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字条
同时出声道:“大姐,快去院外喊人!”
她知道什么时候不该逞强,院外有纪大人安排的官差在把守,只要有动静,他们很快便能赶过来。
“我让她睡熟了些。”
回应她的是一道女孩子压低的声音。
坐起身来要下床的徐英动作一顿。
“许姑娘?”
“是我。”
随着那道黑影的走近,借着窗外漏进来的月色,徐英看清了那张精致漂亮的少女脸庞,重重舒了口气。
“许姑娘怎么这个时辰过来……”
且又是一身黑衣夜行打扮。
“白日里怕招人注意。”许明意在桌边坐下,一面问道:“徐姑娘眼下可有打算?”
面对没有半句多余之言的女孩子,徐英起身到桌边,替少女倒了一杯茶,声音低低地道:“我料到他定会有应对,却不曾想到他竟防范到这种地步,一丝证据都不曾留下。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但她半点也不后悔。
她起初决定做这件事情的事情,若论胜算,本也没有十成,不过是想拼尽全力赌一把而已。
若此番实在赢不了他,她会选择利用一切机会要他偿命。
但每每想到这个禽兽的罪行被掩盖得干干净净,还能体面风光地存在于这世间,心中的不甘与愤怒都几乎要将她生生逼疯。
听她这般说,许明意便未再急着立即往下问,而是道:“今日我来见徐姑娘,是为了两件事。”
徐英看着她:“许姑娘请说。”
她的命,是这位许姑娘救回来的。单凭这一点,便足以让她对这个小姑娘心存无限感激。
“今日我去了永安伯府看望清表妹。”许明意道:“她说若我能有机会见到徐姑娘,便替她从中向徐姑娘带句话——夏晗之事,她碍于种种原因无法出面作证,还请徐姑娘见谅。”
“无妨,此事崔姑娘也是受害者,她怎么选都没有错。”
这世间不是每个人都像她这般有孤注一掷的资格。
况且即便崔姑娘抛开一切压力出面作证,除了可以将这件事情闹得更为轰动些之外,也并无能将夏晗就此扳倒的决定性作用——同崔姑娘有关的罪名同样也可以记在占潜头上。
所以,于情于理她本也没什么可怪责崔姑娘的,更涉及不到见谅二字了。
许明意也只是将话带到而已,无意多谈此事。
“第二件事,便是想同徐姑娘商议接下来如何对付夏晗。我认为,眼下的局面,并非就真的毫无办法可想。”
黑暗中,少女眼神平静而坚定,仿佛‘理应如此’。
徐英却几乎怔住。
好一会儿才道:“许姑娘已经帮了我许多——”
先前许姑娘将五城兵马司的人引到别院中,又派人一路护送她平安抵达官府,这一切必然已经被夏家看在眼中,且定是正在详查此事。
这个时候,许姑娘理应避得更远些以同她撇清关系才是,怎还要坚持继续帮她?
“正因为已经帮了徐姑娘许多。”许明意也不谦虚,半开玩笑一般道:“若是半途而废,先前那些忙不是便白帮了吗?”
徐英听得心中触动,正待还要再说些什么,却听面前的女孩子又道:“更何况,我这么做不仅是在帮徐姑娘——这件事情,原本便是我想去做的,徐姑娘只需将此看作是你我在共同合作一件事情便够了。想要做成或许并不容易,但好在我同徐姑娘皆不是一个人在做这件事。”
徐姑娘身后有她,她的身后有镇国公府。
徐英微微红了眼睛。
许姑娘说这些不外乎是为了让她心安理得地接受相助罢了。
她吸了吸气,将眼泪忍了回去。
“我对夏晗之事所知终归少之又少,还需徐姑娘将与夏晗有关之事,无论大小,皆事无巨细地说上一遍。”许明意将话引回正题上。
知己知彼才能更好地对症下药。
站在那里的徐英擦了擦眼泪,弯身下去。
许明意眼疾手快,连忙起身,一步跨过去,将人扶住。
“徐姑娘断不必行此大礼。”
徐英面色一滞。
而后用力往下沉了沉身子,‘固执’地跪了下去。
“许姑娘对徐英不止是再生之恩,还请一定受下徐英这一拜。”
见她这般坚持,许明意无奈将人扶起,微微叹气道:“徐姑娘当真太客气了。”
有这工夫还不如多想想要怎么弄死夏晗那禽兽。
当然,这也是徐姑娘的一番心意。
徐英跟着许明意先后坐下,将自己对夏晗的了解说了一遍,包括妹妹徐苏之事。
许明意听的十分意外。
原来徐姑娘被夏晗掳去,并不是偶然,而是同徐姑娘早几年失踪的妹妹徐苏有关——
说到最后,徐英微微弯身,将白色里衣的裤管卷起,解下了一只被贴身藏放绑在小腿处的荷包。
荷包内是一张字条。
“许姑娘请看,这便是去年冬月中旬,塞进我枕下的字条。”
尚玉阁中的女掌柜待她向来不薄,知晓她是遭遇了此等事,而非是偷窃了红宝石之后逃走,今日午后曾来看过她,还给她送来了一些她的东西,其中包括一只上了锁的匣子——她也没了钥匙,三两下砸开,取出了这只荷包。
看着被推到面前的字条,许明意沉默了一瞬。
她好像突然明白一开始徐姑娘弯身的真正用意了……
是她误会了。
但这般叫人尴尬之事,多想便等同是为难自己,许明意将想法驱逐,看向那字条上所写。
只短短一句——令妹失踪,同夏家二公子有关。
“我本也无意轻信此事,但心中到底存了份想法,是以在尚玉阁中初见夏晗时,下意识地带上了几分试探之意——”
只是还不曾试探出什么,隔了不过半月之久,一日午后她离开尚玉阁想去街上办些事情之时,半途中忽然就被人打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便被锁在了那只笼子里。
再隔两日,她见到了同人前截然不同的夏晗。
那时她才知道,他竟然在那次见面之时便已经察觉到了她的意图——他也承认了,苏苏的失踪,确实是他所为。
而从他后来被她激怒时所言可以判断出,苏苏早已不在人世了。
被他亲手生生掐死的……
且死前不知曾遭受了如何可怕的折磨!
“徐姑娘节哀。”
许明意静待徐英略将情绪平复下来之后,才开口问道:“徐姑娘可曾查过这字条是何人提醒?”
在她看来,这并不是一个善意的提醒。
徐英点头。
“查过,隐约有些眉目。”
105 背锅人选
许明意等着她往下说。
“我起初怀疑过女掌柜。可后来经过试探,才知是我想错了。”
但在这试探的过程中,倒让她有了新的怀疑对象——
她的房门一直都是上着锁的,能拿到钥匙顺利进到她房中,且知晓她执着于妹妹的失踪,她首先怀疑的便是身边之人。
“应当是女掌柜身边的小菊。”徐英道:“我仔细查实过,她的嫌疑最大。”
许明意有些不解地问:“这个小菊,有什么不同吗?”
听起来不过是个女掌柜身边的丫鬟而已,可徐姑娘却断定此事与女掌柜无关,偏偏怀疑到了这个小菊身上——
“确有不同之处。此前我便偶有听闻,她是尚玉阁大东家的人,看似跟随女掌柜左右,实则并非侍奉,而是一种监视。”
徐英道:“我本以为,尚玉阁的东家便是孙氏商号,可后来一次,孙家的少东家前来尚玉阁查账时,我曾偶然听到小葵同那位少东家在后院单独谈话。
而从谈话中可见,小葵待其并无太多敬畏之意,反而二人多番提起‘大人’二字,小葵真正的主人似乎便是他们口中的那位‘大人’。”
许明意听懂了。
照此说来,尚玉阁背后真正的东家极有可能是某位官员……
官商勾结牟利,暗中并不少见。
而孙家是大商贾,却甘愿替对方做掩饰,又允许小菊这样的人物存在于尚玉阁中,可见对方必然不会是什么小鱼小虾。
“若果真如此,此人多半是与夏家不对付。”许明意猜测着道。
越是这样的人,越是会紧盯着夏家人的一举一动——对方会察觉到徐苏的失踪与夏晗有关,便也不奇怪了。
徐英点头。
“我也是这般想的。”
对方通过小菊可知她性情固执,想必很清楚若将苏苏失踪与夏晗有关的线索透露给她,她必然要做些什么。
若真能借她来捅出什么窟窿来,对方便可坐收渔利,即便她这颗棋子石沉大海,对方也没有什么损失。
许明意思索着道:“但想来对方所知应也不多,又不肯于明面之上真正同夏家结仇,故而才只在暗中做些手脚试探。”
若对方手中握有其它重要的线索证据,按说应当借着此番之事透露于人前——若不然,又怎么对得起之前在徐英身上铺下的这条线?
“或是正如许姑娘所言。”
这两日她一直等着对方再送来有用的线索,哪怕被当作棋子来用也甘心。
可始终不曾等到。
应当是如许姑娘所说,对方也无实质性的证据,甚至兴许只是借她这条命来探一探夏晗的真正虚实。
官场之上本就纠葛甚多,处处皆是精打细算的利己手段,这些远远不是她能够想象得了的。
许明意道:“此事我会去查一查。”
尚玉阁背后真正的靠山是何许人——
或许对方确实没有其它证据,但这样一个人,拿来替她这几日所为背一背黑锅应当也是极衬手的。
她原本也并不想此时便同夏家正面树敌,倒不是怕,只是不想过早暴露。
大多时候,藏得好一些,才能方便行事。
只是面对徐英之事,她别无选择,若此时还有得选,那当然是要拉个人来挡一挡了。
送到眼前的替罪羊不用白不用。
何况对方藏在暗处利用徐英给夏家使绊子乃是事实,准确来说好像也并不冤枉。
这般一想,许明意愈发心安理得了。
“那便有劳许姑娘了。”徐英认真地道。
“无妨。”
毕竟用得上。
“关于令妹与夏晗之事,不知可否多透露些关键?”许明意继而问道。
“我正想同许姑娘细说。”
徐英顿了顿,道:“夏晗待苏苏,似乎极为不同,甚至每每提到苏苏,他必然都要失控。”
失控之下,话便多了起来,那些话里,多少透露出了一些线索——
譬如,他曾说,苏苏是他第一个真正喜欢的女子,也是第一个拒绝他甚至刻意避开他的人。
她还记得妹妹失踪前不久,曾对她说过自己已有心悦之人,那是明月书院里的一名学生——
却未曾对她提起过夏晗之事,想来是不愿她担心,也或许是见对方看似温润有礼而不曾真正有过防备之心。
“他说,他变成这般模样,皆是苏苏所害。”徐英语气讽刺地道。
许明意亦觉得这话颇为好笑。
恕她直言,被人拒绝便无法接受,甚至做出加害之举,此等人一般是生来脑子就有毛病,之前之所以没有明确地显现出来,不过是缺少一个发病的契机罢了。
这样的人,任何一件不顺心的小事都可能让他释放出心中的恶念。
人之初,大多性本善。但也有人,是天生的恶鬼。
“他还说,苏苏便是死了之后,魂魄也要被锁在他身边,不得投胎转世,永生永世都只能是他一个人的。”徐英语气中有着压制的恨意。
即便她不信这些子虚乌有的疯话,但对方这般用心,未免可怖至极且令人作呕。
许明意眉心微动。
“徐姑娘可知令妹的尸骨被埋于何处?”
