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9 承诺
夏家权势在此,许姑娘起初要救的人只是崔家姑娘而已,既然已可将人救出,确实也无太多必要为了她而去冒得罪夏家的风险。
但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就这样离开。
她极不容易才撑到今日,为的断不只是活命而已。
她要让对方的罪行昭于天下,得到应受的惩罚。
听罢这些话,许明意看着她,道:“可我将表妹带走之后,此事必然很快便会被察觉,我是担心到时徐姑娘独自一人在此会有危险。”
“放心,他不会轻易杀我的。”
徐英讽刺地笑着道:“他容不得有不受他掌控的人存在,我已叫他生出了心病,我死了,他的心病就治不了了……那是会叫他彻底发疯的……”
许明意微微摇头。
她不赞同这样的话。
确切来说,是不赞成徐英拿自己的性命去赌一个疯子的耐心。
且即便夏晗不会对她下死手,也断不可能在清表妹已经被带走的情况下,仍旧将她留在此处——若是被送去别处,再想将人找到,便真正难如登天了。
可这些,徐英不可能想不到,说那些叫她‘放心’的话,不过是为了说服她让她安心带着清表妹离开而已。
饶是这世间有句话叫做“求仁得仁”,她也深知理应尊重他人选择,但许明意还是做不到就此痛快转身离开。
纵然无亲无故,这是一条人命,且是一条理应要好好活着的人命。
且将此抛开,她之所以这般难以抉择,还有自己内心的挣扎。
在徐英欲再次开口之前,许明意眼中犹豫之色一扫而光,看着面前的女子,道:“既然徐姑娘有此决心,我亦不多言。只向姑娘承诺一句——无论用什么办法,明日定会带官府之人前来将姑娘救出。”
最迟明日,否则定会生变。
徐英望着她,定定地点头。
“好……那我等着……来日倘若还能留得一条性命,必做牛做马以报许姑娘恩情。”
她很清楚自己面对的那个疯子是什么人,也很清楚顺着这条路往下走,十之八九是要以性命作为代价。
但她不会改变主意。
因为她做这件事,不止是为了自己。
“这别院中的仆从,每日何时会过来察看?”许明意问道。
她必须要赶在仆从发现不对、将清表妹被带走之事告知夏晗之前,将官府的人带到此处。
“每日会来两次,送些饭食和日用之物……”徐英道:“我身处这密室之中,不知具体时辰,只大概知晓,一次在正午前,一次在入夜前。”
夏晗有意麻痹她的神志,这密室中样样俱全,唯独没有滴漏。
她只能凭借着自己的判断来推测大致。
许明意点头。
那她就尽早不尽晚。
“许姑娘能否再帮我一个忙……”许是说了太多话,此时徐英的声音听起来愈发无力:“许姑娘是习武之人,不知可否给我一掌,叫我昏睡过去……”
她太久没有睡过一次真正的觉了,身体各处的疼痛让她每日每夜受尽煎熬。
许明意却未答应她的请求。
“最后一夜,徐姑娘还应打起精神,以防不测。我会留下几人守在别院附近,若真有什么状况发生,他们自会现身护住徐姑娘,还请徐姑娘到时切要以性命为重——恶人还光鲜体面地活着,徐姑娘断不能意气用事。”
少女神情认真郑重,徐英微微点头。
“多谢许姑娘此番冒险相助……”
一连两月受尽折磨,从不曾掉过一滴泪的人,此时望着面前并不熟识的少女,竟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也未必真能帮得到徐姑娘什么,是以不必言谢。”
许明意起了身,道:“我先走了,徐姑娘务必保重。”
“许姑娘也要当心……”
许明意点头,最后看了笼中女子一眼,转身离开了此处。
她能察觉得到,笼中之人一直在目送着她。
她知道,徐英不想给她负担,但她心中已有负担在。
在她看到徐英的那一刻,这份负担便注定要挥之不去了。
她今夜,必然要做出一个真正的选择。
离开了别院,外面月明星高,天地间一片开阔。
可许明意的心情却如何也开阔不了。
她转头向阿珠交待道:“你带人将表姑娘送回伯府,切记不要走正门,亦不要惊动太多人——再帮我转告世子夫人,暂时先不要将清表妹寻回之事宣扬出去,暗中寻人的动作亦不可中断。”
在她将徐英救出之前,绝不能让夏晗察觉到不对。
阿珠正色应下。
朱秀安排好留下的人之后,便随许明意一同往镇国公府赶回而去。
如此深夜,自然不宜再走正门。
朱秀将人护送到后门处,许明意却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少女走向百步外的庆河畔,在河边一块巨石上坐了下来,紧握着手中的匕首。
此时她脑中尽是密室之中的情形,心口处沉甸甸地,却又因自己的诸多顾虑而不停地翻涌着,迟迟难以平复。
朱秀远远地守着,并不靠近。
他不擅长安慰小姑娘,虽说自己有个女儿,但女儿自幼是个武痴,遇到什么烦心事,也只是找他陪着痛快打上一架就好了。
朱秀正发愁要如何开解自家姑娘时,隐隐听得有动静自身后传来。
一只黑影飞了过来。
朱秀将腰间半出鞘的刀按了回去。
原来是那只胖秃鹫,姑娘代养过的。
大鸟叫了一声,稳稳地落在许明意身侧的巨石上。
许明意抬手摸了摸大鸟的头。
光秃秃地,手感委实不太好。
那边,朱秀又将刀拔起一半。
而后再次回鞘。
原来是吴世孙,这秃鹫的主人。
少年缓缓驱马而来,一身鸦青色衣袍浸在夜色中,衬得眉眼愈发清冷。
许明意意外地看着马背上的人。
吴恙显然也未曾料到会在此处见着她,同样意外了一瞬,方才自马背上一跃而下,向她走来。
“吴公子深夜来此,可是有要紧事?”许明意正色问道。
毕竟这大半夜地不睡觉,总不能是出来遛弯的吧,正常人可干不出这等事。
吴恙看向老老实实蹲在少女身边的大鸟,道:“追着天目出来的,恐它深夜扰人闹事——”
大鸟瞪圆了眼睛。
——不是主人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突然将它从窝里揪出来,说要带它遛弯的吗!
090 倾吐
“天目如今倒是愈发勤快了。”许明意顺了顺大鸟的羽毛,夸赞了一句。
在她印象当中,这丑鸟向来好吃懒做得厉害,如今竟半夜也不消停,想来是因为年轻吧。
听得她的夸赞,大鸟挺了挺胸。
见许明意信了,吴恙微微松了口气。
他也不是喜欢扯谎之人,只是出现在镇国公府后门这件事情,确实不好解释,万一被许姑娘误会他想翻镇国公府的墙可就不好了。
身为世家子弟,翻墙这种事情是断不可能做得出来的。
实则是他今夜莫名毫无睡意,如此之下,便想到了许多不相干的事情。
譬如许姑娘白日里捉住的那个人如何处置了,倘若从那人口中得到了什么线索,依照她那风风火火的性格,必然又要做些什么。
今日离开清玉寺后,实则他便想到了此事,本也想过要让小五继续跟在她身边,可思来想去,确实没有道理这般干涉她的私事——过分搅扰,便成了冒犯。
虽然如今大家算得上是朋友,相互帮过些忙,却也不好逾越底线去行事。
而他果然也没有猜错——
许姑娘束着发,一身黑衣,一旁的石头上还赫然有着一把匕首。
见少女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鸟毛,面上的神情却并不轻松,吴恙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问道:“可是事情进展得不顺利?”
“我找到清表妹了,好在没有出什么大事。”
许明意向他坦白直言道:“已将她救出来,送回伯府了。”
吴恙心有不解。
这是好事。
可她这幅模样,分明是遇到了难题。
“可查清了是何人所为?”少年似有所感地问。
许明意看向河面,道:“一个禽兽不如的疯子——”
吴恙听得一愣。
他还从未听哪个姑娘在他面前骂过人。
但奇怪的是,他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甚至……还怪好听的?
“偏偏他身份不同寻常,轻易无法定其罪。此事牵涉良多,是否要插手,我自己亦做不了决定。”许明意没有掩饰自己的犹豫不定,或是心中憋闷得厉害,此时面对身边的少年,竟将心里话尽数倒了出来。
她答应帮徐英将此事报于官府,可那之后呢?
若她坐视不理,恐怕徐英还来不及开口,就已经没命了。
更不必提之后会遇到怎样的阻碍。
这京城之内,看似繁华安乐,然而见不得光的阴暗血腥之事也几乎每日都在发生。
每年都不知有多少人悄无声息地死去,有的是苦主不敢追究,有的是即便执意追究也注定不会有结果。
即便夏晗所为,眼下夏家尚不知晓,可一旦闹开之后,便是为了保全名声,夏家也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替夏晗洗脱罪名。
人活在世,处处皆是抉择,她想救徐英,但扪心自问,重生短短数月光景,她甚至还未能真正摸得清局面关键,许多暗藏的危机尚未明朗——此时此刻,确实还未曾做好同夏家正面敌对上的准备。
她若孤身一人,自然毫无畏惧,顺心而为便是,可她身后是整个镇国公府。
她重活这一世,最紧要的事情,便是护住镇国公府。
因此,关乎大局之事,习惯了要认真权衡思量,一步也不敢大意。
她将密室之事,一并也说给了吴恙听。
吴恙听得皱起了眉。
突然觉得许姑娘先前那句话骂得太轻了。
他没有多去评论什么,只直截了当地道:“许姑娘倘若不便出面,将此事交由吴某来解决便是。”
好好地一个姑娘家,总也不能让她一直为了此事愁眉不展。
许明意转头看向他。
少年英朗的面孔上没有太多表情,只那好看的薄唇绷直成了一条线,可见心情十分不好。
“可吴公子还不知那人是谁——”她隐隐觉得面前的人,同她印象中的吴世孙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夏家人?”吴恙问。
他也大致了解了许姑娘的性情,遇事知晓权衡利弊,眼中却也并非全是利弊——但凡那人身份寻常一些,她也不至于有丝毫犹豫。
而放眼京中,除了宗室子弟,能叫镇国公府的这位姑娘思量一二的也只有夏家人了。
而宗室子弟中,身在京中者,没有这般年纪的男子。
听他猜得这般准确,许明意有些惊讶。
她点了头道:“是夏家二公子,夏晗。”
“似乎有些印象。”吴恙的面色没有太大变动。
夏家固然还算势大,但对他而言确无太多值得忌讳之处。
更何况此事并非污蔑,而是夏家人作恶在先。
许明意看出他的平静,难得在心底羡慕地叹了口气。
这是身为吴家人才能有的底气啊。
可即便吴恙不将此事看作什么难事,她也不好这般理所当然地将与此事毫无关系的他牵扯进来——
“我也并非全然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是在思虑其中轻重。最后要如何做,我回去之后会同祖父商议。”
祖父事事信任她,纵着她,而此事关乎镇国公府与夏家之间的状态,她也断无道理瞒着祖父私自做决定。
她看着吴恙,语气较之先前的紧绷,已是和缓了许多,“之所以同吴公子说这些,是因情绪过盛使然,说出来之后,现下已是好多了。多谢吴公子听我说这些。”
吴恙微一点头。
好些了便好。
他以往曾听家中二叔说起过,有许多从战场上回来的士兵,经历了太多惨烈的画面,心中都会因此留下难以抹去的阴影。
许姑娘今晚所见,虽非战场之事,但对于一个姑娘家而言,冲击必然也是极大,感到不适实属正常。
他突然有些庆幸自己今夜无眠,辗转在此处遇到了需要倾吐情绪的许姑娘。
但他也只能听一听了,若她愿意,他还可以帮些忙,但安慰人的话他实在不擅长。
思及此,少年忽然侧过身去,动作利落地扯开了自己的衣领。
许明意看得愣住。
虽说对方侧对着她,避开了她的视线,不至于叫她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可这人……忽然扯衣服做什么?
