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四章 雪狼银针
花满庭带着李辰安向聚仙阁而去。
这一路反倒是他变得沉默了起来。
他在回味着李辰安触景而发的那首诗,那是一首长诗,也是一首叙事诗。
这样的诗不多,但李辰安的这首诗却生动的描述了那位卖炭翁的艰辛苦楚。
今日所遇见的卖炭翁只有一个,但放眼宁国,如这位卖炭翁一般在最底层挣扎的百姓又有多少?
花满庭不由想起了李辰安说的那几句令自己整耳发馈的话——
这就是为了生活!生,而艰难的活着!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居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是啊,作为一国之根基的百姓,是他们如坚强的基石一般撑起了一个国家,可放眼历史,为什么他们的日子是最难熬的呢?
作为国家的统治者,为什么就不能给他们以安宁,以幸福,以无忧无虑的生活呢?
花满庭陷入了迷茫。
作为宁国大儒,此前他之所思也皆在庙堂之上。
比如何为明君何为贤臣。
何为治国之道,何为济世良方。
他从未曾去想过百姓的日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百姓懒惰么?
显然不是。
就如那个年迈的卖炭翁一样,他在这风雪中卖炭,那么大的一车炭,他需要伐多少木头?需要烧制多久?
不用去怀疑,他一定花费了极多的时间极大的精力也付出了极大的体力。
他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那一牛车的炭上,可是……若不是遇见了李辰安,指不定他那一车炭还得再拉回去。
抱着希望而来,带着失望而归。
他的家人或许也在家里望着风雪期盼,期盼他能早些回家,期盼他那一车炭能够卖个好价钱。
看似一车不起眼的炭,却是他一家人的希望。
所以,老百姓招谁惹谁了?
他们凭什么就该如此之苦?
这果然是个操、蛋的……
李辰安这小子,他竟然深知百姓之苦,这或许和他曾经在广陵城的那段不堪的经历有关。
下能体察民情,上能高屋建瓴,老夫没有看错他!
他必须登基为帝!
为了宁国!
就在花满庭老怀大慰之际……
他突然抬头看向了左边的那排房舍。
就在风雪之中,就在那排青砖瓦房之上,此刻突然出现了五个人!
五个手持弓箭的穿着黑衣戴着斗笠的人!
他们站在了屋顶,在这一瞬间拉开了弓。
李辰安顿时感觉到了一股杀意,他转头瞥了一眼,“小心!”
他一家伙将花满庭扑倒在地,然后就这么在雪地里猛的一滚!
五支箭羽向他刚才站立之处射了过来。
咄咄咄咄咄!
五箭落空。
李辰安在滚动的同时视线极快的扫视了所及之方向。
他看见了对面开着的铺子!
他需要站起来,抱着花满庭冲入那铺子!
他们在路的中间,距离那铺子有两丈距离!
他站不起来。
因为又有五箭而来!
他只能在雪地上翻滚,变着花样的滚,以此来迷惑敌人的判断。
再次躲过五箭。
他想要摸出飞刀,但他双臂抱着花满庭。
他继续飞快的滚。
他没有看见花满庭微蹙了一下眉头。
然后花满庭挥了挥手!
不是啥飞刀。
而是他摸出了怀里的一支毛笔,拔掉了五根狼毫。
就在李辰安抱着他滚动的那一瞬间,这五根狼毫电闪而出,穿雪而去!
那五人刚刚搭上第三轮箭,弓弦刚刚张开一半!
没有人发现从这风雪中悄然而来的,根本不可察觉的五根要命的狼毫。
它们如死神般降临!
五个刺客几乎同时瞪大了眼睛。
手里的弓和箭掉在了屋顶。
他们扼住了自己的脖子!
然后“砰!”的一声倒在了屋顶,又“噗!”的一声从屋顶滚落了下来。
李辰安视线的余光扫过。
他愕然一怔,没有再滚。
他一家伙从雪地上爬了起来,又将一身同样狼狈的花满庭给拉了起来。
他的视线落在远处的那躺在雪地中的人身上,他没有注意到花满庭将一支笔塞入了怀中。
“死了?”
李辰安转头四顾,所及皆风雪。
“谁干掉他们的?”
花满庭拍了拍身上的雪,“恐怕是皇城司的高手在暗中保护你。”
李辰安想了想,“嗯,应该是王正金钟派的人。”
“这又是谁要杀我呢?”
李辰安向那几具尸体走去,蹲在了地上,揭开了他们的面巾……都是中年壮汉,不认识。
花满庭来到了李辰安的身边,他也蹲了下来仔细的瞧了瞧,他看出了一些端倪,眉宇间也露出了一抹疑惑。
西域蛮人!
西夜国的蛮人竟然在京都刺杀宁国摄政王!
“你的仇人还是有一些的。”
“姬泰虽不是死在你的手上,但姬泰的同伙定会认为你才是主凶。”
“另外……太子虽因悲伤而死,但太子曾经的追随者,恐怕也会将太子之死怪罪在你的头上。”
“除此之外,听说白衣盟与皇城司向来针锋相对。你而今虽然是摄政王,但同时你也是皇城司的提举大人,指不定白衣盟的人也会想要你的命!”
“可他们穿的是黑衣。”
“衣服可以换,换不了的是心。”
李辰安哑然,这话无可辩驳。
但这些刺客究竟是何方势力的人,终究还要京兆府与皇城司去查探。
于是,二人去了一趟京兆府,吓了京兆府府尹向东一大跳——
摄政王遇刺!
这特么的谁干的?
简直是不知死活!
幸亏摄政王吉人天相,要是他们得逞,向东不敢想象京都又会出现啥不得了的情况。
于是,向东一声令下,京都捕快尽出,许多的江湖中人又倒了霉。
李辰安当然没有留在这里。
他和花满庭在向东派出的一队侍卫的保护下去了聚仙阁。
他们不知道此刻的七分巷子里走来了两个人。
一老、一少。
两个道士!
年老的那个道士约莫五十来岁,他戴着一顶道冠,穿着一声青色道袍,面容消瘦,嘴角留着两撇八字胡须。
他们在那五具尸体旁停了下来。
年老道士蹲下仔细的看了看,而后将一具尸体的扼着喉哝的手掰开来,他凑了过去,那双小眼极为细致的看着那尸体的喉咙。
片刻。
他伸出了一只手来,用两根手指头长长的指甲在喉哝的某个地方一夹,然后缓缓的抬起。
他的指尖多了一根微不可察的细长的毛!
他又眯着眼睛仔细的看了看这根毛,用另一只手屈指一弹,狼毫如针一般的摆动。
他咧嘴笑了起来:
“雪狼银针!”
第三百九十五章 两个道士
那少年道士惊讶的看着,问了一句:“师傅,雪狼银针是什么?”
“就是唯独只有极北雪域里的一种狼的尾巴尖的那一小撮毛,”
他从地上站起,“这可是天下制作毛笔最难却最好的材料!”
“……师傅的意思是,有人用这东西杀了他们?”
“当然,大宗师啊!”
“师傅,我饿了。”
年老道士抬手就给了少年道士脑袋上一巴掌,“就知道吃!叫你看好咱们太一道的道观,你是怎么看的?一家伙被长孙惊鸿的那些小鬼给烧了个精光!”
“为师云游天下而归,却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一个了……你、无为啊,你果然无为!”
说着这话,老道士将这根狼毛小心翼翼的收入了一个小木头盒子里,“走吧,先找个地方住一宿。”
师徒二人走出了七分巷子,恰好和向东所带领的仵作捕快错身而过。
“师傅,你把那东西收着干啥?”
“为师在想,这可能是奚帷的尾巴!”
无为一呆,“刚不是说是狼的尾巴么?怎变成奚帷的了?”
老道士抬手又给了无为一巴掌,“奚帷是大宗师!”
“天下能够用这雪狼银针制作毛笔者,唯有前墉国的制笔巨匠萧川庭。”
“萧川庭一辈子就做了两只这种银狼笔,一支在吴国的皇宫里,还有一支在墉国被灭之后下落不明……奚帷是曾经的墉国人,同时他又是大宗师,这笔,指不定就在他身上!”
无为小道士呆了片刻,“可师傅不知道奚帷是谁呀,再说……他既然是大宗师,师傅你也打不过他呀,如何搜身找到那支笔?”
年长道士这次没有给无为小道士一巴掌,“萧家没有被灭门,只要找到萧家的人,或许就知道奚帷是谁!”
“找出奚帷干啥?”
老道士停下了脚步。
无为小道士一家伙撞在了他的背上。
老道士抬头,看向了旁边的一处铺子——老羊汤!
无为小道士忘记了刚才问的话,他耸了耸鼻子,一股香甜的羊肉味道飘入了他的鼻孔里,他的肚子顿时咕噜一叫。
老道士却说起了和吃无关的话:
“是奚帷那老东西让皇上来咱们太一道修道的!”
“说好的皇上修好了道便封我太一道为国教……”
“现在皇上修没了,害得咱们的太一道也没了!”
“这笔账当然得算在他的头上,不然,江湖同道如何看待我清风道长?!”
无为小道士咽了一口唾沫,低声说道:“师傅,吃饱了才好算账!”
“再说……这人海茫茫,就凭那一根毛,如何找到萧家的人?如何找到那个、那个奚帷?”
“嗯,明日为师发出江湖贴,许能……”
清风道长的话被无为小道士打断,“明日事明日了,师傅,先吃饭,如何?”
清风道长转头,瞪了无为小道士一眼,抬步向前而去。
“兜里就剩下五文钱,你还想吃羊?”
“这狗屁世道,蒸饼都卖八文钱一个了,咱们去玉佛寺!”
“……师傅,玉佛寺是和尚,咱们是道士!”
“为师当然知道,和尚能化缘,道士为啥就不能化缘?”
“走!”
“不给咱们吃的,你就给为师狠狠的揍那些秃驴!”
“为师告诉你,玉佛寺可富得流油,可不是咱们那清贫的太一道可比!”
无为小和尚眼睛顿时一亮,“那呆会叫那些秃驴给咱们炖一锅狗肉!”
清风老道长一呆,“好主意!”
二人向玉佛寺而去。
李辰安和花满庭也抵达了聚仙阁。
恰好黄昏。
聚仙阁的灯笼已经亮起。
就在聚仙阁的那院落中,有一个缩手缩脚的老人正站在一颗梅树前。
花满庭指了指那个老人,对李辰安说道:“他,你爷爷春甫先生的至交好友,曾经三师之一的太子太保年承凤!”
“你不是说这摄政王当得累么?”
“你需要有得力的人来帮帮你。”
“老哥约你出来,便是请他喝一壶酒。”
梅树下的年承凤转过了身来,一脸的无奈:“为了这顿酒,等了你们半个时辰,看得这花都谢了,你们总算来了!”
“走走走,快进去温上一壶酒!”
“冻死老子了!”
他走了过来,看了看李辰安,“你就是李辰安?”
李辰安拱手一礼:“在下正是。”
“……你和李春甫,不太像啊!”
李辰安顿时一哑,便听这老人又说了一句:“别说,和卢皇后还真有几分神似,先喝酒!”
三人上楼。
直接去了三楼。
聚仙阁的三楼只有一个房间。
它叫半城烟。
偌大的房间里只坐了三个人——
李辰安、花满庭,还有一个年承凤。
酒菜尚未上桌,花满庭已吩咐了小二取来了笔墨纸砚,就在年承凤惊讶的视线中,他落笔而下!
所写,正是李辰安在途中随口而出的那首诗。
写完,搁笔,花满庭将这张纸拿起来吹了吹递给了年承凤。
“你瞧瞧,这诗如何?”
年承凤接过来微微眯着眼睛一看……片刻,他抬起了头来看向了花满庭。
“言语朴实,其意简明寓意深奥。”
“你怎的忽然悲天悯人起来了?”
花满庭眉梢一扬,指了指李辰安:“我这老弟因情而发。”
花满庭将遇见那卖炭翁的事简要的给年承凤说了一遍,年承凤这才认真的看向了李辰安。
他并没有问李辰安为何会做出这首诗来,而是问道:
“你们身上是怎么回事?”
在雪地中打了那么多过滚,他们没有换衣裳,故而衣服上有许多水渍也有泥土的印记。
“有几个刺客意图杀他。”
年承凤的眼又眯了眯,“莫要大意,你好生活着,对你好,对宁国江山社稷也好!”
他说了这么一句话,花满庭已放下了心来。
这已说明向来固执的年承凤通过这首诗已认可了李辰安!
从这首诗中,年承凤已知道了李辰安是怎样的一个人。
李辰安温着一壶酒,他已大致明白花满庭约自己见见这位前太子太保的目的何在。
花老哥用心良苦啊!
知道自己手里难有独当一面的大员,这是要请这位年老亲自出山了?
如果这位老太子太保愿意出山,有他坐在丞相位上,那自己还真能轻松许多。
自己离开这皇宫,也放心许多。
可他那么老了,朝中之事堆积如山……
他可千万别累死在了政事堂里!
年承凤不知道李辰安在担心他的死活,他又拿着这首诗仔细的看了看,问了一句:
“此诗,何名?”
