山,万一出了岔子老夫可有点麻烦。”

    曾山不满道:“你别输了就找藉口想溜,再怎么也先打完这局。”

    年旃元神一闪钻进冥轮,倏忽飘远道:“先记着帐吧,曾老头。别看修为眼下我比不了你,可打弹子你未必是老子的对手。”

    曾山无可奈何站起身,掂着手里的弹子嘀咕道:“真是,不玩便不玩。翠霞山上下千多号人,我老人家还找不到一个肯陪我打弹子的?”想了想闪身溜进翠霞观,东张西望寻找下一个倒霉蛋去了。

    年旃御着冥轮飞到丁原头顶停住,见他神色狰狞可怖,好象随时要找人拼命一般,忍不住奇道:“小子,是谁欺负你了,说与老子听,我替你找回场子。”

    丁原蓦然道:“走开,让我一个人安静会儿,你别烦我。”

    年旃要是这么就乖乖听话走开就不是他了,冥轮又在丁原前后左右盘旋两圈,还是说道:“咦,你到底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是不是被淡言真人训斥了?那些正道的老古板,总喜欢喋喋不休教训人,老子最烦的就是这个,你不理就是。”

    丁原心潮难平,咬牙闷声道:“不是。”

    年旃更疑惑了,追问道:“那是为什么?”

    丁原深吸一口气再努力克制住激动的情绪,道:“他把我逐出门墙了。”

    年旃一呆,叫道:“怎么可能,那老古板疯了么?象你这么好的徒弟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他居然也舍得?不行,老子一定要去找他问个明白,莫非翠霞派的人都是这个德行么?”

    丁原沉声道:“不要去。他说我犯了十条门规重罪,只有逐出门墙。你去找他有什么用,不要让别人耻笑我丁原死皮赖脸。”

    年旃忍不住从冥轮里又钻出来,站在丁原跟前道:“那狗屁的什么十条重罪里,老子也有份吧。他***翠霞派,不敢再找老子晦气,却把火撒到了你的头上。”

    年旃沉默片刻,嘿嘿一笑安慰道:“这样也好,这些名门正派本就没什么待头。这个不准那个不许的憋也憋死人了。不如你就跟着老子,逍遥快活岂不更好?”

    丁原哼道:“学你做个小魔头么,免了。”

    年旃怒道:“当魔头有什么好,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没人敢管更没有拿什么狗屁门规教训你。你现在是不晓得当中的好处,等时间一长叫你不做怕你还不肯呢。”

    忽然远远瞧见阿牛提着个包袱过来,年旃冷笑道:“看,有人给你送行来了。”

    阿牛一双眼睛红红的走了过来,嘴巴张了几下才叫道:“丁小哥!”

    丁原看了眼他手里的包袱,冷冷问道:“你来干什么?”

    阿牛垂首道:“丁小哥,师傅他老人家叫我来给你送一些衣物盘缠,他怕你不肯再回紫竹轩去取。”

    丁原“嘿”了声,说道:“他怕我还不肯离开才是真吧?”

    阿牛急忙摇头道:“不,不,丁小哥。你千万不要误会师傅,他老人家这么做一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不然他决不会赶你走的。”

    丁原不以为然的道:“他的苦衷不就是害怕淡怒真人、姬大胡子他们追究我时连累到自己么?我这一走,他也可以太平无事了,不正合了他的心意?”

    阿牛的头摇的更加厉害,一张黑黝黝的面膛憋的通红,语无伦次辩解道:“不可能,丁小哥,师傅不是这种人。我也不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但总觉得一定是为了你好。你和我都在师傅身边这么多年,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了解吗?”

    丁原漠然道:“我以前知道,现在却在怀疑了。”

    阿牛苦笑道:“丁小哥,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的心里也好难受。先是盛师兄,现在又轮到了你,往后紫竹轩就又只剩我一个人了。你又要一个人漂泊在外,也没人能够照应,我真恨不得跟你一起走了。可一想到师傅他老人家也要人照料,我就只能留下。丁小哥,你不会怨我吧?”

    丁原也被他说的不好受起来,强自一笑道:“傻瓜,这关你什么事,我又不是乱咬人的疯狗,怨你做什么。好了,你也别伤心,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不过离开翠霞,又不是翘了,别搞的象生离死别似的。”

    阿牛咧嘴一笑,眼泪却不争气的掉了下来。他赶紧用袖子一边擦拭一边说道:“对啊,丁小哥,今后我们还是能见到面。不过你一个人出门在外可要小心,时不时能托人捎个信给我,好叫我晓得你一切平安——”说到这里声音哽咽,语不成行。

    丁原叹了口气一拍阿牛宽厚的肩头,说道:“阿牛,你自己也要小心了。等到下次去寻雷威报仇的时候,一定要叫上我。别忘了,那是我们的约定,要是少了我,回头准饶不了你。”

    阿牛呵呵一笑,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流,擦了又湿,湿了再擦,回答道:“哎,我记下了。丁小哥,你还是把包袱带上吧,师傅说里面还有一封给盛师兄的信。”

    丁原一怔,问道:“给盛师兄的信,为什么要交给我?”

    阿牛挠挠脑袋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师傅说包袱最上面还有一张条子是给你的,你看了就明白了。”

    丁原心头一动,接过包袱道:“好了,阿牛,我这就要走了,你先回去吧。”

    阿牛恋恋不舍道:“丁小哥,让我送你一程吧。”

    丁原笑道:“你别婆婆妈妈了,快回去,我站在这里目送你。”

    阿牛望着丁原半晌,突然合身抱住他的肩头,力气大的几乎揉碎丁原的骨头。他再是狠狠一紧,在丁原耳边道:“丁小哥,一路保重!”

    丁原感受着从阿牛身体上传来的火热体温和暖暖情义,鼻子一酸微笑道:“我知道了,你也别忘了与秦姑娘成亲时通知我来喝喜酒。”

    阿牛的脸一红,期期艾艾支吾道:“我跟秦姑娘,那个——”

    丁原脱开阿牛的怀抱,说道:“好啦,别这个那个,你们的事情谁不晓得?”

    阿牛咧嘴一笑,眼泪却又啪嗒啪嗒直往下掉。丁原沉默了会儿,一狠心道:“去吧,阿牛,再磨蹭下去我天黑也走不成了。”

    阿牛点点头,黯然道:“丁小哥,我刚才也有跪下为你向师傅求情,可他老人家连话也不说。我想等过一阵子我再求他老人家开恩收回成命,说不准你还能回来,到时候满天的云彩也就都散了。”

    丁原心道恐怕这只是你一相情愿,老道士未必会这么想。他在阿牛胸口锤了一拳努力作出笑容道:“快滚,别让秦姑娘在紫竹轩等你等急了,还以为跟我一起私奔了呢。”

    阿牛被丁原逗的一乐,想到这么一走就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见着丁原又是悲上心头,憨憨道:“那我走了,丁小哥!”

    丁原朝他一点头,阿牛这才转身回走。可他一步三回头,不住向丁原挥手告别,一段路比蜗牛爬的也快不了多少。

    眼看阿牛的身影要消失,丁原忽然叫道:“阿牛!”

    阿牛一回头,想也没想风一样奔回丁原面前问道:“什么事,丁小哥?”

    丁原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轻声说道:“好好照顾老道士,别让他烦心。”

    阿牛眼眶一热,刚止住的泪水重又回来,连连点头道:“我记住了,我一定照顾好师傅他老人家,你就放心吧!”

    丁原叹了口气,向阿牛挥挥手道:“快走吧,免得我看着你也不好受。”

    阿牛这才走走停停的离去,丁原一直目送着他,直到完全看不见阿牛身影目光仍没收回。一直默不作声的年旃这个时候才颇是感慨的道:“难怪你小子在潜龙渊里就吵吵要见阿牛。这个小伙子的确不错,老子相信你就算要他的脑袋,他也会毫不犹豫拧下来捧到你跟前,连为什么都不会问。”

    丁原嘿嘿道:“奇怪了,老鬼头你怎么也开始多愁善感起来了?”

    年旃哼道:“你真当老子没心没肺么,当真如此你小子早死了百回。”

    丁原一笑不答,解开包裹,里面果然放着一张字条和一封信笺。丁原拿起字条,上面只写了“天雷山庄”四个墨字,自是老道士的笔迹。

    年旃不解道:“天雷山庄,这是什么意思?”

    丁原已然明白,这是老道士在告诉自己盛年和娘亲如今的所在,原来他已经安排好了这一切。那么,为何还要忍心赶走自己,莫非真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怅怅吐了口气道:“老鬼头,我要先去天雷山庄见一个人,然后再陪你到大雪山找绝情婆婆。不过这个人身份非常隐秘,你先发誓守口如瓶,不然就别去。”

    年旃九十馀年前就被幽禁,自与魔教覆灭之事无关,因此丁原才不隐瞒。不过毕竟事关重大,他必须要年旃答应守秘,不然一旦传出难免会有大麻烦。

    年旃哼道:“老子什么时候多嘴过?你放心,我见了也会只当没见,跟老子没关系的人老子都懒得多看一眼。”

    丁原摇头道:“这个人你也认得。”停一停丁原接着说道:“她是我的养母,羽翼浓的夫人赫连宣。”

    年旃禁不住失声道:“是她,她怎么会在天雷山庄,又怎么是你的养母?”

    丁原道:“这些路上再说吧,你要记得守秘。”

    年旃好奇心大起,连连点头道:“知道了,老子说话算话。”

    丁原收好包袱,微笑道:“我们上路,真没想到头来陪在我身边的居然是你这个老鬼头。”

    年旃隐入冥轮钻到丁原的皮囊里,回应道:“知足吧,小子。多少人求着给老子提鞋老子都看不上眼,你算祖上烧高香有福的了。”

    丁原一笑,最后环顾了眼翠霞山无比熟悉的景色,这个居住了十年埋藏无数欢乐与伤痛的所在,催动真气祭起雪原仙剑,往着西北方向而去,再不回头。

    他一路西行掌灯时分就到了天雷山庄,收了仙剑落在庄前自有值夜的庄丁往里传讯。如今的庄主是雷鹏,听到庄丁说丁原前来急忙亲自出庄迎接丁原进了山庄,雷霆已闻讯而出,在客厅中等候。

    比起上回见面,雷霆气色红润许多,面容也不似那时憔悴可怖,依稀再现昔日魔教四大护法的雄伟气度。三人分宾主落座寒暄片刻,雷霆问起秦柔与阿牛近况,得知两人均安然无恙,也放心不少。雷鹏陪坐片刻,知道丁原有事要找兄长,藉口安排晚宴识趣的退出。

    雷霆笑道:“丁贤侄,我听阿牛说起你坠入潜龙渊,可其中缘由阿牛却不肯说得太多,老夫也不便盘根问底。今日你突然来访,老夫除了意外,却也高兴的很。想来丁贤侄无事不登三宝殿,一出翠霞就来到天雷山庄,可是有事要与老夫商量?”

    丁原也不隐瞒,实话实说道:“真叫雷老爷子猜中了,这次来天雷山庄丁原是想见盛年师兄。”

    雷霆脸上毫无意外之色,呵呵笑道:“我猜也是这个原由,盛年隐居在我们山庄里很少有人知道,连雷鹏也不知道详情,可是你师傅淡言真人告诉你的?”

    丁原听见老道士的名号心头一颤,沉声回答道:“是。”他不想现在就将自己被淡言真人逐出了师门的事情说出,只道:“老道士还有一封信托我转交盛师兄。”

    雷霆颔首道:“不要着急,一会儿吃过饭后老夫就带你去见盛年。”

    丁原抱拳施礼道:“多谢雷老爷子。”

    想到马上可以见到盛年与娘亲,丁原的心头不禁热了起来。

第四章 娘亲

    雷霆叹道:“你何必如此客气?我与淡言真人算是故交了,只因彼此道魔有别不能尽情交往。老夫对他的胸襟气度颇是佩服,难得他还教导出象丁贤侄与盛年、阿牛这样的弟子。如今因着阿柔与阿牛的关系,总算不是外人了。况且丁贤侄又曾有大恩于我,方才那么说话未免见外了。”

    丁原微微一笑道:“雷老爷子,既然你这么说,丁原就不客气了。待会一定先大吃大喝上一通,再洗上一个热水澡,那就更好了。”

    雷霆笑道:“这就对了,到了这儿丁贤侄只管当作自己的家,住的越久老夫越是高兴。”他这话言者无心,奈何又戳到听者伤处。丁原勉强笑了笑,道:“雷老爷子,我还带来了一个朋友,不晓得你想不想见上一见?”

    雷霆一怔,他听下人禀报丁原是孤身入庄,什么时候又多出了一个朋友?正疑惑间,丁原背后皮囊里金光一亮,年旃自冥轮中飞出现身道:“雷护法,你可还记得老夫?”总算这老鬼头留了三分口德,没当着雷霆自称“老子”。

    雷霆大吃一惊,咦道:“阁下莫非是冥轮老祖年旃老兄,昔年蓬莱仙山一会百多年。听闻阁下后来被翠霞派幽禁在潜龙渊中,怎么又跟丁贤侄走到了一起?”

    年旃哈哈笑道:“说来话长,有机会就让丁原这小子慢慢告诉你,反正他最喜欢跟人斗嘴。”

    丁原眉毛一扬道:“我有么,老鬼头你不要胡说。”当下丁原简略说了与年旃相识之事,听得雷霆也是唏嘘不已,直到雷鹏来请入席。

    酒席过后雷霆让下人都退下,带着丁原进到念祖塔里。年旃虽有好奇之心,但也明白这牵涉到别人极大的隐私,居然违拗本性留在了外面。反正以他的修为存心隐匿起来,别人也是察觉不到。

    丁原随着雷霆步下秘道,心中又生感慨。当年为救阿牛与秦铁侠,他与盛年夜闯天雷山庄,得毕虎之助大破黑冰雪狱。其间自己单剑当关连战雷远、天龙真君、赤髯天尊等人可谓九死一生,种种情景犹如昨日,浮现眼前依然栩栩如生。

    他未进天雷山庄时已经猜到盛年与布衣大师一定是藏身在黑冰雪狱中。以那里的冰寒刺骨,再加上雷霆与水灵魔虎坐镇,确实是娘亲隐匿的绝佳地方。

    黑冰雪狱自从重新由雷霆掌握后里面已经没有囚犯,只有几间原本关人的洞穴被改装成了盛年与布衣大师的蜗居,赫连宣的冰棺则被安置在了雷霆避难藏身的潭下地穴里,日夜有魔虎巡弋把守,谁也无法接近,可说是万无一失。

    盛年与布衣大师见到丁原都感到非常意外,他们两人早从淡言真人那里晓得了内情,原本为丁原坠入潜龙渊中惋惜唏嘘,谁料想今天他竟找上门来。布衣大师与雷霆都是老于世故之人,找了个藉口躲进了丹房之中,好让他们师兄弟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盛年先是仔细打量了丁原一通,猛的大手在丁原肩膀上大力一拍,欢喜道:“丁师弟,真想不到我们还有重逢之日!”他素来持重,但这个时候也不免喜溢言表。

    丁原见盛年数年不见目中神光炯炯,气度风姿更胜从前,修为显然大有精进,只怕已进入了忘情境界,心中不免也为他高兴。但听他开口仍称自己作“丁师弟”不由一阵黯然,摇头苦笑道:“盛师兄,我被老道士逐出了门墙,从今日起已不再是翠霞派弟子。”

    盛年大吃一惊,大手松开丁原急忙追问道:“为什么?”

    丁原对盛年自然不会有任何隐瞒,把前因后果一口气统统说了。盛年也没插嘴,只在一旁静静听完。所谓旁观者清,他起先也是惊讶不已,听到后来已渐渐揣摩到淡言真人的良苦用心,心中思忖道:“师傅他老人家不对丁师弟解释其中原由一定是有他自己的考虑,我倒也不好多说。不过丁师弟突然之间遇到这种事情绪激动愤懑在所难免,我应该好好开导他才是。”

    想到这里,盛年随手从角落里拎起两坛满满当当的烈酒佳酿,往桌子上咚的一放道:“丁师弟,有道是一世兄弟两世人,何况你我曾一起出生入死患难与共过?说到底我也是翠霞派的不肖弃徒,更与你称得上同病相怜。如今即便做不成同门,你在我眼中也永远是最好的兄弟。你什么也别多说,先陪我喝上一坛,就算我这个做大哥的为你接风洗尘。”

    说完盛年拍开封泥,打里面飘出一股浓郁的酒香,盛年拎起一坛送到丁原面前。丁原胸中油然生出一股感动,接过酒坛慨然道:“盛大哥,有你刚才那几句话我丁原什么也不用说了,让我这个做兄弟的先敬你!”

    两人一碰酒坛各自仰首畅饮,弹指工夫竟把两坛烈酒干得点滴不剩。盛年天赋异禀酒力过人也还罢了,丁原却已有些醉意,其实他也可以借着丹田真气化解,但面对盛年,丁原实在不愿用上这种作弊招式也就只得硬挺住。

    盛年一抹嘴角,把空空如也的酒坛放回桌上直觉得畅快无比,叫道:“痛快,丁师弟,我们再来一坛怎么样?”他毕竟叫惯了丁原师弟,一下也改不过口,索性就将错就错下去。

    丁原吓了一跳,苦笑道:“盛师兄,你的海量小弟可比不了,这酒好烈。”

    盛年也不勉强哈哈笑道:“这酒是天雷山庄自酿的美酒,雷老爷子二十多年前已经戒了,布衣大师是出家人不喝酒,就白白便宜了我这个酒虫。”

    丁原扑哧一笑,想起老道士还有封给盛年的信赶紧取出来道:“盛师兄,老道士有一封信让我转交给你。”盛年急忙接过展开,却是一呆。只见信纸上简简单单只写了“丁原”二字,以下全是空白,果是淡言真人惜字如金的一贯作风。

    盛年沉吟片刻,将信收入怀中放好,暗中想道:“这是师傅将丁师弟托付给我了。他老人家为保全丁师弟不得不忍痛将丁师弟逐出门墙,心里却终究放心不下。给我只有两个字的短信,可全部的心意和嘱托已不言中。”他这么想着,顿觉怀中信笺的分量重过千钧。

    丁原见盛年不说话,不禁问道:“盛师兄,老道士有说什么?”

    盛年摇摇头道:“也没什么。丁师弟,你要没有其他什么事情,就先在这儿住上一阵子再说怎么样?”

    丁原苦笑道:“实话不瞒盛师兄,现在我除了儿时与娘亲一起住过的那间老屋以外的确是无处可去了,留在这里和你还有布衣大师、雷老爷子作个伴倒也不错。但我答应要陪年旃去大雪山万壑谷,问绝情婆婆讨要雪魄梅心,再怎么也得先把这事给办了。”

    盛年听完一皱眉,沉默不语的起身踱了几步,从角落里又拎起一坛酒才回到桌边坐下。“啪”的一声击开了封泥,喝了一口还是没说话,神色却颇凝重,似乎在考虑什么难解决的麻烦。

    丁原望着盛年,忍不住道:“盛师兄,有什么问题吗,你是不是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盛年放下酒坛,一双炯炯有神的虎目凝视丁原道:“丁师弟,尽管说绝情婆婆也是魔道中人,可她一生僻居大雪山中并没有犯下什么令人发指的恶行。那雪魄梅心说起来也算是天生天养的珍品,可近千年来始终由万壑谷一脉悉心照料呵护,你与年旃就这么闯上门去要从别人手里硬夺来,恕我直言,跟强盗抢劫没多大区别。”

    丁原一怔,没想到盛年会说出这番义正词严的话来数落自己。在所有熟悉的人当中,丁原最钦佩的就是盛年,虽说有时难免觉得这位师兄行事太过古板刚正,可奇怪的是正因为盛年如此才更令他心折不已。丁原学是学不来的,也不肯学,然而盛年坦荡磊落的胸襟气度却早已深植于心。换个人这么说,丁原未必肯听,也未必当回事,但盛年神情凛然,语重心长,字字都有千斤的分量,不由得他不重新好好思量一番。

    丁原沉吟道:“盛师兄,小弟还真的没有想到太多。只觉得老鬼头受了九十年幽禁之苦又失去肉身,实在有些可怜。再加上他这人其实也不算太坏所以才动了帮他的念头。你这么一说,我还真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对了。”

    盛年见丁原肯听自己劝告,心中感到宽慰,温言道:“丁师弟,你想帮年旃重塑肉身用意是好的,只是帮的方法不太妥当。无论我们有多么堂皇正当的理由,也不能强人所难,夺人所爱。咱们铮铮男儿立于天地,总该求得问心无愧。”

    丁原肃然道:“盛师兄,你教训的是。比起你,小弟可真是差远了。”

    盛年笑道:“你这么说岂不要愧煞我,我们兄弟间可用犯不着溜须拍马的那套。”

    丁原哈哈一笑,然后问道:“可是这事该怎么办呢,老鬼头那里我答应下来了,现在也该有个交代,再怎么也不能失信于人吧。”

    盛年想了想道:“丁师弟,你知道绝情婆婆最锺爱的弟子是谁吗?”

    丁原摇头苦笑道:“盛师兄,你又考住我了。小弟对绝情婆婆的事情一无所知,甚至连大雪山万壑谷到底在哪里我还没弄明白呢。”

    盛年微笑道:“这个人你也认得,她就是紫灵仙子晏殊。”

    丁原“啊”了声诧异道:“是她?”

