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 押下去
李吉自是点头。
一行人很快离开了夏府。
那具棺木亦被合上抬出,由夏府后门运往了京衙。
而即便是从后门抬出,也不曾逃过看起热闹来无孔不入无处不在的百姓们的眼睛。
官差们从夏家挖出了一具棺材!——这个消息很快在四下传开。
越来越多的百姓朝着衙门的方向围去,亦有许多官宦人家被惊动,开始打听起了此事究竟。
“大人,李公公回来了。”
大堂内,先一步抵达的衙役向纪栋禀道:“夏首辅也过来了。”
纪栋神色一正,忙站起了身来。
夏晗悄然拢紧了手指。
父亲竟亲自来了……
家中情况如何他此时一无所知,但父亲眼下来此,却怎么看怎么像是事态愈发严重的表现。
初秋时节依旧偶有些闷热。
尤其是身后堂门外被一群围观之人堵得几乎要密不透风。
夏晗此时只觉得整个人都被浸在了这前所未有的燥热与压抑之中。
额角不知何时冒出了一层薄汗,而意识到这般模样落在别人眼中定会显得心虚不安,这个认知让他越发无法保持冷静淡然。
见他的脸色隐约有了变化,徐英眼底浮现冷笑。
终于要装不下去了?
她还以为这个畜生当真永远都不会在人前失态——
这是眼见自己要失去一切,开始慌了吧?
他自幼拥有的那些优越,早已刻在了他的骨子里。或许在他眼中,这些优越同他早已一体,他永远都不可能会失去那些东西,故而在谨慎温润的外表之下,才会有着一颗肆无忌惮的恶胆!
此时眼看这些东西即将不保,那种永远不会失去的错觉被打破,自然是要忍不住感到恐惧了。
给别人带来痛苦与恐惧的恶鬼,是该好好地尝一尝被恐惧包围的滋味!
夏廷贞的出现,让气氛变得愈发紧绷起来。
“启禀大人,属下等人在夏首辅的配合之下,在夏翰林居院中一处园子里,挖出了一具女尸。”为首的捕快顿了顿,看了一眼徐英,道:“且女尸所在的位置,与徐姑娘所言之处恰巧吻合。”
徐英闻言,眼中登时溢满了泪水。
……真的是苏苏!
她终于找到她的妹妹了。
人群中几乎霎时间轰动了起来。
“这托梦竟这般灵验!”
“哎,想来是亲姐妹间血脉相连,心有灵犀……”
“照此说来,这徐姑娘所言,岂不都是实情了?你们先前非说人家是疯子——”
“嘁,你不是也说了么!那时谁又知道会有这等反转呢……”
“往后看热闹归看热闹,可不能轻易下结论了……”
听着这些对话,茶楼伙计摇了摇头。
说的倒还真像那么回事,可下次再遇到同样的事情,头脑一热,不还是被别人三言两语牵着脑子走?
所以说嘛,人活着能动脑子就多动动脑子,实在没脑子可动,那就管好自己的嘴。能守好这两条原则,准保不会出大错儿。
堂中,官差已将那只盛放着木偶的匣子交到了纪栋手中。
看着其内字条,纪栋向徐英再次印证道:“令妹姓名可是唤作徐苏?”
“回大人,正是。”徐英将泪水尽数忍回。
夏廷贞立于堂中,面色凝重地开口道:“我这逆子犯下不可饶恕之过错,还望纪大人能够秉公处置——”
纪栋听得呼吸一滞。
合着夏首辅今日竟是大义灭亲来了?!
夏晗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向身侧的父亲。
“父亲,儿子从未做过这些事情……!”他几乎是称得上焦急地辩解道。
父亲怎能当众定下他的罪责?
即便父亲可以狠下心来不在意他的死活,却又怎会全然不顾忌夏家的荣辱?!
夏廷贞拿冷厉的目光扫向他。
“我夏家没有你这等败坏家风,不知礼义廉耻,心肠歹毒不堪的孽障!”
他曾以为,这个儿子自幼便循规蹈矩,知分寸,极懂约束己行,如此之下,倘若他再加以过度的管束,断养不出一个能担大任的继承人。
而今看来,竟是他从一开始便看错了!
听着这些斥骂之言,夏晗如坠冰窟。
“父亲……”
他声音低低,眼神毫无温度地唤道。
“你若当真还认我是你的父亲,便休要再逃避罪责,于人前做毫无意义的狡辩。既是做了错事,便理应要承担后果——”夏廷贞眼睛微红,语气依旧毫无转圜的余地。
夏晗看着他,袖中的手指颤抖着。
他被抛弃了。
可他想不通!
他是父亲最看重的儿子,母亲也历来以他为傲,他可是夏家日后的掌权人!
父亲究竟为何会做出如此选择?!
夏晗拼命地想要想出其中缘故来,可此时此刻,他已经全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更无法让自己冷静下来分毫。
他嘲讽地笑了几声,面色变幻不定地道:“我没有做过,我怎会做出这等不顾前程之事!”
那个人,根本不该是人前的他!
不该出现在人前,更不该影响到他的一切!
这全都不对……!
见他神态近乎失控,夏廷贞失望地看了他最后一眼。
而后,向纪栋道:“铁证如山之下,由不得这逆子狡辩不认。纪大人只管依照规矩办案便是。”
纪栋微一点头。
内心却在给自己壮着胆——夏首辅,这可是您说的啊!下官只是照办而已!
依照规矩,犯人当堂不肯认罪,在证据充足的情况下,理应先带下去关押审讯。
而待一切证据线索整理完备之后,即便对方仍旧不肯认,罪名照样是跑不掉了。
让他先大致算算……
凌辱、囚禁、杀害、邪术、胁迫他人顶罪……
总而言之,一个凌迟之刑是稳了。
“先将人押下去!”
夏晗很快被带了下去,即将要被押往大牢。
人刚被官差带出公堂,便是铺天盖地的唾骂声。
听着这些骂声,夏晗的脸色一再变幻着。
这些比蝼蚁还不如的东西……何来的资格居高临下地指责他?!
他拿阴寒的目光一寸寸地在人群中扫过。
如此扫视之下,他的视线对上了人群当中一双清冷而锐利的眸子。
135 真好看
那似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一般冷冽的眼神,让夏晗倏地心神一凝。
这瞬间,几乎是心中的直觉告诉他,此人与他此次的遭遇必然有关连!
到底是谁在背后要置他于死地?!
此念头刚起,正欲再细看时,然而天色昏暗,人群涌动间,一时已是再找不到那双眼睛的主人所在。
夏晗却不甘心就此错失,蓦地顿下脚步,转回头往左后方的方向望去。
见他似察觉到了什么,许明意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有这份洞察力,干点什么不好,非要行恶事自寻死路。
她正要转身之际,忽听得身侧的少年轻咳了一声。
许明意转头看去。
因人群拥挤,少年同她站得颇近,却也仍尽力地保持着守礼的距离,又不着痕迹地替她挡去了人流之间的推搡靠近。
此时,那高出她足足一头的少年,朝着她伸出了一只手。
许明意下意识地看向那只手。
少年修长好看的手掌在她身侧摊开了来——
许明意不禁一愣。
……鸡蛋?
瞬间的怔然之后,女孩子极快地接过那枚鸡蛋,略略后退了两步,看准目标,抬起手毫不犹豫地掷了出去。
夏晗无视着官差的催促,仍站在原处不肯往前走。
他刚要往更远处看去之时,忽觉有一道浅色的不明物朝着自己的方向飞来。
那东西极快地在他的瞳孔中放大接近。
几乎是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那来势汹汹的东西便稳稳地砸在了他眼窝处。
“啊!”
左眼处巨大的疼痛感袭来,让向来在人前风度卓然的夏翰林惊叫出声。
随之而来的感受便是不知名的黏液糊住了眼睛,又迅速地顺着他的脸滑下。
夏晗勉强拿另一只完好的眼睛看向身前衣襟上的淡黄液体,在明白了自己经历了什么之后,气得嘴唇都在发抖。
这些刁民……竟敢拿鸡蛋砸他!
而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叫好声。
“好!”
“砸得好!”
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羞愤感袭来,叫夏晗的神情顷刻间变得狰狞。
“放开本官!”
他挣扎着想要挣脱官差的禁锢。
两名制住他双臂的官差面色冷然不为所动,依旧押着人往前走。
紧接着,又有许多不明的菜叶和鸡蛋从各处飞了过来。
只是这次的鸡蛋可就没有许明意扔过去的那枚那么友好了——砸在人身上,臭烘烘的无法入鼻。
押送夏晗的官差们嫌弃地掩鼻。
但嫌弃归嫌弃,出声制止归出声制止,脚下依旧没有加快步伐的意思。
没办法,他们也是要为百姓们做事的嘛。
大人说过,在不妨碍公事的前提下,该出气的时候让百姓们出出气,也是安稳民心、提高百姓生活幸福度的要素之一。
看着夏晗如过街老鼠一般狼狈不堪,许明意心情极好,连日来紧绷着的心绪也随着周围百姓们的欢呼而放松了下来。
而好心情往往是需要与人分享的。
她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吴恙。
略显昏暗的光线下,锦衣少年负手而立,身姿如挺拔的竹,英气的眉眼间,此时似也有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许明意看得怔然一瞬,在心底真心实意地喟叹一声——真好看。
吴世孙笑起来可真好看啊。
只是甚少能够瞧见,真是可惜。
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吴恙微微转头看向她。
四下人声鼎沸,二人四目相对。
“……许姑娘在看什么?”少年微垂着眼睛,眼底有着一丝习惯性的防备。
先前他误认为许姑娘对他一见倾心,事实证明是他想岔了。
可这世间情意的诞生,除了一见倾心之外,似乎还有日久生情一说?
想到这种可能,少年一颗心怦怦直跳,负在身后的双手也莫名握紧。
他甚至觉得自己心跳的声音要盖过四周的嘈杂人声。
视线中,女孩子精致秾丽的眉眼舒展着,朝他笑的极坦然。
眼神中则夹杂着一丝好奇之色:“我就是突然想到,吴公子哪里来的鸡蛋?”
她方才自然是在看吴世孙的,但这话也不能明说不是?
