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四十一章 不如意事常八九 一
临水城悦来客栈的那个驼子掌柜离开了,但悦来客栈的门依旧还开着。
只是那柜台后面坐着的不再是那个整天叼着一杆烟枪的糟老头子,而是变成了那个年前帅气的小伙儿。
老林酒铺子的老林也离开,老林酒铺子也还是开着的。
卖的依旧是价格低廉的散酒。
对于临水城而言,这二人的离开并没有引起街坊们太多的关注。
街头巷尾茶楼酒肆的人们所议论的只有一个人和一些事——
这个人自然就是摄政王李辰安!
而一些事……
譬如在昭化二十五年八月三十,摄政王李辰安于食味轩宴请了许多人!
其中有邹氏的老家主邹焕章。
这不奇怪。
因为摄政王要重建广陵水师,那自然是需要邹氏为其效力的。
但奇怪的是摄政王宴请了许多的商人和匠人!
“你们说……摄政王宴请颍州陈氏家主陈丁卯陈老,人家颍州陈氏毕竟曾经有一个忠义公的名头。”
一处茶坊里,就在这秋阳之下,一衣衫华贵的青年一手端着茶碗,一手叩了叩桌面,他看了看另外三人,满眼疑惑的又道:
“可在那日摄政王的宴请名录中,竟然有这临水城的茶商谢同举!”
“不是咱看不起谢同举!”
“谢家茶铺在临水城实在算不得什么,可偏偏他却能与摄政王同席……”
那青年自嘲一笑摇了摇头,“这谢家的祖坟上是冒了青烟啊,有此殊荣,想来接下来谢家的生意定会蒸蒸日上!”
他看向了坐在左首的一个中年男子,又说了一句:“董叔,你可得当心了,谢家的茶来自颍州陈氏,若是因此而成为了皇商……你这对手可就不再是对手了!”
“谢家茶铺打着皇商的名头,我看啊,咱整个江南道的茶市恐怕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叫董叔的中年男子苦笑一声,“这谁能料到呢?”
“谢家这是沾了颍州陈氏的光,我董家看来得做出一些改变了。”
坐在上位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此刻那老人微微一笑,俯首端起茶盏来呷了一口,这才缓缓说道:
“董安啊,不仅仅是你董家得做出一些改变,恐怕咱宁国所有的商人都需要做出一些改变了。”
董安一怔,望向了那老人,极为谦卑的说道:
“还请苏公赐教!”
这老人便是江南道苏氏家主苏明堂!
他昨日抵达了临水城,终究来晚了一步,摄政王李辰安已于九月初四离开。
时已过了五日,但临水城里关于摄政王的言语却依旧在继续。
甚至南来北往的商人还特意在临水城歇脚,专程去寻在临水城的友人详细的询问摄政王在临水城的言行——
这很重要!
这代表着未来宁国商业政策的方向!
这样的方向将决定所有商人在未来的举措。
究竟是扩大规模还是收缩经营?
摄政王更在意哪个行业?
要不要改变家族的产业?
或者布局得更广泛一些,比如去北漠道或者岭东道开拓新的市场等等。
苏明堂来临水城原本是希望能够与摄政王见一面,却没料到途中耽误终究晚了一天。
颇为遗憾。
但苏明堂并未沮丧。
因为他的孙女苏梦已快马而去——
摄政王并没有走水路。
当然苏明堂并不知道摄政王没走水路的原因是因为萧包子晕船。
他以为是水路船行速度更慢,摄政王急于归京都,故而依旧走的官路,苏梦便能很快就能追上。
孙女婿王正浩轩是摄政王的左膀右臂,儿子苏亦安还是宁国的门下省门下侍中。
有了这两层关系,他江南苏家只要好好经商便已无忧。
接下来摄政王将在京都举行一场别开生面的船运经营竞标大会……明日与陈丁卯同行去京都,想来也是能与摄政王见上一面的。
昨夜他已与颍州陈氏家主陈丁卯见喝过一台酒,对于摄政王那日宴请,他自然极为清楚。
“诸位,”
苏明堂放下茶盏,坐直了身子,老脸无比严肃的说道:
“摄政王在知味轩宴请之人有足足两桌计二十六人之多!”
