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笃定
“只要你依照我说的去做,事后不出三日,必有宫人前来迎你入玄清殿——”
吴恙将需要对方去做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
听着少年的话,何进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一点点转变为了惊异之色。
“这……可如此一来,贫道岂不是要将夏首辅给生生得罪了……”
“在皇上面前站稳了脚跟,夏廷贞对你看法如何又有何紧要之处。更何况,日后你同他一个在宫中,一个在宫外,各司其职,并无交集之处。”吴恙直言道:“有得便有失,天下事皆如此。是否值得,自己权衡就是。”
“吴世孙这些话自然是没错……富贵险中求的道理,贫道还是懂的……”
何进面色复杂,犹豫着道:“可是……吴世孙焉能笃定今夜一定会天降惊雷?”
别的他就不去质疑了,毕竟吴家的本领摆在这里,想要弄清楚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只要有心去查,对他们来说都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天灾这种东西,便是他们这些习卜术之人,可都不敢下断言!
预测个阴晴倒是可以,说今夜有雷,也能勉强推测得出来,可若说这雷会劈毁奉天殿……这就未免太过不可思议了!
这种未知的大话,一个不慎,可就要成了妖言惑众啊!
吴恙无意同他解释太多。
他信得过许姑娘,旁人却未必会信,心有顾虑再正常不过。
“若此事灵验,你必得陛下重用,今后前途如何不必我多言。而若不曾灵验,我亦会护你周全,送你离开京城,保你下半生安稳不愁生计。”
一味劝对方相信此事无用,许以条件才是对方真正需要的。
何进听得心动了。
若真如吴世孙所言这般,这笔账他是怎么算都不吃亏的……
吴家的能力他很清楚。
至于吴世孙会不会信守承诺,他也还算有信心——如吴世孙这般世家子弟根本不屑行哄骗之举,远远不至于为了他这一条小命坏了世家节操。
这世上有许多事情就是这样,你自己做不来的,却并不妨碍去相信有些人能够办得到。
土生土长的宁阳人,对造福一方的吴家人几乎都有一种近乎崇拜的信赖。
再想到自己昨晚起的那一卦……
滔天富贵就在眼前,以小博大,赌这一把就是!
何进一咬牙,朝着吴恙的方向跪了下去。
“如若贫道真能进得玄清殿,日后生是世孙的人,死是世孙的鬼。往后在宫中御前定会谨慎行事,绝不辜负世孙今日的费心安排——”
吴恙意外地看着他。
“……”
这只是一场简单的交易而已,他并没有要将对方安插到宫中做眼线的意思。
沉默了片刻后,吴恙开口道:“起来吧……”
对于对方的误会,他并没有多做解释。
因为方才他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句话来——送上门的肥羊,不薅白不薅,万一日后用得上呢?
他可能……是被许姑娘影响了。
压下心中的异样感受,少年看向起身的何进:“大致先这般安排,待余下之事确定之后,我再叫人传话给你。”
他还需等许姑娘的回信。
至于为何这么早就先交代了何进,不外乎是怕万一此人不上道,那么他还可以留足时间去安排其他人。
“是,小人遵命。”
见他笑得一脸谄媚,吴恙有些不适地提醒道:“……还是有些风骨为好。”
这幅小人嘴脸,实在很难说服旁人这是一位高人。
“这个小人明白……”何进将脸上笑意收起,神色变得坦然。
吴恙勉强还算满意地点了头。
……
镇国公府内,许明意刚拿到小七送来的东西,便去往了前院见姚净。
“先生,图拿到了。”
堂内,阿葵将卷轴递去。
姚净展开来看,神情不免惊讶。
这般细致,竟是一夜之功?
且这分明是富贵人家的居院……
难道说,竟有人丧心病狂到将一具死尸藏在居院之中?
然而转念一想,能想到施此邪术者,本也不会是什么正常人。
姚净细细看着图上所绘,时而凝神细看某一处,时而又将卷轴远远拿着,似在结合多处陈设来做判断——
许明意虽是心中有些着急,却并不表现出来,只坐在一旁静静等着,未曾出声打搅催促。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已是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候,但愿今日她能从姚先生口中得到一个值得一试的答案。
她约是等了一刻钟有余,终于等到姚净开口。
“姑娘且看,正是此处!”
姚净手指向图中一处,正色道:“若此图没有差错,这一处附近所设,从水池形状,再到石栏与假山的布置,皆是设阵所需!”
而对方为了设下此阵,必然大肆修葺过这些陈设,称得上是煞费苦心!
当然,费的还不止是苦心。
更有大把的银子。
有这钱干点什么不好,偏偏用在这等毫无意义的歪门邪道之上,相比于对方的阴险恶毒,姚净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从哪一点开始骂起为好。
“先生可确定这便是藏尸之处吗?”许明意谨慎地印证道。
姚净神情笃定:“绝错不了。”
至于为何此时不再粉饰自己对这些邪术只是“略通一二”?
——实则昨日他横竖不放心,于是去找了国公爷。
不料国公爷瞪他一眼,反过来质疑他对姑娘的话不上心,一句风雨欲来的“先生是不是看不起我许某人的孙女”问的他哑口无言。
至此,姑娘在府中地位究竟如何,他还有什么看不清的呢?
更何况他还借此想通了一件事情——
只要抱紧了姑娘这个大腿,来日哪怕不慎得罪了国公爷,兴许都不是事儿呢!
识时务者为俊杰,此乃亘古名言也。
许明意闻言点了头。
姚先生的为人她清楚,若非确定之事,向来是宁可不说。
既如此,她便可以传信给吴恙与徐英了。
至此,喜欢掌控一切的夏家二公子,便是连自己一半的命,都已经注定要做不了主了。
若是运气足够好,地狱并不嫌他过分肮脏污浊,勉强还肯收下他的话,另外一半,应当也很快就要保不住了。
120 雨来
许明意心情不错地站起身来,向姚净行礼道谢。
此时,空中忽然响起了一阵轰隆隆的闷雷声。
姚净赶忙回了屋内给自家姑娘取伞。
许明意则抬头看向阴云密布的天空。
上苍未必能够明鉴一切,天意究竟如何,或许连上天自己都不清楚——
说到底,端看人一张嘴怎么说、怎么用了。
大雨很快便落了下来。
时值午后,夏家夫人靠在美人榻中,闭目由丫鬟轻按着头。
即便如此,她依旧眉心微皱不得放松。
近来家中因晗儿的事情,本就叫人一颗心难以安宁,可偏偏那素日里看着还算懂分寸的吕氏,竟也开始不分轻重地作闹了起来——小门小户出来的,到底还是叫人不省心。
分明知晓自己的身子不宜颠簸,昨日还一声不吭地回了趟娘家。
这一趟回的不打紧,先是动了胎元,夜中又起了高热,如今人都烧得糊涂了,她清早去看过,还听对方口中念着什么“鬼”不“鬼”的,竟像是中了邪一般!
然而府中的大夫也已经说了,有身孕在身的人,用不得重药,这高烧除了拿帕子擦一擦身子之外,就得靠这么扛着。
但总归也不能久扛,烧得久了,对胎儿同样会有影响。
若换作往常,倒可去宫中请位太医来给瞧瞧。然而眼下晗儿的事情还未能真正解决干净,陛下对此颇为不满,此时别说请太医了,便是往宫中凑一凑,那都是给陛下添堵……
更何况,此时若传出吕氏身体有恙的消息,只会增添外人对晗儿的议论。
她作为一个母亲,绝不能让旁人再有机会将更多恶意的揣测加诸到晗儿身上。
先是被人泼脏水污蔑。
如今连这头一个孩子也这般状况频出。
她的晗儿近来经受的无妄之灾委实太多了。
待此事平息之后,她定要请了信任的风水先生上门给儿子好好地看看。
薛氏心中这个念头刚起,就见一名青衣大丫鬟走了进来,来到她面前行礼,声音略低地禀道:“夫人,咱们府外后门处,来了位道士……”
“道士?”薛氏微微皱眉。
此时外头可是下着大雨呢。
丫鬟点头,神情有些犹豫地道:“那道士说……远远瞧见咱们府上有邪气萦绕……近来家中定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邪气若不趁早驱除,恐怕……恐怕还要再生祸端。”
薛氏皱眉片刻后,冷笑了一声。
再生祸端?
为了骗些银子,真真是敢说。
近来谁不知她夏家出了这么一件糟心事。
竟投机取巧到这里来了——
可惜她不是那种一点小事就乱了分寸,病急乱投医的无知妇人。
“这种人理会他作甚,直接打发了就是,也能叫你特意禀到我跟前来?我看你如今也是糊涂了。”薛氏不悦地看向平日里颇为得用的大丫鬟。
“夫人……婢子是觉得那道人确有几分玄乎。”
丫鬟是个有主意敢说的,将声音压得愈发低了些,道:“您有所不知,他一眼便道出了那邪气所在,手指的方向正是二爷的居院,可谓是分毫不差……况且,他还掐算出那院中的人,有个是中了邪的,道是邪祟入体以致高热不退,若邪祟不除,不出三日,一体两命,一大一小都要保不住了……”
若真是那等一看便是招摇撞骗之人,她也不会多这个嘴。
薛氏听得脸色微变。
中了邪的高热不退之人?
一大一小,一体两命?
这不就是薛氏吗?
可薛氏从病下开始,便是由府里的大夫在诊治,她既有意瞒住这个消息,那便根本不可能走漏出去丝毫风声!
更不必提如今从薛氏到薛氏身边的丫鬟婆子,都被她的人看着,断是不可能离开府中半步的。
所以,这人究竟是如何得知到的?
“他可还说了什么?”薛氏问。
“好像还说了句什么,那邪祟戾气极重,又以家畜为食,壮大邪气……”丫鬟回忆着道,却也说不太完整。
听着这没头没尾的话,薛氏心中一时拿不定主意。
薛氏是死是活皆是自找,但那腹中的孩子是无辜的,长子只有两女,次子的第一个孩子,她不知盼了多久才盼来。
鬼邪之说,向来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而她信的是真正有本领的人。
薛氏犹豫思忖间,忽然听得外堂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名身穿咖色褙子,发髻上沾着雨丝的婆子走了进来。
这是薛氏的乳母。
“吕氏可好些?”薛氏连忙问。
“老奴回来就是要同夫人禀报此事。”
婆子的神情很不好看,“二少奶奶好不容易睡了去,不知是梦着了什么,大叫着从床上摔了下来……头磕到了脚凳,破得流了血,这一见血,二少奶奶哭叫得更厉害了……老说句不中听的,瞧着就跟是中了邪似得。”
薛氏眼角颤了颤。
吕氏这是要疯啊!
——孩子出生后满月酒要找的厨子她都叫人安排好了,难不成这是要喜事就地变丧事?!
“还有一件怪事。”婆子又讲道:“方才老奴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后院养马的管事和卞大夫,老奴问了一嘴,才知道后院的几匹马和骡子,不知怎地竟全死了——”
“全死了?!”薛氏不由一惊。
换作往常这点小事她根本不会留意过问。
但眼下却是不同!
“可是发了什么急症?或是被人动了手脚?”
她历来不是个可以轻易被哄骗蒙蔽的人。
“卞大夫瞧过了,说是受惊而亡。好好地关在马厩里,不过是下了场雨,也不知是怎么了……”婆子叹了口气。
近来府中这真是人畜不宁了。
薛氏脸色变幻了片刻,看向那大丫鬟,正要开口吩咐时,大丫鬟转头望向了外间。
一名二等丫鬟从外面回来。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叫你守着那道士么?”大丫鬟行去外间问。
那小丫头答道:“……那道士不肯再等,已是走了。”
走了?!