    盛年颔首道:“绝情婆婆名列魔道十大高手之一,晏殊虽说学得的修为不过只在十之二三,可却是绝情婆婆最喜爱的弟子,不然也就不会把紫灵鞭传授给她了。”

    丁原苦恼道:“说这也没用,我跟晏殊没什么交情,她未必就肯帮我。”

    盛年笑道:“去年秋天我为采一株仙草曾深入云梦大泽,碰巧遇到了晏殊和桑土公。原来晏殊是想捉到绝情婆婆早想得到的三腿金蟾来作为给她师傅祝寿的贺礼,那可算投其所好的一件重礼。可他们二人在云梦大泽中苦苦找了几年都没有任何头绪,后来赶巧发现了百年难遇的‘绛禹兰’,晏殊退而求其次便打算取了它权作贺礼。想那‘绛禹兰’的花期只在四月间,他们现在一定还滞留在大泽中,守护花开。”

    丁原眼睛一亮,醒悟道:“我们可以想办法抓到三腿金蟾送给晏殊当作贺礼,再托她引见绝情婆婆,说不定这件事有成功的希望。”

    盛年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虽然这样要大费周折麻烦许多,可咱们毕竟可以求得心安理得,对不对?”

    丁原沉默片刻,抬头问道:“盛师兄,要是我们把这些事情都做了,绝情婆婆只是不肯,那时又该怎么办?”

    盛年徐徐道:“大丈夫有所不为,真是这样咱们就另想办法,千难万难也要为年旃办到。但绝不能用抢的方法,辜负了师傅他老人家造就你我的一番苦心。”

    丁原深吸一口气道:“我明白了。盛师兄,我听你的,明日就和年旃去云梦大泽找晏殊与桑土公,再想办法抓了金蟾。”说到桑土公,丁原又笑道:“说不定老桑还能从中帮上忙,他这人倒真不错,与神鸦上人之流真的天差地远。”

    盛年也笑道:“桑真人如今和晏殊双宿双飞,令人羡煞,这却是你我当日都没料到的事情。”

    丁原闻言不由为桑土公欢喜,他与这个说话嗑磕巴巴的九妖中人见面不过两回,却投缘得很,尤其念祖塔一战更是感怀于心。可听了盛年的话不晓得怎么又想起墨晶,暗自又有了主意道:“盛师兄,如果没别的什么事你不如陪我们一起去?不然我也未必能找到桑土公与晏殊他们。”

    盛年也正在考虑这事,他并不担心丁原会找不着桑土公与晏殊,却是害怕以年旃的暴戾和丁原的傲气一旦求药不成争执起来,难保不会闯祸。况且三腿金蟾说说轻巧,要想在方圆六千里的云梦泽中抓到,谈何容易,不然晏殊也不至于退而求其次了。自己好歹也曾数次出入大泽,对其中地理颇为熟悉,总胜过丁原跟年旃两眼一闭到处摸黑。

    他为赫连夫人十年寻药,如今大半备齐,只缺一味“金华重玄香檀”没有下落,却是急也没用,只有等布衣大师钻研出替代的方子再说,因此眼底下几天反倒有了空闲。

    听得丁原提起,盛年应允道:“也好,我就陪你走上一遭,说不准老天垂怜还能让我在云梦大泽中寻到‘金华重玄香檀’。”

    丁原一怔问道:“盛师兄,你说的这个香檀又是什么东西?”

    盛年苦笑道:“它可不是寻常的东西,是一件令白骨生肉,起死回生的仙药。要是缺了它,布衣大师为赫连夫人配制的‘玉京再生散’可就炼不成了。”

    丁原心里一沉,终究按捺不住道:“盛师兄,我娘亲——她可还好?”

    盛年表情并无意外,显然知道淡言真人已将身世告诉了丁原,回答道:“赫连夫人被布衣大师以万息归无大法冰封,伤势自然不会恶化。但拖的时日久了,对恢复却是大大的不利。我们尽管着急,少了金华重玄香檀也只有束手无策的份。这个东西只在布衣大师珍藏的魔教圣医典籍上记载到,可谁也不曾亲眼见过,更不晓得它生于天陆何处。”

    接下来还有半句“或许仅至于传闻,人间并无此物也说不准”,盛年到底没有说出来,免得丁原更加担心。

    丁原出神半晌,似在回忆与赫连夫人相处的十年岁月,低声说道:“盛师兄,你能不能把金华重玄香檀的模样特徵告诉我,我也想为娘亲的康复尽上一点心力。”

    当下盛年详详细细的描述一番,又怕丁原没有直观印象还在纸上画下。丁原珍而重之将画纸收起,嘘了口气道:“盛师兄,让我见娘亲一面,可以吗?”

    盛年点头起身,引着丁原走到黑冰潭边。那头水灵魔虎见着盛年头都不抬,懒洋洋浮在水面上假寐,鼻孔中不住朝外冒出淡淡绿色烟气。盛年取出石中剑辟开水路与丁原沉下冰潭进到当日雷霆藏身的洞穴中,里面亮着蒙蒙光华却是雷霆的平波珠护住洞穴。

    丁原一眼就看到空荡荡的石穴当中摆放着一座剔透晶莹的玉枢梵清冰棺,隐约可见里面平静的躺着一名女子。丁原的呼吸不知不觉的沉重短促,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转头望向盛年。

    盛年冲他轻轻颔首道:“这里面躺的便是你的养母赫连夫人。”

    丁原定了定神,走到冰棺跟前低下头。里面的中年妇人相貌美极,神情平静安详,眉宇间隐隐透着一缕英气,酷似《枫亭琴箫图》中所画的女子,却和印象里的娘亲毫无相象的地方。

    好象看出丁原的疑虑,盛年悄然走到他身边说道:“赫连夫人为躲避仇家追杀只能凭藉魔教的易容大法乔装成普通农妇的模样,后来为师傅他老人家救下后才恢复了本来相貌。你看她年轻,其实也已是百岁开外之人了。”

    丁原下意识的点点头,目光专注在赫连夫人身上。沉睡中的她虽与自己隔着一层厚厚冰棺,可丁原却觉得是如此的亲近与陌生。亲近的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感觉,陌生的是眼前的面容,他伸手抚摸着冰棺表面,触手寒冷刺骨。

    这里面的人便是自己的养母了。直到淡言真人说破真相前,丁原始终都以为她就是自己的亲生娘亲。现在,她恢复了往昔美丽的容颜,却不能说话,不能睁眼,孤零零躺在寒冷的玉枢梵清冰棺中。

    小时候,丁原从没觉得与娘亲相守清平的可贵,等真正有一天突然失去了,才懂得那时的岁月虽然艰苦,却是最温馨的日子;那时的娘亲虽然严厉,却是天底下最慈爱的母亲。

    十年未见,从以为娘亲被巴老三所害到知道真情,丁原的心几沉几浮,但那份牵挂思念无论走到哪里都不曾忘却。忘却不了油灯下娘亲为自己缝补破衣裳,忘却不了因为偷懒被娘亲狠狠教训,更忘却不了娘亲做的香喷喷的菜肴。往事历历在目,栩栩如生,丁原的眼睛却湿润了。

    盛年陪在身旁,用温暖有力的大手搂在他的肩头上说道:“丁师弟,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救活赫连夫人。到那时,你又可以与你娘亲相见了。”

    丁原怅怅道:“我不知道,到那时她还会不会认我,可不管怎样我也要救治好她。她虽然没有生养我,却抚育了我一场。要不是她,我早与亲生爹娘一同死在了瘟疫之中。”

    盛年叹了口气,低声道:“丁师弟,我们先上去吧。”

    丁原摇摇头道:“盛师兄,我想在这里单独再待一会儿,你到外面等我吧。”

    盛年拍拍他,什么也没说,脚步逐渐远去。丁原怔怔站在冰棺前,嘴唇微微颤抖着,以几乎不可听闻的声音唤道:“娘亲!”

    冰棺中的赫连夫人自然无法回答,依然沉睡着。丁原凝视着她道:“娘亲,你一定要醒来,一定要告诉我当年是谁害的我们离散这么久,是谁这样毒辣不肯放过你?只要他还活着,不论他是谁,我都一定要为你讨还这个公道。”

    顿了一顿,丁原接着道:“娘亲,你曾说过,这世上本没公道,公道只能*着自己的力量去争取。我现在开始渐渐明白其中的道理了,可如果你不能醒来,又怎能看到今日的原儿已长大成人,懂得许多事理了呢?”

    丁原低低的嗓音在空旷的石穴中喃喃自语着,只有在此刻他才能尽情的敞开心扉诉说被深深埋藏的郁闷与对赫连夫人的眷恋。纵是再坚强的人其实也有脆弱的一面,只不过用冷漠与孤傲很好的伪装保护起来,然而心底何尝不想能有人可以倾诉,可以信任与倚赖?

    不晓得过了多久,外面响起盛年的声音道:“丁师弟,你没事吧?”原来他一直没有离开,半晌没听见丁原的动静忍不住出声询问。

    丁原一醒,朝外回答道:“我没事,盛师兄,这就出来了。”盛年在外面“哦”了一声,丁原收拾情怀,最后望了冰棺中的赫连夫人一眼,默默念道:“娘亲,等我回来,孩儿一定会救醒你!”

    他转身走出石穴硬忍着没有回头,随着盛年重新回到黑冰潭上。盛年将云梦大泽之行的打算与布衣大师和雷霆说了,两人都没有反对。布衣大师道:“盛施主,金华重玄香檀乃天地菁华所锺之珍品,可遇而不可求。凡事都要讲个缘字,你云梦之行尽管放手相助丁施主与年施主,不必太过在意找寻香檀。若实在寻觅不得,老衲另想办法就是。”

    雷霆也叮嘱道:“绝情婆婆早年因受情所困性情大变,为人很是偏激古怪。既然你们有求于她更需多陪着三分小心,这老婆婆一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说的开心了,她把命送给你都不皱眉头;可若惹毛了她,上天入地也难逃她的‘大空断情斩’。”

    盛年点头受教,瞥了眼身旁的丁原暗道:“这绝情婆婆的性子倒跟丁师弟有几分相似,要让这两人针尖麦芒碰到一起,再加上年旃桀骜暴戾的脾气,非惹出大麻烦不可。说不得这次大雪山万壑谷的事情,我得多多周旋,最好不伤双方的和气,把事办好。”

    他外表粗豪心却细致,虽然还没踏出天雷山庄半步,却已经开始筹谋。也亏是这样,老道士才放心把丁原托付与他。

第五章 访故

    布衣大师又道:“盛施主,丁施主,老衲对三腿金蟾所知不多,却曾在圣教典籍中见到这样一条记载,或许对你们有用。”

    丁原精神一振,问道:“什么记载,还请大师多多赐教。”

    布衣大师微笑道:“三腿金蟾是万毒克星,只生于云梦大泽,素喜居于泥沼深处,性情懒散小心,极少远离巢穴,因此不容易找到。不过它最受不得薰云草香,你们如果能找到薰云草,再用铜鼎炼之,只要方圆三十里内有金蟾踪迹,它一定寻香而来。可有一条,你们的行动一定要谨慎,稍有风吹草动令它遁入泥沼中,下回可就不容易再要它上当了。”

    丁原问道:“可那薰云草又是什么东西,在哪里才能找到?”他见为年旃重塑肉身的事情已越弄越复杂,从绝情婆婆牵出了晏殊与三腿金蟾,现在又扯到了什么薰云草的身上,这就是要做到如盛年所说的“问心无愧”的代价吧。

    盛年微笑道:“薰云草我也曾听说过,至于产地倒有不少。其实丁师弟,大师不是已经将答案告诉了我们么?”

    丁原脑子一转,嘿然道:“是我笨了,既然三腿金蟾喜好薰云草香味,那么在云梦泽中一定有见。”

    布衣大师颔首道:“不错,云梦泽中的确有薰云草,盛施主应当也曾见过。”

    丁原忽想起一事道:“大师,我还有一个问题想向你讨教?”

    布衣大师道:“丁施主有何疑问尽管说来,老衲若有知道当尽力解答。”

    丁原道:“大师,我有一位朋友早年因修炼走火入魔,性命虽然保住了,可智力只等若三五岁的孩童,不晓得大师有没有什么方子能解此难?”

    雷霆笑道:“云二哥,丁贤侄可出了题了,你这位当年天陆三大神医之一的圣教护法可要好好解答,别把金字招牌给砸了。”

    布衣大师苦笑道:“走火入魔的原因千奇百怪,老衲没见到这个人不敢妄言。不过这癫狂痴呆倒是其中最常见的情形,多半因血气倒冲头颅压迫神经所致。最直接见效的法子就是打开头盖疏通淤血,但风险过高少有成功先例。”

    丁原急道:“那么还有其他什么稳妥的办法?”

    布衣大师叹道:“稳妥办法当然也有,例如针灸药石并用,又或者用特殊行血之法冲开淤堵。可这些法子见效缓慢固然不必说,而且复原的希望同样也不大。”

    这个答案对丁原并非意料之外,不然以天一阁之能又怎么至于让甘心衍一痴多年。然而他不肯死心,继续追问道:“难道以大师的博学,就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么?”

    布衣大师沉吟良久才回答道:“有一个法子,就是圣教十六绝学之一的‘洗经换日心牒’,当年它与翠霞派的‘六合回春大法’并称于世,不过一主肉躯之伤,一攻经血之难,若有圣教两大高手同时施展大日天魔真气,并以洗经换日心牒渡之,成功的可能至少有了五成。”

    顿了顿,布衣大师却叹息道:“可惜且不说此法因羽教主仙去再无传人,相关的经典也不知下落。就算是有,当世又到哪里去找两个修炼成大日天魔真气的绝世高手肯为你那朋友耗损真元倾心救治。”

    丁原一听,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立刻被浇灭。但他总算知道了世上至少还有此方,向布衣大师谢道:“有劳大师指点。”

    布衣大师摇头道:“惭愧,老衲并未帮上施主什么忙,不敢居功。不知丁施主的这位朋友是谁,倘若方便,等赫连夫人康复后老衲当可上门诊断,或许会有一线转机也未可知。”

    丁原道:“多谢大师好意,这件事丁原先记下了,等以后再说不迟。”他暂时还不想透露甘心衍的身份,因而含糊以对,应付过去。

    布衣大师微微一笑也不深究,四人在丹房中又聊了半个多时辰雷霆与丁原才告退出了念祖塔。此时外面早已是繁星满天,月朝西落。丁原与雷霆刚一分手,年旃隐身冥轮中便从暗处飞出,抱怨道:“你小子怎去了那么久,让老子在外面好等。”

    丁原哼道:“谁要你等来着,你早该寻个鸟窝住下睡了。”

    年旃被呛个半死,怒道:“你当老子是那扁毛畜生么,真是好心没好报。”

    丁原“哈”道:“奇怪了,你老鬼头也讲起好心来了。”

    年旃在冥轮里老脸一红,乾笑道:“老子越来越觉得,比起你小子来,老子的良心实在也不算太坏。”

    丁原差点喷饭,指着冥轮捧腹道:“就你?什么坏事都做过了,却跟我比起了良心,你是不是在潜龙渊里待太久了脑子都迷糊了?”

    年旃啐了一口,转开话题问道:“小子,赫连夫人的情形怎么样了?”他们二人都是以传音入密的功夫交谈,因此也不怕别人偷听。

    丁原收起笑容,回答道:“她仍在昏迷中,要等寻到金华重玄香檀才能有救。”

    年旃奇道:“这是什么东西,名字这么古怪,老子活了一大把岁数也没听说过。”

    丁原道:“老鬼头,你就别倚老卖老了。你肚子里的那点玩意,未必比我强多少。”

    年旃不忿道:“放屁,老子喝过的精血比你小子喝的水还多。你跟我比,先比比谁的胡子长,阅历高再说。”

    丁原不以为然道:“我姑且让你一次吧,免得你又要憋着三年不剃胡子。当然,如果老鬼头你将来还能生出胡子的话。”

    年旃气得半天不理丁原,两人回到雷鹏安排的精舍歇下,他这才悠然叹了口气。

    一直竖着耳朵的丁原终于抓到机会,立马嘿嘿笑道:“老鬼头,你鬼嚎什么?”

    年旃少有的没还嘴,而是苦笑道:“老子是在想有时候老天爷真会开玩笑。当年要不是淡言真人和赫连宣那个——”他“贱婢”两字险险脱口而出,到了舌头尖上转了两圈硬是吞了回去,继续说道:“那个你娘亲拦住老子,说不定我早已拿到了半卷天道。可谁晓得这两人偏偏却是你小子最亲近的人,你说有趣不有趣?”

    丁原哼道:“你别跟我提老道士,也少在赫连宣三个字后面添油加醋,当我不晓得么?”

    年旃冷笑道:“不提就不提,只怕老子虽然不说,你小子心里却还在想着。”

    丁原漠然道:“那也不关阁下的事。”

    年旃道:“好,那么我问一件跟老子有关的事情,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丁原把自己与盛年商议的法子说了,年旃不由大皱眉头道:“这么麻烦,兜上这么大一个圈子也未必能成,还不如直截了当杀上门去痛快简单。”

    要换见到盛年前,丁原肯定赞同,甚至早先他也是打算这么做的。可现在他心中多了一份感悟,自然不会同意。他冷冷回答道:“好啊,我和盛师兄费劲周折为你解难,你却丝毫不领情。这么着吧,老鬼头你便试试去找绝情婆婆的麻烦,看在她的大空断情斩之下能不能拿到雪魄梅心。”

    年旃火也起来了,从丁原背后皮囊里跃出叫道:“你当老子不敢么?”

    丁原见年旃不依不饶也发了性子,嘿嘿道:“你当然敢,不就是挨上十刀八刀么,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年旃从冥轮里蹦了出来,脸上红光闪烁目射怒气,狠狠盯着丁原沉声道:“你小子有种就再说一遍?”

    丁原昂然道:“说就说,我还怕你老鬼头不成?”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对峙足足一柱香的工夫到底没动手,年旃猛呸一声收身回了冥轮。

    丁原见状道:“老鬼头,你打算干什么?”

    年旃怒气冲冲回道:“老子不受你的鸟气,这就自己去大雪山万壑谷找绝情那老婆子一比高低,说什么也把雪魄梅心给抢了回来。”

    丁原叹了口气道:“老鬼头,你这是何苦。听我一句劝,明日跟我与盛师兄先赴云梦泽,咱们一定竭尽全力相助你。如果真的不成,到时候再另想法子就是。”

    年旃听丁原语气和缓许多,也的确在为自己想办法,气也消了不少,但一口气还是堵得慌,冷冷道:“老子不用你们帮,我偏不信这个邪了。没有你们,老子就赎不回肉身了?”

    丁原摇头道:“老鬼头,你也是好几百岁的人了,怎么还学小孩子赌气。没人说你一定斗不过绝情婆婆,可这么做未必是最好的法子。明明有更妥当的办法你何必舍近求远以死相拼?在坠入潜龙渊以前,我从没感受到好好活着是何等幸福美妙的一件事情。我受了那么多打击还能挺着,你老鬼头眼前这点事又不是没办法解决,何至于非要去跟人对撼?”

    年旃怔了半晌,终于苦笑道:“你小子真的是去过大罗仙山了,怎么说话越来越象道学先生?再这么下去,老子早晚有一天要受不了。”

    丁原也被他说的一愣,这才察觉到刚才的那些话以前自己连想都不会去多想。或许果真是受了对天道的感悟,或许是受了盛年的影响,自己好象有点变了。

    他猛一摇头,说道:“我跟你讲道理你不乐意,跟你吵嘴你不高兴。老鬼头,你究竟要我怎么办,却又到底是谁受不了谁?”

    年旃闷声不响缩回丁原背后皮囊,打了大大一个哈欠咕哝道:“老子要睡觉了,养足精神好明天赶路。”

    丁原知他已被自己说服,微微一笑也不言语,上床盘膝打气。

    这些天来,都天伏魔大光明符已渐渐与丁原的仙家真元融合,六剑精魄也开始与他建立起了心念交通,有时脑海里一记无意的灵光乍现便会引得剑魄勃发,顺着经脉汩汩流淌,直似要化作剑芒杀将出来。丁原自是惊喜交加,更加落力苦修,却偏偏欲速而不达,无论怎么催动也再不见了剑魄动静,就如和他存心斗气一般。

    至于那伏魔八宝的灵性在丁原真元的滋润中逐步修复。当然,要想重现昔日惊世威力恐怕还要忍耐一段日子。因此自出潜龙渊来都天伏魔大光明符也好,六剑八宝也罢,都不曾有现身。也亏得这样,不然天陆一定又引发一轮暴风骤雨。

    翌日清晨盛年与丁原向雷霆、布衣大师作别。丁原突然朝着布衣大师就是深深一揖几乎到底。布衣大师大感意外,急忙扶住丁原道:“丁施主,你这又是为什么?”

    丁原纹丝不动,沉声回答道:“大师,这一礼丁原是代娘亲谢你十年来呕心沥血救治之恩。你是圣教长辈,受丁原这一揖本就当得。丁原与盛师兄此去需要一段时日,娘亲就全拜托大师与雷老爷子照料了。”

    雷霆慨然道:“丁贤侄哪里的话,赫连夫人本是圣教教主夫人,我等的主母。她落得如今田地都是我们这些作属下的过错,岂敢再受你一拜?你与盛贤侄直管去吧,有老夫在天雷山庄,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再动夫人一根寒毛。”

    雷霆如今的修为已臻大乘,有他这么一句话丁原更是放心不少。

    当下盛年、丁原偕着年旃御剑而起,丁原在前,盛年在后不急不徐的跟着。可飞出一段,盛年隐约察觉不对,禁不住问道:“丁师弟,你认得去云梦泽的路吗?怎么径直朝着东飞,应该向南面才对。”

    丁原笑道:“盛师兄,我没走错,不过是想先去拜望一个朋友,你跟着就是。”

    盛年释然,全不知道丁原正在算计自己,暗中欣慰道:“丁师弟这些年虽闯了不少祸事,可也当真结交了些朋友。”

    惟独年旃在皮囊中出声道:“他***,就数你小子花样最多。”

    如此一路东行,越过中州地界再去就是大海。盛年越来越诧异,心想:“莫非丁师弟这位朋友的住所是*近海上的么?”正疑惑时丁原渐渐放缓速度朝下降去,落到了一片空旷无人的海滩上。

    盛年收起石中剑环顾四周,这里是东海之滨的荒凉沙滩,白色的海浪滚滚涌来又顷刻退去,极目远望除了南面依稀可见一处小渔村外再无人踪。他纳闷问道:“丁师弟,你这位朋友便住这附近么?”