不然怕是要将这位给生生吓跑的。
见她眼神澄澈平静,吴恙心中的紧绷感消失。
但却似乎并没有松口气的感觉。
女孩子还在等着他回答,少年不动声色地压下内心的波动,看一眼身后侧,道:“是寿明带来的。”
茶楼伙计闻言从吴恙身后探出头来,向着许明意笑着弓腰行礼。
看热闹嘛,随身带几个鸡蛋是必不可少的。
即便自己不砸,见风涨价卖给那等看起热闹来气性大的人也是可行的。
遇到投缘的,白送给对方,也是个极好的交友方式——毕竟他们雪声茶楼里的人,最喜欢交的便是爱看热闹的朋友。
再不行,看热闹看饿了,腾不出空闲去吃东西,敲碎了拿来喝了充饥也很方便。
总而言之,小小鸡蛋,可是有着大大用处。
许明意不禁赞赏地看了他一眼。
吴世孙身边的人,个个都很有想法。
得见自家姑娘的眼神,阿葵也看向茶楼伙计——不就是鸡蛋吗,既然姑娘喜欢,那她以后也随身备上几个好了。
别家主子有的,她家姑娘也一定要有呢。
小丫头不服输地想着。
公堂内,纪栋同夏延吉说了几句客套的安慰之言。
“纪大人不必费心安慰,是夏某教子无方。”夏廷贞的面色已看不出太多情绪。
听着这话,纪栋强忍住点头的冲动,只微微叹了口气。
其实他觉得夏首辅这句话该对徐姑娘说才是。
但心中也清楚,如夏首辅这般地位的大臣,有些戏根本是不屑做的。
在他们这些人的眼里,恐怕根本不会对受害之人抱有哪怕一丝真正的愧疚之心,他们之所以在人前认错,不是因为知道错了,更不是因为所谓良知——
而是利益使然,不得不认。
这样的案子,他办得太多了。
能如今日这般结果,已称得上是难得一见的公正和解气了。
该付出代价的人,很快就要为此付出代价,至于他们内心肯不肯悔改,这些都是虚的——让犯人偿命,才是对受害者最大的慰藉。
136 投河之人
律法之所以存在,本也不可能是为了让每个人都因此心存良知。
而是要设下一道铁笼,清楚地告诉人们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叫心怀恶念的人心存畏惧忌惮,由此将心中的恶念牢牢地关在笼子里。
至于关不住心中恶念的人,那便换这道铁笼来关他好了——京衙大牢欢迎您。
这便是律法的意义。
“时辰不早了,咱家要回宫复命去了。”一旁的李吉开了口。
纪栋赶忙施礼相送。
夏廷贞肃容道:“本官随李公公一同入宫,向皇上请罪。”
李吉细声慢语地道:“此事夏大人也是才刚知晓而已,又这般顾全大局,想必皇上也断不会怪罪夏大人的……”
二人说话间,往堂外走去。
夏廷贞经过占云竹身侧时,拿余光扫向了对方。
他路上已经听说过了,占潜之子出面指证了其父顶罪之实。
这样一个后患,他的这个次子竟然都不知要提早铲除……如此自大,也难怪会被人暗中捉住把柄了。
察觉到两道目光先后落在自己身上,占云竹的神情不见丝毫波动。
看来他今日是真的赌赢了。
他既站在这里,便知此举必会惹来杀身之祸。
但即便他什么都不做,想杀他的人,也同样不会少。
夏家人……
甚至是此次叫他大感意外的昭昭。
思及此,占云竹眼底现出一丝似有若无的苦笑。
对她,他自是有些恨的,但更多的却是更为复杂的不甘心。
他真的不甘心就这么失去这一切,包括与昭昭自幼累积的深厚情意。
“占公子先回去吧。”纪栋看着他道:“今日占公子送来的证物,本官会命人查实审问,后续进展,亦会着人告知占公子的。”
这个年轻人,倒是真可惜了。
“有劳纪大人了。”
占云竹深深施了一礼后,缓缓退了出去。
纪栋再次惋惜地看了年轻人一眼后,最后看向仍在堂中候着的徐英。
“令妹的遗体就在后院,徐姑娘若想去看,便去看一看吧……”
纪栋语气和缓地道:“只是如今尚需经仵作验看,待此案真正了结,方能让令妹入土为安。衙门办案规矩在此,还望徐姑娘能够体谅。”
“纪大人言重了。”
徐英跪下身去,朝着纪栋叩了一首:“此番幸有纪大人主持公道,徐英感激不尽。”
“这……”纪栋叹口气,连忙虚扶道:“此乃本官分内之事,徐姑娘快快请起吧。”
他根本也没出多少力,这一拜,自认是受之有愧的。
徐英却不这样认为。
她很清楚真正帮了自己的人是谁,但不可否认的是,纪大人确实是一位好官。
若不然,她只怕连此次复审的机会都没有。
徐英站起身来,转头看向堂外。
人群大都已经散去,只有几位百姓还留在原处议论着。
衙门外灯笼高挂起,一片朦朦胧胧的淡橘色光芒中,她并没有看到自己想见的那道少女身影。
但即便如此,对着那份热闹过后徒留冷清之感的空荡,徐英仍是忍不住湿了眼眶。
泪光模糊间,她仿佛看到了苏苏身穿宽大罗衣,怀中抱着一摞书卷,一身女夫子打扮模样,在冲她甜甜地笑着。
徐英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这一幕,泪水滚滚而落。
直到身边的官差出声催促,询问她是否要去后院,那眼前的幻影方才消失。
徐英抬手将眼泪擦去。
看来苏苏也想她了。
她这就去看看苏苏。
许明意实则并未走远,而是怕此时百姓都离去之后,自己再站在显眼处,会叫人觉得异样。
她立在衙门外不远处的一棵老柳树的阴影下,瞧见徐英在官差的陪同下去了内衙后院,才安下心来。
“这件案子,多谢吴公子多次相帮。”
许明意带着阿葵走向不远处站着的吴恙,认真同他道谢。
“许姑娘不是也替我准备了一份生辰礼,如此算是相抵了。”
许明意听得讶然。
这所谓相抵,也未免相差太多了吧?
“你若是觉得还不够,来日再请我去一趟清风楼便是了。”少年脸色一丝不苟地说道,像是在提出一个十分严肃的条件。
许明意笑着点头。
“那吴公子何时得闲了,随时叫人传信于我便是。”
到底他在京城定然也不清闲。
吴恙闻言看了她一眼。
这种事情还要他来主动传信?
难道要他给她写信说——你今日可以请我吃饭了?
那当真不会太叫人难为情吗?
他可是个要面子的人。
想到此种情形,少年不禁脸色复杂。
许姑娘请人吃饭,未免太过没有诚意。
“……”
见他神情有些不对,许明意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不妥之处,正待开口补救时,忽然听得前方有人惊声道:“那边有人投河了!”
“真的,我亲眼看到的!”
原本几乎已经要尽数散去的百姓,顿时又躁动起来。
这几日究竟是怎么了?
这热闹看起来,一个接一个,竟都不叫人歇一歇的吗!
“我今个儿可是一口饭没吃呢!”
“嗨!谁不是呢”
有人嘴上这么说着,双腿还是毫不犹豫地往出事的地方跑了过去。
许明意思量一刻,也提步跟了上去。
虽说投河自尽这种事情一般都是一时冲动,不可能特意挑什么时辰地点,但对方在此等关头、且又是衙门附近投河,多多少少显得有些蹊跷。
她想到了一个人。
见她脚步匆匆,向来不喜欢凑热闹的吴恙犹豫了一瞬之后,到底也还是跟去了。
河边已经围了不少人。
昨夜大雨才停下,夜色下的河水,较之往日的平静显得浑浊而暗潮涌动。
“让让!都让开!”
被惊动的官差很快也赶了过来。
忙活了一整日,以为终于可以歇一歇的官差们此时的心情也十分疲惫。
但公事还是要办的。
有一名水性好的官差迅速地脱去袍子皂靴,跳进河中朝着那水纹荡漾激烈之处游去。
“可有人瞧见是何人投的河?”为首的官差问道。
百姓们七嘴八舌地回答起来,反倒叫人听不清究竟。
官差听得头痛不已,点了一个眼熟的男人道:“你来说!”
抱着孩子的男人连忙开口。
137 求死,求生
“回差爷的话,那投河的是一位年轻人!小人瞧着,极像是今日在公堂之上的那位占公子!”
话罢,又不忘补道:“此乃小人亲眼所见!”
与大多数人不同,他看起热闹来讲求的向来是严谨二字,可不是那种不知真假就下断言的二道消息贩子!
官差微微一惊,正色印证道:“你确定自己看清了?”
男人立即点头。
话语中却又不乏严谨之感:“小人瞧着是有九分相似!”
若要确认究竟是不是那占家公子,回头只需去占家问一问也就能明白了。
四下已然沸腾了起来。
许明意紧紧皱着眉。
她方才听到有人投河,心中便觉不妙,依凭直觉猜测到了占云竹身上——
竟果真是他!
“这占家公子也真是个可怜人啊……”
“哎,原本是要考秋闱的,突然遭遇这等变故,换作谁只怕也承受不住!”
“可不是么,怕是见凶手得到惩治,心中也没了挂碍……”
“敢不畏夏家权势,出面指证夏家公子,这位占公子当真是个有气节的……”
“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救得上来了?”
“这河水这般急,平日里淹死个人也能轻轻松松的,更何况是现下!况且,这年轻人显然是一心求死……”有人连连摇着头,半是惋惜半是感慨。
听着这些话,许明意的眼神如暗夜下的河面一般起伏着。
难道说占云竹选在在此处投河,求的便是一份美名?
可美名对一个死人来说是没有意义的。
——至少对占云竹这等眼中只有利益得失的伪君子来说定是如此。
若说旁人为此事而投河自尽,她应也不会觉得有何异常之处。
但换作占云竹,她却是半点也不会信!
他这等人,将命看得怕是比什么都重要,费尽心思活下去还来不及,又怎可能会自行求死?
不是求死。
那便是求生了。
望着起伏不定的河面,许明意微微握紧了手指。
这时,人群中忽然有人道:“差爷,这里有一块儿玉佩!”
在河边发现玉佩的男人将东西送到官差手中。
虽说这玉佩看着还挺值钱的,换作往常定是先不动声色地踩在脚下,而后再趁所有人不注意,偷偷捡起来据为己有——但这种常规操作也是要分事情的!
死人的东西可不能随便捡!
人穷起来一般也顾不上避讳这些,但谁叫大家今日才亲眼目睹了一桩邪门的事情呢——
夏家公子之所以落网,不正是因为怨魂托梦?
