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四章 可怕之人
昭化二十四年二月一。
转眼间距离五扇原之战已过去了十天。
五扇原之战的战事已传遍了宁国的大江南北,当然也已传入了京都。
已在玉京城的悦来客栈住了近一个月的吴国太子吴谦,终于得到了五扇原之战的消息。
早春的阳光已有了些许温暖,但站在院子里披着一身暖阳的吴谦,此刻非但没有感受到这暖意,反而还觉得比凛冬更冷了一些。
他的手里还拿着这张刚送来的情报。
他已看过了足足五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他拿着这张纸走到了庭院中的那处凉亭里,坐在了云书贤的对面。
云书贤斟茶,抬头,“何事如此严肃?”
太子云谦将这封情报递给了云书贤。
云书贤放下茶盏接过一看……
“不可能!”
“这怎么可能?”
“……谢靖倒戈……有天雷助阵……有伏兵三千……”
“李辰安千人有如神助,五百玄甲骑兵如入无人之境……”
“北部边军三万大军仅仅一个时辰崩溃……枫县数千百姓送酒菜于五扇原为摄政王李辰安举行夜宴……夏侯卓服毒自杀……李辰安次日离开五扇原,率千人向蜀州方向而去……”
“江南道大震。”
“皇城司的谍子一夜之间抓捕江南道各州府县郡贪官污吏数以万计……”
“查抄贪墨所得折银数十亿两,长孙红衣率三千御风卫押解人犯及银两不日入京……”
云书贤看了三遍,这才缓缓抬起了头来,将这张纸放在了桌上,看向了太子吴谦。
“他竟然赢了!”
“就算是有伏兵三千,就算是有谢靖的五万府兵……但从这情报看来,关键还是他的那五百骑兵。”
“以五百之数的骑兵要破数万人的步阵……”
云书贤又摇了摇头:“为师虽是个文人,却也读过一些兵书,这若是真的……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吴谦深吸了一口气,眉间的神色依旧严肃。
“这些日子在这玉京城里,听了许多关于李辰安的故事。”
“机枢房也送来了许多关于李辰安的情报。”
“先生,这小子,是个狠人啊!”
“首先,能够背着一个傻子的名头隐忍十七年……天下间何人能够做到?”
“虽说历史的记载中有这种装疯卖傻掩盖自己的人,这种人通常都是在因为失势为了苟活才会去做的!”
“也就是说是迫不得已,并且是在心智极为成熟的时候,用这种方式来掩人耳目。”
“但李辰安却从三岁读书启蒙的时候就开始装傻……这一装就装了十四年……”
“他为什么要装傻?”
“他是怎么做到在三岁这个年龄就装傻的?还装的天衣无缝!广陵城那么多的人足足十四年都没有看出其中的端倪!”
“他又是为什么会在去岁的三月三,恰好是钟离若水在画屏湖以文选婿的时候决定不装了呢?”
“他并不是直接和钟离若水接触的!”
“他展露第一缕在文学上的才华,是在四公主宁楚楚的面前!”
“他一直在广陵城,当根本不认识四公主才对,可偏巧他在画屏湖的烟雨亭里,偏巧四公主就去了烟雨亭!”
“天下有这么巧的事?”
“本宫倒是以为,他的背后有高人指点!”
“有人告诉了他四公主去了广陵城,去了画屏湖,要去烟雨亭。”
“故而他提前一步去了烟雨亭里等待。”
“他的目标,不仅仅是钟离若水……他的诗词明明可以正大光明的夺得魁首抱得美人归,可他却没有那样做,而是通过四公主宁楚楚去转了一手!”
“这一手转的妙啊!”
“一箭双雕!”
“他让宁楚楚对他芳心暗许,又让钟离若水对他爱的死心塌地。”
“于是乎,他靠着这两个女子,拥有了她们背后的强大力量!”
“定国侯府站在了他的身后,让他拥有了强大的军事力量。”
“通过宁楚楚,他结识了太子殿下,得到了长孙惊鸿的赏识,又得到了皇上的赞誉……他成了皇城司的副提举,还是朝中监察司的谏议大夫。”
“他的爷爷是李春甫,李春甫虽然早已去世,却在朝中给他留下了许多可用之人。”
“他凭着这些力量和姬泰正面而斗……此举赢得了许多大臣的认可,让他拥有了更为强大的政治力量。”
“他就是这么积蓄资本的,直到京都之变……本宫倒是认为他应该和奚帷认识,甚至说不定这一切的谋划,都是奚帷在他背后出的主意!”
“不然……奚帷的女儿怎么会一直跟在他的身边?”
“奚帷的女儿在他身边二人同骑一驴表现的如此亲密,却并没有引来钟离若水或者宁楚楚的反对……她们似乎对此并无意见,就像早已达成的某种协议。”
吴谦洋洋洒洒说了这么一席话,将李辰安短时间崛起的历程似乎分析了一个透彻。
听起来合情合理,去思索似乎也无懈可击。
他用他的才华征服了三个身世了得的女子。
他靠这三个女子的背景谋了一个偌大的宁国!
这样的人,当然不是傻子。
“像他这样的人,极为可怕!”
“其心若渊,其智近妖,其谋……宁国正儿八经的皇子,而今可就只剩下了唯一的一个三皇子……听说朝中正在商议给这位三皇子封王之事,封地据说会放在蜀州……”
“蜀州,是钟离府经营了多年的地盘!”
“这位三皇子去了蜀州,不是流放,而是圈禁!”
“其谋狠毒,偏偏还装出了一副大义的模样!”
“本宫记得先生曾经说过一句话,天下之人,最可怕者,便是举大义之旗,行大逆之事!”
“李辰安,他就是这种人!”
“他去了蜀州,如果那位皇长子真就在蜀州……他说是要接回那位皇长子,可在本宫看来,那位皇长子必死无疑!”
吴谦端起了茶盏,眼里露出了一抹狠厉之色:
“此人不除,恐成吴国之大患!”
他转头看向了站在身后不远处抱着那把剑的少年,忽的问了一句:
“七剑何时出天山?”
第五百一十五章 可喜之事
当吴国太子吴谦在悦来客栈的庭院里分析着李辰安的时候,当他对李辰安升起了必杀之心的时候,皇宫的议政殿里正一片喜庆。
内阁首辅温煮雨看着快马送来的捷报哈哈大笑。
门下省门下侍中程国公程靖庭一张老脸笑得就像开了一朵老花。
中书省中书令年承凤和尚书省尚书令齐尧二人捋着长须老怀大慰。
六部尚书们一个个也松了一口气,久违的欢喜浮现在了脸上,眼里满是不加掩饰的欣喜!
温煮雨一捋短须,将这捷报传了下去,开口说道:
“摄政王在五扇原这以少胜多的一战,不仅仅开创了一个战争的奇迹,它产生的意义远比这场战争本身所带来的影响更深远!”
“经此一战,咱们宁国国内,将不会再有大的叛乱。”
“那些怀有不臣之心的宵小之辈,将生不起再祸乱国家之异心。”
“那些贪张枉法的大臣……江南道借着摄政王这一战之威,轻易拿下了所有罪证确凿的官吏,其余四州,皇城司已开始行动,吏部和刑部的官员,也需要下派出去协助皇城司办理那些贪官污吏的案子!”
“接下来,按照摄政王离京之前的计划,前往江南道任职的官员在本月之内需要悉数到齐……比以往会少许多。”
“一来是能当大任的官员不多,二来……摄政王说当精兵简政。”
“意思就是宁国从上至下的官员,不再需要如以往那般多!”
“姬泰在位的时候,他巧立名目增加了许多衙门,比如御马司,比如外事局,也比如管民司等等。”
“摄政王说这些东西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统统需要裁撤掉。”
“咱们宁国的百姓承担的税赋之所以会如此之重,其一在于各地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其二,就是吃皇粮的官员太多!”
说到这里,温煮雨脸上的神色变得严肃了起来。
他拿起了旁边案几上的一本册子,展开来,又道:
“千年历史上,陈国时候,八千百姓养一个官员。至唐国末年,这个数据变成了三千百姓养一个官员。到了咱们宁国开国时候,是四千百姓养一个官员,但现在……”
温煮雨抬起了头来,挥了挥手中的这本小册子:
“现在,咱们宁国是一千百姓养一个官员!”
“与陈国时候相比,百姓的负担增加了七倍!”
“与宁国开国时候相比,百姓的负担增加了三倍!”
“与而今的越国相比……越国现在是两千百姓养一个官员,咱们的百姓比他们的百姓多负担了足足一倍!”
“再与吴国相比,吴国是三千百姓养一个官员,咱们的百姓也比他们多负担了两倍的税赋!”
温煮雨放下了这个小册子,看向了一脸震惊的众人,手指头在这小册子上戳了戳:
“这是摄政王离开京都之前,让皇城司所统计的,就算数据上有一些误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他给老夫看的时候,老夫也大吃了一惊,这才知道吏治的改革已迫在眉睫!”
温煮雨站了起来,走了两步:
“诸位,经过这些数据的对比,想来大家都有了一个较为清晰的概念!”
“触目惊心啊!”
“宁国百姓之贫穷,”他伸手向上指了指,“非天之过!”
“乃人之祸!”
“此祸不除,摄政王打再多的胜仗,做再多的文章,也于事无补!”
“要如何一劳永逸的解决?”
温煮雨停下了脚步,扫视了一眼众人,“唯有进行一场从上而下的吏治改革!”
“这件事,是当下最重要的事!”
“精简一切不必要的机构,砍去一切不必要的职位,摄政王给老夫定下的目标是五千百姓养一个官员……你们自己去算算,从上到下要精简多少无用之人!”
“吏部从现在开始,就着手去干这件事。”
“不要怕遇见阻力!”
“更不要讲什么脸面!”
“若是看重人情世故这种东西,天下就没有能够办成的事!”
“各部门所淘汰的官员,他们若是觉得自己有本事……让他们统统去参加本次秋闱!”
“宁国需要很多的官员!”
“但一定是有能力、有作为、能真正为老百姓去想、去做的官员!”
“无论年龄,更不看家世背景,所有人都得凭真本事,那些尸位素餐者……那些躺在祖上的功劳簿上不思进取者……一律淘汰,绝不任用!”
温煮雨借着李辰安在五扇原大捷这件事,召集了庙堂上各部高官,开了一场史无前例的会议。
在这场会议上,他将李辰安离开京都之前给他的建议,以李辰安的名义说了出来。
年承凤原本对这一吏治大变革极为担心,因为朝中要被革除的那些多余的衙门,里面的诸多官员和朝中的大臣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是之前官员举荐制带来的后遗症。
举荐嘛,人总是会有私心的。
再说那些衙门也都并不重要,并不需要多么高深的学识,也不需要多么丰富的理政经验。
去那些衙门里当个闲差领点皇粮这似乎无伤大雅。
但偏偏就是这些多余的衙门里,有着为数众多的吃闲粮者。
他们的供养,也来自百姓的税赋!
李辰安说要推行工商业,首先要解决宁国这繁冗的机构问题。
那就是要得罪一大批的大臣,这些大臣里有许多还都是春甫先生曾经留下来的人。
温煮雨一直等到今天。
他掌握了一个最好的时机。
“我知道这或许会对某些人有切肤之痛。”
“你们中的许多人,都是曾经春甫先生的门生故旧,也是摄政王将你们请回朝中来共谋一个繁华盛世。”
“摄政王很年轻!”
“他有魄力!有足够的能力带领宁国走向富强。”
“他希望大家能与他一条心,为了宁国的百姓,该舍的当舍,该断的当断……莫要等他回来之后……那样大家的脸面都不太好看!”
就在温煮雨的这番威逼利诱之下,这件原本会很棘手的事,竟然就这么被大臣们默默接受。
下了朝,回到了静闲居。
年承凤才忧心忡忡的向温煮雨问了一句:
“若是他真接回来了皇长子……这一切的努力,会不会白费?”
温煮雨沉吟三息,长长一叹:
“哎……有时候,我真希望没有那什么皇长子!”