    丁原也不说破,微笑道:“是的,她就住在前面的小渔村里。”说着率先朝南走去,盛年满腹疑问又觉丁原举止神色颇多古怪,也只好跟着。

    两人脚程都快,片刻就进了渔村。丁原走走停停似乎在找什么人,最后在一间柴门紧锁的屋子前站定。

    盛年道:“丁师弟,这屋子里外积满灰尘,好象很久没人住了。”

    丁原暗道:“没错啊,墨晶给我的地址就是这里,门口那株分叉大槐树更是显眼。可怎么会没有人在,难道说她已经搬走了?”

    正巧身边有两个渔民经过,丁原连忙叫住问道:“请问两位大哥,这里原先是不是住着一户姓墨的人家?”

    盛年闻言双目精光一闪,脸上神情复杂,却没有开口。到这个时候,他才晓得了丁原带自己来这儿的用意。墨晶的遭遇淡言真人也曾告诉过他,抱着与老道士一样的想法他不愿意再去打扰墨晶平静的生活,更不晓得她的下落。

    谁料到,丁原竟将自己引到了这里,想要再走却是迟了,更显矫情。

    一个黑黑壮壮的汉子道:“两位是找墨老三一家吧?他们早几年就搬走了,连招呼都没跟我们这些老朋友打上一句。”

    丁原顿感失望,再问道:“那大哥可知道他们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另一瘦小的汉子摇头道:“那可没人知道了,听说是投奔什么远亲去了。”

    丁原“哦”了一声抱拳道:“多谢了。”盛年莫名的心底也泛上些许失望的感觉,可很快就想道:“这样也好,墨姑娘从此便可和她爹娘弟妹一起过些普通人的日子。别人总道神仙好,可谁晓得我们这些修仙之人很多时候反不如常人来的平安快乐。”

    那两个汉子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说道:“哦,对了,差点忘记说了。墨家的大闺女好象还有回来过,这些年我们村里有人在海边上见着过几回。你们要想找墨老三,可以到北面的海边去瞧瞧,运气好兴许能碰到。”

    丁原大喜道:“多谢了,我们这就去看看。”

    那两汉子走远,却依稀听见瘦小的那个嘀咕道:“奇怪了,怎么又有人来找墨老三家?”另一汉子道:“问那么多干什么,又不关咱们的事。”

    他们的声音虽轻,却怎么逃得过丁原与盛年的耳朵。两人对望一眼,都是心头一沉暗道又会是谁来这里找墨晶,难道是平沙岛的人?

    丁原突然记起自己在越秀山一时盛怒对平沙岛那些人所说的话,“哎吆”一声道:“该死,我给墨晶惹麻烦了。”也来不及跟盛年解释,拉着他就直奔北边。

    两人行出十多里,灵觉中警兆升起,分驾清风飞上数十丈朝东海方向眺望。只见距离岸边十数里之外的海面上隐约有剑光闪动,正有人争斗。

    盛年、丁原双双低喝一声:“走!”御起仙剑直朝剑光亮处飞去,快逾闪电。

    远远看见半空中外圈围了七八个东海平沙岛的弟子,内圈中一对青年男女斗的正疾。那少女白衣飘飘清冷绝秀正是墨晶,与她激战的那男子丁原倒也认得,正是当年曾有一面之缘的晋公子。

    只见那晋公子手中玉箫碧光纵横将墨晶困在当中不得脱身。他意似活捉,因而下手容留了三分后劲,不然墨晶早该不敌。

    也许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墨晶与晋公子身上,丁原跟盛年直迫到三十丈外也没有人发觉。丁原目中寒光闪烁,冷笑道:“好个平沙岛,灭口的事也做!”他纵身就想闯进战圈,不防盛年低声道:“丁师弟,让我来。”

    却是盛年担心他激奋之下一个失手杀了平沙岛的弟子,给自己树立强仇。丁原想的又是另一层,他脸上怒气一敛道:“好,盛师兄,这英雄救美的机会小弟就让给你了。”

    盛年心知丁原误会,也没时间解释,摇头一声苦笑冲上前去。

    外圈那些平沙岛弟子这才察觉,只见眼前人影一晃盛年已经闪进里面,手起掌落“啪”的拍开玉箫。晋公子手臂被击得酸麻,不由自主倒退数尺心中惊诧喝道:“什么人?”

    他成名甚早,与耿照等人并称东海三英,修为自是不凡。但一打量来人却不认得。那也是因为当年盛年平沙蒙冤之时,晋公子恰奉师门之命外出不在岛内的缘故。他见来人浓眉大眼,相貌堂堂,右手执着一柄少见的黑鞘重剑背在身后,左掌迫开玉箫收回胸前,半点破绽也不外露。

    晋公子正欲开口询问,眼角馀光却见墨晶淡漠的玉容上浮现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神情,朱唇轻轻吐出三个字:“盛师兄?”

    盛年向墨晶微微一笑,朗声道:“这位兄台,你与墨师妹都是平沙门下弟子,有什么话不好说,何故却要相残?”

    晋公子听得墨晶喊出盛年的名字心里一惊道:“原来他就是将本门弄得鸡犬不宁的盛年,果然有些真实本事。”一正颜色,晋公子冷笑道:“盛年,你既然晓得我与墨师妹乃是同门,就不该插手我平沙岛内务。况且如今你已不是翠霞弟子,更没资格站在这里指手画脚。”

    丁原晃身立到盛年近旁,不屑道:“姓晋的,你唱什么高调,你们平沙岛又哪里将墨晶当作同门对待?”

    墨晶徐徐道:“晋师兄,许多事情你不知情,小妹也不便相告。但小妹这条性命早死过了一回,墨晶的命虽贱总也抵得过师门的养育之恩了。请你不要再苦苦相逼,令小妹难做。”

    晋公子冷冷道:“墨师妹,你有什么苦衷我的确不知道,可有什么事情不可说给掌门师伯与曲师叔听。何必勾结外人为难本门,岂不辜负师门栽培?”

    丁原嗤之以鼻道:“若不是耿南天与曲南辛,我盛师兄与墨晶姑娘也不至于此。她要是答应跟你回去了,只怕今晚就没命了。”

    晋公子剑眉一挑喝道:“你是什么人,敢在此大放厥词?”原来十年前丁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童,如今相貌已然不同,晋公子哪里还认的出。

    丁原傲然道:“你不认得我,耿照却晓得丁某。当年客栈中和苏真爱女在一起的那个孩童就是我。晋公子那天的表现还真是不赖,丁某今日正想领教!”

    晋公子一怔,从丁原的眉宇中依稀认出他来,着实没想到那个小混混摇身一变竟也成了翠霞派的高弟。他曾打同门师兄弟那里听说过耿照为丁原重创之事,但自恃修为更胜耿照,又不信丁原小小年纪能有多大本事,故此不屑道:“原来是你这小子,看来翠霞派是存心与本门过不去了!”

    丁原说道:“对不住,我已不是翠霞派的门下弟子了,今后丁某一切作为也都与翠霞无关。你们休想再用什么狗屁门规教条来挤兑我。”

    晋公子哈哈笑道:“我明白了,又是一个翠霞弃徒,果然跟盛年都是一丘之貉。今日我索性辛苦一些,顺带为翠霞派清理门户!”说罢玉箫一点幻起漫天碧影,欺身攻向丁原。

    丁原岂会怕他,雪原仙剑在手中一记镝鸣泛出紫光,就要迎战,孰料身旁人影一晃盛年已经抢先出手。

第六章 渔火

    盛年石中剑高举过顶,转手劈落,一蓬罡风挟着滚滚雷鸣,如天庐倾塌,罩住十数丈的方圆。

    他这一剑没有半点取巧虚招,一如其秉性光明磊落,浑然无俦。而剑势之盛,声威之壮,却令人陡生出不可匹敌之感,如伫风雷中心,心神俱撼。

    晋公子玉箫中暗藏的三十六般变化,在石中剑大开大阖的这一劈之下,竟全不管用,直觉得无论如何应变,终躲不过当头的雷霆一击。

    无可奈何,惟有横过玉箫,蜻蜓点水一般,击在石中剑上,只盼以巧破千斤。

    “叮”的一响,玉箫远远荡了开去,晋公子顿时门户大开,身前要害,全数暴露在盛年眼皮底下。

    他暗吃一惊,实在没料到,盛年居然使出如此刚猛雄浑的剑招,印象里,翠霞剑式中并无此招,以致一个疏忽,吃了大亏。

    晋公子终究了得,心念急转问抽身飞退,左肩微耸,拂出东海平沙袖,护在胸口。

    盛年朝前一步,口中吐气扬声,石中剑中宫直进刺出,这一剑,与方才那电光石火的风雷之式,又有不同,招式变得十分凝重缓慢,仿佛手上拖着千钧重物。

    晋公子的东海平沙袖用老,盛年的石中剑这才堪堪杀到,刚好赶上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噗”的戳破袖襟。

    旁人未免看得有些莫名其妙,想不明白,怎的盛年如此笨拙缓慢的招式,竟一举破了平沙岛的绝技,惟独丁原瞧得是心弛神摇、大声喝采。

    以他的眼力修为,才能体会到盛年早料敌先机,算准晋公子退守之中必会护守身前,所以才以慢打快,以逸待劳。

    可弄不明白的是,盛年的这套剑法气势绝伦,大拙不工,隐隐脱胎于翠霞的大衍九剑,不晓得是如何参悟而来的。

    晋公子的大袖,宛如泄了气的皮囊,立时瘪了下去,眼见石中剑刺到胸前,脸色不由大变,正打算挥动玉箫,与盛年拼得玉石俱焚,盛年却手腕一压一收,石中剑倏忽而退。

    短短两个回合,东海三英之一的晋公子,居然一败涂地,这样的结果,连丁原也没料到。

    想来,在正常情形下,晋公子再不济也能抵挡二、三十招,奈何盛年两记奇峰迭起,对手偏自负过甚,被攻了个措手不及,连碧海潮生曲这等绝学,都尚未有机会施展,便已落败,未免也有点输得窝火。

    盛年见好就收,石中剑剑锋朝下,抱拳道:“晋兄,多有得罪了。”

    晋公子面色铁青,心中清楚,如果刚才盛年不收回石中剑,自己多半被穿个透心凉。至于盛年,在自己玉箫的殊死反击之下,也轻则受伤,重则殒命。

    盛年在稳占上风的情势底下,自然不肯与自己硬拼,必定会变招以避免同归于尽。这么某当闭关苦修,青山不改,咱们来日再会!”

    盛年微笑道:“晋兄豪情,盛某甚是钦佩,不过比起斗剑,我却更喜欢跟阁下坐下来比酒量。”

    晋公子一怔,摇摇头道:“不成的,你是本门大敌,咱们这辈子是交不成朋友了。”说罢,玉箫还袖,再不看旁人一眼,掠身向东而去。

    墨晶静静目送晋公子等人远去,直至消失在视线之外,蓦然嘤咛一声,自朱唇里溢出一缕鲜血,滴落在雪白无瑕的衣襟上,宛如杜鹃残阳,凄艳无比。

    盛年站得最近,见她的面色刹那苍白,立觉不妥,问道:“墨师妹,你受伤了么?”

    墨晶竭力压抑住,胸口翻腾着好似随时要喷薄而出的气血,嘴角含着一丝淡淡浅笑,道:“没什么,不过是被晋师兄的东海平沙袖拂中了一下,稍歇片刻就好。”

    盛年是此中行家,怎能不知强压内伤的后果,况且墨晶在受伤后,还与晋公子恶战许久,根本没有喘息的机会,全凭一股坚强意志支持。

    如今强敌已去,心神一松,伤势顿如洪水猛兽直压过来,为害更甚先前。

    墨晶晓得,此丹是布衣大师耗费数十年心血炼制,如今所剩不过三五枚而已。她实在不愿再接受盛年的恩惠,摇头婉拒道:“盛师兄,小妹没——”话到一半,强压的伤势终于发作,娇躯一晃,便从空中摔落。

    盛年手疾眼快,也顾不得男女大防,探身将墨晶接入怀中,一枚“太乙元真丹”送到墨晶樱唇边,沉声道:“快服下,疗伤要紧。”

    丁原在旁也劝道:“墨姑娘,你要再逞强拒绝,我就让盛师兄把这丹药扔到海里。”

    墨晶眼圈微润,终于默默把“太乙元真丹”服了下去。

    她见盛年双目朝着海岸方向打量,已揣测到盛年的意思,低声道:“盛师兄,离这里西南不远的一处礁石里,藏着艘渔船,我们可以暂时到那里歇脚。”

    盛年一点头道:“墨师妹,你先莫着急说话,赶紧调息疗伤。”

    墨晶清澈明亮的眼眸,深深望了他一眼,听话的合上,将头依*在盛年宽厚坚实的胸膛上,凝神调息,但在脑海深处,那传自盛年身上的火热体温,跟胸前有力沉稳的心跳,却怎也挥之不去。

    三人寻到墨晶藏在岩石深处的小渔船上,盛年扶着她坐下,静修了一会儿。

    “太乙元真丹”的药力渐渐散开,墨晶脸上重又有了血色。

    那一抹娇艳的红晕,映衬在冰肌玉骨的颊边,分外动人。

    不过,晋公子那一记东海平沙袖,打得着实也不轻,即便有“太乙元真丹”之助,若要复原,也要一段时日。

    墨晶缓缓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瞧见,盛年充满真挚的关怀之色。

    她*住船舱的板壁,轻轻道:“盛师兄、丁师弟,多谢你们了。”

    盛年微笑道:“墨师妹,你怎么越来越会客套了?”

    墨品徐徐道:“除了这些,小妹还能说什么呢?我亏欠你们的实在太多了。”

    盛年有意转开话题,环顾小舟问道:“墨师妹,你怎么会在这儿藏了艘船?”

    墨晶道:“这本是家父捕鱼用的小船。那年我回到家乡不过一年,就有平沙岛的同门找到我家。幸好小妹与家父刚巧出海打鱼,才躲了过去,事后小妹就与家父商量举家远迁,只把这艘小船藏在这里,算为我聊避风雨之用。”

    了原问道:“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独自留在此地,难道——”

    墨晶没有回答,但这个答案,盛年纵是再笨也能明白。他的虎躯一震,苦笑道:“你何苦如此?”

    墨晶垂下头来,朱唇微微颤抖,仍是不答。但她的芳心却宛如手指无意间卷绕的衣襟,柔肠百结,欲说还休。

    丁原眼珠一转,起身道:“盛师兄,难得我们能再见着墨姑娘,我这就去弄几坛好酒来,今晚大伙一醉方休。”不由分说,出了渔船。

    盛年明白丁原是故意制造机会,好让自己劝说墨晶改变主意,出面作证。

    但他若真存有这样的想法,又何须苫等到今天,当下说道:“墨师妹,你心中的苦衷,盛某虽是粗鲁男子,也能了解一二,更从没有记恨怪罪你的意思。

    “这回若不是丁师弟……带我前来,我原本也不想打扰你,没想到,却碰巧又撞上这么一档子事。”

    墨晶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奇怪的微笑,道:“盛师兄,这回还是你救了我,难道不怕我再害你一次?”

    盛年虎目凝视着墨晶,仿彿直看到她的心底,缓缓道:“其实你也是受害者,你的心里比我还苦。我还能得到师父与朋友的信任与同情,而你却已一无所有。

    “在盛某心中,甚至希望你能再害我一次,如果这样能够让你重归师门的话。”

    两行冰冷的泪水,悄无声息的从墨晶面颊上淌落,她没有想到,自己受了那么多的委屈,为师门付出那多的牺牲,到最后唯一真正能够了解、体谅自己的,竟是自己在迫不得已下,诬陷迫害的盛年!

    她的神色,终于失去平静和淡漠,颤抖的樱唇低低道:“盛师兄,小妹直的真的对不住你,你还是杀了我吧!”说着,闭上双眼。

    盛年微一摇头,起身大步走到甲板上,魁梧伟岸的身躯,伫立在黄昏的夕阳里,海风如潮飘荡起他的衣袂,也随风传来盛年坚定的话语:“你是盛某的朋友,盛某的剑,永远不会指向朋友。”

    墨晶一震,睁眼默默凝望着盛年背影,明眸中蕴藏着千言万语,偏无从说起,一颗芳心就如同那船儿,在海上载沉载浮,随波飘荡。

    小舟上一片寂静,似是有意似是无心,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看着浑圆壮观的落日,自远方海天.色的地平线上渐渐沉落,绚烂的晚霞,燃烧过最辉煌的刹那,悄然的隐退。倦鸟还巢,在暮色里盘旋清鸣,舒展着双翼,做最后自由的翱翔。

    多少回,墨晶也曾期盼自己能如那海鸟一般的自在,飞翔到再无忧愁的彼岸。

    就这么静静的相对,在沉默里,两人的思绪,伴随着清冽的海风飞扬。

    不用冗长苍白的话语,有些事、有些心情,彼此早已在沉默中读懂。

    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丁原的抱怨:“见鬼,这是什么地方,洒铺也不见一个,居然害得我要飞出一百多里。”他的身影出现在苍茫海天中,却将那份微妙的沉寂,也一起打破。

    盛年虽不清楚,可不用多想都知道,丁原此言太夸张,不然渔村里的人想买点酒喝,难不成都要跑断腿么,丁原这么说,不过是为自己有意的耽搁,寻找一个借口而巳。

    见丁原左右手各抱了一个酒坛子跳上船头,盛年的鼻子猛一嗅,笑道:“这是汾州城里,酒司徒亲手酿制的正宗‘一碗倒’,果然是要跑到百里之外才有的。”

    丁原仔细打量了一下盛年的脸色,又瞥了眼墨晶,嘿嘿笑道:“盛师兄的鼻子,果然厉害,这可是我从酒司徒的地窖中挖出来的宝贝。起先他说什么也不肯卖,我一恼,便把他在床上瘫了十多年的老婆揪下了地。”

    盛年一怔问道:“丁师弟,你用强了?”

    丁原笑着摇头道:“我丁原再混,也不至于去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妇孺,那跟巴老三不成了同类么?我瞧他老婆是下肢阴气淤塞,不利于行,索性用真气替她打通了经脉,没半炷香工夫,她就能跑进厨房做饭了。

    “那酒司徒对我是千恩万谢,不单送了这两坛美酒,还追着问我姓甚名谁,说什么也要供个牌位,吓得我拿了酒,扭头就逃。”

    盛年哑然失笑道:“你这家伙,总没正经。”

    经丁原这么一闹,船上气氛活跃许多。

    两人并肩走进舱里,盛年问道:“墨师妹,你这裹有没有碗碟?”

    墨晶颔首道:“这些日常的小东西,船上是有的,只是粗糙了点。”

    说罢,就要起身去取,却被丁原拦住道:“墨姑娘,今日就让我们喧宾夺主一回吧。”

    他依着墨晶的指点,拿出碗碟摆在桌上,盛年点亮油灯。

    昏黄的,照得舱里朦胧一片,小小的火苗,随着吹入的海风,摇曳跳跃不定。

    丁原往三个土海碗里倒满美酒,一股醉人心脾的浓郁芬芳,在船舱中荡开。

    他刚举起海碗,背后皮囊里的年旃,从冥轮中现出元神,愤愤不平道:“好小子,你也太不够意思了,陪你买酒的是老子,怎么喝酒时就没我的碗?”

    墨晶一怔,盛年微笑解释道:“墨师妹,这是丁师弟的一位朋友,这次要陪我们一同赶赴云梦大泽。”

    墨晶尽管心中犯疑,什么时候丁原又多了这么一位稀奇古怪的朋友,但她素来不喜打听别人隐私,当下也不好奇追问。

    盛年回身又取了一个海碗,倒满酒,送到年旃面前道:“年老先生,请坐。”

    年旃大刺刺,往丁原对面一坐道:“这还差不多。”

    丁原哼道:“奇怪了,老鬼头,你的元神也能喝酒?”

    年旃翻了他一眼道:“老子不光能喝酒,还能吃肉吞包子!”说着,嘴巴一张,吐出一道青气注入海碗,碗里的酒“丝丝”轻响,融入青气中。

    年旃低哼一声,青气吞回口中,却把一海碗的酒浆,也全数落肚。

    盛年喝采道:“年老先生好精纯的‘一气吞元功’!”

    年旃得意洋洋,示威似的扫了丁原一眼道:“总算找到一个识货的了。”

    丁原笑道:“盛师兄、墨姑娘,咱们喝咱们的,别理会这老鬼头。”

    盛年却叮嘱道:“墨师妹你身上有伤,这酒喝一点,对药力运行有好处,但不能多饮。”

    墨晶点头,果然只啜了一小口。

    盛年与丁原对饮一碗,闭目回味半晌,才睁开眼睛赞道:“酒司徒原来还藏着这么好的东西,可惜少了点下酒好菜,不然滋味就更妙了。”

    丁原道:“盛师兄,今晚月色真是不错。不如,我们驾着墨姑娘的这艘小船,扬帆出海,抓几条大鱼烧来下酒。”

    当下,四人扬帆,将小舟驶入海中,月光粼粼洒在浩瀚涛头,极目处水天荡漾,银光如星辰闪烁,遥映苍穹。

    这渔船上,捕鱼的器具倒也是一应俱全,年旃一把就从丁原手里夺过渔网,飘身飞浚海面。他活了两百来岁,什么事都干过,独独这打渔还是头遭。

    年旃双手一抖,张开渔网,满以为网到鱼来,谁晓得这网着实不给他面子,居然将他的身子罩了进去。

    众人见状,莫不又好笑又惊讶,没曾想堂堂的冥轮老祖,竟被普通的渔网套住。

    丁原站在船头,幸灾乐祸道:“老鬼头,不会就别逞能,闹个大笑话,可不太好看。”

    盛年跃到年旃身旁,刚打算为他解开渔网,年旃却身形一抖,化作一束青光,打渔网袅钻了出来,骂道:“什么玩意儿,老子偏不信邪。”

    盛年接过渔网,含笑道:“年老先生,让在下帮你先捕上一网。”手腕一转一抖,十分熟练的将网撒进海里。

    年旃眼睛瞪得老大,看出了些许名堂,喃喃道:“原来也没什么花样,倒让老子出了个大洋相。”

    丁原正欣赏着年旃的精采表演,却听墨晶在身后轻声问道:“丁师弟,你与那位玉儿姑娘如何了?”