夏晗对徐苏的‘执念’显然极深,又能说得出什么‘将其魂魄锁于身边’这等叫人不寒而栗的话,徐苏的尸骨去向,或许值得深想。
徐英摇了摇头。
“言语试探过,但没能问出什么。”
她也曾想过要将妹妹的事情在公堂之上说出来,但委实没有半点证据。
“不过夏家二少奶奶吕氏或许知道些什么。”
徐英将今日言语试探吕氏的经过,及对方的反应说了出来。
“所以夏晗身边,极有可能还留有同令妹有关之物——”许明意推测着道。
徐英看着面前的少女,微微点头。
许姑娘很聪明,称得上是她见过的姑娘家里最聪明的一个。
而这般聪明的人,按说不该搅进她这桩麻烦事里才对……
但也正因此,才显得愈发难得可贵。
二人又谈了约半个时辰,许明意方才离去。
熹园内,见得自家姑娘终于带着阿珠归来,阿葵大松一口气,连忙迎上前去。
“对了姑娘,今晚有人来找过您呢。”
阿葵侍奉着自家姑娘换下夜行衣,边开口说道。
106 别扭的小少年
“哦?”许明意随口问:“是谁?”
话问出去之际,她脑海中突然浮现了一张少年英朗清俊的脸庞。
难道是吴恙?
但这不过是下意识的猜测,只一瞬便否定了。
吴恙即便有事,也不可能来镇国公府寻她。
他性情虽是有些不羁,又过分有主见,也一贯不爱受人约束,但骨子里的那份世家教养却怎么也抛不掉,让他半夜翻墙来见她一个姑娘家只怕比杀了他还难。
这般想着,许明意不禁觉得有些好笑,略弯了弯嘴角。
阿葵瞧得愣住。
姑娘这是想到什么了?——这几日她可都不曾见姑娘笑过了。
“怎么不说了?”许明意看向她。
小丫头回过神来,连忙道:“是占家的二姑娘,她说有要事要找姑娘。”
“占云娇?”
阿葵点点头,有些不高兴地道:“门人将她拦在了侧门处,婢子去见她,同她说姑娘不在府中,结果她竟大闹了起来。嚷嚷着说什么咱们镇国公府平日里虚情假意,如今见他们占家出了事,半点忙不肯帮也就罢了,还撒谎说姑娘不在府中,连面都不让她见……”
她此时还是挑了好听的来转述,当时对方那番话简直是叫她在暴怒和爆笑之间举棋不定。
也不想想,她家姑娘不想见的人,直接说一句不想见便是了,对方算哪根葱,竟也配得上叫她家姑娘撒谎?
她家姑娘轻易不撒谎,但凡撒谎都是为了极重要的正事呢,占家姑娘未必也太过高看自己。
真真是笑死人了。
想来,也就是花园子小成那样的人家才能教养得出这样的姑娘了。
“随她如何说吧,反正我原本也不想见她。”
许明意懒得理会此事。
占家人的真实嘴脸究竟有多么叫人作呕,她半点也不想再去深入了解。
想了想,还是交待了阿珠一句:“同朱叔说一声,占云竹那边还需继续让人盯着,但凡他有什么异样举动,随时报于我听。”
占潜认罪入狱,据说占云竹这两日茶饭不进,只独自一人枯坐在书房内谁也不肯见。
他不是会轻易认输的人。
盯紧些总没有坏处,且说不定对方在被逼入绝境之下,还能间接帮她一把。
阿珠应下来退了出去。
然而刚跨出堂门,耳边就传来一阵风声。
一道黑影扑棱着翅膀落在她面前的石阶上。
大鸟抱着翅膀一晃一晃地上了石阶,路过阿珠身边之时看也没看她一眼。
被无视的阿珠抽了抽嘴角。
她横竖想不出自己何时得罪了这只鸟,可能这就是传闻中的气场不和吧?
毕竟她勤奋自律,而这鸟好吃懒做,只需将那秃头一缩,便像极了一只球。
“呀,姑娘,天目来了!”
内间里,阿葵看着大摇大摆走进来的大鸟惊呼出声。
而后轻车熟路地弯下身,将大鸟脚上绑着的字条取下来。
许明意展开来看。
其上只两个字——辰时。
这传信倒是一次更比一次来得简短了,从“明日辰时雪声茶楼一见”到“明日辰时茶楼”,再到眼下的“辰时”,下一次天目再过来,恐怕就只剩一张空白字条做做样子了吧?
如此也好,省事又隐秘。
许明意和往常一样取了牛肉条来作为犒劳之后,拍了拍天目的脑袋,道:“回去吧,夜中无灯不好辨路,飞得慢些。”
不料她不说这句还好,大鸟听了这话,站在原地磨磨蹭蹭,一会儿拿喙挠挠毛,一会儿在桌脚上蹭蹭脑袋,半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
许明意无奈叹了口气。
她怎忘了这鸟最是懂得得寸进尺。
“也罢,着实也太晚了,你就在此歇一晚,天亮再回去吧。”
飞禽类本就是昼伏夜出,吴恙挑这个时辰使唤鸟来送信,多少也有些不干人事了。
天目兴奋地叫了一声,乖乖跟在阿葵身后去廊下备着的鸟窝里睡觉去了。
只是到天亮就自觉离开那是不可能的,次日清早,许明意洗漱后用罢早饭,准备出门时,才发现大鸟还窝在鸟窝里睡着懒觉。
许明意走到窝边蹲身下来,拿手指戳了戳懒鸟的翅膀。
“该走了。”
吴恙再见不到鸟,怕是要担心了。
被戳了几下的大鸟笨重地挪了挪身子,背对着她继续睡了起来。
没什么耐心的许明意干脆一把将它从窝里抓了出来,提在手中往院外走去。
迎面走来的许明时见得少女手中提着一只胖秃鹫的情形,不禁脸色复杂。
好在他从小就早早地意识到了,他的姐姐和旁人的姐姐根本不是同一种存在。
“可是来找我的?”
许明意含笑将已经清醒的大鸟丢在地上,看着面前的小少年问道。
却见男孩子微微皱了皱眉看着她,并不开口说话。
许明意顿觉头皮一麻。
她家明时因比寻常孩子聪明早慧些,又兼不怎么喜欢主动表达,故而性情略有些别扭——这别扭最常见的表现便是,有些时候总是心中有话不直说,喜欢叫旁人去猜。
单单是猜还没什么,偏偏别人猜不对他还要为此生气。
这毛病不可谓不欠揍。
而她又是出了名儿的没耐心,以往二人不对付时,总要被他这臭毛病气得头昏脑涨眼前发黑,恨不得要用拳头来问个究竟。
“怎么了这是?”许明意压下窒息的感受,笑着问。
既是下定决定要做一位好姐姐,自然要学会包容与耐心。
许明时皱皱眉。
“你此时出门作何?”
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答不好便是道送命题,许明意轻轻“啊——”了一声,拿余光看向阿葵。
她今日出门应当做些什么来着?
阿葵不知想到了什么,冲着许明时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睛,笑嘻嘻地道:“这个嘛……公子明日就知道啦。”
这句话刚落音,许明意便见许明时的脸色慢慢缓和了下来。
男孩子“哦”了一声,看着她道:“我就是随便走走……也没别的事情。你们既要出门,那便早去早回吧。时辰不早了,我该去私塾了。”
许明意心中巨石落地,笑着道:“快去罢。”
许明时点点头,又吩咐了阿葵一句“照看好我姐姐”,才转身离去。
这一句嘱咐,叫许明意听得心中暖烘烘地。
当众愿意喊她姐姐,看来这臭小子心情颇好。
这显然得要归功于她的阿葵。
“什么明日便知道了?”待许明时走远,许明意小声问。
107 大白鹅
“姑娘,明日是公子的生辰呀……”
阿葵低声道:“公子方才定是在试探您是否有将他的生辰放在心上呢。”
好在她话本子看得多,脑子转得也不慢。
“明时的生辰?”
许明意脚下一滞,眼神变了变。
“是啊,您忘了吗——去年公子生辰时,姚先生曾替公子起了一卦,道是来年的生辰不宜铺张操办,所以今年府里才迟迟没有动静,奴婢也是方才看公子的反应,才想起就是明日。”
许明意心中微震。
确实是不宜大肆操办的……
她虽在这上头有些粗心大意,记不清明时的生辰具体是哪一日,但却清楚地记得,这一年明时生辰当日,宫中出了件大事。
许明意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头顶上方的晴空。
今日尚且晴得极好,但明日却会是雷雨交加的天气。
且有一道雷,不知是出于怎样的巧合,竟就稳稳劈在了皇宫上方,刚修葺没多久的奉天殿被这场雷火焚毁了大半。
自古以来,天灾之事皆被视作上天示警,奉天殿遭雷劈更是头等大事,一时间暗下兴起了各色谣言。
哪怕庆明帝费力压制了对自己不利的传言,但后来的事实仍证明了此事始终被世人牢记——数年之后,天下动荡,这件旧事在民间再度被重提。庆明帝彻底被冠上了为君不仁,德不配位,因此苍天不佑,人人得而诛之的暴君名声。
虽说天灾之事多半只是巧合,皇宫被雷劈,前朝也不是没有过这种倒霉的先例,但这番关于庆明帝不仁的诠释,确也很难让人不赞同。
至少眼下许明意深以为然。
“姑娘,咱们待会儿回来的时候,给公子捎上一份生辰礼吧?”阿葵在一旁说道。
许明意点头。
这是自然。
正事要办,孩子当然也要哄。
当然,更重要的是不准备礼物确实没法儿交代。
朱秀已将马车备好,在后门处等着。
许明意前脚刚带着阿葵上了马车,紧接着就有一道黑影跟着钻了进来。
阿葵愣了愣。
鸟不是该飞着才对吗,这般理直气壮地跟着她们坐马车是怎么回事?
许明意默默叹了口气。
果然是越长大越懒了,还是她认识的那个能窝着就不站,能歇着就不飞的懒鸟。
但这种懒惰的气焰是坚决不能助长的。
许明意毫不留情地将大鸟丢了出去。
大鸟很快又退而求其次地飞到了辕座上,同赶车的朱秀坐在一处。
朱秀犹豫了一瞬,到底没有将鸟推下去。
倒不是不忍心,而是他担心对方会再次退而求其次,坐在它们的车顶上。
而马车顶上蹲着一只秃鹫……
那画面未必也太招人注目,不符合他家姑娘避人耳目低调出行的初衷。
这般想着,朱秀又往大鸟的方向挪了挪,将鸟挡在身后。
但也只能粗略地挡一挡而已,毕竟这鸟也不是什么玲珑娇小的物件儿。
城南巷,雪声茶楼内,白袍少年在二楼临窗而坐,不时往窗外楼下看上一眼。
前来换茶水的伙计见得自家公子又在往窗外看,不由在心里暗暗感慨一句——这哪里还是他家那个初至京城时清冷少言的公子啊,眼下这根本就是只活脱脱地大白鹅嘛。
若公子每日都来此等上许姑娘一回,少不得得把脖子给抻长了。
隐隐察觉到伙计异样的眼神,吴恙将视线收回,微微皱眉问道:“这条街便是晨早也总是这般冷清吗?”
伙计忙应了声:“回公子,是啊。”
而众所周知的是,当初主子们选上这块地儿,不就是看中了它足够冷清么?
公子这一副好像在担心茶楼生意不好做的样子未免说不通。
这样习惯口是心非的公子何时能娶上媳妇啊?
