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 开张
“女儿前几日寻到了一位高僧……他愿意替二弟超渡作法,洗去生前孽债,好叫二弟能够得以投胎转世……”
夏晚话还未能说完,薛氏眼神刚有了一丝波动,一旁的夏曦就陡然变了脸色。
“二姐这话是何意!”
夏曦一双通红的眼睛里俱是质问之色:“孽债?难道二姐也觉得错的是二哥吗!”
夏晚愣了愣。
错的是二弟——事实摆在眼前,这还有什么疑问吗?
这件事情,她从始至终未曾在母亲面前说过二弟半句不是,但那是因为不想让母亲伤心,又念在那是她的亲二弟,既已得到惩罚,做姐姐的便也无意再出口指责什么了。
可妹妹怎竟会觉得错的人不是二弟?
大家讨论的真的是同一件事情吗?——匪夷所思的夏晚甚至忍不住怀疑起来。
“难道二姐看不出来吗?此事从一开始便有人在背后谋算着要害二哥!”夏曦流着泪,恨声道:“若非如此,二哥如今还好好地在翰林院里!”
那是她的亲兄长!
即便平日里对她严格了些,但这个处处出色的兄长同父亲一样,都是她的骄傲和底气!
可如今这种底气,生生转变成了耻辱。
她已有十多日不敢出门面对外人的隐晦而异样的目光了!
且父亲和母亲之间的气氛一味僵硬着,眼看着父亲后院的那几房妾室逐渐不安分起来,那帮庶子庶女竟也隐隐开始妄想要踩在她头上……!
总而言之,二哥此番出事,让一切都跟着变了!
但她能去怪二哥吗?
自幼母亲便教导她,在这世上、这个府里,只有他们四个嫡兄妹才是一家人,一家人要做的便是互相扶持。
况且,二哥本也没什么大错!
正如母亲所言,京中官宦子弟,哪个没有几笔风流债?二哥不过只是看上了一位身份低贱的民间女子而已,这样不值一提的女子,每年都不知会死去多少个,怎到了她二哥这里,竟就闹得这般不可收拾了?
说白了,不过是因为有人想借此来害她二哥!
“曦儿,二弟出事,我也很难过,但此事终究……”
夏晚想说些什么,但见自家母亲神态变幻,到底没有多讲。
罢了,她与这个小她一轮还有余的妹妹,本就相处不多,她便是说了,对方也不可能听得进去。
“二姐可看不出有半点难过的样子,难道二姐觉得自己出了嫁,娘家的荣辱便同二姐无关了吗?”想到自己近日来的处境,夏曦忍不住讥讽起来。
夏晚不禁拧眉。
以往她只觉得这个妹妹有些嚣张任性,如今这模样,竟叫她想到了曾在路边看到过的胡乱咬人的疯狗。
“你们都出去——”薛氏冷冷地道。
夏晚在心中暗叹一声“正有此意”,起身福了福身子,道:“女儿就先回去了,母亲保重身体。”
夏曦也豁然站起了身,脸色难看地越过夏晚,大步走了出去。
看着她的背影,夏晚心中愈发不喜。
这究竟是来安慰母亲,还是来发泄自己心中的烦闷?
这个府里最小的妹妹,当真是被宠坏了。
夏晚回到婆家的次日,便听得夏家的人悄悄来送信,说是薛氏病倒了。
顾不上患了风寒的幼子,夏晚又匆匆赶去了娘家。
转眼又是三日过去。
城中四下对夏晗被处以凌迟之刑的议论尚未淡去时,这一日,城中的希夷街上,一阵炮竹声响驱散了秋日晨早的凉意。
路过之人闻声纷纷望去。
“溯玉坊”开张的头一日,远比徐英想象当中还要热闹。
她要开珠宝铺子的消息,早在租赁铺子的时候便无可避免的传开了,但思及自己在京中的‘名声’,她原本想着,一开始的生意定是冷清的。
可她显然忽略了一点——
无论在什么地方,向来都不缺看热闹的人。
面对那些客人们带着探究或其它异样目光的眼神,徐英并不回避,亦不觉得恼火。
既然选择了打开门做生意,自然就不怕别人的打量。
但若单单只是打量还且罢了,有几位穿着寻常的妇人议论的声音竟是越来越响亮。
“啧,这铺子里的东西我瞧着也不过如此啊,单说这块儿玉吧,成色可比别的地方的差远了——这莫不是想要借着旁人的同情来赚黑心钱?”
“这么一比,还不如路边的乞丐实诚呢。”
听着这些刺耳的话,徐英依旧笑着答道:“一分价钱一分货,诸位若想看成色好的,我叫人带几位去里间。”
“还是算了吧,你这店里的东西我们可不敢买……”
几位妇人错开徐英的目光,背过身去,嗤笑着议论道:“可不是么?遇到这样的事情,还好意思出来开店,也果真是个不简单的。”
“没听说吗?她那个被害死的妹妹,也是年近二十了还未定亲,想来姐妹俩都不是什么正经姑娘……”
“据说是爹娘死得早,无人教养……背地里还不知如何呢……”
徐英的眼神渐渐沉了下来。
她不是受不得难听的话,但却不能见这些人拿如此不堪的言语来侮辱她的妹妹。
她这边竭力克制情绪时,那些妇人还在往下讲。
“我就说嘛,如她这般年纪的,不少成亲早些的,都要开始操心孩子议亲的事情了……”
几人说着,都笑了起来。
正当此时,忽有一道少女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照此说来,如诸位这般年纪的,不少人还都已经死了呢,诸位怎不去学着去死,偏还活得好好的?”
又道:“还是说,留这一口臭气熏天的浊气,就单单只是为了出言为难同为女子,虽是遭遇不幸,却偏偏还能比你们活得漂亮洒脱的人?”
这话颇为直白锐利,嘈杂的铺子里顿时一静。
那几位妇人当即变了脸色,神情难看地转头看过去。
这一看,想要出口的难听话顿时就在嘴里打了结,顾不上怕被噎着,赶忙往回咽。
带着丫鬟走进来的女孩子眉眼秾丽精致,高挑的身形着杏黄衫,月白襕裙,此时拿微凉的目光依次扫过几人。
149 来人
女孩子身后,另有一位穿织金华裙,手持纨扇的少女走了出来,现于人前。
“若是当真不会说话,不若趁早将舌头割了去。如若日后惹祸上身,再想割,可就晚了。”少女漫不经心的语气里透着冷意。
徐英上前行礼。
“郡主,许姑娘。”
那几位妇人闻言纷纷白了脸色。
郡主?!
莫非是玉风郡主?
再有前头开口的那位姑娘……
她们方才尚不知其身份,只是见对方貌美非常,衣着精致,且气质里透着几分寻常闺阁千金比不了的飒爽之气,心中因此犯了怵——
眼下听徐英唤对方为许姑娘,至于是哪个许姑娘,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近来城中多有传言,道是玉风郡主与镇国公府的许姑娘越走越近了!
可……这两位怎么也来了此处?!
“郡主和许姑娘提醒得是……是我等说错了话……”
眼皮还算活的一位妇人抬手在自己脸上打了两巴掌,连连认错保证道:“……民妇往后必当管好这张臭嘴!再不敢胡言乱语了!”
其余两名妇人见状也赶忙效仿。
瞥几人一眼,玉风郡主声音冷而散漫地道:“既不是诚心来买东西的,那便别继续留在这儿碍眼了。”
几名妇人闻言连忙行礼,在众人的指点议论下狼狈地离开了铺子。
许明意看了一眼阿珠。
阿珠立即会意,离开了铺子。
阿葵则有些担忧。
姑娘看起来应当只是想让阿珠去跟一跟那些想要生事的妇人,到了阿珠那里,该不会被理解成要将那几人狠狠揍一顿甚至直接打个半死吧?
毕竟论起看眼神行事这种事情,不爱看话本子的阿珠自幼便比不上她啊。
“多谢郡主和许姑娘。”
徐英施礼道谢,面对许明意时,并未表露出丝毫熟络感。
“倒并非是在帮你,只是我向来看不惯这些嘴碎之人罢了。”玉风郡主的目光缓缓地在四下扫视了一番,道:“如若日后再有人敢对这家铺子指手画脚,但凡叫我知道了,定不轻饶——”
店中众人听着这话,心中有了计较。
玉风郡主因为与其母敬容长公主养面首的事情,而备受人议论。
想来正是因此才格外看不惯那些多嘴的人,故而才会管了这个闲事……
即便是多管闲事,但谁叫人家是郡主呢?
当今陛下只敬容长公主这一个胞妹,而玉风郡主又是长公主唯一的女儿。
这位徐姑娘倒也走运,铺子刚开张,便阴差阳错得了玉风郡主出面撑腰。
“不知店中可有成色好些的玉簪,我想挑一挑。”许明意向徐英问道。
“有是有的,只是小店刚开张,成色极好的到底寥寥无几,也不知能否入得了许姑娘的眼。”徐英大大方方地笑着道:“不如郡主和许姑娘先去内堂坐一坐,我将东西取来,给许姑娘瞧一瞧?”
见许明意点了头,徐英遂交待了雇来的伙计招待前堂客人,自己则将许明意一行人请入了内堂中。
徐英去取东西的间隙,许明意对身侧的女孩子笑着说道:“皎皎,方才多谢你了。”
她很清楚皎皎方才说出替徐英撑腰的话,是出于何种原因。
她家皎皎虽平日里便极闲得慌,却也并非当真就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今日她拉着皎皎要来此处,皎皎觉得好奇,就问了两句,她便透露出了自己同徐英实则暗中有些往来,只是不曾提及夏晗之事。
而皎皎对这些事情历来没有对美男之事来得有兴致,便也没有一味刨根问底。
“这也值得你同我道谢?”玉风郡主瞥了好友一眼,不以为意地道。
与昭昭有往来的人,她照拂一二也是乐意的。
反正她们长公主府与别处不同,虽说不像镇国公府那般兵权在握,却也正因此,才不惧得罪任何人,也不惧被谁记恨上。
了不得也就再上一道折子弹劾她养面首的事情呗——那些人横竖也就只能揪着这点破事了。
徐英很快端着一只托盘走了进来。
许明意认真看了看。
说句实话,这些东西与她平日里所用的那些,到底还是差了些。
但贵在做工足够精致讲究,一看便知是花了十足的匠心在其中的。
“说起来,民女倒还未曾来得及向郡主赔罪。”陪在一旁的徐英开口讲道:“此前若不是因民女之事,郡主送去尚玉阁的红宝石也不会丢失了。”
那显然是掳走她的人为了制造出她偷窃财物的假象而做下的手脚。
只是后来辗转之下,到底也未能寻回。
“此事错不在你,况且尚玉阁也早已给出补偿的法子了。”玉风郡主吹了吹茶水。
不过当初好在有昭昭,若不然她给母亲备下的生辰礼可就要耽误了。
“这几样我瞧着倒都还合眼缘,有劳徐掌柜替我包起来吧。”许明意将手中的一支簪子放回到托盘中,笑着讲道。
徐英忙道:“许姑娘不必为了照料我的生意而这般破费……”
“我看中的是这份做工与心思,客人想花些银子买自己真正欣赏的东西,怎就成了照料?”