第三百九十六章 认可
花满庭看向了李辰安。
李辰安沉吟三息,“就名《卖炭翁》”
“好,”年承凤取过毛笔,将卖炭翁三个字落在了上面。
“花老头,那些风花雪月的诗词,陶冶情操可以,却不及这首《卖炭翁》带给天下文人的思索!”
“老夫以为,当列为学子学习之教案,让他们去思考天下为何会有卖炭翁,以及如何去改变这种不堪之现状!”
花满庭老眼顿时一亮,年承凤此举意义极为深刻——
《卖炭翁》是李辰安所做!
这首诗道尽了底层百姓之艰辛,这就意味着李辰安深知民间疾苦,一旦传扬开来,李辰安为百姓而做诗,这便是亲民,这会令他得到天下百姓之拥戴!
而学院里的学子们,他们是国家未来的栋梁。
他们明白了这首诗的出处与意义,当会知道李辰安的治国思想,也当会坚定的成为李辰安的追随着。
“好主意,老夫明儿个就去办此事!”
李辰安当然没有反对,他起身,拎着酒壶给年承凤和花满庭斟了一杯酒,笑道:
“来的充忙了一些,没有回家取两坛子画屏春来。”
他坐了下去,看向了年承凤,“既然年老是我爷爷的至交好友,那晚辈也就和年老不客套了。”
“酒虽不是最好的酒,但晚辈这心意是绝对的真!”
“酒温正好,这第一杯酒我们三人同饮,为今岁的这第一场雪中的相逢!”
两个年已花甲的老人和一个舞象之年的少年就这么举起了酒杯,同饮了这杯酒。
年承凤似乎已忘记了没有画屏春的不快,他放下了酒杯,又看向了李辰安,问道:
“当今宁国之现状可谓千疮百孔,依你之见,当率先从何入手?”
李辰安拎着酒壶起身斟第二杯酒,他笑道:
“这一切归根结底在于一个字:穷!”
“国穷,民也穷!”
他给年承凤和花满庭斟上了第二杯酒,坐在了桌子前,很认真的又道: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执政者要想改善民生,就得想方设法的让老百姓富裕起来,当老百姓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他们才能安居乐业,也才会尽其所能的维护他们的家园!”
“天下无匪,夜不闭户,这便是一国兴盛最简单的征兆!”
年承凤眉间一蹙,又问道:
“如何让民富?”
“……资本的原始积累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掠夺!但现在咱们宁国羸弱,尚不具备这一条件。”
“只能先从别的地方入手,这就涉及到一系列的改革措施。”
李辰安洋洋洒洒的又向年承凤和花满庭说了一番他心中的构想,这次比在御书房中对李文厚所言更加详细。
他希望这个年老能够听懂他的意思,能够接受他的这些太过超前的观点。
甚至在说完这番话之后,他还举例进行了一番解释:
“从农业为主,转变为以工商业为主,这在许多官员的心里是一个不太容易迈过去的坎!”
“但事实就是宁国的农业产量始终有限,除非能够尽快的改良种子,提高亩产,否则……这东西百年难得有大的变化。”
“手工业和商业却不一样。”
“比如咱们现在喝的这瑞露,它的售价在三百五十文一斤,但我所酿造的画屏春,却能卖到它十余倍的价格,还供不应求!”
“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从手工业者的角度去思考,我改良了酿酒之法,让千百年来的酒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从商业的角度去思考,这种酒在市场上独一无二!它所针对的消费人群就是有钱人……宁国虽穷,但京都的有钱人还是有那么一些的。”
“但这并不是我的最终目的!”
“我要将这酒利益最大化,那么就必须提高它的产能,开拓更大的市场。”
“要提高它的产能就必然扩大经营规模,那就需要更多的酿酒的工人……我开给他们的薪水是每月一两银子……我承认不多,但比起他们务农事的收入已高了许多!”
“另外,我现在打算继续扩大规模,将画屏春卖去别的国家,市场变得更大,利润当然如滚雪球一般,我会越来越有钱!”
“只是举个例子,事实上各行各业都有其窍门。这需要官府放开管制,需要充分调动手工业者的发明创造力,需要完全打开市场,让宁国的商业在整个宁国,甚至整个世界能够畅销无阻!”
“这就涉及到另一个问题,各地的官员,他们需要有这种全新的认识,他们需要破除城与城之间,州与州之间所设置的商业壁垒,更需要约束手里的官吏,非但不能再有吃拿卡要,反而还要大力欢迎各处商人的进驻!”
“手工业和商业发展起来了,这就意味着商人们的作坊规模的扩大,他们需要工人,种田的人不需要那么多,许多人就能够上岸,能够去商人们的作坊里赚钱。”
“如此,百姓兜里有了银子,反过来又能消费商品,促进商业流通的更快。”
“国家便能够从中收取商业税,进而强军,保护国家,也保护宁国商人的利益不受别国侵犯。”
李辰安举起了酒杯,“我知道你们心中还有许多问题,喝了这第二杯酒,提出你们的问题,我今儿晚上就给你们解释清楚其中利弊!”
年承凤和花满庭也举起了酒杯,他们心中确实有着诸多疑问,但二人与李辰安干了这杯酒却并没有问。
“这事……”
年承凤与花满庭对视了一眼,又道:“老夫果然是老了!”
“这事说起来倒是简单,可牵扯到的却是一系列前所未有的复杂变革。”
年承凤又看向了李辰安:“老夫大致明白你的意思,你也不需要向我们这两个糟老头子解释。”
李辰安一怔:“年老,可我若是不将这事给你说个明白,你为相,如何去执行?我可是真的就要走的!”
年承凤一捋长须哈哈一笑:“可惜老夫老了,若是再年轻个几十岁……老夫还真想随你来办办这件事大事。”
李辰安顿时就一脸疑惑的看向了花满庭:“老哥的意思不是请年老出山么?”
花满庭微微一笑:
“不是,这老家伙这些年堕落了!”
“那老哥之意……?”
“通过这老家伙,帮你请一个有大才的人!”
“何人?”
“温煮雨!”
李辰安顿时呆立当场,“温煮雨……听说他一直在找奚帷。”
“他找不到,因为奚帷已经死了。”
“我却总觉得他还活着。”
“有的人活着,已经死了。”
“……老哥对奚帷可有所了解?”
花满庭沉吟三息,“一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花满庭双手一摊,“上车候卢战骁满门因他的计谋而灭,皇上因他的谗言丢下国家跑去修道,姬泰这老东西也因他的扶持而把持朝政近二十年,弄得宁国成了而今这幅摇摇欲坠的模样……”
“他是不是坏得很?”
“可商老哥怎么会和他认识?”
“以商老哥的学识见解,竟然会义无反顾的追随他,上将军吴冕居然也全听他的,他的身边应该聚集了不少人,还都是能人……我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花满庭眉梢一扬摆了摆手,“别去想那么多,人死灯灭。”
“奚帷既然死了,也就意味着这一切都成为了历史,终究会化为尘埃。”
“现在这个烂摊子在你的手里,老哥和年老头之所愿,也就是希望在这不多的余生里,看着你将这烂摊子收拾好,让宁国变得更加美丽。”
菜上了桌。
很是丰盛。
李辰安拎着酒壶又给两个老人斟了第三杯酒,问道:
“那温煮雨……他又是个怎样的人?”
第三百九十七章 踏雪寻牛
年承凤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片丢入了嘴里,慢慢的咀嚼着,慢慢的说道:
“他啊?”
“他是天下最好吃的一个人!”
“他也是游历天下最广的一个人……比越国的韦玄墨韦老夫子走过的地方还要多……不是看风景,而是吃!”
“真正的凭本事吃!”
“他在越国皇室当过供奉,为的是越国都城四风城的皇室御品九珍鹅肝!”
“他在吴国朝廷当过太子幕僚,为的是吃上一口吴国唯独只有冬天才有的雪菜煨鹿茸!”
“他在江南商家当过大管家,为的是在江南等着最鲜嫩的荷叶所蒸出来的粉蒸肉!”
“他甚至在西夜国与大荒国当过军师,还在回纥骗了人家大酋长的一个公主,目的都是一个吃字!”
“当然,他也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山村当过农夫,亲手养过一头猪杀来吃。”
“总之,温煮雨这个人,不是在吃,就是在寻找吃的路上!”
李辰安已惊呆了。
他瞪大了眼睛就这么看着年承凤。
年承凤放下筷子又道:“他说,吃遍天下,便知天下!”
“他还说,只有吃饱了、吃好了,才知道饿的滋味!”
“他从十四岁开始吃起,吃到现在四十岁,估摸着是吃够了,现在他开始吃苦!”
“……他怎么吃苦的?”
“粗茶、淡饭,五分饱。”
“为啥?”
“减肥!”
“……也是个胖子?”
“有那么点。”
李辰安沉吟片刻,问道:“可我怎么听说他一直在找奚帷,也一直在和奚帷暗地里斗呢?”
年承凤微微一笑,“眼见都未必为真,何况耳听。”
年承凤没有进行解释,又道:
“总之,温煮雨这个人,曾经在你爷爷李春甫的府上也当过一段时间的客卿。”
“那时候老夫也在你爷爷家里住过一些日子,时常一起品茶论政,所以和温煮雨颇为熟识。”
“你爷爷对他欣赏有加,因为他实有满腹才华,你爷爷曾经试图举荐他入朝为官,他却拒绝了……许是他那时年少,不是一个能够被约束的人。”
“他如果能出山来帮你……”
年承凤抬眼看向了李辰安,极为认真的说道:“或许他能接受你刚才所说的那些变革之举措,甚至他恐怕还能进一步去完善,去做的更好!”
“因为他吃的广、见的多。他的思维比我们这些老家伙都要活跃,处理问题的能力也更强。”
“也因为他说过和你差不多的一句话!”
“什么话?”
“这操、蛋的天下!”
“……”
李辰安没有再问。
他举起了酒杯,“多谢年老,那就麻烦年老约他与我一见!”
半城烟里的两老一少没有再说国家社稷之事,而是随意的边吃边喝边聊着他们曾经的过往。
人老了,说的多是过往。
因为记忆深。
也因为放不下。
李辰安在认真的听着,随时为他们斟酒。
从他们的笑谈中,他仿佛看见了他们年轻时候的风光。
他仿佛看见了樊桃花、商涤、长孙惊鸿,还有自己那个爷爷李春甫等人昔日的模样。
韶华易逝,容颜易老,浮华终是云烟。
就在这三杯两盏间。
……
……
梅园。
狗肉飘香。
萧包子坐在炖着狗肉的篝火旁有些心不在焉。
阿木和李辰安一大早一起去的宫里,可现在阿木回来了,带回来的是一车木炭,李辰安却没有回来。
付这一车木炭的八两银子还是自己掏的……弄得自己就像这府上的女主人一样!
牛没吃到,还倒蚀了一把草!
萧包子撇了撇嘴,这赔本的生意当然不能做,得想个法子找回来。
她用手中的长筷子戳了戳锅里的狗肉,炖的差不多了。
阿木说李辰安和花满庭去了聚仙阁……
花满庭?
萧包子想起了这个名字。
燕基道说若是想了解师傅萧馒头曾经在京都的故事,可去太学院,找花满庭花老大儒。
这花满庭莫非真和师傅有一腿?
得去问问,万一师傅还有后人,可不能让他流落在这乱世吃太多苦头。
对了,那个死了的怀平山,他又如何知道我身上有一块血玉佩?
花满庭或许也知道。
那么是不是就能通过他知晓自己的身世?
打住!
萧包子!
说好的不问身世!
这身世有什么好问的?
当年他们既然抛弃了我,我这好不容易长到了快二十岁,再去找到他们……给他们养老?
凭啥?
所以最好的依旧是两不相知,两不相欠,两不相见!
打消了问自己身世这个念头,但萧包子却放不下那头牛。
就在这时,萧十三娘匆匆走了进来,站在了萧包子的面前。
“师傅,外面好多捕快,抓了不少江湖中人!”
萧包子抬头,眯眼,“这是京都,破事当然比咱们晚溪斋多,有啥奇怪的?”
“听说是李公子遇袭!”
萧包子细长的眼睁开了,睁大了,沉吟三息,站了起来,脸上已起寒霜。
“丞相……!”
萧包子就在王正浩轩、小武和阿木的视线中一声大吼!
那头卧在墙角吃草的小黑驴一家伙就爬了起来,撒开蹄子就向萧包子跑来。
萧包子转身正要离开,却忽的又停了下来。
就在小武等人的视线中,她又拿起了那双长筷子,然后从锅里夹起了一块肉,放在了碗里。
这块肉不大。
长条。
长约四寸!
王正浩轩顿时眼都绿了,萧包子将这碗递给了十三娘,“这东西看好了,留着,给李辰安吃!”
然后,她骑着小黑驴转身而去。
阿木三人彼此对视了一眼,这是一条公狗!
她取走了其中之精华!
这位晚溪斋的斋主,知识渊博啊!
三人起身,阿木和王正浩轩取下了刀架上的长刀背在了背上。
王正浩轩看了看这锅热腾腾的狗肉,咽了一口唾沫,三人走出了梅园,站在了风雪之中的长月巷子……
四顾。
八角亭在大雪中隐约可见。
但萧包子和她的驴呢?