伙计忽然有些发愁。
公子的终身大事,不止是王爷和世子及世子夫人的心病,也是他们所关心的啊。
此时,楼外传来一阵车马声响。
吴恙没有再去看,但也不知怎么回事,眼睛管得住,耳朵却不听使唤地总想凝神留意探听着楼外的动静。
很快便有人上楼的声音传来。
吴恙转头看去。
一身寻常白衫黄裙的少女出现在眼前,恍若晨早初绽的一簇迎春花,清新悦目。
她走起路来,总比寻常闺秀快些,但却并不给人心急冒失之感。
吴恙的目光在少女身后跟着的丫鬟身上停留一刻。
这不是许姑娘平日里带出门的那个丫鬟,而听脚步声,似乎并不懂功夫。
不懂功夫的丫鬟带出来做什么?
少年有些操心地想着。
“吴公子。”
许明意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神态动作皆透着一丝熟络。
“许姑娘这两日可有进展?”吴恙亦不拐弯抹角,二人之间的相处说话方式总是直接明了。
“昨夜去见了徐姑娘,得知了一些夏晗的弱点,及一件值得去深查的旧事——”
许明意将昨夜同徐英的谈话,挑了重要的说给了他听。
吴恙思索着点头。
正待说些什么之时,一道身影上了二楼。
“公子。”
小七朝着吴恙行礼罢,看向许明意,抬手行礼笑着道:“许姑娘。”
吴恙微微皱眉。
身为暗卫不是该沉着稳重?笑眯眯地成何体统?
见少女同样笑着向小七点头,吴恙只觉得极不顺眼,神情微冷地问小七:“何事?”
小七垂首答道:“那夏家二少奶奶吕氏今早有些异常,此人清早出门,马车看似是朝着吕府的方向而去,却在中途转了方向,出城去了清阳观。”
“清阳观?”
吴恙眼神动了动。
先去吕府的方向再出城去道观,可见多半是在打着回娘家探看的名目遮掩道观之行。
“且马车停在了清阳观的后门小径处,吕氏并未下车,而是一名戴着帷帽的丫鬟入了观中。”小七又道。
吴恙与同样察觉到了不对的许明意对视了一瞬,遂交待道:“让人务必打探清楚今日吕氏此行的目的,有了消息速速报回来。”
小七应下,当即去了。
“吕氏昨日才见过徐姑娘,此行或许是与徐苏之事有关。”许明意正色道。
108 地主家的傻儿子
“嗯。”吴恙点头:“应当很快便能有答案了。”
说着,看向面前的少女,道:“许姑娘若是着急回去,待得了消息之后,我着人送去贵府。”
“没什么着急的。”
许明意答了一句后,到底还是问道:“不过,吴公子怎会想到使人盯着吕氏?”
她也让人暗中在盯着这位夏家二少奶奶,可她是在听了徐英的话之后——
那他呢?
“倒也不是在刻意盯着她一人,原是吩咐了些人手留意夏家的动作,只是发现她昨日避人耳目地去了京衙,才另分了几人看着她。”吴恙如实解释道。
许明意更是怔住。
她未曾请过吴恙帮忙盯着夏家人——
以及此次他约她出来,她本以为是另有其它要事,可眼下看来,他单纯只是为了徐英之事,才会寻她出来,意在同她商议接下来的计划。
总而言之,是为了帮她。
且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做了许多。
上一世她也知他是个面冷心热之人,行事向来是你敬他一尺,他便还你一丈,是个极值得相交之人。
但想要入他的眼,同他交好上,确也并未易事。
眼下看来,他是当真拿她当好友来看待了。
可她似乎也没怎么帮过他。
不过是提醒了几回,将那位方先生送到他跟前罢了——
但她显然都是有目的在的,也不曾掩饰自己的意图,为的便是同他长久地合作下去。
可眼下他的做法,说的形象些,就是她给了对方一只桃子,对方直接将一山头的桃树都拿来给她当作了还礼。
所以……吴世孙看似机警敏锐,内里竟是这般好骗的吗?
看着面前样貌俊美的少年,许明意忽然有些担忧。
这也就是遇到了她这个厚道人,若是换作别有居心者刻意示好接近,岂不一骗一个准儿?
对上她的视线,吴恙愣了愣。
许姑娘这种仿佛在看待地主家的傻儿子一般的眼神是什么缘由?
莫不是她已有安排,认为他此举是在多管闲事做无用功?
向来并不在意旁人看法,也一贯不喜解释的少年脑子里蹦出一个声音来——他可不想让许姑娘觉得他傻里傻气!
“我命人盯着夏家,不单是为了及时留意夏家的动作。亦是要混淆分散他们的视线,免得他们当真查到你身上去。”
吴恙正色解释罢,却突然又觉得这么一说显得他更浅薄了。
区区这点小事,有什么可拿出来细说的?
竟像是在邀功一般,如此肤浅,不免叫人看轻。
活了十七年,少年头一回觉得自己做事做的如此不体面,且是这样一件微不足道之事。
对自己不满的少年微微绷着脸,有些不自在地端起了茶盏。
许明意却是再次讶然。
他竟还有着替她刻意扰乱夏家视线的心思?
而他一开始便说过,若这件事情她做不了,便由他来做。
此时她做了,他又一言不发地在暗中替她清扫痕迹隐患。
经历了前世之事,她虽是变得不再容易轻信别人,心中多了一层又一层的戒备,但也愈发能够感知珍视来自他人的好意。
在她看来,这些好意,都是这世间暖人的光,能照进人的心里去。
“多谢吴公子。”许明意满眼笑意。
见她竟像是有些感动,吴恙心中微松,嘴上跟着就道:“无妨,许姑娘也帮了我许多。昨日我进宫时,还听姑母说起了你多番替她诊看,还送了调养方子进宫之事。”
许明意笑了笑。
“皇后娘娘待我很好,这些小事不值一提。”
“嗯,我亦看得出来,姑母十分喜欢你。”吴恙认真评价道:“她甚少这般喜欢过谁。”
至于对外温和柔善,那些不过是母仪天下的外衣而已。
姑母对她的喜欢,是真正发自内心的。
而他觉得,许姑娘确实值得被人这般欣赏喜欢——他们吴家人一贯眼光不错,姑母自然也不例外。
许明意倒也不谦虚,笑着道:“或许是我与皇后娘娘十分投缘。”
吴恙喝了口茶,没再多谈此事。
正事当前,不是谈闲天的时候。
见他掐了这个话题,许明意便也自然而然地说回了正题上。
“说起混淆夏家视线,眼下倒是有一个现成的人选。”
比起让吴恙的人替她来转移夏家的视线,当然还是换成不相干的外人更合算些。
听她将前因后果大致讲明,吴恙不禁多看了她一眼。
不得不说,许姑娘在哪里有羊毛可薅这件事情上,尤其地敏锐有天赋。
谁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在许姑娘这里,敌人的敌人还能是送到她面前的替罪羊——
不过对方利用无辜女子的性命安危来试探夏晗,倒也没什么好委屈的。
“只是眼下还未能查明对方的真正身份。”许明意道。
此事不能大张旗鼓地去查,是以她打算回去之后便将此事告知祖父,让祖父安排合适之人去查探。
“尚玉阁背后的东家?”吴恙问。
许明意点头。
“表面看似是孙氏商号,实则兴许只是遮掩,背后十之八九还另有他人。”
她话音刚落,就听吴恙喊了伙计上楼。
“传我的话,让人去查一查京中尚玉阁真正的主人是谁。”
“是。”伙计应下来,道:“此事不难查,只是可能需要费些工夫。”
别的他还不敢打包票,但尚玉阁是京中有名的首饰铺,他们在京中扎根这些年可是一日都没闲过,城中但凡是值得一提的去处,底细早被他们摸烂了。
“等上几日也无妨。”许明意在旁说道。
却见伙计朴实地笑了笑。
“许姑娘说笑了,最迟半个时辰应当就有结果了。”
这些东西都被楼中之人详细记录在册,只是册子着实太多,他们总得一点点去翻不是。
许明意惊诧之后便陷入了沉默。
吴家不愧是吴家,数百年的底蕴累积之下,注定不是他们这种半路发家的人能够想象得了的。
“还不快去?”
见伙计站在那里笑着,吴恙皱起了眉。
京中安排的这些人都是哪里找来的,从暗卫到探子,竟一个比一个来得话多爱笑——半点比不得宁阳家仆们的沉着,瞧着就让人觉得不放心。
听得这句催促,伙计连忙“噔噔噔”跑下了楼。
……
同一刻,一名戴着帷帽的女子从清阳观后门处快步行出。
女子左右看了看,确定附近小径无人,才赶忙上了马车。
“如何?可问出什么来了?”
见得丫鬟回来,马车内早已等得心焦的吕氏立即催问道。
109 木人
“姑、姑娘……”
丫鬟声音里带着一丝战栗,将帷帽摘下,露出一张恐惧不安的脸,又连忙将袖下藏着的那只小匣子取出来,拿发颤的双手丢到马车一角。
吕氏看得紧紧皱眉。
这是她的陪嫁丫鬟,素日里说话做事都称得上谨慎周全,怎么眼下又是喊她在闺中时的称呼,又做出如此失态的举动。
吕氏将那匣子摆正放好,生怕有丝毫损毁被丈夫察觉,一边急急地问:“里面的道士到底怎么说的?”
“少奶奶快别碰那东西了!”
丫鬟险些都要哭出来,颤声道:“起初那观主还不肯说,是奴婢又塞了十两银子他才说了实话!原来这只木偶并非寻常之物,乃是被施了邪术的!”
吕氏训斥道:“再被施了巫邪之术,也只是个木偶,你平日里的沉稳都抛到哪里去了!”
虽说巫邪之术向来被严禁,但她也是有过耳闻的,甚至幼时还曾见过母亲带着陪嫁嬷嬷偷偷拿针扎小人,口中一边还念着诅咒之言……
可那个被母亲扎小人的姨娘,如今都还活得好好地。
可见此等邪术根本都是不切实际的空谈。
实则她起初在匣子里见到那只木偶,又得见木偶下压着一张拿朱笔写下的姓名与生辰八字之时,就猜到了多半是这等诅咒人的邪术。
可丈夫若果真对那徐苏心存惦念爱慕,又为何会暗下诅咒对方?
而由此是否可以断定,徐苏实则还活着?
一个失踪了数年的人,如果活着,会被藏在了哪里?
徐苏的失踪,和丈夫究竟有无关连?
她今日借口回娘家,趁着丈夫去了翰林院,偷偷将这木偶带出府来,便是想借此来寻找些答案与线索——
“少奶奶……这不是寻常的诅咒之术……而是……而是用在死人身上的……”丫鬟压低了声音,神色惊惶反复。
吕氏眼神顿变。
“你说什么?”
用在……死人身上的邪术?!
“少奶奶,您还怀着身孕,奴婢实在怕吓着您,此等事却又不敢瞒您……”丫鬟已是快要哭出声来:“您只需知道是这回事便好,余下的切莫再深问了。”
吕氏凝声道:“都给我说清楚!”
事到如今,明面上她可以继续装作一无所知,但暗下绝对不行。
已经到眼前的线索真相,她怎么可能不问个清楚。
更何况她又不是那等胆小如鼠的女子,还不至于被这些区区厌胜之术真正吓到!
见她坚持,丫鬟唯有往下道:“……那观主说,这是一种极难施展的邪术,他所知也并不全,只知是叫什么‘锁魂术’,是叫人死了之后的魂魄也被锁在这木人里,不得投胎转世……”
她当时听完这句,只觉得怀里抱着的不是匣子而是个血淋淋的女鬼……这谁能不慌!
吕氏听得脸色也白了几分。
死了之后还要施以这等邪术将对方的魂魄困住……
一时间她不知是该嫉妒丈夫对徐苏的眷恋至深,还是该恐惧于这等可怕至极的执念。
且徐苏死了……
是怎么死的?