况且,这点银子当真远远称不上破费二字。
“就是,且这雅间儿也坐了,茶也吃了,你若什么都不准她买,她反倒要不舒服呢。”玉风郡主在一旁讲道。
徐英听得此言,到底是笑着点头应下。
但只今日开张这一回,下一次再不能接受此等好意了。
她欠许姑娘的已经太多,万万不能将对方的好意看作理所当然。人心是经不起考验的,尤其是贪欲,也正因此,时刻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十分重要。
此时,前堂里的伙计走了过来,未有入得堂中,就站在堂门处通传道:“掌柜的,前面来了位客人,说是同您事先约好的今日过来。”
伙计觉着,他家掌柜的虽是遭遇不幸,但此前也是尚玉阁里鼎鼎有名的玉雕师,认识的人多些也是正常的。
徐英却是一愣。
她并未同任何人约定过今日见面。
“郡主,许姑娘先稍坐片刻,我且去前头看看。”
许明意点头。
徐英施了一礼,快步去了前堂。
150 就当练手
“掌柜的,便是那位姑娘了。”
徐英循着伙计的目光看去,只见柜台旁站着一位头戴幂篱,着青色衣裙的女孩子。
徐英的眼神中有着一瞬的疑惑。
片刻后,女孩子也被请进了内堂。
许明意抬眼看去。
女孩子抬手将幂篱摘了下来,露出了一张俏丽中尚存几分稚嫩之气的脸庞。
“薇表妹?”许明意脱口而出。
实则清表妹和薇表妹长相很是相近,而她之所以能一眼将人认出来,除了气质上的区分之外,更主要的缘故是因为薇表妹比清表妹要圆润不少。
“原来表姐也来了!”崔云薇很是惊喜。
许明意笑着问:“表妹也是来闲逛?”
崔云薇脸上的笑意淡去些,摇了摇头,看向身旁的徐英,轻声道:“实则今日是二妹托我前来的,二妹知道今日徐姑娘的铺子开张,特意让我代她同许姑娘道贺。”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只细长的锦盒,“这是我同二妹准备的贺礼,算不上贵重,还望徐姑娘不要嫌弃。”
二妹的经历,她和母亲已经全部知晓了。
而二妹心中,始终因为自己无法出面作证而对徐姑娘存了一份愧疚在。
好在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恶人最终还是得到了惩治。
夏晗凌迟那日,她本是要拉着二妹一同去看的,可二妹说什么都不愿意出门,最后唯有她这个当姐姐的替二妹看了。
回去之后,她说给了二妹听,让二妹解了解气。
虽说因为场面太血腥,她只敢从指缝里看了一点点而已,余下的基本都是她瞎编的——
“既是崔姑娘的心意,那我便收下了,还请崔大姑娘替我向崔二姑娘转达谢意。”对这份贺礼,徐英并未推辞。
她大致能够理解崔二姑娘的心情,她收下,对方多少能宽心些。
许明意本想问一问清表妹如今的情况,但因碍于有皎皎在,便未有问出口。
她的事情多半无需避讳皎皎,但她没有道理替清表妹做选择。
而此时恰逢玉风郡主似乎觉得有些无聊了,掩口打了个哈欠,道:“你们先在此说话,我且去街尾处的勾玉院逛一逛。”
勾玉院?
崔云薇脸色一红。
那不是京中有名的小倌馆吗?
若不是确定自己不曾听错,单听郡主的语气,竟像是要去逛茶楼一般……
崔云薇心情震动间,只见自家表姐一脸习以为常地点了头。
见玉风郡主带着婢女离去后,崔云薇到底没忍住低声道:“表姐,眼下可是青天白日的,郡主怎就要去勾玉院……”
虽说早有耳闻,但亲眼见到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无意指点什么,只是想单纯表达一下自己的震惊。
以及,她有些不放心表姐,下意识地想听一听表姐的态度……
“表妹有所不知,勾玉院白日里也是开门接客的。”许明意解释道。
崔云薇:……?!
重点是这个吗?
或许是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因此许明意并不能够理解小丫头为何会去纠结白日还是晚上这个问题。
逛小倌馆这种事情,既然已经逛上了,那还需要挑时辰吗?
说的好像晚上去就不会被人知道了似得。
“不知清表妹近来如何?身体可养好了?”
听得表姐这声问,崔云薇艰难地将心中的异样感受压下,答道:“身子大致是养好了的,只是无论怎么劝都不愿意离开院子,也不肯见人……夜中时不时便要发噩梦,也不敢熄灯。不过这两日吃了安神的药,已经好些了。”
许明意微一点头。
“身体养好了就好。至于其它的,慢慢来,不要太着急,她当真不愿意做的,也莫要强迫她。”
未曾经过什么风浪的小姑娘,乍然遇到这种事情,身体尚且好恢复,真正难以痊愈的是心中留下的创伤和恐惧。
这种时候,家人的理解和耐心对待,应当是很重要的。
“是,母亲也是这般说的。”
父亲倒是因为二妹不肯出门见人而唠叨责怪过两次,说了些难听话,但母亲说了,这个家里如今已经不是这个男人说了算了。
他想唠叨就叫他唠叨吧,真惹烦了由母亲骂一顿就老实了。骂还不管用的话,就扣他的零用银子,这一招保准奏效。
几人在后堂中说了会儿话,许明意因不想耽误徐英做生意,故而也未有久留。
街对面的一家书斋里,一名锦衣少年正在挑书,余光却一直留意着溯玉坊外的动静。
见许明意从其内行出,上了马车,少年装作漫不经心地看过去。
街上喧闹嘈杂,马车内的许明意并未察觉到这道没有攻击性的视线,阿葵则吩咐车夫:“回府吧。”
车夫应下,马车缓缓驶离。
吴恙高高提起的心放了下来。
还好是回府,而不是去小倌馆寻玉风郡主。
至于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当然只是恰巧经过。
但见到许明意与玉风郡主一同出现,莫名就有点不放心。
而那位不着调的郡主也确实没叫他失望,大白日的竟就跑去了小倌馆。
“嘿嘿,客官可挑好了?”一名伙计挤眉弄眼地问。
吴恙皱眉。
这伙计为何满眼猥琐?
难道是觉得他假装在此挑书,实则是为了窥看对方珠宝铺里的姑娘?
……虽说事实如此,但他可断然没有那种龌龊的心思!
他只是担心许姑娘走错路!
咳,毕竟他日后也是要养女儿的人,就当提前练手了。
少年这般想着,心安理得地离开了此处。
许明意刚回到熹园,阿珠后脚也回来了。
“婢子一路跟着那几名妇人,只见她们拐进了一条小巷子里,那巷子里等着一个戴着幂篱的婆子,从她们的对话中可以听得出,那些妇人是收了这婆子的好处,才特意去徐姑娘的铺子里找茬生事的——”
若不是她家姑娘和郡主及时出现,那些人后面还不知要做出什么事,说出什么话。
“可弄清楚那婆子是谁的人了?”
还知道戴着幂篱行事,想来多多少少应是在人前有些脸面的。
如此之下便也不难猜测了。
151 佳节
阿珠点了头。
“后来婢子跟上了那个婆子,亲眼见她从后门处进了夏府。”
许明意坐在堂内,听罢阿珠所言,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原来还真是夏家的人啊。
这般如小孩子打闹一般不高明的手段,可半点不像是夏家人的手笔。
不过,若真要细想想的话,夏家还是有一个能够对得上号的人在的——夏曦。
想到那个没什么本事偏还喜欢挑事的女孩子,许明意觉得还是要提醒一下徐英多防备些。
“姑娘,朱叔过来了。”
阿葵从外面进来禀道。
“让人进来吧。”
朱秀入得堂内,向许明意行礼。
“姑娘,人已经送去官府了。打着的是老太爷的名号,该交待的都交待了,纪大人并没有多问什么。”
他说的是为占家效力的那个自称侠客的姓周的男人。
这段时日此人一直被关在城外的庄子上,他本以为英明神武的姑娘打算将此人收为己用,于是昨天提了一嘴,谁知姑娘愣了愣,而后说……她忘了这回事了。
于是,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的姑娘交待他将人送去官府处置,将此人所犯罪行同官府如实言明。
占潜和夏晗的罪名已经定下,这样的从犯,是不必经堂审的,纪大人那边该打点的也已经打点了,所以倒不必担心对方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只等着依罪砍头就是了。
但朱秀觉得还怪可惜的。
毕竟那人使得一手好刀。
许明意倒没觉得哪里可惜。
她是爱才,但眼下也并非缺人用缺到这种地步,对方的人品且不去评论,她只是不想用一个对自家表妹动过手的人。
倒也不是非要做什么讲究人,只是在能讲究的情况下,还是讲究一下吧。
况且,对方的本事也就那样,值得一提的就是弯月刀使得好,偏偏这个特点又太容易被人记住,真叫他去杀人,也是怪不放心的。
不能去杀人,总不能养在府里雇他切西瓜吧?
论起切西瓜和剥瓜子,她已经有阿葵了。
“占云竹的事情,还是没有消息?”许明意转而问道。
“属下无能,至今未能带人打探到有用的线索。”
“接着盯着就是,河道两侧的人家,尤其是附近的渔船,还是要多加留意。”
已有二十日过去,虽说占云竹很大的可能是已经死了,但在未见到尸骨之前,她仍不想就此放弃搜找,至少,还要继续观望一阵子。
朱秀应下来。
旋即道:“这几日属下听手底下的人回报,说是在城外五十里外的一处渔村打听时,曾听其中一位渔民提起过,前两日也有人来此处问起过此事——听那渔民描述,大致可以确定,对方要找的人也是占云竹。”
许明意闻言思索了一瞬。
会是夏家的人手吗?
可对夏家而言,占云竹已无丝毫可用的价值。若单单只是为了确定这样一个小人物的死活,便如此大费心思地去搜找打听,那她只能说夏廷贞眼下还挺闲的。
若不是夏家,又会是谁呢?
许明意一时想不到还有谁会同占云竹有如此之深的纠葛。
但不知怎地,脑海中没由来地就出现了一张英气俊朗的少年脸庞。
难道是吴恙?
这个猜测似乎有些没头没脑,但想到这些时日对方的多次相助,许明意觉得还是需要问一问——她不是那种可以心安理得的接受对方默默相助,再装着傻问也不问一句的人。
说来,她也有十来日未曾见过吴恙了。
想到自己先前答应请对方去清风楼吃饭的事情,许明意看向靠在堂外廊柱下打瞌睡的大鸟,正想着给它派个活儿时,就见堂外进来了个小丫鬟。
阿茉行礼罢,轻声道:“姑娘,方才夫人使人来问,说是厨房正在准备明日午宴的菜式,想问问姑娘除了每年都有的那些之外,还有没有另外想吃的。”
许明意听得恍然。
对了,她险些要忘了,明日是中秋节。
前几日做月饼时,母亲还叫人来问过她可有想吃的馅儿。
既是佳节,她倒也不好特意叫吴恙出来,他能在京城呆的日子不多,甚少能与父母这般团圆,请吃饭的事情,且等到节后吧。
……
转日。
京中定南王府中的家宴之上,世子吴景明正举杯与吴恙共饮。
“自从进京以来,此番还是咱们一家三口头一回聚在一处过中秋。”吴景明心情颇好地道。
“怎是三口,分明是四口才对啊。”世子夫人笑盈盈地道。
吴景明闻言也笑了笑,道:“阿章这不是不在跟前么?”