    原来她这些年僻居渔村,对丁原的遭遇丝毫不知。

    丁原呆了下,回答道:“她如今已是南海天一阁的弟子,我也有两年多没见着了。”

    墨晶的眸子,注视着丁原,说道:“原来如此,我还当你们两人已比翼双飞了呢。”

    丁原笑道:“怎么可能,是你误会了,我一直都把她看作最亲近的妹子,就如盛师兄待你一般。”

    墨晶的心没来由的一沉,良久后才道:“恕墨晶多嘴,那位玉儿姑娘恐怕不这么想。”

    丁原这是第二次,从旁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苏真知道自不奇怪,可墨晶怎么也像非常清楚似的,要知道苏芷玉矜持稳重,绝不可能到处宣扬,况且她与墨晶只见遇两次而已?

    丁原禁不住问道:“墨姑娘,你怎么知道?”

    墨晶淡淡道:“若是兄妹,当日她在栖凤谷中看你的目光,断不会是那样柔情百转,更不会为了你,甘愿牺牲自己的清白名声。

    “丁师弟,这样痴情的姑娘,你怎么忍心辜负?”

    丁原被说得云里雾里,怔怔道:“墨姑娘,你在说什么,什么牺牲清白名声,我怎么一点也没听说过?”

    墨晶微觉意外,道:“你盛师兄和淡言真人他们,都没有告诉过你,乇儿姑娘为你疗伤之事?”

    丁原隐隐感到,盛年与玉儿乃至布衣大师和老道士,都对自己隐瞒了什么,深吸一口气问道:“墨姑娘,到底是什么事情,为什么大家都要瞒我?”

    墨晶摇头道:“既然这样,还是等有一天你与玉儿姑娘见面了,自己去问吧。”

    丁原怎肯罢休,大步走进船舱,在墨晶面前蹲下道:“我现在就想知道。”

    墨晶还没说话,外面传来盛年爽朗的笑声道:“丁师弟,你还不快生火,年老先生一网捕到的大鱼,足足够上我们四人大吃三天。”

    了原回头看到已站到甲板上的年旃和盛年,吐了口气站起身子。

    墨晶看着丁原走出船舱,暗自思量道:“我透露了玉儿姑娘为他疗伤的事,却没有把实情全部告诉他,究竟是对还是错?”

    四人在舱里摆下一桌全鱼大宴,本该最活跃的丁原,脑海里却一直在转着墨晶的话语,只喝着闷酒。

    年旃却跟盛年拼上了酒力,也忘记了要钻回冥轮,一碗接一碗的大练“一气吞元功”。

    眼看桌上杯盏不剩,年旃伸个懒腰,哈哈笑道:“痛快,老子他妈的不知道有多少年没这么痛快过了!”

    丁原看不顺眼,冷冷道:“老鬼头,别倚老卖老了,谁都晓得你在潜龙渊里幽禁了九十来年,都快忘了酒是什么滋味。”

    年旃瞪他一眼道:“你总算说话了,我当你一下哑巴了呢。”

第七章 天照

    丁原不甘不弱道:“我可不像某些人,年纪大了就爱喋喋不休,生怕有些话这辈子来不及说。”

    年旃嘿嘿道:“你小子是在咒我?放心,老子如今涵养好得很,不与你计较,更懒得跟你吵嘴。”说完,端起酒就喝,可没片刻,又指责起丁原的坐相不雅。

    墨晶沉郁的心情,被这一老一少逗得也舒展不少,望着盛年问道:“盛师兄,白天你击退晋师兄时,用的是何种剑法,看起来并非翠霞所有?”

    她这问题一出,丁原与年旃同时闭嘴,年旃的耳朵更是竖了起来,敢情他们也对盛年的那套剑法充满好奇。

    盛年谦逊一笑,回答道:“那是盛某自己揣摩出的几招剑式,原也是心血来潮的涂鸦,登不得大堂。”

    年旃不以为然道:“你当老子是外行么,剑映心境,你那两手剑法激壮雄浑,一往无回,刚猛之处更胜燕山剑派的‘大乾坤二十四劈’,尽管招式的变化极少,却去芜存精,称得上大拙不工、浑然天成,再配上你的重剑,堪称相得益彰、威力绝伦。”

    盛年微微一惊,没想到年旃一语,就点破剑法的精要。当年他为平沙岛陷害心郁难张,闭关三月以疗九刀之伤,不料最后竟得成此剑法,可说是无心插柳,顿悟之作。

    他含笑道:“年老先生过奖了,盛某可不敢当。”

    年旃冷哼道:“你的意思是,老子的眼光不够,没有说中?”

    盛年苦笑道:“自然不是,只不过,盛某觉得这套剑法仍有许多欠缺雕琢之处,如有机会,还要向年老先生请教。”

    年旃得意得哈哈一笑道:“那是自然,比如你使的第一招,若是身躯再朝左侧上半分,封死那晋公子的左手玉箫,他最后那记反扑就决计施展不出。”

    墨晶问道:“盛师兄,你那招可有个名头?”

    盛年道:“我把它唤作‘掷地有声’,不过是取其形似罢了。”

    年旃却点头道:“这名字取的有点意思,那第二招又叫什么?”

    盛年照实答道:“‘一诺千金’。”

    年旃笑道:“难怪那剑出得慢,原来是挂了千斤的分量。”

    盛年道:“年老先生说笑了,这式剑法,其实脱胎于翠霞派的‘大江奔流’。盛某只不过剔除了所有的后手变化以及虚招,再将剑势刻意减缓五分,便窃为己作,实在惭隗得很。”

    年旃摇头道:“不能这么说,莫说你做了这么大的改动,就是丝毫不改,只其剑意已变,那也算是创新。老子不像你们正道中人喜欢循规蹈矩,故步自封,惟恐练错半分师父传下的剑招,对其中奥妙再明白不过了。”

    丁原猛然回想起,老道士授剑之时的情形,不正是要自己避免犯年旃所说之错。盛年能够创出剑法,其实也有淡言真人的软化之功。

    丁原问道:“盛师兄,那你的这套剑法,也总该也有个响当当的名字吧?”

    盛年微笑道:“我把它称作‘天照九剑’,取的是天意昭昭、胸怀坦荡之意。”

    丁原拊掌道:“天照九剑,果然不错。我看要不了多久,这四个字就会响彻天陆!”

    盛年道:“丁师弟,正如年老先生所言,这套剑法还只是雏形,还有许多需要雕琢的地方。你要是有兴趣,日后我便把它一一演示给你,也好相互切磋。”

    他说得客气,其实就是要将自己呕心沥血所创的剑法,授与丁原,丁原哪有不明白的道理。想别人若有些许所得,必然挟珍自重,惟恐被人偷去,独独盛年能有如此胸襟,可毫不犹豫的慨然倾囊。

    丁原摇头道:“盛师兄,你的天照九剑刚正浩然,气势无双,小弟是学不来的。剑映心境,有朝一日,我也会悟出属于自己的功夫,可也绝及不上你的刚猛。”

    他一语成谶,日后果然创出了一式“六道神剑”,名震千古,却非眼前所能料及。

    一桌酒尽欢而散,墨晶倦了,先盘膝静修,年旃也想躲回冥轮中去。

    不心丁原说道:“老鬼头,你再等上一等,我有些话,要单独同盛师兄说。”

    年旃瞪眼道:“什么话老子听不得?”

    丁原也回瞪着他,淡淡道:“听不得就是听不得。”

    年旃哼了声“稀罕”,晃身到船尾去了。

    盛年一笑道:“丁师弟,正巧我也有事想与你商量,我们不如到岸上走走如何?”

    师兄弟两人离了小舟,沿着寂静的海滩,缓缓并肩漫步,带着碱湿味道的海风吹来,散去他们不少酒意,更有几分清凉。

    丁原道:“盛师兄,你要说的是有关墨姑娘的事情?”

    盛年颔首道:“正是,她所受内伤颇重,一两月内无法强运真气,连剧烈运动都不可以。明日一早我们便要离开,我担心平沙岛还会卷土重来,为难她。”

    丁原道:“你是打算将墨姑娘护送回她父母身边吧?”

    盛年转头望着丁原道:“我觉得只有这样才稳妥,可又怕耽误了行程。”

    丁原笑道:“这有何难,盛师兄,你只管先将墨姑娘安顿好,我与老鬼头先行一步,到时,我们在桑土公那儿碰头就是。”

    盛年说道:“好,丁师弟,我最迟三日后,在云梦泽与你们重新会合。”接着,他把桑土公与晏殊所在的大致方位说了,然后问道:“你刚才说,有什么话要问我?”

    丁原徐徐道:“盛师兄,这个问题,你可得如实回答小弟。当日在栖凤谷,我为风雪崖九霄罡风所伤,九死一生,昏睡的那段工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到底是怎么被救活过来的?”

    盛年笑道:“丁师弟,你好端端的,又问起这个做什么?”

    丁原神情肃然,目不转睛盯着他道:“我只想知道,这期间玉儿做了什么?”

    盛年的笑容敛起,缓缓问道:“丁师弟,你可是听谁说了什么?”

    丁原嘿然道:“你果然也知道,却一直瞒着我。告诉我,盛师兄,玉儿她究竟做了什么,为何墨姑娘说,她为我牺牲了女儿家的清白名声?”

    盛年停下脚步,沉声道:“事情并非像你想像的那么严重,我们之所以没有告诉你,也是因为苏姑娘的要求。”

    丁原道:“好啊,既然这样,我就干脆冲到南海,当面去问玉儿!”

    盛年低喝道:“丁师弟,你要是这么做了,将置苏姑娘于何地?”

    丁原看着盛年回答道:“可我更不愿意不明不白的受人恩惠,却浑然不知,往后被人骂作是忘恩负义之徒!”

    盛年双目炯炯,凝视他良久,叹息道:“也好,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早晚你都会、也应该知道,我就告诉你。”

    他将当日苏芷玉以青阳双修心法,救治丁原之事,和盘托出,最后道:“丁师弟,这事本来不该由我多嘴,但想来苏姑娘这一辈子都是不会对你提起。你现下已经知道了原委,更该钦佩她的胸襟魄力,却绝不可当面再向她说起。”

    丁原的神色,在月光下阴晴不定,也不晓得有没有把盛年的话听进去,钢牙下意识咬着嘴唇道:“我明白,她这么做,是不想令我负疚、不想要我为难,她连这也为我做了,我却毫不知情,还一意的伤害到她,着实是混蛋一个。”

    盛年叹道:“这也不能怪你,有些事情,原本就是勉强不得的。”

    丁原遥望自脚下直延伸到无穷处的沧海,月色下粼粼银光闪烁,和着雄浑的涛声。在那海的另一头,在他视线瞧不见的彼岸,有一处叫做歧鸣山的地方,玉儿如今正在那里修炼仙道。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那个曾经只爱哭鼻子叫着“丁哥哥”、缠他讲故事的小女孩儿,如今亭亭玉立,芳华盛绽,却将所有的柔情心思,尽皆牵系到自己身上,然而他又怎能当得、怎配消受?

    不知不觉中,丁原的牙齿深嵌入唇,咬破出一丝血来,他却只怔怔望着明月沧海,脑子里乱成一团。

    盛年劝慰自己说,有些事情原本就勉强不得,就如雪儿的变心,自己无论多么心痛,也只有承受。

    可玉儿呢,她为自己默默付出那么多,从不曾要求过丝毫回报,而自己又能为她做些什么?

    在这个时候,倘若苏芷玉出现在他面前,要丁原为她做任何的事情,即使赴汤蹈火,丁原也一定会毫不犹豫、一往无前。

    但他知道,玉儿不会这么要求自己,而她想要的,自己居然无法给予。

    纵然雪儿已经远去,纵然心已如死水,不能微澜,但他又怎能漠视玉儿的款款深情,可又岂能勉强自己欺骗玉儿?

    他便如此呆呆的伫立着,风寒月冷,不知归宿。

    盛年的大手,默默拍在丁原肩膀上,什么话也没有说,只用理解宽容的目光,凝视着他。

    丁原回过头,迎上的仍是那温暖真挚的眼神,还有屹立如山的魁梧身躯,就仿佛是此刻能够支撑着他的最坚实柱石。

    丁原深深吸进一口潮湿而含着腥味的海风,清凉的气息,令他的头脑一醒,静静的说道:“盛师兄,南海的月亮,今晚也该是这么圆吧?”

    南海月明,苏芷玉却没有看到。

    或许冥冥天意注定,她已先一步踏入了云梦大泽。

    六日前,她终于顺利结束了整整两年的闭关苦修,一跃进入了忘情境界。

    这个进境快得几乎令苏芷玉本人也觉得意外,毕竟自己在两年前,不过是初窥坐照。

    她并不清楚,十八年来,水轻盈与苏真早为爱女打下了无比坚实的基础,只是顾虑于天一阁的门规,水轻盈无法将本门最精奥的心法私授,否则以苏芷玉的天资,和苏真夫妇的倾力教导,她的修为早不仅于此。

    如今,苏芷玉得安孜晴引荐,拜于天一门下,由樊婆婆等绝世高手倾心栽培,将天一心法全盘传授,正起了画龙点睛、水到渠成之功。

    想那天一阁心法,本最适于女子修炼,参悟的途径,回然异于天陆诸派,往往资质上乘者,三十年就可见大成。

    当年,水轻盈出师、云游天陆时,尚未及三十岁,却已被许为仙子一流,其修为进境,远远快过正道诸家。

    苏芷玉的条件,更是得天独厚,短短两年,已然被天一阁许为下一代不二的衣钵传人,更期许着她能够在日后的蓬莱仙会上,剑压天陆另两大圣地传人,光耀门楣。

    于是,仙阁珍藏的各种仙丹灵草、万年何首乌等不世珍品,都毫不吝啬的捧出,只等着苏芷玉有朝一日一鸣惊人,超越其母。

    苏芷玉果然也不枉费了安孜晴、樊婆婆等人的苦心造就,两年内,如期参悟忘情境界,成为天一阁有史以来,修为进境第二快的弟子,比起水轻盈还早出了三年,看来,这“天一阁千年第一传人”的名头,很快就要易主。

    水轻盈自然不会感到失落,眼见女儿青出于蓝,一了自己六十多年的遗憾,真是喜在心头。

    可也有不好的消息传来,便是外山云游、以完成先师遗命的安孜睛,已经有四个月不见消息。

    原来,安孜晴遵照先师遗命,低调远行要举三件功德,前两桩都已办妥,只差着最后一件,眼看就要大功告成。

    她一般每两月都会托“大雩灵鸟”传回首讯,可从年前一次说是打算深入云梦大泽一行,直到今日,再没有任何消息。

    尽管安孜晴的修为当时罕有人匹,更万难有人伤害到她,可终究众人放心不下。

    最后,水轻盈与樊婆婆、颜红渔等人商议,当即派出苏芷玉和楚凌仙,分路前往云梦大泽查寻,也好好历练这二个人。

    苏芷玉奉命踏入云梦大泽,已有数日,但这地方满目苍凉,渺无人烟,连一个可供打听问路的人也没有,又到哪里去找寻安孜晴的踪影?

    云梦大泽地处大陆东南,原是没有人开发的蛮荒之地,方圆五六千里尽是泽国,各种魔物毒草遍布其中,沼泽上空阴霾密布,终年也没有一丝阳光照射。

    就是这么一处所在,却时常出现正魔两道各派人物的踪迹,或为采药炼丹,或为捕捉魔物以供驱使炼化,对这些修炼之人而言,云梦大泽无疑是上天所赐的天然宝库,实在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甚至运气好的碰上葸外惊喜也不定。

    不过,这云梦大泽着实太大,那么多人宛如是沧海一粟,难得有照面的时候,往往也能相安无事。

    眼见天近响午,苏芷玉孤身行出了百余里,身上的水色衣裳早被雾气打湿,好在她也不以为苦,只细心搜寻着一切可能的线索,期盼能从中找到安孜晴留下的蛛丝马迹。

    蓦然,远处层云中,有红色光华一闪,依稀是仙剑散放出的剑芒,风一吹过,更传来几声凄厉的鹰隼呜叫。

    苏芷玉一怔,进入大泽好几天了,她还是第一次发现有人的影踪。

    虽然单看剑华模样,就晓得绝对不是安孜晴,可好歹也是有了转机,当下催动盈雪仙剑,腾空飞起,向着剑华所现方向赶去。

    飞出三里多,苏芷玉远远就看见,云端里七八头体态巨大的雪色鹰隼,张牙舞爪,正在不断扑击围攻当中的一名红衣少女。

    那女子一望不过二十余岁,丰姿卓越,竟教苏芷玉生出惊艳的感觉。

    她手握一柄同是红色的仙剑,光芒闪烁力敌雪隼,眉眼之间从容自若。显然有所保留。那红衣少女似乎不想伤害到雪隼性命,因此只以灵动的身法周旋,一时不能驱退这些横行大泽的空中霸王。

    在红衣少女的肩上,兀自停了只七彩鹦鹉,一面紧张的攀住主人,惟恐失足摔下成了雪隼的午餐,一面不停的鼓噪学舌。

    原来惹祸的就是它,也该这些雪隼有眼无珠竟盯上了七彩鹦鹉,这才引发了一场人隼激战。

    苏芷玉一见红衣少女,莫名的生出亲近之心,遥遥说道:“这位姐姐,待小妹助你驱散雪隼!”玉腕一扬,祭起天一阁镇阁仙宝之一的“流波太上绫”。

    这湛蓝色仙绫,在半空迎风一展长逾九丈,射出柔和光晕,在苏芷玉的真言驱动底下飘飞舞荡,眨眼卷裹住群隼,收回到主人手中。

    红衣少女气定神闲,还剑入鞘浅笑道:“多谢施主援手,小妹因不愿肆意杀生,却被这些雪隼纠缠得好苦,还是施主的法子最好。”

    那只七彩鹦鹉大大松了口气,得意洋洋瞪着被束缚在仙绫中的雪隼,叫道:“看你们再咬我,看你们再咬我!”

    苏芷玉不禁莞尔一笑,问道:“小妹唐突,请问姐姐芳名,为何孤身进入这云梦大泽中?”

    红衣女子回答道:“小妹已是半个出家人,如今带发修行,师尊赐下的法号‘静斋’,从前的名字已长久不用了。”

    苏芷玉颇是意外的“啊”了声,直觉得如她这般娇艳绝伦的芳华少女,早早遁入空门未免可惜。红衣少女似乎瞧出她的想法,淡淡一笑,却没说话。

    苏芷玉道:“看大师身法剑势,似是东海飘渺峰灵空庵一脉?小妹苏芷玉艺出南海,说起来,你我能在茫茫大泽中相逢,也是有缘。”

    红衣少女的玉容微微一变,但很快恢复了平静,也自含笑道:“苏施主好眼力,小妹确是灵空庵门下,但‘大师’二字远远不敢当。归根结底,小妹也个过是个看破红尘的微末女子罢了。”

    苏芷玉听她平淡的话里,暗暗埋藏着一缕幽伤,心中思量道:“这位静斋姐姐,想来也是曾受到了莫大的打击,才动了出家之念。我虽从未作过此想,可此生恐怕也不会出嫁,日后在南海清心苦修得望大道,与这位姐姐的处境却是一样的。”

    由此,她不禁对眼前的红衣少女,又平添出一分同病相怜之感,微笑问道:“请问姐姐,在这云梦大泽中可有见过其他人?”

    红衣少女尚未回答,她肩上的鹦鹉,却迫不及待叫道:“见过、见过,你要问哪一个?”

    苏芷玉微喜,将安孜晴的体貌模样说了。

    红衣少女沉吟道:“抱歉,苏施主所说之人,小妹还没有见过,想来还在大泽深处。”

    苏芷玉略感失望,迅即想道:“我也想得太容易了,这世间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

    她一抖仙绫,放了呜咽不止的雪隼,那些畜生已知苏芷玉厉害,再不敢纠缠振翅飞远,果然畜生也会使欺软怕硬的一套。

    苏芷玉说道:“多谢姐姐,看来小妹还要再向西去。”

    红衣少女道:“苏施主,前两日,小妹曾在离此不远的地方遇到两位异人,听他们说,是为看护一株奇花,已在大泽中居住好几年。施主或者可以向他们打探,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也未可知。”

    苏芷玉黝黑的跟眸一亮,问道:“请问这两位异人住在哪里,小妹这就赶去请教。”

    红衣少女想了想说道:“苏施主,要是你愿意,小妹替你引路如何?”

    苏芷玉笑道:“能与静斋姐姐同行,小妹求之不得,就伯会耽误你的行程。”

    红衣少女摇头道:“不碍事,我也不少这半天工夫。”

    两人驾起仙剑,朝着西南方飞去,大约行了两百余里,红衣少女放缓速度,说道:“要是小妹记得没错,这附近应该有处草庐才对,他们就住在里面。”

    苏芷玉神色微动道:“静斋姐姐,你可有听到打斗之声?”