“不仅仅有颍州陈丁卯这样的世家家主,也有如谢同举这样的小商户。”
“甚至还有那些你们平日里恐看不上眼的匠人……老夫指的可不是邹氏这样的大船匠,而是造纸的纸匠,烧窑的窑头,打铁的铁匠等等。”
“摄政王在知味轩向他们都敬了酒,言说他们这些工匠是宁国之宝!是……是促进宁国发展的关键力量!”
“摄政王离开临水城,便带走了足足三百余工匠。”
“当然,摄政王也勉励了商人们,言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希望所有的商人们在逐利的同时,一定要记住两件最重要的事!”
当苏明堂说到这里的时候,不仅仅是同桌的其余三人都瞪大了眼睛,周围许多的茶客此刻也都围了过来,一个个竖起了耳朵,目不转睛的看着苏明堂,想要知道知味轩的那场宴席摄政王究竟说了些什么话。
苏明堂一捋长须,望了望天边的夕阳,极为感慨的又道:
“摄政王高瞻远瞩啊!”
“他说……未来咱们宁国商人的舞台将会更大!”
“而今的宁国已与吴国通商,在不久之后,宁国还会与越国通商,甚至与那些蛮荒之国也会有商业的往来。”
“在这样的一个舞台上,别国的商品也将进入宁国!”
“那么咱宁国的商人就要未雨绸缪……首先就是必须重视生产力的提高……”
苏明堂扫了众人一眼,又道:
“所谓生产力,就是作坊生产的能力,也就是商品产出的多少。”
“这不仅仅在于用人的多少,更在于作坊里的那些机械更新换代的速度。”
“简单来说,就是重视工匠,改良机械。”
“摄政王说,科学技术才是第一生产力……”
“这话你们可以理解为更先进的机械才能决定更高的产量和更好的商品质量……大致是这么个意思。”
“摄政王告诫商人们的第二点便是产业的整合……这个比较复杂,简而言之就是让采购的成本更低,销售的价格嘛,这便看谁家的商品更具有稀缺性。”
“摄政王说市场是有其自己的选择的,优胜劣汰,未来十年,定有许多商人崛起,也有许多商人被市场淘汰。”
“所以呀,咱宁国的商人迎来了一个最好的最公平的机遇,谁能笑到最后……”
苏明堂微微一笑,起身,沉吟三息,才说了最后一句话:
“是到了我们这些商人改变思想的时候了,不然在那个未来的大舞台上高歌的……可就不是在座的诸位!”
苏明堂转身离去。
整个茶园依旧寂静无比。
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商客,此刻苏明堂的话还回响在他们的耳边,令他们在回味的时候心里忽的起了一股紧迫之感。
时代,似乎真的在改变了。
可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那未来的大舞台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没有人能够想象,只是觉得有些期待,又有些畏惧。
世间千年,多少辉煌的家族泯灭于历史的长河之中。
多少名不见经传的家族悄无声息的崛起成为一方巨擘。
这便是时势。
顺者昌。
逆者亡!
第九百四十二章 不如意事常八九 二
临水事了,李辰安一行于九月初三离开。
一路沿官路而行,六日之后至江南道万安州瑶郡的瑶山下。
车队前行的速度并不太快,距离广陵城还有十日车程。
又是晚霞染红了半边天。
李辰安的车队便在这里歇了下来。
站在一片金灿灿的稻田边,李辰安弯下了腰,手抚一穗沉甸甸的稻谷,脸上露出了一抹欢喜。
这里是江南。
是宁国最主要的粮仓。
这一路而行,他极少在城镇中停留,反而多在沿途所经过的乡村歇脚。
与一年前离开京都经过广陵城外的时候所见之境况有所不同。
广陵城外许多的村子都没有了人,田地自然全都抛了荒。
这是他最为担心的事。
但这五日之行,所见之田地却都耕种的极好!