天目亦是浑身绷紧地看着这一幕。
——主人莫非不想当人,想当禽兽?!
091 理应相帮
少年拽下了那只被缝在衣袍内侧的明黄色平安符,整理好衣襟,转过身来,将平安符递向了许明意。
“这平安符经了高僧开光,又受我母亲虔心诵经多日,据说有辟邪安神之效,你不妨拿去带在身边几日,以安心神。”
母亲怕他不肯带着,便替他缝进了衣袍里。
虽说他不甚信这些东西,但有些东西的存在,可给人些暗示,觉得它可信,那便多少会有些效用。
许明意一时有些反应不及,下意识地道:“此乃令堂一片爱子之心,怎好转赠于我——”
她觉得这似乎太特别了些。
“无妨,我家中有很多。”吴恙实话实说道。
一个平安符而已,他常穿的那些衣袍几乎无一幸免。
“许姑娘若觉得不想白白收下,来日再带些点心去茶楼,作为还礼便是。”心知她不愿欠人,他便又补了一句。
“吴公子想吃点心,只管开口,又何须拿此物来交换。”
上次去找齐林的尸体,她还欠他一个人情。
吴恙动了动眉。
想吃只管开口——有这好事?
想着那夜分外可口的点心,少年伸出的手迟迟没有收回,眼神一派坦然坚定。
许姑娘这么够意思,他更加没有吝啬的道理了。
许明意到底还是抬起手接了过来。
“那便多谢吴公子了。”
平安符似乎还带着少年身上的温度,握在手心里尚能让人感觉到一丝暖意。
而这这一丝淡淡地暖意,仿佛正在驱散她心头的阴霾。
许明意认真地看向面前少年。
这世间,总有吴恙这样的人,他们生得一副好皮囊,皮囊之下又有一颗不怕人窥看的、坦坦荡荡赤子之心,他们的存在便令人觉得舒心美好——如夏晗此类,终究还是少数。
且那样阴暗到叫人作呕的真面目,注定是不能见光的。
而她想做的,便是让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置于灼灼日光之下,彻底灰飞烟灭,付出应有的代价。
许明意握着那枚平安符,心中的勇气也在缓缓归位。
她豁然站起了身来。
“我这便去见祖父,同他说明此事——”
吴恙点头。
“那我在此处等着你。”
见她似有不解,少年正色解释道:“若镇国公不同意你插手此事,便由我去做。”
镇国公府身处这天子脚下,夏廷贞乃当朝首辅,皇上近臣,镇国公有所顾忌也很正常。
他知道,许姑娘无意让他卷进此事,但若她当真做不成此事,必然心有挂碍遗憾——
那便由他来做她无路可选时的退路好了。
少年神态一丝不苟,显然并非随口一言,而是在极认真地对待此事。
许明意回过神来,向他笑了笑,点头道:“那吴公子且等着我。”
他的好意她清楚地感受到了,然而她还是认为,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将此事推给他来做。
但若祖父当真不肯同意,她必也要另想他法,吴世孙向来聪明,有他一同商议对策也是好的。
见女孩子转身大步向镇国公府走去,身穿夜行衣的背影纤细却笔直,吴恙看了一会儿之后,眼中浮现疑惑之色。
许姑娘有门不敲,竟然带头翻自家墙?
自幼的教养让少年一句“未免不妥”到了心头,然而很快便有另一道声音将其盖过——兴许是这样比较省事吧,毕竟她是个急性子,有情可原。
而后又亲眼目睹一个、两个、三个……
朱秀带着一群黑衣随从跟着无声翻墙而入。
“……”吴恙没再评价什么,转回头望向月色下一片平静的河面。
急性子的许明意直奔了镇国公的居院而去。
“祖父可歇下了?”
刚进得院中,许明意便问道。
“姑、姑娘……”守在廊下的小厮惊诧地看着一身夜行衣,腰间还明晃晃别着匕首的自家姑娘,一时竟忘了回话。
姑娘大半夜穿成这样真的合适吗?
云伯闻声走了出来向少女行礼,暗暗扫了满脸惊色的小厮一眼。
姑娘不过是穿了身黑衣裳而已,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在自家还不能想穿什么穿什么了?
小厮默默低下头去。
是他一时忘了,这确实也没什么值得惊奇的,毕竟这作风确实很姑娘。
“老太爷刚刚歇下。”云伯轻声细语地询问道:“您若是有急事,老奴这就去将老太爷喊醒?”
虽说喊醒老太爷这种事情无异于在老虎身上拔毛,但姑娘总是例外的。
许明意微一点头,边往堂中走去。
平日里她断也不会搅扰祖父休息,但徐英之事耽搁不得,今夜她必须做出完整的决定。
“吵吵嚷嚷地还让不让人睡了!老子看你们是皮痒了吧!”
卧房内传出老人不满的声音。
常年打仗的人,习惯了警醒,有些风吹草动便醒了。
“老太爷,是姑娘来了……”云伯赶忙进了内间。
下一刻,就见皱着眉的老太爷脸色顿时和缓了下来,语气里也没了丝毫躁怒:“是昭昭?”
“姑娘找老太爷应是有急事,就在外头堂中等着呢。”
镇国公立即坐起了身,下床穿鞋披衣,大步走出了卧房。
“打搅祖父歇息了。”许明意福身行礼。
“无妨,原本也没能睡熟——”上一刻呼噜还打得地动山摇的镇国公看一眼孙女的装束,皱眉正色问道:“可是出什么事了?”
云伯适时地带着小厮退去堂外廊下。
许明意将事情的前后经过细致地说了一遍。
镇国公听罢脸色难看至极。
“夏廷贞竟养出了这么一头禽兽不如的祸害!”
欺凌弱女子算什么本事?
这要是他军中帐下,早已被军法处置了!
但这也注定只是假设而已,毕竟他麾下也不是随随便便什么废物禽兽都肯收的!
“那个姑娘,如今还在他那别院密室之内?”镇国公略将心绪平复,向孙女问道。
许明意点头:“她想以自身作为证据,故而不肯走。”
“昭昭想帮她?”
许明意再次点头,等着自家祖父的反应。
“理当相帮!”镇国公看着孙女,痛快地道:“此事自有祖父来替你撑着,想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
092 世间之美好
许明意微微抓紧了手指,压下翻涌的心绪,一瞬不瞬地看着老人:“可如此一来,夏家定会察觉是我们镇国公府在背后推动此事,孙女担心夏家会暗中报复针对——”
“难道没有此事,他夏廷贞便会待咱们镇国公心存仁善了?占家为夏家所用,多番欲探听我府中之事,单此一点,足可见夏家之用心!”
镇国公拿不以为意的语气同孙女说道:“更何况,此事错在他夏家!而如夏廷贞这等肚子里装着一堆弯弯绕绕的货色,一贯顾全所谓大局,我谅他也没那个胆量敢同老夫硬碰硬——即便他真要另使什么阴招儿,也没什么可怕的,既然迟早都要对上,早解决了早睡安稳觉嘛!也不是什么坏事!”
许明意听得险些要笑出声来,眼圈却微微泛红。
“公道不能只在人心……”老爷子轻轻拍了拍孙女的肩膀,声音缓和下来:“放眼京中,若连咱们镇国公府都不敢替她们去争这个公道,便真正无人能帮她们了。”
闻得此言,女孩子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伸出手抱住了面前的祖父。
她知道,看似脾气暴躁不好说话的祖父实则暗中帮过许多人。
祖父说过,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靠得不仅是自己的能力,还有一份好运气。
而世间的运气是有限的,被他得去了,与他一样有能耐的人便注定只能丢了这份时运。
所以当他得到这一切好处之后,要存有一份感恩与敬畏之心,不能因此忘形忘本,对于值得相帮之人,暗中便要帮上一把——不为施恩于人,也并非是要彰显心善,只是有什么能力做什么事,为自己心安而已。
她有着这世间最好的祖父!
而徐英这件事情于她而言,并不是一件小事。
她一贯也称不上多么心软,可今日之所见,无一处不叫她愤怒异常,她想做这件事,却又因前世之事而不得不瞻前顾后。
前世失去家人的经历,叫她看似愈发坚硬,实则内心胆小了许多。
说句怂些的话,她这是被吓破胆了。
换作往常,无知无畏的她哪里会去顾及这些,定是正如祖父那句话——想做什么只管去做了!
可她如今真的变得过分胆小了,遇事总要去想最坏的那个结果。
这一刻抱着自家祖父,感受着来自家人给的底气与力量,她才算真正说服自己——未雨绸缪断没有错,但若一味计较得失,那便注定只有“失”了。
父亲曾同她说过,人活在世,若论得失,心安便是“得”。
“祖父知道,你是个执着的孩子……若是不叫你去做,你必是无论如何也过不了自己心中这一关。”镇国公慈爱地轻轻拍了拍孙女的后背,道:“若当真做不得,祖父也不可能由你胡闹,凡事量力而行,这不是刚巧咱们家还有做这件事的能力么?”
说句凉薄些的话,这件事情,若换作是他,他并不见得会去插手。
但昭昭亲眼看到了,撞上了,且她想做,那便不一样了。
他并不是为了做好事而毫无底线的人,这世间不公之事遍地都是,便是想善良,却也要先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份能力,否则便成了犯蠢。
而犯蠢的善良,是没有意义的。
他选择保护孩子的善良,也要提醒她该守住那一条线。
“祖父说得对。”
许明意平复了情绪,站直了身子,将眼泪擦去,道:“孙女心中有分寸在,定会谨慎行事。”
而她既然决定要去做了,这件事情的意义,便不止是帮徐英了。
祖孙二人又细谈了接下来要如何做才最为妥当周全。
最后,镇国公对孙女讲道:“凡事尽力便可,真做不成,切记也不可再强行为之。”
在这京城之中,想要动夏家的二公子,终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许明意点头。
“孙女记下了。”
镇国公半开着玩笑道:“回去歇着吧,这是场硬仗,须得养好精神。”
许明意应下,行礼后退了出去。
看着孙女的背影,镇国公心底只觉得对日后有可能会面临的风雨,又多了份把握。
云伯走了进来。
“给我拿本兵书过来!”
镇国公在椅中坐下吩咐道。
云伯不禁一愣:“您这是不睡了?”
镇国公睨他一眼:“叫你拿你就去拿,年纪越大话越多了。”
他的孙女这般中用,他心情好得要命,哪里还有什么困意?
云伯连忙去了。
在书房点了灯,又凭着直觉挑了些兵书,这般一耽搁,便是近一刻钟。
“不知您要看哪本,老奴给您搬了……”
云伯抱着一摞书折返,话至一半忽然顿住。
确定自家老太爷确是靠在椅子里睡着了无误,云伯唯有默默将书又抱了回去。
另一边,许明意独自往熹园而去。
然而走到一半,脚下忽然一滞。
对了……吴恙还在河边等着,她竟险些将此事给忘了!
等了这么久,他该不会已经走了吧?