    红衣少女凝神细听,果然隐约听见前方传来金石之音,问或还有两声呼喝。她诧异道:“真是奇了,今日的云梦大泽竟热闹得很?”

    二女顺着声音传来的方位,再飞出数里,就见脚下不远的草庐外,两伙人正在恶斗。

    其中一对男女拼命守在一株绛禹兰旁,身上负伤多处,犹自不肯退走,与两名皓首道士斗得天昏地暗。

    而在外一圈,还站着四男一女五个道士,都是白发苍苍、神情肃穆,各自眼中精光炯炯,分明有极高的修为。

    这些人显然是顾惜自己的身分,不愿以多打少,否则那对男女纵再厉害,也早已落败,多半殒命当场。

    苏芷玉乍一见,不由轻咦道:“这不是桑真人与晏仙子么?”

    至于那七名道长虽不认得,但单看打扮极似碧落七子,只不明白到底为了什么原因,竟惹得他们也一并出动,现身于云梦大泽中。

    红衣少女释然道:“原来苏施主也认得他们,却不知为何与碧落剑派的人激战在一起,我们先设法劝开两边再说。”她一按仙剑,纵身投入圈内道:“诸位施主,且请住手!”

    她声音娇柔动听,却运上了灵空庵嫡传的“小无相音”,震得在场众人莫不一惊。激斗中的四人不由自主闪身各退出数步,放眼打量。

    桑土公与晏殊一眼瞧到苏芷玉,可分别十年,只觉得眉宇相似,也不敢轻易相认。

    最后还是晏殊瞥见了盈雪仙剑,才试探问道:“这位小妹妹可是芷玉姑娘?”想起昔日客栈初遇,脸上不禁也微微一热。

第八章 雪玉

    苏芷玉含笑道:“桑真人、晏仙子,玉儿着实没有想到,居然能在这儿遇见你们。”

    她心思细腻,经这两年静修后,才思更是敏捷许多,尽管没有出口相询,已然猜到两边动手的原由。

    那边碧落七子之首的停心真人,却是将目光投射在红衣少女身上,微微皱眉道:“丫头,你该就是姬别天的孙女雪儿姑娘吧,怎么会在这里?”

    苏芷玉一震,望向姬雪雁,暗自诧异道:“雪儿姑娘?她不是与丁哥哥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么,怎的又突然出家为尼?难不成,他两人生出什么误会,又或者是丁哥哥遭遇了不测?”顿时间一颗芳心七上八下,不知该放在何处才稳妥。

    姬雪雁向苏芷玉淡淡一笑,似是问候似是致歉,而后回答停心真人问话道:“前辈金安,雪儿来得唐突,请多多海涵。”

    停心真人颔首道:“你来得正好,便看本门如何降伏那两个魔道妖孽!”

    晏殊啐道:“老牛鼻子,莫要再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们碧落七子,不就是眼馋绛禹兰么,偏要装作正人君子,打着除魔卫道的幌子,真是不要脸!”

    停心真人身旁站着的停涛真人,低喝道:“妖妇,绛禹兰本是天地菁华,惟有德者居之。倘若落到你等手中,天陆不晓得要多出多少杀孽。我堂堂碧落剑派威凌天下,千年根基,又岂会稀罕这区区的绛禹兰?”

    桑土公忍不住结结巴巴道:“说、说得——比唱、唱得都、都好听!”

    晏殊噗哧一乐,赞道:“桑真人,你这话可要臊死他们啦。”

    停心真人也算涵养好,徐徐道:“自古道魔势如水火,贫道却愿意看在天陆一脉的分上,网开一面,只要你们束手就擒,贫道愿以百年声誉,担保你们性命无忧!”

    苏芷玉谢道:“诸位真人,想那桑真人与晏仙子并非十恶不赦之人,绛禹兰更是疗伤圣药而非蛊毒之物,落在他们手中,也不会生出事端。

    “停心掌门刚才也曾说天陆一脉,同气连枝,何苦动辄性命相拼?”

    那先前与桑土公动手的停仪真人,摇头道:“小娃儿,你年纪轻轻,又怎懂得正魔之分?且不说桑土公乃九妖之一、天陆著名的凶顽之辈。那晏殊妖妇的师父绝情婆婆,更是在百年前伤我同门无数,有不共戴天之仇,今日岂能轻易放过他们?”

    桑土公喘息道:“苏、苏姑娘,你别、别管这事——了!我、我与他、他们拼了!”说着话,脸上青筋跳起,神情激怒,显是动了真火。

    苏芷玉担心他一怒之下,再又施展元神出窍的舍命招式,温言道:“桑真人、停心真人与诸位道长,都是驰名天陆的正道耆宿,一定不会不问黑白是非,横加杀手。你先别着急,有话大家好好商量,更不必把百多年前的师门恩怨,牵扯到晏仙子的身上。”

    停雪真人冷冷瞧着苏芷玉,问道:“女娃儿,桑土公口口声声称你‘苏姑娘’,你手中所用又恰似盈雪仙剑,莫非你就是苏真那魔头的宝贝女儿?”

    苏芷玉听那老道姑斥责父亲为魔头,却并不动怒,静静回答道:“前辈可是停雪真人,晚辈苏芷玉,家父名讳确为苏真人。”

    停雪真人不屑笑道:“我道你为什么一力维护这两个妖孽,却是苏真的女儿,与他们同属一丘之貉,这倒难怪了!”

    苏芷玉明白自己若是一怒拔剑,那么非但劝架不成,局面反会更糟,忍耐着淡淡怒火,说道:“前辈,芷玉并非要维护桑真人与晏仙子,不过凡事都需讲个理字,即便正魔有别,芷玉也以为万不能仅凭着这个理由,便妄动杀伐。若是前辈觉得芷玉的话有何不妥,晚辈洗耳恭听。”

    她的话不卑不亢,一时令停雪真人语塞。

    停心真人却与停涛真人悄然交换了一个眼神,停涛真人更是会意的微一点头,开口说道:“苏芷玉,原本看在水轻盈水仙子的面上,我们也不欲为难于你,可你却秉承你父魔性、冥顽不灵,一意要替桑土公、晏殊出头。

    “贫道宽容为怀,再奉劝你一次不要插手,不然,我也只好先将你拿下,等着苏老魔与水仙子登门赔罪。”

    苏芷玉心中雪亮,晓得碧落七子看破自己来历后,已动了窥觑之念,要扣下她来要挟苏真,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还在妄想那幅《晓寒春山图》。

    事既至此,无论自己再说什么也是没用,纵然搬出天一阁的名头,恐怕也阻挡不住这些人的贪婪欲望。

    当下苏芷玉从容道:“自古有道匹夫无罪,怀玉其罪。芷玉知道再多作解释也是无用,既然诸位得道真人苦苦相逼,芷玉也只有领教高明!”

    她的话音一落,周身散发出柔和沛然的无形剑气,吹得衣襟轻扬,秀发微漾。盈雪仙剑在手中感受到主人空灵坦荡的心境,低低镝鸣,闪烁起蓬蓬碧光。

    停涛真人目力老辣,自能识得其中厉害,心下惊异道:“苏老魔与水轻盈连调教出的女儿,也这么厉害。看她峙若山岳、气度沉稳,偏偏身子之中蕴藏轻盈流水般的变化,显然已得着二人真髓。

    “难怪她敢孤身一人,深入云梦大泽赴此盛会,贫道可不能小觑了她,以致阴沟里翻船。”

    原来,他只当苏芷玉此行的目的,与在场众人一样,都是为近日一件极为隐秘的传闻而来,却不晓得对方其实另有使命。

    他正迟疑问,姬雪雁忽然朝前踏出三步,挡在苏芷玉身前道:“苏施主,刚才你助我击退雪隼,如今也该小妹来还这情啦!”

    停雪真人愕然道:“姬姑娘,贫道听闻你已拜在灵空庵庵主九真师太门下。灵空庵是我正道牛耳,天陆柱石,怎能自降身分,去与魔道妖人为伍?”

    晏殊叱骂道:“臭道姑,我们就算是魔道妖人,也总好过你们这群沽名钓誉的伪君子!”

    桑土公却是觉得自己又牵累到了苏芷玉,朝她歉疚一笑道:“苏、苏姑娘,对、对不住——你啦!”

    苏芷玉悠然道:“桑真人,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与人客套了?芷玉倒是觉得十几年前,那在土地庙中舍生忘死,也要带走玉儿的丁哥哥的桑土公,来得更加可爱率真。”

    停心真人面沉如水,不言不语。

    停涛真人见状,望向姬雪雁道:“姬姑娘,你要知道你与苏芷玉、桑土公、晏殊之流大不相同,咱们先不谈如今你已身为灵空庵九真师太座下弟子,只说令尊与令祖父都是本门挚交,高风亮节、嫉恶如仇,教我等钦佩不已。

    “姑娘你可不能一念之差,不仅自己失足魔道,更毁了灵空庵与翠霞派的千古清誉啊。”

    若说修为,碧落七子齐集一处,哪里会怕了谁,更别说一个小小的姬雪雁。

    但停心真人等人,也不得不顾忌到翠霞剑派的姬别天,何况还有号称天陆三大圣地之一的灵空庵,故此才捺着性子,劝说姬雪雁,希望她能知难而退。

    但若他们晓得那苏芷玉却是另一圣地的衣钵传人,却会是怎样的表情?

    苏芷玉说道:“姬姐姐,小妹的这淌浑水,就让芷玉自己来解决。停涛道长的话也不无道理,你的好意,芷玉心领就是。”

    她明白眼前就是一场恶战,尽管碧落七子自恃着尊崇身分,当不至于围攻,可无论其中哪一个,莫不是当世耆宿,殊不易与。一旦姬雪雁卷入其中,保不定会凶多吉少,倘若她真有些许意外,未免对不起丁原。

    谁知姬雪雁主意已定,倔强的摇头拒绝道:“苏施主,这忙小妹是帮定了。”

    停雪真人低喝道:“苏芷玉,你可敢与贫道一战?”

    她终究不愿与姬雪雁交手,更晓得关键还在苏芷玉的身上,只要这丫头就擒,剩下事情都不足道哉。

    苏芷玉娇躯轻晃飘到空中,玉带凌风,风姿曼妙,以一式“有凤来仪”立住门户,恭声道:“芷玉多有得罪,前辈请了。”

    停雪真人飞到苏芷玉对面站定,冷冷道:“贫道看你是个晚辈,便先让你三剑,也免得日后有人说贫道以大欺小。”

    苏芷玉微笑道:“前辈风范气度实令芷玉钦佩,不过这三剑之德,芷玉愧不敢受,况且晚辈年幼,理应礼让真人您才对。”

    停雪真人心头一动,暗道:“这女娃儿倒也算知书达礼,与她爹爹有天壤之别,却像极了水轻盈。只可惜当年水轻盈误入魔道,和苏真那魔头生下这个女儿,不然,未始不是我正道中的翘楚人物。”

    她徐徐拔出相随百年的仙剑“渡难”,面如寒霜道:“你也不必客气,贫道收回那三剑,便由你先出招就是。”

    苏芷玉应诺一声,盈雪仙剑轻扬,虚点向停雪真人的面门。

    停雪真人手中渡难仙剑,暴涨出团团银光,涌向正前方,直要将盈雪淡淡的柔华淹没。

    可苏芷玉这式“凤徊青云”不过是记虚招,一出即收,更无半点拖泥带水,令停雪真人的招式,也落到了空处。

    两人翻翻滚滚,拆解了二十余照画,身姿剑势无不美极,犹如翩翩起舞,翱翔于层云之上。

    停雪真人的渡难剑华光千丈、气势凌厉,却总也吞噬不了苏芷玉的盈雪。那点滴碧色光晕,宛如暴风雨中的荧火,此起彼伏,始终不灭。

    停涛真人与他的掌门师兄暗自对视一眼,都感觉到了彼此目光里蕴藏的惊讶。停雪真人并未有留手,可说施展出了八九成的修为,强攻苏芷玉,即便是停涛真人自己,也需有十二分的小心才能应付。

    可那苏芷玉仪态优雅,身法从容,只用上了三分攻势,分明还留着后手未尽全力。

    假如再这么斗下去,百招开外,停雪真人势必因真气耗损而身手减缓,落败下来,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那边桑土公与晏殊也在紧张的注视打斗,晏殊看了半天,禁不住轻声问道:“桑真人,瞧那停雪老道姑气焰嚣张,苏姑娘不会输吧?”

    桑土公眯着两颗绿豆小眼,大气也不喘一口,回答道:“别、别问我,我、我也说——不明白。”

    晏殊白了他一眼道:“早就晓得问你这木头也是白搭。”

    却听姬雪雁轻轻道:“两位放心,苏施主不会输的。”

    晏殊闻言精神一振,兀自怀疑道:“姬姑娘,你却是怎么知道的?”

    姬雪雁嫣然一笑,回道:“晏仙子不妨瞧一瞧对面几位道长的脸色,就明白了。”

    晏殊将信将疑,悄悄望向碧落七子那边,果真见他们尽管神色如故,可眉宇却在不知不觉里越皱越紧,显然是战况不利。

    她暗暗一惊道:“这女娃儿好灵活的眼力,我和桑土公是比不上了。”不由再留心瞥了姬雪雁两眼,只觉她明眸中神光暗蕴,错不了又是个难惹的角色。

    晏殊心中不由犯起嘀咕道:“这年头的世道怎么突然变了,个个年纪轻轻就有一身超卓修为,把我们这些老骨头全甩在了后面。

    “先前那个丁原、盛年跟阿牛就不说了,眼前的姬雪雁和苏芷玉,竟然也是如此,难不成我们真的老了?”

    就在她稍稍走神时,苏芷玉突然起了变化,身形游走如风,渐渐化作一束水光,水银泻地一般四下流动,竟令停雪真人惟有仗剑在后面追赶的分。

    再到后来,几乎已看不清她的身影,匆而飞凌九天,忽而足点泥地,不住的周旋在方圆百丈的范围里。

    停雪真人久追不上,心头渐渐火起,以为苏芷玉在戏弄于她,猛地袍袖飞鼓,随着一声真言,念动射出了“彻空百光梭”。

    那神梭不过三寸多长,却幻化起,束冗长彩光,呼啸着直窜苏芷玉背心。

    晏殊关心则乱,忍不住低低惊呼。

    苏芷玉却只是身姿曼妙的凌空盘旋,轻轻闪过了彻空百光梭的追击。

    然则此物与停雪真人早心意相通,一击不中立刻回转,长着眼睛似的继续追去,大有不死不休的味道。

    苏芷玉悠然抬腕,祭起灵犀镯,“叮”的一声,击飞了彻空百光梭。

    这灵犀镯本有一对,其中一只她已赠与丁原,另一只却是事后由水轻盈传给了她。

    彻空百光梭虽非凡品,终究也敌不过灵犀镯的厉害,却看得停雪真人一阵痛心,惟恐宝物有丝毫的损伤。

    但苏芷玉为祭出灵犀镯,身形也不禁慢了一慢,被停雪真人追到跟前,寒声道:“看剑!”

    渡难仙剑挂着尖锐呼啸,直刺苏芷玉的后脑,快得几乎无法以肉眼分辨。

    不料,陡然之中,停雪真人眼前碧光晃动,依稀就是“流波太上绫”,犹如万层巨浪扑面打来,那阵阵罡风,吹拂得她差点稳不住身形,渡难剑撞在那碧光之上,“嗡嗡”闷响,弯成弓字。

    停雪真人大吃一惊,就听底下停心真人焦急的声音喝道:“三师妹,快退!”

    方圆百丈骤然起变,升腾起一团诡异的红色光雾,星移斗转间,停雪真人只觉得四周景物幻化不定,骇然中,急忙退守到停涛真人身旁,问道:“掌门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停心真人面色凝重,注视着周围变化,徐徐道:“我们都中丫苏丫头的诡计,她借着与你拼斗的机会,暗中布下阵法,将你我都挡在了阵外。”

    排行最末的停风真人,不忿道:“掌门师兄,我先前也观量过,我们所站的位置,距离绛禹兰不过十丈,纵使苏丫头的阵法再妙,我们闯将进去,未必不能找到他们。”

    停涛真人摇头道:“你也太小看苏真了,苏丫头布下的阵法,必是出于苏直的杰作,有鬼神莫测之功。

    “远的不说,最近一回在翠霞山,他孤身一人就是依仗着阵法变化,在百多高手的围困当中兔脱而去。我们鲁莽行事不仅不能得手,反有为苏丫头所乘之虞。”

    停雪真人苦笑道:“那么我们便无计可施,任由他们安安稳稳端坐阵中?”

    停涛真人摇头道:“放心,三师妹。这阵法尽管奥妙,可未必能持久,我们只要多些耐心守住阵外,谅他们也飞不上天去。”

    停心真人却皱眉道:“我担心的却是桑土公,若是他施展土遁将人带走,你我纵有通天法力,也无可奈何。”

    停风真人色变道:“那可如何是好?”

    停涛真人凝视绮丽的红色雾光,回答道:“就只有看他们是否舍得下绛禹兰了。”

    却说红雾起时,姬雪雁也是一惊,手握雪朱仙剑,抱元守一,静观其变,肩头的彩儿扑腾双翅,惊惶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怎么全看不清了?”

    忽然听见侧旁苏芷玉恬静的嗓音唤道:“姬姐姐!”

    姬雪雁顺着声音瞧去,却望不到苏芷玉的人影,只有无数幻象不住的变化游走。

    蓦地,红雾中分现出一个炯娜身影,苏芷玉伸出右手道:“请随小妹来。”

    姬雪雁微一迟疑,彩儿已迫不及待的飞到苏芷玉头顶道:“苏姑娘,快行行好,带我和小姐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姬雪雁瞥了这没骨气的鹦鹉一眼,颔首道:“有劳苏施主引路。”

    两人携手来到绛禹兰旁,桑土公与晏殊都守候于此,众人见面自有一番欣喜。

    桑土公说道:“苏、苏姑娘,你、你这——是布、布下的什么阵势?吓——得我半、半步都不敢乱动。”

    苏芷玉含笑道:“这是家父所创的‘玄斗八罡阵’,布置起来倒也简单,情急之下,芷玉也只好权作庇护之用。”

    晏殊左右望望,除了翻卷的红雾和光怪陆离的幻景,没有半个碧落七子的踪影,犹疑问道:“那几个老牛鼻子却去了哪里,莫非已被姑娘困在阵中?”

    苏芷玉摇头道:“若真是如此,芷玉只需引着人家出阵而去,何必坐守此间。想来碧落七子如今就候在阵外,虎视眈眈。”

    桑土公颇乐观的道:“那、那就让——他们等、等去吧,咱们先——睡上一觉。”

    三女听他说得有趣,无不莞尔,连姬雪雁朱唇问也露出一缕笑容。

    苏芷玉说道:“桑真人要想睡上一两日,自是没有问题,可这阵法难于持久,三日之后,即便不为碧落七子所击破,也将因灵力消退而不存。所以,我们只是暂时安全了。”

    三人一听此阵只有三日之功:心情顿时又沉重起来,晏殊道:“就怕他们贼心不死,一意守在外头。”

    桑土公一挺胸脯道:“不、不要紧,我——用土遁把、把你们带走。”

    晏殊苦笑道:“要是这样,咱们早走了,还需连累苏姑娘与静斋师父援手?人可以走,但这绛禹兰却怎生是好?”

    彩儿忍不住叫道:“这花有啥稀奇,性命要紧,性命要紧!”

    姬雪雁轻抚彩儿羽毛,令它安静,抱歉道:“晏施主,鸟儿不懂事,你别把它的话放在心上。”

    彩儿还想争辩,可见晏殊眉毛一挑,凶巴巴的样子,吓得把话变成叽咕一声,又缩了回去。

    晏殊犹豫片刻,叹了口气道:“静斋师父,你的鸟儿说的也不错,和我们这些人的性命比起来,绛禹兰不要也罢。”可她的目光落到含苞待放的仙花上,想着自己与桑土公这多年来苦心守候,最后却要功败垂成拱手让人,着实的难受不甘。

    苏芷玉说道:“晏仙子、桑真人、姬姐姐,眼下我们也不急立刻决断,毕竞还有时间让我们再作考虑,也说不定事情会有转机。”

    晏殊气馁道:“苏姑娘,你不用再安慰我们了。云梦大泽方圆五六千里,少有人烟所至。就算偶尔有人经过,多半落井下石还怕来不及。我与桑真人又都没什么朋友,这个时候,谁还肯冒着触怒碧落剑派的危险,来救我们?”

    她的话自是实情,众人也早都想到,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

    一阵沉默后,苏芷玉黑黝黝的眼眸里,突然闪起一点星光,道:“或许,尚有一线的希望,可大泽茫茫,也不晓得能否凑巧撞上?”

    彩儿立刻叫道:“是谁、是谁?他能救得我们,打败外面的那些坏蛋么?”

    苏芷玉微笑道:“想那碧落七子何等修为,当世恐怕没人能够孤身击败他们。”

    晏殊亮起的眼睛,又黯淡下去,摇头道:“那纵然找到这人不也没用,最多又多了一个陪我们一块上路的冤魂而已。”

    苏芷玉道:“不能击败他们,却未必不能劝退。芷玉之所以深入云梦,原是为了找寻本门的安阁主。她大约在四个多月前进入大泽,至今尚无音讯。

    “若是能找到安阁主出面,碧落七子无论如何也会卖她一分薄面。”

    桑土公惊讶道:“原来你、你已是——天一阁弟子!”