次子吴然尚且年幼,进京的机会就少了许多。
能有一个在跟前陪着过节,他已经很知足了。
吴恙也想到了家中的胞弟,遂道:“好在年节也不远了。”
每年年节,父亲母亲都会回宁阳,那才真正是阖家团圆的日子。
“是啊,阿章又不在……”徐氏笑着摸了摸身侧椅子上的猫儿,道:“我说的一家四口,是加上咱家的天椒啊。”
天椒这个名字,天字取自天目的辈分。
同为一家人,名字就该齐齐整整。
至于“椒”这个字,胡椒性辣,她这只小猫咪过分柔顺了些,怕是容易被欺负,这个名字也代表了徐氏内心对猫崽子的美好祝愿——出来做猫的,就该性子烈些,才有做猫的派头嘛。
“……”吴景明闻言笑意凝滞,看向隔在妻子和自己中间的那张椅子上蹲坐着的白猫,心情不禁有些复杂。
自从这只猫来到了家里之后,他和妻子之间突然变得有距离了。
区区一只猫的距离,看似不远,实则不难看出妻子的心已经全偏了。
起初妻子在他面前还远远不曾这般过分,直到有一天晚上,他迷迷糊糊地起夜时,竟发现妻子蹲在猫窝旁,摸黑替那只猫儿在顺毛……
这就是声称端庄如她,向来不喜这些闹腾的小东西的妻子?
且大半夜地给猫顺毛,这究竟是猫折腾她,还是她折腾猫?
当时的气氛一度尴尬到了诡异的地步。
152 相邀
而自从那次被他撞破之后,妻子非但没有注重收敛,竟还好似从此再没了顾忌一般,大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开始当着他的面对猫好。
更叫人无奈的是,这一切,在她口中还有着一个极充分的理由——阿渊送的,理应要好生照料。
想到这里,吴景明看向了儿子。
吴恙装作不知,低头吃菜。
父亲大抵是因为母亲对猫太好,因此觉得自己这个丈夫被忽略了。
对此他也感同身受。
毕竟大过节的,他辛辛苦苦拉扯大的那只鸟,忘恩负义到连家都不知回一趟,半点问候都没有,被忽略的如此彻底,他又说什么了?
但能在镇国公府里过节,应当也挺好的。
听闻镇国公世子许缙,在吃食之上尤为讲究,并非是如他们这等世家一般讲究精细妥当,养生清淡,而是单纯讲究好吃与否——是以,镇国公府上厨子的手艺皆是一等一的好。
这一点,从许姑娘先前带给他的那些点心上便能看得出来了。
这般想着,吴恙突然有些不争气地羡慕起了可以光明正大住在镇国公府蹭吃喝的大鸟。
且提到可口的吃食——
许姑娘怎还不请他去清风楼吃饭?
这些时日,他甚至特意将饭点延后了半个时辰,生怕她突然叫人传信。
照这么等下去,在离京之前他怕是都等不到她的邀请了。
也罢。
想他堂堂定南王世孙,也不是会在乎这一两顿饭的人。
这个想法在心中刚落音没多久,少年心底又有一道声音压制不住地冒了出来。
……他想了想,清风楼的饭菜的确好吃,在乎一下也是值得的。
既然许姑娘不请他,那他请许姑娘去吃好了。
至于理由?
如今天目在镇国公府住着,许姑娘也不肯收照料费,他这个做主人的总得表示一下感谢才算合乎礼仪吧。
午宴后,吴恙便使人去送了信。
许明意将小五送来的字条展开,不禁有些讶然。
吴恙邀她明日去清风楼——
她是想去的。
且先前是她答应的要请客,对方都主动开口了,她若不去,岂不显得怕花银子?
可方才宫里才来人传了信,皇后娘娘召她明日一早进宫说话。
想了想,许明意进了书房提笔回信。
小半个时辰之后,天目带着信回到了定南王府。
吴恙刚陪着吃了酒满肚子牢骚的父亲下完棋,刚回到院中,就见大鸟蹲在堂中的椅子上等着他。
吴恙走过去,将大鸟脚上绑着的字条取下。
是许姑娘的回信。
信中同他约定了具体的时辰,明日晚间酉时。
见主人看罢了信,来时被许明时喂的太饱的天目无意多留,抖抖翅膀正要飞走时,却忽然被吴恙一把抓住。
“等等——”
对大鸟将回家当作公事公办一般的冷漠无情吴恙已经习以为常,但他方才好像……闻到了十分熟悉的香气。
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少年抓着大鸟闻了闻。
或是少年的举动太过古怪,天目茫然瞪着眼睛与之对视着——主人要对它做什么?
吴恙又将鸟凑近闻了闻,好一会儿才松开。
确实没错。
天目身上的香气同许姑娘身上的一模一样。
许姑娘总不至于要给一只鸟熏同自己一样的香吧?
那么只有一个解释了——
许姑娘抱天目了。
且应当还不止一次……
见大鸟一脸惊疑不定地走了出去,那一步三回头的眼神里仿佛在印证着“主人是不是有病”的模样,吴恙的眉越皱越紧。
真没想到这丑鸟在镇国公府的待遇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
抱点什么不好,偏要抱一只秃鹫。
许姑娘这究竟是什么爱好?
……
翌日,万里无云的蔚蓝色天幕下,一座座巍峨华丽的宫殿在晨曦中错落矗立着。
玉坤宫内,帝后刚一同用罢早膳。
一个月里,庆明帝至少有二十日都会来玉坤宫陪着皇后用早膳,诸多如此等细致上心的举止,皆是待皇后格外爱重的体现。
漱口净手罢,庆明帝刚坐回圈椅内,忽觉有什么东西蹭了蹭他的袍角。
低头看去,只见是一只胖乎乎的大花猫正仰头冲自己“喵呜”叫着。
庆明帝皱眉,强忍住将猫一脚踢开的冲动。
“哪里来的野猫?还不快赶出去。”庆明帝微有些不悦地道。
“陛下,这可不是野猫呢,而是臣妾刚养的。”
皇后说话间,示意身边的宫女将猫抱了过来。
庆明帝意外了一瞬。
见皇后从宫女手中将猫接过来,放在膝盖上顺着毛,他脸色稍缓,含笑道:“皇后若想养猫,何不让人去敬容府中要一只?”
这一只看起来毛色极杂,是同野猫无异。
“陛下有所不知,它可不是寻常的猫。”皇后笑着解释道:“陛下可还记得奉天殿那晚出事之时,有一只猫儿引去了殿中侍卫的注意?多亏了那只猫儿,才免去一场伤亡。臣妾那时听闻,便觉得那猫极有灵性,是以才叫人寻了来——”
庆明帝面上笑意缓缓凝滞,语气不明地问:“这就是那只猫?”
灵性?
晦气还差不多……
“是啊,臣妾可是叫人找了好久,幸亏那小侍卫记性好。”皇后笑盈盈地道:“臣妾给它取名为天福,意在是上天赐予的祥瑞福气,陛下觉得可好?”
说来这个名字是她家嫂子入宫后,二人一同商量出来的。
嫂子也养了只猫儿,说是唤作天椒。
庆明帝勉强笑着点头。
奉天殿被雷劈能是什么祥瑞福气?
至于那些侍卫侥幸逃过一劫?
同奉天殿被雷劈这种大事相比,那些人命根本不值一提,也无人会去在意留意。
也只有皇后这种全然不懂大局的脑子,才会觉得此事是什么福气了。
见皇后竟还替那长相过于潦草的大花猫挠起了圆鼓鼓的肚子,庆明帝只觉得糟心。
皇后低着头笑而不语。
糟心吗?
糟心就对了。
能这么合情合理地让对方糟心也是少有的机会呢。
“朕还有公事要处理,待到晚间再过来。”庆明帝不愿再多呆,站起了身来,语气温和地道。
皇后将猫放下,起身恭送。
庆明帝走后不过两刻钟,便有宫女来禀:“皇后娘娘,许姑娘到了。”
153 名字很配
皇后闻言面上便有了笑意。
“将人请过来。”
宫女应声“是”。
不多时,许明意便被请入了内殿中。
望着身穿杏色对襟袄、秋香色绣白兰马面裙,正朝自己行礼的如花少女,皇后眼中笑意更浓,招手道:“快来本宫身边坐着。”
许明意依言走了过去坐下。
皇后的目光落在女孩子半挽起的光顺柔亮的乌发之上,笑着问道:“怎未见你戴用过本宫送的那对梅花簪子?可是不喜欢?”
她送过这丫头不少首饰,而这丫头亦是个心思玲珑的,每每入宫,都会挑上那么一两件带在身上。
却唯独不曾见她用过那对白玉簪。
“娘娘送的,臣女岂会不喜欢。”许明意如实答道:“只是想着那本是娘娘极为珍视的旧物,而玉簪易碎,臣女又不是什么文静谨慎的性子,恐有磕碰损毁,才未有拿出来用过。”
这话哪怕带些奉承,却也是她的真心话。
那对簪子,她带回去之后,便叫阿葵妥善地收放了起来。
“首饰便是拿来戴用的,若是想要收放着,本宫还给你作何?”皇后语气随意而透着亲近,“既是给了你,便是想要见你戴着,真若碎了便碎了,又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
许明意闻言也不扭捏,笑着点头道:“那臣女下次进宫,便戴给娘娘瞧瞧。”
皇后这才含笑满意点头。
宫女奉来了茶水点心,许明意陪着说了会儿话之后,轻声询问道:“娘娘近来身体如何?可需臣女再替娘娘看一看脉象?”
她每次入宫,都会替皇后诊一诊脉。
经了这数月的调养,上次她来时,总算从脉象上观出了些许起色。
但心中也逐渐起了一个猜测——
“近来本宫倒觉得精神尚可。”
皇后说话间,自然地伸出了右手,搭在了一旁的小几上。
许明意凝神诊看了片刻后,眼底现出犹豫之色。
这次的脉象,比之上一次,竟又有了要回到未调养前的迹象。
这无疑是异样的。
但其中缘故,也不难猜测。
甚至由此印证了她这些时日的猜想……
“可是不大好?”皇后将手缓缓收回,见少女神情不太轻松,遂柔声道:“不打紧的,本宫这身子历来都是如此,也不算是什么大病。且我自觉着,那些方子确还是有用的,慢慢调养着便是。”
许明意在心中微叹了口气。
若只是寻常的旧疾,确是只需慢慢调养便可,也根本不必着急。
但问题在于……
对上皇后那双温柔的眸子,许明意见殿内只一位贴身嬷嬷在,到底没有犹豫太久。
“娘娘之所以身体失调,恐怕另有外因在。”
皇后闻言眼神微动。
“外因?”
许明意点头。
“若是根源不除,再如何调养,也都是无用的。”
皇后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时未语,只是端起手边的茶盏。
许明意将声音压得愈低,几乎只二人能够听闻:“请恕臣女斗胆冒昧一问,不知娘娘可是……常年服用药量极重的避子药?”
“……”皇后惊愕地看向说话的少女。
少女一脸正色,眼底藏着一缕担忧。
“避子药?怎会……”皇后回过神来,温声道:“许姑娘怕是诊错了吧。”
“或是在娘娘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下在了饭菜茶水之中。”
无论如何,既是开了这个口,许明意还是决定将话说完:“从娘娘的脉象和身体各处的不适可以看得出,这避子药药性颇烈,长期服食,对身体伤害极大,如同慢性之毒药。且长此以往,日后即便停服,亦会使人再难有孕……”
在她看来,选择用如此性烈的避子药,对方的心思未免过于恶毒。
而若单单只是寻常的避子药,不至于对身体造成太多伤害,她或许也未必会选择非要将话说得这般直白。
皇后看向面前少女的眼神有了变化。
“许姑娘同本宫说这些,难道就不怕祸从口出吗?”