到底他也不是个多么有耐心的人。
心中这般想着,女孩子仍是极快地转了身,快步朝着后院而去。
起初只是疾走,后面干脆小跑了起来。
仍等在河边的吴恙闻得动静回过头去。
只见一身黑衣的少女从墙上撑着手跃下,犹如一只动作灵巧的黑猫儿。
少女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朝他快步而来。
离得近了,吴恙才瞧见,女孩子脸上皆是笑意,一双点漆眸亮晶晶地满是生机。
这样的一个女孩子,这样的神态,这样快步走向他,直叫他觉得仿佛这世间所有的美好都在奔向他。
这错觉来得突然而汹涌,甚至叫他的神情显得有些木然。
“吴公子,我祖父同意了——”
她还未到他身前,边走边将这好消息说给了他听,颇有几分小孩子得了长辈准允可以去做想做的事情,欣喜之下迫不及待与人分享的模样。
吴恙有些意外,眼中却不禁也跟着浮现了些许笑意。
“那就好。”
他平日不爱笑,这笑意很快便被掩去。
望着面前的女孩子,他脑海中忽然萌生出了一个想法来——
若他以后也当了祖父,定也要做一个像镇国公一样的好祖父。
念头一出,少年脸色凝滞。
……他是想得越来越远了。
……
翌日清早,天色蒙蒙亮,青鱼坊内各户人家的下人,如往常一般早起忙碌着。
此时他们尚不知晓,今日坊内会闹出一件大事来。
……
093 闯入
西城集市初开,长街之上渐渐热闹起来。
街边卖包子的小贩高声吆喝着,高高摞起的蒸笼散发着热腾腾地白汽。
一名穿着一件洗得近乎发白的浅灰袍子,身形瘦弱的年轻男人经过此处,望着那白鼓鼓的大包子不禁咽了咽口水。
“客官,可要来两个?刚出笼的肉包子!”小贩满面热情地招呼着。
年轻男人摸了摸腰间空瘪瘪的钱袋,默默走开了。
小贩暗暗“嘁”了一声,正要收回目光之时,却隐隐觉得那名男子有些不对劲。
男子低着头,目光从路过之人身上依次扫过。
小贩瞧得眉头一跳。
他祖祖辈辈在此摆摊卖包子,什么人没见过,对方这眼神这神态,怎么看怎么叫人觉得像是在打鬼主意!
果不其然——
那男子低头走着路,迎面撞上了一名锦衣公子。
“嘿,我说你这人怎么走路的!”
那公子身边的仆从呵斥了一句。
“不打紧。”年轻公子并不在意,看了一眼仆从示意他不必多言。
主仆二人继续往前走去。
小贩却眼瞧着那年轻男子袖口处隐隐露出了一抹宝蓝——
“周公子,您的钱袋被人扒了去!”小贩急急提醒道。
这位公子是附近青鱼坊内周员外家的独子,周家厚道仁善,在附近一带是出了名儿的积善之家——任谁瞧见都是要提醒一句的!
年轻公子闻言连忙摸向腰间。
……钱袋果然没了!
“是方才那人!”仆从高声喊道:“有小贼,抓小贼了!”
那年轻男子闻言神色一变,顿时拔腿就跑。
四下顿时躁动嘈杂起来。
眼瞧着不少人都追着那小贼而去,卖包子的小贩“啧啧”了两声。
偷谁的不好,偏偏瞧上了周家公子的钱袋,这不是存心往大牢里撞么。
一群大汉追着那年轻男子一路跑,中途遇到了每日这个时辰都会出现在青鱼坊外巡街的西城兵马司吏目。
“出了何事这般喧闹!”
“诸位大人,有人当街盗窃!就是前头那个人,往坊内去了!”
为首的指挥使脸色一变。
当街盗窃?
他们兵马司平日里负责的便是城中各处捕盗治安,青天白日,竟有人敢在他们西城兵马司的管辖内行窃?
“大人……我方才瞧见他身上似乎还带了匕首!”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出的声。
此言顿时又引起一阵骚乱。
指挥使当即带着人追了过去。
带匕首闯入青鱼坊那还了得!
万一伤了坊内贵人,追究起来,担责的可就是他们兵马司!
小贼一路跑着,沿途撞上一户人家的下人正在大门外洒扫,脚下一个踩滑,“扑通”一声扑倒在地。
那婆子吓得惊叫着丢了手中扫帚。
小贼咬牙忍痛爬起身来,回头一看只见兵马司的人已要追了上来,而前方再有两户人家开外,眼看便是一条无路可走的死胡同——
小贼急乱之下,见前侧方那户人家的院门没有上锁,一把将门推开钻了进去。
兵马司的人很快追了上来,跟进了院中。
院中布置清雅,此刻却并无人在。
指挥使带人在院中四处搜找了片刻,忽听得自南面的一间房内传入类似瓷器不慎被打碎的声音。
“去看看!”
那小贼应是藏进了那间房中!
此时,一名仆从打扮的年轻人刚行至别院大门外,见此一幕,险些惊得心神俱裂。
他如往常一般赶在一大早出去采买,片刻不敢耽搁就往回赶,路上众人都在说附近遭了贼,是以他便津津有味地听了一路的热闹——
可此时自家别院前围着的这些百姓是怎么回事!
且他出门前……分明是将院门上了锁的!
“让开,都让开!”
仆从猛然推开门外围观的人,朝着院中奔去。
定睛一看,只见一群身穿兵马司兵服的人已经去到了书房外,更是吓得面无血色。
“此乃我家主人的私宅,你们怎可无故强闯!”
仆人将手中东西丢下,快步跑了过去,拦在书房外。
好在他足够谨慎,每次出门前连这处书房也会特意另上一把锁。
公子行此事,便是府中老爷也不知晓,为免走漏风声,故而这些时日只有他一人守在此处——然此事隐秘,从未出过半分差池,今日怎会突然来了兵马司的人!
那指挥使冷着脸示出令牌。
“我等亲眼所见有一盗贼闯入此地,公务在身,还请将门打开让我等入内搜捕嫌犯。”
“什么盗贼……我不曾看到!”仆人慌神之下顾不得许多,依旧拦在门外:“此处上着锁,怎会有盗贼进入?诸位想必是看错了吧!”
“大人,这扇窗被人打开过,对方应是从窗内跳入屋中。”一名兵吏说道。
“有劳配合办案——”指挥使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威压。
已是满身冷汗的仆从犹豫着道:“我家主人向来不喜旁人踏足这间书房……主人此处不在,小人没有钥匙,也做不得主。”
若当真只是寻常贼人藏入此处,让他们进去搜一搜倒也无妨,他也不想这般阻拦,平白叫人生疑。
可这件事情处处透着蹊跷!
既有蹊跷,便意味着会有变数发生——而那样的变数,他根本承担不起!
“这不是摆明了阻挠公务吗!”
涌进来的百姓在石阶下七嘴八舌地指责起来。
甚至有一位婆子揣测着道:“……他该不会同那小贼是一伙的吧,所以才包庇窝藏!”
“对啊……说起来这户人家可神秘地很,平日里也不见有人过来,晚间倒是偶尔能听到些车马动静……该不会背地里在做些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吧?”
“八成是心里有鬼,才不敢让人看!”
“是啊,不就是一间书房吗?”
听着这些话,仆从急怒交加,脸色变了又变,向那喋喋不休的几名婆子呵斥道:“简直大胆!你们可知我家主人是何等身份,竟敢在此无中生有,胡言污蔑!”
婆子不屑地吐了口瓜子皮:“是什么身份呀?倒是说出来让我们听听啊!”
仆从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出口,面上一阵红白交加。
“没有钥匙也无妨——来人,将锁砍了!”指挥使当机立断地吩咐道。
094 捅开
盗贼进入别院是他亲眼所见,而这仆从闪闪躲躲百般阻挠,怎么看怎么像是做贼心虚。
而他身为西城兵马司指挥使,如今又是众目睽睽之下,这样的隐患自然不可能视而不见。
“哐!”
一名力气大的兵吏拿佩刀三五下将那精细的铜锁震断。
“进去搜!”
见那仆从竟还要再行阻拦,指挥使脸色一沉:“此人多番妨碍公务,将其拿下待论!”
两名兵吏一左一右将人制住。
仆从心急如焚,恐到时他们搜不出什么异常,反倒因为他而误事,当即急急地解释道:“大人当真误会了,小人只是怕家中主人怪责罢了!绝无窝藏之心啊!”
指挥使看他一眼没有理会。
究竟有没有嫌疑,将那贼人拿下之后自有定论。
书房内布置简洁,藏身在书架一角那只半人高的花瓶后的小贼很快便被发现了。
“我……我将钱袋交给你们就是了,我也是一时糊涂,你们不要过来!”
小贼满脸惊惶之色,将怀中钱袋抛了出去。
一名兵吏抬手接住,边持刀靠近。
钱袋要还给失主,贼当然也要抓。
“你们……”那贼见状颤颤站起身来,慌乱之下,抓起身后书架上的书卷匣子等物尽数丢去。
仆从看得暗暗松了口气。
这看起来被吓傻了的贼不像是装出来的,可能真的只是一名寻常毛贼,恰巧闯入此地——
但下一瞬,他便不那么想了。
小贼“凑巧”碰到了暗格后的机关,眼看那面书架在几名兵吏眼前一分为二缓缓打开了来!
小贼被此一幕‘吓了一跳’,逃无可逃之下,像是顾不得思量太多,转身就往那书架缝隙后钻去。
“大人……”
兵吏吃惊之下,下意识地拿请示的眼神看向指挥使。
谁能想到这间普普通通的书房内竟然会有机关密室!
“大人,这……这只是寻常冰窖而已!”仆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抖得不那么厉害,又忙道:“这处冰窖,小人再熟悉不过——不如就由小人下去将人捉住交给大人治罪!也算是弥补方才糊涂之举!”
指挥使皱起了眉。
方才还百般阻挠的人,现在突然这么积极?
况且——冰窖?
若果真只是冰窖,哪里用得着设下这般隐秘的机关?
身后百姓的议论热情与好奇心再次攀升。
“谁会在朝阳的南面挖冰窖?说出去谁信,当我们是傻子啊!”
“正经人家又怎么会有这么些奇奇怪怪的机关……”
“这里头指不定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呢!”
指挥使看向那名仆人。
这样精妙的机关术,不是寻常人家能够用得了的……
先前这仆人提起自家主人时的态度也十分奇怪。
京城这块地界,稍有不慎,可能便要得罪到得罪不起的贵人。
指挥使暗自思索间,只听得自那书架之后忽然传出男子的惊叫声。
百姓顿时躁动起来。
“瞧见什么了这是!”
“看来这里头有东西啊!”
指挥使压下心头纷乱的猜测,点了几名得力下属:“你们几个下去看看!”
百姓们都在看着,且青鱼坊内贵人颇多,这种时候断没有往后退的道理,与其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不如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以免落人话柄。
至于其它——
他只是依照规矩办事而已,真闹出了什么乱子来,谁做的谁去收拾,到那时他也就不多管了!
仆从已是吓得魂不附体,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
很快便有一名兵吏快步从密室中行出,面色变幻不定地在指挥使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指挥使神情大震。
围观百姓们见状急得猜测纷纷。
——这官爷怎么也不说出来,这是要馋死谁啊!
