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六章 初秋 二
日暮黄昏。
李辰安一行已回到了提督府。
邹氏的人并没有同去,因为邹志鹏需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出一份最详细的核算。
这需要邹氏许多人共同来完成,毕竟这事儿真的太大。
虽说不能做到尽善尽美,但集思广益总能令这份核算更精确一些。
邹焕章这老太爷昔日喝清茶的悠闲这时候当然也没有了,作为临水城邹氏家主,他比任何人都要兴奋也都要忙!
这些年邹氏族人去了各地,虽说昨晚已让长子邹家晖发出了族人召集令,但通过驿站送去的书信实在太慢。
摄政王遇刺这么大的事他都没放在心上便去了临水港,足以见得摄政王对此事极为重视。
邹焕章当然不敢怠慢,他更希望这事能早些落实。
所以他又派了家族弟子,分骑快马离开了临水城,希望在外的子弟能够更快一些回来。
当然,族中弟子远远不够,还需要招募更多的匠人。
不仅仅是船工木匠,还需要铁匠砖匠等等。
一来是摄政王需要带一些匠人去京都,二来船坞的重建也需要这些匠人。
于是,邹焕章在书房里写了许多许多的信。
这些信倒是通过驿站寄出去的,也都是曾经依附于邹氏的那些各地的匠人。
江南道的居多。
也有不少在更远的地方。
忙完了这一切,天色已暗了下来。
邹焕章顾不得吃饭便又来到了邹志鹏的小院子里。
小院子西边的书房灯火通明。
从窗棂望去里面人头攒动。
邹焕章一捋长须极为欢喜……邹家,已有多年没有如此景象了?
接下来,邹家子弟会更加忙碌。
孙子们都已经长大了,长孙邹志鹏看来甚得摄政王喜欢,便由他去做吧。
往后邹氏总是要交到这个孙子手里的。
如此一想,邹焕章转身徐徐离去。
他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坐在了凉亭中,煮上了一壶茶,抬眼望向了夜空。
九月初一了。
一弯新月高悬,满天星光璀璨。
很好!
很美!
静谧而安详!
但今儿个这个夜里的临水城却不似以往那般静谧安详。
早上,摄政王在西门外遇刺。
傍晚时候,摄政王一行从临水港回来。
摄政王将重建临水港船坞,将打造更多更好的战船,将扩大广陵水师这些消息便在临水城里传得沸沸扬扬。
临水城的百姓们自然忽略了摄政王昨日入城时候带来的那么多的狗,而是将话题转移到了临水城未来的变化之上——
这座并不太大的城,它两面临水,这座城的繁荣所依靠的便是两条水路的航运。
南来的北往的商旅多会在临水城打尖歇脚,采买补给之后再行出发。
居住在这座城里的居民们便依靠这些商旅的消费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开销,那么商业越是繁华,停留在临水城的商旅越多,他们的收入自然就会越高。
日子自然也就能过得更好!
临水港是一个极大的港口。
若是临水港也得到了修缮,那些被荒废的码头能够重见天日,能够停泊更多的船只,便能更方便那些商旅们登岸来临水城小住一两晚。
若是扩大了广陵水师,水兵更多了,他们也不是长期呆在船上,总有上岸的时候。
这些水兵们也是一股不容忽视的消费力量。
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便有了许多的百姓或者商旅们在议论着摄政王此举将给临水城的百姓带来的巨大好处。
悦来客栈里面也极为热闹。
里面皆是商旅,所谈也皆是今日事。
烟驼子佝偻着腰,嘴里叼着那杆烟枪,喷吐出的烟雾迷蒙了他的那张满是沟壑的老脸。
只是在烟雾缥缈间,偶能看见他的那张老脸上洋溢的一抹开怀的笑意。
他就坐在柜台后的高凳子上。
一手放在算盘上,却并没有拨弄。
一手握着烟枪,脑袋微微偏着,就这么眯着眼睛,透过烟雾看着大堂里济济一堂的那些商客们。
就这么竖着耳朵听着那些商客们的言语。
“临水城的铺子不出三年定会涨价!”
“诸位兄台,在下将这话先搁这里,江南道最富在平江,次富在姑苏,这是千年底蕴难以改变。”
“但若是说江南道第三富裕之城……在下以为必然是临水!”
一三十余岁的中年男子手握茶盏信誓旦旦的说了这么一番话,与他同桌的另外四人陷入了沉思。
其余桌旁的那些商客们似乎也都听见了这句话,皆看向了那中年男子。
忽的有人问了一句:“兄台此言,似乎有些过于夸张。”
“虽说这临水城有得天独厚之地利,虽说摄政王确有重建广陵水师之意图……但临水城的规模却太小了一些。”
“另外,重建广陵水师这可不是个简单的活计。”
“单单重建临水港,这便需要很长的时间。”
“就算邹氏造船厉害,那需要从外地运来木材,也需要许多的匠人打造新的战船……这也需要很长的时间。”
“在下以为这个很长……短则五年,长则……难以估量!”
“因为说到底都会落在银子之上!”
那男子站了起来,他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在大堂徐徐走了两步,忽的一顿,扫视了一下众人,极为自信的又道:
“虽说摄政王当了两年的摄政王,虽说摄政王提出了振兴工商业这一重大国策,但众所周知,这两年里摄政王并没有亲自理政,咱宁国的国库……依旧空虚!”
“打造一支新的水师,这便牵扯到方方面面,所需投入的银两,恐怕数以千万计!”
“摄政王这一举措肯定是极好的,对这临水城也肯定是利好的。”
“但需要时间啊……以在下之见,这便取决于国库何时有银子!”
“摄政王回京登基为帝,在下相信他定会出更多的利国利民之国策,但一个国家财富的积累和在坐的每一位家族财富的积累并无二致。”
“都是需要历经多年,甚至历经几代人兢兢业业的去创造才会积累下来的!”
“故而,在下以为,未来定是美好的,但还不至于如这位兄台所说,江南道第三富裕之城必然是临水城……”
“言之尚早!”
“且观后效!”
这男子回到了桌前坐下。
片刻之后,满堂的商客们又交头接耳起来,对他的这番话深以为然!
因为宁国最大的问题就是一个字——
穷!
但坐在大堂角落处的陈丁卯却一捋长须微微一笑。
他看向了谢同举,忽的说了一句:
“明儿个,你帮老夫在玉泉街多买几个铺子!”
这话被许多人听见。
有人回头一瞧。
“陈公……?”
“您老这是看好临水城?”
陈丁卯端起茶盏吹了吹,抬头,笑道:
“老夫是看好摄政王!”
第九百二十七章 初秋 三
提督府。
后花园。
李辰安沐浴了一番,换上了一件白色的长衫,来到了后花园的凉亭里。
凉亭里坐着钟离若水四女。
气氛微微有些凝重,她们并没有探讨昔日喜欢的那个话题。
重建临水港,这预支银子之事就成了必然。
作为掌握归园财富的钟离若水,她便需要和姐妹们说道说道这件事。
那不是她个人的财富!
是这个家所有人的财富!
便都应该有知情权。
只是这是李辰安的决定,她们没有否决权罢了。
就算是有,想来也没有人会否决的。
毕竟是自己的男人。
无论如何也不能驳了自家男人的脸面。
“辰安说大致需要启动资金三千万两……他说这笔银子将来从国库中还回来。”
钟离若水看了看三人,忽的笑了起来:
“不知道你们信不信。”
“反正我是不信的。”
夏花不懂这些东西,好奇的问了一嘴:“姐姐为何不信?”
“妹妹啊,你是不知道咱宁国有多穷!”
钟离若水伸出了一只手,掰着指头开始数着:
“首先就是农业……这一路大家都看见了,他对农村对农人的事极为上心。”
“他说宁国三千余万的人口,其中农人便有两千余万!”
“要让这些农人吃饱饭,再让他们年末时候兜里还能余下几两银子,那么在农业上官府就必须有实质性的投入。”
“我虽不知道他要投入什么,但显然都离不开银子!”
“而今农业上的税赋已经减半,这便意味着户部在这一块的收入减半……却还要在农业上投入进去,这一进一出,总得需要从其他地方弄来银子弥补。”
钟离若水又掰了一根指头,“其二,教育!”
“他说宁国有目不识丁者近三千万!”
“这人不读书不知礼不明是非便若真眼瞎,他们的思维受限,行动便会受限……”
“我也不知道农人需要思维什么,种好庄稼不就行了?”
“可他说就算是种庄稼也需要文化……咱宁国有多少农人的孩子?”
“这需要建多少的义学?请多少的先生?”
“这又是一笔难以估算的银子!”
“这其三……他说宁国的基础设施太差,也就是道路吧。”
“他说要想富先修路……可他却取消了徭役,这便意味着修路需要雇人!”
“宁国有多少条路?”
“这修路又要多少银子?”
钟离若水没有再掰手指头,她耸了耸肩,悠悠一叹:
“我还是觉得他莫如回广陵城当那小酒馆的小老板来的好!”
萧包子一听,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若水妹妹说的对!”
“这银子,咱们家够花就行了,你说的那些东西听得我脑子都疼,若要实现,这得花费他多大的精力?”
萧包子撇了撇嘴,又嘀咕了一句:
“耕田都还来不及呢,还关心天下百姓……可别给累坏了才好!”
夏花这时候很是担忧。
因为李辰安若是真要去做钟离若水刚才说的这些事,那必然需要付出极大的精力,还有许多许多的时间。
她们仨倒是都已修成了正果,尝到了那果子的滋味,可自己……
摸了摸腰间的萧,夏花微微垂头。
莫要说那床笫之欢了,这一路而来,想要给他吹吹萧都未能实现。
到了京都,他一心放在了朝政上,这箫……恐怕再难有机会吹了。
宁楚楚心里也不安然。
今儿个刚成了他的女人,从玉佛寺求的那支签总算是应验,太不容易了。
而那个中滋味令她回味无穷,脑子里至今依旧一片春光荡漾。
她自然也希望李辰安能够有更多的时间陪着她们,能够将这几亩肥沃的田耕好,早日能够结出果子来。
但以她对李辰安的了解,这样的想法恐怕就是奢望。
“还是打劫好……若是回宫之后他真忙得顾不上我们,我就带着宁秀卒再去打劫!”
“多少能帮他打劫一些银子回来,也算是为他分一些忧了。”
萧包子眼睛一亮,“好主意!”
“我便回晚溪斋,带上我的那些弟子们去打劫江湖中人!”
李辰安恰好走来,恰好听到,吓了他一大跳。
“咳咳……”
就在四女的视线中,他走入了凉亭,坐在了石桌子前。
“干啥?唯恐天下不乱?唯恐江湖不乱?”
宁楚楚瞅了他一眼,小嘴儿一嘟,“还不是为了让你能够轻松一些!”
“为了银子?”
“不然呢?”
李辰安顿时笑了起来。
真是一群可爱的女人!
“莫急!”
夏花无比幽怨的看着李辰安,嘀咕了一句:“还莫急……再不急黄花菜可都凉了!”
钟离若水更加理智一些,她这时也看着李辰安,轻言细语却很是认真的问了一句:
“若不当这皇帝,如何?”
“我们都不是贪慕虚荣的女人,也并不是舍不得归园的那些财富。”
“我们只是希望你能如曾经在广陵城的时候那样……写写诗词,酿酿酒,或者踏雪寻梅,画屏湖荡舟……”
“哪怕是如萧姐姐所说,我们去晚溪斋结庐而居,就过那粗茶淡饭的日子……我想就算是沁公主妹妹,她也会更加欢喜的。”
李辰安沉吟三息,看了看钟离若水四人,微微一叹:
“你们是了解我的,我从来就不是个勤快的人,也从来就没有将那皇位放在眼里。”
“但这一次吴国之行,再去了大荒国的边境走了一遭,我这才坚定了成为宁国皇帝的想法。”
“人穷会被人欺,国穷会被国打!”
“我们确实能够过上很好的日子,但这样的日子是建立在宁国安稳的基础之上!”
“你们想想,如果再发生西夜国举国入侵,或者大荒国铁骑南下,而今的宁国如何能够抵挡?”
“宇文峰是一代枭雄!”
“咱们宁国的九阴城而今还在宇文峰的手里,我让苏沐心速回燕云关,便是担心大荒国随时叩关!”
“皇城司曾经汇报,西夜国在西凉城陈兵五万之数,似乎也在等着再次入侵宁国的机会。”
“我不得已与吴国结盟,便是因为宁国举全国之力,大抵也就只能与大荒国抗衡一段时间……还不一定能够挡住。”
“若是国家亡了,咱们这小家可能安在?”
萧包子一听,那双细长的眉微微一扬:“真不是因为沁公主的美丽?”