官差将玉佩拿在手中看了片刻。
这条知昌河,经由西城门通往城外。
一条河养活了世世代代无数百姓,然而每当汛期时也会淹死不少人。
因河水深且支流又多,河道蜿蜒至隐蔽无人居住之处也是常态,因此大多数掉进去的人都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或是在河中便被鱼类分吃,或是冲到偏僻之处遇到了野物。
总而言之,若当场救不上来,事后便很难再找得到了。
若是果真如此,便少不得要拿这枚玉佩去占家印证投河之人的身份。
许明意看清了那枚被官差收入怀中的玉佩。
确实是占云竹的东西……
吴恙看了一眼她的表情。
许姑娘看起来很不高兴。
不是伤心,更加不是悲痛,而是纯粹的不高兴。
这时,一道中年男人的身影快步靠近了此处。
吴恙敏锐地望去。
看清来人是谁,才放下戒备。
许明意亦有察觉,略略回过头,见是朱秀,遂抬脚往一旁不远处的柳树下走去。
朱秀跟了过去。
吴恙只站在原处等着。
他向来无意过多窥探别人的私事。
虽说眼下确实难得有些好奇。
但做人的底线还是要守住的。
“投河之人当真是占云竹?”柳树下,许明意低声问道。
“回姑娘,确实是他。先前按照姑娘的吩咐,安排了人手暗中跟着他,方才他从衙门里出来,我们的人便一直不远不近地留意着。是亲眼见他投了河。”朱秀神色凝重地:“他在投河之前,没有丝毫要自尽的迹象,起初来至河边,也只是负手静静站着,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跳下去——”
投河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根本来不及让暗中盯着的人做出反应。
毕竟他们一直以来都是在防着对方逃离京城,根本想不到此人竟会以此种方式突然自尽。
“是属下们办事不力,没能将人看住,请姑娘责罚。”
许明意微一摇头。
“此事怪不得你们。”
她一开始的交待,便只是让他们盯住占云竹而已。
便连她自己,也不曾想到眼下这个结果。尤其是在夏晗的事情还未解决之前,她怎么也不可能想的到占云竹会有此举动——
眼下想来,占云竹便是拿准了这个时机。
今日从给她传信,再到他出现在衙门,直至毫无预兆地投河,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想到这些,许明意的手指愈发凉了几分。
接着问了朱秀一些其它细节,又交代了要在这条河道附近仔细察看留意之后,许明意才抬脚从树下离去。
转身抬眼之际,见那蓝衣少年还站在原处等着她,许明意便走了过去。
“可是事情不顺利?”
见她的神色虽已平复下来,吴恙却到底还是问了一句。
许是两世相识,近来又一同做了一件大事的缘故,许明意此时未有下意识地否认掩饰,而是微微叹了口气,道:“众目睽睽之下,竟叫人给逃了。”
这有些丧气的语气叫吴恙听得一怔。
他何时见许姑娘,她都是精神十足的模样,做事说话干脆利落,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当周全——
如眼下这般,还是头一回。
见女孩子耷拉着脑袋往前走,吴恙突然很想拍一拍对方的肩膀,叫她不必气馁。
但这动作太过失礼不说,似乎还有些怪异。
“我虽不知事情全貌,但此人会选在此时此处投河,显然是极工于心计。”吴恙拿客观的语气剖析道:“这世上本就无人能够真正算无遗策,许姑娘先前使人盯住他,已是十分谨慎了。”
一旁跟着的寿明悄悄看了自家世孙一眼。
虽然他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这是世孙会说的话?
138 “天真又恶毒”
怎觉得面前的世孙,同莫先生口中的那个极为不同呢?
以往他们学东西不认真时,莫先生总会拿世孙当作榜样来督促他们——
据说世孙稍大些时,在先生面前背诗时错了哪怕一个字,回头便要自行饿上自己一顿,谁劝也不好使。
输了棋,也要对着棋盘发呆半日,一再还原棋盘,不钻研个透透彻彻决不罢休。
总而言之,乃是严于律己的典范。
是以莫先生总是在同他们说——比你们出身好,比你们天资佳,还比你们长得俊的人都如此努力,你们还有什么理由偷懒?
可世孙此时劝许姑娘不必对自己太严格,却又是这般有模有样。
“这世上多的是防不胜防的变故,今次吃了亏,且长个教训,下回在此方面多留意些便是了。”吴恙从未如此有耐心地这般劝过哪个。
许明意也很受用地点头。
吴世孙这话倒是没错。
说到底,她此前多多少少有些太自信了。
自信自己掌握着先机,潜意识中总认为,只要她用心对待,一切都不会太过脱离掌控。
可正如吴恙所言——变故处处都在。
甚至一些未知的变故,往后会因为她的一举一动,而越来越多。
如今,她必须要认清且接受这个事实,从而加倍谨慎以待。
见她真正听进去了,吴恙心绪微松。
他本以为自己应是不擅长劝人的,眼下看来倒也还算有些天分。
且他当真觉得许姑娘已经活得足够聪明了。
相较之下,远的不提,就说他当初脑子进了水才会救回去养着的那只肥而不美的懒鸟,又丑又秃还不尊重主人,不还都活得好好的吗?
而此时,忽然听身侧的女孩子说道:“如果真能将他淹死便好了。”
女孩子的声音干净悦耳,语气里透着真诚的期盼。
吴恙听得默然片刻。
这样乍一听,叫人觉得“天真又恶毒”的话,也就只有经许姑娘之口说出来,才能叫让人觉得毫不矛盾了。
“十之八九是会的。”
少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认真跟着附和了一句。
许姑娘觉得该被淹死的人,想来确有他非死不可的理由。
至于此人欲借投河之举,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倒也不觉得是出于什么过人的胆魄。
说到底,不过是见死路一条,别无选择罢了。
虽然他不知道此人是怎么得罪了许姑娘,但即便没有许姑娘的针对,还有一个夏家。
故而,即便这个选择风险极大,却也好过坐以待毙。
胆魄谈不上,但脑子确实比寻常人好使些。
而此等人,多半是极危险的。
若此次若当真叫他得以活命逃脱,日后于许姑娘而言,恐怕还会是一个隐患。
思及此,吴恙决定还是要让人暗中留意着后续之事。
“凡事皆要做最坏的打算,无论如何,许姑娘还是要多加当心。”思来想去,少年又叮嘱了一句。
他也不可能一直留在京城。
哪怕许姑娘远比寻常姑娘家要警醒得多,可他莫名还是觉得不放心。
许明意下意识地点着头。
她此番也算是长了个教训,往后只能更加小心。
跟在后面的寿明频频看向前面的少年。
半点不夸张地说,公子今晚对许姑娘说的话,甚至已经远远超过公子入京后对他说过的话加在一起的总和了!
老天开眼,他家世孙这莫不是彻底开窍了?
……
时值深夜,夏廷贞方从宫中归家。
轿子在夏府门前落下,夏廷贞刚弯身从轿中而出,便见一道高大的身影快步走了过来。
“父亲!”
一名三十岁出头的男人上前行礼。
夏廷贞看了一眼。
这是他的长子,夏暄。
“儿子回来之后,才听闻二弟之事……”夏暄扶住面露疲态的父亲,语气沉痛自责地道:“也怪儿子平日里太过大意,身为长兄,却未能及时察觉到二弟的异样……若是早些发现,也不至于让他一错再错,最终走到这一步了。”
“此事错在他自己。”
夏廷贞未多说什么,将手臂从长子手中抽回,往府中行去。
夏暄很快跟了上去。
“父亲……”
他低声道:“二弟虽然做错了事,却极有可能只是一时糊涂。若我这个做兄长的,还能替他做些什么,父亲只管吩咐……”
夏廷贞闻言顿下脚步看向他。
对上那双犀利的眼睛,夏暄有些不安。
看着这个儿子,夏廷贞心中只有失望。
甚至早已不会感到失望。
但此时对方这笨拙的试探,还是叫他打从心底感到厌恶。
他夏廷贞怎会生出如此愚笨不堪的一个长子?
“他自己做错的事情,理应要承担后果,谁也不必帮他。”
不愿再看糟心的长子一眼,夏廷贞说罢这一句话,便快步离去了。
夏暄连忙朝着他的背影施了一礼。
夏廷贞回到居院时,只见薛氏坐在卧房的软榻中出神,一双眼睛少见地红肿着。
见他回来,也一反常态地未有起身相迎。
夏廷贞在心底冷笑出声。
他算是彻底想明白究竟为何会生出那样一个长子了。
见他在丫鬟的伺候下换下了官服,净面罢便躺到了床上打算歇息,一直坐在那里未语的薛氏冷冷笑了一声,拿沙哑的声音嘲讽地道:“老爷还真是好狠的心啊。”
夏廷贞闭上眼睛,语气里透出冷意:“你若也觉得自己做不好夏家的主母,我亦不会勉强于你。”
薛氏听得身形微僵。
这是在威胁她?
觉得她在无理取闹,不知顾全大局?
薛氏顿时再次红了眼眶。
她不是不知道他也有为难之处!
可却如何也见不得他这副不痛不痒,仿佛根本不会因为晗儿的事情而有半分心痛的冷血模样!
那可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啊!
以往她只知他待外人冷漠,今日才知他对自家人下起手来,竟也是这般毫不留情,没有半分犹豫……!
甚至直到此时,面对几十年的夫妻情义,对她这个发妻不仅没有半句宽慰,反而是一句冷冰冰的威胁——
这一刻,薛氏说不清是愤怒多些还是心寒多些。
139 借一步说话
她嘴唇翕动了片刻之后,见床上的男人闭上了眼睛,到底没有再多说半个字。
如此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床内传出均匀的呼吸声,可见丈夫已经睡熟了。
薛氏绝望地扯了扯干涸发白的嘴角,动作迟缓地站起了身来,走向外堂。
到了她这般年纪,突然就要失去疼爱看重了二十几年的儿子,且是以这种称得上耻辱的方式,对她而言说是生命中最为沉痛的打击也不为过。
但更可悲的是,她的丈夫似乎并不能够感同身受。
薛氏眼神有些涣散地在外堂坐下,直到一名婆子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抬起眼睛看向自己的乳母。
这一整日,乳母都在晗儿的院子里照看着那个不省心的吕氏。
“夫人……”
婆子压低着声音道:“夫人放心,人折腾得累了,眼下已经睡下了。”
白日里吕氏一直发疯,因顾忌宫里的人在,她们只能暂时将人绑住手脚,又堵住了嘴。
待到晚间,见人终于肯安静下来,她便使人给吕氏松开了。
可谁知前脚才刚将人松开,吕氏后脚便横冲直撞地跑了出去。
她们好不容易才又把人抓了回来,吕氏又是一阵哭闹……当真是折腾极了。
听婆子大致说完这些经过,薛氏的眼神中俱是冷意。
这贱人竟还敢闹腾!
虽也清楚次子出事和吕氏并无直接关系,但吕氏此番拖了次子后腿,病情被外人利用却是真——若不是顾念着吕氏腹中的孩子,她那日又怎会让那该死的道人进府!
如今她恨不能让这本就不如她心意的儿媳给次子偿命!
“老奴觉着,此次少奶奶所受惊吓,显然是同那园子里的东西有关……”婆子低声劝道:“不管怎么说,她怀着的可是二爷唯一的血脉……”
夫人倘若因一时冲动,以致往后连个念想都没有,来日怕是要后悔的。
听着这句话,薛氏一颗心痛得犹如刀剜。
唯一的血脉……
她的晗儿何至于就要为了那挖出来的区区一条尸骨而被逼至这般绝境?