仆从见状心中生起一丝希望来,眼神中含着暗示的意味:“大人,小人有两句话想同大人解释……”
眼看这件事情是断不可能瞒得圆满了,他只能寄希望于同对方说明公子身份,让对方忌惮之下不敢将此事当众挑明,尽量让事态的影响降低。
指挥使犹豫了一瞬。
他有种直觉,一旦听了对方的话,这件事情就只能捂下了。
可密室中那女子……
他也不是冷血之人,只是身在底层官场想要存活下去,许多事情没有选择。
他这厢心中挣扎之时,忽听得书房内传出一道声音来。
“是个女子!这里头关着一位女子,被打得血肉模糊生死不知……还被锁在笼中啊!”
那小贼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一面跑,一面高声惊呼着。
“……”指挥使眼皮一阵狂跳,看向那两名跟着出来的下属。
两名官吏神色复杂。
他们起先分明是将这毛贼给制住了的,可谁知那看似吓得软绵绵的小贼跟个泥鳅似得,滑不溜手,他们一个不当心,对方不知怎么就从他们手下逃脱跑了出来……
此时倒是不跑了,而是跌坐在书房前,脸色惨白地道:“吓死了,吓死了……”
四下如同本就不平静的江面掀起巨浪。
“听到了没,这里头藏了个女子!不知是哪家的闺女这般可怜!”
先前说得最欢的几名婆子脸色惊骇。
真叫她们给说中了……还真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原本只是来看个抓贼的热闹,却不成想这热闹还带看一送一的?!
指挥使最后看了一眼那面若死灰的仆人。
不是他办事不知变通,而是对方运气太差,也或许是作恶太过,老天爷也看不过眼了。
他转脸看向一名手下:“速去京衙,将此事报于纪大人。”
反正内衙总喜欢抢他们兵马司的功劳,他今日就大方些痛快做个人情好了。
且他们兵马司只懂巡捕事宜,论起处理这种复杂的案子,肯定还是京衙更在行。
京衙府尹纪栋听闻此事,立即差遣了官差前来查看接手。
官差到时,整个青鱼坊几乎都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越来越多听到了消息的百姓专程赶来看热闹。
看似挤得满满当当、再塞不下哪怕一人的人群,见得官府中人前来,竟也能齐齐地让出一条道儿来。
部分官差进了别院中去,另一部分则开始驱散围观的百姓。
百姓们做着样子散去,却根本不愿走远,有的躲去了巷子里,有的甚至悄悄爬上了墙头——到了眼前的热闹就跟嘴边的肥肉一样,谁能做得到转身就走?
“快看快看,人被抬出来了!”
095 宣于人前
说是抬,并非夸张之言。
官差们备了张竹辇将女子救出,另还有薄毯与帷帽。
这些都是纪栋的吩咐。
女子受辱,必然不愿将满身伤痕示于世人眼前,如此一来既可替受害之人保留些尊严,也可免去百姓们过多的异样揣测。
但那露出的一角血迹斑斑的衣裙,仍被许多人看在了眼中。
徐英艰难地撑起身子,隔着帷帽前垂下的轻纱缓缓看向四周。
她已经有许久未曾见到过外面的世界了,阳光有些刺目但很温暖,四下围观的百姓眼中有看热闹的好奇,也有怜悯与同情。
她很感激这些官差们的细心周到,替她考虑得如此周全——
但是,她需要的不是这些。
下一瞬,众人视线中只见那竹辇上的女子吃力地抬起手,将身上覆着的毯子掀落在地。
女子身上的素色衣裙已经辨不出原本的颜色,一片片或深或暗的血迹一层盖过一层,赤裸在外的双足伤口遍布,叫人觉得触目惊心——
四周吃惊的吸气声此起彼起。
而此时,女子又将帷帽取下,将同样伤痕累累的一张脸示于众人前。
女子的脸颊显得清瘦凹陷,布满血丝的一双眼睛迎着众人探究的视线,没有丝毫闪躲退缩之色。
这些不是她的过错,因此不怕被人看到,她怕的只是真相被埋没!
竹辇被抬出别院。
人群中,周家公子看着这一幕,微微皱起了眉。
他只是丢了只钱袋,本想着追回与否都不重要,却没想到竟会因此牵出这样一件案子……这女子看起来坚韧得叫人心疼,不知对她下手的究竟是何人,竟如此丧绝人性。
年轻的公子心中生出愤怒,却不曾留意到前方一名其貌不扬的男子正将手中一支毒镖对准了竹辇上的人。
此事在城西已经传开,公子很快也得到了消息,交待他务必要截下这女人的性命。
见竹辇已来到了面前,男子手中毒镖即将就要飞离之际,却不知从何处飞来了一枚石子,重重地击打在他的手臂上。
“叮!”
毒镖与石子同时掉落在地,细微的响动不曾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男子脸色顿变,转头看向石子飞来的方向,同时又摸出一枚毒镖握在手中。
而此时,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随着这两下轻拍,还伴随着一刹那的刺痛。
男子猛地转回头去,来不及看清是何人,就觉肩膀处传来一阵麻木之感,很快这麻木感便蔓延了他整只手臂,甚至有传遍全身的迹象!
方才拍他肩膀的人,似乎将什么东西刺入了他身体里!
男子正觉惊骇之时,忽然听得身边有人受惊地颤声叫道:“啊呀,官差大人,这里有人想杀人啊!”
一名男子指着他手中的毒镖。
四下顿时炸开了锅,众人轰地散开来。
“他手中还藏着利器!”
“……该不会是想要杀人灭口吧!”
男子紧紧咬着牙,想要转身离开,然而浑身麻木之下叫他的动作变得极为迟缓。
几名官差很快上前将他制住。
竹辇上的徐英蓄了些力气,手指微微抓紧了竹辇。
果然是不想给她开口的机会!
刚出别院,便有这等事,接下来还不知会有怎样的凶险在等着她——
“不愧是夏首辅之子,手段果真了得!……青天白日之下,尚可于众目睽睽之下要取我性命!”
女子的声音透着虚弱,却已足够让临近之人听得清楚。
“……夏首辅之子?!”
众人震惊不已。
一行官差亦是纷纷变了脸色。
“姑娘……此事真相,待到了衙门里,再行细述不迟。”为首的官差低声提醒道。
“然而我还有没有命能撑到衙门,只怕都是未知。”
徐英嘴角泛起冷笑,声音又提高了些,向众人道:“我尽管出身平平,却也非生来便该被人欺压凌辱!无辜受难,为何不可与世人明言!今日,我便要将实情告知诸位……掳我者、将我囚于这密室之中数月者、百般凌辱折磨我之人——皆是当朝首辅家中次子,夏晗!”
“此人进士出身,却表里不一,仗着家中权势目无法纪,随意轻贱人命……皮囊之下的真面目,乃是食人的恶鬼!”
“即便这世间不能还我一个公道……我亦要将他的罪行昭于天下!”
女子眼中是滔天恨意,语气之重,仿佛要用尽最后一丝气力。
她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许家姑娘帮她促成的,因此她更加不能放过任何一丝开口的机会。
“竟有此等事……”
围观百姓低声口口相传着。
虽说夏家的热闹不是他们能看的,可一个人不能看,两个人不能看,十个人,乃是数百人在,那便也没什么值得过分忌讳的了。
官差们个个脸色复杂。
按说女子遭此大辱,藏着掖着还来不及,怎么会有如此不顾自身名节体面的人?
且若事实当真如她所说,是夏家二公子所为,那这桩案子……
官差们不敢再往下深想,随行一人将毯子重新替说完那些话之后无力倒在竹辇上的徐英盖去,却再次被她拿发颤的手缓缓揭落。
这不是耻辱,而是证据!
——她要让所有的人都亲眼看一看这血淋淋的证据!
见她这般固执不听劝告,以致一路上围观者不减反增,官差唯有中途设法将竹辇换成了软轿。
可先前那些百姓所见,已足以将此事传遍京城。
雪声茶楼内,朱秀与暗卫小五一同快步上了二楼。
“一切可都办妥了?”许明意问道。
朱秀点头。
“都是照着姑娘的吩咐办的,没有出什么差错,此时徐姑娘人已经到衙门了。”
说着看了身边的暗卫一眼:“一路多亏了吴公子派去的人暗中护送。”
这些事情他们自己的人原本也能做的,可对方总是能抢在他们前头下手——怕谦让来谦让去反倒误事,他便干脆将机会彻底让给了对方。
但对方今日确实帮了大忙。
那个叫小七的,演起毛贼来浑身是戏,简直把他都给看愣了。
许明意朝着对面坐着的吴恙微一颔首,算是无声道谢,而后向小五问道:“小七眼下如何?可脱身了吗?”
吴恙看向问话的少女。
——怎么觉得许姑娘似乎格外关心小七?
096 茫然的小七
上次在林子里担心小七被蚊子咬,还特意给了小七一瓶药。
而昨晚他在河边等她许久,蚊子分明也很多。
许姑娘似乎有些偏心,完全做不到一视同仁。
少年在心底默默总结着。
小五正答道:“许姑娘放心,小七虽然年纪不大,却胜在足够机灵,定能够找得到机会脱身的。”
至于为什么这么机灵却仍然被大家欺负,当然是因为他年纪最小武功最弱了——身份弟位摆在这里,不欺负他欺负谁呢。
想当年小六小七没来的时候,他身为最小的那个也是这么走过来的嘛。
小五心安理得地想着。
“那就好。”许明意放心地点了头。
见她神态,吴恙端起茶吃了一口,却是不禁皱眉。
虽说茶楼生意不好,但他好歹是个主子,怎么竟敢拿这般难喝的茶水来应付他?——难道是每月拨给楼中的银子还不够?
况且他还有许姑娘这个客人在,这里的伙计还能不能上得了台面了?
听朱秀细说着事情经过的许明意也端起了茶盏吃了两口。
见她面色没有一丝变动,吴恙心下疑惑,不动声色地又尝了几口。
……好像是没方才那一口来得叫人难以下咽了。
听说徐英一路不肯遮去身上伤痕,当众将夏晗所为宣于人前,许明意将手中茶盏又握紧了些。
徐姑娘确是个值得钦佩的姑娘。
这个公道,她必会陪着徐姑娘一同讨回——
“无论如何,这第一步称得上颇为顺利,眼下倒不必急于动作。”看一眼她始终紧握茶盏的手指,喝了半盏茶之后心情已经恢复如常的吴恙出声提醒道:“不妨先看一看官府的态度,及夏家的应对。”
许明意点头。
确该如此。
此事必会闹得满城风雨,后续如何,官府的态度也至关重要。
京城府尹纪栋纪大人,是她父亲的同窗好友,为官尚算清正。
昨夜她不是没想过要直接传密信给纪大人,让京衙直接介入此事,将徐英救出。
可思来想去,还是否决了这个想法。
纪大人即便再如何爱民如子,但却难保他身边不会有走漏消息之人,而人的想法本就复杂难测,一封来路不明的密信纪大人未必会信,也会有诸多考量,而这过程当中稍有动摇,便会使局面脱离她的预计——
倒不如将此事毫无预兆地摊开在众人面前,虽是过程必然要周折许多,但相对稳妥些不说,更可在舆论上占据先机。
眼下徐英已经平安抵达京衙,正如吴恙所说,这第一步,算是走对了。
但余下之事,仍旧不能松懈,还须谨慎观望之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天边不知从何处吹来了一阵黑云,将金色日光生生遮蔽住。
一阵挟带着凉意的风从窗外灌入。
阿珠便将窗子合上,楼中视线陡然暗了许多。
“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许明意放下茶盏,起了身道。
吴恙微一点头,下意识地将人目送到楼梯拐角处,方才收回视线。
而后,道了句“有些闷热——”,便自行抬手打开了窗,似漫不经心一般往窗外楼前看去。
小五默默低下头。
公子那句“有些闷热”,当真不失为有一丝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多余。
外面风很大,少女出了茶楼,朝着马车走去,乌发被拂动,裙角衣袖亦在风中随风摆动着。
无需下人去摆踏凳,也无需丫鬟相扶,她提着裙角,抬腿轻轻一提身子,一步便登上了马车。
马车很快驶离。
吴恙也起了身。
刚下了楼梯,迎面只见一名暗卫快步走来,向他行礼。
吴恙停下脚步,没有说话,看了他片刻。
心中茫然的小七壮着胆子偷偷抬起头来,恰巧与那道打量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他吓了一跳,赶忙又低下头。
又待了片刻,吴恙才抬脚离去。
小七暗暗松了口气,心中的疑惑却不禁愈发深重了些。
他今日这差事办得分明还算圆满,可公子为何看起来好像对他有些不太满意?