再加之今岁算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江南道的秋粮丰收已成定局。
只是不知道广陵城外黄坪镇那边那些抛荒的田地而今可有人回来耕种……就算是有人耕种,就算是连年丰收,宁国的粮食依旧是不足的!
因为岭东道和北漠道的地里原因,这两个道的粮食产量极为低下。
宁国这二十来年,国库长期都是空虚的,根本没有多余的银子向吴国或者越国买粮。
百姓们要活下去,就只能吃粗粮,甚至在青黄不接的时候挖野菜、吃草根咽树皮。
这就是制约宁国人口增长的最主要的原因。
就当下境况,李辰安大力推行工商业,便是为了让商人们能够开设更多的作坊招募更多的工人,也是间接的让部分老百姓能够多赚几两银子。
虽说商业已有了好的苗头,但终究难以在短时间里覆盖至整个宁国。
受限的地方很多。
不仅仅是商人们固有的思维,还有这该死的路!
交通不畅,商品都难以运送出去,那些商人们怎可能去那些地方投资开设作坊?
所以,要解决宁国百姓的吃饭问题,短时间里这粮食终究还是得靠去别的国家买。
越国粮食的产量还在吴国之上。
但而今越国的形势并不安稳,要想从越国顺利买回粮食……
李辰安站了起来,望着天边的那片灿烂的晚霞,忽的想起了羊朵朵。
回到京都,是该给羊朵朵写一封信去了。
李辰安身后不远的地方站着两个戴着枷锁的人。
他们便是荒国第二鹰的统帅宇文谷和他的首席军师袁师。
身为阶下囚,这一路倒是没有受到什么折磨。
那囚车当然是不舒服的,宇文谷这些日子却发现那囚车坐啊坐的竟然也习惯了。
这一路李辰安从来没有审问过他们。
甚至一句话也都没有和他们说过。
对于生死,宇文谷并没有看破,他仅仅是认为李辰安此举不过是想要借着他来要挟堂兄宇文峰罢了。
不过这一路他倒是见到了李辰安的许多举动。
这些举动大大出乎了宇文谷的所料。
以至于他很多时候看着李辰安的背影都难以相信这人会是宁国的摄政王,宁国未来的皇帝!
和那些老农坐在田埂边聊天。
和那些商人和颜悦色说话。
甚至和街边的小商贩也能说上几句。
就连那些流着鼻涕的小屁孩儿,他竟然也能弯下腰亲切的问一句有没有上学。
这让他想到了那位堂兄,荒国的开国皇帝宇文峰。
当年从秀山部落起兵的时候,宇文峰对部下也极为亲切。
但随着横扫整个草原吞并一个个部落队伍渐渐壮大之后,宇文峰虽然依旧会出现在将士们的视野中,但他的身上似乎多了一股气息。
仲伯仲军师说那叫王者之气!
仲军师还说大将军乃天选之人,与常人自然有着区别,也让如他们这样的几个将军能够早些明白自己的身份,站准自己的位置——
这意思很简单。
那便是不能再如以前一样没大没小的以堂兄称呼,而要恭敬的称之为大将军!
也不能再如以前一样和大将军一同肆无忌惮的饮酒吃肉。
尤其是在大荒建国之后,堂兄成为了大荒国的皇帝,彼此的距离便显得更远。
仲丞相给他们又立下了一些新的规矩——
见皇上当下跪!
这是君臣之别!
更不可在皇上面前高声说话。
这是为臣之礼仪!
皇上赏赐方可接受,皇上不召,不可离开军旅半步!
这是为臣之规矩!
规矩……
曾经无拘无束的荒人,而今多了许多的规矩。
据说这便是来自中原的文明。
它叫儒家思想!
宇文谷不懂什么叫文明,什么叫儒家思想,只是觉得这些规矩真特么的麻烦。
但眼前不远处的这位宁国未来的皇帝,他似乎没有那么些规矩!