薛氏闻言登时站起了身来,吩咐道:“快使人去追!”
这种事情讲求的也是机缘,今日叫人走了,来日再找可就不易了!
121 邪物
丫鬟应下赶忙去了。
雨越下越大,薛氏心焦地等待着。
左右不过一个道士,避人耳目地请进府里给看看,不管灵不灵,事后多给些银子封住嘴也不是什么麻烦事。
眼下要紧的是还能不能追得上。
如此等了约有小半个时辰,总算见得一身雨水的大丫鬟折返。
“夫人,人请回来了,眼下正在内门外候着。”
那道士腿脚极快,真是叫她一路好找。
薛氏微一松气,站起了身来,带着乳母走出了卧房。
丫鬟撑着伞跟在身侧。
吕氏出了内院,果然就瞧见了那名道人。
雨中撑伞而立的道人身形清瘦,面上蓄着胡须,臂弯处拢一把拂尘,微旧的宽大灰色道袍随风微动,面上神色一丝不苟,一双眼睛里隐隐透出一股正气来。
吕氏在心中暗暗点头。
看起来确有几分道骨仙风。
“大师。”
薛氏客气地行礼。
道人无言还了一礼。
见他未曾主动开口,薛氏道:“那邪气究竟出自何处,还请大师带路。”
这是一记试探。
倘若对方直言是“贵府二公子的居院”,那么哪怕先前的一切再玄乎,她心中都仍要存疑。
道人微微颔首,道:“请随贫道来。”
见道人转了身,薛氏同身边的乳母对视了一眼,而后跟上。
道人一路兜兜转转,最终在一处院落外停下脚步,伸手一指院墙,语气笃定:“邪气的出处,便在这墙内。”
薛氏心中微震。
这正是晗儿的院子!
偏这道人一路而来,脚下不曾有半分停顿,怎么看都不可能是瞎蒙到此处的。
薛氏心中又信了几分,面上却不动声色:“还请大师进去一看。”
一行人刚踏进院中,就听得隐隐有女子的哭声传入耳中。
薛氏脸色沉了沉,看向道人:“实话不瞒大师,我家中怀有身孕的儿媳昨日便突然有些异样。病固然是要治的,但此事总归不宜宣扬,还请大师看罢之后,代为保密。”
对此她没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到底在这京中,没人会蠢到得罪他们夏家。
“贫道自然知晓。”
道人被请进了堂内。
片刻后,头上裹着伤布的吕氏被两名婆子扶着走了出来。
穿戴还算整齐的吕氏双眼哭得红肿,面上却苍白无血色,一双眼睛惊惶不安地看向婆母和的那名道士。
道士……!
施法的道士!
难道也要像对待徐苏那样来对待她吗?!
自幼被娇生惯养长大的女子,在来自丈夫带来的巨大惊吓之下,再加之高烧不退,此时的神智已经有些混乱。
“母亲……”她流着泪,满眼乞求之色地看向薛氏:“儿媳什么都不会说的,儿媳日后一定听二爷的话……求您放过儿媳吧!”
薛氏眼神沉下。
“你可知自己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张口便是这等足以给家中招来祸事的胡话,难怪连向来好脾气的晗儿也要让人将她拘禁在院中。
“母亲,儿媳腹中还有着夏家的骨肉啊!”吕氏哭着道。
薛氏在心底冷笑出声。
废话。
若不是因为她腹中还有个孩子,这样的儿媳她看都懒得再多看一眼。
“这位大师是我请来替你驱邪的,你且安下心来,勿要再闹了。”
薛氏话罢,看向了道人,点头示意。
“驱邪……”
吕氏神色突变,口中喃喃着道:“是该驱一驱邪……”
道人走向她,被婆子扶着的吕氏怔怔抬头,对上了一双有几分高深莫测的眼睛。
“这邪祟出自这院内,而有孕之人体虚且易招阴邪之物……”道人缓声道:“若想解此入体邪气,必要找出邪祟真正藏身的根源之处,方能设法驱除。”
薛氏闻言自是道:“大师若真能将这污秽之物赶出去,必予重谢。”
且若当真是个有本领的,留在府中也未尝不可。
如今便连皇上都建了玄清殿,以求国运昌盛。而各大官员府上,养着一两个修道出身的幕僚也早已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说起来,这股子风气还是镇国公带起来的。
雨势小了些,道人离开堂中,往院中行去。
薛氏交待了乳母带着两个丫鬟陪在道人左右,自己则留在堂中等结果。
看一眼呆呆怔怔的吕氏,她皱眉吩咐道:“先将少奶奶带回卧房歇息。”
真是越看越不顺眼。
她的儿子百般好,当初怎么就偏偏看上了这个要家世没家世,要手段没手段的吕氏。
道人手持罗盘,在院中四处察看。
最后沿着一条小径,走向了花木茂密的园中。
婆子和丫鬟一步步跟着。
“坏了……坏了,大事不妙啊!”
一直表现的冷静镇定的道人忽然面色大变。
婆子被吓了一跳。
“大师此话怎讲?”
怎就大事不妙了?
——莫不是想要多些报酬,故意夸大其词?
“这下面有邪物!”
道人拿手中拂尘指向那假山下。
两名小丫鬟胆子小,闻言吓得脸色发白。
这园子是两年多前公子亲自看着建的,据说一草一木公子皆花了心思,故而才会格外雅致——
她们闲来无事时,都会来此处躲懒,午后主子们歇下了,她们更是常靠着这处假山打瞌睡!
“可有办法驱除?”婆子连忙问。
“这邪物戾气极重,尤为不同寻常,想要驱除,恐怕不易……怕是要贫道拼上一身修为了……”
婆子嘴角抽了抽。
还不是想要更多的银子!
“但无论如何,贫道哪怕舍去这条命,也要将此邪祟驱除!”
道人神色沉肃地道:“这邪祟日益壮大,怨气积攒已久……必要带来滔天祸事!”
说着,肃容掐指一算,瞳孔更是大震。
道人连连后退数步,神情惊骇万分。
“这……这……”他拿着拂尘的手颤抖着指向那假山下,似震惊到连话也说不出口。
婆子紧紧皱眉。
越说越离谱了!
“此邪物不除……假以时日……必会妨碍大庆国运!”道人终于开口。
婆子脸色一变。
好么……合着还有更离谱的在这儿等着呢!
不远处,藏身于墙角处几棵茂密大树后的两名缉事卫闻得此言,无声交换了一记眼神。
122 因果
缉事卫由庆明帝设立不过刚满五载,手段与势力渗透尚算不上多么叫人畏惧。
虽说他们暗下的职责之一便是监察百官,但如夏廷贞这等身份地位的大臣,缉事卫还远不至于贴身监看。
如今天下局势如此,过度监视之下必会让大臣们有所察觉,倘致君臣离心,反倒适得其反。
而今日他们之所以会出现在夏家,纯属偶然。
他们这一队人,近日奉命在京中搜找暗中作乱煽动民心的前朝余孽。今日在追查线索的过程中,偶经此地,见那道人被夏家的仆人掩人耳目地由后门请进府中,联想到近日夏家之事,不免就多了一份留意。
本只是分了两个人来顺道探查一二,却不曾想到竟从这道人口中听到了这样一番话——
“大师,这等话可不能乱说!”
园中,婆子脸色难看地低声提醒道:“传了出去……你我都担待不起!”
想要多少银子直说就是了,竟还敢扯到国运上去——没被邪祟害死,倒是要被他这些话给生生吓死了!
“如此大事,贫道岂敢随意妄言,又怎可瞒而不讲?”
道人语气激动,一身凛然正气:“此邪祟倘若不除,日后所带来的祸患,便是贵府也未必能承担得起。”
说着,凝神看一眼头顶阴沉的天幕,神色更是震动。
“今夜恐怕就会有异象警示……”
他转头看向皇宫的方向,语气颤动地道:“宫中……奉天殿……怕是要有不安稳的事情发生啊!”
“道长慎言!”
婆子惊得险些要跳起来捂住他那张不停张合的臭嘴!
“这些话道长还是跟我们夫人说吧!”
这样的话她听都不敢再多听半个字了!
若对方是为了骗银子,乱棍打出去便罢。
可即便是骗银子,又何至于说出这等会给自身招来祸事的话?
如此之下,竟叫人忍不住想要信他几分!
……当真是没有比这更难的局面了!
婆子惊魂不定地将道人带回到了堂中。
道人将方才讲过的话又重新说了一遍,饶是沉稳如薛氏,脸色亦是一变再变。
薛氏压下心中诸多惊疑,还算冷静地问道:“那依大师来看,要如何才能化解驱逐这邪祟?”
她不过一介妇人,什么国运苍生都不是她该操心的事情——
但这祸患的源头,无论如何都绝‘不能’出现在她家中!
“此邪祟怨气极重,本道亦只能尽力压制一二。但若想真正化解,解铃还须系铃人,必须要找出催生这邪祟的缘由,有恩报恩,有债还债,方能有望消解怨气。”道人正色讲道。
薛氏眼神微动。
“还有缘由?”
“这是自然,万物皆有因果,便是害人的邪祟,也非天生便存在于世间。”
“那大师是否能看得出这缘由为何?”薛氏缓声问,一双眼睛同道人对视着。
这尚且不知真假的所谓邪祟,怎就偏偏出现在了近来被流言缠身的晗儿院中?
这究竟是偶然,还是有人别有居心?
“贫道不敢断言。但既出现于此处,其中的渊源,想来便在贵府之内。”
薛氏心底泛起冷意。
说来说去,还是要往她儿子身上引——
“还未请教大师道号,出自何观?”她似无意多提方才的话题。
道人微微敛目,平静地道:“贫道无号,亦无师门,不过是一介游人,恰巧路经此处罢了。”
“照此说来,大师同我们夏家,确实有缘。”
薛氏的语气里辨不出喜怒:“既是有缘,大师不妨在此多住几日,以便随时共商驱邪之事。”
眼下她心中乱糟糟地,不想在这种情绪之下贸然做任何决定。
而这样一个人,注定是不能让他就这么离开夏家的。
今日此人之言,但凡传出去一丝一毫,都会给晗儿和整个夏家带来麻烦。
眼下将人暂且留下,是最周全安稳的法子。
道人沉吟了片刻。
心中已经忍不住瑟瑟发抖。
吴世孙事先可没跟他说,还要在夏家住下啊!
这一住,还能有命走得了吗?
但对上薛氏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也只能平静地颔首。
“也好。”
毕竟如果不同意住下,死得只能更快!
道人被丫鬟请了出去,看似镇定沉稳的表象之下,实则是一颗摇摇欲坠的心,及一张嚎啕大哭的脸。
“夫人,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堂中,婆子悄声问道。
薛氏闭了闭眼睛。
活了大半辈子,她从未如此刻这般希望自己遇到的是一个骗子。
骗子好打发。
且骗子的话,是不用在意的。
说到底,她今日就不该贸然将人请进家中。
眼下被沾上了,怎么处置都是一桩麻烦事。
“今日请了此人进府之事,务必要让底下的人管好各自的嘴。”薛氏交代道:“这道士的话,更不可传出去半个字。”
婆子正色应下。
“亦不能让晗儿知道。”薛氏又特意补了一句。
晗儿是读书人,最是磊落坦荡,向来不喜这些子虚乌有的鬼神说法。若叫他知道她请了一位道人来他院中四处察看,又说出了那样一番话,定会惹得他不悦。
近来晗儿的烦心事已经足够多了。
这些事情,该由她这个做母亲的来为他料理妥当。
“是。”婆子应罢,犹豫着道:“那……夫人可要同老爷商议商议?”