且公子方才好像一直在盯着他的脸看?
小七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他长得还过得去,想来总不至于叫公子觉得碍眼吧?
……
临近午时,天未亮便早朝的夏延吉方才从宫中归家。
官轿落下,门人赶忙迎上前来。
“老爷回来了。”
在轿中养了会儿神,此时仍有些疲惫的夏延吉“嗯”了一声,未有多去留意门人低着头欲言又止的神情,带着仆从往府中行去。
一路回到内院中,本打算换下官服以便去书房处理公务,可谁知刚进了堂中,就从妻女脸上发现了不对。
“老爷您可算是回来了……”
一贯得体,喜怒不形于色的夏家夫人薛氏此时眼中有着焦急之色。
夏延吉微微皱眉,语气平静地问:“出什么事了?”
“父亲,有人要坏二哥的名声!”
薛氏来不及开口,一旁的夏曦满面怒容,“不知是谁找了个女子出来,竟信口污蔑二哥玷污凌辱了她——此时城中怕是都已经传遍了!”
夏延吉略变了几分脸色,印证地看向妻子。
薛氏揪着手中帕子,点着头道:“老爷,你可得好好查一查,绝不能叫晗儿背上这样的恶名。”
长子和次子皆是她亲生,但论起最得她和老爷看重和喜欢的,却是次子。
晗儿性情温和沉稳,天资聪颖,读书也肯用功,当年乃是皇上钦点的探花郎,有老爷的栽培和扶持,日后在朝中前途显然是无可限量。
可怎会突然有这样一滩烂泥要来玷污她的儿子的清名!
夏延吉不耐烦理会妇人无用的情绪波动,冷声道:“怎么做我自有分寸,且将前后经过详细说与我听——”
薛氏忙将打听来的一一说明。
包括徐英当众出言‘污蔑’夏晗的经过。
夏延吉听罢之后,没有与她多言任何,只问道:“晗儿人在何处?”
“自然是在翰林院,我怕贸然差人请他回来,反倒显得心虚异样,便等着老爷回来拿主意……”
夏延吉冷声道:“立即差人去请——”
097 公堂对质
现在不将人找回来,只怕再晚些衙门便要直接去翰林院传唤了——到时只会更加招人口舌。
薛氏忙吩咐了下人去翰林院。
“替我更衣。”
夏廷贞大步走向内室,两名丫鬟快步跟了进去。
“母亲……”夏曦依旧满脸不安。
她虽然从小有些怕二哥,但兄妹感情还是在的,更何况身为当朝首辅之女,她很清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若二哥当真被卷入此事无法干净脱身,整个夏家都会因此受到影响!
换作平常她倒也不至于这般担心,可听说那女子十分地不同寻常,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煽动舆论——呵,可以当众说出自己被玷污凌辱这种不知羞耻之言的人,当然不同寻常!
“别担心,有你父亲在,定不会让奸人得逞。”薛氏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看一眼内间的方向,心中安稳了不少。
早些年陛下还未登基时,她也是跟着老爷经历过许多风雨沉浮的,并非是一点小事就被吓得乱了分寸的无知妇人。
只是今日此事来得太过突然,且短短两个时辰内就闹得如此之大,又是直冲着她最在意的次子而来,加上女儿跑到跟前一顿叽叽喳喳,她才会乱了些心神。
现在见丈夫回来,她的心也就定了不少。
区区一个来历不明的肮脏女子而已,也想毁了她的儿子吗?
根本是痴心妄想!
见得母亲神色恢复了平静冷然,夏曦跟着安心了些。
没错,只要有父亲在,便没什么可怕的。
只是,到底是谁这般大胆,竟敢在背后谋划着要害她二哥?
薛氏也在思索着。
晗儿这样的性情,断不会与人树敌,想来只能是老爷在官场上的纠葛了——
没有本领动得了老爷,便只能拿晗儿来打压他们夏家,毕竟任谁都看得出来,老爷想栽培的正是晗儿!
若当真如此,对方用心未免过分险恶阴毒——待查出个究竟来,定要替晗儿好好地出一出这口恶气!
夏家派去的仆从很快便将夏晗请回了府中。
夏晗刚跨过门槛,等在前院的小厮忙上前行礼,低声道:“老爷此时正在书房等着公子过去……”
夏晗面色平静地点头。
“知道了,我先回去更衣,再去见父亲。”
小厮愣了一会儿,才快步跟上。
公子这般不急不躁,显然是坦荡有底气的表现——他们私下就说嘛,以公子的为人是断不可能会做出那等事情来的。
夏晗更衣罢,又温声安慰了有孕在身的妻子一番,复才往外书房去。
“父亲。”
“你倒是沉得住气。”坐在书案后的夏廷贞看着行礼的次子,冷肃的脸上一双眼睛含着洞察之色:“此事究竟与你有没有关系,那女子,你认得还是不认得?”
夏晗半垂下眼睛:“儿子从未做过此等事。”
夏廷贞定定地看着他,道:“官府的人,已经来了——”
看在他夏家的面子上,才会在前厅耐心等到现下。
“儿子听下人说了。”
夏晗语气平静坦然:“问心不愧,自也不怕于公堂之上同那女子对质。”
夏廷贞微微眯了眯眼睛。
他的儿子,他很清楚。
有些事情他虽不知全貌,却这两个月来也不是全然没有察觉,只是未曾放在眼中罢了——因为他一直认为,次子是最知分寸的那一个。
眼下这般态度,似是胸有成竹。
“你既知道该如何做,如何说,也不必我来一字一句教了。”夏廷贞看着次子,道:“不要再出任何差池了。”
自己闯的祸,若自己还能有解决干净的能力,便还不至于叫人彻底失望。
人犯错不要紧,要紧的是有没有善后的手段。
“是。”
夏晗应下后,道:“只是此事事出突然,且那小贼将此事闹大之后,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逃得无影无踪,就连儿子派去善后之人也被当场拿住,显然是有人在背后做手脚——”
以及那凭空消失一般的崔家姑娘……
这一切都在告诉他,徐英被救出,绝非偶然。
只是此时他尚不确定,对方究竟是纯粹冲着这件事情而来,还是他背后的父亲和夏家。
“这些我自会命人去查,你只需做好自己该做的。”夏廷贞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不要让官府的人等太久,早些了结此事。于明面之上,断不可再横生枝节了。”
“是,儿子告退。”
夏晗抬手行礼,退至门后,即将要转身离去时,却听得书案后再次传来父亲添了几分冷意的声音。
“记住我从前对你们兄弟几个说过的话——夏家,从来容不下无用且招惹祸端之人。”
夏晗眼神微动,应声下来,片刻后,复才离开此处。
京衙外,已经围满了等着看热闹的百姓。
“是夏家的马车……!”
有眼尖的人出声道。
众人犹如被风吹动的麦浪,齐齐地转头看去。
马车中行下了一位身穿月白直裰,样貌清俊,周身气质温润不俗的年轻男子。
官差在前开路,几名随从护在男子身侧进了内衙。
“这就是夏家二公子?看着斯斯文文地,哪里像是……”百姓们即便是低声议论着,也不敢说出太过难听直白的话来。
“啧,没听说过人不可貌相吗?”
要不然衣冠禽兽那个词是怎么来的?
众人往衙前挤去。
公堂之上,夏晗朝着纪栋施了一礼。
他乃进士出身,不必下跪。
徐英一介平民却是不同,被带了上来之后,于堂中叩首行礼。
她换了一身素衣,重新梳了发简单挽在脑后,但脸上与手上的伤痕仍触目惊心。
“徐姑娘身上有伤,便起来回话吧。”纪栋在心底叹了口气,命人搬了张凳子过来。
“多谢纪大人。”
徐英未有一味逞强,道谢后在凳上坐下。
方才在后衙,她喝了水也吃了东西。越是这个时候,她越是要保留力气,才能同这禽兽对质。
“堂中这位便是夏家二公子夏晗,徐姑娘还须看清楚了——可确定他就是你要指认之人?”纪栋依着规矩问道。
徐英直直地地看向夏晗。
098 应对
她的神态与语气俱是笃定:“回大人,正是此人,命人掳走民女、囚禁民女、折磨凌辱民女!民女在那间密室里被囚禁足足两月之久,面前此人,便是化成灰,我也断不会认错!”
夏晗在心底轻笑一声。
他这位徐姑娘还真是擅长以言辞煽动舆论,懂得说什么样的话,才能引起最大的轰动。
很聪明。
但实在是太不听话了,对着主人还是这般张牙舞爪。
他平静地看向对方伤痕累累的脸颊。
起初他听闻此事,为及时降低影响,才会差人前去对她动手……
没想到竟然会失手。
但眼下想来,如此也好。
这么早死了倒是可惜了……
“夏翰林可有话说?”纪栋问道。
夏晗看着满眼怨恨之色的徐英,微微皱了皱眉,道:“说来果真奇怪,夏某此前并不曾见过这位姑娘,不知姑娘是否是受人折磨之下乱了神志,以至于认错了人——还是说,姑娘是受人指使,蓄意诬告夏某?”
徐英冷笑了一声。
“夏公子为了脱罪,同我撇清关系,竟不惜说出此等可笑的谎话来……记得此前我曾在尚玉阁中做事时,曾也是见过夏公子陪着夏二少奶奶前往尚玉阁定做首饰的,有一回,夏公子还称赞我手艺精妙——又何来不曾见过一说?”
堂外围观的人群中顿时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尚玉阁?怪不得我方才看这姑娘有些眼熟……原来竟是尚玉阁的徐英师傅!”
“徐英师傅?就是那个颇有名气的玉雕师?”
“竟是她……”
“如此说来,这夏二公子岂不是在撒谎吗……”
夏晗却丝毫不见慌乱之色。
只有些意外地看了看徐英,而后道:“原来是徐姑娘……一面之缘而已,更何况徐姑娘此时面上有伤,夏某方才当真未能认得出来。”
徐英微微抓紧了手指。
对方方才故意装作不认识她,并未是情急之下的破绽。
而是在这里等着她——
确实,不过‘一面之缘’,眼下她又这般模样,对方若是将她一眼认出,才是真正的可疑。
直至此时,他仍能做得到这般缜密应对……
这果真是他足够冷静吗?
不……
他实则极易被激怒。
眼下这般从容,不过是因为有恃无恐罢了!