比如他身边的那几个与他年龄相仿的青年,从来没有见他们在李辰安面前下跪,甚至从来没见他们表现出小心翼翼的样子。
尤其是那个叫王正浩轩的!
他竟然偶尔还会拍一拍李辰安的肩膀!
按照仲丞相的话说,那可是至高无上的龙!
哪怕是龙须也是不可触摸的,何况是龙体了!
这龙……似乎很不一样。
就在宇文谷如此想的时候,李辰安已转过了身向他们走了过来,站在了他们面前,忽的问了一句:
“你们荒人的粮食问题是如何解决的?”
宇文谷一怔,这他不知道啊!
于是他看向了袁师。
袁师却别过了头去,心想老子知道也不告诉你!
可就在他别过头去的时候,双眼却猛的一紧,眼神里竟然露出了一抹恐惧——
他看见王正浩轩背着一把大刀正向他走来!
跟在王正浩轩身边的还有一个穿着一身白色长裙的漂亮姑娘。
那姑娘自然就是苏梦了。
王正浩轩牵着苏梦的小手儿正高兴着呢,却不料看见了袁师的那张脸。
也不知道为啥,看见这张脸王正浩轩就想抽他耳刮子。
“看什么看?!”
王正浩轩脸上的笑意陡然消失,他狠狠的瞪着袁师,凶神恶煞的又道:
“信不信小爷将你最后那几颗牙给拔了?!”
袁师一哆嗦,连忙收回了视线,他咽了一口唾沫躬身对李辰安说道:
“这事……老夫略知一二。”
王正浩轩又是一凶:“老什么夫?”
“站在你面前的是宁国诗仙!是宁国的皇帝!”
“你个老贼,还敢在咱们皇上的面前自称老夫?小爷这就拔了你的皮!”
袁师双腿一软,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他的面色刷的一白,“小人、小人万死!”
王正浩轩顿时乐了,苏梦却扯了扯王正浩轩的手,低声问了一句:
“咋这么凶?”
“……这老家伙是叛徒!身为宁国的人,却去做荒人的狗。”
“哦……”
苏梦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袁师,补充了一句:
“既是狗,当烹!”
第九百四十三章 不如意事常八九 三
李辰安这时也看向了苏梦,脸上带着一抹惊诧。
果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位苏梦姑娘娇滴滴的模样,偏偏说出了这么一句应景的话。
这句话极好,吓得这袁师脸上冷汗直冒。
人终究是怕死的,尤其是像袁师这样并没有什么坚定信念的人。
“说吧。”
得到了李辰安的这两个字,袁师仿佛才从鬼门关前走了回来。
“回摄政王,荒人之口粮,曾经最为主要的便是各部落放牧的牛羊。”
“但随着荒人人口的增长,牛羊渐渐无法满足各部落所需,于是便有了大的部落招募了许多小部落的男子组成了军队。”
“这些军队所做的事只有一件,便是……便是打劫邻国。”
“在荒人的眼里,不管是越国还是吴国还是宁国,都是他们养的羊!”
“每到秋收的时候便是他们出发去抢劫的时候。”
“皇上曾经组织的秀山部落的战士最开始也是干的这个活儿……”
王正浩轩一听,又瞪了袁师一眼:“什么狗屁皇上?”
“你竟然敢在咱宁国的皇上面前称呼宇文峰那贼子为皇上?信不信小爷这就架上锅将你活烹了?”
袁师又是一哆嗦,连忙说道:“对对对,就是宇文峰那贼子!”
“他当年征战草原的时候便有一支专门的骑兵用于打劫,将抢来的粮食提供给他的军队,这才保证了他一统草原。”
“但在荒国建国之后,在仲丞相的说服之下,荒人反而没有再行打劫之事了。”
李辰安一听,眉间微蹙,问了一句:“这是为何?”