年承凤默默地看着温煮雨,又问了一句:“吴国那位太子,就这么不理会?”
“再拖拖,等兵部将烟花多送一些到无涯关。”
就在这时,一门房匆匆走了进来:“老爷,外面有客人求见……说是老爷的旧友!”
第五百一十六章 旧友 上
江南道江北州,有一处名为景宁县的小县城。
小县城的北边有一处小小的书院。
它的名字叫三味书屋。
它只有一间学堂,只有一个教书的先生。
他叫苏亦安!
夕阳西下,三味书屋的学子们已放学。
苏亦安拍了拍身上的粉尘,来到了后院自己的那间简陋的房舍。
坐在小小的院子里,他给自己煮上了一壶茶,正在寻思晚上弄点什么吃的,却不料忽有一股浓烈的酒香飘来。
他耸了耸鼻子,使劲的嗅了嗅,而后咕噜一声咽了一口唾沫。
好酒!
此酒比京都的瑞露还要好上不少!
莫非是曲家又改良了瑞露的酿造之法?
不对!
如此好的酒,断然不会在这偏僻的小城销售。
苏亦安转头四望,片刻,便见一白发白须的老人手提一坛酒徐徐向他这小院走来。
他定睛一看,顿时就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一抹惊讶——
他连忙走了过去,拉开了这小院那矮小的篱笆门,咧嘴一笑,躬身一礼:
“先生,您怎么到这地方来了?”
来的是花满庭!
花满庭一捋长须,偏着头仔细的看了看苏亦安:
“二十年前京都一别,这年岁长了,怎的脾气却反变得小了?”
苏亦安侧身伸手一引:“那时年少,多有轻狂之举,先生见笑!”
“寒舍简陋,但有如此美酒……菜呢?”
花满庭抬步而入,哈哈大笑:
“苏亦安啊苏亦安,以前你可不叫老夫什么先生,你还是叫老夫花老头吧,听着顺耳……馋了吧?”
苏亦安讪讪一笑,不好意思的说道:“那不是与您在一些学术上争论的时候才会叫的么?但在我心里,您老依旧是我的先生!”
花满庭乜了苏亦安一眼:“岁月这个东西果真如水,还真会磨去顽石之棱角,但在老夫看来这圆滑却并不好!”
“老夫还是喜欢你以前那性子。”
“旧友相逢,老夫自带美酒而来,这菜……不是你应该去准备的么?”
苏亦安一怔,“先生请稍坐,如此美酒当配好菜,我去买一斤卤猪头肉来佐酒!”
花满庭一听:“你咋就这么穷了?”
苏亦安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当年从京都辞官,令父辈多有失望。”
“这些年没和家里往来,也就没伸手向家里要过银子。”
“这三味书屋……想来您进来的时候也看见了,学生倒是收了五十多个,但里面大半都是穷人家的孩子!”
“他们渴望读书,却给不起束脩……先生曾经说人生而有命,唯读书当公平。”
“学生谨记着这话,总不能将他们拒之门外吧,那就只好免费教了。”
“在这地方一呆就是十五年,反倒是将以前在京都为官时候攒下来的银子给倒贴了进去……这不就越过越穷了么?”
“再说,吃酒这件事,重在酒,重在和谁一起吃酒,至于佐酒的菜么,并不重要。”
花满庭又笑了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多有歪理。”
“坐吧,老夫来的时候在二两居叫了几个菜,他们呆会会送来。”
苏亦安一听,“这……让您老破费了,等我某天有发达时候,当回请,好酒好菜!”
二人坐下。
花满庭将酒坛子放在了石桌子上,抬眼看向了苏亦安:
“你发达?”
“等你发达老夫坟头的草都一人高了!”
“不过,今儿个老夫前来,倒是想要给你指一条发达的门路。”
苏亦安一听,心里一笑,他当然知道花满庭没可能无事跑到这鬼地方来。
至于什么事,他甚至大致能够猜到几分。
这些日子,关于那位摄政王的消息铺天盖地的传了过来。
景宁县虽然是江南道最偏远的一个小县,但这地方却是从江南道入关中的两条路之一。
而今已开了春,商旅渐渐多了起来。
江南道发生的事,尤其是在五扇原发生的事,而今已传入了景宁县,成为了景宁县百姓嘴里津津乐道之事。
对那些坊间传闻,他仅仅是报之一笑。
对于李辰安的事他偏居于此并不了解。
他仅仅是认为传言这个东西,多有夸张之举。
尤其是听说李辰安用一千天兵消灭了夏侯卓与谢靖的八万大军……
这根本不用去想也知道不可能!
尤其是那天雷之说,更是荒谬。
苏亦安给花满庭斟了一杯茶,恭敬的递了过去,笑道:“先生,你如果是要给我多介绍几个家境富裕的学生,让我的束脩能够多收一些,我当然是会很感谢你的。”
“但如果你是要让我再去当官……”
苏亦安摇了摇头:“二十年前离开京都的时候,我便已死了当官的心。”
“我这性子你是清楚的,当年辞官,可还是听取了你的建议。”
“为官者,需要圆滑,需要审时度势,需要阿谀奉承等等,我偏偏一样也不具备。”
“哪怕经历了这二十年岁月的洗礼,我不过是在您的面前略显谦逊罢了,骨子里还是没有变的。”
“那时你不是说过的么?你说我这官要是再当下去,恐怕命都会当没了。”
“我想了想,还是活着要紧。”
“无法在朝中施展胸中抱负,那就如你这样多教一些学生,或许其中能有那么一两个能够成材,能够成为朝廷命官,能够主政一方造福一方百姓,这就是最好的了。”
“也算是对我自己原本之理想的延续吧。”
说着这番话的时候,苏亦安的情绪渐渐有些低落。
毕竟寒窗十年,于昭化二年高中状元时候,跨马游街示喜,文坛雁塔题字,登鳌头恭迎圣旨……本以为自己终于熬出了头,终于可站在庙堂之上实现自己之理想。
但那时候有多风光,离开的时候就有多狼狈。
在离开京都的时候,在出了京都南门的时候,他一步三回头。
除了眼前这花老头,连送行的人都没有一个。
花老头也是带着一壶酒。
京都瑞露。
二人就在南门外各饮了一碗酒,他离去,花老头对他说好好活着,有缘再会。
倒是在这偏僻之处好好活了下来,现在看来也是有缘,毕竟真的再会了。
只是他的那颗原本一心想要报国的心,经过这二十年岁月的冲刷,早已冷去。
花满庭此刻端着茶盏看向了苏亦安。
“你孤陋寡闻了!”
他没有说为何苏亦安孤陋寡闻了,而是忽的问了一句:“夏雨荷呢?”
夏雨荷是苏亦安的结发之妻。
并不是在京都成的亲,而是在他离开京都回到平江城的时候成的亲。
“她回平江去了。”
“家里来了人,送来了一个消息,说是小女苏梦从牧山刀回来了……有人向苏府提亲。”
“谁家?”
“皇城司的提举大人,王正金钟。”
第五百一十七章 旧友 中
一处简陋寒舍。
一盏挂着的昏黄灯笼。
一桌很不错的菜,还有一壶最好的酒。
花满庭和苏亦安就在这灯光之下把酒而谈。
对于王正金钟向苏府提亲这件事,苏亦安很是不满。
因为在他心里,江南苏氏虽然而今已没落,但它依旧是书香世家。
底蕴依旧在那里摆着。
女儿苏梦迫于苏家所面临的窘迫局面,被苏家老爷子一家伙弄去了牧山刀习武,这原本是一件不得已之事。
他之所想,女儿及笄之后回来,所许配的夫婿,当是个文人才子。
慕容世家他不喜,就是因为慕容世家是武道世家。
作为文人,对武夫通常是不屑一顾的。
空有一身蛮力,只知道打打杀杀,与苏亦安所期待的以文传世相去太远——
“若姑爷是个武夫,你想想,我这老丈人若是和这姑爷一起喝酒……”
“我说的是诗词文章,他说的是江湖恩怨,我讲平仄对仗,他说刀光剑影……这不是鸡同鸭讲么?”
“再说了,小女苏梦,骨子里也是个女才子。虽然她现在练了一点功夫,但本质上却不会有什么变化,她怎么可能喜欢上一个提着脑袋混江湖的少年郎?”
苏亦安给花满庭斟了一碗酒,摇头一叹,恨恨的说道:
“那王正金钟,仗着他是皇城司提举的身份,仗着他是摄政王的亲信强自提亲……这不是仗势欺人么?!”
“为了小女的未来,这婚事,我万万不能答应!”
“所以,我让雨荷回去一趟,拒绝这桩婚事……我在京都为官的时候,他王正金钟还是皇城司一名不见经传的小小谍子,我还不信他真敢强来!”
花满庭一听顿时笑了起来。
“我说你这人呀……你和苏梦多久没有见面了?”
“这个……已有八年左右。”
“八年,那时候苏梦也不过七岁左右。八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人发生巨大的变化,何况她还是从一小姑娘变成了一个大姑娘。”
“七岁是个懵懂的年龄,你对她的认识还停留在那个时候。”
“现在她已十五六岁,已懂事,已明理,已知晓了自己的选择……她既然在牧山刀,她当然和王正金钟的儿子王正浩轩认识,并且极为熟悉。”
“她对王正浩轩之了解远在你之上!”
“王正金钟又不认识你家小女,他为什么会忽然跑去苏府提亲?”
“那必然是他的儿子说起!”
“他儿子既然如此说了,恐怕人家两小的在牧山刀,就已订了终身。”
“你这不是棒打鸳鸯糊涂么?!”
苏亦安一愣,沉吟片刻,依旧固执的说道:“可皇城司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阎王殿!”
“王正金钟而今既然是皇城司的提举大人,那他就是长孙惊鸿之后的又一个阎王!”
“我能和这种人成亲家么?”
花满庭端起了酒碗,喝了一口,又看向了苏亦安。
“你确实不知道而今宁国之大变化!”
“不就是李辰安当了宁国的摄政王么?”
“这本身就是个巨大的变化!你且听老夫细细给你讲来。”
“就从这皇城司开始。”
“长孙惊鸿活着的时候,李辰安是皇城司的副提举大人。长孙惊鸿去世之后……而今的皇城司,和以往已完全不一样了。”
苏亦安吃了一惊:“怎么个不一样?”
“今岁春暖时候,皇城司里,将有许多的鲜花盛开,你若去看了,便会看见一片姹紫嫣红之美丽景象!”
苏亦安瞪大了眼睛,他难以想象那个一年四季都漆黑阴森的地方会有如此的一抹明媚春光。
但他相信花满庭既然如此说了,那就是真的。
这就意味着长孙惊鸿去世之后,皇城司在那个李辰安的授意之下,从恐怖阴森中走了出来,走入了阳光下,走进了春光里。
这是它外观上的改变,这却代表着皇城司职能上的转变。
“李辰安,老夫的忘年之交……”
花满庭徐徐而言,从去岁三月三于广陵城说起,说到了那首《将进酒》,说到了桌上的这一壶酒,又说到了京都之事。
苏亦安没有插一句话。
他和花满庭就这么慢慢喝着酒吃着菜,听着花满庭说着那个少年的故事,一听,就是两个时辰。
菜已冷。
酒已尽。
花满庭说的意犹未尽,苏亦安忽然发现自己原本已淡漠平静的心里,此前却起了一道涟漪。
尤其是花满庭最后说的那一些话: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不就是你当年读书时候的理想么?”
“姬泰掌权的时候,不仅仅是你,天下有此理想者,皆无法一展抱负。”
“但现在姬泰已死了,姬泰一系的那些官员全都死了!”
“宁国原本死气沉沉乌烟瘴气的朝廷,而今也如那皇城司一般焕然一新。”
“温煮雨你认识,年承凤你也极为熟悉,还有许多那时候不得志之人,现在他们都站在了庙堂之上!”
“他们都是清高自傲之人!”
“他们为什么现在愿意出来为官?”
“因为他们看见了一道光!”
“希望之光!”
“你是有大本事的人,又恰逢宁国新生,正是需要如你这种人才之际……你若是错过……”
花满庭俯过身子,意味深长的又道:
“恐怕真会抱憾终身!”