丫鬟越想越觉得恐惧,知道不该再多讲,嘴上却不受控制地又接着说道:“那观主还说……这木人之所以是这般深暗之色,是因在施法之时,需在对方还……还活着的情形下,取了对方的心口血……将木人在血中浸足十二个时辰……”
所以,这哪里还是什么邪术,根本就是在杀人啊……
正常人怎么可能干得出如此骇人听闻之事?
听完这些,吕氏只觉得浑身冒起阵阵寒气。
所以说,徐苏的失踪确是丈夫所为……
丈夫杀了徐苏还不够,又施下如此邪术……
再看向那只匣子,想着匣子中躺着的木人,吕氏袖中双手都在发抖。
她突然能够理解向来沉稳的大丫鬟方才为何迫不及待地要将匣子丢到角落里了。
如果可以,她现在甚至想将东西丢出马车外,越远越好。
但是不能。
因为最让她觉得恐惧的,不是这匣子里的东西……
马车载着惊魂不定的主仆二人渐渐驶远。
……
而此时,清阳观中的观主,看着面前站着的身穿黑色劲装的年轻男子,同样吓得不轻。
他方才正数着银子呢,都没看清这人是怎么进来的!
守在外面的两个徒弟是瞎了吗!
“你……你是何人?”观主抓起一旁的拂尘,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足够冷静。
此人身上煞气极重,恐非良善之辈!
然而下一瞬,却见对方从怀中掏出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方才那女子来问了何事,还请如实告知,行个方便。”
看着那锭银子,观主愣了愣。
这么好说话?
这种认知让他添了几分底气,满脸正气道:“前来观中问事之人,皆是贫道的贵客,贫道断不可将他人私事轻易泄露出去……”
小五微微皱眉。
看来是他这锭银子给的太痛快,让对方生出错觉了。
见他又探向怀中,观主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火中取栗不易,只要对方再拿一锭出来他也就妥协了。
“现在可以说了吗?”小五问。
“……”
看着突然横在自己脖颈间的锋利匕首,观主颤颤点头:“可以……自然可以……万事好商量……”
这人怀中竟揣着匕首!
看来比起徒弟们是不是瞎了,此时他更该关心的是徒弟们是不是没了?
颤抖着将该说的都说了一遍,眼见黑衣男子临走前还不忘将那锭银子收回了怀中,余惊未了的观主颤颤咬牙,流下了恐惧而悔恨的泪水。
“师父……您没事吧!”
两名道士奔进房中。
他们在外面好好地打着瞌睡,忽然有人往他们身上弹了两块石子儿,然后他们就只能干睁着眼不能动了!
方才那人替他们解了穴,他们这才得以恢复正常。
至于为何不是去追那人,而是进来看师父——咳,当然是因为害怕师父出事了!
观主正有气没处撒,上前一只手各揪住两个不争气的徒弟一只耳朵。
“哎呦!师父你轻点儿!”
房中一时哀嚎声不断。
雪声茶楼内,伙计捧着一本册子快步上了二楼。
“公子,许姑娘,查到了。”
110 他的耐心
伙计边将翻好的册子递去,边道:“尚玉阁背后确是另有主人,正是当今兵部尚书纪修。”
许明意微微一惊。
兵部尚书纪修——
她此前便料到过不会是什么小人物,却也不曾想到竟会是堂堂兵部尚书。
“原来是这一位,这般一想,倒也不稀奇了。”
吴恙将册子放下,神色淡淡地道。
许明意看向他:“吴公子对此人有了解?”
“些许而已。”吴恙道:“此人同夏廷贞一样,皆是当年在朝中极力拥护提议立当今陛下为储君的官员。”
当今皇上虽为先皇长子,但当年谁人不知生母已被册立为皇后的燕王呼声更高。
燕王军功赫赫,无论是在军中还是官员心中皆威望甚重,且燕王生母一族亦为先皇大业出力诸多。燕王唯一的舅舅,当年更是为护驾而殉身,毫不夸张地说,是以自己的命换回了先皇一条命。
也是这些事实摆在眼前,才让立储之事争议颇多。
那时大庆刚建国数年而已,纪修手中总理京军三大营,话语权之重,全然不是当时只是皇子太傅、并无实权的夏廷贞可以作比较的。
“但凡是有些资历的老臣,皆知陛下当年得以奉先皇遗诏顺利登基,纪修当得头功。”吴恙道。
许明意微一点头:“可如今最得皇上器重的却是夏廷贞——”
如此想来,纪修因此同夏廷贞不对付,也是有情可原了。
“我也曾听家中祖父说起过,这位兵部尚书,当年似乎是先皇麾下的一名武将?”
当年谢、吴、许三家一同打天下时,手中握着的皆是各自的兵马,而纪修则是先皇军中的一名将领——她记得祖父还曾评价过一句,道是此人资历平平,在军中时称不上出挑。
见她主动往下问,向来少言的吴恙多了几分说下去的兴致。
他本下意识地认为姑娘家不会想听这些枯燥的朝堂旧事,一时竟忘了许姑娘根本不是寻常的姑娘家。
“当年在军中时,纪修上面还有几名真正得力的大将,只是或因战事而殒命,或因后来在立储之争中站了燕王而被清算。这般之下,才将他显了出来。”
许明意点头。
这便是运气好了。
“据说当年天下未定时,燕王在军中已是极得人心,纪修身为武将,却选择拥立当今陛下,倒也是少见。”
主张立长之人,按说多数不该是那些刻板而死守规矩的文臣才对吗?
“这也是有内情的。”
吴恙话说一半,看着她问:“许姑娘可知为何纪修即便心中百般不平,如今却也不曾于明面之上同夏廷贞为敌,只在背后玩弄些不痛不痒的小手段?”
许明意摇摇头,眼神好奇地看着他。
这些朝中纠葛,她上一世可谓是半点不知,这一世自然是有心想要多了解些。此时吴恙愿意说,她自也乐意听。
被女孩子拿这样的眼神瞧着,吴恙前所未有的有耐心。
“因为纪修无子,如今膝下只一个女儿,同许姑娘差不多年纪,家中的幼子,是族中过继而来。”
许明意意外之后不禁了然。
过继来的儿子当然比不得亲生的。
到了这般知天命的年纪,家中断了香火传承,便等同是没了盼头——争来的再多,到头来也不过是留给一个外人罢了。
只在暗下做些小手段,多半应是出于心中对夏家不满,而没了太多争权夺势的心思。
“而纪修此前是有两子的。”吴恙接着道:“这两子同燕王年纪相仿,自幼便是燕王的玩伴。据说当年在军中时,兄弟二人出入皆跟在燕王身后,三人关系甚笃。然而在一次突袭中,二人不幸丧命于敌军手中,只燕王一人平安归营。
且那次三人趁夜突袭,似乎还是燕王擅作主张——”
虽有句话叫做尊卑有别,二人即便是拼死护住燕王,也不能说燕王有错,但两个儿子一同丧生,对哪个父亲来说都是极重的打击。
纪修因此对燕王生出隔阂,也能理解。
“后来当今陛下登基后,纪修好不容易才又得一女。然而兴许是早年间战场之上受了伤,伤了身体根基,又兼年纪渐大,之后便再无所出了。”吴恙最后道。
许明意听罢这些,心中才算了然。
“原来如此。”
而后看向吴恙,有些钦佩地道:“吴公子远在宁阳,竟对京中官员之事,乃至这些不为人知的旧事皆如数家珍,可见所知渊博——”
她向来钦佩脑子里东西多的人,可能是因为……自己本身没有。
但这一世她定会努力让自己长进的,多听多看多学。
突然被她这般夸赞,吴恙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拿若无其事的语气道:“这些不算什么。”
别人需要学的,他也需要去学。别人不需要学的,他也要尽数学精。从小到大,一贯如此。
幼时还会为此觉得有些委屈,别人玩的时候他不是在读书便是在练剑,要么便是听祖父和叔叔们讲史学棋。
母亲说,他为此哭闹控诉过几回,但眼见着不奏效,后面也就不闹了,而是想着法子偷奸耍滑。
今日不慎打翻火烛将书点着,明日佯装腹痛无法练武——
待再大些,到七八岁的时候,才算是真正定下心来。
因为那时他已经明白,自己同别人不一样,身为定南王府的世孙,他拥有别人无法拥有的,理应也要承担别人所不曾承担的。
许明意大致能想象得到他幼年是如何过来的,此时不禁在心中感慨道——怪只怪她家祖父待她太过纵容。
但这般纵容的情况下,她还能长成这般模样,也是十分难得了。
想来这就是天性资质颇好的体现吧?
许明意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再看向吴恙,开口道:“吴公子,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
吴恙动了动眉心。
为何特意强调是最后一个?
难道许姑娘觉得他是个耐心极差的人?
少年在内心反思了片刻,得出了一个答案来——他历来对自认无用的话题,确实惜字如金。
“左右还需在此等清阳观的消息,许姑娘想问什么,只管问就是了。”
111 借力
许明意问道:“这位尚书大人纪修,同京衙府尹纪栋纪大人可是出自一族?”
这个问题可能有些奇怪,但她确实十分好奇。
纪修,纪栋,怎么听怎么像是一家人。
吴恙听得一怔。
“我倒不曾听说过此事——”
说着,看向守在一旁的伙计。
从未见过自家公子话这般多的伙计清清嗓子,笑着开口道:“这两位纪大人往上数五代之内并无亲缘关系,祖籍也不同。”
许明意点了点头。
她也就是出于好奇随口一问。
对京中叫得上名字的人物之间的关系信手拈来的伙计又笑着补了一句:“京衙府尹纪大人出身寒门,在这京中最硬的一条关系人脉,便是同令尊当年的同窗之谊了。”
吴恙多看了他一眼。
回答问题就老老实实回答问题,另外又说一通这样多余的话,是为了显得自己足够风趣吗?
少年刚在心底嘀咕了一句,就听得面前的女孩子轻笑了一声。
吴恙看着她沉默着。
许姑娘这么捧场吗?他可没觉得哪里好笑。
“这样我便放心了。”
许明意微微松口气道:“纪大人与我父亲向来交好,倘若他真与纪尚书同出一族,我倒有些不好意思让纪尚书做这替罪羊了。”
倒也不是碍于情面的问题,她是个比较实际的人,只是怕夏家动不了纪修,到时会迁怒连累纪大人而已。
既然二人并无关系,那她便能心安理得地实施计划了。
吴恙“嗯”了一声,道:“此事交由我来做便是,此类之事,我手下的那些人更为擅长些,不会留下什么痕迹让夏家起疑。”
许明意思索片刻,点了头。
“那便劳烦吴公子了。”
见她未像以往那般推辞,吴恙莫名觉得心情颇好。
“举手之劳罢了。”
许明意却不认为这只是举手之劳。
道谢的话总不好一遍又一遍地说,但吴恙帮过她的,她都会记着。
这时,一名黑衣男子上了二楼。
“公子,许姑娘,清阳观那边有消息传回了。”
小七走近了行礼。
吴恙的好心情当即淡了一半。
清阳观那边不是小五在盯着吗,既然已经有了消息,为何不亲自回来送信?
事事都要使小七来回跑腿,说得过去吗?
为了公平起见,吴恙决定找个机会教一教小五做人做事的规矩。
但眼下还是正事要紧。
“吕氏去道观所为何事?”
小七立即将小五所述说了出来。
只是在谈及那邪术的具体用途时,犹豫地看了一眼许明意。
这其中所涉太过惊骇,他怕吓到许姑娘。
瞬间看懂了下属心思的吴恙皱了皱眉。
虽说体谅姑娘家本没有错,但做暗卫的人什么时候也需要如此体贴了?