那女子出身何等卑贱,竟也配让她的晗儿以命相抵?!
“她若是不愿再住在清和苑,便另挑一处院子让她好好养胎!”薛氏微微咬了咬牙,道:“在孩子生下来之前,务必要将人看好了!”
婆子松口气,连忙应“是”。
……
不过两日,夏晗的案子便有了定论。
依大庆律,夏晗数罪并罚之下,被判处了凌迟之刑。
行刑之日,在半月之后。
而此番之所以能如此快速地结案,除了诸多铁证之外,还因纪栋察觉到了来自宫中的某种压力。
夏晗定罪的消息很快在京中传开。
而不知是从何处兴起的一种说法,亦很快占据了众人的注意力。
“你们听说了吗?雷击奉天殿前一日,有一位道人见夏家有邪气,入了夏府察看……结果你们猜怎么着?——那道人一言便道破夏家二公子院子里有邪物!还预言这邪物作祟的结果,会应验在宫中的奉天殿!”
城中的一座茶楼内,脖子上坐着个孩子的男人,正同围在他旁边的人说着自己打听来的消息。
人群顿时哗然。
“这是高人啊!”
“如此说来,奉天殿的事情,源头岂不就是那夏晗做的孽?”
“据说那位被他害死的徐姑娘,死的极惨啊,必然是怨气冲天!”
“幸好夏首辅明大义,不曾包庇亲子,若不然凶手无法伏法,这怨气定然难平,铁定还是要出大事的啊!”
“是啊是啊……”
……
镇国公府内,许明意听着阿葵从外面带回来的消息,并不觉得有丝毫意外。
这个黑锅,夏晗从一开始便注定要替庆明帝背下了。
至于如今外面那些对夏廷贞大义灭亲的称赞,她倒也不至于为此感到气闷。
她从一开始也没有想过能将整个夏家拖下来。
即便已经从占家那里大致确认了前世镇国公府的遭遇同夏家难脱干系,但若说眼下便彻底了结了夏廷贞,总归是不现实的。
夏廷贞老谋深算,这么多年在朝中稳居第一权臣之位,自有其过人的手段在。
而这件事情,她一开始的初衷便是能将夏晗绳之以法。
如今心愿顺利达成,她已经很高兴了。
至于其他的,自要留在日后一笔笔慢慢清算。
许明意把擦拭弓箭的帕子放下,将那张弓重新挂到了墙上。
一旁的二等丫鬟阿茉没忍住多瞧了一眼。
姑娘从小练箭,是极喜欢弓箭的,这一点府里的人都清楚。
这张弓,据说是姑娘的亲生母亲留下的遗物,姑娘以往固然也要常常拿出来擦拭,但一直都是放在箱子里的,如今取了出来挂在墙上,总叫人觉得有些怪怪地……
毕竟哪个姑娘家的卧房里,会挂着一把弓啊!
察觉到小丫头的视线,阿葵拿出大丫鬟的气势瞥了过去。
小丫头立马低下头擦拭桌角。
阿葵则将那把挂着的弓箭又认真摆正了些。
不就是一把弓嘛,竟也值得这些小丫头们大惊小怪。
姑娘自己的卧房,还不能想挂什么挂什么了?
“走吧,该出门了。”许明意看了一眼滴漏,语气轻松愉悦地道。
阿葵赶忙应下,将一早备好的食盒带上。
主仆二人离了熹园,经过前院时,遇到了缓步走来的姚净。
“姚先生。”
许明意行了一礼。
似在垂着眼睛思索着什么的姚净蓦地回神,抬起头惊讶地道:“是姑娘啊。”
说话间,连忙还礼。
许明意在心底微叹了口气。
姚先生刻意制造偶遇的演技也不失为有一丝浮夸啊。
“不知姑娘是否着急出门?”姚净语气恭谨地询问道。
“急倒是不急的。”
“那……姑娘可方便随贫道借一步说话?”
许明意点头。
阿葵往后退了一步。
“……”
看着自家姑娘站在原处完全没有要动的意思,姚净眼神复杂地看了丫鬟一眼。
说一步就一步,还真是一步不多一步不少啊。
然而想想——在这个府里,姑娘说话做事,又何时需要避讳谁呢?
这么想着,姚净也就压低声音开了口。
140 求助
“实话不瞒姑娘,贫道这两日心中一直有一个疑惑。先前姑娘曾同贫道问及过关于那锁魂术的事情……后来又让贫道看了一张极详尽的宅院布局图……”
说到这里,姚净观察了一下女孩子的脸色,复才低声问道:“不知此事……是否同夏家二公子的案子有关?”
他也曾想过,此事或许不该多嘴去问,可总是忍不住琢磨此事,心中跟猫挠似的,吃饭都不香了!
但姑娘若是不肯告诉他,他也就不会再问第二回了。
毕竟也是识趣的人。
姚净屏息等待间,只见女孩子没有丝毫迟疑,面色从容地点了点头。
“是啊。”
女孩子的语气平常到就像是在说一件本应如此的事情。
姚净瞪大了眼睛。
姑娘这么痛快就承认了,真的没问题吗!
也就是说……夏家公子当真是被他家姑娘给送进了大牢?!
姑娘这么能干,将军知道吗!
哪怕是已经想到过此种结果,姚净此时心中亦是无法平静分毫。
“先生不必担心,我做这件事情之前,是征得了祖父的同意的。”许明意出言宽慰道。
姚净听得脸色复杂。
他算是彻底明白将军那句“是不是看不起我许某人的孙女”是出于怎样的底气了……
这还真是一个敢做,一个敢宠啊。
摊上这不怕事的爷孙俩,姚净一时说不好自己是怎样的心情。
“先生可还有其它想问的?”
少女语气与神色俱坦诚,大有一种知无不言的意思。
姚净试探地道:“不知奉天殿被雷劈那件事……”
许明意认真地道:“想来是老天有眼吧。”
姚净心中大松了一口气。
他就说这种事情只能是凑巧!
“姑娘……”
姚净大致平复了情绪,遂叮嘱道:“这些事情,姑娘可不能随意对旁人提起……虽说咱们镇国公府不怕事,但能免去的麻烦还是免去为妙。”
叮嘱完又不禁觉得这局面的发展有些奇怪。
不是该姑娘来吩咐他好生保守秘密不要多嘴才对吗?
为何眼下却换作他提心吊胆,生怕姑娘将此事说出去?
姚先生在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
实在是姑娘的秘密太容易被问出来了。
甚至姑娘过分随意的态度给了他一种“这根本不算是个秘密”的错觉。
见姚先生操碎了心一般的模样,许明意不禁笑了笑,道:“先生放心,我知晓轻重的。”
至于为何在姚先生面前毫不掩饰——
是出于十足的信任吗?
不,更多的是因为心知先前的事情摆在那里,不可能瞒得住,便懒得撒谎了。
姚净不知道面前女孩子这等简单图省事的想法,自行思索了片刻之后,只觉得自己经过先前那一番出色表现之后,已经被姑娘当作自己人了。
这个认知让姚先生觉得肩上的责任更重了些。
“先生若无其它事,我就先出门了。”
看一眼阿葵手中的食盒,姚净没忍住多问了一句:“请恕贫道多嘴……不知姑娘这是打算去哪家府上?”
“去长公主府。”
昨日她同皎皎约好了的。
姚净在心中松口气,抬手行礼。
或许是因为对夏家二公子的事情尚心有余悸,他此时只觉得姑娘去养着面首的长公主府上作客,实在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许明意带着阿葵出了府。
正待上马车时,忽然听得前方隐隐传来一阵争吵哭喊的声音。
许明意下意识地看去。
然镇国公府占去了大半庆云坊,她此时尚在正门外,遥遥望去,倒也瞧不见什么旁的人影。
许明意便也未有在意,提裙上了马车。
随着马车往前驶去,先前她听到的声音也变得愈发清晰。
偏她听力极佳,想装作听不到都是难事。
“你们怎能这么做!我父亲兄长才刚出事……你们就要抢走我们的宅子!凭什么!”
“凭什么?当初你祖父能够得以在此建宅,靠的可是族中上下的资助!本以为你祖父读书人出身,你父亲又年纪轻轻中了秀才,日后定够光耀族中……可谁知他竟犯下如此罪行,让合族上下跟着一起蒙羞!”
“我们只是将宅子收回来,不追究其它,又给你们留足了傍身的财物,已是念在你们孤女寡母不易的份儿上了!”
“且你那不争气的兄长投了河,你们家中没了半个男丁在,这宅子迟早也是要归于族中的!”
“莫要再胡搅蛮缠,否则休怪我们不留情面——”
一道道男人的声音传来,许明意大致听懂了前因后果。
看来是占家母女二人要被占家族人赶出庆云坊了。
人情冷暖乃是常态,占家母女是善是恶她也不知全貌,但想到世人对占云竹的评价,许明意还是想要冷笑。
父亲入狱,身为家中唯一的男丁,丢下母亲和妹妹,在没有任何交待和安排的情况下,指认罢当朝首辅之子后,只身选择了“投河”——这就是百姓们口中正直不畏权势、有气节的才子。
不得不说,世人对伪君子的包容度还真是高。
“等等!等等!”
忽有女孩子急促的声音传近。
看着闯入车前的绿衣少女,车夫赶忙勒马。
“姑娘,是占家的二姑娘。”车夫向着车厢的方向禀道。
占云娇听得此言,连忙上前拍打着车厢道:“是许姐姐对吗?我同母亲被这些族人刁难,请许姐姐帮一帮我和母亲吧!”
许明意是镇国公府唯一的嫡女,说出的话极有分量,这些族人欺软怕硬,若是许明意出面保她们母女,他们定不敢同镇国公府作对的!
占家族人看清那宽大油壁马车上的府徽,一时脸色都是微变。
占潜一家与镇国公府走得近,他们自然也是知道的——当年他们之所以倾全族之力栽培占潜的父亲这一脉,花尽心思将他们送进庆云坊,图得也就是能同坊内的贵人扯上些关系。
可眼下占潜犯了这样的事,这么多年辛苦得来的一切也就都成了泡影了。
但听说镇国公府的姑娘是个不管不顾的性子……
兴许不在乎占家之事,只想护着交好的姑娘也是有可能的?
四下静了下来,族人们思索利弊间,只听得车内传出一道少女平静的声音。
141 好友
“此乃占氏族中之事,我一个外人怕是不宜插手。若占姑娘遇到了不公之事,理应去寻官府主持公道。”
少女的语气里不含一丝情绪,却叫占云娇听得浑身发冷。
找官府?
这些族人们手中攥着一张张不知真假的陈年欠条,便是去了官府,她怕是也打不赢这官司!
