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4 发簪
房中只青樱一个伺候的丫头,许明意坐下后问道。
崔氏点点头,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官府目前查到,那个齐林最后一次出现在城中,是在城南巷一处茶楼后的竹林里。”崔氏将文氏在信上所言说明:“说是那家茶楼里的伙计瞧见的,且齐林出现之后,又有一名戴着帷帽的小姑娘找了过来……”
这般情形极容易叫人联想到私会上头,而这种事情谁都爱看,因此伙计隔了近二十日还能有些印象。
“听那伙计大致描述,那小姑娘应当正是那日出门变卖首饰的清儿了……”
崔氏道:“官府里的人去了伯府询问可知那小姑娘是何人,伯府自然是不敢明言的,眼下只盼着官府能早日将齐林找出来。”
只要找到齐林,便能得知清儿的下落。
而如今伯府和文家,及镇国公府暗下也都在打听着清儿的踪迹。
可即便如此,崔氏仍觉得心中没底。
这世间人心险恶,诸事变幻莫测,在看得到和看不到的地方,每年不知有多少人莫名走失。
便是京城也不例外。
可真正能找回来的,又有几个?
尤其是清儿已经不见了整整二十日,二十日的时间,足够发生太多事,也足以让许多原有的蛛丝马迹都消失不见。
“城南巷……”
许明意若有所思地问道:“母亲,信上可提了那处茶楼叫什么?”
“似乎是提了的……”
只是她没有刻意去记。
崔氏下意识地重新拿起一旁小几上的信纸。
果然——
“说是叫雪声茶楼。”
许明意点了点头。
那倒是巧了。
清表妹竟然是在雪声茶楼附近不见的,那很有可能就是她最后一次出现在人前的地方。
“昭昭为何特意问起这个?”
“女儿只是觉得既然有人在那里见过清表妹,便还需着人在附近仔细打听查看。”
崔氏点头。
这是自然。
母女二人又说了些这几日所得的零星线索,见面前少女始终认真以待,崔氏心中不免触动。
昭昭对清儿的事情这般上心,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她这个母亲。
她也定会努力做好昭昭的母亲这个身份。
“夫人。”
冯嬷嬷走了进来,轻声禀道:“贺礼已经送去占家了,占家太太留奴婢用饭,奴婢婉拒了。”
崔氏点头。
“知道了,你下去吧。”
冯嬷嬷应声“是”,退了出去。
许明意看向轩窗外泛黄的芭蕉叶,一时有些走神。
占潜升官了。
从六品主事升任五品吏部郎中。
六部官职向来一缺难求,这样的便宜落到占潜头上,以往她或许不会觉得有什么,但眼下她却笃定必与夏家有关。
这些时日,占潜往夏家传递密信越发频繁了。
可近来占家在他们镇国公府并无所得,占云竹又因柳宜之事断了门路,不得不加倍当心——夏廷贞会对一个没有立下什么功劳的棋子这般慷慨么?
他手下可用的大小官员不计其数,一层层皆是利益关系,等着往上爬的断不止占潜一个。
莫不是占家在别处出了力?
许明意下意识地猜测着。
直到听到崔氏吩咐青樱去厨房看看点心好了没有,许明意方才回神。
“厨房今日都做了哪些点心?”她忽然问道。
青樱在旁笑着答道:“除了每日都做的那些之外,另还有姑娘爱吃的枣泥酥,公子喜欢的牛舌饼。”
“那让厨房每样都给我装一些,我要带出去。”
青樱不疑有它地应下来。
崔氏免不了要多问一句:“这点心是要带给谁?可需让厨房再另做些?”
“给郡主送去。”许明意笑着道:“这些便够了。”
崔氏便点了头。
许明意回到熹园后,进了书房写了张字条,吩咐阿珠让朱秀送去京城定南王府。
时值午后,定南王府内,吴恙正在院中练剑。
少年的身形看似是这个年纪特有的颀长单薄,然一身窄袖绸袍被汗水浸湿贴在后背,从宽肩到手臂,皆勾勒出有力的弧度线条。
“公子。”
见吴恙收了剑,小厮忙上前将剑接过。
知道自家公子的习惯,下人已提早备下热水,吴恙径直进了耳房沐浴。
再出来时换了一身雪白中衣,额边墨发挂着水珠,愈发衬得眉眼漆黑,肤白似玉。
小厮不觉看呆了去。
他家公子可真好看。
但可不能多看——
因为如果被公子发现的话,公子是会生气的。
可长得好看不就是叫人欣赏的嘛,他如果有公子这张脸,恨不得天天去大街上转悠,造福京城百姓呢。
不过相对而言,他还是很有福气的,毕竟还能在公子的院子里贴身伺候,真正旱死的是那些想进公子院子伺候饱眼福而不得的丫鬟们。
公子极不喜欢让丫鬟们靠近。
可公子已经十七了啊……
这一点让夫人颇为忧心。
吴恙只着一身中衣便进了书房。
然刚在书案后坐下,便听得一声鸣叫入耳。
“啪!”
天目飞了进来,将利爪中抓着的东西丢到了书案上。
吴恙待看清那是何物之后,紧紧皱起了眉。
那是一只发簪。
而且还是许姑娘的发簪——
他看向那只蹲在他面前的书案上挺着胸像是在邀功的大鸟。
他让这鸟出去跟着一同找岁山,结果这鸟又跑去了镇国公府?
……且还偷了许姑娘的发簪!
今日是偷发簪,来日还不知要偷什么。
这鸟如今到底什么毛病?
“还回去。”吴恙冷声吩咐道。
大鸟疑惑地歪了歪头。
而后忽地飞向书架的方向,在一格书架前盘旋着。
吴恙起初还不解其意,待看清那格书架中放着的小匣子时,顿时黑了脸。
那匣子里装着的是许姑娘先前的那只发簪……
他自然也不想藏放在此处,只是先前他拿去丢掉之后,却又被这只多事的蠢鸟给捡了回来。
他扔了三次,鸟每次都能找到……
不胜其烦之下,他唯有暂时收了起来,只是这一收便忘了。
可这鸟此时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竟觉得他暗下有着收藏许姑娘发簪的习惯不成?
——大鸟冒险偷发簪,只为满足主人见不得光的癖好?
075 线索
意识到自己的清白名声忽然变得岌岌可危的吴恙越想脸越黑。
看着桌上的那支发簪,少年陷入了沉默。
一个还处置不干净,又来了一个。
不行,不能再任由事态这么发展下去了。
吴恙当机立断站起身来,回房更衣束发。
他要将东西还回去,当面同许姑娘说清楚。
而这厢刚将发簪揣入怀中,正要出去时,只见小厮走了进来行礼,道:“公子,方才有人给您送了这个过来。”
吴恙将那过于简易的字条接过展开来看。
其上字体飘逸,所书——望茶楼一见。
虽无署名,吴恙却也猜得到是何人。
没想到许姑娘张口闭口一个要将人打服再说的人,背地里竟然写得一手好字。
只是……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吗?
吴恙有些不安。
看来待会儿他要先开口才行,若不然等到对方张口讨要,怕是当真要说不清了。
“我出去一趟,回头父亲母亲问起,便说我出去转一转。”
吴恙对小厮交待了一句,大步离开了风清居。
待他来到茶楼中,听伙计说,许明意已经到了。
径直上了二楼,只见女孩子坐在临窗的位置,放松舒展地靠在宽大的椅背上,侧着脸看向窗外,或是此时正是绯丽的晚霞有些刺目,她微微眯了眼睛,看起来慵懒惬意。
见此一幕,一路不做停留赶来的吴恙不自觉地慢下了脚下。
“吴公子。”
许明意转过头看看向他,眼中含着些许笑意,不着痕迹地收起了放松的姿态。
吴恙忽然就觉得她这幅端庄的坐姿有些不太顺眼。
就像方才那样靠在椅子里不舒服吗?