薛氏考虑了片刻后,终究是点了头。
此事可大可小,她或有思虑不周之处,还是让丈夫来拿这个主意更为妥当。
哪怕丈夫定会因此怪她请道士进门,但她历来不是那等分不清轻重的妇人。
内间又传出吕氏的哭声,薛氏心烦地拧了拧眉。
“乳母今日且亲自留下看着她。”她交待道:“晗儿回来之后,让他宿在书房便是,总不能叫他对着一个疯女人。”
也免得吕氏再在晗儿面前胡言乱语。
“夫人放心,老奴定看好二少奶奶。”
薛氏点头,起身带着丫鬟离去。
……
一片雨幕中,天色早早地暗了下来。
庆明帝从荣贵妃的永福宫中行出。
荣贵妃跟着送了出来。
方才内监来传话,道是缉事卫统领韩岩进了宫。
123 定是离间计
廊下,庆明帝替荣贵妃拢了拢身上的薄披,语气温和地道:“爱妃回去吧,雨大风大,莫要再着了凉。”
若非是韩岩突然进宫,他本是打算在此多呆上些时辰。
不过二十岁上下的女子生得清丽可人,孕中非但未损分毫气色,在精心的调养下,反倒更添了几分柔美。
此刻听了庆明帝的话,她轻轻点了点头。
嘴上却依旧温柔地坚持着道:“那臣妾看着陛下离开。”
庆明帝唯有笑着点头依她。
出了永福宫,哪怕雨水沾湿了些许袍角,庆明帝的心情依旧不错。
太医今日刚替荣贵妃看了脉,说是胎象平稳,一切皆好。
且数名太医都把出了这胎十之八九会是男胎。
这便意味着,再有三个月,他膝下便能添上一名皇子了。
待其大些,若是个称得上聪慧的,便可顺利接替太子之位,稳固朝中人心。
晟儿的左手如今已经无法动弹。
因不想让朝臣对此议论不休,故而这个消息如今尚未流传出去。许家姑娘和她的婢女,那日也识趣地承诺了绝不外传此事。
但当需要晟儿需要让出太子之位时,这便是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一个体弱且身有残疾的皇子,自是不堪担任一国储君的。
但即便没有此事,晟儿的身体状况摆在那里,在太子的位置上一样是坐不久了。
想到这个儿子,庆明帝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
这并不是他偏心。
相反,从晟儿出生起,他便使人悉心教导培养,有意传位于这个儿子。
是怪他自己太过不争气。
体弱不堪,且毫无天分,不思进取。
身为一个父亲,他已经做得足够多了。
而之前做下那样的决定,他亦十分痛心——可他除了是一个父亲之外,还是一位皇帝。
许多时候,他别无选择。
这把龙椅,他坐得远还不够稳固,龙椅之下的江山,亦是飘摇不安。
为此,他需要做的事情,注定还有很多,少不得要放弃掉一些东西,用来换取更大的利益与安稳。
龙辇华盖之下,庆明帝一双眼睛深不见底。
“微臣参见皇上。”
御书房中,身穿缉事卫统领服的韩岩向庆明帝行礼。
“此时进宫所为何事?”庆明帝在书案后坐下,看向韩岩问道。
韩岩将两名手下今日在夏家所闻复述了一遍。
庆明帝不禁皱眉。
“邪气?这邪气的出现,未免巧合了些。”
对这些东西他虽是也不得不信一些,但乍然听闻此事,仍是下意识地要往别处思量一二。
毕竟他的主业是做皇帝,可不是专职修道的。
夏晗之事近来闹得沸沸扬扬,此时忽然有道士说夏家有邪气……
且好像就在夏晗的居院?
“那道士可有说明那邪气为何物所生?”庆明帝问了一句。
韩岩斟酌着答道:“并未具体提及,但言语中之意,似在暗指与夏翰林有关。故称,解铃还须系铃人。”
他也觉得太过巧合了些。
可据说那道士说得煞有其事,且之后被夏夫人扣留在府中,竟也毫无惧色,俨然是一幅对自己所言极有把握的从容做派。
“此人还直言称今夜奉天殿会有示警?”
“回陛下,正是。”
庆明帝只觉得此人自大的有些荒谬,不由笑了一声。
奉天殿刚修葺好不过半月,尚未启用,会有何示警可言?
但若全无依循,为何偏偏特意提及奉天殿?
还是说——
对方有把握坐实这个“示警”?
“今晚增派人手守住奉天殿内外,除却提防刺客之外,亦要仔细排查每个进出的宫人,稍有异样者,务必严加查问。”庆明帝交待道。
他疑心是有人刻意借夏晗之事,滋生其它事端,以此来离间他与夏廷贞之间的君臣关系。
但对方挑错人了。
他固然不轻信于人,提防心亦向来极重,但他与夏廷贞之间非寻常君臣可比。
在先皇尚未称帝时,夏廷贞便一直替他谋划着一切,一步步走来,暗中助他实多。
便是如今在私下,他仍会尊称对方一句“老师”。
更何况,夏廷贞此人是有本领在的。
若少了夏廷贞,他便等同是被切断了一条手臂。
正因是这份看重,他才会对眼下这有可能存在的离间计尤为敏锐。
而有理由这么做的人,也实在是太多了。
燕王、敬王、镇国公、吴家……同夏卿不合的官员,甚至是敌国……
他需要时刻保持警醒的头脑。
而近来他确是因夏晗之事心中有些不悦,但此事终究只是一件小事而已,他也相信夏爱卿能够及时处理干净。
韩岩立即应下。
庆明帝看向身侧的李吉问道:“夏卿如今在何处?”
“回皇上,夏大人如今尚在文渊阁中与几位大人议事呢,可要奴去将人请过来?”
庆明帝微一摇头。
“不必了。”
他只是想知道夏爱卿是否已经知晓了家中那道人之事而已。
他便知道,夏爱卿不会是那种瞒而不报之人。
韩岩离去后,见御书房外雨势只增不减,李吉轻声问道:“陛下可要摆驾回养心殿歇息?”
陛下已在荣贵妃处用了晚膳,今日无要紧公务要处理,按说该早些歇息。
毕竟陛下近来一直在用着夏首辅呈上来的补药方子,太医说了,这种补药需要辅以作息得当,方能发挥最佳功效。
至于是何种补药……
咳,反正是他一个太监完全用不上的就是了。
“去皇后那里吧。”
说话间,庆明帝站起了身来。
近来他常去荣贵妃处,皇后即便贤淑大度,可到底也是女子,又独得恩宠惯了,想来少不得要因此心中吃味。
他还需前去安抚一二。
圣驾很快到了玉坤宫外。
皇后听闻此事,手里的蜜茶突然就不甜了。
雨下的这般大,还要来看她,这深情的戏倒也不必做得这般全套吧?
但对方如此认真,她也不好不捧场,唯有笑脸相迎,并流露出适当的感动之色:“陛下怎还冒雨来看臣妾……嬷嬷,快将热着的姜茶端来一碗,给陛下去去寒。”
124 雷火
庆明帝喝下半碗姜茶,二人说了会儿话,便也到了要歇息的时辰。
二人一同行进内殿中,皇后暗暗庆幸自己晚膳用得足够少。
若不然,她可真怕自己待会儿一个忍不住,便会御前失态。
帝后二人歇下后,内殿中熄了灯火。
养神片刻后,庆明帝睁开了眼睛。
窗外雨声未消,时而划过一道闪电,银光将殿内骤然照亮,随之便是雷声轰鸣。
随着时间的消逝,庆明帝渐渐安下心来。
看来奉天殿那边并无异样发生,又或者是对方来不及做什么,便已经被韩岩拿住——
这个心思刚出,庆明帝正待闭眼睡下时,忽然听得殿外传来了一阵稍显急促的脚步声响。
他再次张开双眼。
“陛下……!”
是内监总管李吉的声音。
听得大太监有些慌张的语气,庆明帝微一皱眉,立即坐起了身来。
殿内很快重新掌了灯。
庆明帝撩开床帐,大步行出,内监上前为他披衣。
“出什么事了?”庆明帝看着进来行礼的李吉。
“陛下,是奉天殿那边……起火了!”贴心如李吉,决定先让刚睡醒的皇帝陛下稍微缓冲一下。
庆明帝眉心紧皱。
“可已查明是何人纵火?”
原来对方的谋算竟是在此?
想将奉天殿走水之事的源头,借那邪气之说,推向夏家头上?
若是如此,这手段未免也太过低劣荒唐。
但更为荒唐的是——韩岩竟然在有所防备的前提下,让这种差池在眼皮子底下发生!
思及此处,庆明帝眼底有怒气浮现。
“回陛下,这场火……非是人为,而是天灾……”李吉神色复杂地将声音又放低些许:“乃是雷火所致。”
庆明帝的神色有着一瞬的凝滞。
“什么?”
他觉得自己应当是听错了——
李吉唯有更为直白地道:“陛下,奉天殿……是被雷劈了!”
庆明帝的瞳孔一阵剧烈地震动。
“被雷劈了?!”
——这四个字,既代表了他对这件事情的不可置信,亦是他此时神情的真实写照。
李吉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应了声:“……正是。”
庆明帝的脸色越来越沉。
好端端地一个奉天殿,怎会突然被雷劈中!
帐内被吵醒的皇后亦是惊诧不已。
她接过嬷嬷递进来的外披,将一头青丝匆匆捋了捋。
嬷嬷随后将帐子打起。
“可有宫人受伤?”皇后下了床,皱着眉肃容向李吉问道。
“回皇后娘娘,只一名小太监受了些烧伤,但并无大碍。”
皇后舒了口气。
没有什么伤亡,却偏偏劈中了奉天殿——
那这道雷未免也太有灵性了吧?
悄悄看一眼脸色如阴云密布的皇帝,此时此刻,除了一句“老天有眼”之外,她竟什么都不想说了。
“为何会无宫人伤亡?”庆明帝听出了不对:“朕不是命韩岩等人今夜守住奉天殿吗?”
“回皇上,奴已经问过韩统领了,是因事发前半刻钟,一名在奉天殿后巡逻的侍卫说发现了园中有异动——韩统领恐是刺客潜入,立即带人前去搜寻。余下的宫人侍卫,听闻到动静亦都出了奉天殿,守在殿外随时戒备着刺客靠近……”
“可抓到刺客了?”庆明帝立即问。
虽说再有能耐的刺客也不可能有本事引来雷火,但今晚的任何异动都不能放过!
李吉道:“韩统领说,并无刺客踪迹,只发现了一只野猫……那小侍卫听到的动静,应就是那只野猫发出来的。”
皇后神色惊讶。
继那道劈了奉天殿的雷之后,同样十分有灵性的东西出现了——
回头使了宫人去找找那只野猫,不如就养在她的玉坤宫好了?