李辰安一噎,“当然不是!”
“那越国呢?”
“你就不担心越国也有犯边之意?”
钟离若水幽怨的看了一眼李辰安,嘀咕了一句:
“越国?”
“越国可是有个羊朵朵,也是公主呀……啥时候去越国将朵朵公主也给娶回来?”
女人!
国事对于她们根本不重要!
醋意比亡国这事可要浓烈许多!
李辰安哑然,这才想起了越国的晗月公主!
她叫赵晗月,字朵儿,化名羊朵朵。
对了,自己有一支笔就在她的手里。
越国而今形势复杂,她可还安好?
第九百二十八章 初秋 四
越国皇宫。
晗月公主府。
相较于宁国,位于宁国东边的越国的秋会来的略晚一些。
九月初一,星空璀璨。
今岁的秋老虎来得颇为凶猛,晗月公主赵晗月穿着一袭长裙坐在了后花园的那处荷塘旁的廊桥上。
九月的荷塘,那些曾经娇艳的荷花早已凋落,只是那些荷叶尚未枯萎,依旧铺在水面,在这夜里的灯光下看不出它们的绿意罢了。
两年了!
少女望着荷塘悠悠一叹。
两年前,随先生韦玄墨韦老夫子去往宁国京都玉京城。
那次出行的目的,其一是看看宁国之国力衰败到了何等程度。
那时候父皇身体无恙,正有伐宁之心。
这其二,当然是要去向天下学子彰显越国的文风。
去了宁国之后,确实见到了宁国百姓之艰辛和庙堂之腐朽。
但在那一场中秋文会上,却被那人凭着一己之力将越国的那些骄傲的学子们击溃!
少女的脸上浮起了一抹多日不见的笑容。
那笑容很甜蜜,很温馨。
便如荷塘对面的那一树茉莉在这星光下悄然暂放的一朵洁白的花。
那人的模样清晰的浮现在了赵晗月的眼前。
她的耳畔仿佛又传来了在进入文坛时候他的声音——
他说天既生我李辰安,必将风骚文坛五千年!
那时以为他年少轻狂,后来才知道是自己的格局太小。
他成了宁国诗仙,他的诗词文章放眼天下无人能敌……他确实将风骚文坛五千年!
那场文会极为不公,宁国的学子们为此义愤填膺,他面对宁国的那些学子们振臂而呼,说这就是星星之火!它定可以燎原!
先生在回国的途中说,那便是宁人的性格,只是因为长期被压抑,才让人觉得宁人的脊梁已经弯了。
先生还说若是有人真的站了起来,如一盏灯给宁人指引一个方向,宁人直起了腰恐怕会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也是所有国家都不容小觑的力量!
而他,则是先生所认为的最好的人选。
可惜,他是宁人而非越人。
他对宁国的那些学子们说,说他希望他们能保持而今这样的心境,面对不公敢于直言、面对强权敢于反抗,面对弱小有怜悯之心,面对黑暗……有不屈抗争之勇气!
他还说……人,终究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那晚他说了许多,偏偏自己都记在了脑子里。
那晚,他孤身一人迎战吴国十六才子!
他似乎知道那是一场不公平的诗会,他以赴死之心而行。
举步间却有万丈豪情!
他说……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先生说,这便是宁人之脊梁!
一个人的脊梁挺直了,便极有可能让整个民族的脊梁都挺直了。
对于宁国许是好事,对于越国……许是坏事!
能坏到哪里去呢?
宁人并不尚武,纵观历史,他们似乎秉持一个道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宁越两国一衣带水,文化同源,为何不能缔结世代友好呢?
少女的眼愈发的亮了。
但亮了数息之后,却又渐渐熄灭。
赵晗月垂头。
李辰安活着的消息早已传入了吴国。
听到这个消息的她,当然是无比欢喜的。
但父皇对这个消息却很不喜!
因为随着这个消息传来的,便是李辰安回到宁国之后,将登基为帝!
父皇卧病在床已久,却在今日召了自己和弟弟去了静心殿里。
父皇屏退了所有人,似乎想了许久,终究说出了一席话来——
“太子和老四已被圈禁……钦天监已选好了日子,明年三月初八,朕宣布禅让……”
“伦儿……你将登基为帝!”
“越国就交到你的手里了。”
“你记住,登基之后,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囚禁丞相乔子桐!”
“你要亲自去大理寺大牢,将简冼和仲孙谋这两位老臣接出来……拜他们二人为左右二相……他们可辅佐你坐稳皇位,可保越国江山稳固!”
赵晗月忽的感觉到一阵寒冷。
李辰安活着的消息是通过枢密院传入宫中的,同时传来的还有李辰安的身世——
他竟然是宁国云安郡主卢如意的儿子!
他的父亲便是郡马乔子桐!
而乔先生就在吴国!
去岁七月半,就在这公主府中,先生韦玄墨和不念小和尚同来拜访,那晚来了个不速之客,他叫宁锦玉!
他说李辰安死了有人很生气,愿意助自己一臂之力!
生气的人便是李辰安的父母。
便是悦来客栈的老板和老板娘!
后来父皇以贪腐之罪将左右二相打入大狱,朝中无相,父皇又无法理政,先生韦玄墨便和宁景玉共同向自己推荐了一个人。
他就是乔子桐!
此人有学富五车之才!
也有治国理政之能!
于是,自己将乔子桐举荐给了父皇。
父皇没有思索便同意,拜乔子桐为相,主理越国国政!
赵晗月万万没有想到乔子桐就是悦来客栈的老板,就是李辰安的父亲!
显然父皇是知道的。
若是想的更深一些,父皇将简冼和仲孙谋二相打入大狱,似乎就等着乔子桐登上越国庙堂。
而现在,父皇却要在六皇弟登基之后囚禁乔子桐……
不是说杀了乔子桐!
这里面究竟有什么深意?
李辰安在吴国活着的消息已有了数月,他的身世已经揭晓,那么乔先生定然也知道了李辰安就是他的儿子。
可乔先生却并没有走!
他依旧留在这四风城,每日里依旧在兢兢业业的操持着越国的国事。
以他之智慧,怎可能没有嗅到危险的味道?
辰安回到宁国登基为帝,他这个当父亲的有如此才能,也应该早些去宁国辅佐辰安才对!
可他什么都没有做!
甚至还派了一个叫追命的高手来保护自己……
赵晗月眉间紧锁,既不明白父皇之意,也不明白乔子桐为何如此淡定。
这事,要不要让追命告诉乔先生?
明年三月初八弟弟登基为帝之日,便是乔先生身陷囫囵之时。
他是辰安的父亲呀!
我该怎么办才好?
就在赵晗月不知所措之时,廊桥的那头有一丫鬟掌着一盏灯笼带着一个老人走了过来。
他是先生韦玄墨。
赵晗月起身,迎了过去。
二人来到了荷塘边的那处凉亭里,赵晗月屏退了丫鬟,煮上了一壶茶。
韦玄墨落坐,满眼慈爱的看向了赵晗月,低声说道:
“殿下,为师今日有了他的消息!”
赵晗月一怔,“李辰安?”
第九百二十九章 初秋 五
就在赵晗月惊诧并期待的视线中,韦玄墨点了点头。
他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
“殿下不知是否还记得为师有一个弟弟。”
“韦玄文韦祭酒?”
韦玄墨又点了点头,忽的一叹:“十五年前他向皇上辞去国子监祭酒一职便离开了四风城,就连为师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今日却收到了他的一封信。”
赵晗月更加惊诧,因为韦祭酒在越国的名声曾经并不低于先生韦玄墨!
甚至韦祭酒更早成为越国大儒!
十五年前……赵晗月大致才两岁,所以她并没有见过韦玄文,但后面却也听说过此人的故事。
那是一个心高气傲的老学究!
穷其一生他都在为越国的教育而奋斗!
他主张破除教育壁垒,认为教育当如阳光,当沐浴在越国每一个人的身上!
便是越国所有人受教育的平等!
但他的这思想显然脱离了实际。
读书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是需要花许多银子的!
越国有人口大致五千余万,士农工商,农人在每一个国家都是最多的。
他们的孩子根本就读不起书!
能够在私塾启蒙识得几个字能算最简单的账,那已经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事了。
韦祭酒四处奔走,希望越国的那些商贾权贵们能够拿出银子来办义学,听母妃说他四处碰壁终无所成。
而后,他面见父皇,希望父皇能够从户部拨出银子来做这事。
他当然也未能如愿。
因为父皇认为,若是让农人的孩子都有了学问,都想要去求官,那么那些田地谁去耕种?
越国比之吴宁两国最大的优势便是粮食!
民以食为天,粮食比任何东西都重要!
越国不缺读书人!
越国甚至还需要更多的农人!
最后听说韦祭酒郁郁寡欢终日以酒消愁,而后他向父皇上书辞去了祭酒一职,独自一人离开了四风城。
这一走,便是十五年过去。
今日先生收到了韦祭酒的信,这确实是一件令先生欢喜之事。
只是这事与辰安有何关系?
韦玄墨一捋长须又道:
“他用了两年时间游历了吴国和宁国……最终去了宁国!”
“去了宁国北漠道的瀛洲,落脚在了瀛洲虚怀县的青石镇!”
赵晗月顿时一呆。
她并不知道虚怀县的青石镇在哪里,却知道北漠道是宁国最为偏远也最为贫穷的一个道。
韦祭酒在那地方落脚……
她忽的一惊,李辰安从安南道去了北漠道,听说是要去营救宁国的四公主宁楚楚……
她俯过身子,连忙问道:
“韦祭酒在青石镇遇见了辰安?”
“正是!”
赵晗月那双漂亮的眼睛顿时睁大了一些,她尚未能得到李辰安营救宁楚楚的最终消息,心里原本就极为担忧,因为她深知大荒国骑兵的厉害。
而李辰安千里奔袭,所带去的人据说仅仅只有五百骑!
那是极为凶险的!
何况枢密院说从宁国的幽州至大荒国的南溪州,最短的距离便是穿越死亡谷!
枢密院院正封伯兮说那死亡谷飞鸟难度……这令赵晗月愈发的担心。
韦祭酒从宁国北漠道寄来的信,要抵达越国的京都四风城,这大致需要一个半月左右的时间。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李辰安有没有安全穿过死亡谷?
有没有从大荒国骑兵的追逐之下救回宁楚楚?
想来枢密院的谍子们也快将他的消息送来了。
“那……韦祭酒在信中说了些什么?”
韦玄墨微微一笑:“那日七月初八,青石镇大雨。”
“李辰安率五百黑甲骑兵至青石镇,已是黄昏,无处扎营,为了避雨,便来到了青石镇的永豪书院……”
“我那弟弟便在这永豪书院当了十余年的教书先生……只有他一个先生!”
“玄文便这样与李辰安初次相见。”
“二人秉烛夜谈,聊了许多,皆是国计民生……国之苦难,民之艰辛等等。”
“当然,玄文也在李辰安的面前提起了他曾经的那理想……玄文在信中没有细说,他仅仅是说李辰安许能如他之所愿。”
“二人聊天至近天明时候,李辰安有感而发写了一首诗……”
韦玄墨将这张纸推到了赵晗月的面前。
“殿下,您看看他写的这首诗!”
赵晗月当然欢喜,毕竟已有许久没有再得到他的诗词了。
在那样的雨夜,在那样沉重的话题中,他会写出一首怎样的诗来呢?
赵晗月接过这张纸,视线落下,未曾注意茶壶里的水已经开了。
有烟雾飘起,让她的面容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她的小嘴儿亲启:
“《山坡羊》……”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韦玄墨取了一撮茶叶放入了茶壶中,抬眼便看见了赵晗月那凝固的表情。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殿下,为师还是小看了李辰安!”
韦玄墨一声长叹,悠悠又道:
“虽说两年前在宁国京都玉京城的时候他便令为师惊艳,但在为师看来,那也仅仅是他举世无双的才华……”
“而后他成了宁国的摄政王,重用了温煮雨等人,也给宁国制定了提振工商业之国策,而后便离开了庙堂去了蜀州。”
“后来便是蜀州西山之巅的消息传来……为师也以为他夭折了,便觉得天嫉英才。”
“就算如此,为师也就认为他是一个知人善任之人,是一个极重感情之人,对他在蜀州西山之死……为师确实惋惜,也仅仅是惋惜。”
“但所有人都没有料到那是他演的一场金蝉脱壳之计!”
“他没有死,还将钟离若水的病治好了,还与吴国签订了结盟之协议,甚至吴帝还将最疼爱的沁公主许配给了他……”
韦玄墨没有注意这时候赵晗月心口儿一疼,垂下了视线,他又道:
“他从吴国回来,又为了四公主宁楚楚去了北漠道,这才有了与玄文在青石镇的偶遇。”
“这首诗……玄文极为喜欢,为师也被深深震撼!”