在她对面的位置上坐下,吴恙在前面开口说道:“许姑娘叫人传信于我之时,我恰也正打算去见许姑娘——”
“吴公子有事寻我?”
许明意将一盏茶推向他,一边问道。
吴恙看一眼那盏茶,心中有了分辨。
看来许姑娘找他并不是为了发簪的事情,要不然断不可能这般好脾气地对待他。
迟疑了一瞬,吴恙到底是从怀中将那只发簪取了出来。
“天目胡闹,偷拿了许姑娘的发簪,我代它还给许姑娘。”
许明意愣了愣。
少年手指修长,也衬得那只白玉梅花发簪愈发莹润干净。
许明意伸手接过,细细打量着。
吴恙将手收回,拿起茶盏,以方才被女孩子不慎触碰到的食指指腹摩挲了两下杯壁,而后将茶盏凑到唇边喝了两口,一边似漫不经心地拿余光留意着女孩子的反应。
却见许明意紧紧皱起了眉。
“这发簪不是我的。”
吴恙怔了怔,下意识的话脱口而出:“可我分明见你用过——”
许明意认真回忆了一下。
她确实有一对极相似的,只是不记得自己何时用过了,吴世孙的记性倒是极好。
“但这一支确实不是我的。”她神情有几分凝重地道:“这应当是我一位表妹的。”
她曾送过崔家姐妹各一对簪子,既是送人,自不能拿旧物搪塞,那日她专程去了尚玉阁挑选,想着清表妹清丽脱俗,便选了这一对白玉梅花簪。
而那簪身之上刻了个“清”字,正是她手中这支。
所以,这是清表妹的东西无疑!
而据清表妹的丫鬟回忆,清表妹那日出门时,戴用的便是这对簪子——
“吴公子是说,这支簪子是天目带回来的?”许明意问道。
吴恙微微点头:“嗯……”
想到自己将一个陌生女子的发簪在怀中揣了一路,少年的心情忽然有些不太好。
许明意又问:“可知天目是从何处带回来的?”
吴恙摇头。
他若知道来路,也不会误认为是许姑娘的东西了。
只是许姑娘看起来似乎十分在意。
“可是有什么问题吗?”吴恙似有所察地问道。
许明意握着那只发簪,犹豫再三,终究还是道:“我有一位表妹失踪了,这发簪或许是极重要的线索。”
清表妹失踪之事她本该守口如瓶,但眼下情况特殊,她需要吴恙相帮。
“失踪?”吴恙皱起了眉。
许明意点头,道:“此事关乎女儿家名节,是以并未对外宣扬,还望吴公子能够保守秘密。”
吴恙“嗯”了一声。
他本也不是多嘴之人。
“实则我今日请吴公子出来,也是为了此事。”
许明意将事情的大致经过说了一遍,包括官府追查到齐林曾在这处茶楼附近出现过。
而后,还不及她开口说明意图,就听吴恙喊了伙计上楼,直接交待道:“将昨日官府前来询问时答话的那名伙计叫过来。”
许明意看向他,认真道:“多谢。”
坦白讲,她真的很喜欢吴世孙这幅痛快利落的性情。
很快便有一名十八九岁的年轻伙计上了楼。
“昨日你向官差答话时,可有隐瞒?”吴恙问道:“或是有无其它可疑之处,一并说得详细些。”
伙计面露迟疑之色。
他自然是凡事不敢隐瞒公子,可这位姑娘……
“许姑娘是我的朋友,有什么话只管说吧。”
再者,许姑娘既然将他请出来,似乎是已经看出这家茶楼跟他的关系了,是以也不必再多做无谓的遮掩。
“是。”
伙计这才道:“为免给茶楼招来麻烦,小人确实隐瞒了一些事情……那日小人听到竹林中有脚步声,出于谨慎,便跟了过去。”
他们看似只是寻常伙计,实则皆是经过挑选才被送过来的。
如他这等要出现在明面上的伙计,为了不引人注意,即便不会武功,但警觉性与戒备心却半点不少。
毕竟他们平日里主要的职责便是探听各路消息。
虽然大多时候重要的消息轻易听不到,八卦奇葩之事反倒每日听了一堆。
那日他跟着那个看起来有些鬼鬼祟祟的少年人进了竹林,很快又见到一名戴着幂篱遮掩容貌的女孩子也找了过来。
两个人显然是相识的,约好了在此处见面。
他们这处茶楼生意冷清,地处偏僻,这竹林更是隐蔽,一来二去倒成了私会之人的首选圣地。
他本以为这只是一场没有什么新意的私会,可听了那女孩子的话之后才知道并非如此——
076 仗义
原来是那少年人的母亲生了重病,找女孩子帮忙,女孩子变卖了一些首饰将银子给他送了过来,催他快些去给他母亲抓药。
言语间女孩子的身份似乎也被暴露了一些。
那少年人喊她“大姑娘”。
二人像是主仆的关系。
伙计将这些都一一讲明之后,道:“昨日官差来询问时,小人并未提及这些,是想着,既是永安伯府报的案,那人又是永安伯府的书童,想来那位姑娘必然是伯府里的姑娘了。”
伯府既然都不曾讲明府中姑娘失踪之事,他若同官差多嘴,恐怕会被茶楼招来麻烦。
他们以茶楼作为掩饰,长居于此,首要的便是要谨慎行事,凡事不可张扬,尽量不招人注意。
至于那位姑娘的下落——他已经将线索大致给出,并未完全隐瞒在此处见到了少年人的事情,能不能找得到那少年人,只能看官府和伯府的手段和运气了。
“还有就是……小人当时偷听到一半,又见到有一名黑衣男子忽然出现,那男子显然有功夫在身,小人怕被他发现,便未敢再多呆。”
伙计道:“小人临走前看了一眼,那黑衣男子似乎是将那名姑娘给劈昏了……”
那黑衣人身份不明,而时隔多日,他也无法解释自己当时看到黑衣人出手伤人,为何却不去报官,是以这些所见他也未有告知官差。
他只同官差说,自己见到了官差要找的那名少年人同一位小姑娘在这竹林里见过面。
“可看清那黑衣人的长相了?”吴恙问道。
伙计摇了头。
“小人当时没能来得及细看,只大概得见是高高大大的,看身形应当是一位中年男子。”
“还有无其他遗漏之处?”
“回公子,小人已将所见所知尽数说明了。”
吴恙点头:“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这茶楼中人皆有规矩要守,因此未能及时将实情道出,还请许姑娘勿怪。”吴恙看着许明意说道。
许明意微微摇头。
“今日得此线索,已是十分感激。”
各自身份不同,伙计的做法,无法也不必去论定对错。
至少眼下可以确定清表妹的失踪确实是与齐林有关了。
据永安伯世子夫人那日所言,清表妹失踪当日,齐林的母亲已经过世,只是齐林未有对外言明此事——
可方才那伙计却说,清表妹变卖首饰是为了给齐林的母亲治病。
可见齐林是以此作为借口,刻意将清表妹骗至此处。
再到那黑衣人出现,对清表妹下手——
这一切显然都是有预谋的。
“不知可否向吴公子借天目一用?”许明意看向面前的少年。
吴恙点头。
难得这笨鸟还有有用的时候。
“它此时便在茶楼后院,许姑娘要用,直接带走便是。”
为防许姑娘不信他的话,也为自证清白,他来时是将始作俑者也带了过来的。
“那就多谢吴公子了。”
许明意说话间,起了身,向吴恙微一欠身。
“许姑娘是要自己带天目去追查这发簪的来处?”见她欲走,吴恙忽然问道。
“正是。”
若真能顺着这发簪找到些什么,定是极大的收获。
而眼下情况未明,为防打草惊蛇,自是不宜惊动太多人。
当然,她也只是先去探一探大概,若当真有危险,自然也不会逞强去深入探听。
吴恙看一眼窗外将暗的天色。
“我随许姑娘一同吧。”
许明意听得一怔。
见她反应,吴恙正色道:“许姑娘到底同天目相处不久,我怕它难以领会姑娘之意,为防误事,还是由我亲自盯着为好。”
帮人帮到底,眼下看来那永安伯府姑娘的失踪显然另有蹊跷,如若过分胆大的许姑娘因此出了什么差池,镇国公府再顺着天目怪罪到他头上,也是一桩麻烦。
更何况,平心而论,许姑娘确实是一个极好的合作对象。
许明意闻言再无犹疑:“多谢吴公子仗义相帮。”
仗义?