庆明帝的眼神沉不见底。
也就是说,根本没有什么刺客。
“朕去奉天殿看看。”
庆明帝紧绷着一张脸,就要往殿外走去。
“皇上,使不得啊!”李吉赶忙劝道:“眼下雨水雷电未消,天灾无眼……陛下龙体金贵,岂能冒这等险。”
——说白了,也不缺陛下一个提桶救火的人啊。
皇后在心底叹了口气。
天灾无眼倒是不怕,怕的是太有眼啊。
皇帝万一真被劈了,那可就要彻底乱套了。
她身为一国之母,理应要以大局为重,是以也唯有跟着口不对心地劝了两句。
听着外面的雷声,庆明帝冷静下来思忖一二,到底没有坚持一意孤行。
他脸色凝重地在榻上坐下,看向忽明忽暗的窗外。
任他想了再多,却也不曾想到今晚奉天殿会出现这样的变故——
若是其它,哪怕没有任何证据可言,他都可以认定为是有人蓄意谋划。
唯独这道天雷……让他无法说服自己是人为所致。
这世上断不可能有能够操控天灾的高人。
若是真有,又何必舍近求远地去劈什么奉天殿,直接引一道雷劈在他或夏廷贞的头上岂不更是省事!
再想到今日韩岩在御书房中所说的那番话,庆明帝的眼神一再变幻。
有些事情,可以选择信或不信。
但有些事情,一旦摆在眼前时,却叫人不能不信。
况且,他刚命人大肆修葺过的奉天殿被雷劈中……不必想也知道民间会因此掀起怎样的流言。
他断不能容许有人将这所谓示警,怪罪到他的头上。
更不想被有心之人以此来判定,他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否有违天意,继而动摇他极不容易得来的一切——
……
文渊阁中,夏廷贞同几位大臣仍未离去。
近来陛下对他的不满显而易见,除了尽早将晗儿的事情解决干净之外,公事之上亦不能有丝毫懈怠。
恰逢近日手上堆了些棘手的公务,今晚他便留了几位同僚共同商议处理。
因时辰晚了,明早又要起早赶早朝,几人一合计,干脆留在了文渊阁中过夜。
这等事在平日里公务繁忙时,也不是没有过的。
此时该处理的已尽数处理完毕,夏廷贞自书案后起身,同其他几位官员道:“时辰不早了,诸位且去歇息罢。”
官员们揖手应下。
正要散去时,只听得外面隐隐响起了宫人们的惊呼声。
125 帝心
“快看,那边像是走水了……”
“下着雨呢,怎会走水!”
夏廷贞闻言皱着眉走了出去。
房门被推开,入目只见前方天色隐隐泛起了异样的红。
“像是奉天殿的方向!”一名官员惊道。
夏廷贞脸色微变,当即快步下了石阶。
“夏阁老!”
几名官员喊了几句,未见夏廷贞回头,也都连忙跟了上去。
一行人往奉天殿的方向而去,路上遇到了不少赶往奉天殿救火的宫人。
而这场火的起因,自然也很快便被夏廷贞等人知晓了。
待赶到奉天殿时,火势几乎已经蔓延了整座主殿,通红的火舌在雨中吞吐鼓动着,竟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
且更要命的是,就在此时,落了一日一夜的雨,竟然停了下来!
负责救火的宫人们几乎要哭了。
有雨水帮忙浇着且还轻易灭不了,如今雨停了岂不更是难上加难!
说句难听的,这天谴谴的也太明显了点吧?
——若这还不算天谴的话,那历朝历代所记载的那些天谴先例都将变得毫无意义啊!
宫人们半是心焦半是心惊地忙碌着。
夏廷贞暂时压下内心的惊异,镇定地在旁指挥着宫人们救火。
“皇上驾到——”
一声太监的高唱声入耳,让原本嘈杂的四下顿时安静了许多。
夏廷贞韩岩等人迎了上去。
庆明帝看着面前自己最信任最得力的大臣,心中较之往常不禁多了份复杂感受。
路上他已经听闻了,夏首辅彻夜在文渊阁内处理公务,听闻奉天殿起火,又不顾危险亲自前来主持局面——
“夏爱卿辛苦了。”
庆明帝深深看了夏廷贞一眼,遂望向已经残破不堪的奉天殿。
这般远远站着,仍有滚滚热浪扑面,空气中俱是烧焦的气息与灰尘碎屑,飞扬着,充斥着,叫人身心皆窒息压抑。
“陛下不必担心,天灾而已,时有发生,只是此次太不凑巧。”夏廷贞在一旁镇定地道:“此事固然麻烦,却也并非是什么过不去的难题。”
庆明帝的语气里听不出太多喜怒:“不管遇到何种麻烦,夏爱卿总是能这般及时安慰朕。”
夏廷贞隐隐觉得这话并非如表面听来那般简单。
正待说些什么时,又听庆明帝讲道:“天灾固然时有发生,却也要看是何等程度的天灾了——依夏爱卿看,这场雷火,当真是上天在惩罚朕为君不贤么?”
他的语气不重,但直截了当地问出这等话,不免叫夏廷贞微微变了脸色。
其余几名官员交换了一记眼神,皆低下头全当不曾听到。
帝心难测,有些话接不得。
他们可不是御史台那帮要名不要命的蠢家伙。
“陛下言重了,陛下贤明仁德,何谈上天惩罚之说。”夏廷贞正色道。
庆明帝颔首。
看着火中的大殿,语气不明地道:“朕也认为,这上天示警的背后,必有另有不祥之事在作祟。”
夏廷贞眼神微动。
片刻后,方才道:“定是如此了。”
只是,陛下这般说,是在暗示他做些什么,还是说……
想到一种可能,夏廷贞心绪沉了沉。
这场雷火,来得着实太过不是时候。
……
已进子时,京中本该是一片寂静。
却因半边天皆被染红的异象,而致使靠近皇宫方向的许多已经睡下的人家,重新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镇国公府也不例外。
熹园中,一直未睡的许明意放下了手中的笔,走出了书房。
先前听吴恙谈起官场乃至各大官员旧事之时皆是不能再熟悉,她钦佩之余,下定决定要多学多听,于是今晚便寻到了自家父亲从最基础的官场关系开始了解。
她起初只是想了解些基础的。
可谁知她家这位父亲,看似圆圆润润,糊里糊涂,实则对许多复杂的官场之事皆是门儿清。
吃了她带去的半只烧鸡,一壶小酒,便一顿侃侃而谈。
她听罢之后,恐自己记得不够清晰,才想到要拿笔记下,一则可以借此捋一捋,加深记忆,二来日后也便于随时拿出来对照。
三来则是——等着雷劈奉天殿也是等着,找点事情做也省得犯困。
“姑娘,看样子这场火烧得极大,不易扑灭啊……”
廊下,阿葵站在自家姑娘身后,神情有些怔怔地道。
那日在雪声茶楼里,姑娘同吴世孙的对话,她是隐约听到了的。
她原本并未当回事。
毕竟声称自己做梦灵验,且甚少做梦的姑娘,很明显是在撒谎啊……要知道,姑娘不仅很爱做梦,还会说一些乱七八糟的梦话呢!
可是……宫中好像真的就被雷给劈了!
她家姑娘到底还要带给大家多少惊喜啊!
阿葵在心中颤颤地想着,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是啊,火定是极大。”许明意望向赤红的夜空。
吴恙说过会设法减少伤亡,眼下尚不知这伤亡究竟被降低了几许。
她走神间,忽然听得有大鸟的叫声传入耳中。
许明意抬眼望去。
只见原本该在廊下鸟窝里睡觉的大鸟不知何时被惊醒了,在院中盘旋了一阵之后,此时正受惊一般钻回到了廊下,扑棱着翅膀落下后,边鸣叫着边狼狈地朝着她的方向奔来。
阿葵看得吃惊不已。
“姑娘……天目是不是在梦游?”
平日里怎么叫都叫不醒的鸟,大半夜地放着觉不睡,怎跟疯了似得?
许明意也愣了一瞬。
待反应过来之时,大鸟已经奔到她面前,挥着翅膀撞到她怀中。
许明意下意识地伸手将大鸟抱住。
阿葵更是愕然。
……哪有叫人抱着的秃鹫啊,天目该不是对自己所属物种有什么误会吧?
不过还好她今晚将鸟给洗了个干干净净,要不然姑娘十有八九是得嫌弃地将鸟丢出八丈远。
许明意看了眼缩着脖子躲在她怀里的大鸟。
她竟险些都要忘了,天目是极怕火的。
想来此时是察觉到了危险。
上一世,她因好奇吴恙为何会养一只这样丑的大鸟在身边,由此从吴恙口中得知到了天目的来处。
原来天目是被吴恙在一次狩猎中捡回来的。
据说那时还是瘦瘦小小地一只幼鸟,身上有着烧伤,飞还不会飞,很是可怜地躺在草丛中叫着。
是吴恙不嫌弃养着这么丑的一个它会被人笑话,一把屎一把尿地将它拉扯长大。
想着这些,许明意微微弯了弯嘴角。
旋即,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这笑意很快便凝滞在腮边。
126 重审
对啊,天目怕火……
且是很怕的那一种。
瞧见火烛,都要远远避开。
可上一世,她在临死之前,却清楚地听到这傻鸟着急地叫着、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冲进火中……
这样丑的一只鸟,却向来十分爱惜自己的羽毛,那时不知是否被火灼伤了?
而她此时才反应过来。
冷风扫入廊中,许明意抱着怀中沉甸甸的大鸟,只觉得心中突然暖得发涩。
垂眸看着将脑袋藏在她臂弯间,一动也不敢动的怂鸟,她有些感慨地笑着低声道:“倒也不枉我对你这一番养育之恩啊,是个有良心的……”
说着,拿另一只手顺了顺大鸟的头,道:“只是那样的傻事,往后可不能再做了。吴恙辛辛苦苦将你养大,也是怪不容易的。”
大鸟不知听懂了没有,将头埋得更深了些。
许明意一改往日的简单粗暴,分外有耐心地将大鸟抱回到了房中。
又让阿葵取了牛肉干来。
听得“牛肉干”三个字,天目才壮着胆子从许明意怀中跳了下来,乖乖蹲在她面前等着被投喂。
……
在这场大火带来的不平静中,天色渐渐放亮。
早朝之上,群臣对昨夜奉天殿遭雷劈之事态度说法各异。
有人认真地提议起了后续重新修葺之事。
也有人认为此事不祥,暂时倒不宜急着修葺。
更有几位资历老些的文臣,为此情绪颇为激动,大呼此乃大凶之象,言辞中不乏让庆明帝拟罪己诏的意思。
年轻些的臣子,固然不愿认同此等说法,但也不敢贸然出声。
许多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与说法,不是他们三言两语便能够反驳得了的。
到了最后,众臣皆等着首辅夏廷贞开口。
“微臣以为,眼下当务之急,是稳定民心,以免舆论之下,引起更大的动荡。”夏廷贞道。
众臣面面相觑。
夏首辅这模棱两可的话是怎么个意思?
稳定民心自然是最紧要的,可怎么个稳定法儿?
是让皇上写罪己诏以告天下,还是什么别的办法?
正有大臣要问上一句时,只听庆明帝道:“夏爱卿言之有理,朕也是这般想的。”
龙椅上的人神态始终称得上平静,此时说话的语气亦无丝毫起伏。
群臣心中各有猜测。
怎么觉得陛下似乎对此事并不甚在意?
还是说——陛下与夏首辅,已经商议出了可行的应对之法?