“无妨,只管说吧。”许明意道。
她并不怕这些邪门的东西。
毕竟若真论起邪门来,放眼大庆的人和事,怕是没有一个能比得过她的。
小七这才往下讲道:“那厌胜之术是拿来压制死者的,据说可令死去之人的魂魄被锁于那浸了死者心口血的木偶之内,不得投胎转世。”
许明意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
暂且不论这些邪术究竟是否真有此用,单是对方这般歹毒的用心与做法,已是叫人发指。
见面前的少女的右手下意识地在桌边摸索了两下,而后蓦地攥紧成拳,吴恙怔然一瞬。
同是自幼习武之人,有些习惯一看便知——而许姑娘方才那下意识的动作,像是在找刀。
对于许姑娘这种粗暴血腥的想法,吴恙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只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看来让夏晗偿命这件事,须得尽快办妥了。
“关于夏晗之事,我倒有个想法。”
许明意看向他:“吴公子请说。”
一开始既然决定了要插手这件事,就是抱着让夏晗偿命的想法,而眼下随着对这畜生了解的越多,这想法也就愈发强烈。
“夏家权势在此,若想治罪于夏晗,单凭证据恐怕远远不够,还需有人来打破夏家只手遮天,轻易便可掩盖一切恶行的局面——”
“吴公子的意思是……”许明意眼睛动了动,道:“借力?”
吴恙说得没错,这件事情难办的根本原因不在于有没有足够的证据,而是夏家的权势。
“没错。”吴恙道:“昨日早朝后,皇上曾单独召见了夏廷贞,于御书房中密谈许久——许姑娘觉得这是为了何事?”
许明意猜测道:“十之八九是夏晗之事。此事闹得这般轰动,百姓对此议论不休,皇上必然不可能视而不见。”
任凭皇上再如何重用夏廷贞,但这位陛下向来最为重视的可是自己的贤名。
思及此,还不及吴恙再开口,许明意便问道:“吴公子的意思是,借宫中来给夏家施压?”
吴恙颔首。
许姑娘一直都很聪明。
“要让宫中真正重视此事,最好用、最简单的办法便是将这件事情彻底闹大,让舆论脱离夏家掌控。而徐苏之事,或许就是个机会。”
许明意目含思索之色地点了点头。
见她似在想着什么关键的事情,吴恙也不急着出声,恐打断了她的思绪,只端起茶盏吃了起来。
伙计很快添了一壶热茶来。
今日公子的话尤其地多,口渴那是免不掉的。
将茶换下之后,伙计同小七一同退了下去。
“吴公子,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用的契机。”犹豫再三,许明意到底还是开了口。
徐苏之事若是掀开,固然可以轰动京城,但眼下的证据还不算明朗。
且如何揭开,还是个难题。
而若能将徐苏之事,引到另一件即将发生的事情上,兴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何种契机?”吴恙问。
他一时倒不曾想到还有什么别的更好的办法。
下一刻,只见眼神有些神秘兮兮的女孩子将双手小臂叠于身前的桌面上,人往他的方向微微倾身。
她掌握着分寸,并未曾过分靠近,但随着她这细微的动作,仍隐隐有一丝极淡的香气钻入少年鼻间。
这香气像是冬日里枝头寒梅的冷香,亦像是阳春三月里微凉的风——风本身是没有香气的,却融合了春日万物复苏的气息。
而这一缕淡香仿佛有着某种无形的古怪力量,叫吴恙一时间几乎是连呼吸都窒住。
……许姑娘熏的是什么香?
112 信
许明意将声音压得极低:“我最近总是做一个相同的梦,梦里,明日会有一场雷雨……待到了夜里,一道雷劈毁了宫中的奉天殿。”
“……?”
任凭吴恙方才在走神,待听到她最后那句话,一瞬之后,仍是神情顿变。
他听到了什么?
奉天殿……被雷劈?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许姑娘果然是许姑娘,梦里梦外都是这般胆大到令人吃惊。
见少年眼神中隐隐透露出一种“不愧是你”的复杂之色,许明意默然一瞬之后,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更加认真:“吴公子兴许不知,我平日里甚少会做梦,但凡是梦到数次同样的梦境,十有八九都会灵验。”
吴恙一时没说话,像是在做着某种思想挣扎。
片刻后,他问道:“这件事情还有谁知道?”
许明意不知他指得是她‘做梦灵验’,还是奉天殿遭雷劈,但无论是哪一个,答案都是一致的。
因而答道:“我只同吴公子一人提起过此事。”
只见面前的少年似乎微微松了口气。
看着她道:“那便好,此等事,还是不要对旁人提起的好。”
毕竟这很是值得忌讳,若是传开,对她有害无利。
况且,也很容易被人看作是脑子有病的表现。
领会到少年的担忧,许明意不禁再次沉默了一会儿。
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少不得还是要倔强地问上一句:“吴公子信我说的吗?”
不信也正常,她再接着编其它理由就是了。
实在不行,再拉上阿葵一起,毕竟她家阿葵在看话本子这上头的造诣也称得上是学富五车了,想来应当比她编得要圆满。
吴恙看着她。
片刻后,说出了一个字来。
“信。”
虽然这听起来荒唐至极,若换作其它人同他这般说了之后,还要一本正经地问他信不信,他大约是会觉得对方在侮辱他的智商——
但许姑娘本就是个不同寻常的人,以致于这样荒唐的话被她说了出来之后,竟都没有太多违和之感。
这下换许明意愣住了。
她方才还在反省自己撒谎太过偷懒——
不得不说,吴世孙是真的很好骗。
“天下之大,本就无奇不有。”吴恙道:“更何况,许姑娘为人坦荡,从不曾对我说过假话。”
许明意听得呼吸一滞。
从不曾对他说过假话?
以前似乎是没有,但现在……是真的有了。
这种仿佛在践踏别人信任的感觉,让她一时间颇为愧疚不适。
“多谢吴公子肯信我。”
许明意压下心中复杂感受,由衷地道。
出于弥补,也为了让自己良心上好过些,她日后定努力不辜负吴世孙这份纯粹的信任就是了。
“若想将奉天殿遭雷击之事引到夏晗身上,还需从中设法让皇上信服。”吴恙思索着说道:“今日吕氏带去清阳观中的那只木偶,或能用得上——”
见他是真的信了,且还为此认真思量起了对策,许明意将自己的一个猜测也说了出来。
“单是木偶怕还不够,我曾偶然听说过,有些施在死者身上的邪术,为了压制怨戾之气,通常在尸身的安葬之上也极有讲究。”
这是她在扬州时,从一位老道士那里听来的。
这些东西是真是假无从考究,说出去兴许也鲜少有人会尽信。但他们信不信不重要,既然夏晗肯信,那便可以借这些邪术上的讲究,试着去探寻线索。
吴恙不置可否地问道:“贵府的姚先生,可通晓此类巫邪之术?”
“尚且不清楚,我正打算待今日回去之后,当面问一问。”
此类害人的巫术向来为律法所严禁,稍有沾染便是大罪,姚先生即便懂得,也断不可能表露出来。
吴恙点头。
“那我等许姑娘的消息。”
该着手安排的,他暗中先大致准备着便是。
许明意应了声“好”,看了一眼一旁摆着的滴漏。
已经午时了。
察觉到她的视线,吴恙随口问道:“许姑娘可觉得饿了?不若我吩咐厨房备些饭菜——”
眼下正是用饭的时辰,且此处又是他家的茶楼,朋友之间尽一尽地主之谊,乃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许明意没想到他会开口邀自己留下用饭,一时要走的话就只得咽了回去。
她想了想,提议道:“城中有一家酒楼叫清风楼,里头有几道菜倒是做的极精,是旁的酒楼比不了的。若吴公子不着急回府,我带吴公子去尝尝可好?”
到底真论起吃饭,这茶楼里的饭菜,委实也算不上多么可口——毕竟一个旨在让生意越冷清越好的茶楼,若将饭菜做得过分好吃,反倒是不想干了的表现。
而自幼饮**细的吴恙,向来又称得上挑剔。
说来,他打从宁阳而来,在这京城之中,该尽地主之谊的人是她才对。
更何况对方帮了自己许多忙,大的暂且还不了,且拿这等小来小往略表一表谢意也是好的。
“急倒是不急。”吴恙看着她道:“只是许姑娘与我一同出现在人多眼杂之处,怕是多有不妥。”
他一个男子倒没什么,但她是姑娘家。
一顿饭吃或不吃不打紧,却不能因此给她招来闲言碎语。
许明意笑笑道:“无妨,我自有办法。”
吴恙不解地看着她。
半刻钟后——
“吴公子,咱们走吧。”
茶楼前,马车帘被撩开,车内的许明意冲吴恙笑着说道。
吴恙看着车窗内那唇红齿白的‘翩翩少年’,一时无言。
他怎么忘了,这可是位马车中随时备着男子衣袍的姑娘。
见马车驶远,吴恙翻身上马追去。
清风楼中,当下正是客似云来之时。
吴恙与许明意被伙计引着进了堂中。
“可还有雅间?”吴恙边往堂内走边问道。
伙计热情地答道:“二位客官来得正巧,这二楼刚收拾出一处包间儿来!小的这就带二位公子上去!”
吴恙“嗯”了一声,正要往二楼去时,忽然敏锐地察觉到上方似乎有一道目光正在注视着他。
抬起头看去,只见楼梯拐角处赫然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
意外之下,吴恙神情微变。
113 由他去
虽然对方戴着帷帽,带着的婆子丫鬟也不是一贯陪在身边的熟悉面孔,但毕竟是他的母亲,做儿子的自是闭着眼都能认得出来。
吴恙心中直打鼓,下意识地想回头看一眼跟在身后的许明意,但为防反倒显得做贼心虚,终是生生忍住了。
许姑娘是男装,且还花了心思掩饰肤色与耳洞,母亲断不可能察觉到她是姑娘家。
这般想着,吴恙稳了心神,正要开口喊一句“母亲”时,却见母亲对着自己微微摇了摇头,似在制止他出声。
再看一眼自家母亲的打扮——
他明白了。
毕竟堂堂定南王世子夫人单独带着婆子丫鬟下酒楼吃饭,委实与她一贯的端庄有些不符。
为了自家母亲的颜面着想,吴恙唯有装作与之不相识的模样,同其擦肩而过。
定南王世子夫人徐氏经过许明意身侧时,悄悄多看了两眼。
而后在心中暗暗点头。
真好看。
她也喜欢。
一行人出了清风楼,上了马车。
徐氏摘下幂篱,露出一张舒心的面孔。
婆子看自家夫人一眼,暗暗纳闷。
公子方才身后跟着个如玉小公子,难道夫人没瞧见?
主家的事便是自己的事,婆子低声提醒道:“夫人,公子似乎不是一个人来用饭……他身后那位公子,瞧着倒是个眼生的。”
徐氏淡淡地“嗯”了一声,道:“他来了京城之后,便不喜与人往来,好不容易有个能入他眼的,就随他去吧。”
婆子听得心惊肉跳。
这哪里是能随公子去的事情?
看来夫人对那种事情一无所知啊!
“夫人,公子还未娶妻,有些事情可万万纵容不得……”婆子苦口婆心地道:“公子迟迟不肯议亲,在府中又不让丫鬟接近。单单只是不准丫鬟接近还且罢了,偏偏还挑了一群小厮,这……”
徐氏看向她。
这叫什么话?
不让丫鬟接近,那自然是只能挑小厮了,难不成这两者之间还有什么不男不女的选择?