况且,兄长投了河,父亲昨夜也已于牢中自尽……如今家中只她和母亲两个人,即使是通过官府,侥幸保住了这个宅子,却也必然是将族人们得罪得死死的了!
倘若结下这般仇,这些族人们往后想要使手段刁难她们母女,岂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所以她那软弱的母亲,此时只知在小佛堂里流泪,劝她莫要同这些族人再硬碰硬……!
说到底,即便闹去官府,又怎比得上许明意一句话来得有用?
既能保住她和母亲,又能让这些族人们对她们心存一份忌惮与看重,往后必也不敢明目张胆地针对她们——
想到这里,占云娇拿手拍着车窗,语气哽咽地低声求道:“许姐姐,看在你我一同长大的份儿上,求求你就说句话,帮一帮我和母亲吧……若连许姐姐也不肯帮我们的话,那我与母亲今日当真要被这些族人们给生生逼死了……”
马车内,许明意听得皱眉。
她与占云娇自幼便没什么往来,若这都能称得上是一起长大的话,那全京城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们,皆是与她一同长大的了——她顾得过来吗?
况且,谈到逼死,倒还远不至于。
这些族人怎么也不可能会蠢到拿到了宅子,还要将人逼死的地步。
但若自己执意想往死路上撞,自是谁也拦不住。
“走吧。”
许明意无意再多听对方这些看似扮着可怜,实则字字透着道德绑架的话。
见马车就这么从自己眼前无情地驶离,占云娇口中只来得及颤颤地吐出了一个“许——”字,余下的话皆唯有生生咽了回去。
她的脸色一点点褪去血色。
什么镇国公府的嫡姑娘,天不怕地不怕……
不过也是个见死不救的势利眼罢了!
嘈杂的争吵声很快被抛在了马车后。
许明意的神情从始至终没有什么变化。
对于占家母女的遭遇,她既没有看笑话的兴趣,更不会有丝毫同情。
占云娇或许不知自己的父兄暗中早已站在了镇国公府的对立面,想方设法地要为日后诬害镇国公府做准备。
所以占云娇还能这般理直气壮地向她求助。
可她知道啊。
如此之下,她即便不会去趁机为难对方,却也绝不可能会大度到出面相帮。
占云竹留下的烂摊子,怎么也轮不到她来收拾。
她们镇国公府,历来就是待人太过和善了。
偏偏有些人,是配不上这份善良的。
马车平稳地行驶着,两刻钟后,在长公主府外缓缓停稳。
许明意刚下马车,便有一名早早候在府门外的青衣婢女迎了上来。
“许姑娘可算到了,郡主一早就打发奴婢候着许姑娘了呢。”婢女笑着行礼。
许明意认出了这是好友身边的大丫鬟,似乎是叫施施。
“路上遇到了些事情,耽搁了一会儿。”
许明意随着对方边往里走,边随口解释道。
施施笑着点头。
这也就是许姑娘了。
若换作旁人叫郡主等这样久,也不必再费事将人请进府了,直接让人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才是最和气的法子。
从小到大,也就只有许姑娘能叫她家郡主这般好脾气。
——作为郡主最得力的大丫鬟,她自然也知道郡主私下与许姑娘一直偷偷交好的秘密。
“可要先去同长公主殿下请安?”许明意依照规矩询问了一句。
“郡主交待过,说是不必麻烦了。”
许明意毫不意外地点头。
毕竟按她所了解的情况看,这个时辰长公主多半还未起身。
许明意边走边打量着四下的景致。
她已是太久没有来过长公主府了。
然而此时再次瞧见这些陈设,那些早已模糊的记忆忽然又变得清晰了起来。
施施不知她想法,见她望着四下,只当她是觉得这条路不对,遂笑着解释道:“郡主此时在思清园中,奴婢直接带许姑娘过去。”
许明意没多说什么,只轻点了点头。
入得园中,除了扑鼻的花香之外,还有传入耳中的悠扬乐声,以及一群衣着或鲜丽或清雅的漂亮少年。
“你可算是来了,这酒都叫人换了好几回了!”
少女仿佛天生便叫人觉得冷清的声音里此时带着一两分嗔怪。
许明意笑着走进亭中。
宽敞的八角亭,四下轻纱作帘。亭内置一张约八尺长矮几,脚下铺着的是做工上乘的三色线毯,毯上放着几只绣着芍药花的湖蓝色软枕,凤眸上挑的少女懒懒地躺靠在那里,此时正拿手支着香腮,佯装不悦地看着她。
少女身边,还零零散散地卧了五六只品相各不相同的猫儿。
许明意脱下绣鞋,越过那些见了客人来,动也不肯动一下的猫主子们,走到少女身边坐下,端起矮几上的茶盏喝了一半,笑着道:“我自罚半杯总行了吧?”
“我看你分明是口渴了吧。”
玉风郡主将她手中的茶盏夺过来,吩咐丫鬟倒酒。
“我可不能饮太多酒。”许明意道:“晚上同明时说好了,要陪他去清风楼吃饺子呢。”
倘若自己真吃醉了酒,明时那老母亲一般的脸色又得在脸上挂一整晚了。
“不是什么烈酒,是你最喜欢的梅子酒,可是特意给你准备的。”
许明意惊喜地轻“啊——”了一声,靠在好友肩上,笑的眼睛弯成了一对月牙:“还是皎皎最体贴我。”
不止这梅子酒,就连身边伺候着的都换成了清一色的丫头,愣是一个面首都没有呢。
除了亭外抚琴吹笙的那些——
玉风郡主到底没忍住笑了一声。
初秋天气凉爽宜人,微风吹拂着纱帘,两名少女饮着果酒,吃着点心,抱着比软枕还要蓬蓬软软的猫儿,放松惬意地说说笑笑着。
二人从当下京中最时兴的衣裙首饰,聊到了近来轰动京师的案子。
142 热闹的长公主府
“这夏晗,果真是罪有应得。”玉风郡主捏着手中琉璃酒杯,目含欣赏地道:“不过那个叫徐英的,倒是个硬气的,这样的女子可不多见呢。”
许明意赞成地点头。
“许昭昭——”
玉风郡主转头看向她,忽而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了我?”
许明意听得一怔。
莫不是皎皎察觉到了夏晗之事同她有关?
正犹豫着是坦白还是扯谎之时,又听少女讲道:“这些时日总是见不到你人影,前几日好不容易出现一回,却是为了同我要猫儿,还挑了最好看的一个,说是给别人讨的生辰礼——我可打听过了,今日可正是那定南王世子夫人的寿辰呢。”
玉风郡主说着,拿一双燃烧着熊熊八卦之火的眼神盯着好友:“说,你同那吴好看,如今究竟是什么关系?”
吴好看?
许明意没忍住笑了出来。
同时也松了口气。
她就说嘛,她家皎皎现下的脑子里,除了这些猫儿之外,便只能装得下各路美男了,哪里还能有什么正经事——
“他帮了我许多,礼尚往来罢了。”
许明意也不瞒她,认认真真实话实说道:“不过,若真说关系的话,也算得上是不错的朋友了。”
“只是朋友?”
玉风郡主拿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她。
这样好看的人,都只能当朋友?
啧,这吴世孙也真是毫无自知之明,嘴上说着对她家昭昭无意这等足以打光棍到老的迷惑发言,偏又在人家眼前晃来晃去……
顶着那样一张好看的脸,只叫人干看着又不给吃——看的习惯了,往后还有哪家公子能入得了她家昭昭的眼啊!
想到这里,玉风郡主有些发愁地看着好友。
隔了一会儿,拿出谋划策的语气道:“要我说,这吴好看,八成就是个口是心非的……唔——”
许明意拿一块点心塞住了好友的嘴。
“快吃你的吧。”
一个还只会让面首们跳跳舞抚抚琴打打马吊的人,现在要给她传授经验,当真不会把她给带沟里去吗?
这时,忽然有脚步声传近。
一同传入亭中的,还有年轻男子的争吵声。
“小人参见郡主!”
“郡主可得给小人做主呀!”
有两道声音先后响起,两名少年在亭外驻足行礼,一个哭哭啼啼,另一个叉着腰气得火冒三丈。
“你们又怎么了?”玉风郡主眉头一皱。
气冲冲的那个先道:“郡主!小人可没法儿活了,这贱人平日里百般挑衅小人不说,今早又刻意拿墨汁染毁了小人的衣裳,那件衣裳,可是郡主您最喜欢小人穿的!”
“分明是他刻意使手段污蔑于我!小人跟了郡主已有整整三年,若是连郡主都信不过小人的话,那小人还不如死了算了呜呜呜……”
玉风郡主头痛地揉了揉眉心。
“我当什么大事,且下去再领些银子,另使人做一件一模一样的就是了——”
许明意看热闹不嫌事大,津津有味地吃了口酒之余,在心中叹了口气。
皎皎这处理家中纷争的态度未免也太敷衍了些,简直是同那些对后宅妾室争斗毫不上心的男人没什么两样啊。
“郡主,这哪里是一件衣裳的事情呀!”告状的那个急得跺脚,“是他自己人老珠黄,嫉妒小人,不想着保养提升自己,专将心思拿来耍手段!”
听他这么说,另一个哭得更委屈了。
玉风郡主将手中的酒杯扔了出去。
“啪!”
琉璃酒盏摔得粉碎,两名少年吓得连忙噤声。
“是眼睛瞎了,看不到我在招待客人吗?真是愈发胡闹了!”亭内传出少女冷厉的声音。
这些人眼里究竟还有没有她这个一家之主了?
简直是让她在昭昭面前颜面尽扫。
“是……”
“小人知错了。”
二人赶忙垂首认错。
“都给我退下!”玉风郡主揉着眉心不耐烦地道。
二人行礼后,可怜巴巴地离去了。
“看来真是我平日里太纵着他们了……”
听着好友的埋怨,许明意笑着道:“我觉得倒也不错,热热闹闹的。”
“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看着面前的一切,许明意忽然有些走神。
她当真觉得如今这样很好。
上一世长公主去世后,虽有庆明帝顾及这唯一的外甥女,仍准允皎皎住在京中长公主府内,但这偌大的府邸,忽然就冷清了下来。
皎皎将面首尽数遣散,一个人孤零零地,身边再不见了这样的热闹景象。
那时她刚远嫁到宁阳定南王府没多久,听到消息后,执意赶回京中,皎皎抱着她大哭了一场。
只是她彼时身上的毒还不曾得解,没一会儿就支撑不住睡去了。
后来听阿珠说,见她睡过去,皎皎哭得顿时更大声了……
想到这些过往,望着眼前的好友,许明意的心情忽然有些沉重。
“对了,久不见长公主殿下了,不知殿下近来身体可好?”她拿随意的语气试探地问道。
上一世她只知敬容长公主是因病去世,至于具体是什么病症,那时尚未习医的她也不曾想过要仔细了解。
“好着呢。”
玉风郡主道:“前阵子倒是喊着头疼,也已经让太医看过了——”
“太医怎么说的?”