韦玄墨斟茶,递了一杯给赵晗月,俯过了身子,低声说道:
“李辰安之才,可安天下!”
“玄文来此信,不仅仅是给为师看这首诗,他告诉为师,若是在越国不顺心意莫如去宁国……”
“为师今日想了半天,这才决定来看看殿下!”
赵晗月震惊的抬头看向了韦玄墨。
“先生有意去宁国?”
韦玄墨沉吟三息点了点头。
“……先生准备何时动身?”
“明日就动身。”
“这么急的?”
“迟早会离去,莫如早些离去。”
赵晗月神色顿时一黯。
她微微垂头端起茶盏来却并没有喝一口。
“乔先生……他为何不走?”
韦玄墨放下茶盏,“为师也问过他,他说,还不是时候。”
第九百三十章 初秋 六
还不是时候?
乔子桐既然明白当下形势,他理应早日离去才对!
赵晗月眉间微蹙,“此话怎讲?”
“他给为师透露了一个消息,为师不知真假。”
“什么消息?”
“他说……陛下并不是因病而卧床!”
赵晗月陡然一惊,“那是为啥?”
“毒!”
“他说陛下是中了五毒教的毒!”
“……可能解?”
“毒已入了骨髓,他说就算是神仙下凡也解不了!”
“他可知谁下的毒?”
“他也不知道,这便是他暂时还不能离开越国的原因。”
赵晗月深吸了一口气,极为认真的问了一句:“乔先生可能相信?”
韦玄墨起身,并没有回答赵晗月这句话。
他背负着双手望向了星光下的荷塘,过了片刻才说了道:
“殿下……时已入秋!”
“冬就要来了!”
“宁楚楚能带宁秀卒驰骋大荒国,殿下本就文武双全,虽为公主身,为何不也学学她?”
“为师要走了,你也莫送。”
“若有缘……为师希望我们能在宁国相聚!”
说完这话,韦玄墨转身抬步而行。
赵晗月起身,“先生……!”
韦玄墨止步,却并没有回头。
“先生,学生这些年多谢先生教导之恩。”
“先生既然决意去宁国……学生也不便挽留,学生只希望先生在宁国能够顺心意。”
赵晗月恭恭敬敬的冲着韦玄墨的背影行了一礼。
她从桌上取了一支笔握在了手里,向韦玄墨徐徐走去。
“还请先生将这支笔还给李辰安……”
“他回到京都之后就会登基为帝,想来也没有多少时间再做诗词文章了。”
“而我……我也将走出这公主府,脱下这长裙穿上戎装。”
“弟子知道先生有些话不能讲,但弟子明白能够悄无声息给父皇下毒者……定有着大势力!”
“为越国……弟子不惧!”
韦玄墨终于还是转过了身来。
他从赵晗月的手里接过了这支笔,脸上渐有悲戚。
“要不……随为师去宁国,如何?”
赵晗月一声苦笑:
“若弟子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定会追随先生去宁国,奈何弟子生在帝王家,而弟子那弟弟……若父皇驾崩,他恐难以独自支撑。”
韦玄墨深吸了一口气,眼里是极为不忍的神色。
“你……你让追命去约见一下乔先生。”
“他、他许能告诉你一些事,也能给你一些帮助!”
赵晗月沉吟三息,才回了一个字:“好!”
“若事不可为,为师的意思是当越国的形势出现了大变化,还是很不好的那种,你……你就来宁国吧!”
“不要小觑了禅宗,也不要轻易相信这后宫的每一个人!”
“五毒教,乃曾经大离帝国的护国神教!”
“陛下中毒之事的背后,定有大离帝国的余孽在兴风作浪,也说明了他们已渗入越国庙堂,甚至……甚至这后宫!”
“他们在暗处,而你还有六皇子却在明处。”
“务必小心……为师去了宁国,便是为了和李辰安见一面。”
“殿下保重!”
“为师……告辞!”
赵晗月又躬身一礼:“先生再见!”
“再见!”
韦玄墨转身离去。
赵晗月站在夜色中。
她站了很久。
那支笔已交给了韦玄墨带去宁国,那一份思念,她在这一刻便雪藏了起来。
她的视线渐渐坚定。
她的神色也渐渐冰冷。
她转身走到了凉亭里,坐在了石桌子前,将杯中的茶水饮尽,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年仅十七岁的少年脸上早已没有了欢喜,挂在眉间的,便是浓浓的忧郁!
韦玄墨短短的一席话,令她明白了而今越国的处境极为危险。
事实上,越国而今之状况大致如树欲静而风不止。
父皇原本在废黜了太子,抓回了四皇兄之后,便要对禅宗动手的。
用父皇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便是他希望在自己驾崩之前,将越国最大的隐患除去。
但后来……
后来他偏偏并没有对禅宗动手!
这便意味着越国皇帝登基,接受禅宗加冕洗礼这一规矩并没有破除。
但昨日父皇说弟弟登基之事钦天监已择好了日子……
莫非是父皇与禅宗护国大法师寂觉大和尚达成了某种协议?
父皇所中之毒已入了骨髓,想来他对剿灭禅宗也有心无力了,便只能退而求其次……这应该就是父皇将简冼和仲孙谋二位老相打入大牢的原因之一!
因为这两位老相皆是保皇派,他们多次上书要求取缔国教而未果。
父皇将他们二人打入大牢,许是与禅宗交换的条件之一!
父皇昨日又让弟弟登基之后亲去大狱里将二位老相给放出来……这岂不是会让弟弟惹来禅宗的不满?
若是禅宗反扑,弟弟根基未稳,又当如何应对?
这或许就是恩师让自己学宁国四公主宁楚楚组建一支属于自己的兵的原因!
那么乔子桐留在越国,恩师给出的理由是他说还不是时候……
他究竟想要等一个什么时候?
赵晗月不知道该不该信任乔子桐。
父皇是中的毒!
这事御医都没有透露出半点风声,可乔子桐竟然知道!
那么父皇定然也一定知道。
父皇却将中毒之事给瞒了下来,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真的病重。
他又是为什么要这样做?
东宫那位大皇兄已被废黜,曾经拥兵自重的四皇兄也被父皇派了枢密院的高手和大宗师师旷将其擒了回来。
这两位皇兄皆被圈禁在了惜云宫。
二皇兄赵广在其封地,父皇严旨不允他回京探望。
按说,弟弟赵伦登基之路已没有了任何阻碍,但后宫中……太子的母后姜皇后早逝,这些年四风城姜家也渐渐家道中落,翻不起多少风浪来。
四皇兄赵渺虽被圈禁,可他的母亲韵贵妃却依旧还在华韵宫里并没有因四皇兄之事而受牵连!
后宫除了自己的母妃之外,还有一个便是二皇兄赵广的母亲柔贵妃……
这些人,谁会是五毒教的人呢?
赵晗月无从猜测。
也不想再去猜测!
她起身,转身,一跃而起飞去了这晗月殿的西院。
西院原本漆黑一片,片刻之后西院的书房里亮起了一盏灯。
灯下坐着一个人!
一个身材修长的穿着一身青色儒衫的中年男人!
他是越国皇室供奉,大宗师封刀!
此刻,封刀抬起了头来。
他的那双眼睛……竟然是瞎的!
他似乎知道来者是赵晗月,他的嘴角微微一翘,“殿下,想明白了?”
赵晗月躬身一礼,“师傅……弟子想明白了!”
“弟子需要刀!”
封刀沉吟三息,问了一句:
“要多少把刀?”
“很多把刀!”
封刀伸出了一只手,将桌上的一把剑推了过去。
“此剑名斩驴,乃吴洗尘曾经用过之剑,极其锋利!”
“你拿上它……上刀山找你的大师兄!”
第九百三十一章 初秋 七
越国之北有一山。
山势雄伟险峻,临渊而立,高万仞,如天降一刀!
它便是越国赫赫有名的刀山!
刀主杀戮。
似乎是为了阴阳相生,刀山的最高峰有一个极为秀气的名字。
形如玉女峰,便叫玉女峰!
刀和玉女……便是钢与柔。
玉女峰的最高处有一楼,因玉女峰长年在云雾之中,这楼的名字也很柔,它叫风轻云淡楼。
这个存在了千年之久,却极少出世的门派,它就叫风云楼!
有人说风云楼的名字便来自那处风轻云淡楼。
也有人说风云楼的名字应该是玉女挥刀风云色变之意。
因为在千年历史中,风云楼只出了三次刀!
第一次,帮助大离帝国定鼎天下!
而最后的一次,却是越国的开国皇帝借了风云楼的刀劈了大离帝国一刀!
大离末年,大离帝国挨了许多刀。
但据野史记载,风云楼的那一刀砍得最狠!
至于怎么个狠法却没有详细记载,但那一刀之后,风云楼再次淡出江湖,以至于江湖中几乎已经没有了关于风云楼的消息。
据江湖传说,宁国的牧山刀开山祖师爷便出自风云楼。
而这位皇室供奉、大宗师封刀,便是当下风云楼的楼主。
赵晗月,便是他的关门弟子。
他给这个弟子的不是刀,而是一把名为斩驴的剑!
赵晗月取剑,背在了背上。
“师傅,可有什么话需要带给大师兄?”
封刀那双空洞的眼望向了门外,过了片刻才说了一句:
“那就告诉他,让小慧留在玉女峰上……照顾好为师养的那条狗!”
“……好!”
“你去吧,记得斩驴!”
赵晗月躬身一礼:“弟子谨记!”
她吹灭了灯,转身出门,关上了房门。
在门前站了片刻,望了望这夜色中依旧熟悉的宫殿,她抬步向自己的院子走去。
此去刀山路途遥远,她虽是大宗师封刀的弟子,却因更喜文墨,故而她的武功境界并不高。
仅仅二境下阶罢了!
她需要带一个高手。
那个高手叫追命!
……
……
宁国,临水城。
提督府。
钟离若水看了看李辰安有些游离的眼神,给他斟了一杯茶递了过去。
“越国的形势听伯母说来也不太好……伯父还在越国为相,而你即将回京。”
钟离若水又抬眼看向了李辰安,问了一句:
“是不是该派人去将伯父接回来了?毕竟越国暗流涌动并不太平。”
李辰安微微颔首,只是他有些疑惑——
曾经在吴国时候,樊桃花樊老夫人说乔姓,原本也是大离帝国某个分支的后人,原本在庸国的乔家大院安静的生活繁衍,却因墉国被灭而远走他乡。
而奚帷曾经是乔子桐的先生……奚帷工于心计,善谋,那么桥子桐当也有足够的智慧。
自己活着的消息他定然已经知道。
自己还是他儿子的消息,他定然也知道。
自己从吴国回来,这已过去了两个多月,他理应离开越国回到宁国才对。
可他依旧在越国为相……若要解释,唯一的解释便是越国还有他想要做的某些事!
很重要的事!
明日得去一趟悦来客栈,得将暗衣卫的高手多派一些过去保护他的安全。
也得让皇城司在越国的谍子密切关注越国朝政的变化。
至于羊朵朵……
李辰安还真没别的想法,仅仅是觉得那就是一个对文学充满了幻想也充满了热爱的少女罢了。
至于那支笔,那是羊朵朵花了一千两银子买去的,实在有些幼稚。
夜渐深。
宁楚楚看着李辰安蠢蠢欲动。
而夏花也同样如此。
夏花摸了摸腰间的箫,望了望这满天的璀璨星空,正想要找个由头给李辰安吹吹箫,却不料那月亮门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夏花扭头望去,顿时满眼幽怨。
来者钟离秋阳!
这厮,这时,不是应该去和程依人卿卿我我么?
跑这里来做甚?
“辰安!”
“那刺客嘴硬……”
萧包子抬眼,忽的问了一句:“依人呢?”
钟离秋阳哪里知道这些女人心里的想法,他一屁股坐在了李辰安的身边,端起李辰安的茶盏一口饮尽。
他抹了一把嘴,“她呀?”
“她在侍候那匹马!”
钟离若水顿时就笑了起来,“哥,你知道郡主为何会去侍候那匹马么?”
钟离秋阳一怔,“她喜欢那匹马呗!”
“妹妹以为不是。”
“……那是为何?”
钟离若水不好意思给钟离秋阳解释,萧包子却无所谓。
她眉梢一扬:
“那是因为她还不知道有比侍候马更有味道的事。”
武夫钟离秋阳莫名其妙的看向了萧包子,萧包子也不好意思详细解释。
李辰安顿时一乐呵,拍了拍钟离秋阳的肩膀:
“大舅哥啊……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人家大姑娘不远千里从京都跑到这里来……莫非你认为她想要侍候的是马?”