吴恙动了动眉。
怎么觉得这个词用在他身上怪怪地?
“走吧。”
正事当前,少年懒得去细究什么,起身大步下了楼。
阿珠将桌上带来的食盒提起。
姑娘给玉风郡主带的点心可不能忘了。
离开茶楼后,为免招人注意,先由吴恙骑马带着天目离开,许明意坐在马车内不远不近地跟着。
高飞在前面带路的天目并无在城中停留之意,而是一路朝着城门处飞去。
看着近在眼前的城门,吴恙心中有了计较。
看来天目是在城外发现的那支发簪。
此时已到关闭城门之时,附近几乎已无来往百姓。
考虑到一旦出城今夜注定是回不来了,吴恙勒马停下,等着许明意的马车追了上来之时,隔着车帘低声道:“线索应当是在城外,不如等明日再查。”
他一个男子在城外待上一夜没什么要紧,但她一个姑娘家可不一样。
“无妨。”
车内传来女孩子毫不犹豫的声音,对车夫吩咐道:“钟叔,让阿珠来赶车,你回府中报信,就说我今晚留宿长公主府,不回去了。”
“是。”
见车夫利索地下了马车,头也不回地离去,吴恙的神情颇为意外。
面对自家姑娘即将彻夜不归,且张口便是理直气壮的谎话,竟也能面不改色地遵从?
镇国公府的下人都这般痛快且不同寻常吗。
而下一瞬,待见到从马车里出来的丫鬟竟不知何时换了一身小厮打扮,少年再次陷入震惊当中。
许姑娘的马车里竟还随时备着男子衣物?
见扮作小厮的丫鬟熟练地赶起了马车,扬起一阵细尘,少年沉默了片刻后跟上。
几人堪堪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城。
出城二十里远,天目忽然转了方向,朝着小道旁的一片密林中飞去。
吴恙勒马,看向黑黢黢的林子,及在密林上方盘旋的大鸟。
看来就是这儿了。
若天目再这么飞下去,他甚至要怀疑这蠢鸟哪根筋搭错,是要带他一路飞回宁阳了。
少年翻身下马,朝着林中走去。
紧跟而至的许明意也下了马车。
077 枯井
听她跟了上来,吴恙驻足道:“许姑娘等着便是,我先去林中探一探究竟。”
“还是一同去吧。”
许明意几步追上他。
这原本就是她的事情,他愿意相帮她很是感激,又岂有自己等在马车里,事事都丢给他来办的道理。
毕竟又不是花了银子雇来的苦力。
吴恙没再说什么,正欲提步时,忽然听得林中有动静传出。
“当心——”
他的提醒刚落音,只见一群黑漆漆的东西破林而出,边发出嘈杂叫声。
吴恙下意识地侧身跨出一步,抬起手臂挡在许明意眼前。
阿珠提着风灯走来,四下很快恢复了安静。
吴恙将手臂放下,边往林中走,边道:“不必害怕,是林子里的果蝠而已,应当是因为受到了天目的惊扰这才冲了出来。”
许明意点头“嗯”了一声。
她也没觉得害怕。
只是吴世孙方才很是仗义地护在她前面,她若再特意说不怕,未免有些拂人好意。
天目为了引路而低低地飞着,几人在林中走了约有半刻钟的功夫,已然行至林深处时,吴恙慢下了脚步。
许明意看向他。
“吴公子也闻到了?”
此处隐隐有臭味传出,像是动物腐烂的气味。
吴恙微微皱眉点头。
二人跟着天目继续往前走,那气味也渐渐变得愈发浓烈刺鼻。
许明意的神情开始有些凝重。
这片林子离城足有二十余里,且只是寻常木林而并非果林,附近也无住户人家,只林子外不远处有些田地,而今又非农忙之时,想来平日定当甚少有人踏足。
若清表妹的簪子真的是在此处被天目寻得,且她当真在此处出现过……
想到最坏的可能,许明意一颗心沉了沉。
天目停了下来,落在一棵树的树干上鸣叫了一声。
此处正是腐臭气息最为浓烈之处。
“天目自幼为我所养,未曾食过腐肉。然秃鹫天性如此,想来它正是被这附近的腐肉吸引了过来。”吴恙说话间,环顾四下。
蹲在树干的天目赞同地叫了一声。
它不屑吃,就是喜欢看看哪个同类死的这么惨。
“姑娘,此处有一条死物。”
阿珠在一棵树下发现了一只已经腐烂的皮毛动物尸体,猜测道:“或许正是此物发出的气味。”
许明意借着她手中的灯看了一眼。
“不可能。”
一旁的少年说出了她的想法:“此处并非封闭之地,这般大小的动物尸体,不可能持续散发出如此强烈的气味。”
许明意点头道:“但若有人偶然经过此处,闻得这恶臭之气,又见得这具动物尸体,掩鼻急走之下,下意识地只会当作是此物所散,而来不及细思。”
“没错。”
吴恙语气笃定:“是有人刻意将此死物放于此处,用于掩盖真正的尸臭。”
许明意的目光一寸寸在四下移动着。
月色稀薄,四下虫鸣声此起彼伏,凝神之下,只叫人觉得幽静之中而又矛盾地嘈杂着。
女孩子轻软的绣鞋踩在枯叶之上,发出醒耳响声。
许明意在一口被封起的井边停下脚步。
吴恙紧随着走了过来。
不远处有农田,近几年朝廷极重农事,在田边多开了新井。
如这等林中老井,一来二去便被荒废弃用了,而为防有人经过时不慎掉入井中,拿石块封住井口,也是常见之事。
但此处的气味显然更浓了。
许明意甚至难以忍受地拿帕子掩住了口鼻,皱眉闷声道:“这井里怕是有东西——”
吴恙点头。
“你退后些。”
少年正要准备上前将石块移开时,只见那扮作小厮的丫鬟快步走来,二话不说将石块搬起,重重地丢到了一旁,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吴恙沉默了一瞬。
好像并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阿珠将风灯提起,站在井口上方往井中看去。
下一瞬,却是陡然后退两步,脸色有些发白地道:“姑娘,有死人……”
小丫头即便再艺高人胆大,可到底没见过腐烂到这种程度的人脸,此时陡然瞧见这一幕,没有吓得尖叫失态已是胆量过硬。
许明意微微抓紧手指,忙问道:“是男是女?”
“奴婢没看清。”
许明意当机立断:“将尸身捞上来吧。”
已经冷静下来的阿珠看向吴恙。
她方才好像抢了吴世孙想做的事情,眼下捞尸体的活儿不如就让给吴世孙当作补偿好了。
“……”
察觉到丫鬟的眼神,吴恙抽了抽嘴角。
为什么这丫鬟会觉得他堂堂一个世家子弟可以下井去捞尸体?