但这些猜测直到退朝为止,也未能得到确切的答案,只得了庆明帝一句——“明日早朝再议”。
“雷击奉天殿乃是大事,陛下一时做不了决定也是正常……自古以来,罪己诏也不是那么好写的……”
“但拖得越久便越是麻烦啊。”
出了午门,忧心忡忡的官员们低声讨论了几句。
也有人快走几步追上了夏廷贞,有意探问一二。
毕竟夏首辅才是最知皇上想法的人,或许暗中当真已经同皇上有了决定也说不好。
听着同僚们言辞试探打听,夏廷贞在心底冷笑出声。
这一次,他是当真拿不准皇上的用意了。
夏府正院中,夏夫人薛氏心焦不已地在堂中来回踱步,哪怕明知已经差了丫鬟去前院守着,但还是忍不住频频往堂外望去。
“夫人,老爷回来了。”
丫鬟的声音让薛氏神色一正,连忙迎了出去。
刚进得院中的夏廷贞见向来还算沉稳的老妻竟亲自迎下石阶,不由皱眉。
这是出事了?
“老爷您可是回来了!”
此时离得近了,夏廷贞才看清她脸色憔悴不堪。
上了年纪的人,哪怕只是一夜未能安歇,气色的差别便立时显出来了。
夏廷贞一句“家中出什么事了”还未及问出口,就听薛氏着急不安地问道:“老爷……我听闻昨夜奉天殿遭了雷劈,此事可属实吗?!”
夏廷贞的眉越皱越紧。
“你至于为了此事这般心神不宁?”
妻子何时竟也成了为了看些热闹连觉也不肯睡的长舌妇了?
“老爷有所不知,此事没有那么简单!”
间接得了肯定答案的薛氏脸色一时间更为紧绷了,眼神中亦有一丝掩盖不住的慌乱:“昨日午后,有位道人找上了门……”
她将昨日发生的事情以及那道人所言,皆同丈夫说了一遍。
夏廷贞听得变了脸色。
竟有道士算出了昨夜奉天殿会出事?!
且直言乃是晗儿院中的所谓邪气所致?
“如此紧要之事,为何不早些使人入宫传信于我?”夏廷贞一双眼睛里藏着怒意,声音沉冷地问。
薛氏脸色一凝。
“……我起初怎知老爷会彻夜不归,又哪里想得到当真会这般灵验?”
且还灵验得如此叫人无法忽视!
更何况,此时是出事了,老爷知道此事紧要了——可倘若昨夜奉天殿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她贸然使人进宫传话,老爷只怕回头就要责怪她不知轻重,这点破事也要特意叫人进宫告知于他,又值晗儿之事当前,也不怕招人耳目。
男人这两幅不同的嘴脸她早就看透了。
夏廷贞也知此时计较这些毫无意义,方才亦不过是随口一言,此时立即问道:“晗儿可知此事?”
今日应是次子休沐的日子——
“昨日未曾告诉晗儿……”
薛氏急急地道:“且方才京衙突然来了人,要提早一日复审那徐英的案子,说是那徐英自称有了什么新的线索——”
提早复审?
夏廷贞眼神变了变:“晗儿同意了?”
五日复审之期只是最迟期限,提早复审也不是没有过先例,只是在证据不足的前提下,还需征得被告之人同意,方能提前开堂审理。
“晗儿的性子,老爷还不清楚吗?最是坦荡无畏,自是随那些官差们去了!”
薛氏道:“换作先前,我倒也不担心什么,可偏偏奉天殿——”
说到这里,急切地看向丈夫。
此事当真太过古怪,叫人怎么想怎么觉得害怕。
不管幕后黑手是何人,她都不至于这般惊慌失措,可关键是眼下看来……对方未必是个“人”啊!
什么人能有本领引来天雷?!
这样的对手试问谁能遭得住!
127 有钱一起赚
“老爷,您说晗儿那院子里……会不会真有什么邪物?”
见丈夫一时未语,薛氏唯有道:“万一出了什么事……咱们可要让那道人先想想法子,遮掩一二?”
她现在当真是怕极了,生怕奉天殿之事会牵扯到儿子身上,到那时……便是天大的麻烦临头了!
夏廷贞一双敛着精光的眼睛此时叫人看不清其内情绪。
他想到了从昨夜到今日早朝,皇上的微妙态度——
一时间诸多思绪浮现,坠得他一颗心越来越沉。
就在薛氏忍不住要再次出声催促他拿个主意时,夏廷贞凝声道:“先让人将那道人带来见我——”
他倒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竟有此般本领!
薛氏忙唤了人吩咐了下去。
……
同一刻,京衙内,已经开了堂。
一名年轻男子来得早,站在了一众看热闹的百姓最前头。
回头望一眼身后挤得面红耳赤的人群,男子心中优越感顿生。
这案子原本的复审之日在明天,许多看热闹的人必然是打算明日一早天不亮来蹲点儿占位置,可谁知道会突然提前一日呢。
这个时候,作为雪声茶楼的伙计,所占据的优势就体现得淋漓尽致了。
他不光有着一手消息,还是奉命前来听热闹呢。
公堂内的惊堂木被拍响,原本嘈杂的四下陡然安静了许多。
徐英出现在了堂内。
她仍是一身灰色素衣,身形依旧单薄得叫人心惊,但面上的伤痕已淡去了些,气色亦比那日初审时好了太多。
夏晗看着她,微微眯了眯眼睛。
他倒许久没看过这样的徐英了。
先前在别院里,她身上的伤总是旧伤未愈又添新的,如今这般模样,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尤其是这幅毫不示弱的神态……
真是叫人觉得心痒啊。
夏晗微微动了动袖中的手指。
下一次,她就别想再逃了。
他一定能有办法让她乖乖地认错,死心塌地地留在他身边……
看懂他眼神中隐藏的无边冷意,徐英嘴角泛起一丝讽刺的笑容。
倘若许姑娘的这个办法依旧治不了他的罪,那她便伺机亲自替苏苏和自己讨些利息!
夏晗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的神态,片刻后,目光落在了她的脑后的那根铜钗之上——
他倒是好奇,她能有什么新的证据。
难不成是那日吕氏来见她,被她套出了什么话来?
夏晗并不觉得担心。
即便吕氏那蠢货真的偶然察觉到了什么,又蠢到会被徐英试探出线索,但也没什么可值得不放心的。
且不说徐英根本不可能掌握得了有用的证据——
便是有,又有什么用处呢?
说到底,不过还是不自量力不肯死心罢了。
且就由她再闹一闹吧。
今日,就要结束了。
夏晗握着折扇,神态平静坦然地站在那里。
纪栋看向徐英。
“徐姑娘,你今早曾同本官说,想到了新的证据,因此要求提早一日复审——不知这证据为何?”
自从那日夏家二少奶奶据说脸色不甚好看地离去之后,他便彻底看明白了,这位徐姑娘是不可能改变主意的。
徐英在堂中跪了下去,朝着纪栋叩了一首。
“回大人,这新的证据,并非是夏晗玷污折辱民女之事,而是另外一桩旧案。”
“旧案?”纪栋不由困惑。
怎又突然冒出来一桩“旧案”?
夏晗在心底笑了一声。
真是让人觉得毫不惊喜。
“民女的亲妹妹,名唤徐苏,自十二岁起,便在云瑶私塾中读书,却在三年前的四月初二,在从私塾回家的路上突然失踪——”
云瑶私塾是京中唯一的女子书院,创立此书院的山长也是一位女子。
而她的妹妹,曾立志要成为云瑶私塾的女先生,让更多的女子可以入私塾读书识字。
她们的父母先后早故,她自幼随父亲学习祖传玉雕手艺,入了尚玉阁,凭着自己一双手,养活了自己和妹妹,并将妹妹送进了书院读书。
她无意嫁人,妹妹同样也是年过十八仍未定亲——
而前不久还同她说着要一辈子不嫁人的妹妹,转头突然就害羞而欣喜地告诉她,自己有了心上人。
她并不反对,反而很高兴。
可没过多久,已准备要同那位书生坦白心意的妹妹却突然失踪了。
从此后,再无丝毫音讯,连官府这边也至今没有任何进展。
纪栋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这件失踪案,他有些印象。
京中每年的失踪案卷皆有厚厚一摞,能寻回的却少之又少。
失踪案历来是最难查的,甚至比凶杀案还要难以侦破。
而这件案子他之所以会有印象,是因那个女孩子,曾是他女儿在云瑶私塾的同窗好友。
女儿为此着急难过了好一阵子。
失踪人的姐姐,也曾多次来此官府追问进展——
他就说,怎么见这徐英姑娘这般眼熟,原来正是她……
“令妹的这件案子,本官记得。”纪栋压下心中怜悯,道:“徐姑娘有什么新的线索,大可说出来。”
“大人,民女妹妹的失踪,并非偶然,也非是遇到了拐子,而是被夏晗派人掳了去——”
徐英看向夏晗,眼睛微红地道:“这件事情,他曾亲口同民女承认过!”
人群中立即炸开了锅。
“照她这么说,她们姐妹二人岂不都被夏家公子害了?”
“怎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就是……况且若真有此事,她那日怎不当堂言明,反而今日突然提了起来?这怎么看怎么像是眼看污蔑不成,就开始换了盆脏水泼嘛!”一名男子摇着头,声音不低地道:“这女人还真是可怕!为了毁了夏家二公子,简直是疯魔了啊。”
听他说得似乎很有道理,旁边的人皆跟着附和点头。
“兄台……”
雪声茶楼的伙计捅了捅那男子。
正要再说的男子转头看过来。
伙计凑过去道:“兄台说得如此起劲卖力,想必是收了好处?有钱一起赚,带带小弟呗……小弟也是做过的,有经验着呢!”
凭他在京中探听八卦多年的毒辣目光来看,这人根本不是正经看热闹的。
这样昧良心的钱也赚,就不怕夜里走路撞鬼?
128 托梦(求月票)
“……”男人被他问的神情一变。
又见四下众人皆看了过来,不由羞恼地道:“……莫要胡说八道!”
伙计嘿嘿笑了两声,未再多说什么。
而男人余下的话自然也就不好再说出口,只能站在原处脸色难看地闭了嘴。
堂内,夏晗正平静地否认道:“纪大人,下官全然不知此事,更不曾说过这等荒唐之言。”
这回答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纪栋看向徐英:“不知徐姑娘可有其它证据?”
一句所谓的“他亲口承认过”,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徐英凝声道:“民女有证据!”
她正要往下说时,忽听得身后的人群中传来了一阵躁动。
“快看……好像是宫里来人了!”
众人闻言,纷纷往两侧避让开来。
纪栋亦站起了身。
怎么此时宫中突然来了人?
他此前可都未曾接到任何消息。
看一眼堂内的夏晗,纪栋的心情顿时变得复杂。
难道是皇上和夏首辅觉得他这个京城府尹太过没有眼色,特地派了个人来盯着他办案?
如果是这样的话,皇上未免也太看得起他了……
人群中让开了一条道儿来,几名禁军在前开路,一行太监行入了堂中。
看清为首之人竟是李吉,纪栋不禁神色微变。
李吉乃是内监总管,皇上在宫中最信得过的心腹太监,便是文武百官见了此人,哪怕暗地里再如何唾弃对方不过是个阉人,表面上也得客客气气地称呼一声“吉公”。
“咱家是奉皇上口谕,前来旁听此案复审。”
李吉似笑非笑往侧上方做了一揖,略为尖哑的声音醒耳至极。
纪栋抬手施礼,命衙役搬来了椅子放在案后。
李吉也无越俎之意,只坐在一旁,向纪栋笑着说道:“纪大人只管依照规矩审案就是,咱家只是听一听而已。”
纪栋客气地点头。
后背却已经冒了一层冷汗。
说是听一听,可对方往这一坐,就是最大的那尊佛,他每句话可都得细细思量才行,稍有不慎恐怕就要踩在刀尖儿上了。
人群里的热情再次高涨起来。
宫里来人旁听,这一般可都得是三司会审的大案子!