但见婆子一幅欲言又止,老脸没处搁的模样,徐氏还有什么不懂的。
说实话,她也不是没有过这方面的担忧。
但今日这担忧算是彻底打消了——
虽说阿渊与旁人不一样,亲事也不必过分着急,但日后总归是要娶妻生子的。
“你这都是什么眼神……竟是瞧不出阿渊身后带着的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家?”为了儿子的名声,徐氏决定解释一下。
“姑娘家?!”
婆子吃了一惊。
她倒是真没瞧出来!
但夫人说是,那一定就是了。
毕竟夫人当年还是个小姑娘时,也喜欢扮成男子模样外出,她可是一路心惊胆战看着过来的。
“可需去打听打听是哪一家的姑娘?”婆子有些激动地问。
谢天谢地,公子总算是开窍了。
哪家的姑娘竟有这般通天本领,她可得好好瞻仰瞻仰。
“阿渊向来敏锐,又是个要面子的,别到头来再惊动了他,惹毛了他。”徐氏道:“且由他去吧。”
这些时日世子也听说了,阿渊常在茶楼里与一位姑娘见面。
但阿渊又再三交代楼中的伙计和暗卫,不可将对方姑娘的身份泄露出去半个字,便是对世子和她也不能讲。
当然,他们若有心去问,自然还是问得出来的。
但何必让儿子不高兴呢?
毛头小子头一次有了上心的姑娘家嘛,这种事情定然都是不想让家中长辈插手的。
他们贸然去打听,万一臭小子撂了挑子,这窍开了一半就不开了可如何是好?
至于那姑娘的家世背景,这些都并不重要。
倒不是说定南王府的世孙娶妻可以不在乎这些,而是阿渊他……
想到那件事,徐氏在心底叹了口气。
罢了,有些事情终究不是她这妇道人家能够做主的。
如今她只想她的儿子能开心一日是一日,他想做什么,她这个做母亲的都赞成。
当然,养男宠之类的可万万不行!
她家阿渊身上承担的香火担子,可比谁都要重呢。
……
清风楼中,吴恙与许明意刚在雅间里坐下。
许明意将桌上那只盛放着菜牌的竹筒推到吴恙面前,抬手示意他来点菜。
“我不曾来过此处,还是由……贤弟来吧。”吴恙道。
毕竟他也不知道她一贯喜欢吃什么。
许明意闻言也不再多做谦让,将一只只菜牌挑了出来。
待她点好了之后,伙计笑着同她将菜名对了一遍。
伙计每报出一个菜名儿,便见那少年公子冲自己点一点头。
待对罢菜单之后,伙计转身离开雅间,不由就面色惋惜地摇了摇头。
长得多好看的一位公子啊,可惜竟有哑疾。
房中有些闷,阿葵将临街的窗子开了一扇。
许明意往窗外看了一眼,瞧见对面不远处有一家铺子,就转头向吴恙道:“吴公子且在此稍坐一坐,我先失陪片刻,去去便回——”
吴恙不明所以,却也未有多问,只微一颔首。
许明意便带着阿葵离开了雅间,出了清风楼,一路直奔那家名为‘宝晋斋’的铺子而去。
进去不过半刻钟的功夫,便出来了。
吴恙站在窗前看着往酒楼的方向快步走回的许明意。
阿葵手中抱着只锦盒,跟在她身后,几乎要小跑着。
她本身就无太多少女的柔弱感,走起路来透着飒爽之气,一张已被涂黑了不少的脸,在人群中依旧十分招眼。
吴恙清楚地看见路过她身侧的几名小娘子频频投去视线。
不多时,听得有脚步声传来,吴恙回到了椅中坐好。
“买了砚台?”他随口问道。
方才那显然是个笔墨铺子,而阿葵手中捧着的锦盒方方正正——
许明意点头笑着道:“运气不错,买着了一方好砚。”
“平日里也喜欢习字?”
他记得她是写的一手好字的。
而如她这等身份,若非是喜欢习字,多半也不会亲自跑去买砚。
许明意实话实说道:“幼时倒被父亲和二叔看着练了几年,近两年已是荒废了的。”
用祖父的话来说,写字嘛,图的就是个交流,能叫人看得懂不就行了。
114 出主意
主要是她家祖父在这上头确实也没什么天赋。
据说祖父早年被尚且年幼的二叔教着习字,自己学不好,倒过来还要冲二叔这个先生发脾气,撕纸、折笔、掀桌子那都是有过的——
当然,二叔小小年纪说起话来也不客气,一句“在雪地里撒一把米,鸡啄的都比您写得像样”,也一直被祖父记恨到现下。
这些都是父亲同她说的。
想到这些,许明意眼底有了些笑意。
吴恙却再次看向了阿葵手里的锦盒。
这么说,许姑娘这方砚台,极有可能是给别人买的?
若是姑娘家之间赠礼,应不会选此类物件才对。
那么,只能是男子了?
会是家中长辈吗?
菜很快便上齐了。
原本来时胃口还不错的吴恙对着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因满腹猜测得不到答案,全无了动筷子的欲望。
但此番是许姑娘做东,他也不好显得太不领情。
原只是勉强自己吃了几口,但吃着吃着……胃口似乎又找回来了。
这酒楼里的饭菜确实还不错,难怪许姑娘赞不绝口,母亲偷偷摸摸也要亲自过来吃。
只是他还是很好奇许姑娘的砚究竟是买给谁的——
察觉到他的视线又落在那只锦盒上,许明意出于礼节,问了一句:“吴公子可是对这砚台有兴趣?若是吴公子想要,拿回去用便是了。”
至于明时的生辰礼,路上遇到什么买点什么就行了。
吴恙轻咳了一声。
他表现的这么明显吗?
“许姑娘误会了。”少年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我方才只是在想,这砚许姑娘可是要拿来送人?恰巧我家中也有几方不常见的好砚,许姑娘倘若需要,大可挑一挑看有没有更合适的。”
这当然只是胡诌。
甚至带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试探。
但也并非是说大话,若是许姑娘需要,他回头便使人送去镇国公府。
许明意闻言笑了笑。
“不必了。”
吴公子帮了她许多,按说她为吴公子花钱还差不多,哪里还有倒过来占他便宜的道理。
“确是拿来送人的,但只是给家中弟弟备下的生辰礼而已,他年纪尚小,这方紫金石砚已是足够了。”
给弟弟的?
吴恙意外了一瞬,心情随之平复下来。
但是——
这竟是生辰礼吗?
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许姑娘根本是凑巧看到街上有家笔墨铺,临时决定去瞧瞧……
随后利用等候上菜的间隙,下楼将这方砚台买了回来。
从决定到买回来,至多也就是一刻钟的工夫。
不得不说,这份生辰礼当真不失为有一丝敷衍。
但却也中规中矩,叫人挑不出毛病。
不像他,面对此等难题,便是想要敷衍,都想不出要如何敷衍。
对了,许姑娘也是女子——
吴恙思忖了片刻,开口道:“不知可否劳烦许姑娘帮我出个主意?”
“吴公子但说无妨。”
许明意一副能帮得上忙定会竭力相帮的仗义口气。
“再有几日,便是我母亲的寿辰,我尚且不知要如何备礼——”
以往他在宁阳,去封信便应付了,而今身在京中,若是什么都不表示,母亲定又要拿‘养儿子有何用’的哀伤眼神注视着他了。
可论起揣测女眷的喜好,他委实一窍不通。
若向母亲身边的婆子丫鬟打听,又着实开不了那个口。
许明意认真思索了片刻。
“不如就送一只猫儿吧。”
吴恙愣了愣。
“猫——?”
这个答案委实出乎他的意料,甚至超出了他的认知。
送长辈一只猫?
许明意肯定地点头。
“珠宝首饰,世子夫人断是不缺这些。至于亲手做些可表心意的绣活儿之类,吴世孙应当也不擅长吧?”
吴恙脸色古怪了一下。
岂止是擅长不擅长的问题……
“且吴公子终究还是要回宁阳去的,送个活物儿在世子夫人跟前,也能代吴公子陪一陪世子夫人。”
许明意记得定南王世子夫人是极喜欢猫儿的。
虽说为了体面与端庄,表面上不曾表现出来,但暗下却也会偷偷去撸别的院中跑来的猫儿。
若由吴恙去送,看在是儿子送来的份儿上,世子夫人也就能有个理由‘勉为其难’地收下养在身边了。
吴恙被说服了。
他虽没见过母亲养这些东西,但他自幼喜欢猫猫狗狗,都说儿子像母亲,想来母亲应也不会觉得讨厌。
“明日我便让人去寻一只好看些的备着。”
“我有一位好友,家中倒是有两只品相极好的狮猫,刚巧上个月下一窝猫崽,不如我讨一只来,回头送去茶楼?”许明意提议着问道。
吴恙没有推辞,点头道:“那便多谢许姑娘了。”
送佛送到西,莫过于此了。
二人又说了会儿其它,饮了半盏茶,复才道别离去。
许明意回到镇国公府之后,便去了前院寻姚先生。
姚净原本正在睡午觉,听得仆从来传话,连忙起身整理衣衫形容,快步出了卧房。
许明意坐在院中的石桌旁等着。
“贫道贪睡,让姑娘久等了。”姚净笑着揖了一礼。
“是我叨扰了先生的清梦才是。只是着实有一件急事,需得当面请教先生。”
“哦?姑娘请说——”
“先生可通巫邪之术吗?”许明意问道。
姚净闻言胡子抖了抖,下意识地环顾四下。
虽说姑娘在镇国公府可以为所欲为,但怎能上来就说这等要人命的话!
这等话题,哪里是问他懂是不懂,分明是在问他想不想活——
“姑娘说笑了……贫道师承正统,这些歪门邪道,又岂会沾染分毫。”姚净压低了声音,语含提醒地道:“咱们镇国公府,更是不可能同此等事扯上半点干系啊……”
许明意了然点头。
“我明白了。”
姚净松了口气。
看来姑娘还是听劝的。
“既然姚先生不懂,那我去府外打听打听好了。”
许明意说着,作势就要转头吩咐阿葵。
阿葵忙做出附耳聆听的模样。
见这主仆二人活生生一副要搞出大事来的架势,姚净惊得脸色大变。
——合着姑娘是这么个“明白了”!
115 又要麻烦他了
“姑娘……这可万万使不得!”
姚净连忙出言阻止了许明意即将出口的交待。
许明意看他一眼,为难地叹了口气。
“可此事我是非办不可的,若是姚先生懂的话,我也不必再去外面大张旗鼓地找人了啊。”
还要大张旗鼓?
该不会还要在大街上张贴赏金启事吧?
思及此,姚净的眼皮更是一阵狂跳。
偏偏他还真信这位姑娘能干得出这等事情来!
这般想着,姚净脸上挤出了一丝极为勉强的笑意。
姑娘这是逼着他懂啊!
但也唯有犹豫着道:“说起来,倒也不是全然不懂……只是未有正正经经地钻研过……不知姑娘要问些什么?不妨先说给贫道听一听,万一贫道……刚巧懂些呢?”
嗐,谁让他一贯是个处处为了主家着想,以大局为重的人呢。
许明意点头。
“那我便说给先生听一听——”
姚净下意识地只当以为自家姑娘遇到了什么瞧不顺眼的人,想要学着人家扎扎小人出出气。
可转念一想——不对啊!
这位姑娘若真看谁不顺眼,哪里还需要什么拐弯抹角地扎小人?