    苏芷玉淡淡一笑,点头默认。

    姬雪雁说道:“苏施主,不是小妹打击你,既然安阁主这多月消失了音讯,恐怕也绝难如此巧合让我们撞上,这机会着实太渺茫。”

    苏芷玉道:“姬姐姐说的不错,幸好与小妹同时进入云梦大泽的,还有一位同门师姐。我们分作南北两路,约定一个月后,在云梦大泽中心的无崖坡聚首。

    “倘若桑真人脚程快些,一路朝北而行,或许就能遇上。”

    曼殊望向桑土公道:“这似乎可以一试,总比坐以待毙得好。要是多一个天一阁的弟子出面,碧落七子无论如何,也不敢乱来,这点老脸他们还是要的。”

    桑土公道:“对!再不济,咱们五、五个人拼——他们七个,也、也不能叫他们得、得着便宜!”

    于是苏芷玉将楚凌仙、安孜晴的名号相貌说了,桑土公道:“我、我明白了,若找——不到她们,我也会回、回来接、接走你们。”

    晏殊凝视着桑土公,轻声道:“你也要小心,千万别出了茬子。”

    桑土公用力一点头,与众人作别,最后再看晏殊一眼,埋身钻入泥沼中不见。

第九章 碧落

    桑土公的土遁之技果真了得,须臾在泥沼中钻出二十多里,料想碧落七子纵然再神通广大,也难以找到自己,这才打地下采出头来。

    四周一片荒凉寂静,偶尔有一两只飞鸟掠过,丰茂的水草足足有半人多高,密密麻麻仲展向远方。

    桑土公三棱锥一点,跃出泥沼,藏身在水草丛中左右观望,借着多年的经验阅历,辨明南北。猛然,他圆圆的小耳朵动了一动,却是听见在十数丈外竟有人声。

    其中一名青年男子的声音颇是熟悉,只听他说道:“老鬼头,你不是说对云梦大泽的路径,比盛师兄还熟,跟着你不会有错么。那好,你现在说呀,咱们这是到哪里了?”

    另一人听上去年纪甚老,不服气的道:“老子哪里晓得这是什么鬼地方,这狗屁大泽走到哪儿都是一副模样。上回老子来,还是一百三十多年前的事,那时对这里当然熟悉得很,可过了这多年,老子也有点记不清楚了。”

    先前那青年笑道:“你终于承认找不着路了,要是昨日就肯这么说,咱们也不至于要白费了一天的工夫,在里面兜圈子玩。”

    另一老者的声音哼道:“你放心,咱们离着要找的地方,是越来越近了,也许就差那么一二十里就到。小子,别着急,待我好好再想想。”

    青年不以为然道:“好啊,等你想完了再告诉我,它是往东一二十里呢,还是往西,又或者是往南,说不定还是往北?”

    老者怒道:“你别吵吵,搅乱老子的思路。”

    桑土公越听这两个声音,越觉得熟悉,正打算拨开草丛张望,突然听见那老者冲着自己蔽身之处,低喝道:“什么人,敢偷听老子我的说话?”没等桑土公反应过来,头顶一暗,一道褚色身影快若电光,凌空射落,探手抓在桑土公的后脖子上。

    尽管事先毫无征兆,桑土公未免有些猝不及防,可对方的身手也的确太快了点,竟让他连躲闪抵抗的机会都没有。

    桑土公就觉得后脖子一紧,被人提了起来,一双粗短的小腿在半空里全不着力,浑身更是酸麻无比、无法动弹。

    他急忙叫道:“别、别——”竟是一急,话也讲不出来了。

    却听背后那青年颇是意外的咦道:“老桑,你怎么会在这儿?”

    桑土公脖子一松,人总算落回到地上。

    桑土公大喘两口气回过头来,就见一名丰神俊朗、眉宇间颇带孤傲之气的褚衣青年,双手负后,意态悠闲,不是丁原是谁!

    也该着桑土公福大运大,刚一潜出泥沼,就撞见了前来找寻他们的丁原与年旃。

    这两人在东海渔村别了盛年和墨晶,丁原御剑带着年旃,直奔云梦大泽而来。

    起先两人还是依照着盛年指点的方位前寻,奈何泽中景物看起来竟没有多大差别,又不似城市里街有街道、路有路名,两人连着几天什么也没寻到。

    年旃渐渐火起,仗着自己曾经在百多年前数次深入云梦,便引着丁原四处游走。

    他的记性着实也不算差,再加上盛年指点的颇为精准,两人逐步已接近到晏殊与桑土公的所在。

    可这一个上午,绕着附近转了一圈,偏偏近在咫尺,就是屡屡擦肩错过,丁原不免又对上了年旃。也亏是这么一路吵吵闹闹,否则漫长路上真要憋坏了他们。

    这两人正斗着嘴,桑土公就从地下钻了出来。若非他的土遁可瞒过丁原与年旃的耳目,早在百丈就该为两人察觉了。

    饶是这样,他的行迹仍逃不脱两人灵觉。于是丁原与年旃一面斗嘴稳住桑土公,一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击而下,却把桑士公逮个正着。

    桑土公见果真是丁原,一颗心落回原位,却在心中暗自诧异。

    昔年天雷山庄一战,虽然说丁原威震八表,斩天龙、诛雷远,可修为与自己尚是难分轩轾,哪晓得几年下来,他居然变得如此厉害,抓他的时候,直如老鹰抓小鸡一般轻松。

    桑土公摸摸还火辣辣的脖子,苦笑道:“你、你小子下、下手——够狠,我、我差点没、没断了气。”

    丁原笑道:“这可不怨我,谁叫你鬼鬼祟祟躲在草丛中不吭声?我还当是哪路的小贼在偷听壁角,居然是你老桑改行做起来了这个营生。”

    桑土公见丁原误会,老脸憋得通红道:“我、我没——”

    丁原不耐他磕巴,一拍桑土公肩膀道:“老桑,你来得正好。我也刚巧要找你和晏殊,却被那老鬼头引着在附近转了一天,你这就带我去见晏殊吧。”

    桑土公一怔,想不明白丁原怎么要找上自己和晏殊,况且刚才自己明明听到有两个人的声音,现在只见着丁原一个人,那另外一个丁原口中的“老鬼头”又是谁?

    他正疑惑着呢,还没等开口,就听那老者的声音怒道:“狗屁!要不是*老子指点,你照着盛年的话做,现在只怕还在三百里外呢。”

    桑土公但闻其声不见其人,小眼珠骨碌碌转了一圈,四处寻摸。

    不防丁原背后金光一闪,打那背着的皮囊里,跃出一只冥轮,定在桑上公头上,冷笑道:“桑胖子,你找什么找,老子就在这里面。”

    桑土公一见冥轮更无怀疑,张口结舌叫道:“冥轮老祖!”他这四个字倒说得极顺畅,一点螺丝也没吃。

    年旃瞧着桑土公惊讶中,甚而藏着一丝敬畏的神情,大是得意,哈哈笑道:“桑胖子,你小子的记性不差,难得还记着我老人家。怎么,好好的百万大山不待,陪着一个女人钻到这鸟地方来了?”

    桑上公还没缓过神来,看看了原,再瞧瞧头顶的冥轮,打破他的穿山甲脑壳也猜不透,这一老一少、一道一魔全不相干的两个人,如何混到一起去了。

    丁原笑道:“老桑,你别怕这老鬼头,他也就嘴上嚷嚷的凶,你不理他就是了。”

    桑土公暗道,你是没见过年旃百多年前的厉害,杀个把人,简直跟吃颗豆子一样简单,南荒的小孩听到他的名头,都能给吓傻,那可不是*嘴上嚷嚷出来的。

    他心悬晏殊等人,磕磕巴巴说道:“我、我还要去——找人,你们、你们——”

    丁原疑惑道:“你要去找什么人?还是先带我们去见了晏殊再说。我们这次来是有要紧的事情与她商量,不然,也用不着千里迢迢跑到这地方来了。”

    桑土公一急道:“晏殊她——碧落七子,苏、苏姑娘——”这些话前言不搭后语,听得年旃与丁原一头的雾水。

    年旃不等他说完,勃然怒道:“桑胖子,你结结巴巴说些什么,老子听不明白。爽快点,先引着老子去见晏殊,我可不管什么碧落七子、黄泉八孙!”

    桑土公急得额头上的汗珠子都出来了,话更说不明白了。

    丁原瞧出蹊跷,微笑道:“老桑,你别着急,有话慢慢说。有我跟老鬼头在这儿,天塌下来也不打紧。”

    受了这么一句奉承,年旃面色大是见缓,少有赞同丁原道:“不错,有老子——啊,还有丁原这小子在,就算碧落剑派的那七个老家伙全来了,也不用怕他。”

    桑土公苦笑道:“老、老祖,你算——说对了,他们、他们真——的全来了!”

    年旃奇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一个人溜出来,又要往哪里去?”

    桑土公费了老半天劲,才说出了事情的原委,其中却漏了姬雪雁的存在。在他看来,少说一个东海灵空庵的女弟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倒是把苏芷玉一提再提。

    丁原和年旃好不容易听完桑土公叙述,直比他说的人更费精神,才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年旃冷笑道:“嘿嘿,这七个老东西越活越回去了,这种事情,老子一直以为只有像我这样的人才做得出来,没想他们碧落剑派,倒赶到了老子前头。”

    丁原神情平静,嘴角浮起一抹不屑的冷笑,说道:“老桑,那天一阁的人,你也不用去找了,即便去了,也未必能在茫茫云泽里遇上。你这就引我与老鬼头回去,我倒要看看这些正道耆宿道貌岸然的虚伪嘴脸!”

    桑土公犹豫道:“他、他们——你、你和老祖——”

    这话没头没尾,年旃也能听懂,分明是怀疑自己与丁原两人的修为,敌不过碧落七子,还不如再去找天一阁的人来救驾。

    他一生桀骛不逊、目无余子,闻言怒道:“什么我们他们,你这就带老子去,看你家爷爷我,如何收拾这群老崽子!”

    丁原也傲然笑道:“老桑,不就是几个碧落剑派的牛鼻子老道么,你尽管放心。撞见我们算这些人倒楣,就算我与老鬼头只有两人,也照样送他们上路,况且,不是还有你和晏殊她们?”

    桑土公见这两人说的信心十足,竟似全然不把碧落七子放在眼里,不禁将信将疑。

    年旃的修为他是没话可说,奈何一个冥轮老祖再有三头六臂,也斗不过碧落剑派的七人高手,何况他们还有一套威震天陆的碧落剑阵。

    至于丁原,虽然刚才露了一手令自己刮目相看,可毕竟桑土公心里没底,不晓得他如今到底有几分的修为,敢与翠霞六仙齐名的碧落七子一拼。

    可想着倘若加上自己和阵中的晏殊等人,未始没有反击之力,兴许解困的希望,还大过毫无头绪的去找寻安孜晴或是楚凄仙。

    于是,桑土公一点头道:“好,我、我这就带你们去!”

    年旃哈哈一笑,藏回丁原的皮囊中,三人纵身腾空,施展御风之术朝着回返,不到二十里的路转眼就到,远远望见前方红雾缭绕,笼罩着百多丈的方圆。

    在那红色光雾之外,立着七名杏衣道士,个个神精气足,皓首如雪,目光炯炯的注视着阵中。

    桑土公与丁原、年旃刚一*近,停心真人首先发觉,锐利如刀的目光,陡然射向半空,呵呵笑道:“桑土公,原来你是邀了帮手来了!”

    桑土公双足落地,在碧落七子面前站定,把胸脯一挺道:“正是!”

    停风真人轻蔑的一扫丁原道:“贫道倒要瞧瞧,你请回的是哪位高人?”

    可他的目光真个瞧清丁原,不觉一愣,没想到桑土公带回的救兵,居然是这么一个年轻人。

    停心真人也大感意外,却又觉得这褚衣青年甚为面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时记不起来。

    停雪真人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不过是个翠霞派的年轻弟子。桑土公,你好大的面子啊,居然接二连三的请来名门正派中的人物,与我们作对。

    “先是天一阁、灵空庵,现在又是翠霞派,稍后是不是连蓬莱仙岛跟云林禅寺的圣僧,也要搬来?”

    停心真人这才想起,眼前的褚衣青年,乃是在越秀山与他有一面之缘的翠霞派弟子。不过那次为屈痕贺寿,各派到的人物均多,耆宿长老更是数不胜数,自己也没留心到随在姬别天身后的这个年轻人,依稀只记得好像叫做“丁原”。

    他拂尘一摆道:“后生,你可是翠霞派姬别天门下的弟子丁原?”

    丁原漠然道:“我是丁原,不过既非姬大胡子门下,如今也不是翠霞派的弟子。”

    停心真人一怔,说道:“丁原,你随着桑土公而来,莫非是想帮阵中之人?”

    丁原回答道:“若我没记错,阁下就该是碧落七子中的停心真人吧,你说得不错,丁某此来,为的就是救出被你们困在阵中的朋友。”

    停涛真人一皱眉头道:“我看你年纪甚轻,修为不俗,可不要一时糊涂,听了桑土公这等妖人的花言巧语蛊惑,堕入魔道,枉费了一身的艺业。你可知道在这阵中,被围困的是什么人么?”

    丁原冷笑道:“不用阁下提醒,丁某知道该怎么做。至于里面困着的是谁,我自然晓得,你们要这么做的原因,我更加是一清二楚。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或者你们退走,或者让丁某送你们回碧落山,不过走时,可就没来时那般潇洒了。”

    碧落七子中的停月真人最是火爆,听丁原出言狂妄,雪白的浓眉一挑,喝道:“丁原,你分明就是翠霞派的弟子,现在居然敢连师门也不认了!难怪你和桑土公这魔道妖人厮混在一处,看在淡一真人面上,贫道给你最后一次悔悟的机会,快快退定,休得饶舌。

    “如若不然,贫道说不得,只好多管闲事,为翠霞剑派好好教训你这不肖门人!”

    原来他们进入云梦大泽已有时日,尚且不晓得翠霞山所发生的种种大事。

    冥轮老祖打从皮囊中飞出,哈哈狂笑道:“好威风、好煞气啊!老子九十来年没露面,没想到你们这帮老杂毛,一个个都把屁股翘上天了。嘿嘿,停月真人,你不是口口声声叫嚣着要教训丁原么,老子就作个公证,看看你们两个到底是谁被教训?”

    碧落七子一起变色,望着空中肆意飞舞的冥轮,异口同声骇然道:“年旃!”

    冥轮老祖喈喈笑道:“老子还以为,你们狂妄无耻到连我都不放在眼里,哈哈,怎么,如今可是怕了?”

    碧落七子互相对望,万没料到,居然这个老魔头也突然现身。可他分明该被翠霞派幽禁於潜龙渊中,怎的会脱因而出?

    眼前多了这么一个难惹的主,事情可有点棘手。怪不得桑土公回来时底气十足,竟是邀来这人。

    停雪真人冷笑道:“年老魔,我堂堂名门正派岂会怕你?倒是你不知怎的逃出潜龙渊,却不体悟上天好生之德,又跑到云梦大泽里兴风作浪。你要是明白人,就该赶快回南荒闭门思过,痛改前非,别在这里纠缠不清!”

    她这话,说得跟对牛弹琴实在没什么两样,年旃驱动冥轮,匆匆悠悠盘旋漂浮,轻蔑回道:“老道姑,老子今天既然来了,就算是和你们对上了。这九十来年,老子待在潜龙渊里修身养性,却把腿脚都憋痒了,今日正好拿你们活动活动筋骨。”

    停雪真人面罩寒霜,沉声说道:“既然如此,贫道也只好除魔卫道,为天陆再去一恶!”

    年旃嘿嘿一笑,根本没把停雪真人摆在心上。

    停心真人望着丁原道:“丁原,贫道着实为翠霞派痛心。淡一真人若是晓得,他的门人居然与年老魔、桑土公之辈同流合一污,只怕也会忍痛清理,大义灭亲!”

    丁原淡淡道:“停心真人,我如今与翠霞派毫无干系,你把淡一真人抬出来也没用。你不是要为翠霞清理门户么,丁某就站在这里候着。”

    停月真人仙剑出鞘,喝道:“我家掌门何等身分,今日便由贫道代劳,教训你这欺师灭祖的不肖弟子!”身影晃动中,仙剑“奔月”光华环绕,直刺了原咽喉。

    丁原见他上手就出杀招,显然不留任何余地,不禁冷笑道:“阁下不仁,莫怨丁某无情!”脚下穿花绕柳步一错,闪过奔月仙剑,双拳一纵一横,轰向停月直父面门与胸口,施展出曾山创出的二十二字拳。

    停月真人初识此拳,不由微微一愣,暗道:“这娃娃何时练会如此精妙的拳法,我对翠霞派的剑法拳路并不陌生,却从未见过,难道是年老魔教授给他的?”

    他不敢怠慢,剑诀一引奔月仙剑,回旋封架,侧身拍出左掌。

    这一记守中带攻,正是碧落剑派精华的剑式,没有一个甲子以上的苦修,绝不可能达到如此收放自如、浑然天成的地步。

    丁原却是轻松瓦解,身躯鬼魅一般,闪到停月真人左侧,飞起一脚劈魔腿。

    停月真人左掌击空不及回守,惟有双足点地飞退躲闪。

    丁原早算准了他有此一招,劈魔腿踢到半路,竟成凌空跨步,朝停月真人侧后方转去,整个身子离地浮升,以上势下轰出一记“八”字诀。

    这双拳从中门向外一错,分打停月真人双肩,看似简单无华,奈何已罩住了对方左右回旋退路,犹如两条飞索直锁蛟龙。

    停月真人处变不惊,见丁原双臂张开,露出胸前偌大破绽,想也不想挺剑疾刺,拼着受上两拳,也要把丁原毙于剑下。

    哪里晓得丁原又快他半拍,双肘陡然内合,正夹住刺来的奔月仙剑,剑锋在离他胸膛不到两寸处停下,硬是不能再进毫厘。

    停月真人手腕翻转,想迫丁原松手,可奔月仙剑竟是纹丝不动。

    他一惊之下,只有击出左掌,拍向丁原面门。

    丁原微微一笑道:“滚吧!”双肘中翠微真气勃然爆发,轻轻一抛一松,停月真人握着奔月仙剑犹如弹丸,被甩飞上天。

    他毕竟是修炼百多年的人物,惊变中不忘双腿飞踢,好教丁原无法乘势追击。

    可双脚刚一踢出,奔月剑上猛涌来一股磅礴惊人的真气,震得他闷哼一声,连在空中翻转数圈,才卸去劲道。

    碧落七子无不骇然变色,连素来最为镇定的停心真人,也不禁目光一闪。

    虽说停月真人适才不过是吃了点小亏,还有再战之力,只需尽敛轻敌之念,稳守门户,三五十招内,丁原未必能拾掇了他。可毕竟对方不过是个年方弱冠的翠霞派年轻弟子,而停月真人的修为,在碧落七子中亦属中游。

    以停心真人的眼力,更是看出停月真人居然在功力上也吃了点暗亏,这令他愈加的惊讶。

    他尊为碧落七子之首,可要说在功力强出诸位同门多少那也未必,绝不可能如丁原般,两个照面,就将停月真人硬生生震退。难不成,眼前的褚衣青年已然有了大乘之境?

    桑土公看得又惊又喜,完全没有想到分别几年的丁原神乎至斯,连碧落七子中人也全不是对手。

    他若是要晓得就在不久前,丁原尚在翠霞山硬撼红袍老妖,迫其签订城下之盟,只怕惊诧得眼球都能滚落下来。

    年旃见停月真人吃瘪,那些老道个个震撼至极,不由在冥轮里眉飞色舞大感爽快,只可惜别人看他不着。

    他哈哈笑道:“小子,干得漂亮!不过你的修为终究还没到家,若是刚才双肘再加上一点回旋之力,保管让那老杂毛,多摔几个跟头。”

    丁原哼道:“看人挑担不吃力,老鬼头你自己怎不试试?”

    年旃早就心痒难熬,藉着丁原的话,冥轮朝前一窜,挑衅道:“呵呵,的确也该老子活动活动身子了。你们底下那些未打过的老杂毛,有谁敢上来陪老子玩玩,要是害怕一个人输的太惨,一口气上来两三个也行。”

    他虽狂妄,可也没有忘乎所以,晓得碧落七子终非虚名所致,两三个道士一起上来,自己还罩得住,可要是一下冲上四个以上,那他也惟有脚底抹油的分了。

    碧落七子没有立刻作答,互相以目光交流,首次感觉到事情的棘手。

    单单一个冥轮老祖就已经够受,眼前再加上一个看起来绝不逊色的丁原,这仗可就难打了。

    殊为可虑的是,阵中还守着苏芷玉与姬雪雁,一旦觉察阵外有变,冲将出来,局势必定急转直下。碧落七子百年的威名,不复存焉。

    停涛真人目光射向丁原,低喝道:“看来,你是存心要与魔道妖人勾结起来,与我正派为敌作对,便不怕淡一真人来日亲手清理你这孽徒么?”

    丁原不以为然的道:“怎么,你们掂量着自己的斤两不够,便改了口风了。可是你们就不害怕天一阁寻上门来?莫说淡一真人,就是把天王老子抬出来,今天一样没用!趁着我现在心情还可以,你们赶快滚蛋,别等剑下见血,才晓得后悔。”

    他要是出言温和婉转一些,或许碧落七子也就借坡下驴知难而退,可这么一说,那七名老道老脸再厚,也无处可放,只剩下与丁原年旃对撼一途。

    不然,日后传了出去,说是威名赫赫的碧落七子,居然被一个二十来岁的娃娃销骂而退,整个碧落剑派都算完了。

    停心真人目含精光,拂尘一摆,沉声道:“诸位师弟师妹,事既至此,我们也只好仗剑除魔,捍卫我碧落千年盛名。”

    另六人齐齐道:“愿与掌门师兄共进退!”

    年旃看出苗头,嘿嘿冷笑道:“哈哈,你们是想攒鸡毛凑胆子,群殴了?”