他笃定她不可能动得了他,他笃定这罪名不会被定下!
这恐怕不仅仅是他的身份带给他的底气——
而是或许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徐英将残断不齐的指甲嵌入手掌,让自己冷静下来。
越是这种时候,她便越需要冷静面对,如若不然,只怕在众人眼中,她便真要成了他口中方才那个‘受人折磨乱了神志’的疯女人……一个疯女人的话,是没有丝毫可信度的。
由此可见,他的一言一行都是在设陷阱!
徐英正欲再言时,一名衙役走了进来,低声向纪栋禀道:“大人,别院里带回来的那名仆从眼下已经清醒了。”
纪栋微一点头。
“将人带上来。”
那个在别院外手持毒镖欲行凶者,在被带回衙门的路上已经咬毒自尽。
这名仆从当时欲从兵马司的人手下逃脱,双方动手的过程中,头部受伤昏迷了过去。
作为知情者,他的供词无疑十分重要。
仆从很快被两名衙役押了进来,脸色发白地跪扑在地。
“本官问你,你受何人指使,将这位徐姑娘囚于别院密室之内——对徐姑娘下手之人又是谁?”
“小人……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啊大人!”仆从将头叩在地上,抖如筛糠。
纪栋看他一眼。
很明显这并不是不知道,而是欠打。
“隐瞒案情,包庇罪犯,来人,将此人拖下去重打二十大板——”
“是!”
两名衙役上前一左一右将人拖起。
仆从惊得面如土色,挣扎着往前爬去,连声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人愿招!”
“话中若敢有丝毫不实之处,本官定不轻饶。”纪栋脸色肃然。
“是……小人不敢……”
满头冷汗的仆从嘴唇抖了抖,颤声开了口——
……
同一刻,庆云坊。
占家前院,房门紧闭的书房中,占潜看罢手上的信,双手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
从今日听闻西城那边的别院出了事,他便一直心神不宁。
还是到了最坏的一步……
占潜脑中空白了片刻后,深深吸了口气,将那信纸重新折叠整齐,放回信封之内。
此时,书房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响。
“老爷,公子来了。”
仆人叩了两下房门,出声禀道。
占潜克制着声音的起伏:“进来。”
门被推开,占云竹走了进来,抬手将门合上。
“父亲,夏家眼下是何应对?”
今日从晨早起,他便一直在书房内温书,外面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直到方才午歇,才听下人说起了此事!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父亲为何也不使人早早告知于他!
占潜定定地看着儿子,没有说话。
占云竹朝他走近两步,见他手中捏着的信封,心中一阵不安:“……夏家想将父亲推出去顶罪?!”
占潜的眼神一点点暗下:“此事闹得满城风雨,若想平息,自然要给出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交待。”
“那他们……便要让父亲来承担这一切罪责?!”
占云竹不见了往日的沉着冷静,眼中满是不甘与无法接受:“……此等大事,父亲岂能由他们摆布!”
“难道为父还有选择吗!”
一直克制着情绪的占潜蓦地提高了声音,眼眶通红地道:“此事本就是我们占家经的手,即便我不肯答应,他们想要将罪责安在我的头上,亦是易如反掌!与其做毫无意义的挣扎,倒不如痛快识趣些,如此还能给你和你母亲留一条退路!”
听着这些摆在眼前的事实,占云竹只觉得如同坠身冰窟之中。
他几乎是一瞬间便冷静了下来。
但这份冷静,却也他彻底陷入绝望。
“此事怪不得旁人,夏家绝情,才是常态。”占潜闭了闭眼睛,道:“怪只怪我们占家运气不好……”
占云竹身形僵直地站在那里。
当真是运气不好吗?
他脑哈中缓缓浮现了一张明媚的少女脸庞。
099 认罪
云娇生辰那晚,昭昭曾在园中同他问起过周叔之事……
而夏家二公子行事称得上谨慎,那座别院密室的存在,怎会轻易被人知晓!
周叔知道别院所在……
短短瞬间,占云竹想了许多。
昭昭……
此事暴露,极有可能与昭昭有关!
那晚在花园中所言,未必不是一场圈套……
占云竹眼神冷极,不由又想起柳宜之死。
或许在他不曾察觉到的时候,昭昭已经不再是他一直以来所认识的那个单纯天真,不善掩饰的昭昭了……
这个意识让他无法冷静。
“老爷!”
此时书房的门再次被叩响,仆人的声音相对急促不安了些:“有官差来了家中,说是要请老爷去一趟衙门回话。”
眼下谁都知道衙门里正在审理夏家二公子凌虐女子的案子,这个时候衙门要请他们家老爷过去,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好事情。
占潜起身,拿红极的眼睛最后深深看了儿子一眼。
“夏家公子在信上允诺,会尽量照拂于你,但其言亦不可尽信。为保周全,等事情平息之后,便带着你母亲和妹妹离开京城吧……”
他将书中书信放下,道:“这封信,记得要烧掉——”
占云竹一言未发,犹如一尊泥塑般站在原处,眼睁睁地看着占潜推门而出,背影缓缓消失在书房外。
占云竹在书房中站了许久之后,才脚步沉沉地离开。
他脑中思绪纷杂,无暇去想要走向何处,只凭着潜意识中的习惯一步步回到了自己的居院,和往常一般进了书房当中。
书案上,是他今日温到一半的书籍,笔墨整齐地摆放在一旁。
占云竹自嘲地动了动嘴角。
秋闱……
原本他再有几日便要参加秋闱了。
虽对外句句谦虚,但他对考中极有把握。
他的前途,本该一片光明……
可不过短短半日间,一切都变了!
本可凭借自己的才学入仕的他,眼下竟需要依靠夏家二公子的“照拂”去活着——而对方又能‘照拂’他什么?
且不说对方根本没有可能会那般好心,单论一点——一个罪人之子,是不配参加科举,不能入朝为官的!
这个耻辱的身份,将跟随他一生,注定要让他卑贱如蝼蚁一般活下去!
占云竹蓦地伸出手,将书案上东西挥落在地。
很快书房中便一片狼藉。
守在廊下的仆从小厮噤若寒蝉,不敢靠近。
“哥,我听说父亲被官府的人带走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占云娇快步走来,急声问着,待看清书房中的情形神情更是大变。
大哥素日里甚至不愿让下人替他整理书房,整理书籍,诸物摆放皆是亲力亲为,眼下怎么……
“到底出什么事了……”占云娇跨进书房内,语气紧张不安地问。
“滚。”
洁白的袍角沾了墨汁,占云竹双手撑在书案之上,脸色阴沉再也不复往日温润之色。
“哥……”
占云娇几乎怔住。
兄长像是变了一个人……
“我让你滚——”
占云竹抬起眼睛看向她,一字一顿,声音冷如寒冰。
被那样一双眼睛盯着,占云娇只觉得仿佛有一只大手紧紧地扼住了她的喉咙,巨大的恐惧感叫她不受控制地后退着。
她退出了书房,攥了攥颤抖的手,转身快步离开了这座院子。
父亲被带去了官府……
兄长也疯了!
母亲还在小佛堂里,她要去找母亲!
……
熹园内,阿葵快步从外面回来,同坐在卧房里出神的许明意道:“姑娘,占家老爷果然被官差带走了!”
起初官差刚去到占家,她将此事告知姑娘,姑娘便有了这个猜测。
许明意抿直了唇。
夏晗果然已有准备——
占潜这一去,便是不可能再回得来了。
徐英与清表妹之事,占家原本就有参与,故而并不无辜,有此报应乃是罪有应得。
而夏晗却要拿这份罪有应得,来替自己挡罪,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阿珠——”
“婢子在。”
“多派几个人去衙门盯着,将进展随时报于我听。”许明意吩咐道。
阿珠应“是”。
天色渐渐暗下。
京衙外的百姓越来越多,站在前排不想把位置让出去的甚至连晚饭都不回去吃了。
虽说京中新鲜事无数,可如今日这样的大热闹,却也是极难遇见的。
这不,前脚是夏家公子,后脚又来了位占大人!
那别院中的仆从已经招认了,只说自己的主子是占潜,所有的事情皆是由占潜暗中主使。
至于夏家公子——他从未见过,更不认识。
一行官差折返,行入堂中将一匣子物证呈上。
“大人,这些皆是在青鱼坊那座别院中搜出来的,信件经过查验对照,确是占大人的笔迹无误。”
纪栋接了过来察看。
堂中的占潜听得此言,拿余光看着站在一旁的夏晗,只觉得后背爬满冷意。
别院已被官府的人围了起来,这些‘物证’根本不可能是事发之后放进去的。
也就是说,对方即便笃定了此事不会败露,却还是提早做好了一旦出事,便要将他推出去的准备……
这般城府与心机,不免叫人不寒而栗。
此时又有一名官差折返。
“大人,户部已经查明了,那座别院乃是占大人名下的私产。”
说话间,将一册薄子递了上去。
纪栋翻看罢,看向堂中的占潜:“占大人可还有话要讲吗?”
占潜缓缓撩起衣袍,跪了下去,语气愧责羞惭:“下官一时迷了心窍,才做下如此错事……实为愧对朝廷,愧对陛下!”
这便是认罪了。
纪栋看着他,又问:“此事夏家二公子是否知情?与你可有同谋之实?”
“回大人,此事乃下官一人所为,不敢诬指无辜之人。”占潜将头深深叩下。
百姓间掀起了一阵议论。
原来夏家公子是无辜的!
可那位徐姑娘先前又为何会指认夏家公子?
众人的目光一时都聚集在了那身形微颤,有些坐不稳的女子身上。
徐英冷笑着道:“谁害的我,我自然清楚,难道身为受害之人,我的话竟敌不过这些可以作假的伪证吗!”
占潜闻言,面色犹豫了一瞬之后,再次开了口。
100 “其它证据”
“大人有所不知……徐英已经疯了好些时日了,时常会说出一些癫狂之言。下官还曾听她发疯时说过,她已暗中倾慕夏家二公子已久……”
四下立即变得嘈杂起来。
“原来她倾慕夏家公子……”
“怪不得这么大年纪还迟迟不肯嫁人!”
“该不会是疯魔了吧?眼见自己清白被毁,不可能再入得了夏家公子的眼,干脆就拉着心上人一同下地狱……”
“啧啧,我就说,她说话做事瞧着就是个心狠的,夏家公子被她倾慕上也真是倒了大霉了呢。”
听着这些话,徐英紧攥的手颤抖起来。
整整半日的堂审,几乎已经耗尽了她的精力,如今这等局面,带给她的更是身体与心绪的双重损耗。
“我疯或没疯,可不是占大人区区几句话便能够证明的。更何况,我与占大人乃是头一次见面!”