怕倒是不怕,只是委实没有这等找熏的癖好。
“出来吧。”
少年的声音落下,黑暗中立即有四名身穿黑衣的暗卫现身而出。
“将井中的尸身打捞上来。”吴恙吩咐道。
几名暗卫闻言,尽量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足够像是一名合格冷静的暗卫。
几人忍着尸臭,很快将尸体捞了上来,平放在井边。
“是一名年轻男子。”吴恙看了一眼判定道。
许明意微微松了口气,再看那尸体的衣着,猜测道:“这兴许就是齐林。”
对方的穿着和方才在茶楼中那名伙计所描述的没有区别。
吴恙“嗯”了一声,继而吩咐道:“搜一搜他的身,再潜入井中看一看可有其它遗漏之物。”
暗卫应下。
“公子,此人鞋中藏有两张银票。”
“井底发现一只女子发簪。”
吴恙将那只发簪接过递与许明意。
“同先前那只是一对。”许明意再看一眼那句尸体,心中大致有了猜测。
此人是为人所收买,才会将清表妹骗了出去。
那对发簪,应当也是从昏迷的清表妹身上顺下来的,有此可见爱财之心之重——这样的人会轻易被收买也不足为奇。
事成之后他应是不敢再呆在京中,这才赶忙出城,有意躲远一些。
而如今被人投进这枯井之中,多半是被灭口了。
那对发簪,应是在他奔逃进这座密林当中之时,不慎掉落了一只在这附近,后来被天目偶然捡到——天目视力颇佳,之所以会捡这发簪,应当也是同吴恙一样,将这发簪错认成了她的东西。
可是……
许明意皱皱眉,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天目捡到她的发簪,为何不送回镇国公府,而是要给吴恙?
这不禁叫人觉得疑惑,但眼下另有正事,许明意便也无意深思这等小事。
此时,查看尸身的一名暗卫又有了新的发现。
078 弯刀
“此人是被人一刀割颈而亡。”一名年纪稍大些的暗卫正色道:“且对方所用兵器为弯月刀,刀法精准,一刀毙命,显然并非寻常人。”
弯月刀?
许明意稍稍变了脸色。
提到弯月刀,她自然而然地便想到了身边一个极擅使弯刀的高手。
可那个人,早些年间自右手受了伤之后便再也无法握刀——
应当不会是他。
不。
或也未必……
许明意眼神微闪,出声道:“有劳再仔细辨认一番伤口,且看可否能辨得出凶手是右手使刀,还是左手?”
同是习武之人,她十分清楚对兵器了解足够多的人可以单凭伤口形状来断定诸多细节。
那名暗卫应下。
吴恙亦上前两步,忍着恶臭,蹲身定睛看去。
寻常人皆是右手使刀,许明意既是问了,想来便是要借此来分辨些什么。
不及暗卫做出判断时,少年已然站起身来,看向许明意道:“是左手——”
许明意神色微变。
竟当真是左手!
暗卫也很快出言证实了吴恙的判断。
吴恙未有去多问许明意什么,只吩咐手下又仔细在附近探查了一番,确定没有了其它线索,才向许明意询问道:“许姑娘打算如何安置这尸首?是报官,还是自行处置?”
“既是永安伯府的下人,还是交由伯府处置吧。”
到时是交出去还是先瞒下官府自行查实真相,皆由永安伯府来拿主意便是。
而无论伯府选择怎么做,利弊几乎都是对半的,是以对接下来之事的影响也不会太大。
吴恙点头。
而后看向四名暗卫:“为免出差池,你们留下一人守在此处,直到明日尸首被带走。”
几名暗卫心情复杂地看向对方。
好一会儿才用眼神决定了究竟由哪个倒霉蛋留下。
“走吧。”
吴恙转身离去,走了两步,未见许明意跟上来,遂回头看去。
只见她从贴身的荷包中取出了一只极小巧的瓷瓶,递向了那名被留下的年轻暗卫,道:“可用来防蚊虫,涂抹于鼻间亦可驱散些气味。”
到底人是因为帮她的忙才被留下的。
夜晚林中蚊虫颇多,真这么待上一夜恐怕要被咬得自家父母都认不出。
月色下,小姑娘神情平静坦诚,年轻暗卫颇觉惶恐,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自家公子。
“既是许姑娘一番好意,你收下便是。”
暗卫这才赶忙上前双手接过:“多谢许姑娘。”
许明意微一点头,带着阿珠转身离去。
吴恙又看了一眼暗卫手中精致小巧的瓷瓶,才带人离开。
一行人出了林子,吴恙提议道:“离开城门的时辰还早,不若就近寻一处镇子投宿一晚,待天亮再回城。”
许明意稍一思忖,点了头。
实则她在马车里凑活一晚也是使得的,但吴恙是骑马来的,总不能叫人挂在马背上睡一夜吧?
“五里外便是平宛镇,奴婢知道该怎么走。”阿珠适时说道。
平宛镇称得上繁华热闹,找客栈投宿自然也更方便。
马车缓缓驶动,朝着平宛镇驶去。
吴恙坐在马背上,不紧不慢地跟在车后。
月色清辉皎洁,微凉的夜风拂过少年英气俊朗的脸庞,使他不觉间心情放松许多。
吴恙看一眼前方马车,继而抬头看向头顶满天星辰。
他来京城这许久,还是头一遭看见这般好看的夜空。
也兴许是以往不曾仔细留意。
见前面的马车赶快了些,少年拍马追上。
马车在镇子口停下。
先一步被吴恙派去打听客栈的暗卫等在了那里,此时禀道:“公子,镇上有两家客栈,一大一小,大些的在镇子东面,小些的那家就在前面不远。”
吴恙点了头,对马车里的人道:“许姑娘且去东面那家吧。”
如此深夜,他们一男一女若投宿于同一家客栈,必然引人注意,为了对方名声着想,理应分开投宿。
他未详说,许明意却也明白此中用意。
她将马车帘撩开了来,看向车外少年,神态认真地道:“今晚之事,多谢吴公子。”
无论是帮她找到尸首,还是眼下将好些的那间客栈让给她来住。
她不觉得自己身为女子就该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些好意,她是出身镇国公府,对方又何尝不是被整个定南王府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世家子弟,真要论起娇贵来,恐怕还要胜过她许多。
看着打起的车帘下那张女孩子生动明媚的面孔,以及在那双黑亮清澈的双眸注视之下,吴恙忽觉得有些不太自在。
他错开视线看向前方,没多说什么,只“嗯”了一声便要离去。
“对了,吴公子且等等。”
许明意的声音忽然再次响起。
吴恙微微皱眉看向她。
许姑娘若再这么多话的话,他恐怕又要开始忍不住胡思乱想了。
少女从马车里探出一只纤纤素手,手中提着一只雕花食盒。
“这点心原本就是带给吴公子的,先前在茶楼里只顾说话,却是将此事忘了。”
她本想着求人办事,总不能空着手去。
“吴公子今晚应当还来不及用晚食,这个时辰客栈的厨房里也多熄火了,且就拿这点心勉强应付应付吧。”
阿珠听得心情意外。
原来姑娘这点心是特意拿给吴公子的,她还真当是要送去给玉风郡主,怪不得阿葵总说她话本子看得少,遇事只会看表面。
“……”
看着那只食盒,吴恙沉默了一瞬。
为什么许姑娘会觉得他在闻了一晚上的尸臭之气之后,还能吃得下什么点心?
但见那只手就那么提着,他到底还是接了过来。
也罢,他若不收,她恐怕又要想着别的法子来道谢,到时彼此都麻烦。
“多谢。”
少年提着食盒打马离去。
“抱歉了客官,小店今晚没有空房了。”
客栈大堂内,被暗卫拍门叫醒的伙计耐着性子笑着道。
一句“不过柴房还空着,若客官不介意的话倒可对付一晚上”习惯性地到了嘴边,但见面前少年一身清贵之气,连忙又咽了回去。
吴恙看了暗卫一眼。
来打听哪里有客栈,却不知道顺便问一句有没有空房?
暗卫委屈地低下头。
他们最擅长事情的是杀人,哪里能比得上小厮丫鬟来的精细?
079 露宿
跟在自家公子身后出了客栈,暗卫低声说道:“不若公子晚些时候再去另一家客栈投宿。”
他知道公子有意避嫌,可一前一后,与许姑娘假装不认识,在这小镇之上,应当也不会惹出什么流言吧?