这种委婉又费事的事情实在很不姑娘。
果然。
姑娘接下来的话,同扎人小人可扯不上一丝干连。
“……”
姚净听着,神情渐渐有了几分凝重。
“……先生可听说过这种邪术吗?”许明意将小七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述了一遍之后,看着姚净问道。
“贫道想先问姑娘一句,这些话是从何处听来的?此术又是为何人所用?”
“这邪术被用在了一位被恶人所害的姑娘身上,如今我想要这真相大白于天下。”许明意语气里带着一丝恳切,道:“此事对我而言尤为重要,先生若知道些什么,还请如实相告。”
对上这样一双眼睛,姚净犹豫了一瞬。
许明意又道:“我同先生保证,今日我来此处找先生问起过此事,不会有其他人知晓。先生自然还是那个师承正统,对巫邪之术一窍不通的先生。”
姚净心思百转。
姑娘如今说话做事,确比他记忆中稳妥周全了太多。
国公爷近来常在他面前炫耀孙女长大了,愈发懂事了,做事也极有分寸。
他也感觉得到姑娘的变化。
且这份变化里,似乎掺杂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玄妙……
想到之前自己卜过的那一卦,姚净心下疑窦再起。
当真是他卜错了吗?
“先生若果真不通此术,也不妨事。”
见他迟迟未语,许明意在心中叹了口气。
姚先生分明并非一无所知,只是不肯说罢了。
但人人皆有选择,姚先生是府中贵客,她也无意强逼勉强。
见女孩子并不过分缠问,脸上亦无丝毫不满,而是站起了身来要施礼离去,姚净主意一定,开了口道:“姑娘且听贫道细细道来。”
也罢。
区区巫邪之术罢了,也不是什么不可泄露的天机,姑娘诚心想听,他大方些讲了就是。
且姑娘在府里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曾碰过这样的壁,这样的头一人谁爱当谁当,反正他可没这个胆量。
反正他师门门规第一条,便是入世则随世,凡事不出头嘛。
“此术名为锁魂术……”
姚净将此术的施展所需大致讲了一遍。
“据书中记载,此禁忌之术,乃是互伤术,即为施法禁锢死者魂魄者,亦会因此术折损寿命。故而在我所知当中,还是第一次听闻到当真有人肯冒这等风险。”
听罢这些,许明意心有猜测。
想来施法之人,大约也是被夏晗所胁迫了。
当然,利诱之下也不无可能。
但无论是出于何种选择,依照夏晗做事轻易不留痕迹的作风,那施法之人如今是否还在人世怕是不好说了。
然而任凭他再谨慎,疯子还是疯子,总归是有弱点的。
徐苏,显然就是他的心魔——
“姚先生,不知此术对死者的尸身安置之处,可有说法与讲究?”
“这个自然也是有的。”
姚净思索着道:“不单是尸身,便是那木偶,亦不可随意移动,二者皆需安置于无光阴冷之处,且为保魂魄不散,尸身与木偶多半不会相隔甚远……”
许明意听得脸色微变。
也就是说,徐苏的尸骨,多半还在夏家?!
“若知木偶被藏于何处,先生可有法子能辨别出那尸骨的具体所在?”
到底也不能将夏家整个给掘了。
但她知道民间有些高人似乎极擅寻人坟茔——
姚净微微摇头。
“各人施法时布阵不同,尸身埋葬之处便也不同。故而单凭木偶藏放,并无法判别其它。”
顿了顿,又道:“不过,若可去那附近亲眼看看,说不定能发现对方所布是何种阵法……若是摸清了对方所布之阵,再从中推测埋葬尸身之处往往便容易得多了。”
许明闻言意思索了片刻。
她总不可能带着姚先生潜入夏家在四处一点点察看。
一则太过冒险,二来躲藏之下也不可能看的多么完整没有遗漏。
毕竟姚先生身手太弱,稍有不慎便要惊动夏家人,而偏偏此事又十分地耗时耗力。
姚净察觉到女孩子方才眼中一闪而过的考量,心情不禁有些复杂。
他似乎拖姑娘后腿,让姑娘为难了?
“先生,我有一个提议,不知是否可行。”许明意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口。
“姑娘不妨一说。”
“若我使人将此处的宅院分布,院中陈设等细致地画出来,先生可否能从画中看出关键?”
姚净认真想了想,点了头。
看阵法不是寻坟茔地,倒也无需利用罗盘等物去实地探测什么。
只是——
“必须尽量画得精细才行。”
许明意点头:“先生放心。”
回熹园的路上,许明意一直在思索此事。
如夏家这等人家,为防窃贼或别有居心之人惦记,亦或被人暗中坏了风水,宅院图断不可能轻易流出。
但有一个地方一定会有——
雪声茶楼。
明晚便是雷雨之夜,此事紧急,既有这等省事又不会打草惊蛇的捷径可走,她便也唯有再去麻烦一下吴恙了。
116 学的挺杂
天色暗下之前,许明意同吴恙再次在雪声茶楼见了面。
堂中有着几位衣着朴素的客人在吃茶,见到二人进来,不免多看了几眼。
他们身份普通,并不识得二人身份。
见二人上了二楼去,几人低声议论了几句。
“啧,该不是来此处私会的吧……”
他们声音压得极低,却也传入了吴恙耳中。
被人这般误会,少年竟也没觉得多么生气,而是下意识地去留意身边少女的反应。
却见她脸色平静,仿佛根本没有听到。
而此时楼下又有声音传来。
“怎么可能是私会?当真是私会,怎么可能这般大摇大摆地一起走进来,一点儿也不怕被人打量——依我看,二人是亲兄妹还差不多!”
“就是,我看着也像,长得都很好看嘛,定是一个娘生的……”
吴恙的神情僵硬了一瞬。
他和许姑娘看起来像兄妹?
这些人什么眼神?
但许姑娘怎么还笑了?
看着女孩子忍俊不禁的模样,吴恙也不由牵了牵嘴角。
好吧,他想了想,似乎是有点好笑。
二人并未和往常一样在二楼落座,而是从另一处通往后院的楼梯去了大堂后的内院。
至于为何方才不直接从前堂穿过去,自是因为不想让茶客察觉到异样。
“公子——”
一名身着灰青色长衫的中年男人从内堂行出,迎了上来。
吴恙微一点头:“莫先生。”
这是雪声茶楼明面上的掌柜,也是他祖父的心腹,约是七八年前被派来了京城,负责雪声茶楼里里外外的事宜。
亦算得上他幼时的棋艺启蒙老师。
见许明意向自己施礼,莫先生连忙还了一礼。
公子将茶楼的秘密告知了这位姑娘,此事他早已经知道了。而这位姑娘的身份,他亦是再清楚不过。
虽说许吴两家不合,但是怎么个不合法儿,可能是与外人所知道的有些不同。
是以,对待徐老将军的孙女,他也并无半分成见。
“有劳莫先生帮我取一样东西来——夏廷贞府上的宅院图。”吴恙在堂中坐下,直接说明来意。
“是,还请公子与许姑娘稍坐片刻。”
莫先生行礼退下,带着两名手下去了内间密室。
半柱香后,方才折返回来,手中捧着一幅稍显厚重的卷轴。
“公子请过目。”
吴恙接过在面前展开。
许明意微微将头歪向他,看着那卷轴上所绘之精细程度,估摸着这幅图从查证到绘制,怎么也要花上数月方能完成。
且她突然想到一件事情。
这样的宅院图,在雪声茶楼的密室中,只怕也有他们镇国公府的一份吧?
但此等事也无可避免。
“此处应当便是夏晗的居院。”少年人修长好看的手指点在卷轴所绘一处宅院之上。
许明意点头。
细看片刻,不由地道:“这一处怎像是有过修改的痕迹?”
莫先生闻言走了过来,看了一眼,语气欣赏地笑着道:“许姑娘果真心细,此处确是做过些许修改——”
只是他们并未推翻重画,而是选择在原先的基础上作了添改,遮掩时也花了心思,按说轻易不会被人察觉看出才对。
徐老将军竟有个心细如发的孙女,倒也真是叫人意想不到。
“我记得这处修改大约在两三年前,那时夏家二公子的亲事定下之后,打通了临近的一座别院,将两处院子合为了一处,有小半边被修成了园子。”莫先生回忆着道。
许明意心中微震。
“两三年前?”
三年前徐苏失踪,两年前吕氏嫁入夏家——
如此说来,夏晗居院的扩建大改,是在这两件事情中间……
她前日才听祖父说过,祖父暗下试探查实过,夏廷贞对夏晗暗中所为,所知并不多,是以当日将徐英从别院中救出,才会那般顺利。
也就是说,夏晗从一开始便瞒住了所有人,包括自己的父亲。
若徐苏的尸骨当真就在夏家,要在不惊动夏廷贞的情况下,去请了道士上门施法布阵,那便需要一个不会令人生疑的名目作为遮掩——
宅院扩建,便是个契机!
徐苏的尸身,十之八九便是在那时被夏晗悄悄安置了……
所以,那具尸骨,极有可能就在夏晗院中!
许明意重新将视线放回到那处宅院之上。
绘制宅院图的目的,终归只是为了了解各处院落所在的位置,这张图精确到每一间卧房书房,乃至冰窖水井等,已是十分罕见了。
但若想借此来看阵法布置,显然还远远不够。
起先她已将姚先生所言说与了吴恙听,此时吴恙一眼看穿她所想,不及她开口,便向莫先生道:“还需更为精细些,大可将夏晗院中一草一木皆绘制清晰——楼中可有擅隐藏行迹,又擅绘图之人?”
若是没有入京途中的那场凶险变故,岁山还在的话,这份差事本该由他来办。
莫先生想了想,道:“小七倒是合适。”
吴恙神情微滞。
为何觉得但凡有许姑娘的地方,总会听到小七这个名字?
且怎么哪儿都能显着他?
“小七擅画?”他质疑道。
分明是暗卫出身,学得倒还挺杂。
莫先生笑着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小七在被编入暗卫之前,自幼便是被收养在这茶楼之中的。因在作画之上很有几分天赋,人也勤快好学,此前也曾负责过替楼中绘制图文等物,次次皆完成的极出色——公子手中这幅图,当初便是小七同属下一同所绘。”
吴恙看一眼手中卷轴,只觉得完全不想再听下去了。
见莫先生似乎还要再夸,他忙在前面开口道:“……那就他吧。”
余光得见许明意又重新打量起了他手中的图,少年面无表情地将东西卷起,递还给了莫先生。
边交待道:“此事不必与父亲提起。”
莫先生会意地笑了笑。
这个根本是不必公子特意交待的。
同许姑娘有关的事情,都不必与世子细说——他懂的。
二人一起离开茶楼时,天色已经暗下。
西边不见晚霞踪迹,反而隐隐堆砌起了一层层灰云。
……
“二爷,二少奶奶今日从吕府回来之后,忽然腹痛难当,郎中来看过,说是受了颠簸惊吓之故……”
夏晗自翰林院回来,刚进得家中,便从心腹小厮口中听得了一个叫他心情不好的消息。
117 恐惧
“可有大碍?”夏晗问。
小厮答道:“那郎中说,少奶奶前不久刚跌下石阶,便已经动了胎元根本……若再不肯好生休养,恐怕会有大麻烦。”
夏晗抿紧唇一刻,提步回了居院。
吕氏此时靠坐在床头,刚喝罢安胎药,眼神有些涣散地由丫鬟拿帕子替她擦拭着嘴角的药渍。
“少奶奶,二爷回来了。”
一名丫鬟入内禀道。
原本正在出神的吕氏脸色蓦地一变,身子绷紧了几分,双手紧紧抓住湖蓝色的锦被。
身上还穿着官服的夏晗走了进来。
吕氏尽量让自己足够平静地看向他。
朝她走来的男人身形颀长,面若冠玉,身上有着读书人特有的温润之气,再联想到他年纪轻轻便进了翰林院……无疑是从出身,到样貌,再到才学与前程,皆为万里挑一的好夫婿。
嫁给他,曾是她最骄傲自得的事情。
可如今……
面前的丈夫看似毫无变化,却又仿佛处处皆像是变了一个人……
叫她觉得陌生且恐惧。
“二爷回来了。”脸色苍白的吕氏嘴角扯出一丝无力的笑意。
“可还疼得厉害?”