    停心真人也不答话,收起拂尘,一字一顿道:“列阵!”

    桑土公心头一颤,知道碧落七子已下决心誓死一战,竟要动用驰名天陆、享誉四海的碧落剑阵,对付丁原与年旃!

第十章 凝眸

    却说碧落七子一怒之下,竟动用剑阵大战丁、年二人,玄斗八罡阵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由于阵势阻隔,外面尽管打得天翻地覆,山崩地裂,阵中三女仍无从知晓,更没想到桑土公居然这么快就遇着了丁原、年旃。

    桑土公去后不久,晏殊取出茶具,在绛禹兰前的木桌上摆开道场,一烹一煮颇有神韵,惹得彩儿赞叹不已。

    姬雪雁捧上一杯晏殊送上的香茗,尚未入口,琼鼻间已是满馥芬芳,不由赞道:“晏施主,你这茶香,手艺更是了得。”

    晏殊听得姬雪雁捧场,笑道:“过奖了,我不过是和桑真人终年守着绛禹兰,着实的百无聊赖,才想着以此打发光阴。”

    苏芷玉望着杯盏中晶莹如玉的碧色茶叶,根根如针尖状饱满丰润,亦说道:“晏仙子,这茶叶质地上佳,却非天陆寻常之处可见,莫非就出自云梦大泽中?”

    晏殊颔首道:“苏姑娘,你眼光真是厉害,这么一看便猜中了。我以前也没想到,云梦大泽里竟然还能出此名茶,还是一次搜寻三腿金蟾时偶然发现的。

    “这茶名叫‘碧妍春’,只有三四月间盛出,你们来得可也真是时候。”

    彩儿叫道:“晏仙子,我也要,我也要!”

    姬雪雁微笑道:“彩儿,你也要学人凑这热闹么?”

    晏殊起身道:“没关系,是我忘了还有彩儿,这就再取一个杯子来就是。”她转身走向草庐。

    彩儿一声欢呼跟了上去,一边拍打翅膀,一边叫道:“给我大点的杯子!”

    姬雪雁轻轻摇头,无可奈何道:“都是我娇惯坏了它,晏施主莫要介意。”

    晏殊笑道:“哪里的话,连你的鸟儿都喜欢我烹的茶,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苏芷玉见晏殊的身影消失在草庐里,轻轻说道:“姬姐姐,过去我曾经常听见丁哥哥说起你,只恨无缘当面。今日有幸邂逅,你果然是天仙化人,着实令小妹艳羡仰慕。”

    姬雪雁两年来第一次听到“丁原”的名字,止水似的芳心,仿彿被灼热的烙铁炽疼。一双美丽冗长的睫毛,微微一颤,玉颊上的血色,也淡去许多。

    她勉强的一笑,回应道:“苏施主,我如今已身入佛门:心无俗欲,前尘过往,今日种种皆如过眼云烟,或忘或弃,都已不在心上了。”

    苏芷玉一怔,隐隐从姬雪雁如画的眉宇中,看见深藏的幽怨与痛楚,而那蓦然惨白的面色,更非寻常。

    她天生慧质,立刻觉察到了什么,徐徐问道:“莫非是丁哥哥他出了什么变故?”

    姬雪雁的玉手,不由自主的一抖,指中把着的杯盏险些溅出了茶水,朱唇边浮起一抹凄然微笑道:“苏施主,你还不知道么,丁原早在两年前,便已坠入有死无生的潜龙渊,再无声息。”

    “叮”,苏芷玉的杯子,脆生生掉在桌子上,热茶从杯口汩汩流出,她却浑然不觉,花容失色,再无法保持素有的矜持从容,怔怔望着姬雪雁,颤声道:“姬姐姐,你说的可是真的?”

    姬雪雁心中一动,暗暗思量道:“原来,这位玉儿姑娘也如我一般,对丁原情根深种不能自拔。我虽福薄,但总也有过一段两情相悦的快乐日子,可玉儿姑娘却连丁原的死讯,亦是现在才能得晓。比起她来,我已幸福了许多。”

    一念至此,不禁对苏芷玉生出无限同情,更有一份被牢牢压抑的感怀,又从沉寂的心底冒起,明眸雾光如幻,微微点头道:“是真的,这是我亲眼所见,是我眼睁睁瞧着他坠入茫茫黑雾之中,身影渐渐消失于深不可测的潜龙渊里。”

    苏芷玉脑海中“嗡”的空白一片,茫然而固执的摇头道:“不会,这不可能!如果是这样,我出关后应有所感应才对,为什么我丝毫无觉,而我的灵犀镯搜索之下,更发现他已在凉州方向?”

    姬雪雁幽幽一叹,好似隐含着无限的痛苦与惆怅,低声道:“我也宁愿这是假的,我更宁愿以自己的性命,换得他的平安,但——”

    说到这里,她难以自抑,干涸已久的泪珠悄然滴落,“啪”的溶在芬芳的香茗里。

    苏芷玉的心渐渐沉落,她终于明白姬雪雁山家的原因。此刻她的心中惟有一个念头,便是马上赶赴翠霞山,纵然是舍生一跃,也要在潜龙渊中找见丁原!

    她可以由衷而痛楚的祝福他有了幸福的归宿、可以牺牲所有换取他的快乐,但绝对不能接受丁原不在的消息,即便这话是从姬雪雁的口中说出!

    草庐里响起彩儿欢快的叫声道:“这个杯子好,我就用这个啦!”

    接着脚步声起,晏殊走了出来,口中还笑道:“就你这机灵鬼最是麻烦。连找个喝茶的杯子,都这么的挑剔。”

    姬雪雁与苏芷玉急忙各自收拾,努力伪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可满怀的心事,又怎瞒得过老道的晏殊?

    她瞥了二女一眼,虽觉奇怪,但还是忍住没问。

    然而那香茗再入口时,苏芷玉竟觉无比的苦涩。

    正当苏芷玉与姬雪雁为丁原伤怀挂牵之际,丁、年二人与碧落七子的激战,已到了白刀关头。

    碧落剑阵笼罩住方圆三十多丈,碧气冲霄,罡风翻涌,直已不见九人身影。

    想那碧落剑阵共有三大阵型,分为九宫、八卦、七星,与一般剑阵相反,列阵之人越少,剑阵威力却更盛。

    当年,苏真夫妇与停涛、停云、停雪、停风,以及五名碧落剑派二代弟子乱坟岗一战,用的正是九宫碧落,却迫得苏真、水轻盈大损真元,身上染血,方才苦战得胜。

    今日碧落七子齐至,又是摆下了七星碧落阵,其中凶险,不可同日而语。

    激战到百多回合开外,碧落七子中停雪、停风、停月与停涛皆先后负伤,年旃的冥轮也遭重创,竟逼出他的元神戮力死战。

    丁原尽管未曾受伤,可真气消耗十分厉害,额头已见汗珠。

    然则碧落七子何尝不是全力施为,头顶之上水气蒸腾,各自舍出苦修百多年的真元,一意要毙丁、年于剑下。

    碧落剑阵不住收缩盘旋,一寸寸朝里压迫着丁原与年旃的空间,从五丈而四丈,逐渐又近到三丈。

    丁原心中雪兄,若容那七个老道冲破三丈方圆的防御,自己与年旃失去周旋余地,眼前一战凶多吉少。

    奈何对方稳扎稳打,无论他如何不之以弱,或者吓之以强,碧落七子就是不上当,死死守着各自阵位,连成一气,直如天衣无缝。

    他有心祭起平乱诀,或是施展出天殇琴的绝学以求一搏,然而碧落剑阵的攻势却是排山倒海,此起彼伏,根本不给他半点喘息的机会。

    年旃与他犄角相守,苦苦抵御着金风密雨一般的剑芒,双目如赤,怪笑道:“不要脸的老杂毛,老子今天就算要归天,也得捎上你们几个!”

    他一贯狂妄桀骛,如今说出这等话来,足可见形势危急。但碧落七子也是有苦说不出来,姑且不提七人损耗的真元,日后要耗费多少时日才能复原,就是眼下纵然能击败丁、年,自己这边的伤亡,也在所难免。

    停心真人见己方渐渐占据了主动,也不欲真个拼得两败俱伤、玉石俱焚,当下说道:“丁原、年老魔,只要你们肯认输退去,贫道便可网开一面,放你们离去如何?”

    年旃闻言犯起犹豫,私底下,也觉得为了晏殊、桑土公这些不相干的人,与碧落七子拼得你死我活,未免有点不值。

    丁原却已冷笑道:“胜负未分,阁下别把大话说满!世上有战死之丁原,却无逃跑之丁原!”

    年旃一震,暗自“呸”了一声,心道:“老子真他***越活越回去了!当年纵横天陆九州四海,何曾有低头认输之时?就是羽翼浓当面,老子照样也敢硬撼,如今区区几个杂毛,居然就动起投降念头,真他妈丢人!”当下精神一振,哈哈狂笑道:“说得好,老杂毛,你们便死了这条心吧!”

    停心真人面沉如水,沉声道:“风起云动,七星聚会!”

    七柄仙剑如应斯声,齐齐清鸣而起,阵势骤然再变,一波波攻势宛如惊涛骇浪,逼得丁原与年旃连说话的缝隙也没了。

    桑土公瞧得是焦急,丁、年二人能在碧落七子剑下对攻两百余招,已是奇迹,放眼当世,又有几人可以做到?他有心舍命冲上去帮忙,而碧落剑阵全力发动,是何等的惊人,身子尚未接近到二十丈内,便被漫天剑芒生生迫退。

    他光光的脑门上,热汗流得只怕比阵中人还多,握着三棱锥,目不转睛的注视若九人拼杀。

    眼看局面越来越吃紧,桑土公的心窝子里,就像爬着百只蚂蚁,乱糟糟一团,不知怎生是好。

    忽然他灵光一闪,暗叫道:“我怎么笨到这个地步!竟是忘记了玄斗八罡阵里,还有苏姑娘她们在!眼前丁原、年旃与碧落七子打得惊天动地,苏姑娘她们却未必知情,我只需施展土遁找着她们,便可凭添强援。”

    想到这里,正要施展土遁入阵,猛听见年旃一声怒吼!原来停雪、停云、停心三剑齐发,冲破丁、年二人拼死构筑的重重防御,直插丁原胸前。

    年旃被另四个老道紧紧缠住,近在咫尺,却不能救援。

    桑土公只看得魂飞魄散,眼睛下意识的一闭不敢再望,不料耳朵里传入“轰”的一响,整个泥沼仿佛也震颤起来。

    一团夺目绚烂的白光,从剑阵中爆裂,闪得桑土公眼前一片迷茫。

    他愕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接着听到的非为丁原的呻吟,却是碧落七子的失声惊呼。

    桑土公急急又睁开眼,目光穿透弥漫不散的白色光雾,就见丁原的身躯上光华笼罩,隐隐呈现出太极图形,停雪真人身形飘飞,踉跄而退。

    原来丁原急切之问,左拳右剑封架开停心、停云两位真人的仙剑,却不得不将停雪真人放入,左脚辟魔腿尽管已然踢向对方右腕,终究仍慢了半拍。

    幸而丁原的身法灵动,在停雪真人的仙剑刺中自己的刹那,猛一侧转,让过胸膛要害,却再也躲不过肩头。

    停雪真人大喜,手中的奔月仙剑寒光闪烁,“叮”的刺中丁原肩膀。

    岂料从丁原肩头传来一股莫大的回震之力,剑锋戳破衣裳,刚触及到肌肤上,就宛如陷入一汪泉水,软绵绵浑不着力,偏偏不能再进半寸。

    她正自惊愕,丁原身上陡然进射出耀眼白光,轰的一声,炸裂开滔天的罡风,竟将停雪真人的身子抛飞了出去。

    停心真人离得最近,赶紧催动真气护体,于澎湃的白色光华中稳住身躯,失色低喝道:“都天伏魔大光明符!”

    碧落七子纵有合计千多年的道行,此刻亦禁不住惊骇莫名。

    只见丁原全身蒸腾着烈烈光焰,犹如天神降临,散发出一股无敌气势,那被刺中的左肩衣裳破裂,露出上里面的肌肤,居然连一个白点都没有。

    无论是谁也没想到,停雪真人倾力一击,结果竟是这般。

    众人听到停心真人的低暍,俱是心头剧震。

    “都天伏魔大光明符”乃上古仙宝,翠霞镇山之神器,现在不仅落到丁原手上,更与他身符合一,其中原由与奥妙,端的令人猜想不透。

    难不成,这小子果真是天地之所钟,千年方一出的不世俊彦?

    碧落七子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有“都天伏魔大光明符”护体,丁原等若金仙之身,好在看样子他尚不知如何运用,故此惟有在命悬一线之际方才爆发,不然碧落剑阵早已缴械。

    饶是这样,底下的阵仗也着实难打。

    丁原挨了这剑,表面虽说无事,可停雪真人的修为毕竟了得,剑气只被“都天伏魔大光明符”卸去七成,剩下的三成仍是攻入了他的经脉,整条左臂一阵酸麻。

    假若这时碧落七子毫不迟疑的继续猛攻,丁原终非神人,依旧有败亡之虞。

    况且,丁原并未能对仙符驾驭自如,而他的真元更不足以支撑大光明符接连发动,只是这些内情,连丁原自己都懵懵懂懂,更不要说是碧落七子。

    停心真人等惊骇于伏魔大光明符,一时都怔怔忘记出手,正给丁原异常宝贵的喘息机会。

    他趁着弹指的工夫,运转真气,冲破左臂的淤塞,口中真言一动,天殇琴凌空飞升,落在身前。

    “都天伏魔大光明符”的灵力惊鸿一现,迅速消失,白光散尽,又露出了原真身。

    他左手五指错落有致飞拨琴弦,天殇琴腾起,冉冉光云戾气大盛,奏响金戈铁马的激壮音律。

    转眼问,风云变色,攻守易主,“化雷诀”、“驭风诀”、“破罡诀”、“筑壁诀”、“销金诀”次第而出,各色光芒魔气纵横呼啸,天空中奼紫嫣红璀璨绮丽,再配上雪原仙剑紫华涤荡,直打得碧落七子步步后退。

    年旃大是兴奋,随着丁原发威,他身上的压力顿时小了许多,于是抖擞精神,驱动冥轮,施展出“上天遁地惟我独尊轮”,金光翻涌州层层骇浪,洪水决堤一般,扑向碧落七子。

    依照常理来说,即便丁原祭起天殇琴,碧落七子也不至于呈露败象,可惜他们心中皆为“都天伏魔大光明符”的阴影笼罩,心魔一生,十成的修为,也只能打上了折扣。

    往往是一剑递出,蓦然脑海中醒悟道:“哎吆,不好!丁原尽可以不理会我这一剑而中宫直进,有着仙符护体,我的剑却伤他不得,反要为他所弑。”如此一权衡,只好急急变招回守,先保住了自己性命,却再无先前声势。

    这么缩手缩脚,大大的成全了丁原,他了无后顾之忧,放手进攻,雪原仙剑、天殇魔琴使得出神入化,指哪打哪,只逼得碧落七子自顾不暇,阵型渐渐散乱,全仗着各自的精纯修为勉力支撑。

    桑土公看得又惊又喜,一颗悬了良久的心终于放下。

    他猛一拍脑袋,记起刚才欲做之事,急忙施展神功,哧溜一声,钻进泥沼不见。

    地下自然是一片漆黑不辨东西,桑土公仅凭着先前印象,潜行出三十余丈,腰板一挺,打底下探出脑袋来,不防一蓬红雾,铺天盖地的涌到,吓得他一跳,定睛再看周围幻象绰绰,不知是何所在。

    桑土公丹田运气,扬声叫道:“晏仙子!苏、苏姑娘——”

    声音一入红雾,立刻不可思议的被吞噬,更无半点回音。

    桑土公侧耳听了半天,又叫上了两声,可仍不见什么动静。

    他一着急,埋头又钻进地下,朝着南面遁出十多丈,再起身寻找,却依旧一无所获。

    这玄斗八罡阵端的神奇,最近的一次桑土公距离草庐不到三丈,硬是没有看到晏殊等人,更莫说他叫嚷的声音了。

    若是他当时敢冒险而出,气机牵动之下,苏芷玉定然会有所察觉,可惜桑土公怎敢再把身子探入阵中,万一一个不慎,触动其中机关,纵有土遁也难保万全。

    他宛如无头的苍蝇在泥沼中到处乱窜,不时把脑袋露到地上,寻找晏殊等人的踪迹,可越是着急就越无头绪,足足在底下折腾了小半个时辰,也没捞到谁的衣角。

    到最后,桑土公的蛮性也上来了,索性一个跃身,冲出泥沼,手中三棱锥一通狂舞,卷得阵中红雾四处流窜。

    他一边挥动三棱锥,一边叫道:“晏仙子、晏仙子!”

    说来也怪,说什么他部结巴,惟独这二个字,念多少遍都分外清晰。

    身周骤然风起,四面幻景生出变化,一股庞大的杀气汹涌而至。

    桑土公一惊,正打算再钻回泥地里,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叫道:“桑真人!”

    那股杀气立时隐去,周围的红雾与幻景也退到一边,桑土公听出是苏芷玉的声音,大喜过望叫道:“苏、苏姑娘!”

    苏芷玉翩然转到桑土公身侧,微笑道:“桑真人,你怎的又回到阵中来了?”

    桑土公一把拽住苏芷玉衣襟,喘着粗气叫道:“快、快出阵,救、救兵来了!”

    苏芷玉一喜问道:“是安阁主还是楚师姐,你这快就找到她们了?”

    桑土公连连摇头道:“不、不是她们,是、是丁原!”

    苏芷玉的心弦剧颤,直觉得脑海一眩,急忙定神问道:“桑真人,你说是丁哥哥已到了阵外?”

    桑土公又连连点头道:“他和年旃跟碧落七子已动手啦,咱们快、快去帮忙。”

    苏芷玉尚且不晓得丁原修为已臻化境,一听之下,急忙道:“桑真人,你闭起眼睛朝前直行三十尺,再左转六尺,即是草庐。我需立刻出阵接应,免令丁哥哥遭受不测。”说完话,水色的身影晃动,已是渺然无踪。

    桑土公急得一跺脚,心道,要遭受不测,只怕不是你的丁哥哥,而是那碧落七子,可要待唤回苏芷玉,人家却早不见了。

    他想了想,闭起眼睛,照着苏芷玉所言,小心翼翼的挪着步子朝草庐而去。

    且说苏芷玉心悬丁原安危,倏忽飞身出了玄斗八罡阵,迎面一股气浪迫来,逼得她身形一沉落到地上。

    就见十数丈开外的半空里,丁原大发神威,天殇琴如有神助纵横呼啸,雪原仙剑更是力压碧落七子势如破竹。

    在丁原身畔,有一身形高大的青色元神,威风凛凛催动冥轮,与雪原仙剑交相辉映,肆意狂舞,正是传闻中被幽禁了九十余年的冥轮老祖年旃。

    苏芷玉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丁原修为之高,直追乃父,竟然连闻名遐迩的碧落七子,也被他与年旃打得节节后退,只剩下招架之功。

    不过她也瞧出碧落七子虽退不乱,随着碧落剑阵渐渐朝外扩展,战圈不住拉大,这七人反多了一丝回旋的空间。

    丁原与年旃若想彻底击溃碧落剑阵,未始有那么容易,再斗下去,便成了两面高手的功力拼争,人数占据绝对优势的碧落七子,不一定就会输了。

    苏芷玉默按剑诀,盈雪仙剑自背后剑鞘中,清音一振弹射而起,她玉腕招展身剑合一,化作一束碧色光芒,直冲入剑阵。

    停风真人首当其冲,只听身后苏芷玉的声音道:“道长,芷玉得罪了!”

    一道凌厉剑气如芒刺在背,急忙回头,见看到碧华晃动,苏芷玉人美如玉剑如虹,转瞬已到。

    停风真人不敢直撄其锋,迫不得已闪身侧飞,露出阵势的偌大破绽。

    丁原、年旃自是毫不客气,与苏芷玉里应外合破茧而出,令碧落七子惟有眼睁睁瞧着他俩冲出剑阵。

    丁原见着苏芷玉,哈哈一笑道:“玉儿,两年不见,你的修为着实大有长进!”

    苏芷玉如黑夜一般乌漆水灵的妙目,在丁原脸上打了个转,方才浅浅含笑道:“丁哥哥,南海一别经年,芷玉真没想到你我竟会在这里重逢。”

    停心真人见剑阵被破,苏芷玉也已现身,明白继续打下去,能够保住平手就算不错。

    他深吸一口气,积累体内急剧耗损的真元,声若洪钟道:“丁原,你待怎讲?”

    丁原听他一喝,倒起了三分钦佩,暗道:“这老牛鼻子人虽不怎的,修为果真不俗。激战至今,居然还中气十足,不愧是碧落七子之首。”

    苏芷玉嫣然道:“停心真人,芷玉以为纵然再恶斗下去,亦不过是两败俱伤之局,却是何苦来由?莫不如握手言和,先前晚辈出言或有唐突冒犯的地方,也请真人多多海涵。”

    停心真人环顾疲态尽显的众同门,苦笑道:“罢了,罢了!”仙剑“叮”的掠入鞘中,脚下生风,头也不同的离去,自是无颜再作逗留。

    停雪真人冰冷的目光扫过丁原、年旃,缓缓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身形一飘,随着掌门师兄去了。

    剩下几人亦都面色铁青,不发一言,各自御风退走。

    虽然说他们未真个败北,但被丁原、年旃逼迫得如此狼狈,实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此后,整个碧落剑派与丁原结下深仇,多也由此而起。

    丁原见碧落七子走远,收了琴剑,笑问道:“玉儿,你怎的也来了云梦大泽?”