迎着那道叫人看不清喜怒的目光,许明意平静地道:“若娘娘觉得不妥,那便是臣女诊错了。”
她并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今日会选择说出口,并非是因为对方是当今皇后。
抛开这些时日称得上投缘的相处不提,面前的人是吴家的女儿,那个前世于她有恩的吴家——
且还是吴恙的嫡亲姑母。
所以她觉得自己应当将所知言明。
但若对方觉得她多事了,她便承认自己诊错了就是,日后再不会多嘴说什么。
到底她选择做这件事情,并非是为了讨好谁,只为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罢了。
皇后看着女孩子那双澄澈而坦然的眼睛。
这双眼睛不笑时,仿佛天生便带着不卑不亢的光芒。
“许姑娘的乳名,可是唤作昭昭?”皇后突然问道。
许明意虽不解为何会转到这个话题上,但还是下意识地点了头:“回娘娘,正是。”
“这两个字,很配许姑娘。”皇后道。
她还是头一回见到活得这般鲜活明亮,仿佛能够扫尽周遭一切沉暗的女孩子。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夸赞,许明意微微一怔。
接着,便听皇后缓声讲道:“本宫这玉坤宫里,有一位专司茶水的宫女,不是本宫的人。”
许明意眼神微变。
“娘娘之前便有察觉了?”
她先前也想到过这种可能。
皇后微一点头。
“只是不曾想到,这药是如许姑娘所说的那般,对身体的蚕食如此严重。”
对方用药这般重,是不想出任何差池,唯恐她怀下所谓龙种?
思及此,皇后只想冷笑。
脸长得不怎么样,想得倒是美呢。
且本身自己那方面还需要拿药来撑着,这到底是哪里来的奇妙自信?
只要一想到他手上或是染着她至亲的血,二人之间有可能存在的旧仇,她便恨不能一刀捅死对方,更不必说是给他生孩子了。
那避子药,他即便不使人偷偷地下在她的茶水里,她自己也是要吃的。
听得此言,许明意心中有了判断。
皇后分明已有察觉,却只是依旧将药吃下,下药之人是哪个,已是显而易见了。
154 辞行
而皇后既是主动同她说了这些,那便足以说明她今日之言,多少是有些用的。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的建立,亦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娘娘,身体总归是自己的。”许明意轻声道。
皇后点头。
是啊,身体是自己的。
别人不爱惜,自己却是要爱惜的。
“娘娘可有法子能瞒得过那负责茶水的宫女?”许明意问。
“这个倒是不难。”
一开始那个宫女还会有意无意地盯着她是否会将茶水喝下,但这些年下来,此事从未出过半点差池,对方也就渐渐地不如起初那般谨慎戒备了。
更何况,她的玉坤宫里,自然还是她的人多一些,她若有心瞒着,再简单不过。
“只是这药,本宫不得不吃。”
皇后向面前的女孩子直言道。
无论是出于何种考虑,她都必须求个稳妥。
“臣女明白。”
许明意自袖中取出一只精巧的瓷瓶,放在小几上,道:“此乃臣女家中的丫鬟所配的避子药,每次只需服一粒,于身体固然多少也有些影响,但相较之下,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再配合着她先前送来的调养方子,更可将对身体的伤害降到最小。
皇后不禁有些意外地看着那只瓷瓶。
这丫头竟连这东西都替她备好了……
“娘娘放心,此事臣女绝不会同其他人提起。”许明意主动保证道。
皇后抬起眼睛看向她,声音愈发柔和:“这东西本宫收下了,许姑娘的好意,本宫亦记下了。只是——还没问你,为何要这般帮本宫?”
主动替她打算好这些事情,即便心中清楚她未必会领情,甚至或许还会因为想要遮掩私事而迁怒于她——
退一万步说,即便她接受了这番好意,然而知道这个秘密,并参与进这个秘密当中,显然也不是什么好事。
“娘娘不是常说,同臣女十分投缘吗?”许明意笑着道:“臣女也觉得同娘娘很投缘。”
她确是习惯权衡利益得失的人,但也并非事事都要拿来仔细计较。
若是如此,人生就太过无趣疲累了。
这个简单的答案,叫皇后听得弯起了唇角。
不禁道:“这般随性豁达,倒像极了你家中的二叔。”
许明意听得微微一愣。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隐隐觉得皇后娘娘似乎很喜欢提起她家二叔。
而那句下意识的话脱口而出之后,皇后似也意识到了不妥,眼中笑意有着短暂的凝滞。
但只是一瞬,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许明意心中略有些疑惑,但到底没有不识趣地去多问什么。
回头问一问二叔也是一样的。
或许是同面前的女孩子刚分享了一个秘密的缘故,接下来再说起话来,皇后待许明意无形间又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怕许明意觉得待在殿中会闷得慌,又带着人去了御花园中散步。
待再回到玉坤宫时,已要到了用午膳的时辰。
皇后的心情看起来十分不错,留了许明意一同用膳,正要吩咐身边的嬷嬷时,只见一名宫女走了进来。
“娘娘,定南王世孙在外求见。”
皇后不禁讶然:“阿渊来了?”
许明意也很是意外。
她入宫多次,每回都会来玉坤宫,但遇到吴恙还是头一次。
身着鸦青色长袍,气质清冷的俊朗少年很快被请进了殿中。
“侄儿给姑母请安。”
“不必多礼。”皇后笑着道:“快坐吧。”
“多谢姑母。”
吴恙在一旁落座下来,拿余光扫了一眼姑母身侧坐着的少女。
他自入得殿中便知姑母身边还坐着一人,只是未曾分去眼神细看。
眼下这随意一扫,却叫他觉出了不对来。
吴恙抬眼望去。
四目相对间,在身上的那件质地极好,仿佛带着柔柔光晕的杏色绸袄的映托下,一张精致的脸蛋被衬得愈发白腻可人的少女朝他微微笑了笑。
见此一幕,少年眉眼间的冷清之色顿时荡然无存。
待怔然了一瞬后,方才向她微一颔首。
“怎么,你们二人可是认得?”皇后在一旁瞧出了端倪,好奇地问。
虽说前阵子京中有阿渊爱慕镇国公府许姑娘的传言,但她特意跟兄嫂打听过了,可知确是传言无误。
她那时还以为侄子当真开窍了呢。
“在娘娘的寿诞上曾见过。”许明意挑了个相对稳妥的回答。
她倒是不甚在意那些,但吴恙是个极怕被人误会的,为免给他带来麻烦,自是不宜将二人说得太过熟识。
皇后轻一点头。
吴恙看了许明意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女儿家名声要紧,为免生出不必要的误会,许姑娘这么说也在情理之中。
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种同他撇清关系的话有些不太顺耳。
分明他也是怕麻烦的人,眼下这种感觉无疑有些古怪。
“今日怎想到要进宫来了?”
虽说是亲姑侄,但她身处后宫,多有不便,阿渊自入京来,姑侄二人不过也只见了寥寥数面而已。
这句问话声打断了吴恙的思绪。
“今日是为向姑母辞行而来。”
“要回宁阳了?”皇后问。
吴恙点头。
这一次,他在京中呆的已经足够久了。
再者,宁阳那边还有许多正事需要他回去处理。
方才他也已见过了皇上,同其说明了要回宁阳之事。
皇后心中有些不舍。
她常年被圈在这深宫之中,能与家人相见之时少之又少。但有时想一想,兄嫂毕竟还在京中。家人便是如此,哪怕不能常常见面,但只要想到离得这般近,心中就会安稳许多。
眼下侄子要回宁阳,难免就觉得再见之日不知是何时了。
却也只是点着头道:“也好,你祖母近来的身子不大好,必然是记挂着你,待你回去后,她也能安心些。”
吴恙应声“是”。
答话间,下意识地看向了坐在那里的女孩子。
女孩子面上没了先前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眉间那一缕叫人看不清的情绪。
吴恙心神微凝。
许姑娘……莫非是舍不得他走吗?
想到这个可能,少年只觉得一颗心顿时快跳了几下。
并且突然觉得有些为难——
155 许姑娘的亲事
无论是出于何种立场,万一许姑娘开口挽留他的话,他该如何应对?
凭心而论,作为朋友,他并不想拒绝对方。
但他历来是个有原则的人,正事当前,既已做了决定,便不该受外因所扰——
“应当还没用午膳吧?”
皇后笑着对正莫名犯难的侄子说道:“不如待用罢午膳之后再回去。”
吴恙想了想,微一点头。
他与姑母难得见一面,眼下离京在即,陪姑母用一顿饭是晚辈该做的事情。
皇后便向身侧的姜嬷嬷交待道:“嬷嬷亲自去一趟御膳房吧。”
姜嬷嬷是吴家的老仆,在此次吴恙入京前,又特意探清了自家这位世孙的饮食习惯,由她亲自去御膳房吩咐,自是最妥当不过。
“左右没有旁人在,今日也就不拘泥太多了。”
皇后带着吴恙与许明意移步去了东暖阁,此处并无一张张分开待客的矮几,而只设有一张宽大的檀木雕花八仙桌。
皇后坐在正位之上,吴恙同许明意则是一左一右于其身侧落座。
传膳的宫女手持托盘鱼贯而入,姜嬷嬷在旁示意着要将哪道菜放在什么位置。
吴恙看了一眼,似随口道:“有劳将菜碟调换一二。”
姜嬷嬷微微一怔。
放在世孙面前的这些菜式皆是按着世孙的喜好来的,世孙怎会特意说要调换?
莫非是来了京城之后,突然改了口味?
这般想着,姜嬷嬷下意识地看向自家娘娘。
皇后笑着点了头,眸光却是微闪。
她家阿渊有些不对啊……
正统的世家子弟,都有着面前饭菜即便不合胃口也不会去夹别处饭菜的习惯,更不必说是出言要求调换了。
更加不必提的是,阿渊乃是吴家世孙,这些规矩是自幼便刻进了骨子里的,按说这等话绝不可能从他的口中说出来才对……
宫女很快将菜碟调换了一番。
望着眼前的饭菜,许明意亦觉得有些奇怪。
这些确是她印象中吴恙喜欢吃的菜式没错,那日在清风楼里,她便是这般点的菜,犹记得他分明也吃得很欢的样子啊?
“侄儿敬姑母。”
宫女将碗筷布齐之后,少年举起了酒杯。
皇后含笑端起面前的果酒。
许明意也一并将一盏果酒饮下。
“动筷吧。”皇后拿起筷子,眼神温柔地看着身旁的两个孩子。
许明意尝了尝面前的两道菜,只觉颇为可口。
同时,心底忽然现出了一个猜测来——吴恙该不是觉得那日她在清风楼中所点,皆是她自己喜欢吃的吧?
她对这位吴世孙的教养与风度向来没有疑问,而这些时日对方所展现的仗义她亦看在眼中,甚至还隐隐叫人觉得十分好骗……
可这些皆是建立在正事之前,私下之事他竟也能这般贴心周到?