苏亦安明白了。
他知道自己此前对那位年轻的摄政王的看法有太多的偏见。
现在听花满庭细细说来,他知道了那个摄政王是个怎样的人。
那少年不仅仅有诗仙之才,他还有治国之良方!
他敢用人,敢将权力交给所用之人!
他对宁国而今之弊端看的极为清楚,他的施政方针虽然花满庭没有细说,但从他第一刀落在江南道,便可知他定会进行全国之吏治整顿。
只是……
“重工商业而轻农业……此举我不太理解。”
“民以食为天,这是亘古不变之道理,他稳定内政之后,当大力鼓励农业才对……为何是从工商业来入手?”
花满庭眉梢一扬,“老夫也不知道,这就需要你亲自问他了。”
“去京都问他?”
“不,大致还有三五天,他将抵达景宁县!”
“他会来见你一面……温煮雨向他举荐过你,到时候你可向他一问!”
苏亦安沉吟片刻,忽的有些期待:
“……好!”
第五百一十八章 旧友 下
花满庭在三味书屋后面的小院与苏亦安闲话的时候,京都静闲居的温煮雨,也迎来了一位旧友。
他是吴国礼部尚书俞定之!
俞定之的面色有些黑。
只是在这样的夜色中,温煮雨就当没有看清楚。
他乐呵呵将俞定之迎去了书房,煮上了一壶茶,俯过了身子,仔细的看着俞定之的脸,看的俞定之心里一紧:
“怎么?老夫脸上有朵花?”
温煮雨咧嘴一笑:“老俞头,你这脸可比花还好看!”
“滚犊子你!”
俞定之狠狠的瞪了温煮雨一眼,“这多少年没见了?你而今可也是堂堂内阁首辅一品大员了,怎还是这般吊儿郎当的模样?!”
温煮雨大笑。
“老俞头,你也还是那样的不苟言笑,无趣、无趣!”
“无趣个屁!还不让人去准备好酒好菜?”
“哈哈哈哈……”温煮雨又大笑,“酒菜当然好说,正好我们这也才刚下朝回来尚未用饭……你稍等片刻。”
温煮雨起身,走出了书房,对府上的管家吩咐了几句这才又转身走了回来。
“想当年在东旭城……那时我们都也才二十出头吧,恰风华正茂之年岁!”
壶中水开,温煮雨取茶入水,又道:“犹记得那年冬,你、我,还有夏府那小子夏琉、带着苗家那小丫头苗秋琴跑去相思湖畔的相思居,吃了一顿雪菜煨鹿茸!”
“那味道……啧啧啧,我敢说整个东旭城,唯有相思居的李相思炖出来的雪菜煨鹿茸味道最美!”
“对了,”
温煮雨抬头看向了俞定之,“现在夏琉那小子和苗秋琴如何?”
俞定之瞅了温煮雨一眼:“夏国公府的嫡长子,当然前程无量!”
“夏琉而今已是吴国的兵部尚书……苗秋琴嫁给了他……你后悔了没?”
温煮雨一听,呆了两息,咧嘴一笑:“这倒是我没有料到的,但说起来,秋琴嫁给他倒是门当户对。”
“你装傻啊?!”
俞定之又瞪了温煮雨一眼:“那时谁不知道苗秋琴喜欢的人是你!”
“我且问你,人家秋琴怎么说也是将军府的千金大小姐!”
“要家世有家世,要学问有学问,要人才,当年人家也是咱们京都鼎鼎有名的四美之一!”
“你个穷酸文人,也就是太子东宫的一个幕僚,秋琴都不在乎,你怕什么?”
“你跑什么?”
温煮雨关掉了炉火,斟了两杯茶,递了一杯过去,摇了摇头:
“我喜欢的是自由!”
“就像你现在这样?四十岁的人了!你自由了么?”
“你离开东旭城之后,人家秋琴一直在等你!”
“她知道你喜欢吃李相思炖的雪菜煨鹿茸,她在相思居呆了足足三个月学做那道菜……等她学会了兴冲冲想要炖给你吃,你却跑了!”
“你知道秋琴那时候有多伤心么?”
“可人家还是在等你!”
“你一家伙跑去了回纥,结果传来消息说你娶了个回纥的姑娘……”
“温煮雨啊温煮雨,你个狗曰的真不是个人!”
“秋琴听到这事之后,听说关起门来哭了三天……又过了年余,嫁给了夏琉。”
“对了,这次我来宁国,夏琉让我带一句话给你。”
温煮雨一听,摆手,“别说!”
但俞定之还是说了:
“他说,终有一天,他会兵伐宁国,抓住你,挖出你的心来看看为什么会那么狠!”
“另外,他会当面感谢你!”
“感谢你跑了,让他娶到了秋琴这么好的媳妇!”
温煮雨苦笑。
没有解释。
因为有些事,无法解释。、
“他们……有几个孩子?”
“他们生了一儿一女。”
“长子已十八岁,名叫夏安,在北府兵服役,而今已是千夫长。”
“女儿十六,名叫夏花,天音阁阁主的关门弟子,天山七剑之一。”
俞定之端起了茶盏,抬眼看向了温煮雨:“其实,现在想来,秋琴嫁给夏琉比嫁给你好太多!”
“你这个人啊……若说你淡泊名利,你偏偏现在又当了个宁国的首辅大臣。”
“若说你追求名利,当年皇上三次见你,你若是留在吴国,你现在,同样也官居一品!”
“所以,有时候我就在想,你这兜兜转转,究竟是要干什么?”
“在吴国,你早已功成名就!”
“你会有一个幸福的家,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旧友登门,没有女主人,连做饭的人都没有一个!”
“听说你有一个女儿,可你女儿似乎对你也很是不满……你若是留在东旭城……”
温煮雨又摆了摆手打断了俞定之的话:
“曾经你劝我没用,现在说这些依旧没用。”
“这大致就叫命吧,我这人啊……没那好命。”
“对了,来京都近个把月,你知道的,我实在是太忙,所以有慢待之处,大家既然是旧友,我想你也是会体谅的。”
俞定之呷了一口茶,放下茶盏,“体谅不了!”
“云书贤云老,当年你将人家看门的狗给偷去宰来炖了。”
“这事儿云老可一直耿耿于怀,你就不见他一面道个歉?”
“太子殿下,那时太子殿下年幼,你带着太子殿下去偷云老的狗……太子殿下至今记得那狗肉的味道,你是不是该去拜见一下?”
“你在我家吃了一个月的饭,这就算了,就当喂了狗!”
“你不是一个无情之人,为何要做出这种无情之事?”
温煮雨咧嘴一笑:
“你最后这句话后半句不对!”
“我确实不是一个无情之人,若要说我真做了什么无情之事,那也是在对秋琴的这件事上。”
“太子殿下带着你们前来,若是来宁国交流游玩,我温煮雨哪怕再忙,也一定会抽出时间好生招待。”
“但你们来的动机不对啊!”
“宁国在景泰二十七年就灭了墉国占领了无涯关,距今已快四十年。”
“无涯关当然就是宁国的领土!”
“这需要谈判么?”
“太子殿下需要一份功劳,却不能建立在宁国割让土地的基础之上!”
“吴国不就是看着宁国国力衰败好欺负么?”
“如果没有去岁的那场京都之变,如果没有姬泰一系的倒台,太子殿下此行定会成功!”
“但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是摄政王李辰安掌握宁国之权力!想必这么些日子,你们当对摄政王有了一定的了解。”
“你说说看,我若是去见了太子殿下,说什么好呢?”
“我倒是觉得,你应该去劝太子殿下打消这个念头,与宁国结为割臂之盟,方为上策!”
俞定之徐徐眯起了眼睛。
过了片刻才问了一句:
“如果李辰安死了呢?”
第五百一十九章 一路向北
昭化二十四年江南的春,比以往时候来的更早一些。
正月十五最后那一场雪,在连日明媚的阳光下已不见了踪迹。
反倒是田野间已是如地毯一般铺开的鹅黄色的麦苗芽儿,还有田埂上寸许长的野草芽儿。
李辰安当然没有死。
他依旧活蹦乱跳。
一头小黑驴慢慢悠悠的走在官道上。
一边走一边吃着那些官道旁的嫩草尖,似乎觉得这驴生已无比惬意,唯一不满的,大致就是背上驮着两个人。
小黑驴的前后都有人。
前面是二百多个穿着红妆的英武娘子军。
后面,后面跟着的是小武和牧山刀的两把刀——
王正浩轩没有去平江城。
不是他不愿意去,而是萧包子的一席话,让他改变了主意。
五扇原战事结束的第二天,王正浩轩就打算去平江城。
因为苏梦在平江城的苏府等着他。
但萧包子却说……
“你去与不去,苏梦姑娘她就在那里。”
“苏梦姑娘会一直等你!”
“但狗不会!”
“蜀州多山,乃人杰地灵之地!”
“蜀州的狗和别处的狗也不一样……若是用蜀州独产的天麻、党参、贝母等炖之……”
萧包子当时咽了一口唾沫,毫不在意的又道:
“你去平江城吧,等我们回到平江,我给你描述一下那味道的鲜美。”
王正浩轩一听,这哪里行?!
听别人描述的鲜美,哪里有自己亲自炖出、亲口品尝得来的感受更深!
就这样,王正浩轩经过了短短数息的思想斗争之后,他写了两封信,让皇城司军情一处的郑旺派人将这两封信送去了平江城。
一封给他爹王正金钟的,说的是提亲这事不能有任何差池。
另一封是给苏梦的。
当然开了窍的王正浩轩没说是为了去吃蜀州的狗肉,而是假以保护摄政王之名。
萧姑娘的话有道理!
苏梦就在那里等着他。
而狗不会!
指不定就被别人给吃了。
反正去了蜀州还会再回平江城。
反正就算是苏家要弄那啥比武招亲也是在四月初一……王正浩轩不知道此去蜀州往返要多久,但他并不担心。
因为他爹肯定会将这事办的妥妥的。
就他这一个独苗儿子。
如果这事没办好,老爹这辈子都别想回家和老娘亲热亲热。
但如果错过了这次去蜀州的机会,接下来李辰安要跑去吴国,他肯定是要同行,那恐怕这辈子再也吃不到蜀州的狗肉了。
所以,他毫不犹豫的留了下来。
当那两封信送出去之后,大师兄阿木看了他足足十息,拍了拍他的肩膀,极为深沉的说了一句话:
“小师弟啊,师兄很担心你被狗误了一生啊!”
王正浩轩不理解,心想狗若误我一生,我当杀狗一世!
他抬起了头,又偏过了头,因为他实在有些不好意思直视。
驴背上的李辰安依旧抱着萧包子的小蛮腰!
这几日许是因为有这春日暖阳的缘由,萧包子已脱去了那棉袄,竟然又穿上了她的那一身灰白麻衣!
麻衣很薄。
很好。
李辰安抱着很舒服。
萧包子也觉得很舒服。
“就为了吃狗肉,将王正浩轩给留下,是不是有些不妥?”
李辰安在萧包子的耳畔低语,鼻息温暖,萧包子春心荡漾。
“可不是我要留他,”
萧包子的身子向后微微一仰,感受着从后背传来的这个男人的体温,“谁让他好狗胜过了好那姑娘呢?”
“不过此行之后,等我们去了平江城,他若是和那个苏梦姑娘成了亲……他的喜欢恐怕就会转变,以后要再吃到他炖的狗肉也就不容易了。”
李辰安一怔,他还没跟上萧包子的节奏,惊诧的问了一句:“这话怎么讲?”
萧包子扭头,“总有那么一种味道,比狗肉更香!”
萧包子咽了一口唾沫,一脸幽怨,低声又道:“可惜,本姑娘至今还没有尝到!”
李辰安顿时明白,他哈哈一笑,笑的萧包子脸上红霞乱飘。
“说正经的呢!”
这正经么?
这姑娘正经么?
“你究竟从哪里看来的这些东西?”
萧包子抿了抿嘴:“不是给你说过么?”