“徐姑娘,事到如今,你又何必非要拖他人下水……在这公堂之上,句句皆是不实之言。”占潜皱着眉,似无可奈何般道:“此事错在我,我原本也不欲再于人前言语冒犯于你,使你难堪……”
说话间,朝着纪栋再次叩首下去,语气为难地道:“大人若不信下官认罪之辞……大可着人察看,徐姑娘腰腹之处,有着一块红色的胎记在。”
纪栋神色微变。
当众说出这等私密的细节,对受害的女子无异于又是一次伤害。
可审案当前,这也勉强可以算得上是对质过程中的证据,是以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徐英紧紧咬了咬牙关,克制着内心翻腾的情绪。
看来确实是想将她生生逼疯啊……
她若当真因此做出什么冲动之举,或是有半点失态之状,只怕‘疯女人’这个名号便再也甩不掉了。
“徐姑娘——”纪栋的眼神带着询问。
这个“证据”从某些方面来说并说明不了太多,验与不验,端看受害人的意愿了。
“回大人,不必着人验看了。”
徐英吃力地将身体又坐直了些,语气平静地道:“民女身上确有这么一块胎记在。但民女受夏晗凌辱乃是实情,占大人既有心要替人顶罪,被告知了如此细节,也不足为奇。”
对方越是盼着她‘发疯’,她越是要冷静。
更何况,她还要感激对方提醒了她,让她想起了一处线索——
“倒是夏翰林,不知可还记得四日之前,你对我施暴之时,我曾在你的左臂上,留下了一处咬痕吗?”徐英定定地看向夏晗。
当时她手脚皆被制住,奋力反抗之下,乃是用了十成的力气,恨不能将他的皮肉生生咬下,故而那伤口于四日之内,必然不可能消失干净!
夏晗眼神微动。
“夏二公子可便将左手衣袖挽起,以证真假?”纪栋出言道。
夏晗略犹豫了一瞬。
徐英将他这细微的异样反应看在眼中,一时间几乎是屏息以待。
片刻后,在众人的注视之下,他到底还是缓缓挽起了衣袖。
养尊处优的年轻男子手臂白皙,然而那小臂内侧,却赫然有着好几处涂着药膏大小不一的伤口。
“夏二公子,不知这是?”纪栋眼中带着探究之色。
这看起来很明显不是咬伤。
“回大人,此乃下官前日晚间与几位大人在翰林院挑灯整理修注几册古籍时,为火烛所伤。”
夏晗从容说明道:“当时火烛不慎被打翻,险些点燃古籍,下官一时顾不得许多,上前欲将火烛扑灭,谁料火烛烧着了官服衣袖——因此才在手臂内侧留下了这几处烧伤。”
徐英闻言眼神颤动着,眼睛渐渐发红。
此等细节,她亦是方才才突然记起……可他却防备到这般地步,早已掩饰好了一切。
可方才他听闻她提起此事,仍是刻意向她透露出迟疑之色——这根本就是在蓄意戏耍于她……拿她的种种反应来取乐!
此等姿态,仿佛就像是一位高高在上的猎人逗弄着手下的猎物!
“此事发生时,翰林院中的几位同僚都在场,事后也有太医曾前来为下官处理伤势,大人可使人前去查实真假。”
纪栋颔首:“本官自会命人仔细查问。”
但凭借经验来看,对方这般笃定地说出来,查与不查,结果皆不会相差太大……
他转而看向徐英:“徐姑娘是否还有其它证据?”
案子审到这里,即便已有占潜认罪之实,但若出现证词不符的情况,自是还不能轻易结案。
作为审案的官员,他不可能偏信任何一方之言。
但就事实而言,目前摆在眼前的证据,显然更偏向于此事确是占潜所为。
徐姑娘若还想指认夏晗,必须要拿出更为有力的证据。
“大人,夏晗此人罪大恶极!”
眼见这件案子便要有定论,一直被步步紧逼的徐英无法控制地激动了起来,她猛地站起身,拿通红的眼睛紧紧盯着夏晗,道:“深受其害之人,不止民女一个!更何况当年——”
接下来的话,在触及到对方那双似噙着戏谑笑意的眼睛时,戛然而止。
徐英的身体晃了晃,而后跌坐回凳上。
不……
她没有丝毫证据。
眼下又这般冲动,若再说出没有证据的话,只会坐实这一切从头到尾皆是她胡言乱语的污蔑,只会让别人将她看作一个真正的疯子。
到那时,才是真正没有回寰的余地了。
她不能中了夏晗的陷阱,让他干干净净地脱罪!
“徐姑娘还有其他证人?”纪栋问道。
因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徐英额角滑下豆大般的汗珠,声音也分外吃力地道:“……民女一时无法细理清楚,还请大人给民女几日时间,好叫民女能够将证据线索重新整理一二。”
她不能就此认输,但也只能先拖延一二,另想对策。
纪栋点头同意了。
证词不同的情形下,只能等待复审。
但若复审之时,这位徐姑娘还是拿不出有说服力的证据,他也唯有依照规矩结案了。
认罪的占潜暂时被收押了下去。
纪栋看向身侧,点了两名心腹官差“护送”夏晗回府。
101 来意
在复审的结果出来之前,这两名官差都会跟在夏晗身边。
这是规矩,从始至终态度和风度都极好的夏晗也显得并不介意。
看着那道踏出大堂,气质干净文雅的背影,徐英的手指攥紧复又松开。
堂审结束的消息很快传开了来。
经过一整夜的发酵,次日更是成了城中最受关注的谈资。
如今众人皆知,昨日那位被救出的姑娘到了公堂之上拿不出真正有用的证据来——反而是前不久刚升任吏部郎中的占大人,在种种铁证之下,当堂认了罪。
按说如此结果之下,这件案子该结了才是,可偏偏那位徐姑娘还是不肯改口,仍要坚持指认害她之人是夏家公子。
官府便只能等五日之后再行复审。
话虽如此,可如今城中的舆论方向已经大致被扭转了。
但也注定只能是大致。
哪怕是在夏家刻意的推波助澜之下,仍无法在短时间内真正消除这场舆论带给夏晗及夏家的影响。
更不必提是那些心思弯绕的官宦人家。
官宦子弟犯了事,为了消除影响,选择让旁人顶罪——在这个圈子里也不是什么过分稀罕的事情。
同僚们的想法如何,夏廷贞并不甚在意。
对他而言,那不过只是一群只敢在暗地里说些闲话、做些小动作的小人而已。
但有一个人的态度,他却不得不去在意。
今日早朝后,皇上将他单独召去了御书房,同他问起了此事——此事闹得极大,皇上为此固然谈不上龙颜大怒,但也不甚高兴,言语间对他敲打了一番,意在让他尽快平息此事。
他是天子近臣,得陛下重用,百姓官员对他的看法,在某些方面来说,也代表着对朝廷,乃至是对皇上的看法。
大庆建国不久,天下尚且不算多么安稳,皇上这些年来牟足了劲儿要做百姓心目中的贤明之君,自是见不得有人拖这个后腿。
夏廷贞从宫中归来之后,刚换下官服,便召集了幕僚到书房中议事。
虽说眼下局面尚在掌控之中,但后续应对仍不可大意待之。
尤其是这件事情背后的真正操控者,一定要趁早查明,以绝后患——
……
天色将晚之际,一辆看似不甚起眼的马车,停在了京衙后门处。
马车中下来一名丫鬟,同守在后门处的官差低声说了几句话。
官差看一眼马车,犹豫了一瞬之后,还是点了头,折身进了院中。
他先将此事禀于了纪栋。
纪栋听罢,思量片刻,点了头。
徐姑娘是原告,让她在后衙住下,为得是保证她的安危,而不是要当作犯人一般看管起来,不让她见任何人。
而对方的来意,他大致也能猜得到些许……
这世间之事,未必非要一条路走到黑,若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况下,能够退一步,从现实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对的选择。
官声都是外人评的,他自认也称不上是一位真正为民做主的好官,一直以来所秉承的,不过是量力而行,依照规矩办事。
规矩之外的力气与私心,他终究拿不出太多。
毕竟他也要活命,也要养家。
更何况,好友身为镇国公世子,都知处处谨慎藏拙,人前人后贯爱装怂,甚至这些年眼见装着装着也就真的怂得不行了,无论是内在还是外表都越发趋向于圆滑二字……
相较之下,他这条件——区区一个靠科举出头的寒门子弟,更没有遇事逞强的道理了。
若连官都没得做了,往后便是连为了百姓量力而行也办不到了啊。
此番他负责审理此案,头上顶着的压力也不小……
背地里已经将西城兵马司骂了无数遍了。
而眼下,端看徐姑娘要怎么选了。
眼前闪过女子那张倔强坚毅的脸庞,纪栋忽然觉得希望不大。
默默叹了口气,纪大人转身回了书房。
徐英被安置在后衙处一座单独的小院子里。
此时她刚喝完药,将药碗交到一名婆子手中,客气地道:“有劳大姐了。”
婆子在心底叹息着退了出去。
她觉得徐姑娘一点儿都没疯。
疯得是那些仗着家中权势作恶、以及胡乱替人顶罪的狗东西们。
片刻后,婆子又折返回来,同徐英道:“徐姑娘,方才有人来传话,说是……夏家二少奶奶想见你。”
徐英下意识地皱眉。
她本想说“不见”。
毕竟吕氏的来意不难猜测,她无意同对方浪费口舌。
但她还是点了头。
“那便见一见吧。”
或许能从吕氏口出试探出些什么有用的线索也说不定……
“徐姑娘可要当心些……”婆子犹豫再三,还是没忍住隐晦地提醒道:“这位夏家二少奶奶,可是怀着身孕呢,听说前几日刚动了胎气。”
她身在衙门,什么稀奇古怪的案子和八卦的刺激之事没听过?
徐英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方话中之意。
她忍不住笑了一声,虽说觉得对方过分杞人忧天,俨然是八卦挺多了的后遗之症,但还是认真地道:“多谢大姐提醒。”
有些善意未必有用,但一定能叫人心中熨帖。
夏家二少奶奶吕氏很快便带着丫鬟过来了。
徐英没有请她进去房中的意思,二人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
“不知夏二少奶奶此次前来所为何事?”徐英脸色平静地问。
“我与徐姑娘见过数次,知道徐姑娘是聪明人。”吕氏尽量和气地道:“我想给徐姑娘指一条路。”
“愿闻其详。”
见徐英还算配合,吕氏多了一份信心。
对方想来是冷静下来之后,也认清现实了。
吕氏从袖中取出一只信封,放在石桌上,缓缓推向徐英。
“这里面的银票,足够徐姑娘下半辈子好好地生活了。”
徐英看了一眼那只信封,不置可否地问道:“这是夏晗的意思吗?”
“自然不是。”吕氏道:“占潜已经认罪,此事并非我家二爷所为,他自然也不会同意我用这种方法解决。所以,这只是我自己的一点心意罢了。同为女子,许多话我不说,徐姑娘也应当明白该怎么选。”
徐英看向她。
“你既然这么信得过他,又为何要走这一趟?难道还怕官府冤枉了他不成?还是说——你也察觉到了你这位看似处处完美的夫君,有着不可告人的一面?”
吕氏微微抓紧了衣袖。
徐英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又问:“不知夏二少奶奶,可曾听过徐苏这个名字吗——”
徐苏?
吕氏眼睫颤了颤。
102 那个名字
“不曾听过。”她立刻道。
“是吗。”徐英看着她,眼中含着一丝探究之色。
她总觉得对方在撒谎。
吕氏眼神反复着,手中下意识地想去拿些什么来稳住心神,然而石桌上空荡荡地,连一杯茶也没有。
她身边的丫鬟最是了解她,当即看向不远处的婆子,皱眉道:“你们院中莫不是连茶水都没有?这便是京衙纪家的待客之道吗?”
换作寻常人自然不敢在官府后衙有这诸多要求,但她们夏家人自然不必有那些顾忌。
婆子应声道:“真是不巧,院中确实没了开水,还请夏二少奶奶见谅。”
丫鬟气得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这是哪门子蠢话?
——难道还要她开口来教对方,没开水这个问题可以通过去烧开水来解决?