前世她一直认为这是一个行事干脆,极怕麻烦,因此话也比寻常人少许多的人——
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许明意不禁悄悄地抬眼看向自己对面坐着的少年。
少年生得好看,吃相也极好看,动作分明不慢,也并无太多慢条斯理之感,却也叫人觉着赏心悦目。
察觉到这道视线,吴恙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
许明意亦是敏锐之人,见他似有察觉,立即收回了目光,老老实实地吃起了饭。
余光里见她这般模样,吴恙似有若无地动了动嘴角。
想看他光明正大地看就是了,他又不是那等小气之人。
这一刻,少年完全忘记了平日里当自己被人盯着瞧时,内心无法遏制的想要炸毛的冲动。
一席饭罢,宫女将饭菜撤去,换成了茶水。
皇后今日的心情似乎格外的好,席间饮了不少果酒,面上一直挂着笑意,同侄子说了会儿家常后,便将视线放回到了身侧的女孩子身上。
“许姑娘今年该是有十六了吧?”皇后含笑问道。
许明意点头:“回娘娘,正是。”
单论这一点,连皇后娘娘都比她家那位记不清她究竟几岁的二叔强许多呢。
“按说也该到操心亲事的时候了。”皇后面上笑意温柔亲近:“家中若无在议的人家,可需本宫替你留意留意?”
吴恙听得微一皱眉。
姑母这是喝醉了?
怎还操心过问起了别家姑娘的亲事来。
“倒是没有在议的人家。”许明意笑笑道,面上并无丝毫羞态。
她也察觉到了,皇后娘娘此时提起此事,是真正将她当作了喜欢的晚辈来看待,而非另怀心思,想要插手她的亲事。
“说起来,来年春日便要取进士了……”皇后道:“到时若有才貌双全的才俊,也可多留意一二。”
许明意还没来得及应声时,只听一旁的少年讲道:“许姑娘乃将门出身,寻常读书人,怕是轻易与之相处不来。”
依她那“打服了再说”的性子,文弱的读书人哪里会是她的对手?
况且,榜下捉婿这种事情也是有风险的,那些进士来自天南海北,很难摸得清真正的底细与人品。
在他看来,根本不靠谱。
难得见侄子这般多话,皇后压下心底异样,又笑着与许明意道:“阿渊说得也有道理,读书人若不合心意,同镇国公熟识的那些武将子弟中,或是可以仔细地挑一挑。”
而她这句话刚落音,就见得侄子又轻皱了眉。
皇后嘴角笑意微凝——她家阿渊这是听得又不满意了?
果然,就听少年接过话,正色讲道:“大庆建国不过数十载,大多武将皆是草莽出身,子女教化尚还有不足之处,英雄固然不论出处,但若是要挑夫婿,却未必是上等良配。”
找个同样是将门出身的,二人一言不合便动手,日子怎能过得和睦?
他还是觉得不靠谱。
皇后眼神复杂地看向侄子。
文的他嫌太文,武的他又嫌太武……
——这幅老丈人相女婿,横竖都入不了他的眼的感觉是为了哪般?
往后他若是有了女儿,只怕是要将女婿给生生为难死吧?
许明意也看向满脸认真之色的少年。
考虑的比她家父亲还要面面俱到,吴世孙竟这般操心她的亲事吗?
156 她为何如此
见两道视线向自己看来,吴恙回过神,单手握拳在唇边轻咳了一声,道:“侄儿亦只是随口说一说自己的看法而已。”
还是那句话,为养女儿练手罢了。
皇后笑笑道:“这些话倒也在理,照此说来,是得挑一个文武双全的才算妥当了。”
刚端起茶盏凑到嘴边的吴恙,闻言动作一顿。
……这说得不就是他吗?
见自家姑母的眼神似有若无地在落在自己身上一瞬,少年作势吃茶,却不自觉地将本就如青竹般笔挺的后背又坐得直了些。
姑母该不会趁着吃多了酒,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吧?
然而却见自家姑母亦只是端过茶盏缓缓吃了两口。
许明意适时开口,笑着道:“多谢皇后娘娘和吴世孙这般细致地费心替臣女考量了,臣女如今倒也不着急。家中母亲常说,凡事讲求缘分,缘分到了,一切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了。”
皇后赞同点头:“是啊,缘分很重要。”
人与人之间,倘若缘分不够,其它便皆是空谈。
这一点,她是再清楚不过的。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皇后温柔又透着些悠远的目光先后在两个孩子身上缓缓扫过。
没等到自家姑母再说什么的吴恙将茶盏放下。
“想来姑母该歇午觉了,若无其它事,侄儿就先告辞了。”
皇后回过神,点头道:“路上当心,待到了宁阳,记得及时传信到京中。”
“是,侄儿记下了。”
吴恙起身,朝着皇后长施一礼。
姑母在他心中,是极值得敬爱的长辈。
一人在宫中这些年,不易之处必是颇多,而这一切,皆是为了定南王府。
“好了,回去吧。”皇后压下心中不舍,笑着对侄子说道。
吴恙应下,行了出去。
许明意也适时地说道:“臣女便也不打搅娘娘歇息了。”
吴恙方便走便走了,偏生前头还加了一句皇后娘娘该歇午觉了,这句话被他丢在这儿,她若还不识趣地留下,岂不显得太没眼色?
皇后笑着点头:“何时得了空闲,便来玉坤宫坐坐。”
她如今愈发喜欢这丫头了。
喜欢之余,又多了一份很奇妙的幻觉……竟总觉得,面前的小姑娘,就像是当年未入宫前的自己。
实则要说哪里多像,似乎也并没有。
故而才说很奇妙……
见那抹秋香色的纤细身影消失在帘栊后,姜嬷嬷轻声询问道:“娘娘可要回内殿小憩片刻?”
“今日倒觉得精神颇好。”
皇后柔声道:“带上本宫抄好的佛经,陪本宫去一趟寿康宫吧。”
姜嬷嬷应下。
许明意离了玉坤宫不远,便瞧见了一道熟悉的鸦青色的身影。
那少年身形颀长,背影挺拔,脚下的步伐不紧不慢,却目不斜视,显然并无欣赏沿途景致的兴趣。
“这条路走了许多遍了,已是熟记于心,姑姑且留步吧。”许明意对身侧替自己引路的嬷嬷讲道。
“是。”
二人相互福了一礼后,那名嬷嬷便转身折返了回去。
许明意快走了一阵,追上了吴恙。
“吴公子在等我?”她低声问。
少年闻言,因她跟上来而本有些愉悦的眉眼间神色微滞,正色道:“走得慢罢了。”
说完这句,又接着讲道:“原来许姑娘今日是要进宫——”
怪不得同他约在了晚上。
许明意点了头。
“本以为吴公子还会在京中呆上一段时日。”她问道:“不知打算何时动身离京?”
“明日。”
“这般着急?”许明意有些讶然。
这还真是说走就走,一日都不多留啊。
“有些事情需要回去处理。”
在岁江和方先生的追查下,岁山的事情在宁阳找到了线索,此事蹊跷颇多,他不放心任何人经手,便是族中信得过的那些人也不例外。
当然,也并非如何十万火急,只是在京中确也没了要紧事要做,而他做事向来不喜欢拖延。
许明意微微抬起头看向少年。
她想问一句“是不是很紧要的事情”,但到底没有急着在此时问起。
这是不合时宜的。
即便她心中有所担忧。
“那今晚恰巧可以替吴公子践行了。”她道:“吴公子可不要失约了。”
她有重要的话要同他讲。
吴恙看她一眼,道:“我从不失约于人。”
许明意听得一时有些恍惚。
从不失约之人——
这句话,上一世他也说过。
且是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宁阳定南王府内,有一处高阁叫摘风楼。
他们本说好了待雪停后,带着吴然和天目一同去楼中赏月吃烤肉。
可是他却失约了。
想到这桩旧事,许明意看向身边之人,一颗心沉甸甸地往下坠。
秋日午后的日光,是细碎而浓烈的淡金色。
这金色透过小径两旁的花叶,斜斜地洒在少年身上,叫他一张原本英朗中透着些清冷感的脸都映得柔和了几分,眼睫在高挺的鼻梁一侧投下阴影,肤色剔透着,连其上淡淡的细小绒毛都清晰可辨。
心中本装着沉沉心事的许明意,看了一会儿,不禁在心底默默总结道——这张脸,好看的有些不真实。
吴恙微微将唇抿直了几分,负在身后的手攥紧又松开。
许姑娘又在偷看他了。
甚至带着几分光明正大肆无忌惮。
这是料定了他如今不会再多想吗?
少年压下心口起伏不定的情绪,看向无云的蔚蓝天际,随口道:“今晚月色应当极好。”
昨日是中秋,今日是十六,一年只一次,无疑正是赏月的好时候。
“吴公子想要赏月?”
吴恙犹豫了一瞬,点头“嗯”了一声。
总觉得许姑娘要邀请他赏月了……
心神微绷间,耳畔响起女孩子动听的声音:“那今晚用饭后,我带吴公子去个地方,那里可是全京城最佳的赏月去处。”
或许前世未曾遵守的约定趁早实现了,那个变故便不会再那么容易发生了吧?
心中的猜想得到印证,吴恙心中如被蜂子极快地蛰了一下,好一会儿才转头看向她,拿尽量平静的语气问道:“……何处?”
许明意冲他笑着道:“到时你便知道了。”
“……”吴恙呼吸窒住,略有些僵硬地转过头去。
她为何……
为何突然笑得如此好看?
157 永无散时
吴恙与许明意离开了皇宫后,皇后来到了寿康宫。
“太后娘娘此时在佛堂中,皇后娘娘请随奴婢来。”一名嬷嬷行礼罢,在前引路。
太后近年来身体不好,深居简出,每日最常待的地方便是这处庆明帝特意命人修建的佛堂。
“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
皇后福身行礼。
本跪身在佛像前的太后由身边的一位宫女搀扶起身,转过身来,含笑点头道:“皇后来了。”
五十多岁的妇人,梳理整齐拿一根白玉簪固定的发髻大半都掺了银白,一张肤色偏白的脸上亦是皱纹横生,然而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仍旧有神,端是十分和蔼有福气的模样。
皇后上前扶过太后一只手臂,入了静室中落座下来。
“今日臣妾那侄儿进宫来了。”皇后接过宫女奉来的茶盏,声音柔柔,拿谈家常般的语气随意地说道:“是来同臣妾辞别的。”
“要回宁阳了?”太后问。
“是啊,该回去了。”
太后缓缓转动着手中佛珠,微微点头道:“回去也好。”
片刻后,含笑道:“说起来,哀家倒是还没能见上一面。”
皇后轻声道:“往后总是有机会的。”
太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见不见的,也不要紧。
只要人平安便够了。
只又问道:“如今瞧着,是像谁多些?”
皇后笑着道:“臣妾瞧着,是像他母亲。”
言及此,垂眸吃茶,将心底涌动的情绪压下。
“像母亲好……”太后点着头,未再多提其它。
转而对身边的嬷嬷讲道:“兰柳,将哀家的药端来吧。”
那嬷嬷应下。
正要退去时,又听得太后将自己唤住:“一把年纪了还急急慌慌的,哀家话还没交待完呢——”
嬷嬷回过头,无奈笑着道:“奴婢省得,无非是多拿些糖块嘛。”
太后闻言这才放心地挥挥手,放人离去。
“这些时日,皇帝每来此,总是有意无意地会问起些敬容的事情。”嬷嬷离去后,太后正了神态,道:“总叫人觉得没那么简单。”
敬容虽不是她所出,但也是她一手带大的。
“长公主?”皇后目露思索之色。
自打从长公主一门心思地养起了面首之后,入宫的次数也渐渐少了,难得能见上一面。
“哀家记得,先皇驾崩前,最后见的几个人里,除了皇帝之外,便是敬容和镇国公了……”太后徐徐地道。
皇后微一点头。
“臣妾会尽量多留意些。”
当年她之所以执意选择要进宫,除了为吴家考虑之外,还有着一份私心在。
她想要查清当年这皇城里的真相,尤其是她阿姐的死……
“切要小心些。”太后叮嘱了一句,忽而咳了起来。
“可是药不管用?”皇后关切地问道:“不然叫太医们换个方子试试?”