小武向左一指,雪地上是一溜驴蹄印子。
三人展开身形追了过去,便见萧包子骑着毛驴正在踏雪狂奔。
阿木三人又吃了一惊,因为萧包子去的方向并不是聚仙阁!
她这是跑去何处?
莫非她知道刺客在哪里?
估计是!
她毕竟是晚溪斋的斋主,江湖经验老道!
阿木大意了,没有问,小武心存疑惑却不能言,王正浩轩记挂着那锅狗肉,反正跟着师兄走就对了,他当然更不会去问。
三人便就这么跟着,却万万没料到被萧包子给带偏了!
萧包子也误会了!
后面的阿木三人没有说方向错了,那就说明自己是跑对了。
既然对了,那就好!
小黑驴没有得到主人的指挥,那就是随意。
它驴头一抬,觉得右边那条巷子不错,那就转弯!
于是,一驴一人,后面还跟着三个人,就这么跑啊跑……
一家伙跑到了玉佛寺!
第三百九十八章 玉佛寺
玉佛寺是一座千年古刹。
在玉京城香火极为旺盛。
只是今日大雪,又临傍晚,香客们来的不多,也早已回去,所以玉佛寺那道砖红围墙上的那两道朱红的大门比以往关的更早一些。
此刻。
就在那朱红大门外的宽阔广场上,走来了两个道士。
清风老道长左看又看,满脸都是羡慕。
他捋着那两道八字胡须,对他的关门弟子无为小道士说道:
“啧啧啧,你瞧瞧,人家这迎客广场,左右便有金刚各四!”
“你再瞅瞅这道门,可比咱们太一道的门高了足足一半!”
“就连灯笼也比咱们太一道多了许多,亮堂了许多!”
“嗯,门前的这对龙象……”
“威武啊!”
“全汉白玉雕刻而成,还镶了金!”
“贵气!”
无为小道士昂首看着,忽的问了一句:“师傅,咱们把镶的金抠出来拿去卖了,许能换点盘缠。”
“……有道理!”
清风老道士飞身而起,落在了那头高大的巨象头上,他当真在蔻,可片刻之后他又落了下来。
“我呸!”
“秃驴,都是骗子!”
无为小道士一脸疑惑,“咋啦?”
“假的!不过是黄铜罢了!”
“嗯,弟子寻思若是真金,恐得日夜派人来守着。”
清风老道士瞪了无为小道士一眼,“去,叩门!”
无为小道士走了过去,伸手,抓住了门环。
“砰砰砰……!”
他使劲的叩动了门环!
……
……
玉佛寺后院有一处独立的雅致小院。
这小院里住着的就是玉佛寺的住持普空法师。
就在这小院的一间禅房中,有一炷檀香袅袅,还有一缕茶香飘飘。
普空法师坐在茶台前,将这一壶煮的恰好的茶拎了起来,给对面坐着的那微胖男子斟了一杯。
“越国秋韵,虽过了一些时节,但其中燥热的火气已褪尽,口味反倒是更醇和了一些。”
“今儿个刚送来,温先生,请尝尝!”
他是温煮雨!
恐怕没两人知道他在这玉佛寺里!
温煮雨接过了茶盏,微微眯眼嗅了嗅,一股清新的味道扑鼻而来。
“好茶!”
“熟悉的味道!”
他呷了一口,茶水在嘴里一转,徐徐咽下,便觉满口生香。
他放下了茶盏,笑道:“当年在四风城的时候,御厨黄大师亲手调制九珍鹅肝,其中有一味调料便是这秋韵。”
“越山秋韵,年产不过百斤,皆为皇室贡品,大师,看来越皇依旧惦念着你啊!”
普空法师一捋白须微微一笑,“倒不是皇上所赐。”
“哦……?我猜猜……四皇子赵渺?”
“正是,哎……越国的那一档子事也瞒不过先生的眼睛。”
温煮雨沉吟片刻,“大师只管安心喝茶,越皇健在,太子稳坐东宫,四皇子向你送茶……他是想多了。”
普空法师又给温煮雨斟了一杯茶,脸色却变得严肃了起来。
“也未必!”
温煮雨俯过了身子,好奇的看着普空法师的那张红光满面的老脸,“有近十年没去越国了,这些日子也没关注越国之动静,怎么?四皇子还得宠了?”
普空发生放下茶壶,一声叹息:“这事说来也简单。”
“越国禅宗在五百年前一分为二,便是而今的东林禅院和西林禅院这两处最大的寺庙,这是你知道的。”
“过往百年,东林禅院的住持一直是越国的护国大法师,所以东林禅院也一直是越国的国教。”
“直到三十年前,西林禅院出了个九灯和尚之后,他打败了东林禅院的住持大和尚,一举夺得了护国大法师之封号,西林禅院就此成为了越国的国教正统。”
“九灯和尚当然支持皇上所册封的太子,这一切本应该在不久的将来顺理成章的完成皇位的传承,可是……”
“吴洗尘跑去了越国,和九灯和尚一战。”
“虽说吴洗尘战死,但九灯和尚却被吴洗尘一剑重伤……吴洗尘用的并不是不二剑,而是一把据说名为斩驴的剑。”
“这把剑极为锋利。”
“这把剑因吴洗尘之死而留在了越国,其锻造工艺极为复杂,据说此剑被送去了天音阁,交给了天音阁的铸剑大师童浮生。”
“九灯和尚重伤,西林禅院对东林禅院的压制就不复存在……九灯和尚的关门弟子法号不念,他被九灯和尚派去了吴国送吴洗尘的骨灰归国,就在那段时间,东林禅院向西林禅院发起了一场规模巨大的袭击!”
“西林禅院上下三百余僧人死于那一战!”
“东林禅院当代住持寂觉大和尚吞并了西林禅院,东西两院现在再次合称为禅宗,受皇上赐予金碟,成为唯一的国教。”
“而寂觉大和尚和太子之间却并不和睦。”
“你知道越国皇位传承,不仅仅是一道传位诏书,还需要国教护国大法师为其洗礼。”
“现在四皇子托人给老衲送茶,其味悠长啊!”
温煮雨仔细的听着,眉间微蹙,问了一句:“越皇又没有老昏聩,他怎么会容许两大禅院自相残杀?”
“皇上他,已抱恙在床两月余!”
温煮雨心里一惊,坐直了身子,“所以我请你托人送给越皇的那封信,请越国派兵进驻西顾城给宁国以压力,助李辰安顺利登基为帝这事……现在宁国局势已明,可那些兵并没有撤走,他们是四皇子的兵?”
“他们依旧驻扎在西顾城,其意并不是剑指宁国,而是……向着越国京都四风城?”
普空法师点了点头,“这正是太子所担心的,所以太子也托老衲见你一面。”
“见我?”
“先生毕竟曾经是太子的先生,而今太子面临此危局,太子想请先生去越国,助太子一臂之力。”
“太子承诺,他登基为帝,必拜你为相!”
温煮雨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先生为何拒绝?”
“因为李辰安这家伙要走,我那师兄奚帷费了这么大的周折才给李辰安营造了一个如此之好的局面。”
“你不知道我那师兄,我打不过他啊!”
“所以我一直在躲着他。”
“但现在恐怕我躲不了了,他会下定决心找到我,让我帮李辰安看着这个江山!”
普空法师眉间微蹙,“奚帷既然有此大才,他为什么不出山?”
温煮雨呲笑了一声,端起了茶盏,“因为他既要当婊、子,还要立牌坊!”
“……先生去越国,岂不是就能完全躲开他?”
“躲不开了……越国之事,我倒是觉得你可以派人去找另一个人。”
“何人?”
“贺西山!”
普空法师顿时一惊,“寂灭大和尚?”
“是!贺西山本就是寂觉大和尚的师兄,只是他不想当和尚才跑来了宁国。又怕破了色戒,所以挥刀自宫入了宫当了个太监。”
“也是个狠人啊!”
“现在……他既是太监又是和尚,这不闲的没鸟啥事么?”
“请他回越国,想来越国这破事可解!”
普空法师沉吟片刻:“何处可找到他?”
“蜀州,阴平郡,西山,积善庙。”
“多谢先生!”
就在这时,一个小和尚飞一般的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说道:
“师傅,外面来了两个道士!”
“道士?这有什么惊慌的?”
“……师傅,这两个道士好不讲理,他们、他们非得要我们给他们炖一锅狗肉!”
第三百九十九章 孽种
普空法师离开了这处禅房。
温煮雨依旧坐在茶台前,自个斟了一杯茶,眉宇间隐隐有些忧虑。
倒不是来的那俩什么道士,而是越皇赵允之居然已卧病在床!
曾经的那个龙精虎猛的男人,他已近花甲。
岁月不饶人啊,转眼二十年不见,他老了!
当年在越国皇室当供奉,赵允之待他如上宾。
甚至拜他为东宫西席,将年幼的太子托付于他,受他全权教导。
越国与宁国一衣带水,越皇赵允之的亲姑姑是卢战骁的母亲,也是卢皇后的母亲!
所以那些年越国和宁国相处极好,直到昭化三年冬发生的上车候卢战骁满门被灭这事之后,两国关系才陡然恶化,甚至差点起了兵戈。
师兄奚帷为什么会做这件事?
理由很简单。
他那时候就想宁国大乱,甚至其目的便是引越国之兵前来消灭宁国。
幸亏自己又去了一趟越国,和越皇赵允之谈了两天两夜,这才平息了那场兵戈,化解了师兄那几乎必杀之局。
现在越国居然也出现了变数……
吴洗尘在广陵城那么些年,他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去了越国挑战九灯和尚?
他本应该再等等。
等看见大宗师的那扇门。
可他等了那么久,却忽然不再等了。
师兄在三月三去过广陵城!
他恐怕和吴洗尘见过一面!
也就是那一趟广陵之行,师兄第一次认识了李辰安!
难道就是在那时候,师兄便看中了李辰安,就已开始为李辰安布局天下?
师兄的手,真的伸去了越国?
越国乱,宁国便少了一处威胁。
站在宁国的角度这是个好事,但站在温煮雨个人的立场,他的心里却不太好过。
终究无法如师兄那般无情。
喝了最后一杯茶,温煮雨起身,离开了这处禅房,来到了玉佛寺的前院,他看见了那两个道士,微微眯起了眼睛——
当今江湖有六大奇人。
一僧,一道,一仙,一丐,一尼,一书生!
一僧便是九灯和尚,既然西林禅院被灭,九灯和尚的九盏灯恐怕也都熄灭。
一丐,北丐左丘不鸣,他在双蛟山身受重伤,而今下落不明。
一尼,无情师太吕莲英,她和常书生死在了双蛟山。
这六大奇人仅剩三个,前面的那个清风老道士,就是六大奇人中的一道!
他是太一道的观主,怎么跑这里来了?
“无量天尊!”
就在温煮雨的视线中,清风老道士冲着普空法师打了个稽首,“大家都是方外之人,还请法师行个方便!”
“阿弥陀佛!”
普空法师口宣佛号,一脸无奈:“道长,这是佛门清净地,倒是养了两条狗,却是看门之用,万万不可杀生,莫如请道长吃顿斋饭如何?”
清风老道士忽的一笑,他一捋那两撇八字胡须,正要说话,却被他的关门弟子无为小道士扯了扯衣袖:
“师傅,饿!”
“要不先吃点斋饭填填肚子?”
清风老道士反手就给了无为小道士脑门上巴掌,他又看向了普空法师,面色变得阴沉了起来。
“贫道可以不吃狗肉,但请法师回答贫道一个问题!”
“道长请问。”
“景泰二十五年,墉国被灭,墉国有一个天下闻名的制笔世家萧家。墉国被灭前夕,恰好曾经的晚溪斋斋主正在墉国游历,她带走了萧家的一个年仅八岁的小姑娘……”
“昭化元年,晚溪斋斋主萧馒头至京都,贫道记得那年她十八岁。”
“她姓萧!”
“萧馒头在京都呆了三年!”
“她本是来刺杀卢战骁和当今皇上的,可昭化三年那年春,她却住在了这玉佛寺中,整整一年没有出来!”
“她是在昭化四年春离开京都的,她没有杀掉卢战骁,更没有行刺皇上,反倒是带着一个婴孩回到了晚溪斋。”
“贫道想问你的是,她那一年时间在这玉佛寺里做什么?她抱走的那个婴孩,又是谁的孩子?”
普空法师眉间微蹙,心里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就在这时候,萧包子骑着小黑驴带着阿木三人正好走了进来。
她听见了清风道长的这席话,于是好奇的停了下来。
清风道长此刻也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他转过了身去……
他豁然瞪大了眼睛,吓了一大跳!
他指着萧包子,“你、你……”
萧包子一怔,“我怎么啦?我们可没见过,你们继续说,我听听就走。”
此刻,不仅仅是清风道长看见了萧包子。
普空法师和温煮雨也都看向了萧包子。
不仅仅是清风老道士大吃了一惊,他们二人也大吃了一惊。
因为,这姑娘和当年的萧馒头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你是萧馒头的女儿?”
萧包子又愣了一下,脑袋一偏,“不是啊,我是师傅捡来的。”
“你就是萧馒头的女儿!”