但同一个婆子计较却又犯不上,丫鬟唯有将怒气压下。
婆子在心底暗暗撇了撇嘴。
对方怀着身孕,她可不敢往跟前送吃喝,万一出了问题她找谁说理去?
俗话说得好,小心驶得万年船。
听着丫鬟和婆子的对话,向来不曾被这般怠慢过的吕氏心中自也有些不悦。
但眼下她无暇去顾及这些。
“……不知方才徐姑娘提到的徐苏是什么人?徐姑娘为何会认为,我会听过这个名字?”吕氏斟酌再三,到底还是试探着问道。
她的眼神看起来似乎只是出于困惑不解。
“那是我的妹妹,三年前便失踪了。”
徐英看着吕氏的眉眼,道:“说起来,她同夏二少奶奶长得很有几分相似,尤其是眼睛。”
吕氏听得神色微变。
三年前?
两年前她才同丈夫成亲——
她至今还记得,当初她在得知这门亲事被定下时的喜出望外——夏家二公子是京中一等一的贵公子,是声名远播的翩翩才子,且为人洁身自好,之所以年过二十有余还不曾定亲,为的是以功名前程为重。
这样处处出色而又沉稳的男子,谁能不动心?
更何况当时有意同夏家结亲的,远不止他们吕家,比他们吕家家世好的更是比比皆是。
可夏家偏偏选中了她。
而她记得,自己曾在一次诗会上,与夏家二公子有过一面之缘。
所以,她猜想,那是一见钟情……
她是怀着满腔欣喜嫁给了他。
而夫妻二人这两年来感情和睦,她几乎挑不出丈夫待她有一丝不好的地方。
直到有一日……
向来自律的他不知为何吃了酒,她服侍着他歇下之后,夜中听着醉酒的他口中念着一个名字——徐苏。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那个名字。
而不久之后,对丈夫起了疑心,恐他心中装着其他人的她,在一次有心的偶然之下,又在一个地方见到了那个名字……一笔一划,显然是丈夫的笔迹。
这个甚至不知是男是女的名字,一直被她记在心里,经过日日夜夜诸多猜疑之后,已成了一根刺。
而现在,她终于知道了。
原来那是个女子,且是个同她长相相似的年轻女子!
不……
吕氏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
对方在前她在后,在丈夫眼中,恐怕还不知是谁像谁。
“现在夏二少奶奶可曾想到些什么了?”徐英看着对方变幻的眼神,出声问道。
吕氏摇头。
“方才仔细想了想,这个名字我着实不曾听闻过。倘若徐姑娘是想从我这里打听令妹的下落,怕是要失望了。”
说着,看向徐英,道:“方才我的提议,徐姑娘或许该好好考虑考虑。”
徐英也在看着她。
对方分明是想到了什么,可还是不忘替丈夫分忧,可真是一位称职的好妻子。
“没什么可考虑的,我唯一需要的是一个真相与公道。”
“既然徐姑娘一意孤行,你我也不必再浪费口舌了。”吕氏站起身来,声音微冷地道:“余下之事,徐姑娘好自为之。”
丫鬟也冷着脸将信封收起。
“多谢夏二少奶奶提醒。我恰也有一句话,想要提醒二少奶奶。”
徐英看着吕氏的背影,道:“枕边者究竟是人是鬼,还需早日分清才好,以免来日祸及己身。”
吕氏脚下微滞。
片刻后,却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那便多谢徐姑娘提醒了。”
她是丈夫明媒正娶的妻子,丈夫对她的温柔岂有有假?
一个人装上一日还有可能,怎会足足装了整整两年都没有露出丝毫破绽?
所以,即便她猜疑过丈夫心中装着别人,却也不曾怀疑过丈夫对她的好——她是正妻,与那些人终归是不同的。更不会自甘卑贱地拿自己去同她们做比较。
即便徐英之事,果真是丈夫所为,她为此心中有疙瘩在,却也不至于忘了自己的身份。
丈夫这些年来,连个通房都没有,在明面上已经给足了她风光体面——徐英,充其量不过只是个暗下拿来消遣的物件罢了,甚至比不上所谓外室。
至于丈夫动手伤了对方?
此事真假还未可知,即使是真的,也只能怪对方太不识趣自找苦吃。
总而言之,丈夫待她是不同的,徐英的提醒,简直无知可笑至极。
察觉到身后徐英的目光在追随着自己的背影,吕氏加快了脚步,带着丫鬟离开了此处。
马车一路未停,驶回到了夏府。
丫鬟扶着吕氏下了马车,回到了明馨苑中。
怀着心事的吕氏刚被丫鬟扶着回到堂中,就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瑶儿回来了。”
吕氏转头去看,只见一身常服的夏晗从内间行了出来。
“二爷。”吕氏定下心神,朝他笑了笑。
“这是去了何处?”夏晗伸手一只手扶过她往内间去,一边随口问道。
吕氏犹豫了一瞬,答道:“去了一趟衙门……”
她本不欲将此事告知丈夫。
但她一路心神不宁,脑海中都是那个名字。
以往她也想过要问一问丈夫,丈夫时常也说,夫妻间本该同心,不该有任何隐瞒——可她没有勇气,也找不出理由去提起。
而今日徐英的那些话,或许可以成为她向丈夫开口的机会。
吕氏这般思量着,余光却见丈夫脸上温柔的笑意在缓缓消散。
103 替代
“哦?去衙门作何?”
夏晗看向她,语气依旧耐心,眼中笑意却淡了许多。
对上这样一双看似和往常无异的眼睛,不知怎地,吕氏突然就有些后悔提起此事了。
但已经开了头,也只能说下去。
而且,她心中笃定向来善解人意的丈夫必然不会怪责于她——平日里她偶然做些错事,丈夫从来不会生气,更何况此番她又是为了他在着想。
这般想着,吕氏心中有了足够的底气,看着丈夫讲道:“我去见了那个徐英,本想劝她在人前改口,还二爷一个清白……可谁知她不知悔改,不肯听劝。”
如今外面的舆论虽说已有改变,但仍有很多人因为徐英的坚持而对此抱着观望的态度。
她想着早一日让徐英出面澄清此事,便能早一日消除众人口中的那些负面猜测。
“你去见了徐英?”
夏晗的语气不自觉冷了几分,看着她的眼神嘲弄而不解。
他往常怎么没有发觉妻子这般喜欢自作主张?
况且,劝徐英改口?
这样愚蠢的想法,也亏得她能想得出来。
吕氏被他这种眼神看得心中一阵不安,却也只能点头:“是……”
“谁准你去见她的?”
夏晗语气莫名地笑了一声:“此事只待复审之后,一切便可真相大白。你这般多事去见她,与做贼心虚又有何异?落在外人眼中,会如何看待此事?这些有可能会带来的麻烦,你可曾想过吗?”
“二爷,我……”
吕氏被他这有几分咄咄逼人之感的接连发问惊住了,张了张嘴,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夏晗朝她走近,高大的身形在她身上笼罩下一层阴影。
吕氏微微抓紧了衣袖,只觉得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
夏晗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情绪不明地低声问道:“徐英都同你说什么了?”
他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情,若有人胆敢踏破他的界限去探听,他向来是无法容忍的。
“什……什么都没说,她只是说……想求一个公道……”吕氏身体紧绷着,半点不敢再有同丈夫提及徐苏之事的想法。
夏晗定定地凝视着她,眼底是居高临下的审视。
吕氏几乎是一动也不敢动。
她说不出来为何会这样恐惧,分明丈夫神情平静并不见怒气……
但却叫她觉得……此时面前的这个人,同她认识的丈夫竟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二爷这是怎么了……”
吕氏只觉得快要窒息,勉强笑了笑,鼓起勇气开口问道。
夏晗眼中的审视缓缓隐去。
“没什么,只是这两日太累了。”
他本以为徐英被救出,这个变故可以轻易被修正,只要一切按照他的计划来进行,这件事情便不会影响到他的生活。
可今日在翰林院,他仍旧经受了太多隐晦的目光注视。
长久以来,他将自己的生活一分为二,明面上的他,做好了夏家二公子理应做好的一切。无丝毫瑕疵的他,接受的向来是众人的尊重与羡慕。
而暗下,他只想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可是现在,这种分明的界限却被突然打破混淆!
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令他十分烦躁,甚至无法再静心下来继续做好“夏家二公子”该做的事情。
尤其是眼下突然得知就连向来乖顺的妻子也开始自作聪明地给他添麻烦,甚至还有可能又在徐英那里听到了不该被她知道的事情——
一切似乎都在愈发脱离掌控。
夏晗心中情绪翻涌,但见面前的妻子似有些受惊,视线下移,在她隆起的腹部停留了片刻,遂抬手轻轻握住她的肩头,对她笑了笑。
笑意远不达眼底。
“瑶儿,这些事情自有官府来处置,你如今还怀着身孕,不如就放宽心,好生养着身体——听话些,好不好?”
吕氏尽量自然地点着头,仿佛这样便能一切如常。
她勉强笑着,伸出手去轻轻扶住丈夫一只手臂:“二爷既是累了,不如我来伺候二爷早些歇息吧?”
夏晗将手臂抽出,道:“这些事情交给丫鬟便是。”
吕氏怔然一瞬,赶忙唤了贴身丫鬟进来伺候他更衣。
待夏晗歇下之后,她去了外间坐下,接过丫鬟递来的温茶,才发觉自己的手指在轻轻发颤。
将一盏茶尽数吃下,吕氏的脸色才渐渐恢复正常。
但心中却愈发乱了,脑海中亦不断地回响着徐英的那些话。
丈夫为何会因为她去见了徐英而这般失常?
单单只是觉得她多事吗?
还是说……是不想让她知道同徐苏有关之事?
她不是眼中揉不得沙子的人,但丈夫的反常着实过分明显,更何况……丈夫今晚的反应,让她彻底意识到,她极有可能只是徐苏的代替品而已。
一个替代品,真的能长久吗?
徐苏……还会回来吗?
越来越多的想法让吕氏陷入了巨大的不甘和不安当中。
不,她不能这样被动地接受一切……
她必须要查清徐苏之事的前因后果,才能有所应对!
吕氏在堂中坐了许久,直到确定丈夫已经入睡,才起身离开了前堂。
贴身丫鬟连忙跟上,小声道:“少奶奶有什么时候吩咐奴婢们来做就是……”
“不必了,我睡不着,去二爷的书房里挑几本书看。”
丫鬟闻言便快一步进了书房点了灯。
房外风大,丫鬟将门合上。
吕氏佯装挑了几本书抱在怀中,另一只手却悄悄推开了书架后的暗格机关。
这处暗格,是她早前便发现了的。
那里面有一只匣子。
她本以为匣子里存放的是一些密信等物,可打开之后才发现并非如此……
此时她拿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的手将那匣子再次打开。
果然,那东西还在……
确认之后,吕氏赶忙将匣子合上,放回原处。
她坐在书房中看了半个时辰的史书,真正读进去的字却寥寥无几。
起身将书放回原处,吕氏离开书房后,对丫鬟交待了一句:“不要同二爷提起我来过书房。”
丫鬟不明所以,却也立即点头应下。
身后书房的灯被熄灭,吕氏回头看了一眼,心中已有决定。
明日,她要去一个地方。
……
时值深夜。
听着外间婆子均匀的鼾声,徐英闭上了眼睛,正打算入睡。
而此时,忽有极轻极快的脚步声传入耳中。
她猛地睁开眼睛,下意识去摸索枕头下的铜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