“不过是些小毛病罢了。”太后轻抚胸口,面色逐渐恢复。
她这条命,在皇帝眼中,可是金贵着呢,用的一切自也都是最好的。
“您还是要少吃些糖才好。”皇后提醒了一句:“听太医说,糖吃多了也是不妙的。”
“哀家吃的可都是化痰的。”太后理直气壮地道。
再者道,日子这么苦,糖也不准吃,活着还有个什么盼头?
说话间,嬷嬷已将药端了进来。
太后捏着鼻子将药饮下后,连忙塞了颗糖到口中,很快眉眼皱纹都舒展开来。
皇后在一旁瞧得掩嘴笑了笑。
在这深宫之中,她也就是同这位太后娘娘在一处时,方能放松一二了。
但也不能常来。
不然不做人的皇帝又要睡不好觉了。
外佛堂中香雾缭绕,形如祥云涌动,将那高高在上受着香火的金身佛像显得愈发慈悲。
……
天色渐暗下,晚霞刚散去,城中四下便亮起了华灯。
清风楼前人来人往,许明意刚跳下马车,就见一名蓝衣少年负手立于楼外一侧,过分出众的样貌气质,叫人不容有半点错识。
这次确是没失约。
且还早早便到了。
许明意大步朝他走去。
吴恙一早便瞧见了她的车夫,此时却装作才看到人的模样,打量了一眼对方身上的男装,道:“贤弟请吧。”
许明意含笑点头,二人并肩行了进去。
迎上前招待的伙计眼睛微亮。
又是这二位俊公子啊。
他可记着呢,其中一位还有哑疾在身。
二人被请上了二楼雅间,吴恙这回倒是不比头一次的拘谨,是与许明意一同点的菜。
许明意还要了一壶酒。
帮人践行,自然是要有践行该有的样子。
只是吴恙恐她酒量不佳,吃醉了难受不说,万一再耽误了原本说好的赏月,是以只由她吃了两盏而已。
二人离开清风楼后,许明意道了句“时辰还早”,随手一指前方,提议道:“前面不远便是灯市,此时正是热闹的时候,不如我带吴公子去逛一逛?”
吴恙眉心微动。
他看起来像是会喜欢逛灯市的人吗?
且他历来最不喜扎人堆凑热闹了。
更何况——
少年抬头看了一眼已高高挂起的圆月。
这时辰还早?
……她根本就是想借口同他多待一会儿吧?
“走吧。”
吴恙看一眼身侧的人,提步走在了前面。
余光见她跟了上来,心情颇好的少年扬了扬嘴角。
灯市之上人流如织,各色摊贩占着各自的位置。
许明意已许多年未来此处,本只是个临时打发时辰的去处,此时反倒叫她逛得兴致高涨起来。
见她一路走走停停,不时便在小摊前驻足,吴恙也不出言催促,只静静地站在她身边,不着痕迹地替她挡去拥挤人流。
往常他最是见不得大好时光被这般挥霍,逛灯市什么的,这种事情究竟有何意义可言?
但眼下他过分的有耐心。
甚至有耐心到……
看着女孩子生动的侧颜,少年心中忽然浮现出一个想法来——
这一刻,他甚至希望,这场灯市永无散市之时。
真真切切地察觉到自己的异样,少年微微拢紧了负在身后的手指。
而此时,他忽然察觉到前方有一道视线正紧紧地盯着自己。
吴恙皱眉举目望去。
158 十大美事
那是一张还带着稚气的男孩子的脸庞。
此时那小小少年一双微圆的眼睛干瞪着,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以及……他身边正挑选扇子的许明意。
认出男孩子的身份,吴恙轻咳了一声。
许明意直起身来,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乍然对上那双圆眼睛,险些被骇了一跳。
许明时脸上带着怒气向她走来。
这架势,仿佛他手中拎着的冰糖葫芦不是冰糖葫芦,而是鸡毛掸子。
忌惮于他这老母亲般的威严,许明意甚至下意识地想往吴恙身后钻。
“这就是你说的有正事要办?!”许明时气鼓鼓地质问道。
什么时候领着俊美男子逛灯市也算是正事了?
许明意立即反问道:“你不是还说今晚要在家中习字?”
“……”许明时顿时一噎。
吴恙在旁默默望天。
这一家子竟就是靠互相哄骗过日子么?
“我习完了!”许明时上前拉住许明意一只手臂,道:“跟我回去——”
这个不靠谱的姐姐真是越来越难管了!
许明意企图拿眼神将男孩子震慑住,那眼神中赫然写着“别逼我在外人面前打你”。
许明时顿时更气了。
打就打,反正又不是没打过架!
反正……她又舍不得真打伤他!
见此一幕,吴恙目含欣赏地看着男孩子。
很不错。
这个弟弟,他很喜欢。
但今晚同他说定了要一同赏月的人,可断没有就这么在他眼皮子底下被带走的道理。
“许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吴恙开口道。
许明时戒备地看向他。
但想到对方好歹是天目的主人,还是颇给面子地走了过去。
“不知吴世孙有何话要讲?”
他今晚回去之后定要将这二人偷偷溜出来逛灯市的事情告诉祖父和父亲!
“听闻许公子极喜欢天目?”吴恙问道。
这是许姑娘告诉他的,他为此曾一度怀疑镇国公府中人喜好是否过于独特——甚至喜好已不足以形容,换作癖好兴许更合适些。
“……那又如何?”许明时狐疑地看着对方。
他在第一次看到那只胖鸟的时候,也没想到竟会这般投缘。
“我明日便要回宁阳了。”
许明时听得一愣。
“那……天目也要回去?”
他承认天目很丑,但他也确实离不开。
更何况天目如今最喜欢的便是他,一旦离开了他,它定也会十分难过伤心的吧?
“原本是要带回去的。”吴恙看一眼不远处的许明意,似有所指地道:“但也不是不能留下——”
许明时:……这是要他拿姐姐来换的意思?
这般无耻的交易对方是怎么想出来的?
他是断不可能应允的!
除非——
“你们当真是为了办正事?”
他并非那种不通情达理之人,若当真是为了正事,偶尔一次,他也是可以理解的。
吴恙颔首:“待事毕后,我定亲自将许姑娘送回去。”
“那天目——”
“日后就有劳许公子多加照料了。”吴恙答得十分干脆。
反正他本也是想让那丑鸟留在许姑娘身边做个伴的,一鸟两用,再妥当不过。
许明时轻咳一声:“这个好说……”
“还有一件事,须得提醒许公子。”
“吴世孙请讲。”
“令姐与玉风郡主颇为交好,虽说不宜从中阻挠,但该留意之处,尚还需多加上心留意。”吴恙认真交待道。
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位许公子年纪虽小,管起人来却很有一套。
许明时听得一愣。
这原本不就是他的活儿吗?
见得男孩子的反应,吴恙顿时更安心了。
“那便说定了。”他语气温和地道:“我会常给许公子来信问一问天目的情况。”
真的是问天目吗?
许明时一时沉默未语。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突然觉得自己和天目似乎都被利用了。
直到被吴恙带着离开灯市,许明意心中的意外仍未消减,悄声问:“你是使了什么法子?”
“我答应将天目留在京城。”
许明意不禁哑然。
天目的价值就只这么一点?
但旋即她便意识到,更值得同情的似乎是她家明时。
明时一直觉得,天目最喜欢的人是他。
但他却不曾想过,他也是喂肉干喂的最多的那一个。
然而对于这种难言的感情纠葛,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旁人也不便多说什么就是了。
许明意上了马车,将要去的地方交待给了车夫。
吴恙骑马,一路不紧不慢地跟在马车后。
如此约走了小半时辰,方才见马车缓缓停下。
“你们在此等着。”许明意叮嘱阿葵与车夫,边利落地跳下了马车来。
吴恙见状翻身下马。
“咱们悄悄地过去,别惊动了那两名守卫。”许明意快步走到他身边,同他低声说道。
看着前方不远处的城门,吴恙终于才明白她先前所谓的“时辰还早”是怎么个意思了。
这竟是要带他爬城楼……
可不就得专挑在深更半夜?
许明意带着吴恙,轻车熟路地闪身到了一侧城楼内侧。
其侧设有以通上下的斜坡马道与石阶,许明意踩上石阶,无声地冲身后的吴恙招了招手,示意他快些跟上。
“……”吴恙唯有照做。
但不得不说的是,这做贼般的体验,同他原本想象中的赏月出入不可谓不大。
二人体力皆好,很快便爬上了城楼最高处。
夜风拂人衣角,抬首便是皓月星辰,仿佛触手可及。
“如何?不虚此行吧?”许明意在一只石凳上坐下,道:“这里可是京中赏月的最佳去处了。”
吴恙在她身边坐下,边问道:“许姑娘常来此处?”
“我很小时,祖父便带我来过。祖父常说,便是他那暴躁的性子,瞧见这般好看的月色,一颗心都能很快清静下来。”
这世间的美景与美食,皆是治愈人心的良药。
吴恙不禁意外。
镇国公在很早之前就带着年幼的孙女偷爬城楼了?
这个祖父当的,也当真是叫人……无可挑剔。
“在此处赏月,可是人生十大美事之一。”仰头望着上方璀璨星月,许明意感慨着道。
当然,她也并不知道其余九大美事是什么,不过是因为顺口就这么说了而已。
吴恙看着赏月的少女。
清辉月光流泻而下,将她的周身都浸染上了一层淡芒,仿若云中仙子不可触及。
他觉得,分明是十大美事之首才对。
159 是喜欢吗?
二人静静地看着仿佛近在咫尺的皎皎皓月,一时间谁也未有出声打破这份美好的静谧。
直到一道黑影飞来,稳稳地落在了二人中间隔着的那只石墩之上。
“天目也来了。”
许明意笑着摸了摸大鸟的羽毛。
若是再有个吴然的话,前世之约便是履行的分毫不差了。
吴恙看了一眼那蹲在石墩上的鸟。
怎么哪里都有这只鸟?
这个位置是他为了避嫌才空出来的,怎么竟像是特意给它留的一样?
不知为何,这一幕让他突然想到了自家父亲和母亲近来中间总隔着的那张椅子……
“前日里朱叔同我说,在搜找占云竹的下落时,曾在附近的渔村里听渔民提起前不久也有人来问过占云竹的事情——”许明意转头看着少年,问道:“不知是不是吴公子的人?”