看来夏家公子的案子,是彻底惊动皇上了啊。
啧,都说夏首辅是皇上跟前第一红人——这夏家公子的待遇果然尤为地不同。
听着身边低低的议论声,伙计在心中感慨地叹了口气。
哎,消息太灵通了也不好啊,看起热闹来都没太多惊喜了。
但能亲眼看看那夏家二公子接下来的反应,想必也还是有点意思的。
此时夏晗也有几分意外。
李吉会来,他根本没有想到。
这会是父亲的意思吗?
昨夜奉天殿遭了雷火,父亲在宫中彻夜未回……
按说他这件案子的复审已经毫无悬念,待复审结束,他便可恢复清白,父亲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求得皇上为此出面?
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难道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夏晗极快地皱了一下眉。
即便真有什么变故,早有防备的父亲必然已有察觉。
父亲不会任由事态再变坏,有父亲在他背后,今日的复审便不可能翻得出什么浪花来。
不管幕后黑手究竟是何人,在这京中,终究还是他们夏家说了才算。
这般想着,夏晗心中起的一丝波动很快平复。
“徐姑娘将关于令妹失踪的证据,仔细地说一说吧。”纪栋再次看向徐英。
这一次发问,他的心情又相对无力了许多。
若徐姑娘当真说出太过有力的证据,他都不知道这场该怎么圆了。
在京城当个官容易吗?
等等——
向来坚强的徐姑娘怎么突然流泪了?
难道说……是因为宫中来人,而觉得彻底没了希望吗?
纪栋在心底连连叹气。
徐英流着泪将头叩在地上。
“回大人,昨夜民女梦到了妹妹。”女子的声音沙哑颤动:“妹妹给民女托了个梦,她告诉民女,三年前夏晗将她掳去,百般折磨后,夺走了她的性命!”
夏晗听得有些不可思议。
——托梦?
徐英这是蠢疯了吗?
围观的百姓亦是面露异色。
这位徐姑娘该不会当真是个疯的吧?
托梦竟也能当做证据,这未免也太扯了一些。
“她还告诉民女,夏晗杀了她之后,又以邪术困住了她的魂魄,叫她不得投胎转世……”徐英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直直地看向夏晗,一字一顿地道:“她嘱咐我,一定要替她讨还公道,将她的尸骨带回来安葬。”
她说完这些,清楚地看到了夏晗的眼神有了变化。
在众人的瞩目下,她紧接着道:“我妹妹的尸骨——就藏在他的居院中,那处园子里的假山之下!”
夏晗骤然握紧了手指。
李吉讶然挑眉。
看来有些邪不信都不行呀。
徐英面向纪栋,再次叩头,高声道:“民女的话,究竟是真是假,民女妹妹的失踪,同夏家二公子究竟有无关连——大人让人去夏府民女所说之处,一挖便知!”
“这……”
纪栋面色复杂,不知该如何接话。
倒也不是不能挖……
但徐姑娘好歹给个像样点的说辞啊,哪怕是假称有人看到了都好,毕竟托梦什么的,实在叫人难以信服。
且实话实话,做人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他当年还未入京考科举时,经常会梦到祖先托梦,告诉他祖宅里何处埋了金子——
他挖了一次又一次,眼看再挖下去就没地方住了,且妻子也气得要带着儿女回娘家,妻离子散指日可待,于是他只能下定决心不再相信这种事情,而自那后,就再没做过那种梦了。
单是想到这些,纪栋就没办法说服自己点头。
更何况,那可是当朝首辅的府邸,哪能说挖就挖?
再者,他旁边可还坐着人呢。
不单是纪栋,围观的百姓亦多是觉得此事过分荒谬。
但又不得不说,越是这种听起来荒谬神秘的事情,就越是让人忍不住想要探究。
是以,百姓们嘴上说着“这等话怎能轻信”,内心深处却是火热无比地盼着“挖吧挖吧快挖给我们看看啊”。
夏晗看向了李吉。
这个时候,只需要李吉一句话,便不会再有任何争议。
129 狠人
察觉到夏晗的视线,李吉便也不负期望地开了口。
“这托梦之说,倒也稀奇。”
李吉看一眼跪在堂中的瘦弱女子,又看向夏晗,似笑非笑地道:“可这位姑娘既是开了这个口,若是不去查实一二,日后还不知要因此传出怎样怪诞的流言,对夏二公子的名声而言,也是极为不妙啊。”
夏晗眼神暗了暗。
他不知道李吉说出这样的话,究竟是当真出于为了他的名声着想,还是说对方今日前来的目的,同所有人想到的都不一样……
但不管是哪一种,对方这句话,势必都要将他推入最坏的局面。
“李公公好意,下官心领了。但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托梦之说,便如此兴师动众,必还会引起诸多议论。这般小题大做,恐怕多有不妥。”夏晗开口,语气依旧镇定。
说着,望向徐英:“徐姑娘若有其他证据,只管拿出来。若是没有,只顾这般毫无道理地胡搅蛮缠,就请恕夏某无可奉陪了。”
徐英冷笑着问道:“怎么,心虚了吗?”
能看到这畜生着急的样子,也真是难得啊。
夏晗眼神冷然地抿唇一瞬,向纪栋和李吉施礼道:“如今城中正值谣言四起之际,下官着实无意在此关头再另外滋生流言。”
纪栋听明白了。
这说的是奉天殿昨夜遭雷劈的事情啊……
李吉面上始终挂着极淡的笑意。
夏家二公子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若不是因为如今城中正是谣言四起,他也不至于亲自出宫来这儿。
况且有句话说的好,要想压制流言,最好的法子便是闹出一件更大的事情来转移世人的视线。
“夏翰林多虑了,此举只为还夏翰林一个清白而已,总归结果摆在这儿,堵不如疏嘛。”李吉笑着道。
听他坚持,夏晗心中微沉。
正欲再说些什么之时,只听李吉又拿温和的语气讲道:“咱家今日是奉圣谕而来,为的便是一个公正公道,务必不可有一丝一毫不清不楚、事后再引人多想之处。”
这便是搬出皇上来的意思了。
夏晗心中的不安渐渐被放大,面上却唯有不动声色地道的:“既如此,一切但凭李公公与纪大人做主。”
李吉笑着颔首,看向纪栋道:“那便有劳纪大人安排人手前往夏府查实了。”
一直在旁听二人对话的纪栋茫然不已。
……他怎么觉得有点儿看不懂这走势了呢?
但作为一个工具人,他此时除了点头配合显然也没别的选择。
待纪栋点了人出来之后,李吉也理了理衣袖,站起了身来,拿极随意的语气道:“左右也无事,咱家也跟去瞧瞧。”
李吉竟要亲自前去?
此人今日出宫,到底有着何种盘算?
夏晗心底再掀波澜。
他想从那大太监脸上看出些什么,但对方面上除了那一丝淡的不能再淡的笑意之外,再叫人看不出丝毫情绪。
随着李吉一行人同一群官差离开衙门,围观的人群愈发躁动起来。
真没瞧出来宫里的太监竟也喜欢看热闹!竟带头儿往夏家去了!
有些人留在衙门等消息,有些人则跟着往夏府的方向涌去。
京衙与夏府离得不近,一路随着百姓们的议论,越来越多的人知晓了此事。
“老李,怎么了这是!又出什么新鲜事了?”
一名中年男人拉住了一个眼熟的人,急切地问道。
“啧,你还没听说啊!”对方将衙门里发生的事情快速地说了一遍。
男人震惊不已,抄起一旁的孩子夹在怀中,赶忙加入了人群当中。
近来这是怎么了,热闹事一件接着一件,一个不留神,竟都险些错过了!
都怪昨夜看皇宫的方向起了火,他跟着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讨论了一宿,临到天亮才睡——听热闹也是个体力活儿啊!
……
夏府中,夏廷贞正坐在堂中,听面前的道人说着话。
道人已将昨日说过的那些话重述了一遍。
面对当朝首辅权臣,道人心中的紧张感再度拔高。
如果不是他时刻提醒着自己背后靠着的是堂堂吴家,当场崩溃昏厥那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老爷……您快拿个主意吧。”薛氏在一旁催促道。
方才家中才得了消息,说是陛下竟差了李吉前去旁听复审……此事就连老爷先前也毫不知情!
变故一个接着一个到来,这到底是怎么了?
“有劳大师作法驱逐邪祟。”
夏廷贞将手中的茶盏放下,看向道人说道。
“可……”道人迟疑了一瞬,才道:“若想驱逐此此邪气,除了由贫道作法之外,事后还需寻清因果,才能真正消除此债。”
“本官已然听懂了。”夏廷贞道:“有债还债,因果报应,理当如此——”
薛氏听的怔怔。
老爷这是何意?
那假山下是什么东西还说不好,且这所谓因果,若是有有心人插手,当真能查得清吗?
道人敛目讲道:“作法之前,还须将假山移开,使其下之物重见天日。”
“夏风。”
夏廷贞唤来了守在堂外的一名随从,平静地吩咐道:“立即召集十名护院,随这位大师前往。”
随从正色应下。
道人转身离开前堂之前,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夏廷贞,在心底暗道一声——这是遇到狠人了啊。
看着道人的背影消失,薛氏难掩不安地低声问道:“老爷眼下是何打算?”
“你以为还有别的选择吗?”夏廷贞冷声反问道。
薛氏脸色顿时一紧。
老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夏廷贞看着她,冷笑道:“邪气在此,这道人也被你留在了家中——我今早自宫中回府,必然会得知此事,奉天殿昨夜遭雷劈之事乃我亲眼所见!我此时倘若什么都不做,或行包庇遮掩之举……如此之下,你觉得夏家事后会是何等下场?”
薛氏瞳孔微缩。
“老爷是说……皇上……已经知道了?”
这怎么可能?!
她就是怕此事泄露出去,才将那道士扣留在了府中……消息究竟是如何走漏的?!
130 顶好的演技
夏廷贞一颗心沉极。
这件事情皇上显然是在雷劈奉天殿之前便已经知晓。
如此之下,便只有两个解释了。
哪怕他根本想不通奉天殿遭雷击之事要如何才能预知,但这一切从始至终显然都有人在背后谋划着……
或者是皇上使人监视了他府中上下。
而更大的可能则是,这两者皆存在。
想到这些,夏廷贞眼神愈冷。
而此时,一名仆从快步行进了堂中。
“老爷,夫人。”
尚且不知太多内情的仆人平静地道:“宫里的李公公带着一群京衙的官差到了。”
作为夏家的仆从,因有足够的底气,让他们在遇到事情之时向来要比寻常人家的下人来得要镇定许多。
薛氏的脸色却顿时又白了几分。
李吉亲自来了?!
李吉前来,意味着的便是皇上亲临!
“老爷……那道士才刚过去,要不是快些使人拦下……”事关自己最在乎的次子,薛氏几乎已经要急得没了主意。
“拦下?”
夏廷贞在心中冷笑连连。
有什么可拦的?
既然使了那道人去挖,便是挖给李吉看的。
再者说,能拦得住吗?
与其让李吉来开这个口,倒不如自己识趣些,多留些余地!