“仲丞相说既然立国,便要有国的样子。”
“国与国之间再行劫掠之事这显得太下作,会让别的国家看不起,甚至会导致其余诸国联合起来讨伐荒国。”
“仲丞相说荒国缺粮,便需要通过国与国之间的正常商业往来,从别的国家买粮。”
“但、但荒国那些荒人们哪里有多少银子?荒国初立,国库也没几两银子。”
“仲丞相说荒国有牛羊!便主张将那些部落的牛羊收归朝廷,采用以物易物的方式,用荒国的牛羊去换取别国的粮食。”
“宇文峰采用了这个法子,让仲丞相去办理,仲丞相找了一个……一个叫沈万四的中原人,好像也是宁人。”
李辰安顿时一惊,问了一句:
“等等,这沈万四是什么来历?他有没有一个哥哥叫沈万三?”
袁师抬起了头来愕然的看向了李辰安,仔细的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
“这……小人并不知道。”
“小人只知道此人早年从宁国去了越国,在越国做的生意颇杂,但其中最大的生意便是粮食。”
“哦……你继续说。”
“好,从那之后,荒国的粮食就依靠此人从越国贩来荒国,换取了牛羊再贩卖去越国。”
“牛羊肉贵,越国的粮食便宜,此举便基本解决了荒人吃饭的问题。”
“而后,仲丞相开始严令荒人不再游牧,让他们放下马鞭开始种田。”
“当然牧场并没有全部被取缔,但要想放牧者,必须向朝廷提出申请,缴纳一大笔银子得到了朝廷颁发的放牧准许书之后才能经营牧场。”
“那些曾经的部落首领们家底颇为殷实,他们更喜欢放牧,也更喜欢吃牛羊肉,便只好缴纳银子得到经营牧场的权利……”
“仲丞相此举不仅仅是让荒国的国库有了银子来维持朝廷的运转,也让绝大部分的荒人扎下了根开始学着种田。”
“当然,仲丞相颁发的政策还有许多,比如荒人从未有过的户籍政策,比如牧场收归国有,那些缴纳了银子的人并不是如以前那样拥有属于自己的牧场,而是采用的租赁的方式。”
“不过那些由荒人开荒而来的田地倒是归开垦者所有,也暂时还没有收取农业税,甚至朝廷还会给那些下了田的荒人发放种子教导他们种田的法子等等。”
“总之,而今的荒国在仲丞相的带领之下,正在向中原诸国学习。”
“荒国的许多集镇都开设了学堂,所请的先生也多是来自于中原诸国,所识之字,也是中原的文字,所教授的内容,也皆是中原的儒家思想。”
李辰安又问了一句:“宇文峰就没有反对?”
袁师摇了摇头:“荒人并没有完整的文字,而宇文峰所学原本也都是中原的知识。”
“他并不排斥中原文化,还极为认可仲相在教育上的这些政策……”
“宇文峰对大离帝国的历史有极为深刻的认识,他建立荒国,便是在仲丞相的建议之下,想要从荒国开始,再一统中原,重现千年前大离帝国的那种盛世。”
“所以他知道文字的重要,也知道中原文化的重要,他甚至还命荒国的那些勋贵都学中原的文化,说这是将来大一统的基础。”
李辰安笑了起来。
倒不是认为宇文峰的愚昧。
宇文峰这样做并没有错,中原文明有着极强的包容性和先进性。
荒国是一个野蛮民族建立而成的国家,荒国想要与其余诸国有所往来,就必须举国学习中原文化。
而宇文峰既然有此雄心壮志,想要定鼎中原,那就一定不能以荒人的身份入主。
李辰安觉得有点意思的是叫仲伯的这个丞相。
他的这些施政方针对于刚建国的荒国而言并无不妥之处,只是恐怕会导致荒人内部的诸多矛盾——
那些部落的首领而今臣服在了宇文峰的脚下。
可他们除了那些虚无的头衔之外,非但没有得到实际的好处,还亏了一大笔银子,失去了更多的权利。
这相当于削弱了那些部落首领的力量,这会不会在他们的心里埋下了不平衡的种子?