“我说你这老道士,你凭什么说我是师傅的女儿?我若是她的女儿,她至于说我是捡来的么?”
清风道长一捋那两撇八字胡须,“天下间,不可能有如此相似之人!”
就在这时,普空法师也走了过去,他也看着萧包子,激动的问了一句:
“萧馒头,可还好?”
“死了。”
“……阿弥陀佛!”
“不是,大和尚,我师傅当真在这庙里住了一年?”
“正是。”
“那……我当真和师傅长得很像?”
清风道长点了点头。
萧包子沉吟片刻,“这么说,我真是她的女儿?”
“错不了!你的身上当有一块血玉佩!”
萧包子忽然觉得有些紧张,她咽了一口唾沫,抿了抿嘴,“那我爹是谁?”
普空法师垂头,无言。
清风老道士却忽的一笑,“你的父亲是……”
温煮雨飞身、拔剑!
一剑向清风老道士刺了过去。
普空法师抬手一挥,手中一串佛珠突然向清风老道士飞了出去!
温煮雨一声大吼:
“闭嘴!”
清风老道士眼睛一眯,也反手拔出了背上的桃木剑,却并没有迎向温煮雨的这一剑。
他突然一把抓住了无为小道士的脖子,一声大吼:“快跑……!”
他甩手,无为小道士被他一家伙掷出了院墙,他手中的木剑将那一串佛珠铛的一声劈飞,他双脚一点,电射而起!
风雪中传来了他的哈哈大笑。
“蠢秃驴,贫道现在明白了……!”
他的话音未落,忽然,他感觉到脚上缠着了一个什么东西,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道传来。
萧包子手握软剑,软剑刚好缠着清风老道士的脚踝。
她使劲的一轮,将清风老道士活生生的给扯了下来。
她落在了地上,一甩……
清风老道士“砰!”的一声砸在地上。
萧包子落地,“你明白了什么?”
清风老道士鼻血长流的从地上一跃而起,起而一剑。
剑如霜。
霜在雪中。
雪在风中。
于是,萧包子的身周全是剑!
“你是奚帷的孽种!”
“当诛!”
第四百章 问世间情为何物
“你是奚帷的孽种!”
“当诛!”
清风老道士一境上阶的一剑杀意凛然的刺向了萧包子。
温煮雨亡魂大冒,他挺剑而上。
普空法师飞身而起,在空中抓住了他的那串佛珠,又一次向清风老道士的后背砸了过去。
萧包子微微眯起了眼睛,手里的软剑忽然间一闪,于是,漆黑的夜色里,陡然出现了一道灿烂的光华。
于此同时。
阿木和王正浩轩也拔出了刀!
两把牧山刀的刀气贯长虹,向清风老道士的那如霜剑雨劈了过去!
然而,所有的刀、剑、佛珠都落了个空。
清风老道士那是虚晃的一招,他的那一剑点在了萧包子的软剑之上。
“叮……!”
一声脆响。
他借着这反震之力忽的拔高两丈,他踏雪而去,消失于漆黑夜色中。
萧包子转头,眯眼,只看见寺院猩红的灯光下泛红的雪。
她收回了视线,看了看温煮雨,又看了看普空法师,视线停留在了普空法师的脸上。
许是觉得出家人不打诳语,问道:
“奚帷是谁?”
“老衲未曾见过。”
萧包子从怀中取出了那枚血玉,伸到了普空法师的面前,“我,真的就是萧、萧馒头的女儿?”
普空法师仔细的看了看那枚血玉,点了点头:
“如此看,错不了!”
萧包子小嘴儿一嘟,细长的眉微微一扬,她收起了这枚血玉,嘀咕了一句:“萧馒头……馒头……难怪晚溪斋的弟子一直说我和师傅长得很像,可惜没有和她一起照照镜子,但我早就该猜到我是她亲生的!”
“那老道士说我是奚帷的女儿当诛,这么说奚帷是个坏人?”
温煮雨走了过来,他看着萧包子,面色和蔼,“他不是个坏人!”
“哦……?那他是个好人?”
“他也不是个好人!”
萧包子一愣,“那他是个怎样的人?”
“他是一个……无情的人!”
萧包子沉吟片刻,“你说的对!”
“他若是不无情,怎会将馒头给丢了?”
“馒头不好吃,所以他丢了馒头,是不是去吃山珍海味了?”
温煮雨被萧包子这几句话弄得顿时有些头大,“这……这倒是没有。我估摸着他……他是不想连累了你们母女。”
冰雪聪明的萧包子咧嘴一笑:“所以,他确实是个坏人!”
“一个无情的坏人!”
“连累?不过是借口罢了!”
“若有真爱,怕什么连累?”
萧包子忽的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望着漫天飞雪,神色一肃,视线一凝:
“就算真坏,但有真爱,与天下人为敌……又如何!”
“所以,他还虚伪!”
温煮雨哑然,普空法师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这位女施主……这个萧馒头的后人,比她娘,更有主见,也更强悍啊!
萧包子缠上了软剑,转身,又丢下了一句话:“听说奚帷很有名很厉害,但我……瞧不起他!”
“一个没有担当的男人,萧馒头也是瞎了眼!”
她骑上了驴,正要离开,却见漆黑的风雪中,昏黄的灯光下,走来了三个人。
她的那双眼微微一眯,然后便亮了起来,她没有走,脸上还露出了一抹喜意。
因为走在中间的那个人,他是李辰安!
她就这么一直看着李辰安,李辰安的样子在她的视线里越来越清晰,然后李辰安就站在了她的面前,满脸惊诧。
萧包子微微一笑,这一瞬间将奚帷之事抛在了脑后:“说好的今晚在家里等着你回去吃狗肉呢,你这是跑这地方来上香了?”
李辰安也吃了一惊,“不是,这大晚上的,你跑这来干啥?”
“我啊?来问佛!”
“……问什么?”
“问世间情为何物!”
“……”
“别想岔了,我指的是亲情……”
萧包子扫视了一眼这佛院,又道:“你来晚了一些,刚刚我在这里听了一些话,稀里糊涂打了一场,我大致上是明白了,我应该给就是出生在这里!”
李辰安一愣,“你不是说你是你师傅捡来的么?”
“嗯,只是捡的地方不一样,但横竖都是捡。”
这时,花满庭走了过来,他看着萧包子,看了足足十息。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手拽得很紧,也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神色很是紧张。
他忽然说了一句:“姑娘,你不是捡来的,你有爹娘。”
萧包子看向了花满庭,嘴角一翘:“老爷爷,你这话是一句废话,我若没有爹娘,难不成还能从石头缝里蹦出来?”
花满庭被萧包子一句话怼的顿时不知道该说啥。
萧包子却又道:
“老爷爷,看你慈祥,就莫要笑话我的悲伤!”
“实不相瞒,我娘呢,就是萧馒头,你恐怕没听说过。”
“但我爹你应该听说过。”
“他就是奚帷!”
“我刚从晚溪斋出来没多久,却也听过他的名字……不太光彩,算起来嘛,他恐怕和你差不多年岁了,也不知道我那娘怎么看上了他的。”
“老夫少妻,倒是刺激!”
“我倒是不怕自己是他这个坏人的女儿……但我依旧宁可是那个被师傅捡来的孩子!”
花满庭心里一颤,“为啥?”
“因为,我心目中的父亲,他本应该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当然,我师傅说我是捡来的,我也就没怎么去想过我的爹娘如何,只以为他们死了,我也一直当他们死了。”
萧包子忽的噗呲一笑,“现在我师傅倒是真死了,她到死都没有告诉我真相!”
“我师傅既然隐瞒,那必然是不希望我知道我爹是谁。”
“我那爹,他抛妻、弃女,这么些年莫要说找我,他就连一文钱的抚养费也没给过!”
“所以我也不想知道他是谁,就当他也死了!”
“现在知道了他是奚帷,他居然还活着!这不过是给我徒添烦恼罢了!”
“那牛鼻子该死!”
“我又没问他,他却说我爹是奚帷!”
“没意思!”
萧包子神色落寞,她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了李辰安,“回家么?狗肉恐怕已炖烂,不过我还给你留了一块最好的东西!”
李辰安沉吟三息,萧包子从来没有这么多话。
但此刻她偏偏却说了许多话!
她这是在掩饰。
掩饰她内心的酸楚。
还有伤悲。
这个外表看起来大大咧咧的似乎什么都不在乎的一天到晚懒洋洋的姑娘,她的内心其实很细腻,也很敏感。
她现在需要安慰!
于是他回了一个字:“好!”
“上驴,我们走!”
李辰安向花满庭和年承凤说了一声抱歉,而后看了看温煮雨,当真就这么上了驴背,坐在了萧包子的身后。
他的双手极为自然的揽着萧包子的小蛮腰,带着一脸懵逼的阿木三人,就这么走出了玉佛寺。
花满庭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他的视线一直落在李辰安的那双手上,眼皮子一跳。
温煮雨忽的一叹: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身体相许……”
“得一时欢,受一世苦。”
“孽缘!”
第四百零一章 夜漫长
冬夜漫长。
在这漫长而寒冷的冬夜里,在这被大雪覆盖的玉京城中,今夜有一些人难以入眠。
比如萧包子。
她就住在梅园主院的西厢房里。
房间里很暖和。
如春天一样。
比晚溪斋那漏风的草庐当然舒服了许多。
在京都的这个把月里,她每晚都睡的很是舒服,但今儿个她却辗转反侧无法安眠。
原本以为自己是不会去在意父母是谁的。
但今儿个神使鬼差的误入玉佛寺,听见了那老道士说的那些话,她本以为自己也能淡而处之,可在这寂静的夜里,脑子里却无法把那个将自己养大的女人甩出去。
或者藏起来。
她就那么生动鲜活的存在于自己的脑海中。
其实,她早已想过师傅就是自己的母亲。
因为在晚溪斋那么些年,随着自己长大,晚溪斋的那些弟子们就有过这样的说法——
和师傅越来越像,莫非就是师傅的女儿?
为此,她问过师傅。
但师傅却矢口否认,说这仅仅是巧合,她就是师傅从山外捡来的!
从那以后,晚溪斋的弟子们也没再提,也觉得她当是师傅从外面捡回来的。
因为师傅并没有嫁人。
现在看来,师傅虽然没有嫁人,在这京都却有相好的,然后有了自己。
那个相好的是奚帷!
刚才听李辰安仔细的说了说奚帷,现在她大致明白了师傅的苦衷——
李辰安说不能定义奚帷的是好人还是坏人,但可以确定的是奚帷确实做了一些令宁国不宁的大事!
他做的那些大事,许是为了早些推翻这个已然腐朽的没落的朝廷,许是为了建立一个更好的他理想中的国度,也或许是为曾经被灭了的墉国复仇……这是李辰安的猜测,因为李辰安也没见过奚帷。
至今似乎也没有人知道奚帷是谁!
所以在萧包子看来,这就是见不得人!
那么娘不告诉自己真相,原因也正在这里——
在绝大多数人的眼里,奚帷真不是个好人!
如果天下人知道了自己是奚帷的女儿……只怕自己会受到天下人的唾弃、责骂,甚至追杀!
这是好意么?
站在娘的角度,或者站在奚帷的角度,他们恐怕会认为这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
可自己会在乎么?
萧包子一声叹息,干脆翻身起床,取了一件衣裳披在了肩上。
那个老道士跑了。
他一语道出自己就是奚帷的女儿。
那么接下来,恐怕这消息很快会天下皆知。
她打开了门,一股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她微微一哆嗦,体内内力运转,寒意消失,她站在了二楼的围栏旁,手肘撑着围栏,手掌托着两腮,忽的想到了一个问题——
自己是奚帷的女儿。
李辰安是宁国的摄政王!
奚帷是坏人,李辰安是好人……
那自己在李辰安的身边,岂不是会给他带来很多麻烦?
是不是该离开他?
就像当年母亲离开奚帷一样!
只是母亲离开奚帷的时候已有了身孕,她躲在了玉佛寺生下了自己才悄然离开。
她是来京都寻仇的。
该杀的人一个没杀,结果还带着一个多出来的人离开了京都!
现在自己竟然也面临着这么个几乎相同的局面。
她忽的自嘲一笑,“这就是因果?”
“这就是又一出悲剧如出一辙的上演?”
“没意思啊!”
“我就偏不走!谁又能奈我何?”
只是……李辰安会怕么?
萧包子忽的站直了身子,转头望向了斜对面的那栋楼。
那是主楼,里面住的就是李辰安!
主楼走廊上的灯笼还亮着,房间里的灯已灭,想来他已入睡……
他已入睡!
萧包子忽的窃笑,她从西厢房的二楼飞起,向主院的二楼飞去。
她的对面是东厢房!
东厢房里住的是阿木等人。
王正浩轩已没心没肺的早已睡着,但小武和阿木却还未曾入眠。
小武是想着心事。
阿木是那该死的责任心——他不死,李辰安就不能死!
所以哪怕是在这寒冷的冬夜,他也依旧抱着他的刀坐在东厢房二楼的走廊上。
仿佛坐成了一尊塑像。
他浑身上下都是雪。
除了那双眼依旧在警惕的望着。
他看见了对面的那个萧姑娘飞向了主院!