“晚溪斋有一处书楼,里面有许多书。”
“比如《如意君传》、《浪史》、《秀塌野史》等等……”
萧包子忽的一顿,“可不是我故意要看的!”
“那些书就在那里,里面、里面写了许多关于这种事的故事,看起来好像很有趣的样子,这就像练武一样。”
“有一本高深的武功秘籍摆在眼前,换着你也会想去翻翻吧?”
“翻过之后是不是就想试试?”
“一直苦于无法试试,是不是就会更加期待?”
她扭了扭那柔弱无骨的腰肢,扭的李辰安小腹一阵火热,“看,有野花开了!”
她忽的向远处的田野一指,又道:“看,那里有两条狗!”
李辰安放眼看去,好吧。
那里果然有两条正在行不轨之事的狗!
李辰安并没有因此而对萧包子生出什么鄙夷之心,他反而还很喜欢,因为这才是萧姑娘该有的样子——可惜,他至今不知道这姑娘的名字。
在当下这种社会,如萧包子这般思想未受到多少禁锢的姑娘如凤毛麟角。
她正是因为这份诚挚才更显可爱。
李辰安将萧包子搂得更紧了一些,他的下巴杵在了萧包子的肩头,低声说道:“那……今晚?”
萧包子顿时满脸通红。
她觉得有些热。
她勾着头,沉吟片刻,怯怯说道:
“呆会进了城,我们便先去找个客栈?”
“好,不过我要去拜访一个人。”
“那……我在客栈等你?”
“如果你觉得无聊,可与我同去。”
萧包子想了想,还是觉得与李辰安同去比较妥当。
“好,可回了客栈之后宁楚楚怎么办?”
“这……我不介意。”
“你想的美!我介意!”
萧包子那双细长的眼忽的一亮,“呆会,我去找小武要点迷离!”
李辰安一怔,“干啥?”
萧包子嘻嘻一笑:“楚楚一路太累,让她自己好生睡一觉!”
走在队伍前头的宁楚楚忽的打了个哆嗦。
这初春的夕阳甚是温暖,怎还会觉得有股凉意?
她抬眼向远处望去,一座城池的轮廓出现在了眼里。
那就是景宁县了。
李辰安说今日就在景宁县歇脚,他要去拜访一个人。
一个私塾的教书先生。
第五百二十章 世风日下
景宁县,南门。
日暮时分,进出南门的商旅已不多。
城门两旁站着两个守城的士兵,城门外孤零零站着一个人。
这人四十上下年岁,面容清瘦,穿着一身破旧的官服。
他是景宁县县令柳下阴柳大人。
摄政王入江北,这显然是一件天大的事。
原本迎接摄政王,当是江北州的知府常大人。奈何就在前两天却从州府传来消息,说常大人被皇城司的人给逮了。
不仅仅是常大人一个,州府几乎所有的官吏,一股脑被皇城司给弄进了大狱!
江南道的官场,似乎没几个官员在这场巨变中幸免。
但柳下阴却并没有为自己担心。
因为那些下了大狱的官吏,无一例外都是些贪官污吏。
他柳下阴不是。
他在景宁县当了十年的县令,从手中过的银子倒是不少,但他却从没有贪墨过一钱银子!
并不是所有的读书人当官都是为了银子!
终究还是有那么些是为了心中理想的。
他是昭化十年进士,当年等了四年才放了这么个缺——
可不是什么肥缺!
景宁县,是整个江南道最偏僻最贫穷的一个县!
刮地三尺也刮不出多少油水来。
没有人愿意来这里当官。
吏部将他派来了。
他毫无怨言的来到了这里。
他在这破地方呆了十年,江南道的那些高官大员们,恐怕都无人记得他这个小小的县令。
没有人挤兑他。
也没有人在意过他。
甚至都极少有人知道这十年来景宁县悄然间已有了极大的变化。
提拔那是根本就不可能的。
他早已没有了这个念头。
他觉得就这么呆在这地方挺好。
正如他和苏亦安煮酒聊天时候说的那样,清贫有清贫之乐,富贵有富贵之忧。
箪食瓢饮,却很香。
茅室蓬户,梦亦甜。
现在瞧瞧,那些曾经嚣张的、高调的、不可一世的,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一个个到头来可不仅仅是落了个一场空。
他们落在了皇城司的手里,只怕是连小命都会丢掉。
还会祸及家人,甚至九族!
柳下阴微微一叹摇了摇头,“时也命也,谁又能说得个清楚?”
“谁又能料想到今朝!”
“这位摄政王……莫非会是个不可多见的明主?”
他原本担心的是景宁县渐渐富裕,他这个县令也就当到头了。
因为而今的景宁县有了少许油水,该有人来摘桃子了。
若真有那么一天,他也将辞官不做了。
和苏先生那样,去某个私塾当个教习也挺好。
望着天边的夕阳,柳下阴将双手抄在了袖子里。
他没有带三班六房的官吏来,倒不是轻视这位摄政王,而是春耕在即,那些官吏都被他派去了下面的各个乡镇。
他本也应该去的。
但姜师爷还是劝阻了他。
在姜师爷看来,这位摄政王在江南道所为,倒不是在打击异己,他似乎真的在整治江南道的官场——
从根上在整治!
这或许就是希望!
这个希望,指的是如他柳下阴这等清官,说不定有了出头之日。
但柳下阴却一笑了之。
倒是留了下来,毕竟对于这位年轻的摄政王他还是有几分好奇的。
却并没有多少期待。
他还是希望明儿个一早,这位摄政王就赶紧离开!
还有许多事要做!
没那闲工夫陪他。
逢场作戏这种事,他本就不喜。
这官儿当与不当也无所谓。
但现在既然还当着,那就还得为治下的百姓们多去想想,多去做做。
江南道的内乱虽说暂时结束,但宁国二十年的疮痍却极难修复……估摸着又要加税,哎……地里的庄稼,长不赢这税赋的增加啊!
何时是个头?
何时百姓们才能有一口饱饭吃?
对于那位摄政王将江南道一家伙撸了个底朝天,对于师爷说那位摄政王怕是要真的整顿官场之吏治……
柳下阴仅仅是一笑。
在他看来,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不过是做给天下百姓去看看罢了。
而后呢?
换来一批他所任用的属于他的官员,继续在各自的官位上收刮一番,肥的是另一批官员,苦的依旧是原来的那些百姓!
只怕这些新上任的官员还会更狠一些!
这何时会是个头?
苏亦安说,纵观历史,这事根本就没有头!
山中有羊,自会有狼。
肥了一批狼,宰了这群狼,再放一批眼冒绿光的狼……倒霉的永远都是那些羊!
就在柳下阴很是惆怅的时候,他看见了迎面走来的那一群红艳艳的姑娘……
他顿时吃了一惊,还以为这位摄政王或许会是个明主。
明主个屁啊!
这摄政王,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皇上出巡也不至于带着后宫诸多嫔妃,这厮……心思儿都在女人身上啊!
可怕!
扳倒了一个弄权的姬泰,宁国又迎来了一个好色的摄政王!
江南传来消息说这位摄政王怎样怎样了得,怎样怎样英明神武……都是些屁话!
不过是官场里常见的为了个名声造势罢了!
一丘之貉!
以往那个姬丞相,毕竟也七老八十了,终归活不了多少年。
但这位摄政王,听说才十八岁……等他活到八十岁,这得祸害多少姑娘?
就在柳下阴暗自腹诽的时候,那群红衣姑娘已到了他的面前。
宁楚楚不知道这个一身打着补丁已看不出多少官服模样的人会是这的县令啊。
她更不知道会有这么个县令独自一人在这迎接李辰安啊!
所以,她直接无视了柳下阴,就这么带着娘子军和柳下阴擦肩而过!
柳下阴也不知道这群红衣姑娘里面有个宁国的四公主宁楚楚,他双手依旧抄在袖子中,想了想,并没有将她们拦住。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头小黑驴——听江南传来的消息,摄政王正是骑驴而来。
他的视线没有落在那头小黑驴上,而是落在了那小黑驴的背上——
他陡然又瞪大了眼睛!
天杀的!
光天化日之下!
他堂堂摄政王,竟然骑在驴背上搂着一个姑娘!
世风日下!
世风日下!
这还是摄政王么?
这、这分明就是个小淫贼!
李辰安也不知道会有这么个县令在这城门口等他呀。
一驴二人就这么从柳下阴的面前走了过去。
他搂着萧包子,手还往上移动了两寸。
柳下阴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难以置信的看着,接着就听见了李辰安低声说的半句话:
“春宵一刻值千金……”
他没有听见李辰安后面说的话——
“花有清香月有阴。”
他看着李辰安的背影捶胸顿足嚎啕大哭,接着王正浩轩等人从他面前经过。
“师兄,你看这个人好奇怪。”
“你说他哭得如此伤心,是因情呢……还是因恨?”
阿木沉吟三息,“因情!”
“为何?”
“因为若有恨不会哭。”
“若有恨,只会提刀去杀人!”
“……看上去颇老。”
阿木又沉吟三息:“情之伤,不分年龄。”
第五百二十一章 疑惑的苏亦安
李辰安一行就这么进了城。
天色渐晚,当然是先得去找一间客栈。
在城门口哭了几嗓子的柳下阴止住了哭泣,他站在最后的那抹夕阳的余晖中,这才发现夜风清冷,吹在身上有些凉。
他抹了一把眼类,忽的望着那抹残阳一笑:
“柳下阴啊柳下阴,你哭个屁!”
“人家在笑!”
“在搂着姑娘笑,在喝着小酒笑,在吃着美味佳肴笑……哭,值得么?”
“人间狗屁不值得,莫如去找好友小酌两杯为妙!”
于是,他也转身走入了城门,去了一卖酒的铺子打了二斤烧酒,又去了一卤味铺子切了一斤猪耳朵,就这么拧着,径直向三味书屋而去。
……
……
三味书屋。
后院的那小院子里。
不知不觉间,那竹篱笆上竟然爬上了那么一两根毫不起眼的牵牛花藤。
苏亦安此刻就蹲在那竹篱笆旁边,伸出来一根手指头,拨了拨那仅仅五寸长短的细细藤儿,又抬眼看了看院子角落的那颗老柳树。
柳芽儿米粒大。
春确实来了。
他站了起来,脸上带着一抹笑意。
那位摄政王,想来也该来了。
那日花满庭与他饮酒畅聊了一宿,从花满庭的话语中,他能听出花老对那位摄政王的殷切期待。
花老说他是他的忘年之交。
花老也说他不仅仅是诗词文章天下无双,他在治国理政上面,也有常人莫及之见解——
花老大儒的眼光当然是独到的。
他老人家看中的人,从来就不会有错。
只是在苏亦安的心里,终究还是有些疑惑。
那位摄政王太年轻!
年轻有好处。
如初生牛犊一般,充满了活力与斗志。
但对于治国而言,年轻又有一个极大的坏处——
少年因骄难持重,老成因稳而谋国。
年轻缺的就是一个稳字!
对于一个国家而言,最重要的偏偏就是那个稳字!
但花老说那位摄政王却不似寻常的十八岁的少年郎,他不骄不躁,遇事镇定自若,处事有条不紊,定策轻重缓急把握得恰到好处……
这个赞誉就极高了。
但更高的是花老居然说这位爷无论才情还是处事之手段,皆远超百年前的商丞相!
他用的是远超二字!
商丞相可是在宁国危难时候力挽狂澜之人!
是名垂青史之一代贤相!
李辰安……他有比商丞相更高的本事?
许是花老为了让自己对这位摄政王产生兴趣。
这兴趣确实是有了。
但万万莫要令自己失望才是。
就在这时,柳下阴提着酒肉走了进来。
苏亦安转头望去,没有看见柳下阴昔日前来的喜意,柳下阴的面色如炭一般的黑。
“……遇见了啥不开心的事?说来让我开心开心!”