薛氏一颗心几乎要不得安宁,煎熬无比之际,李吉一行人很快到了堂中。
李吉同夏廷贞施礼后,简单将来意说明后,又笑着说道:“不过只是依照规矩,走一走过场罢了,图得便是叫夏大人和夏公子日后得一个心安清静……”
薛氏却几乎要笑不出来。
夏廷贞未接这话,只神色沉肃地道:“实话不瞒李公公,我亦是今日回府之后,方知府上昨日来了一位道人。那道人在晗儿院中看罢,直言道其内邪气冲天,恐有邪物作祟——”
“啊呀!”
李吉听得惊呼出声,掩口道:“……竟有此等事?”
一旁跟着的内监死死地低着头。
义父可真是顶好的演技,怪不得今日说要带着他出来历练学习。
“不止如此。”
夏廷贞的脸色越发凝重:“那道人昨日还曾说过,此邪祟不除,日后必生大乱……而这先兆,恐怕就会出在奉天殿。”
既已经迈出了这一步,便断没有再言辞避重就轻的道理。
反正那道人的话,只怕早已一字不差地传入了皇上耳中。
李吉却已经吓得脸色发白,就连尖哑的声音都透着颤意:“照此说来,竟……竟有道人提早卜算出了昨夜奉天殿之事?!”
夏廷贞颔首,看了一眼身侧的薛氏,拧眉道:“只怪内人不知轻重,未有全信,也就不曾将此事真正放在心上,又恰逢我昨夜留于宫中未有归家,这才未能及时将此事禀告陛下。”
“可……这这这……”
李吉似乎一时又急又怕,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好在眼下并非没有挽救的机会。”夏廷贞道:“那名道人说了,只要及时将那邪气驱逐,便不会再生祸患。”
李吉眼睛一亮,赶忙道:“如此大事,夏首辅可得抓紧了才好啊!”
“这是自然。”
夏廷贞正色道:“此事本官不知便罢,既是已经知晓,自是要尽力而为,断不会有丝毫懈怠。本官已经请了那位大师前往藏匿邪气之处,先看清那邪气的源头究竟是为何物——”
说着,微微一顿后,面色越发冷然:“京衙那边的事情,本官已有耳闻,倘若此事果真与我那次子有关,我定不会包庇分毫。”
李吉微微叹了口气。
“夏首辅待大庆、待陛下,一片赤诚,便是老奴也是看在眼中的……”
夏廷贞未语。
片刻后,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既如此,便请李公公随本官前去园中一观。”
李吉点头道“好”,二人在前,带着一行人往夏晗的居院而去。
在道人的示意下,夏家的几名护院刚开始准备动手。
但因其上坐有假山,少不得要设法搬挪,此事耗时耗力,非是片刻之功,是以夏廷贞先带着李吉去了一旁的书房中坐着。
而对面卧房之中,时不时发出吕氏闹出的动静。
起先是哭声叫声,而后便是瓷器被打碎的声响。
坐在卧房外堂中的薛氏的脸色愈发难看。
都这个时候了……这贱人还在添乱!
偏偏她有着身孕在,乳母又不敢下重手!
若晗儿当真出了事,她可不会再管对方腹中的孩子究竟是男是女……恐怕那肚子里装着的根本就是个灾星祸害!
思及此,薛氏眼神冷极,拿示意的目光看向身侧的大丫鬟。
大丫鬟会意地行进卧房。
不多时,果然再听不到内间有丝毫动静传出。
……
雪声茶楼前,蓝衣少年翻身下马。
柜台后的掌柜莫先生见得人进了堂内,连忙迎了上去。
没法子,小店嘛,前堂里的伙计就这么一个,打发出去听了热闹,可不就得掌柜的亲自招待了么。
“许姑娘已经到了一个时辰了。”
莫先生低声说道。
吴恙有些意外。
许姑娘来得这么早?
他今日并未同许姑娘约定时辰。
但原本他也是要早些过来的,只是临时有些事情给耽搁住了。
想着让人等了这么久,少年脚下加快了步伐。
莫先生跟在他身后上楼,没一会儿就被甩远了。
看着少年迈着双长腿,一步跨过三阶楼梯,且还轻轻松松地,莫先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默默在心底惆怅地叹了口气。
干脆也就不跟了。
反正他估摸着公子也不需要他来招待,他还是别上去碍眼了。
这般想着,莫先生折身下了楼,继续盘账去了。
“叫许姑娘久等了。”
楼上,吴恙在许姑娘对面的位置上落座,一边歉然地道。
“横竖都是等消息罢了。”许明意笑着道:“在此处等着,消息还能更快些。”
吴恙点头道:“夏家那边,至多再需一个时辰便能有消息了。”
如果没有什么变故,夏晗今日是逃不掉了。
到那时,许姑娘的心情应该会很不错吧?
这般想着,少年微微动了动嘴角。
131 活着很好
“对了,今日我将猫带来了。”
许明意从身旁空着的那张椅子上将一只精巧的竹篮提起,轻轻地放到桌上,推向吴恙的方向,道:“瞧瞧看合不合眼缘。”
吴恙将视线投去。
竹篮中垫着厚厚的藕粉色细绸布,其内一只通体雪白,脖间系着只赤金铃铛的小猫窝在里面正睡着觉。
大约是被动静惊醒,毛茸茸地小东西睁开眼睛一刻,看了看四下,奶声奶气地“喵呜——”了一声,旋即又将脑袋埋下,呼噜噜地睡起来。
“……倒是跟天目有些相似之处。”吴恙中肯地评价道。
许明意认同点头。
“懒是懒了些,也是个能吃能睡的。正因此,脾气也是它那同一窝的兄弟姐妹里头最好的。”
她寻思着,到底世子夫人也没正正经经地养过一直属于的猫,撸了就跑的野生主人和正经主人终归还是不同的。
没有经验,若遇到个性子太野的,被抓伤了就不好了。
“而且我认真挑过了,数它长得最是好看。”许明意拿手指轻轻戳了戳猫脸,感慨道:“待再大些,这等少见的美貌,应当也得是颠倒众猫的存在了。”
吴恙听得眼里有了笑意。
视线却不自觉地移到了逗猫少女的脸庞上。
女孩子半垂着眼睛,浓密的眼睫铺下细细阴影,腮边两道酒窝若隐若现。
看着这样一张脸,少年脑子里蹦出一道声音来——论起好看,他还是觉得许姑娘最好看。无论是跟人比,还是跟猫儿比。
许明意将给猫儿顺毛的手收回,继而将手边的一只匣子打开了来。
吴恙下意识地看过去。
“这些都是拿来给它解闷的——”许明意翻出几只小线团,又取出一只细长的青竹棒,其上一端拿锦缎坠着几根羽毛。
吴恙看了一眼,觉得有些不对。
那几根羽毛他看着怎么好像有些眼熟?
不及他问,许明意便轻咳一声,解释道:“这是天目掉的毛……我随手拿来用了。”
扔了也是浪费。
且反正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就当是天目这个做哥哥的给的见面礼好了。
吴恙闻言便又多看了一眼。
本来就秃,还总掉毛。
掉的毛还要沦为取悦家中新宠的工具。
不得不说,这略有些悲惨的遭遇,还真挺叫人觉得解气的。
这些时日大鸟虽然大半时间都会选择乖乖留在家中,但别以为他看不出来,此鸟的意图不过是为了一碗水端平,以便满足它一只鸟吃两家饭的意图而已。
“这是拿来吃的,它如今还小,可以拿煮开过的水泡软了来喂。”许明意指了指匣子里的一只纸袋,道:“此乃长公主府特意着人配的喂猫方子所制,天热不便存放过久,我便未拿太多。但方子是一并讨来了的,都在匣子里,回头使人按着来做就是。”
这猫是同皎皎要来的。
她家皎皎养猫的用心程度,比养面首还要更胜一筹。
吴恙听得有些错愕。
养个猫,竟这般复杂的吗?
再看向那只满满当当的匣子,他不免道:“没想到许姑娘还这般有耐心。”
她答应帮忙,他已是真心感谢。而本可以一只猫送到他眼前了事的人,又如此细致地准备了这些东西。
换作从前,他可又得多想了。
许明意看了他一眼。
听这话,在他眼里,她竟就是个极没耐心的人?
咳,看得确实还挺准就是了。
“我自己自是没耐心养这些的。但既是要将它送出去,理应还是要上心些。”
不做便不做,做了自然就要负责到底。
听她这般讲,吴恙心生欣赏之意。
“此事就多谢许姑娘了。”
只是——
“许姑娘方才的意思是说,这猫是长公主府上的?”
“嗯,我先前提起的那两只狮猫,便是玉风郡主所养。”
“许姑娘同玉风郡主走得很近?”吴恙问。
这位玉风郡主的名声可是颇为响亮。
除了性格不易相处之外,女承母业养面首也是人尽皆知之事。
许明意点头,如实道:“我与玉风郡主自幼投缘。”
——投缘?
得了这个答案,吴恙莫名有些不安。
吃了两口茶,到底还是没忍住问道:“许姑娘对女子养面首之事如何看待?”
问出这句话,他是有些不适的。
他历来不是背后论人长短之人。
真要说的话,在他看来,许多男子三妻四妾还不够,另还要逛妓馆养外室,从公平的角度来看待,女子不嫁人养面首也不是不可以。
但在这等世道之下,确也不是什么值得提倡的事情就是了。
总而言之,他看待这件事情的态度,一言可概——与他无关,他也无感。
至于为何此时要问许明意,实则他也有些说不清。
“只要不是强抢来的,未曾妨碍到他人,你情我愿,也没什么不可以的。”许明意拿闲聊的语气道:“当然,还得有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吴恙不动声色地握紧了茶盏。
“第一嘛,自然是得有银子。”
毕竟养面首是极费银子的。
“第二,还得是不在意旁人的看法才行。”许明意道:“满足了这两个条件,自然是怎么开心怎么活了。”
听完这些,吴恙一颗心高高提起。
完了。
这两个条件许姑娘似乎都满足的十分彻底。
“许姑娘——”少年斟酌再三,还是开了口。
“嗯?”许明意看向他。
“其实,这世间能使人开心的事情有很多。”少年认真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规劝之意。
许明意没忍住笑了。
吴恙是担心她也学着皎皎养面首啊!
“我连一只猫儿都懒得养,哪里有闲心去养一群大活人。”女孩子毫不避讳地直接回答道。
她可是听皎皎说了,那些男子也是会争宠吃醋的,作闹起来不可谓不要命。
吴恙微微松了口气。
他突然觉得许姑娘的没耐心也是一个极大的优点。
“况且,活着原本就叫人很开心了。”女孩子眼中俱是满足的笑意。
能与家人重新团聚,能做想做的事情,能坐在这里偷得半日闲吃茶谈天,能听软绵绵的小猫咪喵喵叫,面前还坐着这么好看的一个吴世孙——
活着确实很好啊!
许明意在心中感慨着。
132 一赌
吴恙却微微变了脸色,不自在地吃了口茶。
他总觉得方才许姑娘欣赏他样貌的目光太过直白不遮掩……
毕竟他见多了这样的视线。
也就是他今日心情好了。
换作往日被人这般盯着看,他断不可能再这般好脾气地坐在这里。
见少年神色微绷,许明意立即反省了一下自己方才的举动。
虽说人人皆爱欣赏美人,但如吴世孙这等性情者,还是注定只能远观的。稍有不慎,怕是就得惹得他炸毛,亦或是又要胡思乱想一番。
就在这时,本该守在茶楼外马车旁的朱秀上了二楼。
“姑娘,阿葵方才送过来的,说是占家公子给姑娘的信。”
朱秀将一封信笺递去。
什么占家公子?