他豁然站起,拔地而起,他刚刚飞起,身上的雪抖落一地。
小武忽然站在了门口,一把拽住了他的衣带。
他被拽了回来。
小武“嘘”的一声,带着阿木走入了温暖的房间,取笔,蘸墨,写下了一行字——
“问世间情为何物,莫过于以身相许!”
阿木抬眼看向了小武,那张刀削般的脸上忽的露出了一抹笑意。
……
……
李辰安躺在床上也还没有入睡。
萧包子轻手轻脚的推开了门,她悄悄的走了进来,然后又轻轻的关上了门。
想了想,还别上了门栓。
门外的走廊上挂着灯笼,灯光透过窗棂虽不能将屋子里照亮,却也隐约能够辨识屋子里的情况。
萧包子不知道李辰安正睁大了眼睛,正就着那昏黄的光线看着萧包子——
他已经认出了是萧包子!
只是……
这大半夜的,
这夜深人静的,
这月黑风高还飘着大雪的晚上,这位萧姑娘如贼一般的摸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她这是要劫财呢?
还是劫色?
萧包子眼睛不好使,她并没有发现李辰安正在黑暗中用那双黑色的眼睛看着她。
她小心翼翼的摸到了床前,嗅到了李辰安那熟悉的味道。
她嘴角一翘,将身上披着的那衣服脱去,就在李辰安极为期待的视线中……她没有再脱下去。
她忽然掀开了被子,就这么钻入了李辰安的被窝中。
许是被窝里暖和,她向里面挤了挤。
然后两张脸距离很近,然后她看见了李辰安睁开的眼。
她忽然伸出了一只手,将李辰安的眼一抹,“睡吧,明儿个你不是还要去宫里和温煮雨聊聊么?”
李辰安又睁开了眼睛,“吃了你留给我的那狗之精华,睡不着。”
萧包子细长的眼一闪一闪,她咬了咬嘴唇,“那……你想怎样?”
李辰安一把抱住了萧包子,吓得萧包子心肝儿乱颤,“等等!”
“等啥?”
“我是奚帷的女儿,你不怕?”
李辰安一乐,“如果真有奚帷这个老丈人,我恐怕还真能打下一个大大的江山!”
“可天下人会如何看你?”
“不悔此生种深情,
甘愿孤旅自飘零。
长恨鸳侣唯梦里,
宁负苍天不负卿!”
萧包子心花怒放,眉眼儿一弯,将一切不决抛在了九霄云外。
“你既不怕,我亦不悔!”
她银牙一咬,正要宽衣,却听李辰安问道:
“真不悔?”
萧包子坚定的点了点头,又正要解带,她万万没料到李辰安又说了一句:
“那正好我们来坐坐!”
萧包子脸蛋儿绯红,“做做就做做谁怕谁!”
李辰安坐了起来。
“萧包子疑惑的看着他。
“起来啊!”
“……起来干啥?”
“帮我看看这不二周天诀究竟该怎么练!”
萧包子盯着李辰安,三息,“好!”
阿木和小武站在东厢房二楼的走廊上,看着主院那栋楼。
片刻,那栋楼里传来了砰砰砰砰的声响,那栋楼仿佛都要塌了。
阿木大吃一惊,小武咧嘴一笑,提笔写道:
“问世间情为何物,情到深处,惊若雷霆,动如脱兔,终归是一物降一物!”
萧包子骑在李辰安的身上,胸口起伏,“疼么?”
第四百零二章 物是人非
次日,李辰安鼻青脸肿。
一脸倦怠。
萧包子精神抖擞,容光焕发,相较于昨日仿佛涅槃重生。
她的脸上没有了昨日得知那些消息的苦恼,她似乎已将那些破事抛在了九霄云外。
她甚至没有向李辰安提起买木炭的那八两银子,她开始以此间主人的身份自居。
“王正浩轩,”
萧包子给李辰安剥了一个鸡蛋,放在了李辰安的碗里,抬眼看向了坐在对面的王正浩轩。
“玉佛寺有两条狗。”
“这场雪看起来一时半会停不了。”
她没有再说。
王正浩轩顿时咧嘴一笑:“晚辈懂得!”
“以后你、你们,不用再自称晚辈……”
萧包子伸手,又取了一个鸡蛋,一边剥一边淡然的说道:
“辈分这个东西又不重要,我和你们也年岁相仿,以后你们就叫我一声萧姐姐即可。”
王正浩轩不知道昨晚发生的事啊。
他顿时一愣,曾经叫她萧姑娘,她用剑指着他们,说她和牧山刀的山主同辈!
那就应该称呼她一声萧前辈!
这怎的又忽然改了主意?
阿木顿时明白,王正浩轩不明白呀,“这个……”
他的话刚出口就被阿木打断:
“咳咳!”阿木假咳了两声,“师弟,既然萧姐姐如此说了,那我们听着便好。”
“哦,”王正浩轩不明所以,他看向了李辰安。
他看了看李辰安那鼻青脸肿萎靡的模样,心想难道是李辰安这家伙昨晚去茅房没掌灯摔了一跤?
然后他又看见了萧包子的手又伸到了李辰安的碗里,她又放下了刚剥好的那个鸡蛋——
李辰安开了口:
“这,够了,吃不了那么多!”
“多吃点,你需要好生补补,男人吃的多才长得壮才有力气!”
王正浩轩还没开窍,他就觉得这萧姐姐是不是对李辰安这家伙偏心了一点?
他正要说那个鸡蛋本是他的,不料又被师兄阿木给叫住了:
“师弟,小武还开了个方子。”
“你去玉佛寺抓狗回来,顺道去一趟安济堂抓一副药回来。”
王正浩轩又愣了一下,觉得有些怪异:“谁生病了?”
“没人生病。”
“那抓药干啥?”
“安胎!”
李辰安:“……”
王正浩轩:“……”
萧包子脸蛋儿一红,拿着一个鸡蛋转身就出了门。
……
……
皇宫,皇城司。
在这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中,皇城司从黑变白,色彩依旧显得有些单调。
那颗歪脖子树依旧在。
歪脖子树下的那把躺椅也依旧在。
只是在这颗树下、在这张躺椅上守了二十年的那个老人不在了。
此刻是李辰安躺在了这躺椅上。
不舒服。
太硬。
硌背!
“老王啊……”
王正金钟微微躬着身子,视线一直落在李辰安的脸上。
这可是宁国堂堂摄政王!
无冕之王的存在!
谁敢将他揍成了这幅模样?
他很好奇,却不敢问。
“啊,属下在!”
“那些被宰了的官员,抄家的结果出来了没有?”
“回摄政王,已出来了,您不知道,可把李尚书给高兴坏了!”
李辰安睁开了眼睛,“这么说,不少?”
“是很多!”
“属下派了七处的人会同户部的官员逐一仔细的清理过,不算他们的房产,单单从他们府上搜出来的银子,就有足足一亿六千七百余万两之巨!”
李辰安一听,一家伙从躺椅上坐了起来,那双红肿的眼顿时发亮:
“这么多?”
“还没算上那些字画古董珠宝玉器!”
王正金钟拱手,又道:“大人,单单姬泰那老贼,在京都就置办有九处房产!”
“那些房产仅仅是派了几个家丁护院看着,都是用来放置金银财宝的!”
“就姬泰这些年搜刮的财产,李尚书说触目惊心,怕是会超过一亿两银子!”
李辰安深吸了一口气,一个亿的银子……这特么的!
自昭化元年始,这二十三年来,宁国收上来税赋最多的一年是昭化二年,但就算是将税粮布帛等物折银,也不过三千余万两!
这老东西一个人十余年时间就弄了一亿两银子跑……难怪人人想当官。
不过现在将这些财产没收,倒是解了眼下这个最紧迫的危机。
奚帷这事干得好啊!
可惜他没将剩下的四大国公府一并干掉。
李辰安又躺了下去,有了这么多的银子,他松了一口气。
“皇城司改了规矩,他们可有意见?”
“回摄政王,有意见的,属下已经处理了!”
李辰安一怔,抬眼,便见王正金钟嘿嘿一笑:“皇城司以往都在夜里走,有些狗东西会借着夜色干些偷鸡摸狗的事。”
“本身手脚就不干净。”
“长孙大人在的时候其实就已抓住了他们的小辫子,只是没有声张。”
“现在摄政王您既然要皇城司走在阳光下……那些不习惯阳光的人就该死。”
李辰安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
“你吩咐一处大统领郑旺,一处依旧要暗中调查谁是奚帷!”
“他肯定没死!”
“不过万万不可声张,如果找到奚帷的线索,确定了他是谁,就行了,其余……等我回来再说。”
王正金钟应下,俯过了身子,低声说了一句:“摄政王,长乐宫那边你要不要去看看?”
“来回要五六天,我没时间,那边现在如何?”
“已是空城……原本发现了夏运虎,却被他带着数百人跑了,进了祁山,二处还在祁山里面找……恐怕不容易找到。”
“不用在夏运虎身上花费太多精力,只要宁国慢慢变好,他就成不了气候。”
“属下遵命!”
“那两个道士,好生找找,太一道的观主,师徒二人,找到了带回来,我要活的!”
“好!”
“有没有收到周正传回来的消息?他们现在到了蜀州没有?”
“回摄政王,他们才入蜀门,他们走的陆路,陆路入蜀,这寒冬腊月的可不好走。”
“嗯,飞鸽传书给周正,让他一定悄然行事,不可被奚帷的眼线发现。”
“好……您认为奚帷会对若水小姐下手?”
“以防万一,毕竟奚帷这人做事不讲套路,也不讲武德。”
就在这时,御前太监常公公匆匆走了过来。
“摄政王,可算是找着您了!”
常公公看见了李辰安脸上的伤,他老脸的肌肉一抽,老眼顿时一睁:“您这是……?”
李辰安从躺椅上坐了起来,摸了摸脸,“被一女贼所伤。”
“哪个女贼如此大胆?”王正金钟勃然大怒,“属下这就让皇城司全城搜捕!”
“搜捕个屁!”
“走了,当心你皇城司养的那几条狗!”
“我怀疑它们活不过这个冬天!”
第四百零三章 老哥
御书房。
李辰安就在年承凤和温煮雨惊诧的视线中坐在了他们二人的对面。
他直接忽视了二人落在他脸上的带着无数疑问的视线,淡定的取了火折子点上了茶炉:
“别问,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们这是被人给揍的!”
他抬起了头,看向了温煮雨,咧嘴一笑:“你就是煮雨先生?”
“正是……不过,我猜你是被一个女人给揍的!”
李辰安眉梢一扬,“这不难猜!”
“那位萧姑娘为何揍你?这个难猜么?”
“这个你真猜不到!”
“那就不猜了,说正事。”
“昨晚我等也一宿未眠,在花满庭的那破地方聊了一宿,都是关于你的事。”
“他们也给我详细说了你之治国之想,我认可你的一些观点,比如重视工商业,惩治贪官污吏,破除各地之间的通商壁垒等等。”
“但我有一疑问。”
李辰安抬手:“请讲!”
“事在人为,要成事,终究靠人。”
“人有百态,各不相同。太多的官员初出学宫而入仕的时候,是抱着一番为国为民的满腔热忱。”
“但这些人为官之后,其中的绝大多数会在两三年里忘记初衷。”
“他们不再关心治下百姓疾苦,而是关心上司之喜好。”
“他们开始收刮民脂民膏,以取上司之欢而谋更大的官职。”
“这不仅仅是宁国如此,放眼世界,放眼千年历史,皆是如此!”
“所以有王朝不过三百年之说法。”
“我要问你的是……此弊,何解?”
李辰安捻了一撮茶放入了茶壶,沉吟片刻,抬眼,说了一句话:“这便是我急需要做的第一件事!”
“何事?”
“立法!”
温煮雨眉间一蹙:“什么法?”
“凌驾于皇权之上的最高宪法!”
“……”
围炉煮茶,李辰安侃侃而谈,他的话完全颠覆了二人的认知,令二人呆若木鸡。
……
……
从清晨至暮时,这场雪依旧没有停下的迹象。
太学院后院,花满庭今儿个坐立难安。
哪怕昨晚通宵未眠,他也没有丝毫倦意。
他在屋子里来回的走着,脑子里再没有这棋局后面走向的那些计划。
这时候,他的心里,已没有了天下。
只有那个骑着小毛驴的姑娘。
还有抱着那姑娘的那双手!
那双手极为自然!
那姑娘也极为自然!
花满庭垂头,抬步,走出了房间,站在了黄昏的大雪中。
当年,萧馒头在这里,也是在这寒冬的大雪中,也很自然。
自然的煮酒。
自然的和自己喝酒。
自然的留下。
而后那事自然的发生。
那年自己四十五。
她二十一。
现在李辰安十七,那姑娘二十。
她是萧馒头的女儿,便是自己的女儿。
这二十年来,萧馒头再未曾来过京都,她甚至再没有离开过晚溪斋!