钟离秋阳一呆,总算是明白了更有味道的事是什么事。
可这味道他也不知道呀!
何况程依人在他的眼里那也是花呀!
就算程依人是一朵花,那也是一朵带刺的花!
虽说这年余的时间自己倒是已经习惯了,但对程依人,他这个堂堂的钟离府大少爷,宁国水师提督大人,却有一股子发子内心的畏惧。
那是童年时候的巨大阴影!
他觉得程依人去侍候马,远比侍候他更令他舒适自在。
可萧姑娘她们这时提起这事……钟离秋阳比较直,但脑子还是灵光的。
他极为惊诧的看了看萧包子,又看了看李辰安。
“这个,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萧包子乜了他一眼,“你说呢?”
那就肯定是咯!
也对!
他是摄政王!
这里的四个姑娘都是他的女人。
今儿个他在西门外遇刺受了惊,虽说在那马车里让四公主给他压了压惊,但这时候再压一压想来会更好一些。
“……我走!”
李辰安顿时笑了起来,“等等。”
“打趣你的,走,我和你一同去看看那两个刺客。”
钟离秋阳站了起来,他忽的感觉到一道冰寒的杀意!
这里,一个大宗师,两个半步大宗师!
就算是四公主宁楚楚,那也是二境上阶的高手!
惹不起!
一个都惹不起!
如此一对比,他忽然发现程依人其实相当可以!
就算花中带刺,最多也就是扎扎手,不像李辰安的这些婆娘们!
她们会要命!
钟离秋阳打了个激灵,连忙摆手:“啊……不急,那两个刺客还有一口气在,你……你们先干正事要紧!”
“我、我回去看看那朵花!”
钟离秋阳落荒而逃。
夏花摸了摸腰间的箫,面色寒意尽去,展颜间,便如夏花一般灿烂美丽。
第九百三十二章 初秋 八
星光之下。
追命左手握着一个酒囊。
他懒洋洋的坐在廊桥的顶上,正望着璀璨的夜空,一边喝着酒一边在想着曾经的一些事。
那些狗屁倒灶的江湖故事。
主要还是想着故事里的一些人。
当然不是他杀过的那些人。
对于敌人,杀了便忘记了。
依旧能够留在他记忆中的,都是能够让他感觉到温暖的人。
谓之为兄弟朋友的人!
比如冷血。
那个一年到头难见笑容,一年到头也绝不会沾一滴酒的酷酷的永远剑不离身的家伙!
比如小刀!!
小刀就是他的名字,他用的却是一把九尺长刀!
小刀不喜欢把刀背在背上,他喜欢抗在肩上。
他说那样砍人更方便一些。
也比如……小仙!
小仙是个姑娘。
暗夜卫四大少年高手,小仙是唯一的女子!
他们四人都是孤儿。
自幼被家主收养,生活在一个他们根本不知道的与世隔绝的地方。
家主极少去那地方,教他们武功将他们养大的是一个中年大叔……
大叔这个词不仅仅是年纪大一些,听上去也较为亲切。
但想起大叔,追命却打了个寒颤。
因为在那山谷之中的十余年时间里,那大叔简直就像个恶魔一样!
大叔的脸上有一道很长的伤疤。
他极少言语,其实也并没有真正教给他们武功。
但大叔教会了他们识字。
而后,他丢给了他们四本书。
让他们照着那四本书去悟!
他说那都是曾经江湖中一等一的武功秘籍,学会了其中功夫,便能天下无敌!
若是学不会……
那就一辈子不要想着离开那里。
他干得最多的事就是每日一练!
他用的是那谷中的藤条,那十余年的时间里,他不知道抽断了多少根藤条。
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
“你们这些蠢货!进展如此之慢!比起你们的小师妹……你们仨……简直猪狗不如!”
大叔手里的藤条下手极狠!
大叔的言语也极为刻薄。
但不管怎样,大叔依旧是他们四人心中的大叔。
小师妹是唯一没有挨过打的人。
不是因为小师妹是女性的原因,而是因为小师妹对武学领悟的能力太高!
用大叔的话来说,便是小师妹是与生俱来的武者!
她就是为武而生!
小师妹不仅仅是武道进步很快,小师妹还很温柔!
她根本没有天才的那种骄傲。
她真的就像一个妹妹一样,是他们仨最疼爱的人!
每一次被大叔的藤条抽的遍体鳞伤,都是小师妹去采药熬煮了给他们调理伤口。
用小刀的话说便是他们的命是家主捡来的,但他们的命却是小师妹延续的。
在那地方熬过了整整十三年!
在第十个年头大叔离开了那地方再也没有回来。
他们总算是过了三年稍微轻松一些的日子。
而后等来的不是大叔,而是家主!
家主说大叔死了两年了。
家主说现在接你们回家!
他们来到了人世间,而后便开始杀人!
大叔的仇人,或者家主需要杀的人!
他们加入了暗夜会,成了暗夜会的四大高手。
转眼又是四年……
四人在这四年中见面的时候越来越少,也不知道彼此执行的任务都是些什么,但追命知道师兄妹们彼此的心中都互有挂念。
尤其是对小师妹仙儿!
仙儿在那山谷中渐渐长大,出落得就像仙女一般!
师兄妹间便再没有了童年时候的亲密,隐隐有了几缕不一样的情絮。
就算是追命自己也是如此。
只是因为小师妹如那空谷里的幽兰一般,令他们三人只可将那份情絮埋在心底,谁也不敢去嗅那幽兰的芳香。
他们只能呵护着小师妹……小师妹现在在哪里呢?
追命拿起酒囊喝了一大口酒,嘴角一翘,摇了摇头,将小师妹的模样再次埋在了心底。
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个家伙——
少主李辰安!
宁国诗仙!
江湖赫赫有名的小李飞刀!
入忘情台短短半年练成了不二周天诀的武学天才!
还是宁国的摄政王……
在追命的心里,这些身份都不重要,他仅仅是觉得李辰安那家伙很有意思。
就连冷血都佩服的少主,那就真有些本事了。
那家伙现在在哪里呢?
希望这吴国的任务能够早些结束,希望兄妹四人能够早些再团聚,希望都能去宁国……去保护少主。
就在追命如此想的时候,远处飘来了一盏灯笼。
他收回了视线抬眼看去,便看见穿着一袭长裙的晗月公主向他走来。
这大晚上的。
她来这里是要干啥?
赵晗月飞了起来,落在了廊桥的顶上,来到了追命的面前便嗅到了一股浓烈的酒香。
“这画屏春的味道如何?”
追命咧嘴一笑:“极好!”
“喝了我的酒,那接下来就跟我走,如何?”
追命顿时就瞪大了眼睛——
这位公主殿下平日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抄写少爷的那些诗词!
甚至在言谈间也偶有说起少爷的事。
很显然这位公主殿下两年前在玉京城与少爷一见之后就动了情。
也动了心。
在追命看来,这便是家主命他前来越国保护她的主要原因!
少爷的女人!
那当然不能出半点差池!
对于这位公主殿下,追命也保持着足够的距离与足够的尊敬。
但她此刻说喝了她的酒接下来就跟她走……
“就算是没喝殿下的酒,在下也会跟着殿下走!”
赵晗月心里有些异样。
她现在知道了乔子桐是李辰安的父亲,也知道了乔子桐就是归园的主人。
而追命就是乔子桐派来保护她的。
这究竟是李辰安的安排呢……还是乔子桐别有所谋?
比如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但她转念一想,自己有什么值得监视的呢?
那便是李辰安的意思了!
少女有些羞涩。
忽然觉得还是应该把那支笔留在身边。
沉吟三息,赵晗月没有说跟她去何处,反而问了追命一句:
“现在辰安的身边究竟有几个女人?”
追命一怔,掰着指头一数:
“在下知道的就有……萧姑娘、钟离三小姐、天音阁阁主夏花姑娘、宁楚楚……还有就是吴国的沁公主了。”
“至于别的,在下来了越国就不清楚了。”
赵晗月微微一怔:“天音阁阁主?她也在辰安的身边?”
“回殿下,她在少爷身边有些日子了。”
“哦……”
赵晗月心里有些失落,又过了片刻才将这件事放在了心底。
毕竟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而自己与李辰安……真正是八字都还没有一撇。
正事要紧。
收敛了心绪,赵晗月又抬起了头来。
视线变得坚定。
“那就收拾一下,半个时辰之后随我出一趟远门。”
“……去哪里?”
赵晗月转身,抬步:“上刀山!”
【好吧,本命年真不顺利,我又重感冒了,晕乎乎码这一张,主要是告诉书友们一声……真的抱歉!】
第九百三十三章 初秋 九
越国京都四风城。
就在国子监的对面有一条颇为幽静的巷子。
巷子名叫桂花巷。
恰是桂花飘香时节,走在这桂花巷子里,扑面而来的便是浓郁的桂花香味。
就在这桂花巷的东头有一处三进院落。
院子里有一颗整条街巷最大的桂花树。
它便是越国大儒韦玄墨的家了。
此刻夜已深。
街巷里早已没有了行人。
只有树上的桂花偶有那么几粒悄悄的落下。
但韦玄墨后院的那颗桂花树下的凉亭中,却依旧亮着一盏灯。
灯下坐着两个人。
那张石桌上摆着几碟小菜,还有一壶酒。
酒,依旧是越国极为难得的画屏春。
画屏春并没有卖到越国,就算是在宁国也是极为有限。
在越国能够喝上画屏春的人,自然非富即贵。
韦玄墨虽说是越国大儒,但他并不富。
弟子赵晗月倒是孝敬给了他一坛,他却并不舍得喝,而今那坛酒依旧放在他房间的床下藏着,他希望等到自己的兄长回来再拿出来请兄长喝一杯。
所以这桌上的这坛画屏春并不是他的。
而是乔子桐带来的!
菜也是乔子桐带来的!
韦玄墨看了看那酒坛子,又抬眼看向了乔子桐,“你喝这酒给银子么?”
乔子桐微微一笑,拍开了泥封,倒了两碗酒递了一碗过去,“虽说是我儿酿的酒,可我还没见着我那儿子……喝酒也是要给银子的!”
韦玄墨耸了耸鼻子,咽了一口唾沫,端起酒碗来呷了一口。
闭嘴。
眯眼。
过了三息才将那一口酒咽下。
他砸吧了一下嘴,“好酒!果然是真正的画屏春!”
“你真就不急着去宁国与你儿子相认么?”
“他那么优秀!”
“你呢……你也好不容易才寻到了他,老夫怎么想都觉得你与他相见,比留在这越国更重要!”
乔子桐未置可否。
他一捋下巴的那一缕短须,淡然说道:“毕竟近二十年没有见了,再多等个一年半载也无妨。”
韦玄墨眼里有些疑惑,却没有追问。
他又喝了一口酒,放下酒碗,沉吟三息,低声问道:
“既然皇上已无法救治,六皇子毕竟比不上你那儿子……按照老夫对六皇子的了解……”
顿了顿,韦玄墨斟酌了一下,又道:
“皇上认为太子软弱,认为四皇子野心太大……老夫都教过他们,对他们的了解多少知道一些。”
“其实老夫倒是以为四皇子继位反倒是最好的,虽说他与禅宗有些往来,但禅宗毕竟是越国国教,国教与皇帝之间能够无间,这也是一国之幸!”
“但六皇子……他之品性……”
韦玄墨摇了摇头,没有说出他的结论。
但这一结论却已很是明白。
乔子桐依旧带着微笑,他看了看韦玄墨,“这就是你决意离开越国的原因?”
“不看好六皇子登基之后的越国?”
韦玄墨面露一丝苦笑,“老夫毕竟是越人,终究是希望越国能够国泰民安……”
“此去宁国,一来有兄长之建议,老夫也想看看宁国究竟会不会如兄长所说的那般变化。”
“也就是看看你儿子究竟会将宁国带至一条怎样的路上。”
“这二来嘛……老夫就一文人,却也有自知之明。”
“在庙堂上,老夫没有多少话语权,在帝位的传承上……老夫更是不敢直言。”
“皇上圈禁了太子和四皇子,却偏偏没有将四皇子的母妃打入冷宫。”
“谋反这个罪名可是大逆之罪!”
“便意味着四皇子不再可能在正常的情况下翻身。”
“但韵贵妃无事,那么大将军府就没事!”
“皇上将大将军韩三武调至东北边境,由头是以防大荒国犯边……在老夫看来,这便是给四皇子留下了一把锋利的刀!”
“六皇子真登基为帝……那把刀若是向京都劈来,”
韦玄墨长长一叹,摇了摇头,“这是不是很荒谬的决定?”