柳下阴瞥了苏亦安一眼,将酒和肉放在了石桌子上。
苏亦安摇头一笑,去了厨房,取了两幅碗筷走了出来。
二人对坐,柳下阴倒了两碗酒递了一碗过去,抬眼看向了苏亦安:
“摄政王来了。”
端着酒碗的苏亦安一惊,坐直了身子,面色变得严肃了起来。
“既然摄政王来了,你身为本县县令,怎也该去迎接一下才对,为何跑我这里来了……看你这脸色,被摄政王给训了?”
柳下阴端起酒碗咕噜咕噜喝了两大口。
嘴巴一砸,“老苏啊,想来这两天你也听到了一些关于那位摄政王的消息。”
“一个个传得那是个不得了!”
“将他吹嘘为什么天上的神仙下了凡,什么他就是咱宁国的救世主,什么天既生他李辰安、必将风骚文坛五千年!”
柳下阴放下酒碗,自嘲一笑,摆了摆手:“狗屁!”
“那不过都是老百姓心中所望罢了!”
“不过倒是有一个词形容得颇为恰当。”
苏亦安心里已极为震惊,因为柳下阴这句话,和花满庭所言简直是天渊之别!
于是他问了一句:“什么词?”
“风骚二字!”
“……这话怎么讲?”
于是乎,柳下阴将刚才在南门外所见,一五一十的向苏亦安说了出来。
这一家伙就将苏亦安给听傻掉了。
他是了解柳下阴的。
他也是相信柳下阴的。
但花满庭不远千里从京都跑来,还特意带来了一坛子摄政王酿造的画屏春……他至于来蒙骗自己么?
那么谁对谁错?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柳下阴又摆了摆手:“不可能!”
“摄政王从江南而来,这消息是曾经的那位知府常大人派人来告诉我的。”
“当然是要我将接待摄政王的这事做得更细致一些,常大人本该亲来,不是出了那一档子事来不了么?”
“他派来的人亲口向我描述过摄政王的模样,还特别提到他并没有骑马坐轿,而是骑着一头黑驴!”
“他确实骑着一头黑驴!”
“难怪他会骑着一头黑驴!”
“你不知道啊!”
“这享受……可享受出了个新高度!”
“历史上昏君无数,如这位摄政王一般的,可还从来没有一个!”
苏亦安沉吟片刻,端起酒碗喝了一口。
“倒是听说他和奚帷的女儿在一起……听说奚帷的女儿正是骑着一头小黑驴……看来你没有认错人。”
“只是,如若这样,确实有些不太符合他摄政王的身份。”
柳下阴眉梢一扬,“你这话倒是轻飘飘一句不合身份,这是符不符合身份的事么?”
“见微知著,可知其本性也!”
“首先,作为宁国的摄政王,他怎能和一祸国殃民的奸贼的女儿在一起?”
“咱宁国现在还没有皇帝,他摄政王代表的就是宁国!”
“他必须在天下百姓的面前正己,方能正人!”
“其次,他既然有着极高的才学,当知礼义廉耻!”
“光天化日之下啊!”
“他们恐怕就是那样搂抱着从江南而来!”
“这有多少双眼睛看着?”
“人们会如何去想?”
“咱宁国是礼仪之邦文明之源!”
“百姓尚且知道要脸,他摄政王却连脸都不要了!这又算什么?”
“呜呼……”
柳下阴双手一举,“明日我就辞官,老子不和这样的王同流合污!”
苏亦安吓了一跳,“慢着!”
苏亦安正想将花满庭来过这里说过的话讲给柳下阴听听,却不料那篱笆外忽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这地方很偏僻。
极少会有人来。
二人转头看去,就着灯笼微弱的光线,柳下阴忽的瞪大了眼睛。
“谁?”
“小淫贼!”
“……摄政王?”
“对,不是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么?他怎么跑这来了?”
第五百二十二章 三味
“来者是客,他既然不知道你就是本县县令,你忍着点,我可不想你死了!”
苏亦安极为严肃的小声叮嘱了柳下阴一句。
柳下阴嘿嘿一笑,拎起酒坛给自己又倒了一碗酒,也低声回了一句:
“权当老子不知道有这么个人不就得了!”
苏亦安拿他没法,心里很是担忧,眼角余光一扫,便见李辰安一行已到了这篱笆前。
李辰安看了看院子里正在喝酒的二人,咧嘴一笑,问了一句:
“敢问,苏亦安苏先生是哪位?”
苏亦安起身,向那低矮的篱笆走去,“我就是,敢问公子何人?”
“苏先生好,在下李辰安!”
在下李辰安!
哪怕苏亦安已知道来的就是李辰安,此刻听李辰安亲口说出他就是李辰安,苏亦安心里依旧一紧。
毕竟是宁国的摄政王!
他果然来了!
这几日苏亦安那原本平静无波的心里,已因花满庭的那些话而泛动了涟漪。
宁国虽然依旧是那个存在了三百年的宁国,但自从去岁的那场京都之变后,按照花满庭的说法,这宁国也不再是那腐朽的宁国了。
它虽然还是叫宁国,却已经是一个新生的国度。
只是它生在昔日腐朽的废墟之上,它才刚刚发芽,它所面临的局面依旧很是严峻。
如何让它茁壮的生长?
如何让它免受旧势力的摧残?
如何让它长得更端正更挺拔更伟岸?
这就需要一大批志同道合之人来呵护它!
从花满庭的口中,他已知道有许多昔日的旧友重归于朝廷。
他们受到了摄政王的重用。
他们正在给这颗幼苗的健康成长保驾护航。
若说自己不动心,这显然是假的。
作为一个学识渊博的大儒,作为一个胸怀天下的读书人,若是能够伴随着这颗幼苗共同成长,若是能够亲眼目睹它长成一颗参天大树……
那是何等的荣耀与自豪!
但刚才柳下阴的一席话又将他心里本已升起了那簇火苗给灭了!
如果摄政王如此不堪,那树……恐怕会长成皇城司里的那颗歪脖子大树。
现在李辰安如约而来,就活生生站在了他的面前。
这少年生得温润儒雅,面带笑意,言语恳切,还极为有礼……似乎和柳下阴说的小淫贼相去甚远。
得自己亲自验证一番!
这一瞬间,苏亦安想了许多。
他躬身一礼,不卑不亢:“原来是摄政王驾到,请!”
他打开了篱笆门,伸手一引,扭头瞧了瞧坐在桌旁的柳下阴。
好吧,那厮看来真的绝望了。
作为本县县令,摄政王来了,他依旧没有起身!
他甚至都没有多看一眼!
他在喝酒。
吃卤猪耳朵。
他似乎没有听见这番对话,似乎不知道有贵的不能再贵的贵客登门。
李辰安带着萧包子和阿木、王正浩轩三人而来。
小武没来,他要配置迷离的解药。
宁楚楚她们也没来。
她们要去采买接下来赶路所需的一应物质。
四人走入了这小院。
苏亦安关上了篱笆门,看了看紧跟在李辰安身后的那个姑娘。
心想那姑娘当就是奚帷的女儿。
也就是柳下阴说的那个不守妇道勾引摄政王的小狐狸精了。
他不动声色的带着李辰安等人来到了那张石桌子前,没有介绍柳下阴,而是说道:
“摄政王前来寒舍,这是鄙人之荣幸。”
“只是寒舍真的很寒,摄政王乃万金之躯……若是摄政王不嫌弃,莫如坐下一起喝一杯,如何?”
李辰安借着灯光打量了一下这小院子。
确实清贫。
他一撩衣摆,就这么毫不在意的坐了下来。
萧包子也没那些礼节讲究,她不用人邀请便坐在了李辰安的身旁。
倒是王正浩轩和阿木二人站在了李辰安身后两侧。
柳下阴依旧没有抬头,依旧在喝着他的酒。
李辰安瞧了他一眼,灯光颇为昏暗,柳下阴的那身官袍实在太过破旧,李辰安并没能辨认出他的身份,只是隐约觉得似曾见过。
对此他并没在意。
他来这里的目的是看一眼苏亦安。
苏亦安又去了房中拿了两幅碗筷摆在了李辰安和萧包子的面前。
他给二人倒了两碗酒,说道:
“原本鄙人这寒舍连酒也没有,此酒还是这位柳兄自备而来……听闻摄政王自酿的画屏春乃酒中圣品,这乡间土酒……摄政王若是不喜,鄙人也无好酒可招待。”
苏亦安的话里没有谦虚客套。
李辰安闻了闻这酒,这确实是最劣质的酒,喝惯了画屏春的人,根本就瞧不上这酒。
他当然也瞧不上。
他并没有为了所谓的礼贤下士就委屈自己的味蕾。
何况他还不知道这位苏亦安,是不是自己需要的人。
“我等已在悦来客栈用过了晚饭!”
“此来,是因为离京之前,温煮雨告诉我,若是路过景宁县,且看看你是不是还在这里教书。”
“你这学堂的名字取得挺好!”
苏亦安一怔,问了一句:“摄政王以为哪里好?”
“三味!”
“三味书屋……若是隔壁还有个百草园就更完美了。”
这话顿时令苏亦安摸不着头脑,就连柳下阴此刻也抬头看了看李辰安。
李辰安当然没有解释,他又笑道:
“所谓三味,我不知道先生对这三味何解,我倒是对这三味有些自己的看法。”
苏亦安顿时来了兴趣,李辰安没喝酒的不快被他暂时放在了一旁。
“那请摄政王说说你是如何理解这三味的?”
李辰安一撩衣摆,毫不犹豫的就开口说道:
“其一,读经味如稻粱,读史味如肴馔,读诸子百家味如醯醢。”
“其二,取安贫乐道之意,手捧书卷,便觉布衣暖、菜根香,诗书滋味长。”
“我还有第三种看法,所谓三味,若作三昧,这便是佛宗之言。”
“说的是诵读佛经,领悟经义的三重境界。”
“一为‘定’、二为‘正受’,三为‘等持’!”
“意思是读书著文,要做到精神安定专注,用端正的态度去领悟书中之深意,还要耐心求学,保持始终如一之信念。”
“大致如此,先生以为我对三味之理解,如何?”
这还能如何?
这简直超出了苏亦安之想象!
他取三味之名,仅仅是如李辰安所说之其二!
但此刻听李辰安如此一说,他立刻明白这个少年在学识上的见解,远在他这个所谓的大儒之上!
他的这番言语并不是画蛇添足,而是对三味的完美诠释!
一旁的柳下阴端着酒碗的手顿在了空中。
他也是极有才学之人。
他已被李辰安的这番真知灼见之言所震惊!
李辰安此刻才端起了酒碗,他微微一笑:
“但我今日前来,却不是和先生讨论这三味的。”
“那摄政王所想讨论的是啥?”
“喝一个,咱们说农!”
第五百二十三章 说农 上
李辰安端起酒碗向二人一举。
苏亦安连忙也端起了酒碗,柳下阴忽的一怔,他也陪着喝了一大口。
他没有再去吃那猪耳朵。
因为李辰安刚才说他想要和苏亦安说农……
历朝历代,无论哪一个国家,农,定是国之根本!
但从江南那边传来的消息却说这位摄政王接下来即将推行的是对工商业的振兴!
并不是急需解决的农业问题。
他将农业的问题放在了工商业之后!
这在柳下阴看来甚是荒唐。
这也是他柳下阴对这位摄政王不喜的原因之一——
肚子都填不饱,命都是吊着的,要那工商业的繁荣有何用?
这不仅仅是柳下阴一人之想。
估摸着而今整个宁国朝中的官员绝大多数对此都不太理解。
李辰安除了在御书房给温煮雨等大员解释过之外,尚没有对任何人去深谈这个问题。
但今天他想和苏亦安谈谈。
因为温煮雨认为,苏亦安有为相之才!
虽然李辰安取消了丞相这个官儿,但三省的最高长官却相当于曾经的丞相,只是分化了丞相之权力罢了。
但三省的这三位最高官员都是临时任命的。
比如门下侍中程国公程靖庭,这就是赶鸭子上架的无奈之举。
没有可以信任的人可用!