而自己也没有去过晚溪斋,甚至没有派人去晚溪斋看看。
只因自己那身份不能暴露。
更不能给她们带去任何危险。
却没料到二十年过去,女儿却到京都来了。
她和她娘一样美。
只是她的性格似乎比她娘更倔强。
现在她显然相中了李辰安……李辰安必须登基为帝!
他为帝,那自己的女儿就必须为后!
花满庭的眼徐徐眯了起来,钟离若水却在女儿的前面,李辰安对钟离若水一往情深,甚至为了钟离若水不愿去戴那顶王冠。
那么,钟离若水就必须死!
他抬起了头,仰望天空。
大雪落在了他的脸上,这一刻,他下定了决心。
“桃花,对不住了!”
就在这时,小院的那篱笆门忽的嘎吱一声开了。
花满庭凝目看去,便看见一个穿着青布棉袄的姑娘骑着一头漆黑的小毛驴晃晃悠悠的走了进来。
萧包子从驴背上跳下,站在了花满庭的面前,嘴角一翘,“赏雪?”
花满庭那张刚才还冷若冰霜的脸此刻已如春风般荡漾开来,“算是,也不是。”
萧包子修长的脖子一偏,“有学问的大儒说话就是不一样,我这山里来的就听不懂。”
花满庭慈祥一笑:
“外面冷,里面坐!”
“好!”
萧包子打量了一下这简单的院落,跟在花满庭的身后走入了小木屋,坐在了花满庭的面前,又道:
“听说您和辰安是忘年之交,您和辰安以兄弟相称,咱们也就别太生分,我也叫你一声老哥,如何?”
花满庭拎着茶壶的手顿时停在了空中。
“……好。”
“老哥啊,”萧包子俯过身子,“原本早就应该来找你的,后来……后来心里有些矛盾,便迟迟拿不定主意,所以也就来的晚了一些。”
花满庭将茶壶放在了茶炉上,问道:“有啥矛盾?”
“就是吧,我来京都呢,本不是为了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
“是我晚溪斋的那些弟子来信说找了个不错的东家,就是你那老弟李辰安。”
“所以我就决定也出山来走走,看看。看看李辰安这人究竟如何,可别把我的那些弟子给骗了。”
“我和他在十里坡相遇,一起去双蛟山走了一遭,这一走,就走到了京都。”
“燕基道说我师傅萧馒头当年在京都也是传奇般的存在……我现在大致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了……他说要了解师傅的故事,就找您。”
“老哥,其实我不太关心娘的故事,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认识奚帷?”
“毕竟她和奚帷那事应该很隐秘,你若是知道他们的故事,你理应认识奚帷才对!”
花满庭沉吟三息,点了点头。
萧包子又问了一句:“他……当真是个坏人?”
无论如何,毕竟是自己的父亲。
萧包子终究还是来到了这里找到了花满庭,她期待能够从花满庭的嘴里知道真实的奚帷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花满庭搓了搓双手,迟疑了五息,“奚帷他……不是个好人。”
萧包子心里一沉,脸上露出了一抹失望。
不是个好人,当然就是坏人。
“你已成人,作为父亲,他却从未曾关心过你们母女,从这一点而言,他算不上是个好人。”
“可你恐怕不知道他的苦衷……”
萧包子嘴角一翘:“苦衷?”
“人活在世上本就是来受苦的,老哥啊,你也不用为他粉饰,这些日子他的事我也听了许多,只是以往并没有上心罢了。”
“行了,来看看你,确定了他是怎样的一个人,这就够了。”
萧包子站了起来,花满庭顿时抬起了头,面色很是紧张:“不是,奚帷他也并不是什么坏人!”
萧包子耸了耸肩,抬步向门口走去。
花满庭连忙站了起来,又道:“他是为了宁国!”
萧包子转头,“以大义之名?”
“国和家哪个更重要?”
“李辰安就不一样!”
“在怀山郡的时候,李辰安说,他若是连钟离若水都救不了,何谈救这天下!”
“这才是担当!”
“奚帷他连自己的妻女都不敢相认,你说他为了宁国……你信么?”
萧包子走出了这扇门。
“老哥啊,我估计你也被奚帷骗了,不过还好,你没啥损失,只是我娘这一辈子活得不值当。”
她走入了大雪中,花满庭跟了上来。
“姑娘……”
萧包子背对着他挥了挥手:“雪太大,就不送了。”
“老哥,改天我和辰安一起来看你!”
“或者你有暇也可去梅园。”
“我得赶回去了,可别被王正浩轩那家伙把狗肉的精华给吃了!”
第四百零四章 经天纬地之才!
夜已深。
雪依旧。
梅园里灯火通明,狗肉飘香。
萧包子依旧未能等到李辰安回来。
她微微一叹,忽然发现找了个有本事的男人也不是个好事。
她暗自庆幸,幸亏他不是皇帝,幸亏他还要去蜀州,接那个皇长子回来当皇帝就好了。
他现在又在忙什么呢?
可别累坏了!
……
此刻的李辰安依旧在御书房中。
御书房里现在不仅仅只有年承凤和温煮雨二人,李辰安还请来了六部尚书。
他从早一直说到晚,包括年承凤和温煮雨在内的所有人,都早已被李辰安的那些话给惊呆了!
负责记录的常公公已写下了厚厚的一叠纸。
他的手已酸,但笔却未停。
他知道这是一个全新变革的开始,他虽然也不明白其中的深刻含义,却能猜到如果一旦这些东西落实,宁国将和以往、将和这世界的所有国家,都不一样!
他生怕遗漏了一个字。
李辰安顿了片刻,继续又说道:
“整个朝廷的结构改革,其目的是为了权力的相互制衡!”
“所以我设计了三省六部九寺五监这样的组织机构……不再设置丞相,因为丞相一人的权力过大!”
“而绝对的权利定会滋生绝对的腐败!”
“比如又出一个姬泰!”
“三省,即门下省、中书省和尚书省。”
“门下省最高官员为门下侍中,正二品。下设门下侍郎二人,正三品……”
“门下省,掌出纳帝命,封驳诏奏,为最高政令审议机关!”
“中书省最高官员为中书令,正二品,下设中书侍郎二人,正三品……”
“中书省,掌军国政令,草拟制诏,为国家政令提请机关。”
“……”
“尚书省,下设六部,总理国家政务,为国家政令执行机关!”
“简单点说,就是国家要决定做某件事,先由中书省定策,再交由门下省审核,审核通过之后,由尚书省安排相应的部门去执行。”
“……”
“我知道我的这些话,许会颠覆你们的认知。”
“但我相信你们若是能够理解能够吃透能够真的去做到,那么宁国的未来,一定是美好的!”
李辰安的视线扫过众人的迷茫的脸,心里微微一叹,终究是太急了一些!
许多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可自己是真的急啊!
必须启程去蜀州了!
这样的变革当然说不上潜移默化,它简直就是一场雷霆风暴!
它若推行,定会触动许多人的利益。
它就如这一场大雪一般,将把过往的一切——
无论是那些陈旧的思想观念,还是礼仪教法等等,都给湮灭!
但正如温煮雨所言的那样,既有重病,当用猛药!
李辰安不希望自己成为又一个王莽,他今日说出这番颠覆之言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的。
而今的宁国原本的秩序已被打乱。
姬泰一系除了各地尚未清理的那些官员之外,庙堂之上的高官已全部授首,那么变革的阻力就已不复存在。
他李辰安而今在宁国百姓的心里不仅仅是诗仙,他还是皇长子、是救世主,是宁国的一盏灯!
无论他做出多大的变革,只要这些变革是有利于国家,有利于百姓,那就一定能够推行下去。
因为现在宁国已如一张白纸。
他可在这张白纸上随意的书写属于他的诗篇。
只是温煮雨万万没有料到李辰安这泼墨挥毫之间,书写下来的居然是一副壮丽长卷!
以法治取代人治!
就连皇权都置于了宪法之下!
若真能实现,千百年来的九五之尊,至高无上的皇权,从此就被关入了笼子之中!
皇上不再能一言九鼎!
皇上的主意,同样要经过三省共议!
那么皇上的存在……似乎象征意义更大于实际的意义!
连皇上都没有了那无上权力,下面的各级大臣还能有什么话说?
他们的权利当然也同样会受到律法之约束!
如此一来,所有的权利都置于了律法的框架之内。
所有人行事,都不能去逾越了律法条款的规矩!
所以,李辰安不登基为帝,他愿意去接回那个皇长子来当皇帝……这小子原来打的是这么个主意——
这些政策是李辰安制定,在皇长子尚未回来登基之前便已经确立。
那位皇长子想要坐在皇位上,恐怕也就只能接受。
那谁当皇帝便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这律法能够立起来,能够让世人皆知,能够真正的执行下去!
这,才是李辰安说了这么多,解释了这么多的根本!
李辰安说,是人就会犯错。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希望万万不可寄托于一人之上!
否则,只会带来无穷的灾祸!
此言大善!
历朝历代开国出明君,于是百姓的日子就好过。
可若是遇上了昏君,战乱四起民不聊生甚至灭国,这便是个悲剧。
千百万百姓因一人而生、因一人而死……凭什么?
李辰安说了一整天,他的意图便是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便是为了开创一个长治久安的不朽王朝!
这是前无古人之伟大创举!
温煮雨最快明白李辰安此举之用意。
他抬头看向了李辰安,他实在难以相信这个年仅十八岁的少年,是如何构想出这样一个几近完美的相互制约的社会制度的。
师兄想这个问题想了一辈子最终也没有想到一个好的方法。
自己游历天下游历了大半辈子,同样是为了找到这个问题的解决之法,然而自己最终也未能找到。
但现在,李辰安却当真如黑夜里亮起的一盏灯,让他看见了原本迷茫的前路!
莫非这小子在广陵城装傻十七年,其实他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
现在他的思考已经成熟,在恰好的时候恰好的表现了出来?
难怪师兄改变了彻底推翻宁国的计划,而是要铲除那些旧的恶势力,扶持李辰安上位。
师兄是真的坏!
但师兄的眼光是真的毒!
可惜这小子急吼吼的要走,那么这艰巨的任务,接下来便是自己和这些大臣们去共同完成。
其路之艰,若遍地荆棘。
但若能披荆斩棘的走过去……许能见更美妙的风景。
他端起了茶盏开了口:
“我认可摄政王的思想和这一系列举措。”
“只是这些思想和举措对于我、对于诸位而言,恐怕一时半会难以接受。”
“我建议今日休会,诸位仔细的去思考一下摄政王的这些话。既然摄政王说朝廷不能搞一言堂,那么诸位有任何疑问,明日向摄政王提起,由摄政王负责给诸位解释。”
“事不辩不明,此举关系到宁国之国运,诸位皆是宁国柱国之臣,当深刻理解摄政王之意图,往后才能全心全意的去履行自己的职责,去实现宁国复兴之伟大计划,去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美好盛世!”
散会。
今夜注定又有许多人难以入眠。
……
……
温煮雨和年承凤又来到了花满庭的那处小院。
一盏灯,一张桌,几个小菜一壶酒。
“聊得如何?”
“我敬你一杯酒……那小子,有经天纬地之大才!”
花满庭却什么都没有问。
他微微一笑:“那就好,明日我准备离开京都。”
温煮雨一怔:“去哪?”
“游历天下!”
第四百零五章 别京都
昭化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
宁国京都玉京城,晴。
水云山。
阳光洒落在皑皑白雪之上,散发着刺眼的光芒。
站在水云山山腰处的李辰安看着这山腰处被积雪掩盖了的坟头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些日子,他起早摸黑几乎都呆在御书房。
他给温煮雨等人答疑解惑,也亲自着手起草了一份宪法的大纲——
那玩意厚厚的一本他当然没可能背得下来,但核心的要义他还是记得的。
毕竟前世经商,最需要了解的就是法律。
他搭建了宪法的基本框架,这当然是简易的,要完善它恐怕需要数代人的时间。
具体的内容就交给了温煮雨,由他组织人手去尽快完善,而后再普及全国。
他也搭建了宁国朝廷新的组织结构,并在昨日的朝会上任命了第一批主要官员。
他起草了一份推行工商业的计划书,交给了中书省中书令年承凤!
温煮雨要总领全局,所以他任命了温煮雨为内阁首辅。
三省最高官员皆入内阁,一应国家大事,皆由内阁讨论通过之后执行。
这些日子他已不记得吃了几条狗之精华,他只知道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最忙碌最充实,也最有成就感的日子。
他不知道自己弄出来的这些东西,在未来会对宁国对这个世界产生多大的影响。
在他看来,他已经将一颗半文明的种子播种了下去,至于它最终会不会生根发芽开出一朵美丽的花来……他期望能够开花,但若是夭折了,他也并不会心疼。
他终于忙完了这些事,于是决定启程。
去蜀州!