“不必了。”
少年语气不重却透着不容置喙。
不想因一丝侥幸而带来任何原本可以避免的麻烦,他历来行事态度皆是如此。
“那属下再去附近的小镇子看看?”暗卫犹豫着道。
他们一共四人,小七在林子里看尸体,另外两个都被公子暗中派去守着许姑娘了,眼下公子身边只他一人,若非必要,他不能也不敢轻易离开公子身边。
“不必如此麻烦,左右再有两个时辰便要开城门了。”
吴恙大步走向前方供行人歇脚的凉亭,靠坐在亭栏之上抱臂闭起了眼睛。
暗卫在心中感慨一句公子还真是好伺候,便默默守在一旁靠着亭柱休息。
约是过了半刻钟,毫无睡意的吴恙张开了眼睛。
余光瞥见被暗卫放在石桌上的食盒,少年忽觉腹中有些饥饿。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一旁的暗卫。
若是被瞧见,未免有失威严吧?
好在对方靠在那里似乎睡着了。
吴恙犹豫一瞬,起身走向石桌,将食盒打开。
四下不甚明亮,也看不太清食盒里都有什么点心,少年拿起筷子随意夹了一块儿送入口中,而后一块儿接着一块儿。
兴许是饿了的缘故,吃起来味道竟是出奇地不错。
尽量让呼吸听起来足够均匀、悄悄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的暗卫偷偷看着自家公子坐在那里吃着点心的画面,不禁心情复杂——公子吃就吃呗,还一个人在那儿自顾自地对着点心满意地点头是怎么回事啊?
有那么好吃吗?
吴恙咀嚼的动作一顿,似有所察地回头看去。
莫名总觉得有人在偷窥他——
暗卫赶忙闭起眼睛,哪怕有蚊子叮咬在脸上也不敢动弹。
为了让公子心安理得地吃东西,他容易吗?
跟留在林子里的小七相比,还不知道谁更难呢。
将食盒里的东西尽数吃完之后,吴恙满足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靠坐着。
然而四下蚊虫扰人,哪怕有假装被叮醒的暗卫帮忙驱赶,吴恙依旧没能睡上片刻好觉。
待到次日天色放亮时,一个原本风度翩翩的少年郎脸上手上已被咬得满是红点。
“公子,许姑娘已经起身离开了。”
一名昨夜守在许明意所在的客栈外的暗卫前来禀道。
“许姑娘让属下给公子传话,说是时辰尚早,便不打搅公子歇息了,待来日再正式向公子道谢。”
只是他家公子看起来怎么像是露宿街头了?
吴恙看一眼传话暗卫干干净净的脸。
难道许明意给他们每个人都送了那种驱蚊虫的小瓷瓶不成?
忽然觉得心中有些不太平衡的少年翻身上了马。
“回城吧。”
“是。”
马蹄扬起尘烟,少年挺拔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稀薄晨光中。
……
许明意回到镇国公府,洗漱更衣后,刚用罢早食,崔氏便寻了过来。
“昭昭……你昨夜当真是歇在了长公主府?”崔氏表面带笑,内心不安地问道。
长公主府可不是寻常的去处,到底这京城真论起养面首第一人来,那还得数玉风郡主之母敬容长公主是也。
敬容长公主乃先皇唯一的女儿,极得先皇宠爱,以至于玉风郡主刚生下来,便被先皇破例下旨封了郡主。
可那道圣旨刚下来不足一月,先皇还未能来得及好好看看这唯一的外孙女,便因病驾崩了。
敬容长公主因此悲痛不已,而彼时又逢驸马移情一民间女子,被人捉奸在床,驸马因此被降罪贬为庶民,长公主从此消沉郁郁度日,直到不久后传出了在府中豢养面首的消息。
玉风郡主自幼对此耳濡目染,因此女承母业。
陛下对此十分无奈,多次劝说无果,却也不忍过多苛责。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敬容长公主带着女儿关起门来专心养面首,对其余之事一概不理,便是一干御史们也懒得再去多做弹劾了。
想到长公主府的夜夜笙歌,崔氏昨晚一夜未眠。
昭昭固然同她承诺过不会跟着养面首,可到底是涉世未深,定力不足,万一经不住那些妖艳男子的美色诱惑可如何是好?
“母亲,实则我昨夜并未留宿长公主府。”许明意道。
崔氏听得一愣。
一口气还未来得及松下,就因脑子里突然现出的一个猜测而愈发提心吊胆——没留宿长公主府,那便是在外头过的夜了!
难不成是跟着玉风郡主歇在了小倌馆里?!
见自家母亲眼中隐隐透着紧张之色,许明意赶忙解释道:“我昨夜带着阿珠出城去了,在城外发现了齐林的尸首。”
“……”
崔氏的心情在松气和惊骇之间来回游走。
“齐林的尸首?!”
许明意轻一点头。
“母亲现在便可传信去永安伯府,让伯府派人去城外认尸了。”
她将那片林子所在的位置告知了崔氏。
崔氏压下内心惊诧点着头。
深更半夜,昭昭不知从哪里得来了线索,竟跑出城找到了一具尸首?
而后在城外呆了一夜,清早回家吃了个早饭,此时坐在这里如同谈闲天一般与她说起此事?
老天爷,她何德何能能够拥有这么一个不同寻常的女儿啊!
一刻钟后,崔氏离开了熹园,许明意转身欲进内室。
阿葵捧着几册被许明意看罢的书从里间走了出来。
“等等。”
“姑娘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婢子吗?”阿葵不解地停下脚步。
许明意走到她面前,将那几册书中间夹着的一张请柬抽了出来。
阿葵瞧一眼,道:“姑娘,这是占家二姑娘先前送来的生辰请柬,生辰礼待会儿正要使人去送呢。”
但姑娘一向不大愿意理会那位占二姑娘,对方的生辰宴姑娘更是断不可能去的。
至多是叫她们备一份生辰礼送过去,全当是给对方一个面子了,往年多是如此。
许明意将请柬轻轻合上。
“不必叫人去送了,晚间我去赴宴时一并带去便是。”
她恰也要去一趟占家,印证一件事情。
宜早不宜晚,那便今晚过去好了。
080 她也不差
天色将晚,占府二姑娘占云娇的茗兰院中,灯火通明,衣着精致的小姑娘们围在一处说笑声不断。
今日是占云娇十六岁生辰,她自是那个被众人捧着哄着的,可偏有一名圆脸绿衣小姑娘,说了句极坏气氛的话——
“对了,这个时辰怎还不见镇国公府的许姑娘过来?两家离得这般近,许姑娘同占二姑娘又十分交好,按说早该到了才是呀?”
占云娇唇边的笑意凝滞一瞬。
同许明意交好的话,自然是她从前为图一时面子而放出去的,可这个说话的刘家姑娘,素日里就看她不顺眼,此番她会请对方,根本是为顾及两家情面。
可对方却给脸不要,此时竟在她的生辰宴上,说这等叫她下不了台的话。
想来定是见她父亲近日升了官,眼红嫉妒吧?
这般想着,占云娇非但不恼,心情还愈发好了,微微叹了口气,道:“刘妹妹难道没听说么,许姐姐前些时日被人下了毒,如今身体还未能真正养好呢,自是不宜频繁出门走动的。”
刘家姑娘恍然道:“倒是我将此事给忘了。”
占云娇端起茶盏吃茶。
却又听对方似十分好奇地问道:“许姑娘人没来,礼想必已经送到了,不知许姑娘送了占姐姐什么好东西?能不能让我们也见识见识呀?”
谁不知镇国公府的许姑娘出手阔绰。
可她今日来得早,一直在仔细听着,那些人没到礼到的,经了这茗兰院的丫鬟报过的名字里,可没有许家姑娘呢。
占云娇强忍住将手中茶盏泼向对方的冲动。
可许明意今年也不知是怎么了,收了她的请柬,人不来正常,礼竟也不曾差人来送!
莫不是忘记了?
许明意是镇国公府唯一的姑娘,这等小事忘记了便忘记了,无人会去怪责什么,可她却会因为这件“小事”而被人取笑看轻!