“说是少吃些酒就不疼了,如今我管着她,倒也确实没再疼过了。”
许明意默了默。
还真是一个让人无从下手的答案啊。
她得尽快找个机会,让阿葵来给敬容长公主探一探脉才行。
守在一旁的阿葵身形莫名紧绷。
没别的,实在是她如今一听到姑娘关心别人的身体病情,就下意识觉得自己似乎又要面临新的挑战了。
好在敬容长公主身体足够康健……
……
天色渐渐暗下。
京衙大牢内,一名狱卒带着一位身穿灰蓝色素色褙子的女子走了进来,最终在一间单独关押着犯人的牢房前停下脚步。
“徐姑娘,此次虽是有大人特允,但还是不宜闹出什么乱子来……”狱卒低声提醒道。
这样的深仇大恨,他是真怕这徐姑娘做出过激的举动啊。
徐英微一点头;“差爷放心,我只是同他说说话而已。”
听到她的声音,牢房中一角坐着的人缓缓抬起了头来。
143 新的开始
“你来做什么?”
身穿白色囚服,头发披散在脑后的夏晗一双眼睛里满是阴森的寒意。
“当然是来看看昔日高高在上的夏家二公子,如今究竟有多狼狈啊。”
徐英嘴角噙着冷笑,道:“如今见着了,果真很解气。”
虽说此等心态似乎有些肤浅了,但却实实在在地叫她觉得舒适非常。
徐英的目光在视线昏暗的四下移动着,边缓声道:“不得不说,这个地方确实极适合你。”
夏晗的眼神愈发阴鸷可怖。
“到底是谁在背后帮你?”
他从墙角处站起了身来,手脚之上皆拖着沉重的锁链,步伐缓慢地向徐英的方向走来,一字一顿地问:“……或者说,你究竟受了何人唆使!”
眼前的局面,断不可能是区区一个徐英能够做得到的!
他反复想了很久,却根本想不出究竟是谁能有这般能力,竟叫他的父亲都选择放弃了他……
即便是宫中的授意,但这背后,必然有人在操控着这一切!
二人之间隔着铁栏,徐英清楚地看到他面上狰狞不受控制的神态,然而她非但不惧,反而觉得畅快。
“是公道。”她神色平静地道。
是公道帮她报了仇。
是公道让恶人得到惩治。
只是这份公道来之不易,是许姑娘一步一步帮她讨回来的。
但面前的这个恶鬼,永远不可能有机会知道这份真相了。
他也不配听她提到许姑娘的名字。
夏晗听得冷笑连连。
“不肯说也无妨……”
他紧紧地看着近在咫尺,却偏又无法收入掌控之中的女子,心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着。
“待我离开此处之后,想要查清此事来龙去脉再轻易不过……徐英,你不要太得意,你当真觉得自己赢了吗?你不过只是运气好些罢了!”
他此番输在太过大意,认定了没有人可以做自己的对手——
下一次他断不会再犯重复的错误!
听着他这番自欺欺人的话,徐英只觉得好笑非常。
“夏二公子可知道外面的百姓,如今都是如何议论你这位昔日的翰林郎的吗?”
夏晗闻言脸色变了又变。
“禽兽不如的杀人犯,人面兽心,伪君子,恶鬼在世——”
“住口!”
夏晗蓦地暴喝着打断了徐英的话,拿那缚着铁链的手从铁链的间隙间伸出来,试图要抓向她。
徐英不急不慢地后退了两步,看着那个疯狂到面目全非的男人,笑着道:“夏二公子这般在意他人的看法,倘若真出去了,怕是也只敢躲在人后吧?如你这等无法以真面目示人的蛆虫,这里才是你该呆的地方。”
夏晗听得双目发红,神态宛若地狱中的恶鬼。
“你真以为我出不去吗!我父亲可是当朝首辅!”
徐英眼中现出嘲讽。
竟急得连这等直白的话都说出来了?
可是,在帝王和大庆国运面前,便是贵为首辅又能如何?
而夏晗还不知道他做下的恶事,已经同奉天殿遭雷击之事紧紧地联系在了一处——
所以心中还存着一丝妄想。
她今日前来,为的就是出气,原本是打算将此事告知他,好叫他也尝一尝绝望等死的滋味。
但现在,她突然改变主意了。
还是不说了吧。
且给他留些希望,以免他绝望之下生出自尽的念头来,再白白浪费了替他准备好的凌迟之刑。
徐英最后看了眼发狂的男人,转身缓步离去。
气也出够了,再看下去就恶心了。
“徐英……你给我等着!给我等着!”
“我一定会早日送你们姐妹团聚!”
身后传来夏晗近乎癫狂的声音,徐英再未回头。
她一步步走出地牢,踏出黑暗。
正当黄昏之时,半边天铺满了绯丽的晚霞,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间都染成一盏巨大的暖橘色的灯。
望着这盏看不到边际的“灯”,徐英徐徐吐出了一口浊气。
此时虽是黄昏,然而于她而言,却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同纪栋道谢辞别后,她回了尚玉阁,与女掌柜长谈了一场。
然而待回到后院,自己住着的那间房中时,刚将门推开,就听得漆黑的房中传出一道声音。
“徐姑娘。”
这声音在不见五指的夜中显得有几分空灵。
不作防之下,徐英吓了一跳,几乎要惊叫出声。
之所以能够及时地冷静下来,是因这道声音足够熟悉——
“许姑娘?”她低声试探地问。
即便是已经适应了眼前的光线,但这屋子里她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且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难道是因为她心中一直盼着能见上许姑娘一面,以至于出现幻听了?
下一刻,再次响起的声音打消了她的设想。
“是我。”
随着这道声音落下,房内也突然变得明亮了起来。
阿珠将纱灯的灯罩罩上,把火折子收回到怀中。
看着桌边那一坐一立,皆是一身黑衣打扮的主仆,徐英略反应了一瞬之后,赶忙将门合上。
“不请自来,还请多包涵。”许明意开口道。
“许姑娘来看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徐英走过去,真心实意地道:“倒是我,到现下都不曾当面同许姑娘道一句谢,才是真正的失礼了。”
她知道,许姑娘通过这种避人耳目的方式来见她,是因为别无选择。
许明意自然也明白她的顾虑。
徐英之所以未去见她,不外乎是因为不想被夏家的人察觉到她介入到了夏晗的案子里。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徐姑娘不会翻墙。
归根结底,二人皆是出于周全着想,也都不是什么蠢人,有些话也就不必多费口舌多做解释。
“徐姑娘坐下说话吧。”见徐英只是站着,许明意笑着说道。
倒显得她才是这房间的主人一般。
徐英犹豫了一瞬,方才坐了下去。
“不知许姑娘是何时过来的?”
“也是刚到没多久。”
“那许姑娘来之前可用过晚饭了?”徐英又问,恭敬客气之余,又带着一丝关切。
许明意点头。
“在清风楼吃的虾仁儿饺。”她笑着道:“很好吃,日后徐姑娘得了空,也可以去尝一尝。”
可口的食物,是世间最美好的存在之一。虽不会开口,却能给人的身心带来慰藉。
察觉到女孩子话中的好意,徐英笑着应下来:“那我明日就去尝尝。”
二人相视一笑罢,许明意继而问道:“不知徐姑娘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144 打算
“方才同女掌柜谈了许久。”徐英笑笑道:“这尚玉阁,自然是待不下去了的。”
即便尚玉阁背后的主人同夏家暗中不对付,但那也只是暗中而已。
且尚玉阁明面上的生意还是要做的,确实没有道理再用她。
再者,想到那张字条,她本也无意再继续留在此处。
女掌柜对这一概内情并不知晓,方才说起此事,很是歉然,且还拿出了自己的私房钱,说是给她拿来防身用,她虽是感激,却自是婉拒了。
“按说本该做牛做马,留在许姑娘身边伺候,以报此大恩。”徐英直言道:“但如今这般景况,与其说是侍奉,倒不如说只会牵累了许姑娘。”
这当真不是逃避报恩的托辞。
若是允许,她现在便可以心甘情愿地跟着许姑娘回镇国公府。
“我身边可不缺伺候的人。”许明意含笑道:“再者道,夏晗之事,亦是我想去做的,谈不上什么恩情。”
遇到那样禽兽不如的东西,试问谁看到了不想上去砍两刀?