今日他没有再去宫里。
他带着萧包子、小武、阿木和王正浩轩还有一群侍卫来到了水云山的这处山腰,站在了那三处坟前。
中间的那座坟是孙铁线的。
他本应该叫长孙铁线,但李辰安没有去更改碑上的名字。
因为长孙铁线这个名字,在昭化三年卢战骁满门被灭的时候就不复存在。
天下只有一个极少人知道的孙铁线。
那个驼背的喜欢饮酒却不再饮酒的老人。
他的坟前放了一坛子画屏春,还有一碟酱猪尾巴。
左边的那座坟埋的是为皇城司奉献了一生的那个孤寡老人,他叫苗秋分。
他曾经是上车候府的大管家,而后又是梅园的大管家。
然后是皇城司二处前大统领。
他深得长孙惊鸿敬重,长孙惊鸿说他曾经与爷爷的关系也极好,二人时常围炉煮茶谈诗论道。
他为了给上车候府报仇,潜伏在姬泰的身边,为的是揭开奚帷的面纱。
然而他至死也不知道谁是奚帷。
皇城司查了那么多年,也不知道奚帷是谁。
李辰安想起了商涤,想起了燕基道说起的商涤说的那句话:执大义者,向光明者,皆是奚帷!
他看向了右边的那座坟。
坟里埋的是长孙惊鸿。
燕基道说皇城司的那棵树,代表着宁国的正义之剑!
那么长孙惊鸿就是卢皇后委以重任的执剑者。
他在皇城司二十年,他真的就带着皇城司行着正义之事么?
也许有。
也许没有。
在李辰安的了解中,长孙惊鸿所行之事,多是为卢皇后复仇。
他和奚帷斗了二十年。
而今看来是奚帷赢了。
他砍掉了卢皇后种下的那四颗树!
甚至动摇了宁国之根基!
长孙惊鸿将皇城司交给了自己,奚帷却将这宁国的江山交给了自己……
似乎自己成了他们二人共同的希望。
从这一点来看,他们谁也没输。
毕竟自己又拿起了那把正义之剑,毕竟自己又重新将那四棵树给扶了起来。
卢皇后种树的初衷未变,只是守护这四颗树的人变了。
往后,一切都会改变。
皇城司不会再是百姓口中的阎王殿,它将在王正金钟的带领下行走于光明之中。
它不会再是一片漆黑,它会渐渐变得五彩缤纷起来。
李辰安取了香蜡,点燃,分别插在了三座坟前。
“就要走了。”
他又取了纸钱点上,一边烧一边又道:
“有些充忙。”
“来京都的日子算起来其实不长,仅仅就四五个月……但这不长的时间里却发生了许多事。”
他将一把燃着的纸钱放在了长孙惊鸿的墓前。
“有好事,也有坏事。”
“我真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春天里开满了鲜花的皇城司,但我真的不喜欢那里面的那种压抑的气氛,所以我将它改了,从骨子里改了。”
“反正你死了也看不见,但我还年轻,万一我以后再回到京都,再去皇城司里走走的时候,看着小径两旁的垂柳和鲜花,我的心情反正是会舒服许多。”
“对了,你那破躺椅也不舒服,等我回来做一张沙发。”
“本打算将那颗歪脖子树给砍了,它会遮住冬日的太阳,但我想了想还是算了,毕竟夏日它也可遮阴。”
“我将去蜀州,希望你能保佑我一路顺风、一切顺利,顺利的找到那位真正的皇长子,顺利的接他回来登基为帝……这算是我完成了你的一个最大的心愿吧。”
“最后要告诉你的是,我也不知道宁国会有着怎样的改变,总之……要么变革失败而灭国,要么涅槃而重生。”
“我想,总比要死不活来的好吧。”
“对了,我不会去帮你找奚帷报仇,因为我娘真不是卢皇后。”
“就要走了,给你们多烧点纸,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回来。”
“也或者,再也不回来!”
纸钱在三座坟前熊熊燃烧。
小武在孙铁线的坟前恭恭敬敬的跪下,磕了三个头,泪流满面。
李辰安转身,看向了下面的云集别野,忽然觉得这就像一场梦。
如果没有这些破事,钟离若水此刻恐怕正坐在云集别野的庭院里,正抬头望着山腰的这个方向。
云集别野的暖房也应该早已改造完毕,钟离若水便能够在暖房中安稳的渡过这个寒冬。
可没有如果。
她去了蜀州。
也不知道她抵达蜀州州府崇庆了没有。
这个世界和前世终究还是有些不一样,虽同有长江,但从陆地入蜀,所要穿越的却并不是剑南古道,而是蜀门古道。
想来差不多。
那地方的冬极为阴寒,而这个世界的长江航运完全依靠的是纤夫拉船而行。
冬日的长江航道是枯水期,两岸多冰雪,纤夫也不能行,所以冬日入蜀,必走蜀道。
她的身子那么差,可能吃得消?
萧包子站在李辰安的身旁,看见了李辰安满脸的忧虑,她当然知道他之忧虑为何,但这时候她并没有出言去安慰。
因为这种事,无法安慰。
小武祭拜完毕,已擦干了脸上的泪水。
一行人在沉默中下了山,留下了一串凌乱的足迹,还有那三处坟前残余的烟。
他们没有再入京都。
几匹马一头驴还有一辆马车,就在这冬日的午时时分别了京都,向广陵城方向而去。
玉京城慢慢落在了他们身后。
越来越远。
渐渐,再回头时,已看不见。
第四百零六章 忽有风起
怡红楼。
玉带河边的那栋雅致的小楼里。
在这里一住就是个把月的沈巧蝶此刻听了梁曼曼的一席话之后已惊呆了!
“姐姐,你说……他已离开了京都?”
“嗯,这消息是小婉说的,想来错不了。”
沈巧蝶双眼大睁,当初自己入京都的时候被温小婉给接来了这里,在这里遇见了三皇子殿下。
三皇子殿下说如果大皇兄能回心转意,你可还愿意和他重修旧好?
自己当时还极为欣喜的回了三皇子一句:若殿下能够成全,小女子没齿不忘殿下之恩!
这两个月的时间转眼过去,等来了他从双蛟山剿匪归来的消息,也等到了京都之变局。
可他竟然没有登基为帝……这让她有些失望。
而后又听说他成了宁国的摄政王!
宁国没有皇帝!
那他这摄政王其实就是皇帝!
这又令她心生欢喜。
于是,她在这份欢喜中翘首期待,她天天坐在窗前看着楼外潺潺的玉带河水,想着某一天他会来这里。
想着他能与自己重归于好。
成不了他的王后,成为他的王妃也是极好的。
然而,玉带河边的那些树落了叶,变得光秃秃。
又有雪来,白了那些树,也冰封了玉带河,他却一直未来。
以为他忙。
听说他真的在忙。
心里依旧还抱着一分期待,他忙完了恐怕就应该来了。
可现在……他却已离开了京都!
他一定是去找钟离若水了!
沈巧蝶闭上了眼,微微抬头,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那是一厢情愿,这才知道自从那份婚书以一百两银子的价格从李辰安手里买回去的那一刻……其实二人之间就再无半点关系。
许是那事伤了他的心。
许是钟离若水太耀眼!
她想起了还在广陵城躺在床上等着消息的父亲,想起了原本在广陵城很是风光的沈府,而今那没落的模样。
她忽的自嘲一笑,察觉了自己内心的那份天真,还有那份幻想的荒诞可笑——
他从未曾想过与自己重归旧好!
他骗了自己!
把自己当成了小丑一样!
自己在他心里恐怕如一粒卑微的尘埃……甚至连尘埃都不如!
他恐怕已忘记了那个叫沈巧蝶的姑娘!
你既无情。
我便无义!
沈巧蝶睁开了眼,看着窗外阳光下的白雪,说了一句:
“这些日子多谢姐姐的照拂,他既然走了,我也该走了。”
梁曼曼看着她,过了五息问了一句:“你准备去哪?”
“天下之大,总有我沈巧蝶容身之所。”
“既如此,你去吧……这是三皇子送给你的盘缠,另外三皇子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什么话?”
“过往如云烟,该忘记的,就统统忘记吧!”
沈巧蝶起身,收拾行囊,过了许久回了梁蔓蔓一个字:“好!”
她带着她的丫鬟燕儿离开了怡红楼,也离开了京都。
站在玉京城的南门外,她回头看了看这高大的城墙,脸上的落寞已完全消失不见,她的神色变得坚定了起来。
“走!”
“小姐,咱们回广陵城么?”
“顺道回去看一眼。”
“那霍府那边……?”
“不去了,霍家,当时在广陵城的时候倒是觉得霍家已非常了不起,可来到京都之后,我才发现霍家其实啥也不是!”
“竟然还想我给霍书凡为妾!”
沈巧蝶看着这京都巨大的城门,眉梢一挑,又道:
“商人终究是商人,也就是银子多一些,住的好吃的好穿的好一些。”
“但他们在权力的面前却如蝼蚁一样。”
“所以这一趟京都之行也不算白来,至少本小姐知道了权力的重要!”
“走吧!”
“……还去哪里?”
许是阳光映雪的刺眼,沈巧蝶眯起了眼睛:
“去越国,投奔我沈家的一个远房亲戚!”
“他也是个商人,越国的一个皇商……我们去四风城,许能重开一扇门!”
主仆二人起身而行,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这繁华的京都。
……
……
冬日的阳光极为难得。
这阳光里的玉京城这些日子又变得热闹了起来。
那场京都之变已过去了月余,它已被老百姓的油盐柴米给埋在了尘埃里。
而今之热闹,有年关将至的缘故,但更多的,却是从朝中传来的一系列的好消息。
那位从广陵城而来的皇长子,他虽然没有登基为帝,但他却以摄政王的身份给宁国的朝廷带来了一股全新的气象。
那些改革的举措并没有隐瞒,所以早已在京都流传。
只是那些举措实在有些匪夷所思,虽然被京都的百姓津津乐道,但他们却并不知道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们只知道一点——
摄政王居然要将皇权置于律法之下!
这……这简直就是翻了天啊!
他怎能做出这种事来呢?
皇帝是什么?
是天子!
是老天爷派来治理人间的儿子!
坐在那张龙椅上的人,本就应该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利!
但现在,摄政王弄出了一个什么《宪法》,说皇帝的言行举止,也必须遵循于这宪法……
这位皇长子竟然敢这么对待老天爷的儿子……
“这岂不是乱了套?”
“皇上说的话,竟然还要通过那什么内阁来讨论,这意思岂不是如果内阁讨论不通过,皇上的话就不算数了?”
“当然!”
阳光下的一处茶园,许多的茶客们聚在了一起,说起了昨儿个宫里的那场大朝会。
钱老坐在桌前,一捋长须,满面红光的又道:
“你们是不是觉得这逆天之举实在匪夷所思?”
“老夫告诉你们,这便是摄政王之大智慧!”
“摄政王说绝对的权利必然产生绝对的腐败!你们想想姬泰,他便是权力失去了约束而变成了巨贪的典范!”
“户部和皇城司联合抄了他的家,你们绝对想不到那老东西贪腐了多少银子!”
所有人探出了脑袋,好奇的问道:“多少?”
“是不是上万两?”
“切,你这是不拿丞相当高官!在他那位置上,他至少贪墨了十万两!”
“那么多?咱小老百姓得几辈子才能赚到十万两的银子?”
钱国栋微微一笑:“看看你们那点见识,老夫告诉你们吧,姬泰在位十余年,贪墨银子一亿两!”
这话一出,全场皆惊,只有“嘶……!”的一声在茶园里响起。
“这就是没有约束的权利带来的腐败!”
“所以摄政王此举,不仅仅是开创了历史之先河,还给朝中所有的官员……包括皇帝,都戴上了一个笼子!”
“大臣若是贪腐,必受刑部或者大理寺之律法的裁决!”
“……那皇上若是犯了错呢?”
“皇上若是犯错,摄政王说,与庶民同罪!”
人群又寂静无声,过了片刻,才有人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钱老,您……您怎么知道的?”
钱国栋端起了茶盏吹了吹,“因为被摄政王委以重任的中书省中书令年承凤,曾经和老夫是同窗,也是同僚!”
就在这时,又有一个声音传来:“可最近京都有个流言,说……说奚帷和那谁、晚溪斋的前斋主萧馒头有一个私生女。”
“说奚帷的私生女就在京都,就在摄政王的身边……奚帷所做的这一切,包括二十年前陷害上车侯府,也包括谋害卢皇后导致皇长子下落不明等等,都是为了今日扶摄政王上位……”
“摄政王将成为奚帷的女婿,他们翁婿二人,将共享这江山……摄政王,他并不是皇长子!”
“他们、他们联手窃了国!”
钱老一听,眉间一蹙,心里一沉,“这流言哪里传来的?”
“小人不知道,但坊间确有这说法,说的人还很多,恐怕要不了几天便会满城皆知。”
忽有风起。
钱国栋顿时感觉到了一股凉意。
他站了起来,神色严肃:“尔等不可传谣!”
“老夫这就入宫去见见年大人!”
第四百零七章 隐患
皇宫。
政事堂。
曾经的政事堂便是而今的内阁所在。
它是一处规模宏大的四合院建筑,主院便是内阁首辅温煮雨的官署。
西院是尚书省、东院是门下省和中书省的衙门。
年承凤坐在中书省衙门里,放下了手里的笔,将冻僵的双手放在了旁边的炭火上烤了烤,然后站了起来,捶了捶酸楚的老腰,对坐在一旁的国子监祭酒庄别时说道:
“太学院院正花满庭离开了京都,但明年秋闱这事,却不能因为他而耽误!”