若是,她该道谢。
若不是,她该着人去细查。
因是悄悄做的,且也无甚像样的成果,吴恙下意识地就想否认,可对上她一双眼睛,犹豫了一瞬之后,到底还是点了头。
“是我。”
他道:“但也不曾查出什么结果。”
“多谢。”许明意认真地道:“此番京中数月,吴公子委实帮了我许多。”
“是我该谢许姑娘,这些时日许姑娘待我亦是照料颇多。”
许明意听得莞尔。
她哪里有什么照料,不过都是些寻常事罢了。
“何时许姑娘得空,也可以去宁阳逛一逛,到时由我来尽地主之谊。”吴恙主动邀请道。
她应是喜欢骑马的,到时他可以带她去城外马场骑马看落日。
许明意笑着点头,道:“好,有机会一定去。”
吴恙不是说客套话的人,他说邀请她去,一定是真心实意想叫她去的。
“这里的星星也很好看。”她重新将视线投向夜空,感慨着道。
吴恙却下意识地拿余光看着身边的她。
其实他方才的话还未说完。
这次入京,他很高兴,甚至有些……舍不得走了。
满天星辰仿佛皆映在了她的瞳孔中,月光下的侧颜精致的少女看起来比平日里要恬静得多,一身靛蓝色男子衣袍,鸦发高束起,便露出了一截雪白细腻的天鹅颈——
看到这里,吴恙连忙将视线收回,正襟危坐着。
非礼勿视……
可……她应当穿一件竖领袍才对!
这样轻易被人瞧了去,岂不是要吃亏?
此时,身边的秃鹫突然叫了一声。
吴恙皱眉看向它,却见它正伸长着脖子盯着自己瞧。
有什么问题吗?
疑惑刚在心底升起,下一瞬便有了答案。
鼻间传来温温凉凉的感觉,少年抬手轻触,赫然见得手指间竟是一片殷红的颜色。
他这是……流鼻血了?!
想到方才自己那无意间瞥到的一抹雪颈,少年顿时面红耳赤。
他分明……并无丝毫龌龊想法!
“你流鼻血了!”
许明意见此一幕,略略一惊,连忙起身来。
“快些仰头——”她边说话,边从怀中取出了一只素蓝色的帕子,替他捂住鼻子。
她的触碰让少年更是心慌意乱,忙接过手自己按着。
许明意拿手指替他轻轻拍着额头。
“我幼时流鼻血,阿葵的母亲便是这般做的。”她边拍边解释道:“若沾些凉水还能更好些。”
吴恙胡乱地“嗯”了一声。
女孩子半倾着身替他轻拍额头,虽是尽量保持着距离,却仍叫他一颗心越跳越快。
少年隐隐觉得,再这么下去,这不争气的鼻血怕是根本止不住。
“我仰头片刻便可。”吴恙声音有些僵硬地道。
许明意便将手收回。
事出突然,她又有一份医者的冲动在,一时竟是忘了面前这位是向来不喜欢被女子碰触的。
但见面前少年半仰着头,拿帕子捂住鼻子,神态也略有些无所适从的慌乱,端是一副她不曾见过的狼狈模样,与平日里光鲜体面的冷漠姿态可谓截然不同,许明意一个没忍住,不厚道地笑了两声。
见她发笑,吴恙也觉得这一幕确实有些荒谬,四目相对,他亦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难得见他笑,许明意笑着称赞道:“吴世孙应当多笑笑,很好看——”
不可否认,即便是这般狼狈模样也很好看。
听着这句话,看着面前笑颜如花的女孩子,少年只觉得心底似有什么东西在极快地破土而出,短短一息间便长成了参天大树。开了花的枝叶迅速蔓延生长,直爬满他胸腔中那颗越跳越快的心脏,甚至叫他无法呼吸……
这感觉太过异样。
却又十分清楚地告诉了他一些答案。
譬如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究竟为何会不舍离开京城——
又为何会一直念着清风楼的饭菜——
为何会做一些本同自己无关之事……
原来他在意的从来都不是这些,而是因为这一切……都与面前的许明意有关。
这个确切无疑的答案在脑海中响起,如高山崩塌,巨石坠入本已不再平静的湖面,叫少年心如擂鼓。
——那么,这是……话本子上说的那种喜欢吗?
他一时甚至不敢去看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
血慢慢止住。
有些魂不守舍的吴恙把帕子松开,将鼻间血迹擦拭干净。
“这里还有些。”许明意指了指自己的鼻梁。
吴恙抬手擦了擦。
“不对,是这里——”
吴恙再次去擦,然而血迹仍旧在。
“……”看着那横竖没能被擦去的血迹,向来急性子的许明意忍不住问:“要不然我帮你?”
“嗯。”
得了他允许,她上前一步,替他轻轻蹭去那块血迹。
吴恙几不可查地扬了扬唇角。
许明意这才重新坐了回去,随口问道:“好端端地怎会突然流鼻血?可需我替你把一把脉?”
吴恙忙道:“不必了。”
随后才替自己解释道:“必是秋日干燥之故。”
至少在许姑娘心中,一定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
许明意点头。
“秋冬之时,京中气候确实干燥了些,比不得宁阳湿润,吴公子不适应也是正常的,平日该多饮水。”
“许姑娘去过宁阳?”吴恙不禁问道。
160 月下之约
“这倒是不曾,书上看来的。”许明意平静地掩饰道。
“宁阳有山有水,许姑娘应当会喜欢。”
许明意点头。
她确实很喜欢宁阳,只是上一世中了毒,一直未能真正好好地四处看一看。
如果有机会,待来日一切局面真正安稳下来,她定要去看看。
不止是宁阳,她想去看的地方有很多,别处的风光究竟各自是怎样的,上一世她只听裘神医说过而已。
“许姑娘,我——”
“我有一件事情想同吴公子讲。”
二人几乎是同时出声。
对上女孩子认真的眼睛,吴恙微微愣住。
“许姑娘先说吧。”
实则……他原本也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就是下意识地喊了她一句。
“我近来总是梦到吴公子。”许明意低声道。
吴恙不禁怔然。
难道许姑娘对他也……?
可这等事,是不是该由男子先开口?
少年无比紧张间,只听女孩子道:“我梦到吴公子跌入冰湖,出事了……”
“……?”
不得不说,这个答案叫他此时确实觉得自己好像跌入冰湖了。
可——
“怎么个出事?”吴恙问。
许明意犹豫了一瞬。
“……死了?”吴恙眉头微动,压下心底异样,鼓起勇气问。
许明意点了头。
四下静默了一瞬。
“为何会跌进冰湖?”吴恙只觉得不可思议。
“是骑马跌进去的。”
连人带马一同跌进了湖中……
冬日里湖面上结着冰,又覆着一层雪,掉了进去一时找都找不到,极难及时救上来。
“可我骑艺尚可——”少年正色道。
这是什么无处不在的好强心?
许明意看他一眼,道:“那是雪夜,到处皆是积雪,且又是一处陡峭的山路,积雪模糊了路角,马儿失了蹄,故也不能说是骑术不精所致。”
竟这般详尽的吗?
吴恙心情颇为复杂。
“且这个梦,我做了整整四次,次次皆是相同的情形。”怕他不信,许明意又道:“此前雷劈奉天殿的梦,也不过只是做了三次而已。”
听完这句,吴恙彻底沉默了。
这种突然变成将死之人的感觉委实叫人无所适从。
“但也并非没有转机。”许明意看着他道:“这种情况是意外所致,只要当心谨慎些,定能够避得过去的。”
上一世,吴家人也是后来才从岁江口中得知,原来吴恙之所以夜中出城,是因为他听说城外来了一位平日里极难见到的神医,才急着出了门。
据岁江说,他是为了替家中患病的祖母才会前去相请。
或是有这个原因在的。
但她也知道,他暗中一直在替她寻医想要治好她的“嗜睡症”。
因存了这个猜测在,面对那些是她将吴恙给克死了的传言时,她才不曾分愤怒的去反驳,也未觉得如何冤枉。
他家祖母的病,并非是什么要紧的急症,大夫也说了,只要用心调养着便无大碍。
或许,他确是为了她,才会连夜出城。
“若当真会发生此事,只怕不会只是意外那么简单。”吴恙接受了这个事实,此时的眼神微有些变动。
“吴公子疑心是有人做手脚?”
“不无可能。”
他如何想,都觉得自己不该那般轻易坠入湖中。
城外确有一段临湖的山路,他亦曾不止一次骑马经过。
而依他行事的习惯,越是雪天不易看路,应当越谨慎才对。
听他有此猜测,许明意并未多言什么。
定南王世孙出事,于王府而言,乃是大事,吴家上下曾仔细地排查过,据说未放过任何一丝可疑之处,但最终也只断定那是一场意外。
但吴恙有防备心是好事,这样也有利于他将此事更加仔细地放在心上。
“无论如何,吴公子都要当心。”
“放心,我一定会的。”吴恙应下。
性命大事,自是不可大意松懈。
他如今还年轻,就这么死了可就太亏了。
且他能察觉得到许姑娘对他的担忧与关心——如此他就更加不能死了。
“待此劫过后,定亲自同许姑娘道谢。救命之恩,必要相报。”月色下,少年眼神认真地道。
说起来,镇国公也曾救过他一命,若再加上这一条,可就是两条命了。
若想报答这样的恩情——
咳,似乎只有一条路可选了。
许明意不知少年心中想法,点头道:“那我等着,吴公子可不要失约。”
这样好的一个少年,他的生命绝不该止于那个雪夜。他是吴家悉心培养长大的世孙,有见解有教养有胸襟有善心,他的归宿,也不该是那方冰冷无比的冰湖。
她无比希望这个少年能平平安安地来见她。
“我今日才说过,从不失约。”
吴恙话罢,将腰间玉佩摘下,道:“这枚玉佩,便当作是你我今日之约的信物,待来日我来寻你,你再将其还给我。”
许明意有些犹豫。
这玉佩是他随身所带,上一世记得他曾说过,这是他祖父定南王给他的周岁礼。
“那占云竹之事,如今尚无定论,我吩咐了小五继续在京中盯着。”
至于为何不是小七?
只能说这小子很幸运,他已经决定将对方一并带回宁阳了。
“而许姑娘若遇到了什么难处,亦可拿这块玉佩与茶楼见莫先生。”吴恙继续说道:“还有玄清殿的那位国师,若有需要,亦可以此玉差遣。”
这是他本就打算并交代好的事情,送玉佩并非临时起意,只是眼下有了更充分的借口而已。
少年将玉佩递了出去,最后讲道:“且我回宁阳之后,或还需可时常出入宫中的许姑娘借此信物,从中替我同国师传信,这个帮,不知许姑娘可愿帮吗?”
话已至此,许明意便也不再犹豫地接了过来。
“既如此,我便暂时替吴公子保管着,还请吴公子来日一定要亲自来取回。”
吴恙点头。
“对了,先前吴公子赠我的那只符,我忘了还吴公子。”许明意忽然想到。
“一只平安符罢了,许姑娘若觉得有用,留着便是了。”
许明意笑了笑。
若说它真是只平安符的话,确实还怪有用的?
可关键它不是啊。
161 方法总比困难多
“还是想提醒吴公子一句,那只符阿葵曾见过一次,她说那并非是平安符,而是清玉寺的……姻缘符。”
许明意说话间,悄悄留意着少年的神态,果见他神色僵住。
姻缘符?
还是清玉寺的?
“我起先并不知此事。”吴恙回过神来,赶忙解释道:“当真以为是平安符,才会赠予你。”
他一个男子亲自送了人家姑娘姻缘符,这说得过去吗?——当真不会显得他想娶媳妇的心情太过急切?
咳,虽然现在想想……这符似乎还挺灵的。
“无妨,想来是世子夫人恐你不肯带在身上,才只说是平安符,说来也是长辈的一番心意。”许明意讲道。
依这位的性子,若直接告诉他是姻缘符,他怕是要嫌弃地将符连同衣服一并丢了吧?