不管怎样,那位仲丞相的这些政策实实在在的让曾经在马上的这个民族而今定居了下来。
他们下了马!
放下了刀弓!
拿起了锄头!
挽起了裤脚下了田……
用牛羊换粮食,没有了以往那么多的牧场,牛羊只会越来越少。
他们不再能够如以前那样享用牛羊肉,他们也要开始喝粥了!
他们的野性还有曾经的那强悍的战斗力,将在不知不觉中被削弱。
或许几代人之后,他们连骑马都不会了。
所以这仲伯这样做,对于荒国究竟是好还是坏?
李辰安没有下结论。
他只知道数十年之后将再没有荒人。
望了望天边已收敛的晚霞,李辰安又问了一句:
“你可知道荒国的盐,是谁卖去的?”
袁师摇了摇头:“这事只有仲伯知道。”
“仲伯是个怎样的人?”
袁师的那双老眼里露出了一抹敬佩之色。
他沉吟三息才说道:
“他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
“他有着极高的智慧,也有着极高的地位,却过着最为简朴的生活。”
“除了每日打理朝政之外,他最大的乐趣似乎只有一种。”
“哪一种?”
“……钓鱼!”
第九百四十四章 不如意事常八九 四
大荒城。
距离大荒国皇宫不远的地方有一条街巷。
街巷的名字叫仲巷!
仅仅是因为这条巷子里有一处并不太大,也并不华丽的小院子。
这小院子便是大荒国的相府,也就是仲伯所居住的地方。
此巷子便是宇文峰在建成大荒城之后以仲伯之姓命名,以彰显仲伯在大荒国的地位!
这是宇文峰极为聪明的地方。
不管仲伯在宇文峰起事时候发挥了多大作用,他毕竟不是荒人!
荒人这个野蛮民族,他们极为排外。
大荒立国,宇文峰需要借助仲伯的智慧来治理这个国家,要想政通,就必须竖立起仲伯的极大的威望。
至于人和……
这可以慢慢调理。
但国家既然建立,便要以最高的效率来运转,宇文峰虽然熟悉中原文化,但要治理这么一个庞杂的国家,他深知自己还少了几分经验。
宇文峰身为大荒国的开国皇帝,却在仲伯的面前将自己的身份放得颇低。
在朝中,他表现出了对仲伯的极大尊敬。
甚至以相父待之!
对于仲伯所提出的施政方针,他至今从未曾驳回任何一条!
有了他的这番态度,那些荒人们对于仲伯这个异族老人也渐渐接受。
初时对定居开荒种田等等有诸多不满,可在获得了粮食填饱了肚子之后,他们似乎也觉得这样不用四处游牧也挺好。
据说这就叫安居乐业。
据说这是中原诸国那些百姓所渴望的最好的生活!
仲相这是为他们好!
仲相甚至还向各个村落派去了中原的人!
这些人不多,主要是负责教导他们种田,晚上的时候再教导他们识字!
仲相身为一国之相,吃的也是粗茶淡饭,穿的竟然也是粗布麻衣……
听说仲相在朝会中对所有大臣们说,他说荒人未富,吾辈岂能先富?
要想一国强盛,当君臣百姓齐心协力,君臣必先苦,至百姓富足,方可与百姓同甘!
瞧瞧,人家一中原来的孤寡老头,黄土都埋到了脖子处了,他图的是啥?
他不仅仅帮助皇上一统草原建立起了一个国家,他还想在这不多的残年中一手将这个国家变得富饶强大起来!
他希望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荒人都能够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他甚至希望皇上也能励精图治,能在他余生不多的日子里亲眼看见皇上率领荒国骑兵一统天下,再现昔日大离帝国之辉煌!
这是何等崇高的理想!
这是何人能及的无私奉献之精神!