“这件事迫在眉睫,三省已讨论通过,首辅也已签署了决意。”
“摄政王尚未离开的时候就说过,科举,是国家的头等大事!”
“要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公开、公平,公正!”
“所以从现在起,原来的举荐制度完全取缔!”
“所有的学子们,统一通过科考之选拔而入仕,所以这决意现在就得发往各地,毕竟宁国偏远地方的学子来京都需要走很长的路。”
“明年秋闱举行的地点,摄政王定在了长乐宫……那是个好地方,有很多很多的空房子提供给学子们住,但贡院却还需要重新规划……工部黄尚书已去了长乐宫,所以你不用担心什么。”
“至于科考的题目,摄政王倒是命了一题,其余的题目,依旧由你国子监去拟定,明年开了年,命题之人悉数前往长乐宫,摄政王说事关重大,绝对不允许出现考题泄露的这种重大错误。”
“你还有什么问题?”
庄别时拱手一礼:“下官已明白了大人和摄政王的意思,只是……这命题之人的选定,以往是皇上钦点,皇上若是没在宫里便是姬泰任命,现在……?”
“这事,等开了年,尚书省会拟定命题之人,你现在先将明年秋闱之事传达到各地学宫,让各地学宫的学生知晓,好早些动身前往京都。”
“好,下官领命!”
庄别时拱手告退,一小太监匆匆走了进来。
他来到了年承凤的面前,躬身说道:“年大人,外面有个叫钱国栋的老人求见,说是有要事向大人当面禀报!”
年承凤一怔,“请他进来!”
“奴才遵命!”
片刻,钱国栋来到了中书省的衙门,他看着年承凤便咧嘴笑了起来,拱手一礼道:
“年大人老当益壮!”
年承凤双手一抬,“你这老东西,日子过得舒服啊!”
“嘿嘿,这只怪您的本事在那摆着,我也想能再发挥一下余热呀,奈何摄政王看不上!”
年承凤老眼一瞪,“你可别说这话,朝中可还空缺了一些位置,对了,要不你继续去刑部?温首辅可正在为完善那宪法找不到理想的人发愁!”
“就是你!”
年承凤伸手一指,“你这老东西当年在刑部呆了二十年,在大理寺呆了十余年,对于律法之精通,估计朝中无人能出你之右!”
钱国栋顿时就惊呆了。
他的心忽的跳得有些激烈!
但他很快平复了这心情,面色变得严肃了起来:“可我来见你却并不是为了这个!”
“那是为何?”
“你最近可听到了京都关于摄政王和奚帷他女儿的那些传言?”
年承凤眉间一蹙,沉吟片刻,伸手一引:“来,坐!”
二人坐在了茶台前。
年承凤煮上了一壶茶,这才点了点头,“这传言早几日就有,温首辅本建议摄政王派皇城司去找出散布谣言的人……但摄政王却毫不在乎。”
钱国栋俯过了身子,低声问道:“那,这究竟是真是假?”
“是真!”
钱国栋一惊,便听年承凤又道:“摄政王身边确实有个姑娘,她也确实是奚帷的女儿,这是真的。”
“但传言说摄政王和奚帷合谋窃国……这是无稽之谈!”
“奚帷已经死了!”
“摄政王没有登基为帝,这大家都知道。”
“而今他提出了国家治理从人治转为法治,他主张将皇权置于律法之下……你想想,如果他是为了窃国,他需要的就是那至高无上的权柄,他岂会让这权力受到约束?”
年承凤给钱国栋斟了一杯茶,又道:“太多人不是太了解他,其实这之前,我也不了解他。”
“原本我也没打算这把年纪了再来为官,原本我是向他举荐温煮雨的。”
“但这些日子,我陪着温煮雨听他讲了几天的治国理政的思想……我承认,他就是宁国的那盏灯!”
“所以我的心也才活络了,希望自己能够为实现他的这些理想尽一份绵薄之力,其实也有我心里的自私!”
“老钱啊!”
年承凤语重心长的说道:“这是一个翻天覆地的大变革!”
“一旦成功……我等参与了这场变革者,恐能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人活着,到了我们这把年纪,不就是为一个名么?”
“你若能为《宪法》的修订做出一些贡献,你的名字,也将随着《宪法》而流传千古!”
钱国栋怦然心动。
“这……那呆会还得请你向温首辅举荐一番!”
“咱现在就去!”
“稍等,我还是觉得坊间的流言需要重视!”
钱国栋伸出手指叩了叩桌子:“老年,你想想,无风不起浪!”
“我倒是认为这是一件不可轻视的巨大隐患!”
“老百姓并不知道摄政王的这些举措是为了宁国的千秋大业,他们没文化,会轻易被人煽动!”
“再说他们的骨子里对君的概念极强,这是千百年流传至今的根深蒂固的观念!”
“奚帷虽然死了,但奚帷的名声在民间却极坏!”
“现在他的女儿在摄政王身边,据说……据说关系还很亲密,先不说老百姓会如何看待摄政王,我担心的是别有用心的人对这传言加以利用!”
“比如……以光复宁室为由兵变!”
“也比如……江湖中人受其煽动,发起对摄政王的刺杀!”
“摄政王并没有住在宫里,他住在梅园,梅园距离皇宫虽不远,但这却是最危险的一段路!”
“我建议摄政王与那位奚帷的女儿划清界限……让摄政王搬到宫里来住!”
年承凤的面容也变得严肃了起来,“这界限恐怕是难以划清了,另外……摄政王已经离开了京都!”
“什么?!”
钱国栋顿时大急:
“他可是摄政王!他怎能轻易离开京都!”
“这不是以身犯险么?!”
年承凤双手一摊,无奈的说道:“正因为他是摄政王,我们也管不住他呀!”
“走,我带你去见温煮雨,而后我去一趟皇城司,找皇城司的副提举王正金钟。”
“这事,由皇城司去处理会更好!”
二人向主院而去。
而此刻的皇城司里,王正金钟正从那颗歪脖子树下挖出了一个漆黑的木匣子。
他小心翼翼的打开了这个木匣子。
片刻,大惊!
第四百零八章 秘密
在那个中秋夜里。
就在这皇城司黑楼的八楼上。
长孙惊鸿和王正金钟说过一番话。
他说那颗歪脖子树下埋着一个盒子。
如果哪一天老夫离开了皇城司,五日未回,你可去树下挖出那个盒子。
你自然就会明白老夫这番安排的缘由。
老夫希望你还有你儿子王正浩轩誓死追随李辰安,无论面对任何困境!
长孙惊鸿死在了怀山郡,这一转眼就是月余。
这些日子王正金钟很忙,因为李辰安对皇城司的改变可以说是翻天覆地。
作为李辰安最信任的人,王正金钟一边要清理门户一边要向各处的统领传达李辰安对皇城司各项要求。
以及李辰安安排给皇城司的那些任务。
今日,他本应该去送李辰安出城,但李辰安拒绝了。
故而得闲,这才想起了长孙惊鸿曾经说过的那番话,于是,他在那颗歪脖子树下挖出了那个盒子。
盒子里有一叠纸。
最上面的这张笔迹最新,应该是长孙惊鸿离开皇城司前没多久才写的。
“王正金钟:
见此信说明老夫已死了。
也该死了。
老夫要告诉你的是,李辰安他不是皇长子!
皇长子依旧活着,如果李辰安不迎皇长子回宫登基为帝,如果李辰安自立为王……
而今你和你儿子当已取得他的完全信任,杀了他吧,宁国是宁氏的国。
本、不可变,根,不可改,卢皇后的遗命……不可违!
你取此信给周正,命他率玄甲营迎回皇长子,而后,与夏运虎汇合,拥皇长子登基为帝!
夏运虎并非背叛了皇城司,而是老夫派出去的卧底。”
王正金钟惊的张大了嘴巴,他这才明白长孙惊鸿为何要自己和自己的儿子拼死也要保护李辰安!
原来为的是取得李辰安的绝对信任!
为的是如果李辰安选择登基为帝,就能轻易的杀死他!
现在自己和儿子王正浩轩确实成为了李辰安最信任的人,但李辰安并没有登基为帝……就算是李辰安真的登基为帝,这下得了手么?
那孩子很好啊!
无论是对人还是对事,更不用说这些日子他在宫里殚精竭虑的为宁国之未来而谋划操劳。
再说,这皇城司变得艳丽一些确实也比这黑漆漆的单调之色更好看一些。
至于夏运虎……他离开皇城司近一年光景,他在哪里?
他会不会暗中也训练了一支军队?
王正浩轩咽了一口唾沫,翻开了下一页纸,顿时又大吃一惊:
“三月三下广陵城,除了程国公和他的孙子程哲之外,还有个齐国公府的齐知雪,以及花满庭。
程国公在钟离府没有出门。
程哲和齐知雪去参加了钟离若水举办的那场以文招亲的文会。
这二人皆是少年,不可能是奚帷。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人!
他是花满庭!
花满庭去广陵城,其目的究竟何在?
李辰安入京都,究竟和他有没有关系?
但无论如何,李辰安能够名扬京都,首先就是花满庭回京之后的大力推动!
老夫怀疑花满庭就是奚帷!
老夫也怀疑吴洗尘去越国,正是受他所蛊惑!
老夫还怀疑花满庭知道李辰安的真实身份……这老东西究竟想做什么?
二十年前萧馒头入京都,被花满庭的学识所吸引,萧馒头那孩子,会不会就是花满庭的种?
那老东西极为警觉,老夫甚至怀疑他会武功!
无论如何,得试探一下,得密切监视花满庭的动静。
老夫以为,他谋划许久的这场京都之变,他要掌握从长乐宫而来的那些兵,他定会去怀山郡!
老夫便去怀山郡会会他,另外,得让丁大先生离开了。”
王正金钟难以置信。
丁大先生?
他不是早死了么?
太学院的宁国大儒花满庭,长孙惊鸿竟然怀疑他是奚帷!
不是说奚帷也已经死了么?
金蝉脱壳?
如果奚帷没有死,如果他真的就是花满庭,如果李辰安身边的那个萧姑娘真的就是花满庭的女儿……
奚帷明明可以完全攻陷京都占领皇城,但他没有这样做。
他将这胜利的果实完全的交给了李辰安,而那位晚溪斋的斋主,又恰好在李辰安去双蛟山剿匪的时候来到了李辰安的身边……
李辰安根本就不认识奚帷,但李辰安却是花满庭的忘年之交,二人之间亦师亦友关系极好。
如果奚帷就是花满庭……花满庭将这唾手可得的大宁江山送给李辰安,这似乎能够得到很好的解释。
而萧姑娘出现在李辰安的身边,这或许是个偶然,因为萧姑娘也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谁。
但奚帷这个人如果活着就是个巨大的危险!
所以,为了防患于未然,也当派人去太学院监视花满庭的一举一动。
“来人!”
王正金钟一声大吼,井浪飞快的跑了过来。
“大人!”
“你现在就去太学院看住花老大儒!”
井浪一怔,王正金钟又道:“记住,只看,并且是暗地里看。”
“属下遵命!”
井浪飞身而去,王正金钟正要继续看看其余的纸上写了些什么,就在这时,年承凤走了过来。
他若无其事的关上了这小木头匣子,放在了那张茶桌上,对年承凤拱手一礼,笑道:
“年大人,您老今儿个怎有空来这地方?”
年承凤四下里打量了一下,视线落在了那颗歪脖子树上,看了看片刻,忽的说道:
“京都的那些流言,皇城司可知道?”
“回年大人,皇城司早已知晓,下官原本是要采用一些手段的,只是……只是摄政王却阻止了。”
“摄政王说流言止于智者,他还说他行得端坐得正,如果皇城司真下手去抓捕了那些传言之人,反倒是会令民众恐慌,反而会让天下百姓觉得他真有窃国之心。”
“他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您瞧瞧,下官能怎么办?”
年承凤顿时哑然,他沉吟片刻,这事还真有些棘手。
若是打击,还真会令百姓有诸多遐想。
可若是不打击,这首先对摄政王的名声有影响,其次,便会给了有心人的借口。
怎么办呢?
“老夫认为也不能放任不管,这样……”
“这谣言极大可能是从太一道那老牛鼻子嘴里散布出来的,皇城司当继续追查那老牛鼻子的下落,另外……关注一下江湖中的异动。”
“摄政王离京去蜀州,老夫倒是不担心什么兵变,老夫最担心的是江湖高手对他的行刺!”
“他的身边虽说也有高手,虽说还有一百玄甲营的战士,可若是江湖中人联合起来……那也是一股强大的力量。”
“所以皇城司注意一下江湖中又有没有什么新的帮派诞生,还有就是白衣盟消沉了如此之久,他们的主力在京都被打散,而今又去了哪里。”
王正金钟拱手一礼:“下官这就安排人去办!”
“嗯……长孙惊鸿的孙女长孙红衣回来了没有?”
“回大人,长孙红衣正在归途,当在近日返京。”
“她回京之后告诉老夫一声,老夫想知道簌琳公主的近况如何。”
“另外,她的手里还有皇城司的三千御风卫,现在皇城司行天下监督之权,这御风卫,就交给五城兵马司吧。”
“……下官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