“以至于老夫都怀疑皇上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
乔子桐默默地听韦玄墨说了这么一通,他忽的一笑:
“皇上中的是毒,虽说那毒已无解,但脑子却还没有坏。”
韦玄墨疑惑的看了一眼乔子桐,“那么你是怎么认为的?”
乔子桐没有回答,反问了一句:
“晗月公主殿下你觉得她会不会真的去刀山?”
韦玄墨点了点头:
“可别小看了晗月公主!”
“她虽说对你儿子一往情深,但在国家存亡这种大事上,她比谁都理得清楚。”
乔子桐顿时就笑了起来:
“那就对了。”
“……所以你让我告诉她的那些话,就是你希望她去刀山?”
乔子桐沉吟片刻,低声说道:
“对,我希望她能上刀山,能将刀山上藏着的那些刀都借来!”
韦玄墨俯过身子,极为担忧的问道:
“可越国会大乱啊!”
“大乱之后才能大治……”
乔子桐端起酒碗又喝了一口,又说道:
“至于我为什么会这么去做,你去了宁国之后,在玉京城见到了萧川庭,他会告诉你!”
韦玄墨一怔,“萧川庭?曾经墉国的那位制笔巨匠?他还活着?”
“当然!只是也很老了,我估计你能在花满庭的家里遇见他。”
韦玄墨深深的看了看乔子桐一眼,“若不是曾经你父亲救过老夫一命……老夫断不会帮你。”
“现在老夫已有了悔意,不知道你会将越国弄成个什么样子……但目前看来并不是一个美丽的样子!”
“所以老夫明日一早就得离开,不然……老夫担心会反悔,会入宫去将这一切告诉皇上!”
乔子桐也看向了韦玄墨,眼里却并没有警告,而是一片淡然平和。
“你在玉京城好生养老,你会看见的!”
“越国禅宗不灭,五毒教的余孽不除,越国永远不会变好!”
乔子桐的这简单两句话自然没有打消韦玄墨的疑惑,他又问了一句:
“老夫就弄不明白,你归园好好的做生意赚银子多好?你为什么要参与到越国的朝政中来?”
乔子桐抬眼看向了亭外的夜色,淡然说道:
“你就当我闲的无聊。”
韦玄墨深吸了一口气,过了片刻才极为认真的问了一句:
“为了让你儿子吞并越国?”
乔子桐端起酒碗又喝了一口,摇了摇头,“你不是说晗月公主既有胆识也有智慧么?那么你认为晗月公主登基为帝……如何?”
韦玄墨大惊!
“……她是公主!”
“女人,怎可登基为帝?!”
乔子桐放下酒碗,也看着韦玄墨,也很是认真的问了一句:
“女人,为什么就不可为帝?!”
韦玄墨面色顿时一变,这一瞬间他似乎看明白了许多!
“……六皇子身边的那个霍、霍亦归,是你安插在他身边的人?”
第九百三十四章 初秋 十
六皇子赵伦尚未入主东宫。
但就在前些日子,越国丞相乔子桐向国子监推荐了一个人。
此人就是霍亦归!
此人被任命为国子监学正,倒不是多大的一个官儿。
但偏偏这人没过多久就成为赵伦的门客——
太子和四皇子被圈禁之后,越国能够继承皇位者,除了二皇子赵广之外,便只剩下一个六皇子赵伦。
二皇子赵广依旧在其封地为王,皇上病入膏肓也未曾将他召回京都,那么很显然六皇子赵伦就是皇上选定的未来的皇帝了。
按照惯例,皇上并没有驾崩,那么这位皇位的继承者,便会入主东宫,谓之太子!
现在皇上尚未下旨,但东宫之筹备却需要提前进行。
故而,赵伦府上而今已有了几个门客,这些门客皆是朝廷官员,他们便是未来东宫的属官。
对于那些门客,韦玄墨都知道,毕竟他依旧是六皇子的老师。
唯有对那位新来的霍亦归不了解!
他原本以为乔子桐辅佐越皇,便是为了将曾经太子一系和四皇子一系的官员清洗,从而让六皇子赵伦登基的时候少一些羁绊。
让赵伦成为皇帝之后,能够不被那些势力所束缚。
乔子桐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他与六皇子赵伦之间的关系已很是亲密,甚至赵伦已对他言听计从。
但现在,乔子桐却说出了这么一番话!
倒不是韦玄墨对赵晗月的品行有所担忧,而是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女人为帝的先例!
女人,终究是要嫁人的!
嫁了人,生的孩子便随夫家。
如果赵晗月成为了越国的皇帝……她是嫁呢?
还是娶呢?
她生的孩子难道还能跟着她姓赵?!
她再将皇位传承下去,这越国还是赵氏的越国么?
这岂不是乱了套?
岂不是惹天下人笑话!
“你……”
韦玄墨顿时面色漆黑。
他觉得这酒再没有滋味,觉得自己胸口堵得慌,觉得自己这是中了乔子桐的套。
他陡然站起。
“乔子桐!”
“……老夫明白了!”
乔子桐抬眼看向了韦玄墨,“你明白了什么?”
“你,你乔家,乃大离帝国的一个分支!”
“你这么多年的隐忍,不过是等一个机会!”
乔子桐双眼微微一眯,“那么你认为我在等一个什么机会?”
“等宁国的那些人……比如钟离府的樊桃花,比如花老大儒,也比如皇城司的长孙惊鸿等人将你儿子扶持上位!”
“你一直知道广陵城李府的李辰安就是你儿子!”
“李辰安能有如此才学,不仅仅是李文渊的教导,想来也有你乔家大院在背后的功劳!”
“但为了你的目的,你却让李辰安在广陵城装傻十七年!”
“而后,他才借风而起,在你归园的一番暗中布置之下推翻姬泰,让李辰安在短短时间一跃而成宁国的摄政王!”
“只是你应该没有料到李辰安是个情种,他本可早两年登基为帝,却偏偏远走江湖去了吴国!”
“但现在,他再返宁国,立志登基为帝,而你却偏偏不回宁国……还意图让对李辰安一往情深的晗月公主登基为帝!”
“我且问你,若晗月公主真成了越国的女皇,她若是要嫁给李辰安……这越国,是不是你为她准备的嫁妆?”
乔子桐默默听着,当韦玄墨的这番话说完之后,他看了韦玄墨足足十息。
忽的展颜一笑:
“你知道的太多了!”
他拍了拍手,从黑暗中走出了一个背着一把长刀披着一头长发的青年。
“小刀,带韦老先生去宁国玉京城,现在出发!”
韦玄墨猛的瞪大了眼睛,却还来不及发出一声呼喊,乔子桐忽的伸手,一指点向了韦玄墨。
韦玄墨两眼一黑,小刀伸手,一把将韦玄墨抱起。
“小刀,”
“家主还有何吩咐?”
“一路照顾好他……到了玉京城之后,将他交给花老先生。”
“属下遵命!”
“去吧……”
小刀向乔子桐躬身一礼。
他背着长刀,抱着韦玄墨走出了这处桂花飘香的院落。
门口有一辆马车。
这辆马车星夜离开了四风城。
同在这时候,皇宫的后门也有一辆马车离开。
架车的是追命。
马车里的自然就是赵晗月了。
乔子桐依旧呆在韦玄墨的院子中,独自一人喝着酒,吃着菜,嗅着桂花的香味。
他觉得这桂花的味道没有梅花好闻。
他想起了玉京城的梅园。
想起了曾经在梅园里与云安郡主的美好时光。
他的眼里露出了一抹温馨。
于是,他又想起了那个未曾谋面,却早已了如指掌的李辰安……
这样的秋夜,李辰安会在做什么呢?
他端起了一杯酒,举头望向了夜空中那些璀璨的繁星。
忽的低声吟诵了起来。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秦汉究竟是何物?”
他嘴角一翘摇了摇头,起身,一声叹息:
“百姓若不苦,帝国如何复兴?”
“终究是个书生!”
他抬步而去。
身后不远处跟着一个穿着一袭黑衣的姑娘。
他忽然止步,转身,看向了那个姑娘。
“小仙,”
“属下在!”
“你去为我杀两个人!”
“何人?”
“简冼和仲孙谋!”
……
……
临水城。
提督府。
夜已半,星光愈发璀璨。
提督府南院,程依人穿着一袭红色的长裙,手里握着一条马鞭,抬眼看了看坐在对面的钟离秋阳。
少女的心里在突突的跳。
毕竟今儿个早上,西门外那马车的剧烈震动令她的春心也愈发萌动。
离开京都来到这临水城,转眼已一年余。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自己谨记着爷爷的教诲,在钟离秋阳的面前表现得极为温柔。
再也没有用手里的鞭子抽过这家伙!
只是这家伙似乎不开窍啊!
这两人坐了个把时辰了,茶都喝了两壶了,将我叫来却不做点正事……
这个榆木脑袋,看来自己得主动一点才行!
程依人眼里波光流转,她朱唇轻启:
“秋阳哥哥……”
钟离秋阳忽的打了个寒颤,“啊,”
“哥哥,时候不早了,李辰安不是说明儿个还有许多事么?”
“……对,那、那我这便去歇息,你、你也去歇息吧。”
说着这话,钟离秋阳起身,程依人顿时杏眼一凝,将本姑娘从马厩叫来枯坐个把时辰结果你要自己去睡觉?
“等等!”
钟离秋阳止步,程依人握着鞭子站了起来。
“哥哥,”
钟离秋阳一哆嗦。
“你说……李辰安他们这个时候在做什么呢?”
钟离秋阳一滞,夜空中有箫声传来。
“谁在吹箫?”
第九百三十五章 初秋 十一
那箫声颇为哀怨。
吹箫的自然是夏花了。
但听她吹箫的,却没有李辰安。
这家伙,去了前院!
前院是阿木他们,也不知道这大半夜的他不睡觉跑去前院找那些男人做什么!
萧包子不懂音律,却偏偏能够听懂夏花这箫声中的如深秋一般的寂寞。
她倒是听得很认真,直到夏花一曲吹完,直到夏花一声叹息将那杆箫又别在了腰间。
她那双细长的眼忽的一亮!
“花啊,姐姐虽说听不懂,但姐姐却看得懂!”
夏花一怔:“姐姐看懂了什么?”
萧包子俯过身子,神神秘秘的低声说道:“姐姐倒是以为,你吹箫这姿势挺好!”
夏花听不明白,便愈发好奇。
宁楚楚也看向了箫包子,心想吹箫不就是……她的脸蛋儿忽的一红,顿时吃吃的笑了起来。
钟离若水咬了咬嘴唇,似乎也明白了萧包子话里的意思。
她瞅了一眼萧包子,“萧姐姐,那哪里行?”
萧包子眉飞色舞,那双细长的眼里满是睿智的光芒:
“我倒是觉得行……大道万千,皆需人去探索罢了。”
“就如晚归山里的那条路一样。”
“晚归山里本没有路,后来有了晚溪斋,有了人,走的人多了,自然就有了许多的路。”
“从武学上讲,这便是开创。”
“那些武学秘籍可不是自古就有的,还不都是那些先贤们天马行空敢于探索凝聚而成的智慧?”
“箫这个东西也一样,想来很早的时候也并没有箫,只是偶有人这么一吹,才发现箫竟然能够发出如此美妙动听的声音,于是这世界便有了箫,也有了曲,有了吹箫的人!”
“箫既然能吹……”
萧包子打住,看着夏花便咧嘴笑了起来。
夏花毕竟是个黄花闺女,她依旧不明白萧包子这番话的意思,只是觉得萧包子的笑里有些猥琐的模样。
“姐姐此话极有道理,只是……只是这和你刚才说的吹箫的姿势挺好有什么关系呢?”
萧包子眉梢一扬,“妹妹,思路要打开来!”
“比如你练的天魔功,本该凝聚天魔相,可你凝聚的却是他的模样,还不是一下子就跨入了半步大宗师?”
“所以天魔相究竟是什么并不重要,同理,吹的是什么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种探索的精神,还有就是……就是在探索之后所得来的那种、那种愉悦与满足!”
宁楚楚顿时就瞪了萧包子一眼,看向了夏花,“可别听萧姐姐的,那样……那样……”
萧包子也看向了宁楚楚:
“我说的哪里不对了?”
“譬如登山,走前山或后山皆能到达山顶,还可看不一样的风景,这有何不妥?”
“你我皆未曾尝试过……可指不定夏花妹妹那一吹之后,那箫声响于云端之上……这才是真正的天籁之音呢!”
顿了顿,萧包子忽的脸蛋儿一红低声又说了一句:
“也不知道吹那箫会发出怎样的声音?”