夏晗在床边坐下,握住她一只手,神色关切地问。
他的手很凉,吕氏只觉得像是被一条冰冷的毒蛇牢牢缠附住,甚至叫她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寒颤。
“刚喝了药,已经好多了……”吕氏强忍住想要将手抽离的动作。
“那就好。”
夏晗看着她,转而问道:“话说回来,今日怎么突然想要回吕家了?”
吕氏勉强笑着道:“有些想母亲了,便回去看看……”
“是吗?”夏晗眼底有一丝叫人难以揣摩的情绪在浮动,语气依旧温柔耐心:“可是瑶儿,昨日我不是才同你说过,要好生在家中休养吗?你何时竟变得这般不知轻重了?”
吕氏身形微僵,同那双稍显冰冷的眼睛对视着,语调有些迟缓地道:“是……是我大意了。”
夏晗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看进她满是忐忑之色的眼睛里。
片刻后,他突然有些好奇地问道:“瑶儿,你如今似乎很怕我?这是为何?”
“岂会……!”
吕氏赶忙挤出笑容,而后又有些黯然地道:“我……只是害怕腹中的孩儿会出什么差池……”
换作往常,她这般讲,得来的一定是丈夫的安慰。
吕氏眼下也下意识地这样认为着。
下一瞬,却见男人的眼神似乎又寒了几分,注视着她,缓声道:“瑶儿,我不希望再从你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这个孩子,不可以有任何差池,你明白吗?”
近日来父亲对他的态度看似没有变化,但心中必然已经存了不满。
而父亲对吕氏腹中的孩子是十分看重的,这极可能会是他们夏家的嫡长孙。
“……”吕氏几乎连呼吸都滞住,怔怔地点了点头。
夏晗最后看了她一眼。
叮嘱道:“你好生歇息,我去书房处理些公务。”
听得“书房”二字,吕氏眼神骤紧。
哪怕她自认将东西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可丈夫……会不会是从她的表现中察觉到了什么?!
即便夏晗每日去书房是常事,可今日受到的种种惊吓与冲击,已经让吕氏犹如一只惊弓之鸟,丝毫都无法放松下来。
夏晗步出内间,向守在堂外的管事嬷嬷交待道:“少奶奶如今需要静养,偏她近来性子好动,有劳嬷嬷多加提醒一二——若无必要,便别再纵着她随意出去走动了。”
管事嬷嬷忙垂首应下。
一旁的丫鬟脸色变了又变。
二爷这是……要禁她们少奶奶的足吗?
见夏晗进了书房,丫鬟连忙回到内间,将他方才交待管事婆子的那番话说给了自家少奶奶听。
吕氏瞳孔微震。
丈夫竟要开始软禁她了……!
这是不信任她了吗?
还是说……厌弃她了?
然而比起这些,此时此刻还有让她更加害怕的事情。
“将窗子打开,我想透透气……”她呼吸不畅地向丫鬟催促道。
丫鬟见状赶忙将窗子支开。
吕氏透过窗棂看向掌了灯的书房。
书房的门紧闭着。
灯火映照之下,隐隐约约可见一道高大的男子身影立在书架前。
吕氏将呼吸放慢,盛满了惊惧不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道影子的动作。
影子在书架前站了似乎许久,久到叫她认为他必然是发现了什么……
他会不会像对待徐苏一样对待自己?
巨大的恐惧将吕氏淹没,她只觉得眼前的一切仿佛下一刻就会尽数崩塌,而书房中的那道黑影像是一只巨大的手,随时都有可能将她拽进无边地狱中去。
她甚至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半刻钟,或许是半个时辰……
那道身影终于离开了书架,继而在书案后落座下来。
不知为何,分明只是一道影子,却叫她清晰地察觉到,丈夫的目光也在遥遥地注视着她!
“关上……将窗子关上!”
吕氏颤声吩咐道,一边慌慌张张地躺下。
丫鬟依言合上窗户,走到床边,替她将被子盖好,担忧不已地问道:“少奶奶,您还好吧?”
她便知道,不该将那木偶的事情那般详细地说给少奶奶听的……少奶奶嘴上说着不怕,可果然还是被吓着了。
她固然也怕,却很快便能抛去脑后了。
而少奶奶这模样,显然是真正吓到心里去了。
那只木偶,少奶奶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为何要吩咐她连二爷也瞒着?
不知真相的丫鬟不得其解,却也不敢再多嘴提起此事。
见吕氏不曾应声,丫鬟唯有轻声安抚道:“少奶奶,郎中交待了要多歇息,您且好好睡一觉吧……奴婢就在这儿守着您。”
吕氏缓缓松开不知何时紧咬起的牙关,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她是该睡一觉了……
腹中的孩子,她必须要保住。
且近来发生的一切都太过异常,直叫人无法可想……
说不定这些都只是一场噩梦而已呢?
一觉醒来,一切都还是原本的模样,丈夫还是那个体贴温柔、待她百般呵护的丈夫,而她也还是叫无数人艳羡、处处顺心如意的夏家二少奶奶……
没错,一定是这样的……
118 道人
吕氏在心中一遍遍念着这些话,直到陷入梦境。
可梦中也并不平静。
一个女鬼模样的人追着她……
还同她说要投胎去她腹中,做她的孩子,以报前世之仇!
“不……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
吕氏惊叫出声,蓦地张开眼睛,大口地喘息着。
房中的灯已经熄了,只廊下还有微弱的光透进窗内,让视线勉强可见。
吕氏惊魂不定地瞪大眼睛看着床顶,片刻后,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侧。
猝不及防之下,她的视线对上了一双浸在黑暗之中,似乎一直在静静注视着她的眼睛!
“啊!”
受惊之下,吕氏惊叫出声,双手撑着坐起身来,缩到床角处。
“别……别杀我!”
夏晗缓缓起身,似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瑶儿,你到底是怎么了——”
听出他的声音,吕氏被拉回现实,然而心中的惊惧却半分不减。
丈夫一直在看着她?!
不知看了多久!
他到底发现了什么?
他要如何对待自己?
且那种眼神……叫她害怕到无法形容,只要一想到,甚至还是想要失声尖叫。
身体的不适及精神上的崩溃,让吕氏甚至顾不得再去掩饰什么,她拿颤抖的双手紧紧地抱着头,不敢去看黑暗中的丈夫。
夏晗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厌恶之色。
富贵人家养大的,当真是没用。
果然,除了眼睛有些像她之外,其余根本比不上她分毫。
单是这份不堪一击的心性,便叫人不想再多看哪怕一眼。
但谁让她肚子里还有着他的孩子呢……
夏晗强忍下心中的不耐,抬手触向吕氏的额头。
“瑶儿,你做噩梦了。一直在说些奇怪的梦话,我放心不下,才在一旁守着你。你似乎有些起热了,我这便让人请大夫来给你看看。”
吕氏怔怔地听着,没有也不敢有丝毫反应。
守在外间的丫鬟行了进来掌灯。
见着丫鬟和大夫进出,藏匿在暗处屋脊后的小七疑惑皱眉。
这夏家的二少奶奶又是说梦话,又是大喊大叫,该不会是被吓出毛病来了吧?
回头他得让人将此事告知公子和许姑娘才行。
心中念着此事,小七的目光一寸寸环视四下。
院中四下重新亮起了灯火,倒是给他此次的差事又添了几分便利。
一夜很快过去。
因天气阴沉未见朝阳的缘故,天色真正放亮都比往常迟了半个时辰。
城南永安巷后,一家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的不起眼的客栈内,一名中年男人仍在客房中呼呼大睡着。
一阵风来,将年久失修的窗子吹开了来,伴随着“咯咯吱吱”的声响,初秋的冷风灌入房中,让睡梦中的男人冷醒了过来。
“什么破客栈,娘的,亏得每日还有脸来催我交房钱,还不如睡破庙……”
男人骂骂咧咧地起身,裹紧了身上洗得发白的道袍,趿拉着鞋子去关窗。
然而双手刚触及到窗棂,忽见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只手扒在了窗沿处。
“啊呀!”
男人吓得手一抖,连连后退着。
一道黑影以手撑着身子,利落地翻进了房中。
“你是何人?想干什么!”男人神情惊诧地看着来人。
他要钱没钱,要色没色,对方意欲何为?!
“何道长,我们公子想见你。”
男人表情一凝。
对方知道他姓何?
可他初来京城,各处门路都没能打通,怎会有人认得他是哪个!
“你们公子是——”
他一句话还未能问出口,就被对方一把抓住一只手臂从窗口跳了下去。
堪堪落地,惊魂未定之下,这回甚至只来得及说出“你们”两个字,便又被极快地塞进了一辆马车中。
马车很快驶动,未再给他反应的机会,便带着他往未知的方向赶去。
……这一大清早地,究竟是什么情况!
种种茫然震惊之下,从城南到城西,最终他在一片竹林内的凉亭中,见到了一个人。
一名身穿苍色锦袍的少年负手站在亭中,英朗的眉眼间透着几分仿佛与生俱来的冷清之感。
“吴……吴世孙?!”
何姓男人意外了一瞬之后,满眼惊喜地奔进了亭内,朝着少年恭敬地揖礼。
旁人他还不敢保证,可若是这位的话,那他可就安全了。
吴家人可断犯不上同他一个小喽啰计较,真看他不顺眼,在宁阳时动动手指便将他给碾死了,他又哪儿还有命来京城!
不过……
有什么事情竟能让这位堂堂定南王世孙亲自见他?
“今日找你过来,是要给你指一条明路,端看你想不想走了。”吴恙开口,语气里听不出什么起伏。
何进眼睛一亮,连忙抬手道:“吴世孙请讲!”
他来京城是因听闻当今陛下建玄清殿,广寻天下方士,故而才来碰一碰机会,可谁知这看的根本不止是本领,还须得有贵人引荐——他身无分文,根本找不到门路,只能一日日地客栈里睡觉。
虽是不甘,但也别无它法,住店的钱都已经拖了好几日了,这两天正打算趁着客栈中的伙计不备,偷偷溜走来着。
可昨日起卦,却隐隐可见自己近几日有要转运的迹象——
今日一睁眼,果真就有大贵人找上了门!
吴恙看着他道:“当初何道长欲投往我定南王府时,我便看出来了,道长确有几分本领。”
只是这本领也着实称不上多么招眼,同许姑娘送他的方先生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更重要的是,此人品性不端,心术不正。
故而吴家才未有答应留他。
“吴世孙谬赞了……”何进作势谦虚道,心中猜测着少年的目的。
好在对方言语干脆,也未让他久猜。
“我知道,你此番入京是有意想进玄清殿,在陛下面前效力,我可以助你达成这个心愿。”
至于对方心术不正的问题——
反正是送去宫里,心术正不正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吴世孙愿意出面引荐贫道?!”何进喜出望外。
吴恙凉凉地看他一眼。
做什么白日梦呢?
他便是真要引荐,又岂会挑这么一个拿不出手的,毕竟他可是要面子的人。
见是自己想多了,何进讪讪地笑笑,紧张又期待地搓着手等着少年往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