见越来越多的姑娘看向自己,占云娇面上笑意勉强。
正要出言替自己挽回颜面时,一名丫鬟走了进来通传道:“二姑娘,许家姑娘到了。”
占云娇闻言微微一怔。
“是……许姐姐?”她尽量平静地印证道。
小丫鬟笑着点头。
占云娇赶忙将茶盏放下,“快将人请进来。”
说话间,从椅中起身迎了出去。
许明意带着阿葵走了进来。
“许姐姐,你身子还没养好,怎地还亲自来了?”占云娇亲昵地上前挽住少女一只手臂。
阿葵将手中锦盒递给一旁的丫鬟,许明意笑微微地道:“恰巧无事,便来凑凑热闹。”
这话虽不难听,但也称不上多么好听。
她对占家这位二姑娘并无好感,即便是逢场作戏,也只求一个过得去便好,若表现的太过亲近,反倒显得反常。
占云娇也不介意。
到底许明意一贯就是这幅模样。
对方今日能来,已经叫她十分高兴了。
此时她便是不去看那刘家姑娘,也知晓对方的脸色如何。
“许姐姐快坐。”
占云娇笑吟吟地拉着许明意坐下说话。
许多女孩子也都围了过来。
许明意吃着茶,应付着女孩子们的攀谈。
一时间,倒显得她才是这生辰宴的主人翁一般。
即便她不喜欢占云娇,可这样特地过来抢人风头显然不够厚道。
再者,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诸位说话便是,我且出去走走。”许明意搁下茶盏,笑着说道。
占云娇跟着起身:“那我陪许姐姐一道去园子里赏花可好?”
“不必了。”许明意脸上带着笑:“我去透透气便回来。”
占云娇便识趣地点头:“那我让丫鬟给许姐姐带路——”
说着,便唤了贴身丫鬟过来。
许明意未有拒绝。
毕竟她也确实不知道占家的园子在何处。
看着许明意出了院子,占云娇又喊了一名丫鬟过来,悄悄吩咐道:“去大公子院子里,同他讲许姑娘来了,此时单独去了园子里……”
丫鬟小声应下。
占云娇眼中含着笑意。
她知道兄长喜欢许明意,虽然未必是真正的那种喜欢。
毕竟她也不是真的喜欢许明意啊,可谁让对方是镇国公府的小姐呢?
虽说在她心里,许明意这种娇蛮之人根本配不上她处处出色的兄长,可兄长若真能娶了许明意为妻,对他们占家必然好处极多,到时就连她的亲事也会因此受益——眼下上门提亲的那些人家,她简直看都不想多看一眼。
她可不想像大姐那样随随便便找个人嫁。
……
园中凉风习习,阿葵环顾四下,心中不禁有些纳闷。
她还从未见过如此之小的花园子,这真的是花园子吗?竟还没有她们熹园里的小花园来得大。
且四下昏昏暗暗,只有一座亭子里挂着两只灯笼。
占家可真穷啊。
阿葵在心底由衷地感慨着了一句。
而这样的园子,又哪里有什么好逛的去处,姑娘单独出来怕是另有打算吧?
小丫头结合近来之事猜测着。
许明意不紧不慢地走着。
若她没猜错的话,占云竹必然已经得知了她来占家的消息。
自柳宜之事后,占云竹为了掩饰意图,行事说话愈发小心,但如此一来,他所图之事必然要被耽搁阻滞——今日她主动来占家,对他而言,无疑是一个同镇国公府维系‘感情’的好机会。
她赌他一定会来。
且想必会来得极快。
到底这园子着实太小,她也逛不了太久。
果不其然,很快便有脚步声隐隐传入耳中。
如此又走了十余步远,在一处小径岔口处,一道月白色的年轻男子身影出现在了许明意眼前。
“占大哥?”
月光下,女孩子脸上有些恰到好处的讶然。
占云竹唇边笑意极浓,看着她道:“方才听娇娇说你来给她庆贺生辰,又独自一人去了园中散步,我便来瞧瞧,倒果真碰上了。”
阿葵在心底下意识地道——这么小的园子,想碰不上都是难事吧?
看着面前的人,许明意眼中含着笑意。
特意来见她,便明说是来见她的。
他永远懂得什么时候该毫不掩饰地实言,博人信任之余又叫人觉得坦坦荡荡。
所以她从前才不曾察觉到他竟也会撒谎骗人。
好在论起骗人,她如今也不差。
“说起来,我恰也有件事想问一问占大哥——”
081 深情
“哦?昭昭有何事需得问我?”占云竹含笑注视着她。
“占大哥近日可听说了永安伯府前往官府报案一事?”
占云竹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眼底笑意散去,摇头道:“近来皆在家中温书,倒是不曾听闻此事,不知永安伯府是为何事而报的案?”
“家中失窃。”
许明意道:“是永安伯世子身边的一名书童所为,伯府报案便是要找回这书童。”
“原是如此。”占云竹似微微松了口气,道:“但钱财总归是身外之物,人无事便好。”
他隐隐也知道昭昭如今同继母关系缓和,连带着对永安伯府都和气了许多。
“但事实并不是这么简单……”
许明意微微皱着眉,有些欲言又止。
占云竹似有意会,转头看向身边小厮,及占云娇差来给许明意引路的丫鬟,吩咐道:“天气燥热,给许姑娘取些凉茶与点心过来。”
小厮和丫鬟应下退去。
“昭昭现在可以说了。”
没了家中下人在,占云竹的语气愈发温和。
“占大哥有所不知,永安伯府里,我一位还算玩得来的表妹失踪了,此事便是同那书童有关。但此等之事不宜宣扬,因此伯府才去官府报案追查那书童的下落。”许明意直言告知道。
占云竹神色意外。
“竟有此事?”
不免又关心地问道:“官府那边可有进展?”
“伯府已经将那书童找到了。”许明意说着,一面不着痕迹地留意着面前人的反应。
然而却几乎看不出他的反常之处。
“既是找到了,想必伯府姑娘的下落也该明朗了才是?”
许明意摇头。
“那书童死了。”
“死了?”占云竹看起来微有些吃惊。
“是啊,从尸体上来看,是被人拿刀子割破了喉咙。”许明意看着他,问道:“所以我想要见一见占大哥府中的那位周叔。”
占云竹眼神微动。
这细微的变化未曾逃得过许明意的眼睛。
“昭昭为何突然要见周叔?”
“杀人者所用乃是弯月刀,且刀法极精。我今日突然记起来,周叔以往所使似乎便是弯月刀吧?”
“……”占云竹眉心动了动,不解地看着她:“昭昭此言何意?莫非竟是怀疑是周叔杀了那名书童吗?”
却见女孩子听得愣住。
旋即拿极吃惊的眼神看着他:“这如何可能?周叔岂会同永安伯府的书童有过节?再者道,周叔的手,早些年不是便已经不能握刀了吗?占大哥如何会想到这上面去?”
占云竹眉心舒展开,道:“你突然提起此事,我还当你是在外面听说到了什么风言风语——”
“外人又怎会知周叔擅使弯月刀之事呢?”
“想来似乎也是,是我糊涂了。”占云竹笑了笑,便又问:“但这确实已是一桩旧事了,昭昭竟还记得?”
周叔擅使弯月刀,所知者甚少。
甚至没人知晓他们占家收留着这样一个人。
他也只是在昭昭七八岁的时候,为了讨她开心,才带她来见了周叔,让周叔在她面前使了一次弯月刀。
因出身将门,昭昭自幼习武,喜欢的东西额同寻常女孩子不一样,要让她高兴,自然也不能用寻常的办法。
他至今还记得那玉雪可爱的女孩子满眼惊叹,兴奋地跳起来拍手叫好的模样。
但那次后,父亲训斥了他,他自此也未再带昭昭见过周叔。
他本以为,她早该忘了此事才对……
“如此高手,我当然记得。”女孩子语气平静,眼中却隐有一丝得色:“谁叫我姓许呢。”
占云竹笑了笑。
将门之后,对此等事记忆清晰确也正常。
“不过话说回来,你为何要见周叔?”