宁楚楚哑然。
钟离若水目瞪口呆。
夏花依旧迷茫,不明白这天籁之音该如何在云端响起。
然而宁楚楚也不好解释。
钟离若水却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李辰安回到了这院子里。
萧包子起身,“你若不解,问他,他或许知道……我困了,睡觉去!”
宁楚楚和钟离若水也站了起来,“他回来了,你便给他吹一吹!”
箫声没有再起。
夏花终究没有问出口。
倒是隔壁,那鞭子的声音响了几次。
颇为凌冽。
还伴随着几声兴奋的嘶吼。
那嘶吼却不刺耳,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听上去……
仿佛在策马狂奔!
却不是奔命。
而是一种、一种在蓝天白云之下,一望无际的辽阔草原之上的……快意。
和写意!
夏花回到了房间,摸着这支箫,久久无法入眠。
她摸着摸着……
忽然心肝儿一颤,她似乎摸出了箫包子那话语中的意思!
……
……
李辰安自然不知道昨夜里夏花失眠了。
他依旧早起。
在院子里打了一趟拳,射了几把飞刀,而后才洗漱了一番,没有等钟离若水四人,他独自出了院子,带着阿木四人向饭堂走去。
钟离秋阳已在饭堂中。
面色有些疲倦。
李辰安左右望了望,没有看见程依人,于是他走了过去,拍了拍钟离秋阳的肩膀,低声问道:
“昨儿晚……是不是太狂野了一些?”
钟离秋阳顿时羞愧垂头,也低声说道:“我万万没有料到,她、她竟然喜欢那样!”
李辰安打量了一下钟离秋阳,“真用了鞭子?”
钟离秋阳点了点头。
“疼不?”
“不知道!”
“……不是抽在你身上么?”
“不是,是抽她!”
李辰安顿时瞪大了眼睛,“……好吧,可算是摘到了这朵花。”
钟离秋阳沉吟三息,“没摘到!”
“……不是你在叫么?”
钟离秋阳羞愧垂头,“她说,抽在她身上,得疼在我心上,我只好叫了。”
李辰安哑口无言。
他又拍了拍钟离秋阳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道:
“真爱啊!”
“好好珍惜。”
“下手别太重……吃饭!”
古人的花活还是挺多的,李辰安忽然觉得到了京都之后应该去青楼里仔细的探访一下。
处处皆学问。
或许那些楼子里就有许多值得自己学习的知识。
多了解一些,也不枉自己在这世间走一趟。
钟离秋阳自然不知道李辰安在想什么,他仅仅是觉得这事儿太尴尬,尤其是在这样沉闷的气氛中。
“呆会去悦来客栈?”
“嗯,”
李辰安拿了个馒头啃了一口,“你不用陪我去了,你去一趟邹府,代我请邹家老太爷中午在知味轩一起吃个饭……”
“我请他。”
钟离秋阳顿时一惊,李辰安此举,定然会将邹家的声望提高三层楼!
作为宁国的摄政王,即将登基的皇帝,他这么做……
“要不就由我出面请他?”
李辰安伸长脖子将这黑面馒头给咽了下去,“不,我请。”
“而今宁国的商业倒是渐渐有了起色,但工业……所谓工业,就是那些匠人们各自所擅长的行业,也就是许多人所认为的奇淫技巧的那些东西。”
“这一块在我看来还极其落后。”
“这便需要调动这些手工业者的积极性,让他们敢于创新,敢于求新,也敢于去探索。”
“这是属于科学的范畴!”
“是社会发展与进步的根基!”
“借着这造船之事,我的目的就是为了鼓励这些手工业者,也是为了让国家的所有人重视手工业者,尤其是朝廷的官员与商人,甚至那些学子们!”
“就这么定了。”
李辰安起身,抹了抹嘴,“若有你认识的商贾名流,也可一并请来。”
“另外……你那叫声挺销魂的!”
钟离秋阳:“……!”
李辰安大笑出门。
出门就撞见了一个人!
他是秋八楼!
第九百三十六章 初秋 十二
在从吴国回宁国的途中与秋八楼相识。
又因为这秋八楼的老师是阿木的父亲秋尘,而李辰安与阿木又情如手足,有了这样的关系,李辰安一路与秋八楼有过一番颇为深入的交谈,彼此自然早已熟悉。
对于李辰安而言,这秋八楼是一个很有才学的青年。
当然这个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这个青年还很有理想抱负,而他的身上却并没有那些书生的清高之气。
在同行的那段时间里,李辰安心里已有了计议。
本打算让这秋八楼去参加一下今科秋闱,而后就先放在身边,先当一段时间的内阁校理。
主要是熟悉一下朝政,也熟悉一下自己的行事风格等等。
而后再外放出去,去北漠道从县令开始。
在安南道分别之后,秋八楼本应该随沁公主去往京都。
而这个时候,他自然应该在京都才对!
“你怎么到这来了?”
秋八楼眉宇间的那么紧张这才舒展开来少许。
他拱手一礼:“在去江南道的途中,我得了恩师托人送来的一封信。”
李辰安一听,扭头看了看阿木,秋八楼的恩师自然就是阿木的父亲。
他本以为秋八楼前来送这一封信是秋尘秋老先生给阿木的,却没料到秋八楼又道:
“恩师说此事颇急且很重要,需要弟子亲自送到你的手上!”
“给我的?”
“正是!”
秋八楼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递给了李辰安,李辰安接过一看——
信封上写着:摄政王亲启五个字。
离开归园的时候,秋老先生与吴国长公主吴雯同阿木告别之后便结伴而去。
不知道去了何处,只是说过些日子会去宁国与阿木团聚。
对于秋老先生的身份,他也听母亲说起过。
他是越人,曾经还是越国枢密院二院的院正。
只是他早已退出了枢密院,在白鹿书院当了几十年的教书先生。
母亲说这位秋老先生也是一位奇人!
他是极为专业的谍子!
甚至归园的暗夜卫创立之初母亲还数次去问询过他的意见!
涂二先生将秋尘的建议和皇城司的方式糅合在了一起,这才训练出了一支并不出名,却偏偏极为严密并拥有极高效率的暗夜卫。
这老人这么急着让秋八楼送一封信给自己……
李辰安拆开了信封,取出了信纸。
这是一张极为普通的纸。
纸上却有一笔很漂亮的字。
字不多。
就短短五句话:
“隐门圣子或早已出世,当在二十上下!”
“宁国之东有东离岛,越国之北有刀山,山下有一江,名离江。离江水长,源自大荒!”
“越皇垂危,禅宗若动,越国必乱。”
“越国乱,刀山定有刀出。离江无刀镇守,恐有千帆从大荒而来,越国大厦将倾!”
“另……奚帷恐依旧活在人间!”
李辰安眉间紧蹙。
对于那什么隐门圣子或早已出世他并不关心,因为只要老百姓的日子过得舒适,无论那圣子宣扬怎样的法道皆无济于事。
没有人吃饱了饭会去冒着诛灭九族的危险造反!
这是人性!
对于第二句话……
秋八楼显然不会写废话,那么这句话的指向便很明确。
都有一个离字。
那就与曾经的大离帝国有关。
东离岛而今被怀氏的族人占据,而自己当下正在做的这一切便是将东离岛给收回来。
至于怀氏与那大离帝国有什么关系这也不重要,反正迟早得将其剿灭。
而越国的那条离江发源于大荒国……
大荒国的宇文峰据说就是大离帝国的某个势力扶持起来的,但宇文峰建立了大荒国还会听从于那些势力的话么?
这第三句……越皇病重这事他已知道,而越国内部并不稳定,他同样也知道。
父亲正在越国为相,母亲说父亲就是为了防止越国之乱的战火烧到了宁国。
但父亲并不是越国的皇帝,他恐怕无法控制越国的国教禅宗的所作所为。
在越国,国教的权势极大,信徒众多。
而唯一能够压制禅宗的越皇而今躺在了床上,这禅宗如有异心,扶持一个傀儡皇帝,那么禅宗的地位将会变得更高!
皇权,或将置于禅宗之下!
而第四句话他就有些不明白了。
越国乱,刀山必有刀出……
李辰安抬头看向了阿木:“你知道越国的刀山么?”
阿木点了点头:“刀之祖地!”
“牧山刀的刀法便传承至刀山。”
李辰安一愣:
“……怎么江湖中没有听过?”
“因为刀山并不是一个门派的名字,它的名字叫风云楼!”
李辰安又是一愕,思量三息:
“这风云楼的名字也没听说过!”
阿木看了看李辰安,脸上的神色依旧肃然:
“师傅说,刀山屹立于离江之畔不知多少年,而风云楼也存在了不知道多少年!”
“风云楼是不出世之地……其实门下也有弟子行走江湖,只是从风云楼里出来的人极少,也都极为低调,也从不打着风云楼的名头。”
“而今江湖中只知道牧山刀,反而极少有人还记得有一个更有底蕴的风云楼了。”
王正浩轩这时也看向了李辰安,脸上是一抹兴奋之色。
“师傅将那地方形容得有如仙境,说楼在云之上,仿佛可接天!”
“夜夜晴空,那满天的星辰似乎距离很近,似乎伸手可摘……听起来至少比吴国洗剑楼上的星辰更近一些。”
“师傅还说那地方女弟子挺多!”
“啧啧啧,想想抗着刀的女弟子……在那璀璨的星空下舞刀,那岂不是如嫦娥仙子一般么?”
“我极想上刀山去看看,去做那吴刚!”
阿木顿时就瞪了王正浩轩一眼,那张刀削般的脸极为严肃的说道:“小师妹不就是咱牧山刀的女弟子么?!”
王正浩轩一噎,脖子一硬,“我带着小师妹去风云楼不行么?”
阿木呲笑一声:
“……隐世?”
“小师弟啊,那刀山上,可没有狗!”
王正浩轩顿时哑然,过了片刻摇了摇头,垂首道:“那还是不去了!”
终究还是狗赢了。
李辰安听他们这么一说大致明白了秋老先生的这第四句话的意思——
看来刀山上的风云楼还有着守卫越国北方一隅之责任。
大荒国可乘船沿离江而下直达越国的北境。
而越国内乱,风云楼便极有可能下山平乱——
这恰好给了大荒国一个最好的机会!
莫非这就是宇文峰一直按兵不动的原因?
如此看来这风云楼的力量是不容忽视的。
只是这事儿和自己并没有多少关系。
甚至越国吸引了大荒国的武力,这反而给了宁国一段休养生息的好时机。
但秋老先生却在最后说了一句奚帷恐依旧活在人间……
李辰安抬头。
秋日的阳光洒在了他的脸上。
他的眉间却仿佛有阳光也照不进去的一抹幽暗。
第九百三十七章 初秋 十三
花老哥说奚帷早就死了。
就死在上车侯府满门被灭的那个晚上……也就是自己的外公家里!
上车候卢战骁,他灭了墉国!
而墉国,是奚帷的故国!
奚帷是个文人,按说文人当最重风骨,他所做之一切当为墉国复仇才对。
他似乎是这么做的。
比如想尽一切办法扶持姬泰掌权,让宁国的实力倒退了二十年!
比如用他的思想去描绘一个美好人间,让许多的人追随他,为那遥不可及的理想去与皇权争斗。
他这也算是开启了许多人的智慧,递给了许多人一把刀,挖掘了宁国本该灭亡的坟墓。
无论是花满庭温煮雨还是樊桃花,或者长孙惊鸿,甚至是卢皇后……他们这些人,心底是对皇权不满的,这才有了两年前的那一场京都之变。
而自己,反倒是成了这场斗争的最大得利者。
李辰安眉间深锁,这里面最难解释的一点就是卢战骁是奚帷最直接的仇人!
可花满庭却说奚帷那时候选中了卢战骁,希望卢战骁能够推翻宁国,希望卢战骁能够建立一个全新的理想国度……
李辰安豁然一惊——
上车候府满门被灭!
奚帷借了昭化皇帝的刀已经为墉国报了灭国之仇!
甚至宁国而今也已名存实亡!
因为宁国虽然还是叫宁国,但宁家的天下已经易主!
奚帷的目的,事实上也早已达到!
那么他死在上车侯府这个消息,便极有可能是假的。
他掩人耳目而遁!
和自己在西山之巅假死而遁有异曲同工之处。
他会去了哪里?
这样的阴谋家很难去南山耕田,他们喜欢将这世界玩转在自己的股掌之间,那便是他们内心的满足感。
李辰安忽的打了个寒颤。
拥有超越千年的知识,并不意味着就真能斗得过这样才智极高的古人!
他忽然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乔子桐!
他也是墉国的人!
还是有大离血脉的人!
更是奚帷的学生!