程老国公已经很老了,倒不是说老了就不中用了,而是他的精力跟不上接下来朝廷推行一系列改革措施的节奏了。
所以温煮雨希望李辰安能够说服苏亦安,如果苏亦安愿意回朝,在温煮雨看来,他就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良才。
但李辰安的那些改革措施实在有些超前,他比较担心的是如苏亦安这种大儒,他们的思想通常会很是顽固。
如果他们在思想上无法转变,无法接受自己的观点……那么他有天大的才华对于李辰安而言,都没有任何作用。
甚至还会成为巨大的阻力!
懂李辰安者,唯有萧包子——
再强壮的牛,它若是不耕地……那绝不是什么好牛!
与其留着浪费草料,不如宰了吃肉!
三人喝了一口酒。
李辰安放下了酒碗看向了苏亦安,问了一句:
“先生以为,千年已降之所有朝代,为何极少能有过三百年者?”
这便是李辰安在向苏亦安考问了。
柳下阴也放下了酒碗看向了苏亦安,不知道接下来苏亦安会如何应对。
苏亦安沉吟三息,一捋短须,徐徐说道:
“在鄙人看来,其缘由无非三点。”
“苏先生且说来听听。”
“其一,朝代末年,通常都是庙堂之上贪官污吏横行,而百姓却民不聊生。”
“其二,事实上历朝历代的统治者,在开国伊始,是极为重视民生的,尤其是农民!”
“推翻一个旧的朝代,统治者几乎都会将旧朝的土地重新分配给农民。”
“但真正维系统治者利益的这个阶层,却并不是农民,而是天下的士大夫们!”
“他们,读过书,有学问,只有他们才能帮助统治者治理国家。”
“随着时间的推移,士大夫这个群体会变得越来越大,他们的手会越伸越长……而土地这个东西能种出最重要的粮食,粮食在任何朝代都是最重要的生活物质。”
“随着士大夫们手里的权力越来越大,他们为了自己家族之利益,便会染指各行各业,其中就包括土地!”
“他们掌控着律法、人脉、武装等等,他们便会利用这些权力去侵犯百姓,从百姓的手中以低廉的价格将土地收归他们所有,而原本这些土地的主人,却成了他们的佃农。”
“其三……没有了土地的农民就成了无根之萍。”
“他们没有抵抗未知风险的能力。”
“比如灾荒,比如瘟疫,比如疾病……任何一场灾难,都会让他们流离失所,于是铤而走险落草为寇。”
“一个国家存在于历史的长短不一,但在鄙人看来,这三点若是归纳一处,就是一句话。”
李辰安眉梢一挑:“怎样的一句话?”
“分配不公!”
当苏亦安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李辰安才真正对他刮目相看。
他顿时坐直了身子,又问了一句:“先生认为有那些方面的不公?”
“窃以为,首先就是教育上的不公!”
“读书是个很贵的事,农民的孩子,根本就读不起书!”
“他们本来就不是士大夫这个阶层的人,他们的孩子本来就没有受举荐为官的机会!”
“科举是前朝所创,这原本是一个伟大的创举,它提供给了穷人家的孩子一个走入仕途的机会,但是……”
苏亦安深吸了一口,摇了摇头:“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罢了!”
“读书是个很奢侈的事,穷人本来就穷,何来银钱供自己的孩子读书?”
“他们的阶层世世代代都无法改变,唯一改变的途径,就是在某一天走投无路的时候聚众而反!”
“其次,财富分配的不公!”
“士大夫阶层掌握着整个国家最大的财富,他们过的日子花天酒地,但供养他们的那些百姓,付出了最多的努力,偏偏穷困潦倒……谁都想过好日子,凭什么有些人生来就富贵,而绝大多数人哪怕穷尽几代人的努力,也依旧无法翻身?”
“这便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再次,便是律法上的不公!”
“鄙人一直在想,大家都是人,凭什么刑不上大夫?”
“又凭什么穷人就只能受富人的欺负?”
“而农民持有的土地,被富人大量的兼并,这里面便有许多黑暗之处!”
“掌握律法的人和富人同流合污,农民失去了土地,连喊冤的地方都没有一个!”
“日积月累之怨恨,必然造成两个阶层的对立!”
“一旦这种对立达到了某种不可调和的程度,一旦有人摇旗呐喊……天下必乱!”
“于是,烽烟四起,又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战斗打响,直到这个朝代被推翻,直到又一个新朝的建立。”
“周而复始……之所以不过三百年之数,便是这些矛盾从酝酿到发生再到结束的一个时间历程。”
“短命王朝,不过是这些矛盾来的更快爆发得更激烈一些罢了。”
“鄙人拙见大致如此,所以鄙人倒是认为,摄政王若想建立一个强大的国家,当从如何解决农民的土地永远属于农民开始。”
“而不是从工商业去入手!”
“因为没有哪个朝代是因为工商业的落后而灭亡!”
“不知摄政王以为然否?”
第五百二十四章 说农 中
李辰安并没有反对苏亦安的这番话。
因为这番话放在这个历史时代,以苏亦安之见识,已算是真知灼见。
在封建王朝的社会,土地问题,是王朝更迭的最大问题。
从土地私有开始,到土地被大量兼并而终。
这似乎是一个圆,反正至今没有哪个朝代能逃出这个圆。
但李辰安看待这个问题显然和苏亦安有些不一样。
他点了点头,首先肯定了苏亦安的这些说法:“你说的都没错!”
苏亦安一捋短须,极为骄傲的坐直了身子,他本来就说的没错。
“但是……”
李辰安忽的来了一个但是,苏亦安微微一怔,心想莫非你还有什么更新奇的观点?
一旁的柳下阴嘴角一翘,在他看来,苏亦安的回答已无懈可击。
这位年轻的摄政王,还能将这事给说出个新花样来?
“我是这么看待这些问题的。”
“咱们就说说土地的问题。”
“富人,为什么要想方设法的去兼并农民的土地?”
苏亦安和柳下阴二人一怔,心想这还用问么?
当然是为了占有那些土地作为恒产给后人传承下去啊!
李辰安却又道:“你说的那是其中的一个方面,在我看来那是次要问题。”
“你且听我说说我认为的主意问题是什么,你听我说完,有何疑问我们再来探讨。”
“咱们来看土地兼并的本质,我认为是为了在这个时代至关重要的粮食!”
“富人要从百姓手里去抢田地,为的不是田地本身,而是田地里产出的粮食!”
“土地,因为产出的粮食才变得极有价值。”
“有价值的东西,它就是个商品……你们别急。”
“我先不说这个问题,我们从根子上来讨论这个问题。”
“对于一个国家的统治者来说,他是不是会认为老百姓手里有地就算是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便会认为他们就不会造反?”
这个问题没法发对。
因为老百姓在有田有地的时候确实不会造反。
苏亦安和柳下阴皆点了点头。
“这里就有一个最大的问题!”
李辰安俯过身子,手指头在桌上咄咄的叩了叩,看着惊讶的二人,又道:
“这是个不成立的伪命题!”
“别急,听我说完!”
柳下阴活生生将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便听李辰安又道:
“老百姓种地,存在两个巨大的问题!”
“首先就是利润极低导致了他们的收入极少!”
“我想你们都知道当下田地亩产多少,麦不过一百五十斤,稻不过二百斤!”
“这算是丰年!”
“一百五十斤小麦也就十二斗,一斗小麦的价格在三十五文钱左右,一亩地折合成钱就是四百来文。”
“稻谷价格也差不多,二百斤稻,也就是十六斗,一亩田产出五百来文钱。”
“咱们再来算算成本,以小麦为例,一亩地需要小麦种子就按三十斤算,刨去八十文钱。”
“不计人工之成本,再去除税收……按照宁国开国初年较低的税收来算。”
“一年两税,按照田地收益的一成来算,这需要扣除四十文。”
“去了一百二十文,咱们不去计算各地方自行摊派的那些税,一亩地,百姓实得二百八十文。”
“咱们就算一户人家种五十亩田地,年可得银十四两……没算他们自己需要吃需要穿需要购买农具的钱!”
“你们算算,扣除了这些,他们还能剩下几两?”
“我算过,若是没有病痛,一切平安,大致可剩下四两银子!”
“这就是一户人家在最好的情况下一年所得!”
“第二个就是不可预测之巨大风险!”
“种地,靠天吃饭!”
“没有人敢保证每一年都是风调雨顺的好年景,一旦遇上灾年……田地里的作物产量将骤减,甚至绝收!”
“我们就算朝廷的官员英明免去了他们灾年的税赋,他们没有了收成,就只能吃老本!”
“就那么点家底,能吃多久?”
“因天灾而没有地种就没有饭吃,没有饭吃就种不了地!”
“这就是个恶性循环的开始!”
“一个百年的朝代,发生这种天灾的年逢绝对不会少!”
“那怎么办?人总不能眼睁睁饿死吧?”
“于是,老百姓就会将手里的田地卖给当地的士绅豪族去换点银子来买粮!”
“注意,这时候的土地流动,并不一定是士绅豪族动手去巧取豪夺,而是百姓在无奈之下的主动卖出!”
“而他们自己,就扛着锄头去给那些士绅豪族当了佃户。”
“于是,他们的身份有了改变,从自耕农户,变成了地主家的佃户。”
“当佃户当然也赚不了几个钱,但是,除了他们自己的体力之外,他们原本需要付出的成本没有了。”
“他们在田地里干一天的活,地主给他们一天的工钱,到了农闲时候,若是有个手艺,还能编双草鞋做个箩筐啥的拿去集市卖了补贴家用。”
“如此一来,就完成了风险的转嫁……原本由自己承担的所有风险,转嫁到了士绅豪族的身上。”
“国家对于士绅豪族的税收政策又不一样,他们可以不用缴税或者缴纳的更低,甚至他们土地上的佃户还不需要服徭役!”
“士绅豪族得到了那些土地之后,依旧由那些农人来耕种,在付给了那些农人的工钱之后,因为规模而产生的效益,他们反而比农人自己种地赚得更多!”
“他们抵抗因天灾带来的风险能力更强!”
“于是,就有了越来越多的土地流入到士绅豪族的手里,但士绅豪族出于成本的考虑,却并不需要那么多的佃户,毕竟他们更善于去计算成本,这便导致其中的一批人既没有了田地,也没有了当佃户的资格!”
“他们一家伙啥都没了,卖地的那点银子坐吃山空要不了多久就花光了,怎么办?”
“还是不能眼睁睁给饿死啊!”
“于是,就有了流民,有了土匪,有了各种不安定的因素!”
“他们将目光看向了那些士绅豪族,认为就是因为这些人侵占了他们的利益,这便导致两个阶层之间矛盾的对立。”
李辰安洋洋洒洒说了一席话。
这些话完全颠覆了苏亦安和柳下阴二人的观点——
他们认为农民失去土地之罪魁祸首就在于士绅豪族的巧取豪夺,但李辰安这番话的意思却恰恰相反!
李辰安认为农民失去土地,这根本就不需要士绅豪族去费心思抢夺,反而是那些农民为了生存主动售卖给了那些富人们。
有道理么?
二人蹙眉沉思。
只有萧包子根本就没去想这问题。
她在看着天色。
心里在计算。
春宵一刻值千金……到这小院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了。
这浪费了多少金?
第五百二十五章 说农 下
时间仿佛静默。
李辰安没有再说,因为他的这番话确实值得去深思。
他们二人的眼界局限于所存之环境,而李辰安的这席话又完全颠覆了他们的认知,一时半会实在不太容易能够想的明白。
寂静的夜色中忽的传来了两声犬吠。
站在李辰安身后百无聊赖的王正浩轩精神顿时一震,与此同时,萧包子也扭头望向了犬吠传来的方向。
她眼睛一亮,冲着王正浩轩点了点头,王正浩轩咧嘴一笑,会意,转身,悄然飞了出去。
苏亦安和柳下阴根本就没有注意少了一个人,他们还在想着李辰安说的那些话。
“按照摄政王所言……这兼并之起因,岂不是变成了农民?”