吴恙微一皱眉。
送信就送信,还送到他的茶楼里来了,莫非这位占家公子对许明意来说十分紧要?
以至于连她的丫鬟见到此人的信,都要急着送到她跟前来?
而有时许姑娘回他的信回的极慢,如此想来,他是没这个待遇的了……
许明意立即将信拆开了来看。
她将信纸展开时,吴恙‘不经意’地看了一眼。
这么一扫,就扫到了“昭昭”二字。
对方姓占,显然是外男。
怎可在称呼上这般没有规矩?
吴恙由此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占公子没了丝毫好印象。
许明意很快将信看完。
信上所言不多,也确是占云竹的笔迹无误。
其上大致所书——此前之事,是家父之过,吾未能及时察觉。而今日之局,竟皆为昭昭谋划,实乃令吾意外至极。至此,家中恩怨,可就此勾销。此后,惟愿昭昭珍重己身。
许明意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果然还是如上一世那般,事情败露之后,很是顺手地将一切过错都推向自己父亲的头上,而他永远都是“未能察觉”的那一个。
一笔勾销?
镇国公府同占潜的账,大致可以相抵了。
但他占云竹的,事后少不得还需要另算一算。
“让人继续好好盯着他。”许明意将信压在手下,向朱秀吩咐道。
听对方信中之意,竟有几分辞别的意味。
想走固然可以。
但得把头留下。
这几日夏晗之事尚无结果,为防节外生枝,加之她心存了一份占云竹兴许还能帮得上忙的心思在,是以一直只是暗下让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朱秀应下后,立即退了下去。
吴恙神态微松。
他不是没有判断力的人。
单由许姑娘的神态便可看得出,这占家公子确是十分重要。
重要到需要叫人时刻盯着。
咳,这样的优待,他不要也罢。
……
日头渐渐偏西。
京衙外围着的百姓却不减反增。
因李吉等人迟迟未回,纪栋唯有暂时休堂,回了后院喝水歇息。
夏晗亦被请去了内堂坐着。
徐英却不肯离开公堂,站在那里,拿单薄却笔挺的背影面对着身后围观的人群,和那些依旧满怀恶意的指指点点。
而此时,这些议论声忽然得以转移——
众人的注意力被一名突然出现的年轻人吸引了去。
“大人,前衙来了个人,说是关于夏家公子的案子,有重要的证据要呈上!”一名衙役快步进了后院,同纪栋禀道。
重要的证据?
行吧,这是又来戏了。
纪栋思量一刻,搁下了手中啃了一半的烧饼,拿过布巾将嘴擦干净,理了理官袍,便往前堂而去。
但结果却同他所想截然不同。
本以为又是夏家替夏晗脱罪的手段,他只要昧着良心陪着演一演便好,可谁知来的却是一位他还算眼熟的年轻人。
占潜之子。
也是许昀早年收下的徒弟,京城颇有几分名气的才子——
“罪人占潜之子占云竹,有物证要呈于纪大人。”
一身素白衣袍的年轻男子跪在堂内,微有些苍白和疲态的脸上此时透出坚定之色:“徐姑娘一案,占某也是在见到这封信之后,才知家父确有参与,帮凶之实无可推诿。但家父受夏家二公子去信威胁,顶下所有罪责确也是实情!”
说着,将头重重叩下,凝声再道:“家父犯下的罪责,理应要承担后果,但亦不可放任真正的罪魁祸首逍遥法外!占某区区一读书人,如今又为罪人之子,自知力微言轻,却也绝不能眼睁睁看着真相被埋没,受害之人无法讨还公道——”
刚从请回堂中的夏晗闻言脸色微变。
在衙门里这近两个时辰的等待,对他来说是前所未有的漫长。
这种无形的煎熬,让他渐渐失去了平日里的冷静与耐心。
此时看着突然出现,慷慨直言指证于他的文弱青年,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冷笑出声。
他虽是向来只与占潜传递消息,与这位占家公子并无太多交集,可若说对方一无所知,他却是丝毫不信。
倒是个会做戏的。
只是对方这般直面与夏家作对,是嫌自己死得太慢么?
碍事的疯子真是越来越多了!
“什么?竟是顶罪?”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啧……若果真如此,这占家公子倒也是个有血性明是非的读书人啊……”
“占家公子可是有名的才子,原本今年是要参加秋闱的……可现在家中出了这样的事情,大好的前程一夕之间全毁了。”
“倒也真是可惜了……”
众人议论间,纪栋已命人呈上了那封书信。
信上所言,确如占家公子所言,可辨出占潜确是为人顶罪无疑——
只是……
“纪大人,本官从未写过这封信,大人亦可使人查证笔迹。”夏晗冷声道。
这话在纪栋意料之中。
也在占云竹意料之中。
单凭一封显然是由他人代笔的书信,便可指证夏晗——他尚未天真到这般地步。
但他做不到的事情,另有人可以做得到。
若是他看错了局势,也无甚要紧。
已经身在绝路,又何惧一赌。
……
金乌西沉,余晖在天地间晕染开来。
夏府之内,在假山移去之后的平地下,已被挖出了大堆的泥土。
此时,一名握着铲子,满头大汗的护院脸色忽然一变。
他有些紧张地看向一旁指挥的男人,道:“二管家,这……这下面好像有东西!”
133 棺中人
被他称作二管家的男人连忙看过去。
旁边同样在挥着铲子奋力挖着的几名护院也很快发现了不对。
“确实有硬物!”
管家不作犹豫地道:“……挖出来!”
那“硬物”非是小物件,护院们大致先试探了范围,才召来了更多的人一起挖下去。
随着一铲铲土被刨至一旁,那被埋在地下约有六尺深的东西,渐渐显露出了原本完整的轮廓。
管家神色微变,立即往书房而去。
“老爷,挖出东西来了……”
夏廷贞肃声问道:“究竟是何物?”
“看大致模样……像是一具棺木。”管家低声答道。
李吉惊诧地低呼一声后,连忙道:“……竟埋着一具棺材?那里头……可有什么东西没有?”
“还未曾开棺验看……”管家拿询问的眼神看向夏廷贞。
夏廷贞站起了身来,大步出了书房。
李吉也跟了过去。
站在深坑旁的道人施了一礼,正色道:“夏大人请看,这便是那邪祟的出处了!”
夏廷贞垂眸往坑内看去。
其中躺着的确是一具棺木……
然同寻常下葬的棺木不同,眼前这具棺木之上不仅有锁链缠绕,更画有金色符纹在——端看各处颜色变化,显然埋在此处已非一朝一夕之事。
夏廷贞眼神沉了沉。
原本他还在想,除了那徐英之事外,其余这些变故皆是有人在借徐英之案蓄意谋划安排,包括这所谓“邪气”,也纯粹是无中生有。
开挖之前,他特意命人察看了园中各处情况,并未发现任何被人动过的痕迹。
眼前这被挖出来的东西,也根本不可能是被人临时做的手脚!
当初这院子的扩建,是次子亲自在盯着的……
除了他自己,没人可以躲过所有人的视线,将这样一具棺木埋在此处!
是以,有人谋划是真,次子行此见不得光之事亦是真……
只是不知何时,被人暗中捉住了把柄,直到借此次奉天殿之事顺理成章地掀了出来而已!
“开棺吧。”
夏廷贞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语气镇定地吩咐道。
“且慢。”那道人适时开口:“这棺中怨气极重,贸然开棺极为不妥。由贫道先行作法压制一二,再着人开棺不迟。”
夏廷贞点头允了。
“就依大师所言。”
作法之物早已准备妥当,很快便有仆人搬来了香案香炉火盆等物。
看着专心作法的道士,李吉在心中暗暗点头。
一干丫鬟婆子和家丁远远看着,不敢靠近。
他们根本不曾想到,竟当真能挖得出东西来。
且还是一具棺材!
院中的几名丫鬟一想到平日里总爱往这园子里跑,此时个个都是面如土色,惊魂难定。
道人收起手中木剑,示意护院们可以动手了。
实则方才那番作法,并无太多用处。
吴世孙也不曾吩咐过要这么做。
而他之所以选择这么干,不外乎是见宫里也来了人,想着借机给自己加加戏罢了——人活在世,机会是靠自己争取来的嘛!
护院们壮着胆子进了坑中,待将那锁链砍断后,合力抬起了棺盖。
昏黄的光线洒入棺内,惊得一群群不知名的爬虫迅速地往四处爬游开来。
同时散开的,还有棺内刺鼻的气味。
看清棺内情形,一名护院没忍住惊叫了一声,几人赶忙爬了上去。
棺中是一具尸首。
面容早已无法辨认,但仍旧可以推断得出是一名女子。
除却满头珠翠之外,女尸身上穿着的,显然是一身嫁衣。
鲜红的颜色尚未完全褪去,其上金线刺绣依旧夺目,衣裙在暮光之下层层叠叠地铺展着,透着诡异的华丽。
“这……死时身上还穿着嫁衣……难怪怨气这般重啊!”
李吉似受惊般后退了几步,由几名小太监扶着,连连摇头不敢再细看。
“这棺木旁,设有锁魂阵。”道人缓缓开口道:“而锁魂之术,还须将死者魂魄囚于木偶之中。此时尸首见了光,便需尽快将那木人找到——”
夏廷贞向身侧的管家冷声吩咐道:“务必将东西搜出来。”
管家应下,立即召集了人手在院子各处搜找起来。
看着进进出出、四处翻找的下人,薛氏彻底坐不住了。
而不多时,在道人的引导之下,一名下人在书房中发现了那道暗格。
很快,暗格中的匣子便被找了出来。
“夫人……他们竟当真在二爷的书房里找到了一只木人!”
婆子奔进堂内,低声同薛氏道。
薛氏脸色大变,再顾不得平日里谨守着的规矩,疾步出了堂屋,往那园中行去。
“老爷!”
薛氏急声道:“这定是有人提早放在了晗儿的书房中,用来栽赃陷害晗儿的!老爷可一定要替晗儿查清此事啊!”
李吉还在,她断不能让晗儿就这么背上这莫名其妙的罪名!
夏廷贞最后看了一眼那匣子里木人下压着的写有徐苏姓名与生辰八字的字条。
次子的笔迹,他还不至于认错!
“将此证物交由京衙之人。”夏廷贞将匣子合上,递向身侧的管家。
“……老爷!”
薛氏几乎是失声大叫。
老爷难道这是要坐实此事吗!
她还欲再说时,夏廷贞脸色阴沉地抬起手,一巴掌重重地落在了她的左脸上。
“事到如今,你还想着包庇那孽障!若非是你纵容溺爱,他怎至于走错了路!”
薛氏被打得趔趄了两步,幸有一旁的丫鬟及时扶住才得以站稳。
“……”薛氏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什么声音,一时间只有些怔怔地看着丈夫。
做了几十年的夫妻,老爷还是第一次对她动手,更不必提是当着这么多下人和外人的面……
羞愤还是其次,此时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老爷这是下定了决心要将晗儿推出去了!
她的晗儿要怎么办?!
“既是如此,咱家就先回衙门去了。”李吉全当没瞧见,微微叹了口气说道:“相信纪大人自有公断。”
“归根结底,此事祸端,亦在于本官教养不当。”夏廷贞道:“本官随李公公一同前去衙门处置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