而母亲却是上车侯府的云安郡主……
李辰安眼睛微微一眯,他发现自己对乔子桐的了解太少!
两年前入京都,在皇城司倒是听长孙惊鸿说起过一些——
他说那位郡马乔子桐,他并无什么了不得的身世,就是一个穷酸读书人。
昭化元年春,那年倒春寒极为严重。
乔子桐入京都,准备参加那年的恩科,借宿在文昌庙,却差点给冻死了。
云安郡主陪卢皇后去文昌庙上香恰好遇见,于是将乔子桐给救了回去。
昭化二年恩科,乔子桐高中状元。
云安郡主大喜,求皇上下旨,招乔子桐为郡马,乔子桐许是感恩于云安郡主救命之恩,他放弃了入朝为官,就在梅园与云安郡主成亲。
王正金钟在梅园告诉自己,昭化三年冬,上车侯府满门被灭!
也是在昭化三年冬,卢皇后诞下一子,仅仅个把月,那孩子失踪,卢皇后缢吊而亡。
长孙大人大怒,皇城司尽出,杀了千八百号人,用那些人的血,将皇城司染成了漆黑!
这里面有个问题——
作为皇城司的提举大人,长孙惊鸿当知道乔子桐的身份!
毕竟墉国的乔家大院虽然低调,却也是极为有名的存在。
就算初时没有关注,当云安郡主要和乔子桐成婚这消息传入长孙惊鸿的耳朵里的时候,他也应该查明乔子桐的身份才对。
可他向自己说的却仅仅是轻飘飘的一句穷酸读书人!
他为什么要隐瞒?
莫非那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李辰安不得解,只能先将这些疑惑放在心底,且等回到了京都再去好生了解一下那一段往事。
“走,上车,咱们去悦来客栈!”
“八楼,你一路辛苦,就与我同乘。”
……
……
三辆马车向悦来客栈而去。
秋八楼看了看李辰安脸上渐渐散去的阴霾,这时才低声问了一句:
“事情会不会比较严重?”
对于自己的恩师秋八楼是很了解的。
恩师已经多年不再关心世事,这并不意味着恩师就不知道这世间的事!
以前,他只是不将那些事放在心上罢了。
而今恩师找回了儿子,与长公主历经坎坷也总算是终得圆满。
而阿木就在李辰安的身边。
为了儿子,恩师终于还是关心起李辰安来。
那么这封信里的内容,肯定就极为重要。
淡定如李辰安这样的人都显露出了极为沉重的表情,那么说及的势态,当很是严峻。
李辰安没有否定。
他点了点头,悠悠一叹:
“这世界……乱七八糟的!”
“得好生理一理。”
“不过仔细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终究还是要看谁的拳头更硬罢了!”
李辰安没有说详情,秋八楼便不好再问,他只好默默的点了点头,说道:
“我们从安南道一路而行走的并不快,我倒是也留意了一下宁国的情况……”
“宁国的农人比之吴国的农人,确实过得更苦一些。”
“但好的方面是自从你让朝廷减免了一半的税赋之后,在与那些农人们的言谈间倒是能听到一些新的希望。”
“恩师曾经对我说,一个国家能否强盛,便要看施政者所行之方针。”
“而施政者的方针究竟是对还是错,这便要看国民之感受。”
“就算民之脸上有菜色,但只要他们有盼头,那菜色终究会消失,取而代之的便是洋溢在脸上的发自内心的欢喜……”
顿了顿,秋八楼又看向了李辰安,嘴角一翘:
“倒不是我要奉承你,你在宁国百姓心中的口碑……是真的很高很高!”
“我秋八楼极少佩服一个人,你算是其中一个!”
李辰安顿时就乐了。
“你这家伙……”
“沁公主怎样?”
“她可受得了这一路车马之苦?”
“沁公主并不觉得太累,每每歇脚她也会带着我去与那些农人或者商人们聊一聊。”
“她会在一旁安静的听着,我知道她听得很开心,因为她的眼里有光……只是她颇为担忧你,反而更害怕寂寞。”
李辰安沉吟片刻,“我们过两天就回京都,走玉广大运河回去,这样会更快一些。”
说完这话,李辰安忽然有了急迫的归意。
却不是回京都登基为帝。
而是那个仅仅见过数面,彼此并不太了解,却随着自己离开故土不远千里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的那个小姑娘!
在这样的一个社会里,自己就是她的全部了!
她为自己义无反顾。
那自己为她……也当加倍呵护。
说好的为她造一架织布机的,这事儿回去之后就得办。
马车停了下来。
已至悦来客栈。
第九百三十八章 初秋 十四
烟驼子正叼着那杆老烟枪站在柜台后面。
他嘴里吐着烟雾,那双老眼被烟雾熏得眯成了一条缝。
他正在一边翻着账本一边拨打着算盘。
这时候客栈大堂里的客人并不多,毕竟已至巳时,住在客栈里的那些商客们早已用了早餐出门去做各自的事了。
大堂里只有四个客人围坐在一桌正在煮茶。
尚未跨入悦来客栈的大门,李辰安便听见了一个声音传来:
“白老弟啊,你这想法自然是极好的。”
“只是那八福钱庄……那可是齐国公府所经营的!”
“咱宁国建国三百余年,齐府就经营了八福钱庄三百余年啊!”
“你白家的万贯钱庄虽说也有些底蕴,但比之八福钱庄……老夫说一句本不该说的话,相去甚远啊!”
“两年前那场京都之变,齐老国公可是坚定的站在了摄政王的后面,虽说摄政王取缔了咱宁国的五大国公府,但事实上人家齐府非但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反而比以往姬泰执政时期更得恩宠……”
李辰安站在门前看向了说话的那老人,那老人背对着他,并没有注意到李辰安的到来。
他摇了摇头又道:
“重建广陵水师,这是一个极为浩大的工程,朝廷所投银两那可是一笔天大的数字!”
“摄政王恐怕不太可能将那么多的银子寄存在你家的万贯钱庄……”
“不过你既然说了这话,那就等苏氏苏老哥到了临水城,老夫牵个线,你和苏老太爷聊聊,看看能不能通过苏老太爷给他儿子苏侍中苏大人去一封信。”
“毕竟摄政王对苏大人有知遇之恩,若是苏大人去摄政王面前为你家的万贯钱庄说上两句话……或许朝廷能分润一些银子寄存在你家的钱庄。”
“倒是不用多少,主要是你万贯钱庄能够求个名,这才是最大的益处!”
坐在那老者一侧的正是知味轩的老板白知味。
李辰安在临水码头远远看过一眼,脑子里有点印象,只是他倒是没有料到这位开酒楼的白老板家里竟然是开钱庄的。
此刻一听,他脑子里倒是多了一些想法。
白知味点了点头,冲着陈丁卯拱了拱手:
“陈老所言在理,晚辈也没敢去想将这一大笔银子都存入万贯钱庄,能够为万贯钱庄求个名,这已经是最好的了。”
“八福钱庄是不可逾越的存在,家父曾经也多次说起过。”
“家父说八福钱庄是一棵大树,咱们万贯钱庄就是这棵大树下的小草。”
“咱宁国很大,就做一些八福钱庄没有覆盖到的地方,或者八福钱庄不屑于去经营的地方。”
“万贯钱庄在江南道的生意这全靠白家本就是江南人氏,全靠那些商人们的捧场。”
“至于江南道以外的拓展……就尽量不要与八福钱庄起了冲突。”
“所以昨晚我思来想去,其实我是很担心此举会得罪了八福钱庄,若是齐国公府生气……这可就得不偿失了!”
“当然,我这想法也有些多余,毕竟摄政王日理万机,哪里有空来理会这点小……”
李辰安已带着秋八楼等人迈入了悦来客栈大堂的门。
叼着烟杆的烟驼子已抬起了头来,那双老眼在一股浓浓的烟雾中骤然一亮!
那抹从门外射入大堂里的阳光正好被李辰安等人挡住。
而坐在正对着大门的谢同举的视线已越过了陈丁卯的肩膀,他的目光里满是震惊,以至于他的嘴张得很大。
陈丁卯回头。
白知味扭头,坐在另一侧的刘瑞也抬起了头。
这一刻,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李辰安的脸上!
烟驼子心里自然是极为欢喜的,少爷来到了临水城,来到了临水城的悦来客栈,这便算是回家了。
他还没来得及将烟锅里的烟灰给抖掉好去迎接少爷,陈丁卯四人已齐齐站了起来,齐齐离开了那张桌子。
他们站在了李辰安对面。
四人惶恐中一撩衣摆尽皆跪了下去。
陈丁卯一声高呼:“草民、颍州陈氏陈丁卯,拜见摄政王!”
李辰安走了过去。
就在秋八楼的视线中,他弯下了腰,伸出了双手,将陈丁卯给小心翼翼的搀扶了起来。
“陈老,颍州陈氏可是受过先帝封赏的!”
“对于颍州陈氏曾经的义举,我李辰安极为佩服……”
“你们都起来,我真不喜欢这一套。”
对于李辰安的行为习惯,秋八楼倒是有些了解。
他知道这位摄政王确实与众不同,尤其是在礼仪上。
他不在乎这些所谓的规矩,他甚至能够和老农坐在门槛上随意的聊天。
这便是他的不一样!
这也是秋八楼所看见的宁国未来的希望。
但白知秋他们并不了解!
作为社会最底层的商人,有幸见到未来的皇上……这足以令他们万分惶恐。
他们哪里敢起来。
就算是陈丁卯,此刻脑瓜子也是嗡嗡的。
他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摄政王啊!
按照道理,摄政王出行,当有很大阵仗才对。
莫要说堂堂摄政王了,就算是颍州知府出行,那也是有锣鼓开道的!
可这位摄政王竟然就带着这么几个人悄无声息的到这悦来客栈来了……
对了,昨儿摄政王去临水码头不是也没带上几个人么!
可怜的老头,此刻被摄政王扶着手臂,听着摄政王对颍州陈氏的赞赏,他已激动得老脸通红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
李辰安又对白知秋三人说了一句:
“都起来,难道还要我一一搀扶的么?”
这话一出,白知秋三人就跪不住了,若是等摄政王搀扶,那岂不是不知规矩。
三人连忙起身,恭敬一礼:
“谢摄政王!”
李辰安摆了摆手:“你是知味轩的白掌柜?”
白知秋连忙又躬身一礼:“小人正是!”
“我中午在你知味轩请几个客人,还得麻烦你去张罗一下。”
白知秋受宠若惊,“小人这就回去!”
“且慢……”
李辰安看了看谢同举和刘瑞,“你们二人也是商人?”
谢同举连忙躬身回道:“小人谢同举,是这临水城的茶商。”
刘瑞也紧张的回道:“小人蜀州刘氏子弟刘瑞,前往京都在这临水城歇脚。”
“好,我现在没空,你们三人,中午同在知味轩一起喝一杯……白掌柜的也来。”
“没什么特别的,更不用拘谨,我也是做生意的,画屏春想来你们都知道,就是我的产业。”
李辰安握住了陈丁卯的那双老手,“不要拿我当什么摄政王,算是生意上的一些交流。”
“你们……你们继续喝茶,我办理一点事,午时在知味轩一聚!”
“白掌柜的,弄张大桌子!”
陈丁卯四人瞠目结舌。
李辰安已放下了陈丁卯的手,看了看烟驼子,抬步向悦来客栈的后院走去。
第九百三十九章 初秋 十五
陈丁卯四人目送着李辰安的背影消失在那扇月亮门后。
他们这才彼此对视了一眼,那眼里流露出来的是难以置信的疑惑——
摄政王要在知味轩宴请他们?!
他们是什么身份?
就算是陈丁卯,也不过是颍州陈氏的家主罢了。
虽说颍州陈氏在宁国有些名气,但终究是商贾之家。
虽说在历史上陈氏也出了不少子弟入朝为官,这让陈氏门第更加显赫,但这样的显赫也不过是在颍州罢了。
而摄政王却是宁国之王!
还是宁国未来的皇帝!
能与皇帝同席而饮……就算是百年前祖上因捐赠而受景华皇帝召见,也没有享受过如此待遇!
陈丁卯那张老脸依旧通红。
他的手甚至都有些微微颤抖。
因为刚才摄政王握住了他的手,他甚至还能感觉到摄政王那掌心里传来的温暖。
他决定这个把月都不洗手!
因为这可是一双沾染过龙气的手!
“白、白老弟,”
陈丁卯年事已高,这突来的惊喜让他有些缓不过劲来。
他抿了抿发干的嘴唇,老眼里是浓浓的期望之光,他又道:
“这、这是真的么?”
白知味咽了一口唾沫,又看了看那扇月亮门,“陈老,这、这好像是真的!”