柳下阴此刻已忘记了在南门口所见之悲愤,他眉间紧蹙,又道:
“但自古以来,土地这个东西都是农民的命根子……国家将土地分配给农民,当然是希望他们能够捧着一个坚实的饭碗。”
“不过遇上灾年的时候,就拿这景宁县来说,确实存在部分农民售卖自有土地的情况。”
柳下阴忽然发现绕不过这个节。
“不过,士绅豪族趁着灾年压低土地售价,这是绝对存在的……不要说景宁县受理过许多这样的低价土地转让,就说周庄的那个周大善人,他正是因为昭化十年和十一年这连续两年的大旱,才从农民手里以半价购得了那大量的土地。”
“这算不算是富人对穷人的欺压?”
李辰安微微一笑,说道:“土地,就是个商品。”
“市场上任何一种商品,都存在一个供需的关系问题。”
“灾年时候,农民大量抛售土地这个商品,市场上出现了同类的大量商品,这自然会造成这一类商品售价变低。”
“当然,我并不否定你们所说的巧取豪夺。”
“就比如周庄的土地。”
“我去看过,几乎都是上田。”
“但周大善人在周庄的势力极大,他利用自己的势力,阻止了别的富人参与到周庄土地的售卖之中来。”
“这变成卖家有许多,但买家只有他一个,这就变成了买方市场,价格由他买家说了算。”
“可这依旧不是土地兼并的主要原因,如果农民能够从土地的收成中养活一家人,能够有利可图,能够抵御这天灾之风险,他们会卖地么?”
“他们不会!”
“那这个买卖的关系就不存在。”
“可问题就在于他们无法依靠土地的产出来保证自己一家人一辈子的衣食问题。”
“卖地,是迟早的事!”
“从京都而来的途中,我甚至看见了许多抛荒的地!”
“卖都卖不出去,干脆不要了去另谋生路!”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历朝历代的皇帝,自以为将土地分配给农民,就能保证社稷的长治久安,它就是个伪命题!”
“它让这些朝代陷入了一个死循环之中。”
“这就是历朝历代不过三百年之数的主要原因之一!”
柳下阴恍然大悟。
问题的根本,并不在于这些地!
在于这些田地的产出,无法真正给与那些农人衣食无忧之保障!
苏亦安此刻也将李辰安的这些话理顺了。
他也明白了这症结之所在。
但明白是一回事,历朝历代都在犯着同一个错误,都在这死循环中一直走不出去,这当如何去解?
他茫然的看向了李辰安,至此,他的心里才真正明白了花满庭说的那句话——
“他或许会成为一道光!”
“一道希望之光!”
他才十八岁,却看出了农之根本!
他并没有说其它的问题,他既然能够一针见血的看透最复杂的土地兼并问题,想来在其余的问题上,他亦有着独到的见解,甚至已有了解决之策。
“摄政王,那……以你之见,历朝历代的皇帝就不应该将土地分配给农人?”
李辰安摆了摆手,“这并没有问题,问题就在于,如何让农人在拥有土地的情况之下,能够赚到足以养家糊口的银子来规避他们大量售卖土地的这一行为。”
苏亦安拱手一礼,言语极为恳切的说道:
“请摄政王解惑!”
柳下阴也极为期待的看向了李辰安。
就连萧包子和阿木,此刻也都看向了李辰安。
对于这件事,二人原本并不关心。
但听李辰安这番深入浅出的一说之后,他们才隐约明白了朝代更迭原来还有这样的原因。
既然找到了问题,那李辰安会用怎样的办法去解决这个问题呢?
他才十八岁,那两个四十来岁的老头此刻却向他的学生一样期待着他的答案……
萧包子的那双细长的眼弯成了月牙儿。
她看着李辰安,忽然觉得自己所找的这头牛,除了不善于主动耕田之外,他好像别的本事都很厉害。
萧包子抿了抿嘴,心想,他练的是不二周天诀,若是耕田,当也很厉害。
如果他不二周天诀能练至大圆满……
若是只有一块田,他怕是会将田都给犁漏了!
她又走了神。
脑子里再没有去想农民如何不卖地的问题,而是一直在想着另一个她极为好奇的问题——
他如果将不二周天诀给练大圆满,需要多少田才能消耗他那纯阳的精力?
这是江湖中从来没有答案的一个问题。
回答这个问题的难道,似乎比不让农人卖地更难。
不行,自己得继续参悟《慈航道典》至大圆满!
以柔克刚!
以阴化阳!
她咬了咬嘴唇,盯着李辰安的那双眼里冒出了星星——
看本姑娘累死你这头牛!
就在萧包子内心荡漾的想着这事的时候,李辰安开口说话了:
“要最大限度的杜绝这个问题,在我看来,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增加农人的收入渠道!”
“这就回到最开始你问我的那个话题。”
苏亦安顿时一怔,“从工商业入手?”
李辰安微微颔首,柳下阴不解又追问了一句:
“农人连维持温饱的银钱都没有,他们怎能去做生意?”
“不是让他们去做生意!”
李辰安看向了柳下阴,正要做进一步的解释,却忽的扭头。
夜色中,王正浩轩从天而降。
手里提着一只已气绝的肥硕的狗!
第五百二十六章 论商
“……”
李辰安看着王正浩轩,这小子上辈子是被多少狗给咬过啊!
苏亦安和柳下阴二人也大吃了一惊,却见那少年嘻嘻一笑,说道:
“挺肥的……你家的锅呢?”
……
……
三味书屋后院的小院子里燃起了一簇篝火。
篝火上挂着一口铁锅。
铁锅里已放入了王正浩轩三下五除二就打理好了那条狗。
苏亦安咽了一口唾沫,并没有忘记正事,他又看向了李辰安:“摄政王,不让农人去做生意,该如何增加他们的收入?”
“资本,永远是逐利的!”
李辰安也收回了视线,看向了二人,又道:
“士农工商,这是千年以来,在儒家思想之下渐渐形成的阶级观念。”
“其中商人的地位最低。”
“在社会上,商人被几乎所有人都瞧不起,但偏偏又有许多的人心里其实极为羡慕那些商人。”
“这是为什么?”
“因为商人有银子!”
“商人虽然地位低下,但他们却偏偏住着最好的宅子,穿着最好的衣裳,吃着最好的饭食!”
“咱们再仔细去看,天下读书人,绝大部分偏偏又是商人家的孩子。”
“为何?正如苏先生所言,读书费钱!地位颇高的农人,偏偏没有银子去让自己的孩子读书,导致了农人永远是农人,甚至于他们的子子孙孙都是农人!”
“可商人不一样,他们的孩子接受着最好的教育,他们的孩子读书有成,入朝为官就成了士!”
“家里有士的商人,他就不再是纯粹的商人,他就变成了世家!”
“比如你苏氏!”
“苏氏便是以商业起家,积累了大量的财富的同时,也培养了许多有才学的子弟。”
“苏家子弟出了许多的官员,这就令苏氏一跃成为江南的百年世家,因此而迈入了宁国豪门之列。”
“所以,在你看来,追求那铜臭,有错么?”
苏亦安顿时一怔,他自己本身不是商人,他是宁国之大儒!
但听了李辰安这番话之后,他才忽的明白了一个问题——
如果不是因为江南苏氏有银子,如果苏氏是农人,自己能心无旁碍的读那么多的书么?
这根本不可能!
自己非但不能在这里开办三味书屋这个学堂,自己所过的日子,当也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面朝黄土背朝天!
那追求铜臭……这似乎并没有错。
“如果你觉得这没有错,那么国家放开商业,提振商业,给商人以信心,渐渐改变商人低下的地位,让他们能够大胆的、光明正大的、遵纪守法的经商赚钱,这也就没有错!”
苏亦安无言可辩。
柳下阴心里巨震——
他也无法辩驳,因为摄政王的这番分析本就是对的!
农人辛辛苦苦侍候土地,为的不也是那二两碎银么?
他们同样是在最求利益,只是他们的利益只能从田间地里产出,这就变得微不足道,这就无法和商人所获得的利益相提并论。
同样都是追求利益,那压制商人逐利,这本就不合理!
他知道宁国一场巨大的变革就要来临!
这不仅仅是社会阶层发生的变化,如果朝廷上下当真推行了摄政王的这番治国观点,整个宁国都将被这一股巨大的浪潮席卷。
能顺应这一观点者,能敏锐的抓住这一机会者,当会站在浪潮之巅!
而那些思想陈腐者……将被这股浪潮给瞬间吞没。
“要想天下的孩子,都能接受公平的教育,无外乎两点。”
李辰安又说话了,二人立刻收敛了心神仔细的听着。
“其一,大家都富裕了,尤其是人数最多的农人也富裕了,他们又不傻,他们当然会让自己的孩子去读书,去入仕!”
“其二,天下均富,这是骗人的,也是害人的……”
李辰安没有解释这句话,他又道:
“那要如何让依旧读不起书的孩子能够上学?”
“这就需要国家也富!”
“国家富裕了,才能有银子来开办义学,让那些依旧贫困的家庭的孩子在义学读书……不要银子!”
“国家目前的税收,主要来自于农业税。”
“不是因为农业的产值能有多高,仅仅是种田的人最多!”
“最没钱的农人偏偏承担了一国之大量税赋,其实这笔税也并不多,一旦出现战争,朝廷就必然加税,还是加在了农人的头上,令他们的日子雪上加霜。”
“但如果商业发展起来了,商人们赚到了更多的银子,将承担国家税收的主体从农人变为商人……”
李辰安看了看二人,二人再次露出了无比震惊的神色。
这又是一件超过了他们想象的巨大变革!
这一变革的成功与否,就在于商人是否能够赚到更多的银子去承担转移到他们头上的那一笔税收。
如果成功,存在了千年之久的农业税或许将得到大幅度的降低,农人从田间地里的收成自然也就得到了增长。
但如何能保证商人能够赚到更多的银子?
这便是摄政王提出的工商业振兴之法!
原来,他从成为摄政王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成熟的想法,这一想法堪称前无古人之伟大创举!
难怪花老大儒说朝中的那些官员,皆是他的追随者。
难怪花老大儒会说他或许是宁国的希望之光。
之所以用的或许二字,就在于这一变革能否顺利实现。
苏亦安当然知道此中之难,但正因为它的难,才让它有如苦寒之梅,如傲雪之松……成,则宁国一跃而飞,灿烂锦绣。
败……则国之不国,所有的先行者,必载入史册,成为历史之罪人。
会失败么?
在苏亦安看来,唯有李辰安掌握着宁国这艘船的舵,才不会失败。
因为只有他才了解这艘船要驶去怎样的彼岸。
难怪花满庭说他必须为宁国之皇!
就在苏亦安想着这事的时候,李辰安又说话了:
“单单减除农人的税赋,这依旧不足以让他们拥有抵御风险的能力……还得让他们在商人获取利益的同时,也取得财富上的增长。”
“这需要怎么去做?”
“这便是需要手工业也得到巨大的发展!”
“商人要提高产品的生产效率,就必须扩大规模改良器械,他们的作坊就需要大量的工人!”
“当农耕器械有了长足的发展之后,种田,并不需要那么多的人!”
“一部分的农人可上田,去商人的作坊赚取银子。”
“他们上田,一举两得。”
“至于要如何去做……苏先生,你若是去了京都,与温煮雨一聊,你便会知道。”
“咱们先吃狗肉。”
萧包子抬头望了望夜空,近子时。
这浪费了多少金?
萧包子的心很疼。
赶紧吃完狗肉回客栈!
农人要上田,得赶牛下田!
第五百二十七章 大局
狗肉很香。
但在苏亦安和柳下阴的嘴里,它却并没有什么味道。
二人的脑子里已被李辰安的那些言语给灌满,他们无心于这狗肉,他们依旧在想着李辰安所画的那个大大的饼——
李辰安的这些话,确实是一张饼。
来到这个世界,他本无心于去改变什么,可偏偏身后却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着他不停的向前走。
他原本只想着赚点银子,和钟离若水清清静静的过一辈子。
上辈子的经历已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
人生短短,与其不停歇的奔波劳碌,连停下脚步看一眼周遭的风景的时间都没有,这样的人生,在别人的眼里或许极为羡慕,但对于自己而言,内心的空虚却愈发的难以填补。
权当那个世界太卷。
莫名其妙来到了这样一个落后的世界里,当可以闲适而居。
这个世界要赚银子太容易。
真可以陪着心爱的人闲看花开花落静观云卷云舒。
然而这个世界很野蛮,个人在权力的面前和前世并没有什么两样。
他需要拥有保护自己和家人的那份权力!