徐英还欲再说时,又听女孩子讲道:“徐姑娘若当真想报答我,那便继续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好了。我很喜欢徐姑娘的性情,徐姑娘若能活得自在随心,我看着便也开心——让我开心,便是最好的报答了。”
徐英远比一般女子坚韧清傲,这样自食其力的女子,到了这般年纪,断不会有为奴为婢的心思,若真将她收作下人,那便不是原本的徐英了。
这世间若是少了一个那样的姑娘,多可惜啊。
听着这番话,徐英怔了片刻之后,不禁红了眼眶。
而后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站起了身来,走到那张简易的梳妆桌前,取出了一只被压在最下面的小匣子。
将匣子打开后,取出了其内那块打着平安结的玉佩。
“这块儿玉,是我母亲留下的,这些年,我一直带着它。我家中祖祖辈辈,都是同玉石在打交道。有些玉,是有灵性的。”徐英认真地道:“而这一块儿,在我心里眼里,则是最有灵性的一块了——”
哪怕遭遇的苦难也不少,可她还是认为,她的运气一直都不错。
入尚玉阁,做上等的玉雕师,替苏苏报了仇。
最重要的是——遇到了许姑娘。
“我想将这块玉佩赠予许姑娘,还望许姑娘不要嫌弃。”徐英双手将玉佩捧到女孩子面前。
她实在是没什么能报答许姑娘的。
这是她眼下能想到的、唯一的方式了。
对上她一双满是诚意的眼睛,许明意到底是没有拒绝。
“既如此,我便收下了。”
见她干脆地接过玉佩,徐英面上笑意浓了许多。
接下来说起话,也愈发愉悦放松。
“我这几日也有过一些想法。”徐英坐下道:“我还是想做玉雕师,不想丢了这份手艺,只是到了这一步,想来是没人肯用我了。”
顿了片刻,她眼神坚定地道:“此外,我想继续留在京城。”
这里虽让她经历了一场噩梦,但也是她长大的地方,是她的根。
况且,她还有着别的思量。
许明意笑着点头:“我也觉得徐姑娘该留在京城。”
或许在旁人眼中,徐英留在京中,在夏家眼皮子底下,是最危险的。
实则恰恰相反。
换作其他事,夏家动动手指便可以让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子悄无声息地消失,而不会有人敢不识趣地多说什么。
可此次夏晗之事,与寻常小打小闹不同。
从民间到宫中,此中牵涉甚大,夏廷贞牺牲掉自己的亲儿子,才不至于让自己受到牵连——这样狠辣而理智的人,是不会为了一个区区徐英,再平白给自己招来流言与麻烦的。
至少在京城不会。
而若徐英离开京城,离开京中百姓的视线——
一个远远离去的人,又有谁会知道她究竟去了何处?连同生死也注定不会被人知晓。
“徐姑娘既还想做玉雕,不如干脆自己开一家店好了。”许明意建议道。
“自己开店?”徐英愣了愣。
这个她倒是还不曾想过……
许明意点头,认真地道:“就像尚玉阁这般,做珠宝首饰生意。”
女孩子说着,眼睛跟着微微亮了起来,就像是即将要自己开店一般。
毕竟珠宝首饰这种东西,再多也不嫌多,哪个女孩子幼时没幻想过能拥有一整座首饰楼呢。
当然,除此之外,她还幻想过能再有一座兵器楼——在幼时的许明意眼中,最圆满的人生应当就是如此了。
再长大些则发现,就自家的条件而言,这份圆满实在过分简单。
徐英听得也很高兴。
但更多的却是为难。
许姑娘这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像尚玉阁这样的首饰铺,她便是再努力八辈子只怕也开不起来吧。
不过,大的不行,小的还是可以想一想的,毕竟这些年她也是攒了些银子的。
许明意方才也只是随口举个例子而已。
她倒也可以替徐英来出这个银子,或是借给对方,合适的铺子固然也能使人找得到——总而言之,但凡是同银子挂钩的,都不是问题。
可关键在于,徐英若突然开起了一家同自己的能力不符的珠宝楼,实在太过扎眼,必会惹人生疑。
开一家不起眼的小铺子,省心之余,又可以时时出现在百姓们的视线中,最是安稳不过。
待说定了此事后,许明意便开口请辞了。
她今日来,原本是不放心徐英。到底也有的是大仇得报之后忽然没了挂碍,因此生出轻生念头的人。
现在她则可以安心了。
……
同一刻,京中吴家,定南王世子夫人刚使人送走了几位夫人。
奉天殿遭雷击之事刚过去没几日,她过个寿辰也不好大肆操办,本是打算关上门自家人吃顿饭便了事,可怎奈有些人为了彰显关系好,坚持非要替她庆贺。
横竖没法子赶人,只能佯装感动地接受了。
如今极不容易将人送走,徐氏带着丫鬟婆子回到院中,见书房的灯大亮着,显是丈夫又在看书,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丈夫不解风情。
儿子也没个表示。
徐氏正觉凄凉时,刚进得堂中,就听得丫鬟来禀:“夫人,世孙过来了。”
徐氏有些讶然。
都这个时辰了,她本以为这臭小子早该睡了。即便没睡,但凡争气些,也该趁着这好月色,出去会心上人了。
眼下看来她到底还是太高估这臭小子了啊。
“让人进来吧。”
145 互相嫌弃的父子
徐氏说话间,在椅中坐了下去。
不多时,吴恙行入堂中,抬手行礼。
“母亲。”
徐氏点头,笑着问:“怎这个时辰还未歇下?”
或许是在不解风情的丈夫身上经受过太多失望,徐氏连带着对儿子都没了什么期待。
是以在看到少年空空如也的双手时,徐氏内心并没有什么起伏,反而有一种“呵呵,果然如此”的麻木感。
“听说母亲送走了各府夫人,儿子方才过来。”
吴恙说话间,转头看向堂外,道:“拿进来吧。”
一名小厮应了声“是”,提着一只竹篮走进堂内。
徐氏下意识地看过去。
然而那竹篮上覆着一层青纱,一时叫人看不清里头装着的是什么东西。
而正当此时,那青纱忽然动了动,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了一下。
然后又抓了一下。
轻薄的青纱被扯下了大半,‘罪魁祸首’从篮中先探出了一只毛茸茸的粉色小肉爪。
“喵呜——”
小奶猫的叫声响起,徐氏眼睛大亮,险些就要惊叫出声。
瞧她看到了什么?
是猫啊!
紧接着,一只小猫脑袋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中,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她瞧。
再次受到暴击的徐氏在心中“啊啊”了两声,悄悄抓紧了帕子,一颗心化成了水。
好想抱怎么办?
常年养成的端庄做派使她依旧稳坐在椅中,忍痛将视线收回,漫不经心地向儿子问道:“这只猫儿,是哪里来的?”
“是儿子给母亲准备的生辰礼。”
——送她的?!
徐氏心中正当欣喜之时,听到动静从书房过来的定南王世子吴景明进得堂中,看了篮中的小猫一眼,无奈摇了摇头,对儿子讲道:“怎想到送只猫?你母亲素来不喜欢这些闹腾之物——”
徐氏面色凝滞地看向丈夫。
不说人话的丈夫跟她究竟什么仇?
察觉到母亲周身顿时暴涨的“杀气”,再看自家父亲那种“你不懂你母亲”的眼神,吴恙不禁有着一瞬的茫然。
……不懂的人究竟是谁?
想到许明意先前的话,他适时开口讲道:“儿子很快就要回宁阳了,这只猫儿乖顺懂事,只当留在母亲身边作个念想,陪母亲解一解闷。”
徐氏听得心中讶然惊喜。
有了心上人果然是不同了呀,瞧瞧这话说得多么合人心意。
心情舒畅的徐氏正待接话时,又听丈夫在前面笑着说道:“你母亲平日里琐事缠身,又得应付那些夫人太太们,成日可没个闷的时候,她又向来喜欢清静。你若真有这份孝心,待回了宁阳之后,常给我和你母亲写写信,你母亲便很高兴了。”
“……”徐氏面上的笑意几乎要维持不住。
这样没眼色的丈夫到底还能不能要了?
看着似乎自认为颇为体贴妻子的父亲,吴恙的心情有些异样的复杂。
这一刻,他甚至忍不住怀疑,若非父亲有着定南王世子的这重身份在,能不能娶得到媳妇只怕都是个问题。
“怎么说也是阿渊的心意,一只猫儿而已,丢在院子里叫丫鬟们养着就是了。”徐氏语气随意地道,面上仍旧挂着端庄的笑容。
听妻子这般说,吴景明便也点了头。
他本是怕猫儿闹腾,若夜里瞎叫,再吵得妻子睡不好觉。
既然妻子想要成全儿子的心意,那他也没有执意做恶人的道理。
大不了待儿子回宁阳之后,他再将猫送走就是了。
见丈夫总算不再执意于滋事,徐氏心中大松了一口气,含笑道:“阿渊此番有心了。”
说着,看了丈夫一眼,拿玩笑般的语气讲道:“比你父亲上心。”
一整日过去,没送什么东西就不说了,更可恨的是,这个男人甚至连一句庆贺她生辰的话都没有。
吴景明笑着对妻子讲道:“此前不是你自己亲口说的这个寿辰宴不办了的么?”
徐氏揪紧了帕子,笑了一声,点头道:“是啊……”
她是说了不办,但总不代表今日就不是她的生辰了吧!
见徐氏面上笑意似乎有些勉强,吴景明在心中暗暗纳闷。
怎么觉得妻子似乎真的有点不高兴了?
但这怎么可能呢?
妻子完全没有道理生气啊。
这么想着,吴景明又看了妻子一眼。
徐氏正垂眸吃茶,看不出脸上有丝毫不悦。
吴景明见状遂打消了心底的疑惑。
他就说不可能嘛,果然是他的错觉。
见此叫人窒息的一幕,吴恙不免多看了自家父亲片刻。
实则说起来,父亲读书处事皆很有天分,可偏偏对着家人、尤其是母亲时,脑子就没那么好使了。
难道这就是传闻中的不开窍?
察觉到儿子的眼神,吴景明微微一愣。
儿子好像是在嫌弃他不懂夫妻相处之道?
可一个年满十七还没有成亲念头的人竟然好意思嫌弃他?
父子二人四目相对一瞬,吴恙默默收回了视线。
“时辰不早了,儿子就先回去了。”
徐氏笑着点头:“早些歇着。”
吴恙应下,抬手向父母行礼罢,退了出去。
“世子也回书房看书去吧。”儿子走了,徐氏开始催促起了碍眼的丈夫。
如今她也是有猫儿的人了,谁还要对着这只会给人添堵的男人?
吴景明吃茶的动作一顿。
怎么觉得妻子好像是赶自己?
然而对上妻子那双满是柔和笑意的眼睛,吴世子很快又在心中得出了几乎每日都会重复出现的答案——这一定是他的错觉吧。
“恰好还有半页没看完。”
吴景明搁下茶盏起了身,对妻子叮嘱道:“不必等我,你且先歇下吧。”
徐氏内心求之不得地将丈夫送走了之后,赶忙拿眼神示意心腹婆子。
心腹婆子会意地提过装着猫儿的篮子,跟在神态端庄的徐氏身后进了内间,又将内间的丫鬟支了出去。
“奶娘,记得帮我看着些!”
“是,夫人放心。”
婆子守去了帘栊旁,替自家夫人把风。
徐氏迫不及待地便将那只猫儿从篮子里托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拿脸颊蹭了蹭小猫咪脑袋上的绒毛,而后满足地喟叹出声。
啊,人生圆满了。
146 玄清
“得好好给你想个名字……叫什么好呢?
徐氏爱不释手地抱着猫儿在房中走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不对啊……
除了那张天生叫人赏心悦目的脸之外,阿渊何时竟这般懂得讨人欢心了?
徐氏认真想了一会儿,愈发觉得这般细腻的心思,断不像是儿子能够想得出来的主意。
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一张精致的面庞。
——难道是那日她在清风楼里见到的那位穿男装的姑娘?
可那位姑娘,又是如何得知她会喜欢猫儿的?
这个秘密,满京城里可只有她的奶娘一个人知道而已。
故而若说对方刻意打听了她的喜好,是根本讲不通的。
那便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这姑娘与她心有灵犀呀。
还真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啊。
好则好矣,可这般好,都叫她心中忍不住要生出些担忧了。
毕竟日后的路,还说不好……
徐氏压下那些心事,拿手指挠了挠小猫咪的脖子,越看越觉得喜欢。
……
翌日。
天色不过初放亮,城门处却已是人来人往,极为热闹。
这个时辰,出城的人极少,大多是赶着进城的百姓和小贩。
此时,一名道人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当中,他肩上挎着一只包袱,手持一把拂尘,显然是要出城去。
“道长且慢!”
一道声音忽然传来,道人驻足,平静地回过头去。
只见一辆马车中下来了一位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正朝着他走来。
“不知阁下有何事?”道人问。
中年男人声音偏细,此时笑着向道人施了一礼,道:“我家主子想请道长见面一叙。”
道人眉心微动。
而后掐了掐手指。
倒也不是不能直接开口问对方主人的身份,只是那样哪有自己掐算显得高深莫测?