“那我们还在这里等啥?赶紧去你的知味轩……!”
“好好好,今儿个知味轩不接客,可得弄一桌摄政王满意的菜品出来才行!”
四人中刘瑞最为年轻,不过二十来岁。
作为蜀州刘氏的子弟,他并不是刘氏的嫡长子,而是庶出。
蜀州刘氏主营的生意是丝绸蜀绣,这样的生意刘瑞是沾不了边的。
此行前往京都玉京城,他是为了去玉京城找远房表弟渝州向氏的向青云谋一个出路。
去岁向青云去了京都参加了秋闱,回信报喜,说金榜题名高中进士。
并没有外放为官,温首辅将其留在了京都,后来又回信说在内阁当值……
内阁!
那可是宁国最高议政之地!
这位表弟既然能在内阁当值,那官儿定然是不小的!
父亲带着一笔厚礼去了一趟渝州,求了向家老太爷给向青云去了一封信,想要给自己求个出路。
两个月前向家回了消息,让自己去京都找向青云。
却并没有说能够做些什么。
刘瑞这才离家而来,万万没有料到会在临水城遇见了摄政王!
更没有料到今儿个竟然能得到摄政王的邀请前去知味轩赴宴……
这令他极为惶恐。
他生怕自己言行举止有不当之处令摄政王生厌,给自己带来灾祸不说,万一再给家里带来祸事,那母亲的日子恐怕就更难过了。
他很想不去知味轩,但双脚却不由自主的跟着陈丁卯他们走出了悦来客栈。
他知道这也是个求之不得的天大的机会!
若是能在摄政王的眼里留下个影子……不,哪怕摄政王压根没看自己一眼,但今日与受摄政王之邀与摄政王同席这美事想来很快就会传出去!
那自己这就沾了摄政王的光芒,如此境遇可不是一段佳话那么简单!
自己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恐怕也会因此而名扬天下。
有了这名声,去了京都再有向青云帮忙牵个线搭个桥,指不定自己就能在京都谋一个差事。
倒不是求个官儿。
若能够给某个贵人当个随从或者账房先生,那就行了。
他刘瑞别的本事没多少,但做生意还是有几分头脑的。
如此一想,他的心里便愈发的迫切。
抬头望了望天空,方才巳时……还有一个时辰才至午时。
今儿个这时间似乎过得有些慢了。
……
……
悦来客栈后院。
烟驼子驼着背,将那杆烟枪拿在手里,原本习惯性的想要从那烟袋中取一撮烟叶来,想了想,他的手又放了下去。
李辰安坐在了后院的凉亭中,看着烟驼子微微一笑:
“抽了多少年了?”
“回少爷,小人抽了足足三十年了。”
“咳嗽不?”
“……就是早上起来会咳得厉害一些,那一阵子过了倒是不咳了。”
“哦,请坐!”
“谢少爷!”
烟驼子坐在了李辰安的对面。
他的脸上那些沟壑里都填满了喜意。
早已听说少爷和蔼可亲,昨日在西门外颇为凶险,倒是没有仔细的看过少爷,今儿个一见,少爷的那些举动彻底颠覆了烟驼子心里原本所想——
他没有料到少爷能够和蔼到如此境地!
那些商贾们虽说家里都颇为殷实,但无论如何也难以与归园的财富相比。
何况商人就是商人,而少爷,则是未来的皇帝!
少爷的身上没有丝毫富家子弟的味道。
也没有身为帝王的那种……那种霸道之气!
这算是好还是不好呢?
烟驼子不知道。
但身为一个江湖中人,而今主理这临水城的悦来客栈多年,他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终究还是觉得少爷的这种亲和挺好的。
至少自己坐在他的对面没有压迫感。
还极为舒适。
尤其是来自少爷的关心:
“你想抽就抽吧。”
“但每天还是少抽一点比较好。”
“悦来客栈的掌柜们,都是归园的老人了,也是我李辰安的亲人。”
李辰安煮上了茶,又看向了烟驼子:
“我希望你们能够活得更久一些,能够有那么一天,所有悦来客栈的掌柜们都能在京都齐聚。”
“你们为归园做出了卓越的贡献,我希望你们能够在京都养老。你们养老的银子将由归园来支出,我保证会让你们享受到一个最幸福的晚年!”
“我呢……我下了朝也能去你们的家中坐坐。”
“我希望我在你们的心里不是什么摄政王,也不是什么宁国的皇帝,我就是你们的少爷。”
“我们围坐一起,晒着这样的暖阳,喝着茶说着曾经的那些过往……”
这一刻的李辰安,在阿木等人的眼里似乎已不再是那个朝气蓬勃的青年!
他显得老气横秋。
那些言语就像这秋日里飘零的落叶一般,带着几分沉重飘落在了地上。
但这些话听在烟驼子的耳朵里,却恰好拨动了他心里的那根弦。
悦来客栈的掌柜,许多都是江湖中人。
许多这一辈子都没有成亲!
而今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老了,却并没有一个家。
在这样的秋阳下,多少会想一些后事——
老了,谁来服侍?
死了,何人来葬?
他万万没有料到少爷竟然已将这些事都安排好了!
而少爷的安排是如此的周全,令烟驼子彻底打消了顾虑,也令他对李辰安死心塌地!
“今儿个来见你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
李辰安斟茶,递了一杯给烟驼子。
又不作痕迹的问了一句:
“我父亲在越国,我与他尚未谋面,我其实挺好奇的,但不太好过多的问母亲。”
“你能否告诉我,说说我父亲是个怎样的人?”
【晨起,大雾,一年终一年始。祝所有的书友们,在新的一年里,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第九百四十章 初秋 十六
没有人知道那一天在临水城的悦来客栈里李辰安与烟驼子都聊了些什么。
因为就算是阿木他们,也被李辰安给支了出去。
在那处悦来客栈后院的凉亭中,只有烟驼子与李辰安二人。
二人喝了一壶茶,烟驼子填了三次烟!
一个时辰之后,李辰安才与烟驼子告辞。
他走出那后院的时候,秋八楼仔细的看了看,李辰安面色如常,没有丝毫异样。
烟驼子送李辰安至门口。
李辰安又语重心长的对他说了几句:
“找个忠心的人,培养一些时间。”
“将这悦来客栈交给他吧,明年秋,来京都!”
烟驼子躬身一礼:
“小人知道了……少爷保重!”
“嗯,少抽点,你的牙已经很不好了,京都好吃的很多,没有牙可只能看着。”
烟驼子笑了起来,露出了那一口熏黑的烂牙:
“那菜可得炖烂一点,京都玉京城悦来客栈的刀疤刘……少爷若是见着他,还请少爷代小人问他一句话。”
“什么话?”
“就问他……你在京都还好吗?”
李辰安一愣:“就这句话?”
烟驼子躬身,“对,就这句话!”
“……好!”
“时已午时,少爷还有约,去知味轩吧!”
“告辞!”
“少爷慢走!”
五人上了马车,烟驼子目送着三辆马车离开。
他又点燃了一锅烟,那浓郁的烟雾中,他的那双老眼不知是这烟熏的还是别的缘由变得有些红。
直到三辆马车消失在街头的转角处他才徐徐转身走入了悦来客栈。
站在那柜台前,他忽然冲着楼上吼了一嗓子:
“腊月……!”
“下来!”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揉着惺忪的睡眼从楼上懒洋洋走了下来。
“老头,这都没客人,你叫个啥?!”
烟驼子瞪了那少年一眼:
“从现在起,这客栈……”
烟驼子打量了一下这熟悉的客栈,又深深的吸了一口烟,那少年也瞪了烟驼子一眼:
“叫你别抽了!”
“你这样抽会死的更快!”
“不是说好了你要看着我娶媳妇的么?”
烟驼子咧嘴一笑,许是被这一口烟给呛着了,他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那叫腊月的少年连忙过来,一边给烟驼子捶着背,一边极为心疼的埋怨道:
“你现在咳嗽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张大夫不是早就告诉过你,若能及早断了这烟,你这咳嗽的毛病至多在冬日里会发作的厉害一些……”
“你这日夜不停的咳嗽,就没想过会吵到我和你未来的孙媳妇晚上办事么?”
“你不是一直想带曾孙子的么?”
“就你这身子骨,等我成了亲生了儿子,我担心你都抱不住了!”
烟驼子止住了咳嗽声,他抬起了头来,那双老眼看向了腊月。
“腊月啊,你不是一直想要当这客栈的掌柜么?”
腊月一怔,“你不是说你要守着这客栈守到死么?”
烟驼子拿着烟杆,那只要去取烟丝的手终究还是没有伸出去。
他抬步向柜台后走去,说道:
“老了……忽然不想守了。”
“从现在起,这客栈就由你来打理。”
“柜台后的这张凳子……你小时候就喜欢爬上去,现在也该你去坐了。”
“过来,你坐在这柜台后,比老头我更像掌柜一些。”
腊月没有过去。
他看向烟驼子的那双眼里满是疑惑。
因为他自幼被烟驼子收养,自幼就在这客栈里长大,他知道这客栈不仅仅是他的家,也是烟驼子的家!
今儿个老头忽然说出了这么一番话……
他这是要离开这个家了?
还是……
“老头,你告诉我,是不是你昔日的仇家找上门了?”
烟驼子咧嘴一笑,“我哪里还有什么仇家,我的那些仇家……早都死了。”
腊月更加疑惑,又极为认真的问道:
“莫非、莫非你知道自己这是活不长久了?”
“我怎么觉得你这话中仿佛在交代后事?”
烟驼子的手终究还是伸入了那烟袋中。
他取了一撮烟丝,仔细的塞入了烟锅里,又吹燃了火折子,点燃了烟锅里的烟丝深深的吸了一口,吐出了一条长长的烟雾。
这一次腊月没有阻止。
烟驼子这才说道:
“也算是交代后事,但不是老子就要死了。”
“那是为什么?找到相好的了?”
烟驼子乜了腊月一眼,“我要出去走走。”
“……这都老了去哪里走走?万一死在外面了怎么办?”
烟驼子又吸了一口,那烟雾从他的嘴里鼻子里缓缓的飘了出来。
“活了一辈子,在江湖中飘荡了一二十年……在这临水城的悦来客栈一呆,也近二十年。”
“人啊,一辈子就这么五六十年的光景。”
“你呢,也长大了,凭你小子的脑子要找个婆娘想来是不难的……若觉得难,床下有一袋银子。”
“拿银子砸她!”
“十两不够砸一百两!”
“一百两不够砸一千两!”
“这世间的女子,就没几个是用银子砸不晕的!”
“当然,也别忘记了练武。”
“也别忘记了经营好这悦来客栈!”
“我走了,你现在就是这客栈的掌柜了,记住我以前对你说的那些话……不要有异心!”
“守好了这客栈……就守好了你一辈子的富贵!”
烟驼子说完这番话,从柜台下面的一个抽屉里取了一本薄薄的账簿塞入了怀中。
他驼着背又走了出来,没有去楼上收拾他的东西,就这么向那大门口走去。
腊月极为惊诧的看着烟驼子那矮小的背影,脑子里愈发的疑惑,却并没有问。
因为他知道老头有故事。
那些故事在老头的心里藏了那么多年,恐怕已发酵,已酿成了酒。
老头离开这里去外面看看……恐怕是要去看他昔日的老友,和他们喝人生中最后的几壶酒。
他的眼眶渐渐还有些红。
但他的嘴角却露出了一抹笑意。
“老头!”
“嗯?”
“当年你用了多少银子才砸到了你的第一个女人?”
烟驼子脚下一滞,沉吟三息。
“老子是被女人给砸了!”
腊月哈哈大笑,“把你背都给砸驼了?那得多少银子?”
烟驼子的一只脚迈出了大门,阳光洒在了他的脸上。
腊月没有看见烟驼子脸上的那抹痛苦之色。
他只听见了烟驼子留给他的风轻云淡的最后一句话——
“谈钱不仅仅伤感情,还伤身体。多学学少爷……人间还是有与银子无关的真爱的!”
腊月撇了撇嘴,心想少爷……
少爷是谁都学得了的么?
单单一个诗仙,世间多少女子愿为他倒贴?
再来个宁国摄政王,未来宁国的皇帝……但凡那些女人不蠢,恐怕都愿意与少爷来一场风花雪月般的恋爱。
对了,少爷就在临水城。
“老头……你是不是去找少爷了?”
烟驼子背对着腊月摆了摆手。
他就这么驮着背走在了秋阳下,走到了临水城的老林酒铺子里与老林喝了一壶酒,而后离开。
老林也离开了他守护了十余年的酒铺子。
他驾着一辆马车,马车里坐着烟驼子。
二人就这么离开临水城。
却并不是向京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