仲相为大荒国操碎了心,大荒国的官员和百姓们自然也都看在眼里,对这位老丞相渐渐从排斥到接受到佩服得五体投地。
夕阳挂在了西山头。
余晖洒在了仲巷这条小巷子里。
有不太急的西风将地上的落叶吹的翻了翻身,换了个地方又安静的躺了下来,等待着一场秋雨将它们带去巷子后的那条饮马河中。
相府就背靠着饮马河。
出相府后院的那扇门走六步,就站在了饮马河边。
这里是一个大回弯,缓缓而来的饮马河水在这回弯处就变得更加平静,就是一个适合钓鱼的最好的地方。
仲伯此刻就坐在这河边。
他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坐在一张四方小凳子上,手握一根鱼竿,正目不转睛的盯着水面露出的那几颗用鹅毛翎子做的浮漂。
他的身后站着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子。
这男子三十余岁,脸颊轮廓分明,一双浓眉如剑,一对眼眸如星!
他也穿着一身粗布麻衣,腰间绑了一条束带,束带上挂着一个漆黑的用牛角打磨而成的牌子。
其余……便没有多的装饰。
可偏偏他这么负手一站,却有一种气吞山河之势!
他,就是荒国皇帝宇文峰!
他也看着水面那几粒白色的浮漂,他已经看了足足半炷香的功夫,至今没有说一个字!
因为仲伯在钓鱼!
仲伯做每一件事都很认真,其中又以钓鱼最甚。
仲伯好钓鱼并非现在,而是……
昔日从秀山部落起兵,每每有了个闲暇,但凡有一方水塘,似乎仲伯就会去掏几条蚯蚓亦或捉几条虫子坐在那水塘边。
至于鱼竿,许多时候是一根树枝,有时是一根芦苇。
当队伍要再次踏上征程的时候,他便将这些都弃之,唯独留下那一根鱼线和鱼钩随身带走。
宇文峰陪仲伯钓了不知道多少次鱼,当然他只是看,而后听听仲伯说的话。
在记忆中,仲伯似乎没有几次能够钓上鱼来。
曾经问他何乐之有?
他说……他钓的不是鱼!
他钓的是……那些过去的故事,还有那些将来的故事。
那些过去的故事里有成功有失败,有欢乐也有悲哀。
而他所憧憬的将来的故事,也一定有成功和失败,有欢乐也有悲哀。
因为那些故事是由人来演绎的。
谁也不知道故事里的人会将故事演成什么样子。
就像这钓鱼一样。
一竿抛了下去,谁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钓上一条鱼来。
也不知道能够钓上一条怎样的鱼来。
世事之乐,便在于这种未知!
在得失之间。
在山水之间。
在钓鱼者的耐心等待中,在鱼儿恰好遇见吞饵上钩或者遇见了偏偏与饵错身而过的偶然之间。
这便是最为简单的博弈。
没有多余的技巧。
也无须计较最后的胜败。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世间事,亦如此。
仲伯就这样为宇文峰钓到了一个大大的江山!
宇文峰自然对这位老人极为尊敬。
以至于他看向这位老人后背的时候,那双虎眼里都散发着一道光!
就在这时,水面的浮漂忽的一动。
仅仅是轻轻的点了两下,仲伯的身子已微微前倾,他似乎已做好了提杆的准备。
忽的,
那浮漂猛的一沉,仲伯扬杆,然而却是空杆。
他没有钓上来这一尾鱼。
他放下了鱼竿,双手杵着膝盖站了起来,转身,看了看宇文峰,咧嘴一笑:
“瞧瞧,这就是那条鱼的命。”
“吃了老臣的饵,还溜之大吉。”
“皇上,是不是越国那边有了消息?”
宇文峰点了点头。
“越国那边,越皇垂危,禅宗之势渐大,风云楼的刀即将离开刀山……”
“我们的船已经准备好。”
“十三鹰中的六支也已枕戈待旦。”
“请问仲父,可出兵伐之?”
仲伯沉吟三息,扭头望了望天边的最后那一抹余晖,这才收回了视线埋头在河岸边走了几步。
宇文峰紧随其后。
片刻,仲伯止步,问了一句:
“李辰安回到宁国京都玉京城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