    苏芷玉微微一笑,悠然道:“不止是小妹,还有一个丁哥哥你必定更加想见到的人,她也来了云泽,而且就在玄斗八罡阵中。”

    丁原一奇,暗想:“难不成是盛师兄已经到了,可桑土公并未说起他啊!况且若盛师兄在,没道理令碧落七子如此猖狂。”

    正疑惑问,苏芷玉已收了阵势,红雾飘渺草庐隐现,依稀看见其中三个人影。

    几乎就是第一眼,还来不及有任何的思考,丁原的目光,已落在了那抹亮丽的红裳之上。

    如真如幻,似是百年梦回,那在寂静深夜,无数次出现在脑海中的身影,竟赫然映入了他的眼帘。

    红衣如画,雪肤依然,蓦然抬眼间,伊人无恙。

    恍惚从前,就在那某一个夏日,他的雪儿伫立在思悟洞前,如此凝眸、如此含笑,痴痴望着自己归来的身影。

    丁原只觉得一股热血上涌,呆呆的瞧着那红衣少女。

    刹那中,天地之间,仿彿就只剩下她的影子,在朝自己凝眸含笑——

第一章 吻伤

    “雪儿!”这丁原心中唤过千万回的名字在他的嗓子口浮起沉下,沉下又浮起,竟凝梗住了。他仿佛是突然间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惟有怔怔伫立在原地,动也不动的望着那红色身影,直似着了魔咒,连桑土公与晏殊招呼他的声音都没有听见。

    桑土公与晏殊见丁原全无回应,神态也大异以往的飞扬激越,不禁大惑不解。忽然发觉身旁的姬雪雁竟也是如痴如魔,一双秋水明眸里透着复杂难言的神色,遥遥望向丁原。樱唇轻轻颤抖间,却奈何同样久久不能说出半字,那薄如蝉翼的红袖悄悄飘荡,只是风儿多情?

    年旃半边身子露在冥轮外,悠哉悠哉的飘荡在空中,奇怪的瞧着丁原喃喃低语道:“这小子怎么了,中邪了?”待顺着丁原的目光瞧见了姬雪雁,想起了丁原曾经说起的故事,忽然醒悟。他闷声不响的缩回冥轮冲着桑土公叫道:“桑胖子,老子为你干了半天架,你与你那婆娘就没什么好招待的么?”

    也不晓得打什么时候起,这个老魔头居然对丁原百般维护起来。当然,在两人斗嘴的工夫属于例外。

    桑土公与晏殊终究是年过百岁之人,此刻哪有不明白的道理。听得年旃的叫声,晏殊忍不住啐了一口,桑土公却是连连点头道:“有、有,老祖你、你请——”

    苏芷玉目睹丁原与姬雪雁的重逢,心底里不知是欢喜还是感伤。但她清楚此时此刻这里同样也不需要自己的存在,轻轻朝着彩儿招招手,带着它悄然退去。

    年旃与桑土公的对话,苏芷玉与彩儿的离开,尽皆发生在丁原眼前。然而他此时哪里还能说出话来,更没有在意老鬼头究竟在说什么。眼中,脑海中,只有那抹亮红的娇影不住的晃动,不住的盘旋。

    他终于见着她了。在事隔两年之后,在一个从没有料想到的场景中。曾经,无数次的在心底想像着再见伊人时的反应,该是愤怒的指责,还是冷漠的错过?可这一刹那,想好的千百句台词,打定的种种主意直成了空白一片。

    没有预料中的激愤,也忘记了时光的流逝,丁原静静的站着,任由风儿荡漾起额头散乱的发丝。

    终于,姬雪雁默默的走近,短短的距离竟似千山万水一般的漫长遥远。尽管,她未曾开口,但那包含着惊喜与伤感,震撼与愧疚,柔情与空漠的眸中却早流露出,内心里隐藏遮掩着的千言万语。

    终于,她停下步履面对丁原站住,朱唇轻启:“丁原,你还好么?”

    丁原的胸膛生起炽热的刺痛,等了这多久,为了一个人由生而死,复而由死还生,苦苦守侯的居然是这样一声如同路人般的问候。面前的雪儿离着自己不过丈远,依然是娇媚动人,依然是红裳如画,熟悉的玉容上却多了一层恬静,眼中更增了温柔与哀伤。

    一瞬间,丁原陡然涌起一种奇异的陌生感。好象,雪儿正飘然飞翔在云巅,当中隔着层层云海,竟是这样的不真实。

    他的嘴角掠起一缕淡漠的微笑,回答道:“我没有死成,更没有被困在潜龙渊中一世不得重见天日,自然很好。”

    姬雪雁浅浅一笑,但那笑容任谁也看得出是如此的牵强,只是笑容背后的痛苦却已经被深深的隐藏。她轻声道:“那就好,我该走了。”

    丁原的眉宇不由自主一扬,说道:“你是急着去找屈箭南吧,他怎么没和你在一起,倒也放心让你独自一人深入云梦大泽中。”

    姬雪雁心弦一震,丁原的语气虽然透着一股强自的冷漠,可是她如何能读不出其中对自己的关怀与牵挂。郎心未改,无论为她吃了多少苦,历经了多少难,只从这一句话里,姬雪雁已经明白。

    心底深处涌起来的阵阵柔情几乎快令姬雪雁失去自持,她多想不顾一切投入丁原温暖的怀抱,向爱郎一诉那么多压得自己透不过气来的委屈与痴恋。只是,不能!姬雪雁低头垂下眼帘,轻轻回答道:“两年前我已拜在灵空庵门下带发修行,如今已等若出家之人。红尘恩爱仇怨,皆与雪儿无缘了。”

    丁原的胸口象被人重重砸了一锤,沉声道:“你出家了?”

    姬雪雁颔首道:“虽未剃度,却也相差不远。雪儿如今的法号静斋,乃是恩师座下的关门弟子。”

    丁原星眸中掠过一丝寒光,徐徐道:“是屈箭南欺辱了你?”

    姬雪雁摇头道:“屈师兄是好人,雪儿出家原本就不关他的事。”

    丁原追问道:“那是为什么?”

    姬雪雁没有回答,低声道:“忘了雪儿吧,她对不起你,也不配你付出这么多。”

    丁原的眼中好似有烈火在熊熊燃烧,他紧盯着姬雪雁再次追问:“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背弃我,为什么你要出家,为什么要我忘记你?”

    姬雪雁被丁原咄咄逼人的眼神,连串的质问迫得几乎透不过气。她缓缓合上眼,在心底默颂起《诸空念忘心经》,才念到第二句“万情皆苦,奈何世人执迷;因缘如幻,营役终生而难苟得”之时再难矜持,颤声道:“丁原,你何苦再迫静斋。事过境迁,许多事情都不可能重新来过,失去的便永远失去,却哪里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可言?”

    丁原猛然伸手抓住姬雪雁的双肩,五指紧紧陷入她的衣裳,徐徐道:“不,我要你亲口告诉我,在你心中究竟还有没有我?旁人不管说什么,我都是不信,但只要你一句话我便可以扭头就走,从此再不见你!”

    姬雪雁被丁原抓得隐隐作疼,但更痛的乃是那颗伤痕累累的芳心。她的脸上被丁原喷到一口口的火热呼吸,想要推开他竟觉得自己的身躯是如此的无力与软弱,只恨不能立刻投入他的怀抱,重新获得久违的温暖。

    姬雪雁的内心激烈的挣扎,情感与理智痛楚的纠缠,却终于还是摇头道:“丁原,静斋如今的心中只有佛祖,除此以外早忘却了尘间一切。你不要再问了好么?放开静斋,雪儿,她已经离开了!”

    丁原一口热血冲到嗓子口,狠狠忍住,状若疯狂的晃动着姬雪雁柔弱的娇躯,大声叫道:“不,我不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你一定要给我一个理由!”

    姬雪雁“嘤咛”低语道:“丁原,快松手,你弄疼我了。”

    丁原一震,眼中露出令人心碎的绝望,无力松开双手,身子朝后退了几步,声音渗着冰寒说道:“我明白了,是我失态了。对不起,静斋师傅,你走吧。”

    姬雪雁柔肠寸断,脸上努力装作平静,双手合十向着丁原说道:“丁施主,静斋告辞了。”肩头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如雪的肌肤上早泛起深深殷红的指印。这指印不需多少工夫便会消退,而丁原的身影在她芳心中烙印下的痕迹,恐怕三生三世也无法磨灭。

    姬雪雁抬起头,凝目望向丁原最后一眼,就看他呆呆的站在那里,如同元神出窍后的空空躯壳在风中剧烈的颤抖着。她的心头蓦然酸疼,泪水禁不住涌上眼眶。急忙,转身让呼啸的风岚吹干湿润的泪珠。不敢再说什么,惟恐那哽咽的声音会在刹那失去控制,泣不成声透露心底的软弱。

    忽然听见苏芷玉的声音唤道:“姬姐姐!”顺着声音,姬雪雁朦胧泪眼中看见她正俏立在远处,满怀关切的望着自己与丁原。

    姬雪雁向她微微一笑,泪珠却从眸中滚落,无声无息沿着苍白的面颊滑下。那笑容,难掩凄然。她向着苏芷玉微一颔首,用传音入秘说道:“芷玉妹子,我要回灵空庵去了,丁原就麻烦你多多照顾。他是一个好人,只是脾气太冲了些,容易惹祸生事,难为你处处多提醒劝说。”

    苏芷玉一怔,全无欢喜之情。她没有偷听丁原与姬雪雁的对话,更不清楚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误会矛盾,竟然僵化至此。急切中只得同样以传音入秘说道:“姬姐姐,你为何还要走,又为何要对小妹说这些?”

    姬雪雁爱怜的望着苏芷玉,徐徐道:“我知道,你也是深爱丁原的。只是以前因为我,所以才躲到了一旁。如今,我与丁原的缘分已尽,以后便拜托你了。玉儿姑娘,祝你能与丁原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说完这话姬雪雁的眼前猛地一黑,险险摔倒。她急忙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向云泽深处,再不理会苏芷玉的呼唤。

    泪水满面,寒风扑脸,姬雪雁的脑海中混乱成空白一团。种种与丁原昔日共处的甜蜜回忆一幕幕鲜活的浮现,耳旁隐约飘荡起那首最爱的歌谣。

    倘若,丁原此刻在背后呼唤;倘若他追上来再挽留自己,她是否会留下,以后的故事是否会改写?但没有,背后只有绝望空洞的目光,象锥子一样刺疼着她,逼迫着她拼命的加快脚步,远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彩儿扑腾着翅膀从苏芷玉肩上飞起,叫道:“小姐,等等彩儿,等等彩儿!”追着去了。也只有它,伴在姬雪雁孤独孑然的身影旁,渐行渐远。

    苏芷玉娇躯一晃掠到丁原身前,焦急道:“丁哥哥,姬姐姐这就走远了,你怎么不追她回来?”

    丁原看她一眼,眼睛里空空荡荡,仿佛失去了灵魂。蓦然他的嘴一张,闷哼一声吐出口热血,洒在脚下的泥沼中转眼消失。苏芷玉伸手扶住丁原,问道:“丁哥哥,你怎么了?”左掌抵住他的胸膛输入一道柔和真气。

    丁原就象呆了一般,抑制着沸腾的气血,死死凝视姬雪雁走远的方向。只见她听到苏芷玉的惊呼背影微微一顿,迅即加快了步履,终是没有回首。

    丁原彻底死心,喃喃自语道:“雪儿,你为何负我!”情绪激动下第二口血又再喷出。苏芷玉催动“天一真气”护持住丁原的经脉,柔声劝慰道:“丁哥哥,你不要太伤心,只有保重住身子,才能想办法重新找回姬姐姐。”

    丁原倏然低头,视线里映出苏芷玉清秀淡雅的绝色容颜,那双黑漆水灵的眼睛里掩饰不住的柔情与关切,一如当年的雪儿。恍惚中,眼前的人儿仿佛变成了娇憨明艳的伊人,朱唇旁含着俏皮的笑意,直在自己的耳畔轻轻嗔道:“坏东西!”

    那一声如泣如诉,令丁原不能自已。一股热血涌上头顶,丁原突然一把抱住苏芷玉温暖芬芳的处子之躯,那力量大得几乎要将她完全揉碎。没有等苏芷玉反应过来,湿润火热的嘴唇已重重印在了她的香唇上。

    瞬时苏芷玉只觉得天旋地转,好象失去了所有的意识,那一颗心儿扑腾着剧烈跳跃,随时都会从胸口跳出。丁原身上那强烈的男性气息,那有力的臂弯,那痛彻心扉的热吻,已使她迷醉在汪洋大海中。

    蓦地,耳边响起丁原近乎呻吟的声音低低唤道:“雪儿,雪儿——”

    苏芷玉的心一沉,神志顿时清醒过来,心口却犹如刀绞。她用力挣扎想脱出丁原的怀抱,但双手推在丁原的胸前反而激起了他更有力的拥吻。

    两行清泪夺眶而出,她放弃了抵抗,无助的任由丁原粗暴着亲吻。她知道,丁哥哥的心目中,所吻的所拥的并非自己,而是那远去的雪儿。她的身子宛如寒风中的百合,不停的颤抖着,哭泣着,却忍着泣声,坚强的忍受这痛楚的热吻。

    冰凉屈辱的泪水润湿丁原的面颊,猛然令他从幻境中苏醒。

    他终于意识到,怀抱中的人并不是姬雪雁,他的雪儿早已走远。心头传来一阵猛烈的扯痛,他颓然放开苏芷玉。

    苏芷玉双眸紧闭,泪水珍珠似的挂落,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她怎会拒绝丁原的热吻,怎能拒绝他的拥抱?但她又怎能视若无睹,丁哥哥甚至在拥吻自己的时候,心中也把她当作了雪儿。樱唇上依然残留着丁原的热力与味道,竟是如此的酸楚痛苦。

    丁原回过神,望着苏芷玉无助哀婉的玉容,已然清楚自己刚才究竟作了什么。他默不作声的抬起右手,狠狠在面颊上抽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一缕血丝从牙缝里溢出,脸上也泛起触目惊心的红肿,丁原不吭一声又举起左手。

    苏芷玉轻声惊呼,探手抓住丁原左臂道:“丁哥哥,你要做什么?”

    丁原臂上运劲真气一涌弹开苏芷玉的手,“啪”的在左边面颊上打下第二记。他并不停顿,又次扬起了右手。

    苏芷玉不顾一切的冲上前紧紧抱住丁原虎躯,玉脸贴在他的胸口哽咽道:“别再打了,丁哥哥。我并不介意你吻我,真的,我不介意!”

    丁原的双臂被苏芷玉牢牢抱住动弹不得,他垂首说道:“对不起,玉儿,我疯了。你越是这样,我就越不能饶恕自己。你放开我,不要阻拦。”

    苏芷玉摇头道:“丁哥哥,你何苦如此?玉儿知道你看着姬姐姐走了,心里不好受。但玉儿想来她一定是有什么苦衷,你千万不要自暴自弃,不然姬姐姐也一定会十分的伤心。”

    丁原渐渐平静下来,感受到苏芷玉秀发里洋溢起的醉人芬芳,叹了口气轻轻道:“玉儿,你为何始终要对我这么好?”

    这个问题,丁原在两年前已问过,事过境迁后再次提起,苏芷玉的心弦依旧是剧烈一颤。她仰起头,迎上丁原的目光,鼓起了勇气回答道:“因为我也如姬姐姐一般的爱着你,所以希望你能与她和好如初,白头偕老。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玉儿就可了却所有的心愿,返回南海沉心天道,从此再没遗憾。”

    字字温柔,字字刻骨铭心,丁原非是草木焉能无动于衷。他的眼神渐渐柔和起来,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只怕,这个心愿是永远达不成的了。这么一来,你岂不是永远也回不了南海?”

    苏芷玉低下头,白皙如玉的脸颊浮起淡淡红霞,轻声道:“若真是那样,芷玉便永远随着丁哥哥,直到你能找回姬姐姐为止。”

    丁原百感交集,注视着苏芷玉温柔羞涩的玉容。他想说些什么,却忽然觉得,此时任何的言语都显得多馀。

    ※※※

    姬雪雁听见了苏芷玉的惊呼,但不敢回头。她只怕自己这么一转身,就再不能坚持。艰难的迈着步子,姬雪雁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离开的这里,在确定丁原的视线已无法望见时,她终于禁不住失声痛哭出来。

    彩儿惊惶的叫道:“小姐,小姐!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不理丁原了?”姬雪雁摇摇头没有回答,彩儿再聪明也不过是一只通了灵性的鸟儿,而女儿家复杂微妙的心事又岂是它能够了解。

    过去的已不可能再重头来过,丁原已经因为自己几乎死过一次。如果不是自己,丁原就不会被迫下潜龙渊;如果不是自己,爹娘与爷爷也不会那般的愁苦。没有了自己,或许丁原可以开始一段新的生活,毕竟在他的身旁还有一位苏芷玉。而她,在潜龙渊的那夜变故之后,又如何能再次面对丁原,如何解释那场天灾人祸?

    既然,自己已经决意投身空门,那便不该再有回头的路了。从此以后,青灯古佛聊尽馀生,更会早晚向着菩萨为丁原诚心的祷告,这就是自己能够做的所有。

    她一路狂奔,就仿佛是要摆脱身后的什么无形魔影,不管前方在哪里,不管脚下是否还有路,只觉着离开丁原越远越好。然而内心深处,却又因着这份远离而不停的泣血,脚下的步子渐渐沉重。

    天色迅速的黯淡,姬雪雁不知道飞驰出了多远,终于面前一黑摔倒在泥沼中。好在雪朱仙剑旋即自动弹射而出,放出蒙蒙红光护持住主人的身躯,才未令她陷入沼泽。迷迷糊糊里,姬雪雁听见了彩儿的叫声,隔的是如此遥远,好象眼前又出现了丁原的身影,正含着洒脱不羁的微笑朝着自己走来——

    当姬雪雁苏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株中土并不多见的大树底下。树冠如同撑开的墨绿色大伞遮蔽了半边天空,苍虬粗壮的树根凸露在泥地上,恰似一双臂膀将她怀抱其中。

    天已黑透,浓重的云雾之气飘荡在云梦大泽的空气里,带着淡淡的湿润与凉意。在这株大树的另一边,一位老僧正盘膝入定,身旁插着一柄碧绿晶莹的禅杖,在黑暗里闪烁着柔和朦胧的光晕。

    他虽然合着眼,却已感知到姬雪雁的苏醒。弯弯的白眉下一双眸子徐徐睁开,蔼然向她送来一抹温暖的笑容,低声说道:“女施主,你醒了。”

    姬雪雁回想起昏迷前的情形,知道该是眼前这位陌生的老僧从泥沼中将自己救起,并一直陪护在身旁。她双手扶着一边的树根想起身,不料指尖碰触到的是一团柔软的衣物。

    她疑惑的低头,才看见自己的身上覆盖着一件红底金边的袈裟,上面结满了霜露。再看那老僧乾瘦的身躯,只穿着月白色的布衣,但那仪态气度却令人油生敬意。彩儿的声音在树上叫起道:“小姐,小姐,你吓死彩儿了!”

    姬雪雁朝着彩儿淡然一笑,盘膝弯腰将袈裟叠放整齐双手奉到老僧面前道:“多谢大师。”

    老僧接过袈裟,将它平铺在盘坐的大腿上,微笑道:“贫僧不过略尽本分,岂堪施主用个‘谢’字。这云梦大泽多有魔物出没,近日更有不少天陆正魔高手现身,女施主孤单一人虽说修为不凡,却仍需多加小心了。”

    姬雪雁玉颊微热,颔首道:“有劳大师提醒,晚辈灵空庵门下,法号静斋。请问大师如何称呼?”

    老僧和声回答道:“贫僧无为,来自云林。静斋师傅原来竟是灵空庵弟子,难怪身怀如此出色的修为。不知为何突然昏倒于中途,莫非是遭遇了什么意外?”

    姬雪雁心中一恸,黯然摇头。有些事情,纵然是面对这位得道的高僧也是不能诉说的。她勉强含笑合十道:“原来您就是云林禅寺的无为方丈,能在这儿得遇大师着实是弟子的福气。适才若不是大师慈悲援手,只怕弟子已然不幸。”

    无为大师说道:“说起来,贫僧也是在远处见着了静斋师傅的仙剑光气才有所察觉。待一走近,更听得七彩鹦鹉的叫嚷,可见冥冥中自有天意。”顿了一顿,无为大师才说道:“有一问题,贫僧不晓得是否该问。”

    姬雪雁微笑说道:“大师何必客套,但凡弟子所晓,无不尽心回答。”

    无为大师沉吟片刻,徐徐问道:“静斋师傅深入云梦大泽,是否也为那传闻而来?然而此事在天陆早已成为半公开之秘密,近日各派高手纷至踏来。贫僧入泽不过数天,便已碰上了三拨人马。静斋师傅若是随师门同来,则该尽速前往会合,不然贫僧觉得还是赶紧退出为好,一场杀劫只怕旦夕将来。”

    姬雪雁坦然道:“大师所猜无差,弟子的确是奉师门旨意因那传闻而来。在临行之前,师尊曾为弟子卜过一卦,卦言云梦之行惟弟子有获,故而才命我单身赶赴云梦大泽。但弟子连日寻访,依然一无所得,直到今日才明白了师尊预言里的真正意思。如今弟子已无意逗留,正当要重返东海。”

    就在此时,遥远的天际突然传来一记雄浑暴戾的吼声,直令无为大师色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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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剑神曲介绍:
丁原:翠霞派淡言真人门下弟子,幼年的颠沛成就他孤傲的性格,尽管外表冷漠,内心深处却埋藏着不曾熄灭的火焰。在经历种种少年磨砺,生离死别後,终於发现原来正魔之异永远都只在一念之间。 所幸……仙剑神曲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仙剑神曲,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仙剑神曲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