更何况,这还用问?
等了几日都没等到动静,他本还以为自己白忙活一场了。
但转念一想,保住命就不错了,反正吴世孙答应了会养他的。
可他竟还是赌赢了……
吴世孙的话果然靠谱!
道人强压下内心的翻涌,片刻后,朝着对方微一点头,道:“那就有劳带路了。”
对方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讶然。
问也不问一句……这道人难道真的掐算出什么来了?
可若当真算出来了,又岂会这般平静?
“道长请上车吧。”中年男人对着不远处的马车的方向,向道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道人干脆地随他一同上了马车,一路上不曾开口问过任何。
甚至直到马车在内宫外停下,道人下了车,待看清了自己身处何处之后,面上依旧不见丝毫神色变动。
中年男人在心底叹了一声。
高人不愧是高人。
道人被带去了御书房,一路只是目不斜视地走着,而不曾左顾右看打量过任何。
“道长请进吧。”守在御书房外的李吉迎了上来,边将人往御书房中带,边笑着道:“咱家可是同道长有过一面之缘的,不知道长可有印象了?”
“自是记得的。”面对这位太监总管,道人语气平静,没有惶恐,更无借机讨好结交之意。
“陛下这会子还没下早朝,有劳道长先在此稍等等了。”李吉客气地道。
道人点了头。
“道长请坐。”
李吉命人上了茶,在一旁同道人说了会儿话。
道人只是答着,而并不主动攀谈,也不曾探问此次请他入宫的缘由。
李吉看在眼中,心里有着猜测。
这般模样,若非是极能沉得住气,那便是当真不将身外俗物放在眼中了。
而无论究竟是哪一种,可见都是个不简单的。
如此等了约近半个时辰,御书房外方才响起了太监的高唱声。
“皇上驾到——”
一干太监宫女连忙行礼,道人听得动静,遂也起了身。
庆明帝走了进来。
“贫道参见皇上。”
道人作势要行跪礼,却被庆明帝伸手拦住。
“大师不必多礼。”
对待真正有用的能人,他一向很乐意给予优待。
而之所以迟了几日才将人请入宫中——决心要用的人,当然要查清楚所有的底细才能放心。
这道人是宁阳人士。
提到宁阳,自然就想到了吴家。
但正因此,他从一开始反而就不曾想过此人出现在京城,会是吴家的手笔。
吴家做事向来谨慎,绝不会这般明目张胆的行事。
而结果也正如他所猜测的那样,此人虽是宁阳人士,但与吴家并无牵连。唯一的一次交集,是因此人想要自荐,却被向来清高的吴家人拒之门外。
现下想来,庆明帝不禁有些庆幸。
如此高人,甚至可预测出奉天殿之事,若当真为吴家人所用,麻烦只会更多。
“大师先前的事迹,朕已有耳闻。大师当日独身入夏府,言明邪祟之事,可谓心怀大义,令朕十分钦佩。”
庆明帝道:“眼下恰值玄清殿初建成,朕亦在广纳天下能人异士,不知大师可愿入玄清殿,替朕分忧?”
道人闻言,神态愈发肃然。
“陛下乃难得一见的仁君,若能替陛下分忧,实乃贫道的造化。”
用最正直的模样,说最谄媚的话,这一点他向来擅长。
且吴世孙说了,这位陛下最喜别人夸赞他是一位仁君。
果然,庆明帝听得此言,眼中笑意更浓了几分。
……
转日,早朝之上,庆明帝命人宣了一道封玄清道长为国师的圣谕。
道人自称无法号,玄清二字,是昨日庆明帝所赐,正有使其入玄清殿主事之意。
看着那立在御阶之上的道人,百官神色各异。
“陛下……”
御史宋典站了出来,正色道:“此人不知是何身份来历,又究竟有何才能本领?陛下贸然封其为国师,不知是否有些心急?如今民间方士横行,不乏故弄玄虚蛊惑世人者,还望陛下能够三思。”
虽说玄清殿纳方士已成定局,且国师只是个头衔而已,于百官之中并无实际品阶。但皇上此举,俨然是十分信任此人,既是陛下近身者,那便需再三慎重待之。
有几位官员出言附和。
夏廷贞半垂着眼,掩去眼底波动。
如此大事,陛下竟一反常态未曾同他商议,甚至半字都没有提及。
假条
最近的颈椎病实在有点闹腾,今天晕的厉害,为了保证质量,还是跟大家请个假吧。这个病呢,也没有好的治疗办法,前两天去医院做磁共振,医生也说了,任何方法都只能缓解一点,除非改变工作方式,但这个是不可能的哈哈,这是我选择并喜欢的工作呀。
今天休息一下,明天正常更新,祝大家身体健康,开开心心。
147 行刑
庆明帝面上是一贯的平和之色。
这些反对之言,在他意料之中。
但正如宋典所言,这是因为众人尚不知玄清道长的来历与本领——
“诸位爱卿有所不知,这位玄清道长,并非寻常之人。此前,玄清道长便曾于夏家府上,预测出奉天殿即将会生出变故。对那邪气藏身之处的预判,亦是分毫未差。”
庆明帝说着,看向夏廷贞的方向,道:“其中真假,并非是朕夸大其词。说起来,夏爱卿亦十分清楚此事——”
百官中响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原来竟是近来传闻中的那位道长?”
“只当是传言罢了,竟是当真有如此高人?”
更多的官员选择了沉默,只相互间拿眼神交流着。
被庆明帝点到的夏廷贞站了出来。
“这位道长确是神通广大。当日情形,乃是臣亲眼所见。且这位道长非但本领过人,更心有大义。如此能人现世,实是盛世祥瑞之兆。”
庆明帝满意地含笑点头。
老师不愧是老师,永远最清楚该怎么做才是最恰当的。
有夏廷贞开了这个口,不少大臣一时间皆出声附议。
先前反对的御史也退回了原来的位置。
若这道人果真有真本领在,自然由不得他再多嘴置喙——毕竟钦天监世世代代就在那儿摆着呢,他总不能公然说自己反对迷信,那样想必捶也被人给捶死了。
想他们一桐书院之所以能够传承至今,先生们教授的精髓可不止是辩论,更有不与真正无法扭转的大局为敌的处世之道。
见得这等局面,站在前面的兵部尚书纪修,眼底有着一抹看热闹的兴味之色。
分明是将最出色的儿子都折了进去,如今却还要为了皇上的心意而道出如此违心之言,这些年来,他倒鲜少见夏廷贞能有如此吃瘪的时候。
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果然,在大事之前没出什么力,凭着一张嘴就能得帝王看重的奸猾小人,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只能靠着揣测帝心来求存。
思及此,向来对夏廷贞心怀不满的纪修只觉得鄙夷而畅快。
这些年来,夏廷贞从他手中夺走的东西不计其数。同样是征战出身的他,虽比不得镇国公那一言不合就要抡起拳头揍人的性子,但骨子里亦是不愿服软认输之人。
只是年过五十,膝下无亲子,许多事情已经懒得再用全力去多争了而已。
但若说心中的那份不甘,却一直未曾真正散去过。
余光见那宠辱不惊的道人向众臣施了道礼,纪修遂抬眼望去。
这个道士的出现,当真只是偶然吗?
还有那个徐英……
他起先不过是因查到夏晗暗中的一些事情,遂听取了府中幕僚的提议,拿徐英来探一探夏晗的底而已,而并未想到过事情能够发展到今日之地步。
这件事情的顺利程度,远远超乎了他们的预料,因此很难不去疑心此事背后另有他人在推波助澜。
但会是谁呢——
是敌还是友?
纪修思索间,看着那道人的眼神不由就带上了一丝探索之意。
下一瞬,却对上了道人同样朝他看过来的一双眼睛。
四目相对间,道人向他微一点头。
纪修:……?
很熟吗?
心中疑惑间,再细看去,只见那道人已经收回了目光,方才那一瞬间的对视,倒像是他眼花了。
却不曾想,这一幕已然落在了一直不着痕迹留意着道人一举一动的夏廷贞眼中。
夏廷贞半垂下眼睛,掩去眼底寒意。
尚玉阁背后真正的主人,利用区区一个徐英促成了今日的局面……
这几日查到的线索已经足以说明一切皆与纪修脱不了干系。
本以为对方这几年还算安分守己,尚有几分自知之明,眼下看来,不过还是那个行事不经脑子、自作聪明的莽夫罢了!
可就是这么一位莽夫,不仅生生夺去了他最满意的一个儿子,又越过他,在陛下面前安插了一道眼线……
这几年来,确是他大意了。
夏廷贞微微收紧了官袍下的双手。
早朝后,百官行礼恭送庆明帝带着道骨仙风的国师离去。
夏廷贞最后一个步出金銮殿。
正当巳时,天地间仍未见半寸日光,一味阴沉着的天际直直地压下来,压抑的叫人喘不过气。
临近晚间,一场秋雨坠下,给京城又增几分凉意。
十多日过去,很快到了夏晗行刑之日。
这一日,夏廷贞如往常一般早朝,又如往常一般时辰归家。
只是未回内院,而是连官袍都不曾换下,便去了外书房中。
需要处理的公务摆在桌案之上,夏廷贞拿起笔,复又缓缓放下。
“夏风——”
守在书房外的随从闻声推门而入,垂首行礼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夏廷贞一句“去看看二公子”到了嘴边,却到底没有出口,只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摆手道:“罢了,你出去吧。”
去了又能如何。
既不能救,又何必让晗儿在临死之前再生出其它心思。
他曾亲眼见过被暗中施以凌迟之刑的犯人——
足足一千多刀,一日之内甚至无法完成……
但在过程中,经验老道的行刑之人却又不会让人太过轻易地死去……
彼时他见那等血腥的情形,心中并无丝毫触动不忍,只觉得那人自找苦吃,不肯吐露真相,落到这般下场乃是咎由自取。
可眼下想到自己的亲生儿子正在经受此种酷刑,却无法做到平静待之。
无论如何,那都是他看着长大,悉心栽培的亲生骨肉。
夏廷贞靠在椅中,缓缓闭了闭眼睛。
今日之痛,他记下了。
……
“母亲……”
内院中,薛氏一动不动地坐在榻中,眼神涣散而空洞。
坐在她左侧的是一名年约三十上下,样貌柔美,挽着妇人髻的女子。
这是早已出嫁的夏家二姑娘,夏晚。
与此时坐在一旁的夏曦一样,她亦是薛氏所出的嫡女。
“母亲还是要保重身体为上……”夏晚轻声劝道。
母亲向来注重保养,可这短短半月,竟有足足一半的头发都白了去,人也消瘦了一圈不止,看起来苍老许多。
见无论她如何劝,母亲都不答话,夏晚犹豫了一瞬之后,再次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