自己成了这宁国的摄政王,他已经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
那总得要做点什么吧。
但最终这些事如何去做,或者能不能做成,这是那位皇长子的事,因为钟离若水身体的原因,他至少两年无法回归于庙堂之上。
他不能判断那位皇长子能不能够接受他的这些观念。
在这个皇权至上的社会,如果皇帝不喜这样的变革,那几乎是没有机会去实现的。
他也曾想过自己当皇帝,但在他的心里,救国救民这种事,依旧排在治好钟离若水这件事之后。
所以……在接下来的这两三年里,他的所有精力都将用在修炼不二周天诀这件事上。
还是在吴国的洗剑楼。
也或许在安静的晚溪斋。
总之,他无法再去兼顾变革这件事。
他只能将这些变革的种子种在宁国的这些大臣们的心里,希望他们能够推动这些变革的进行。
当然,去了蜀州之后,接到了那位皇长子,他也会和那位皇长子推心置腹的谈谈。
毕竟是为了宁国的江山。
就在沉默之中,萧包子终于找到了那条四寸之物。
她若无其事的将那玩意儿夹到了李辰安的碗里,还拿起汤勺打了一勺汤。
“你们都赶紧吃……”
“夜已深,得回客栈去早些歇息,毕竟明天还要赶路。”
萧包子话音刚落,苏亦安却放下了碗筷说话了:
“五天前,花满庭花老大儒来过这里一趟。”
李辰安顿吃一怔,“花老哥?他跑你这地方来了?”
苏亦安点了点头,又道:
“花老大儒与我喝了一宿的酒,说了一宿的话,都是关于你的!”
“从去岁三月三,说到你在京都成为摄政王之后定下的那个五年计划。”
“不瞒你说,初时我是颇为怀疑的,但今夜听了你的这番话之后……花老大儒诚,未欺我!”
“这理应是一条大道!”
“但此大道却需要披荆斩棘而行!”
苏亦安看着李辰安,语重心长的又道:“这需要一个领路人!”
“要实现如此远大之理想,必然会面临诸多困难……如果新皇登基之后,并不认可你的这番革新……”
“咱在这里说句本不该说的话,这一切,恐怕都是镜花水月!”
“我等虽憧憬于这革新之后的美好,但如果难以付诸于行动,它也就是个梦想罢了!”
顿了顿,苏亦安内心中经过了一番斗争,还是低声的说了一句:
“您,在宁国百姓的心目中,就是皇长子!”
“为此大计,为宁国之黎民社稷……鄙人恳请您回京都主持此大局!”
李辰安将碗里那四寸之物夹起,放在了嘴里,忽然发现这玩意儿最近吃的比较多,似乎就连体内的那股内力也增长了少许。
他微微一笑,并没有应下苏亦安这个请求。
他当然知道要想这场变革顺利,他亲自坐镇指挥是最好的。
可他不能啊!
他必须去蜀州,必须再去吴国。
“你之心思,我能理解。”
“但我之心思……你尚不能理解。”
“许多人都认为江山社稷更重要,但我是个例外。”
“我认为身边的亲人更重要!”
看了看苏亦安欲言又止的模样,李辰安摆了摆手:“你无须劝我,许多人都已劝过了我。”
“我是知道你们的心意的。”
“我也是知道而今宁国江山之危,百姓之苦的。”
“所以我才希望如你、如温煮雨这样的贤能,能够为宁国的百姓做些什么……”
“当然,如果你们都不愿意去做这件事,就当我没说。”
苏亦安和柳下阴对视了一眼,彼此皆很无奈。
柳下阴似乎早已忘记了自己在南门外差点以头抢地的那举动,他已知道这番变革若是成功意味着什么。
在他看来,成功与否,就在这位摄政王的身上!
权力,在这种时候变得尤为重要。
可他……他竟然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了这能名垂青史之伟大事业!
柳下阴那是恨铁不成钢啊!
他忽的站起,一撩衣摆,噗通一家伙就跪在了李辰安的面前,吓了李辰安一大跳:
“臣,景宁县县令柳下阴,恳请摄政王以大局为重!”
李辰安一愣:“你就是柳下阴?”
“臣,正是!”
李辰安乐了,他并不了解这个县令,但能够与苏亦安平坐,想来和那些贪官污吏是不一样的。“起来吧。”
“摄政王若不答应……臣,不起!”
李辰安顿时傻眼了,就在这时,苏亦安也忽的站起,一撩衣摆也跪了下去: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花老说这是您所言!”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亦是你所言!”
“君子之言,当言而有信!”
“臣,同恳求摄政王回朝!”
王正浩轩抹了抹嘴,颇为惊讶的看着跪着的这两小老头,“你谁啊?”
苏亦安低着头,并没去细想这话是谁问的。
他脱口而出:“臣,苏亦安!”
王正浩轩一听,吓了一大跳,“平江苏氏的那个苏亦安?”
“正是!”
“……你是不是有个女儿叫苏梦?”
苏亦安这才抬起了头来,看向了王正浩轩,“正是,你是……?”
王正浩轩一家伙站了起来,也“噗通”一声冲着苏亦安跪了下去:“岳父在上……”
然而,苏亦安并没有听见。
就听“啊!”的一声……
王正浩轩忘记了他背着那把长刀!
他这猛然跪下,长刀的刀柄一家伙就砸在了苏亦安的脑门上。
苏亦安就发出了一个啊字。
他额头鼓起了一个包,瞬间血流满面。
他被王正浩轩这刀柄一敲,“砰!”的一声,仰面朝天晕倒在地!
第五百二十八章 行路难
苏亦安倒在了地上。
血流满面。
王正浩轩一瞧,顿时吓了一大跳!
完犊子了。
磕个头将老丈人给磕死了!
他一家伙站了起来,连忙将苏亦安扶起,伸出一根手指在苏亦安的鼻子前一探……还好!
没死!
还有气!
小武没来,但他的怀里有小武亲手配置的金疮药。
他连忙取出了一个小纸包,将里面的药粉小心翼翼的洒在了苏亦安的额头上。
此刻同样被吓了一大跳的柳下阴才回过神来。
“你……你是何人?”
“我?我是他未来的姑爷!”
“……你就是王正金钟的儿子?”
“对,来帮忙搭个手。”
“干啥?”
“扶着他,我背他去床上……总不能将我老丈人丢这吧,会冻死的!”
此刻柳下阴也顾不得再死劝李辰安了,他连忙站了起来,将依旧昏迷的苏亦安扶着,与王正浩轩一道,将苏亦安背回了他的那间小屋里。
李辰安一瞧,“走!”
萧包子欢喜的站了起来,却不料又听李辰安说了一句:
“回客栈,咱们得连夜离开!”
萧包子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撇了撇嘴,摸了摸怀里的那张洁白的绸巾,明儿个当去换一张——
这张绸巾,颇不吉利!
……
……
当苏亦安悠悠醒转的时候已是天明。
他摸了摸额头,额头很疼。
他看了看趴在一旁正在熟睡的柳下阴,忽的皱起了眉头,这一皱眉,额头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传来。
发生了啥?
苏亦安一脸的懵逼。
昨晚……
昨晚摄政王来了。
和摄政王有了许多交流。
对,摄政王说了许多让自己茅塞顿开的话。
后面……
后面又发生了什么?
我怎么会躺在床上?
额头怎么还如此疼痛?
苏亦安起身,惊醒了柳下阴。
“醒了?”
“嗯,昨夜,发生了什么?”
柳下阴撇了撇嘴,“你家姑爷将你给误伤了。”
苏亦安顿时就瞪大了眼睛:
“我家姑爷?”
“对啊!王正金钟的儿子,就在摄政王的身边!”
“……这狗曰的!”
苏亦安从床上一家伙爬了起来,“走走走!”
“干啥?”
“老子得去收拾这小子!不对……咱们得去劝摄政王回京都!”
“可我们不知道摄政王住在哪里呀。”
苏亦安一怔,又摸了摸额头,“摄政王不是带着那么些护卫来的么,咱们去找,定是住在某个客栈!”
二人离开了三味书屋,将景宁县的客栈走了个遍,终于还是找到了悦来客栈。
悦来客栈的老板吓了一大跳!
“什么?”
“那俊俏少年就是咱宁国的摄政王?”
“哎呀呀呀,你们早说啊!我可还收了他五十两银子!”
老板直跺脚,搓了搓手,忽的想起了一件事。
他从怀中取出了两封信,恭敬的递给了苏亦安:
“苏先生,这是那少年、摄政王留下的,让小人交给您。”
“这是摄政王身边的一少年写给您的。”
苏亦安接过,取出了李辰安的那封信,抽出信纸展开一瞧,顿时一呆。
信纸上有一首诗。
“《行路难》”
他开口,徐徐读之: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苏亦安倒吸了一口凉气,又看了一遍这首诗,一旁的柳下阴也已惊呆,二人对视一眼,彼此的眼里惊叹的不仅仅是李辰安所做的这首诗的精妙,更多的是这首诗中所蕴含的味道。
摄政王是迫不得已去的蜀州。
他的心里是有这江山社稷的!
他知道接下来所行道路之艰险,但他依旧对前路充满了期待!
并将这份期待寄许与自己,希望自己也能不畏惧前路之荆棘坎坷……一往无前!
“好一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苏亦安顿时豪情大涨,他伸手一挥,脸上的颓废消失殆尽,“柳兄……我等岂能畏惧前路之难!”
“我等,当披荆斩棘,万死不辞!”
柳下阴击掌,“苏兄所言正是!”
“我……我冤枉了摄政王,这才知道摄政王不仅仅有才子之风流,他还有宽阔的胸怀和高瞻远瞩之眼光!”
“我柳某,虽位卑,亦当为摄政王变革之马前卒,就算前路有刀山火海,我柳某,定会乘长风而破万里浪,高挂云帆,于惊涛沧海中……勇往直前!”
“好!此诗,了得啊!”
苏亦安又看着这首诗,爱不释手的说道:“当入《宁诗词集渊三百》!”
“当宣扬于天下,令天下对宁国失去希望之人,重见那抹曙光!”
“走走走!”
“……去哪?”
“回去,收拾行囊,吾要奔赴京都!”
柳下阴沉吟三息,“另一封信写的啥?”
苏亦安将这首诗小心翼翼的收了起来,这才稳了稳激动的心情,一捋长须,取出了另一封信。
一瞧,他的脸顿时就黑了下来。
那美好的心情一下子就不好了。
这是一笔极为潦草的字——摄政王的字也丑,但架不住人家的诗好啊!
但这更丑的字却并不是什么诗词,它真就是一封信:
“岳父大人,见信如见小婿!”
苏亦安脸上的肌肉一抽抽,顿时抽得额头的伤口一阵疼痛。
他咬牙切齿的强忍着心里的愤怒继续看了下去:
“小婿王正浩轩,与小梦相识于牧山刀,相知于牧山刀,相爱于牧山刀。”
“昨日见岳父大人,心甚喜,故拜之,未曾料到误伤了岳父大人,小婿心有忐忑,故而猎狗一只,放于岳父大人的厨房之中。”
“还请岳父大人早些吃了。”
“可补气血,亦可补精气。”
“那四寸之物,可令岳父大人重温春之美妙。”
“等小婿随摄政王归来,咱们京都再见。”
“小婿必猎京都之犬烹之,岳父大人与岳母大人,许能再给小婿生个小舅子。”
“肺腑之言,岳父大人无需谢。”
“期待下次相逢,再会!”
“对了,炖狗时记得最后放盐。”
“小婿,王正浩轩,亲笔!”
苏亦安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狠狠的咽了一口唾沫,无视了柳下阴那期待的眼神,抬腿就向悦来客栈外走去。
“苏兄,怎的如此愤怒?”
“……走,”
“去哪?”
“三味书屋,炖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