不知是不是他太过敏感,他竟觉得昭昭方才话中之意,刻意突然放出书童之死与周叔有关的错觉,是意在试探他的反应——
“我是想着,周叔既是个中高手,便想同他请教请教,试一试可否从伤口的形状得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来,也好早日确认凶手身份。”
“那倒是不巧了。”占云竹道:“周叔在一月之前已经离京回乡,尚不知何时能够回来。”
一月之前?
许明意在心底细品了品这个时间。
那时清表妹还没出事。
是以,倒像是下意识地想撇清关系而抛出的时间点。
潜意识里的聪明作祟,有时反倒显得欲盖弥彰。
“无妨,我原本也只是想顺便问一问而已。”许明意抬脚往前缓缓走去,道:“总归官府里还有仵作呢。”
占云竹跟在她身侧走着,似随口问道:“伯府将尸首交给了官府?”
许明意点头。
听说世子崔信是不愿交出去的,但如今好像是世子夫人更当家些。
“昭昭——”
占云竹斟酌了片刻,道:“此事似乎有些蹊跷,既有伯府和官府在查,为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你还是不要多做理会为妙。”
无论是出于何种考量,他皆不想让昭昭牵扯进这种事情当中。
许明意不置可否地道:“但愿能早些将清表妹找回来,到时一切便可以真相大白了。”
占云竹安慰道:“放心,一定会的。”
许明意便也不再多提此事。
又走了一小段路,鼻间隐隐传来蔷薇的香气。
占云竹缓缓驻足,看着前方开得正好的蔷薇花架,道:“我记得昭昭很喜欢蔷薇,这处花架,是我前几年闲来无事时所搭。这些花株,亦是我所植。”
昭昭喜欢的东西,向来只是纯粹地喜欢,不会去思量是否名贵稀有。
这也是他喜欢昭昭的原因之一。
“是啊。”
许明意弯起嘴角。
因为她喜欢,而亲手搭了花架,甚至不确定有没有机会被她知晓——
试问哪个女孩子不会因为这种安静隐秘的深情而心有触动呢?
他向来细致而有耐心。
也难怪柳宜会那般彻底地栽在他的身上了。
阿葵在心底暗暗撇嘴。
不就是一个花架嘛,不值钱也不费力,阿珠和她一天就可以搭十个出来,有什么可拿出来说的啊。
自打从柳宜之事过后,阿葵内心对这位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占家公子很是不屑一顾。
082 清玉寺
“这次秋闱,我若能得中,很快便可准备考会试了。”
占云竹侧过脸来看向许明意,眼里含着笑意,半开玩笑一般说道:“自幼我同你一起,总有人暗下提醒我出身平平,不配与你做玩伴,也不知日后能否站得离你近一些——”
看着面前的花架,许明意只觉得从未见过这样扫兴的蔷薇。
她不知道占云竹待她的心意究竟是怎样的,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
但无论如何,这种一边暗表深情,一边谋划着要叫你家破人亡的“心意”,都叫她发自内心觉得作呕。
迎着占云竹的目光,许明意笑了笑。
“占大哥才学出众,按说定能高中的。”
只是,有没有命去高中,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可就说不好了。
“那便借昭昭吉言。”
占云竹笑望着面前的女孩子,还欲再说些什么,只听她道:“应当要到开宴的时候了,不好叫她们久等我一人,占大哥,我先回去了。”
占云竹点了头,笑着道:“待那引路的丫鬟回来也不迟。”
“不必了呢。”阿葵道:“方才来时,婢子已经将路都记熟了。”
姑娘想做的事情显然都已经做完了,既然办完了正事,想来姑娘也不愿意再被占公子继续多恶心哪怕一刻了吧。
许明意朝着占云竹微微欠了欠身。
目送着少女背影离去,占云竹眼中笑意渐渐散去。
……
宴散后,许明意未有在占家多呆。
回到镇国公府之后,她让阿珠寻来了朱秀。
朱秀来后,许明意将白日里所描的中年男子画像递了过去。
“此人极有可能会连夜动身,故而今夜务必要紧盯住占家上下的一举一动。”许明意正色交待道:“若夜中无动静,白日里亦要多加留意,但凡是从占家出去的人,无论是何身份,皆要认真细察,不可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她今日同占云竹说那些话,既是试探,也是‘提醒’。
若清表妹失踪之事,果真同占家有关,齐林当真是周叔所杀,那么占云竹在今晚被迫同她道出周叔早已离京之言后,为保周全,也为消除嫌疑,必然会当真将周叔送离占家。
当然,即便今晚占云竹的反应在她眼中稍有破绽,可真相未明之下,未必没有可能是她太过多疑。
然真相究竟如何,相信很快便会有分晓了。
朱秀离去后,许明意自书案后起身,透过窗棂望向夜中那轮明月。
如若占家当真沾染了此事,那么她要做的,便不单单只是将清表妹寻回了——
而她的判断告诉她,这件事情,必不可能如表面看来那般简单。
……
翌日清早,京中落了场细雨。
许明意和往常一般时辰起身后,向阿珠问道:“朱叔昨夜可有回来过?”
“回姑娘,不曾。”
许明意点头。
那便是昨夜没有收获了。
午时过后,雨势渐大,直至傍晚方休。
如此等到天黑,仍旧没能等到朱秀的回话。
许明意认真思量起来。
占云竹行事向来有耐心,一日一夜没有动作,并不能够消除占家的嫌疑。
或许占家有所防备,为防已经被盯上,故而不敢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可疑之处。
可要送走一个大活人,断不可能做得到悄无声息。
要尽快将人送走,却又不能有异常之举……
若换作她,会怎么做?
许明意细思片刻,脑子里渐渐浮现出一个想法来——借一件再正常不过、绝不至于使人起疑的事情来掩饰。
她会这般想,不单单只是出于自己的考量,而是方才突然想到了昨晚从占云娇口中所听到的一件事情。
宴席上,占云娇曾同她提起过,后日要随其母占太太一同前往清玉寺进香。
占太太常年礼佛,出城上香再正常不过。
占家父子会选在这个时机,将人送出城吗?
“阿葵。”
“婢子在。”
许明意吩咐道:“今晚准备一下,明早我要去一趟清玉寺。”
阿葵愣了愣,然还是立即应了下来。
这一晚,许明意早早便睡下了。
阿葵熄了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阿珠……”
她轻轻戳了戳守在外面的阿珠,低声道:“你知道么,姑娘明日竟要去清玉寺上香——”
阿珠看她一眼。
“现在知道了。”
“那可是清玉寺啊……”见好友不上道,阿葵提醒道:“清玉寺最灵验的,就是姻缘符啊!”
阿珠“哦”了一声。
“……”阿葵无奈至极,只觉得一腔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在渐渐被人扑灭,说起话来也没了激动之情:“姑娘以往可从不去清玉寺的——”
阿珠淡淡地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姑娘以往也不懂医术啊。”
姑娘身上的反常事还少吗?