吴恙只点了头,未有多说什么,心中却难得地赞成了母亲的明智之举。
秋日夜间有些寒凉,高处不时有风来,卷起衣角,许明意抱了抱手臂。
吴恙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衣袍。
他今日所穿乃是袍子,而非氅衣,又未带披风——
显而易见的是,倘若直接将衣服脱与她穿,非但不会显出他的风度与好意,还会让局面变得不可言说,甚至就他此种行为将他扭送至官府也是使得的。
“时辰不早了,我送许姑娘回府罢。”少年不作耽搁地道。
哪怕是极想再同她多呆上些时辰,可却不想她在此受冷。
他以往并非如此细腻之人。
换作他自己,冷些并没什么,不过是一种寻常的知觉被放大了些而已。
但不知为何,到了她身上,却叫他有一种比感同身受要更加强烈的不忍——原来喜欢一个人,竟会变得见不得她吃半点苦,这般的琐碎且操心吗?
这究竟是做人夫君,还是做老妈子?
没有经验的少年忽然对自己的日后产生了担忧。
“也好,吴公子明日还要赶路。”
吴恙思索失神间,许明意站起了身来。
见身旁的天目动也不动,她一把将鸟捞起,抱在了怀里。
吴恙看得嘴角微抽。
果然他之前的判断没有错。
“许姑娘倒不必这般娇惯着它。”看着缩在女孩子怀里舒舒服服闭着眼睛的大鸟,少年不冷不热地道。
“此处昏暗,夜中它本就看不清路,抱一会儿也不累。”许明意边走边道:“更何况,还能暖暖手呢。”
暖手?
吴恙看她一眼。
真需要暖手,他也可以的。
二人很快下了城楼去,不做停留地回到了方才马车停留的地方。
许明意先将天目塞进了马车里,自己未急着上去,对吴恙说道:“吴公子且直接回王府便是,就不必送我了。”
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个需要人送的,让她送别人还差不多。
“无妨。”
少年已经上了马,仿佛公事公办地道:“况且我答应了令弟,要亲自将许姑娘送回府上。
许明意多看了他一眼。
行吧,只要他不嫌麻烦不怕累就好。
“那就有劳吴公子了。”
马车一路朝着镇国公府的方向驶去。
吴恙坐在马上,吹着微凉夜风,却觉乱了的心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不知不觉间,镇国公府便到了。
这段路,吴恙觉得尤为地短。
他下了马,只见许明意向他走来,同他认真道别:“多谢吴公子送我回来。此行回宁阳,万望保重。”
吴恙点头。
“你在京中也要多加小心。”
许明意应下,向他福身施了一礼,遂带着阿葵和天目转了身。
将要走远时,她又下意识地转回了头看去。
月色下,少年竟立在原处正目送着她,颀长挺拔的身形在脚下被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许明意微微一愣,而后面上浮现笑意,抬起手冲他挥了挥。
见此一幕,吴恙也笑了笑,就连声音也是前所未见的温和,催促着道:“风大,进去吧。”
这带着关切的声音经夜风揉碎了送进许明意耳中,叫她怔了一瞬,而后遥遥向他点头——
旋即,便再没犹豫地翻墙进了府中。
对此吴恙已然习以为常。
但是……她好像忘了自己今日带着的是那个不会武功的丫鬟?
吴恙看向阿葵。
却见那个小丫鬟绕去了院墙一侧,轻车熟路地扒开了一片草丛,此时院内传出一道像是石块被挪开的声音,小丫鬟随后就钻了进去……
吴恙不禁沉默。
是他瞎操心了。
会武的翻墙,不会武的钻狗洞,方法总比困难多。
“啁啁——”
禽鸟的叫声响起,吴恙循声望去,只见天目站在不远处正看着他。
见他看过来,大鸟仿佛是在学着仿佛许明意的动作,朝他挥了挥一侧的大翅膀。
吴恙笑笑。
还不算太没良心。
“去吧。”
大鸟听话地转了身,胖乎乎的背影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但见大鸟到了墙根还不知挥动翅膀飞起来,吴恙不禁心想——难道是不舍得他?还是想跟他回宁阳?
然而这个想法并未能持续太久。
天目沿着墙根一路走,最后钻进草丛中,鸟影消失在了狗洞里。
这一刻,吴恙除了一句“翅膀不用可以考虑捐给别的鸟”的建议之外,再没什么想说的了。
本该就此上马离去,然而他却提步去了河边。
将藏于怀中染了血的帕子取出,少年在河边蹲身下来,将帕子浸入了水中,认认真真地来回抖动着。
守在暗处的小七实在看不下去,遂现了身上前道:“公子,不然属下帮您洗吧?”
少年凉凉的视线扫来,小七赶忙缩了缩脖子。
他是想着如今自己也是公子的人了,是要同公子回宁阳的,想表现的勤快些也有错?
但还是忍不住低声提醒道:“公子或该试着搓洗……”
这样来回地涮,根本是洗不干净的啊。
一看公子这就是头一回洗东西没经验。
吴恙闻言手下动作一顿之后,看了一眼暗卫双手演示搓洗的动作之后,试着学了起来。
他动作生疏笨拙,却难得地有耐心,又小心地控制了手下力道,直到将那方帕子洗的干净如新,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见自家公子面上隐隐有一种“不愧是我”的自我欣赏之感,小七颇觉摸不着头脑。
是他不懂了,掌握浣洗这项技能,对做好定南王世孙难道也有什么帮助吗?
……
162 姐弟同往
翌日清早,定南王府外,一队人马整装待发。
车马缓缓过市,行人皆避让。
马上少年着青袍,束墨发,气质清贵,眉眼间藏着一抹冷冽之色叫人不敢细看。
马车上镶嵌着的府徽,让城门守卫毕恭毕敬地行礼放行。
出了城门,马上少年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高耸的城楼。
出城三里远,吴恙缓缓勒马停下。
前方一座亭内,早有一列宫人候在此处。
见得吴恙下马,几名太监立即迎上前来。
“咱家是奉陛下之命,特来给吴世孙送行的。”为首的大太监李吉笑容恭谨。
吴恙抬手行礼,道:“烦请替吴某谢过陛下。”
此时,他身后的马车里世子吴景明下了车走来。
“啊呀,吴世子也来了?”李吉笑着行礼。
“李公公。”吴景明含笑道:“犬子离京区区小事而已,怎也劳得陛下这般费心——”
“怎会是小事?”李吉笑着道:“陛下这两日都在念叨着,吴世孙此番入京,因近来陛下国事繁忙,故而都未曾好好地招待过,叫陛下这做姑丈的很是过意不去……只说来日世孙入京,要亲自带着世孙去围猎呢。”
吴景明闻言只是笑道:“陛下有心了。”
接下来,一阵寒暄罢,李吉示意身后捧着托盘的太监上前来。
“这杯饯行酒,还请世孙饮下,愿世孙一路平安抵达宁阳。”
吴恙接过李吉递来的酒盏,道了句“多谢陛下”,便将其内酒水一饮而尽。
“时辰不早了,咱家就不耽误世孙赶路了,便先行一步,自回宫同陛下复命去了——”李吉含笑施礼道。
吴景明颔首:“李公公慢走。”
见李吉上了马车离去,吴景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这位皇帝陛下,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喜欢做表面功夫。
此时,定南王府的马车中,世子夫人徐氏带着丫鬟走了过来。
“父亲母亲便送到这里吧。”吴恙向父母深深行了一礼。
“好……”徐氏点着头,不觉间红了眼睛,柔柔的声音有些发哑地叮嘱道:“路上倒不必赶得太急,累了便换马车,无论是住店还是在驿馆,一应饮食日用皆需再三查验,不可有半点大意……”
“儿子都记下了。”
“好了,阿渊有分寸。”世子轻声安慰妻子。
转而向儿子交待道:“去吧,莫要耽误了投宿的时辰,夜里切记就不要赶路了。”
“是。”
吴恙应下,再次拜别父母后,利落跃上马背。
在原地目送了片刻后,吴景明扶着妻子上了马车。
见妻子拿帕子攒着眼泪,吴景明清了清嗓子,轻拍了拍妻子的肩,准备出言安抚。
妻子素来端庄,他难得有机会安慰。
“喵呜——”
小猫的叫声响起,打断了吴景明的思绪。
下一瞬,就见妻子将天椒抱进了怀中,替猫儿顺起了毛。
猫儿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发出呼噜噜的轻响声。
徐氏顿时展露了笑颜,方才的愁容与不舍顿时烟消云散。
“……”还未来得及表现的世子双手撑在腿上沉吟着,家庭地位即将不保的危机感越来越浓烈,这让他觉得自己必须要说点什么了。
“夫人,阿渊既已走了,不如咱们就把天椒送走吧?”
徐氏笑意微凝,声音依旧温柔:“若世子当真觉得天椒太过吵闹,那不如从今晚起,我带着天椒去书房睡也是使得的。”
“……?”
这是什么话!
众所周知,古往今来,睡书房的只有男子而已,哪有家中主母去睡书房的道理?
等等——
照此说来,妻子的言下之意莫非是……要赶他去书房睡?
只是碍于他世子的身份与尊严,所以才言辞隐晦?
吴景明儒雅的脸上神情反复。
换而言之——在妻子心中竟觉得他才是该被送走的那一个?!
这个认知让吴世子一阵心惊肉跳。
猫这种生物到底有是什么致命的吸引力?
竟叫他好好的一个妻子入魔到了不惜要抛夫的地步……!
……
凉风至,寒露生,城中秋色渐浓。
镇国公府的熹园里,一棵银杏树下堆了一层落叶,清早日光穿过其中,替秋日又添了一抹金灿灿的颜色。
梳着双丫髻,在树下洒扫的小丫头一手拿着扫帚,弯下身拿另一只手拾起了一片银杏叶,举在眼前迎着日光细看了一会儿,似是十分喜欢。
刚用罢早食的许明意站在窗前看着这一幕,不禁跟着弯起嘴角。
“姑娘,奴婢将点心都备好了。”
阿葵提着只食盒走了过来。
“那就走吧。”
许明意将视线收回,转过了身。
她今日要去长公主府。
确切地来说,她是要去见敬容长公主。
这些时日据闻长公主身体康健,故而她一直都没能等到替长公主把脉察看身体的机会。
但今日定是不同了——
许明意带着阿葵出了熹园,刚走出内院,就见自家明时带着小厮等在垂花门外。
“又要去何处?”见她出来,许明时正色问道。
许明意实言道:“要去长公主府。”
许明时飞快地皱了皱眉。
果然被他猜中了——好在阿九足够机敏,一发现阿葵去厨房里要了点心装盒,就跑回来告诉了他。
阿九悄悄看了一眼自家公子。
姑娘这么直白地就承认了自己要去长公主府,他就说吧,这府里就没人能管得住姑娘,公子知道了又能如何呢?还能拦着?问题是也打不过啊。
下一瞬,阿九就听自家公子语气很是硬气地开了口——
“我也要去。”
不能拦,他还不能跟着吗?
“……你去作何?”许明意惊讶地看着他。
“听闻长公主府上的园子里有许多珍稀秋菊,是外面轻易看不到的,我想去逛逛。”许明时理直气壮。
是想监视她才对吧?
许明意看这管家婆一眼,心知是轻易甩不掉的,也懒得多费口舌,手一挥,道:“走吧。”
路上又不忘交待道:“可不要给我学些伤风败俗的东西回来——”
那些个面首们,谄媚的工夫可是十分了得,小孩子容易走歪路,万一学坏了可就拉不回来了。
听懂了她的意思,许明时脸一黑。
……这句话应当他对她说才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