别说只是去趟清玉寺了,便是姑娘说要上天入地都不值得惊讶一下吧。
“……”阿葵神色复杂地住了嘴。
好吧,是她大惊小怪了。
况且,她家姑娘好像也不需要求姻缘。
她家姑娘处处皆是一等一地出色,只要姑娘愿意,大把的姻缘还不得巴巴地找上门来,是只有姻缘求姑娘的份儿啊。
阿葵边想边自顾点着头。
……
次日,许明意用罢早食未做耽搁地动了身。
她特意让朱秀在府外早早备下了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
昨日刚下过雨,城外道路泥泞,今早出门上香之人并不算多。
马车在清玉寺外停下,许明意却未下车,而是坐在车内静静吃茶。
“姑娘——”
一直留意着马车外动静的阿珠低声道:“吴公子来了。”
原来姑娘办正事之余,竟还约了吴世孙。
这还真是两不耽误。
阿珠不觉得自家姑娘约男子见面有什么出格之处,毕竟姑娘行事一贯有分寸。且吴世孙长得颇好,人也勤快,两厢情愿之下,做个朋友,瞧着让姑娘开心开心也不是不可以。
镇国公府的丫头们从小被灌输最多的规矩,便是在保证姑娘安危的前提下,姑娘怎么开心怎么来,阿珠自然也不会例外。
许明意意外地撩开马车帘望去。
她可没约吴恙。
然而确见那少年刚下马,雨后清晨里,一身石青色长袍清爽干净,眉眼间英气逼人。
对方似察觉到了有人在注视着他,一双眼睛敏锐地扫视了过来。
083 出来吧
许明意赶忙放下了马车帘。
她怕吴恙下意识地出声道破她的身份,再惹来旁人注视,影响了计划——
但吴恙还是看到了。
哪怕只是飞快且朦胧一眼,也足以叫他肯定那马车中坐着的人确是许明意无疑。
可她怕成这幅模样作何?
少年皱了皱眉,很快想到了原因。
是怕他误会她是刻意在此同他制造偶遇?
就如他在宁阳时着实是被那些姑娘们五花八门的法子缠怕了一样,许姑娘如今亦是被他误会怕了。
这一点,先前确实是他的错,她眼下戒备些也属正常。
可他推断事情也向来讲求合理二字,先前之所以会误会,确因她屡屡示好在先,只不过是他误会了她的动机而已——而今日他出门,实为母亲所迫之下的临时决定,许姑娘又无未卜先知之能,怎么可能会提早在此处等他过来?
他是容易想得多,但他没疯。
吴恙心情复杂间,目光落在了那辆过于不起眼的马车之上。
原来是在办正事?
少年目光微动,想到了那晚城外树林中的尸体。
而后再定睛看向那辆马车,想到车内坐着的人,脑中便只有一个想法——她护卫带够了吗?
“阿渊在瞧什么?”
马车中被丫鬟扶着走下了一名端庄貌美的妇人,顺着少年的目光望去,含笑好奇问道。
吴恙立即收回视线。
“回母亲,没什么。”
这是他的母亲,定南王世子夫人徐氏。
“那咱们进去吧。”徐氏笑着说道。
指望儿子自己开窍恐怕是不可能了,眼下只能寄希望于神灵保佑,故而她才软硬兼施地将人拖来了清玉寺上香。
“……母亲先进去吧。”吴恙道:“我稍后便进去寻母亲。”
徐氏笑着点头,当即便带着丫鬟婆子转了身往寺中走去。
吴恙意外地动了动眉。
母亲这般痛快,问都不问他一句的吗?
总觉得这很不像母亲的作风。
也兴许是他在宁阳待得久了,久不同母亲相处的缘故。
吴恙行至一株枝繁叶茂的菩提树下,确定四下无人,唤了暗卫现身。
“暗中跟着那辆青布马车里的许姑娘,若她遇到麻烦,及时出手相助。”
暗卫应下来。
敏锐察觉到背后有视线注视,吴恙忽然回头望去。
寺门后一角,一名紫衣丫鬟吓了一跳,赶忙掩去身形。
吴恙:……母亲竟然让丫鬟偷看。
他的母亲果然还是‘说着最端庄的话,做着最不端庄的事’的那个母亲。
“前夜之事,不曾在父亲面前多嘴吧?”吴恙忽然有些怀疑地看着暗卫。
暗卫忙道:“公子的交待,属下怎敢违背。”
公子看上了许姑娘,在许姑娘面前献殷勤,却碍于颜面而不想被家中长辈知晓——他也是从十七八岁过来的,又怎会不体谅公子的心情呢。
吴恙看他一眼,微一颔首示意对方退下。
“他是在同何人说话?可看清了?”
寺院中,徐氏低声问跑回来的丫鬟。
自从儿子前晚彻夜未归之后,她便有所怀疑了——臭小子该不会表面装着不开窍,暗下已经有了心上人吧?
但总又觉得这样的好事太过不切实际。
“是一名黑衣男子……”紫衣丫鬟艰难地道:“而且,公子似乎发现奴婢在偷看了。”
那一刻她甚至怀疑,公子之所以从来不让人近身伺候,该不会是因为公子不想被人发现他背后长着眼睛的秘密吧?!
余光见吴恙大步进了寺院,徐氏脸色一正,恢复了端庄从容,带着丫鬟婆子继续往前走去。
吴恙面无表情地跟上,也懒得戳破自家母亲。
寺门外,又有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姑娘,是占家的马车。”阿珠压低了声音说道。
许明意抬起手,将阿珠手下微微掀起的马车帘压下,示意她不要发出动静。
马车停稳之后,占家母女被婆子扶下马车。
占太太让婆子将一只钱袋递给了车夫,吩咐道:“将这些银子送去庄子上。”
占家在城外有一处小庄子,占太太的乳母自数年前患了病,便被送去了庄子上养着——占家上下皆知太太为人心善重情,每个月都会差人去看望并送些银子。
占云娇对此也习以为常。
见车夫接过了钱袋,她催促道:“母亲,趁着人还不多,咱们快进去吧。”
“好……”占太太点点头,最后看了车夫一眼。
车夫身着粗布衣袍,杂乱胡须遮面,垂着眼睛叫人看不清面容。
青布马车内,许明意凝神听着动静。
直到有车轮滚动的声音传入耳中,她复才掀开车帘一角望去。
看起来丝毫不引人注意的中年男人双手握着缰绳在赶车,洗得发白的衣袖将双手遮去大半。
如此之下,便是许明意也极难分辨对方是否右手有疾。
且眼前之人胡须遮面未必不是在刻意掩饰面容,而她对那名周叔的长相早已记忆模糊,只记得他那手绝妙的刀法让人印象深刻——
“远远跟着他。”
许明意低声吩咐扮作车夫的朱秀。
这种时候,宁可错跟,也不能放过一丝可能。
至于对方是不是那个人,稍后一试便知——
两刻钟后,占家的马车在一处庄子前停下。
车夫下了马车,敲门之后走了进去。
“老爷说了,叫你在外安心避一阵子,等过几年再回京来……这些银两你且当作盘缠在路上用吧……”
一名同他身形年纪相仿的中年男人低声说道。
‘车夫’沉默着撕下面上假胡须,脱下外袍。
见他收了银子离去,中年男人在心底叹了口气。
老爷当年收留此人,便是看中了对方的能耐,本以为可以一直留在府里用着,可谁知对方此次做事不小心,竟然留下了把柄。
如今也只能将人送离京城了。
而对方这一走,还会不会再回来就说不好了……
他将对方留下的衣物换上,低头出了庄子,赶着马车往清玉寺的方向而去。
先前那人,则是从庄子后门处离开,沿着一条无人小径朝着东面走去。
走出了一段距离之后,他缓缓放慢脚步,最终驻足,干裂的嘴唇里吐出粗哑的声音。
“别跟了,出来吧——”
对方人并不多,趁早解决干净才不会耽误他赶路。
084 逼问
朱秀带着两名黑衣随从现了身,二话不说便朝着对方攻去。
男人起初只是防守闪躲,几招过后,左手微转,自宽大衣袖中探出了一柄精巧的弯月刀。
枯叶随风坠下,男人散落的额发下是一双冷极的眼睛。
他的弯月刀一旦出鞘,必要见血。
只七年前有过一次例外——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他被逼无奈,用弯月刀给镇国公府的小姐表演了如何切西瓜。
但也只有那一次例外而已,不会有第二次。
男人的想法刚在心底落音,握着手中弯刀跃身而起。
同一刻,他身后身穿水红色襕裙的少女微微眯起双眸,双指间银针飞离,针尖破风袭去,不过一瞬,便精准无误地没入了他的后颈处。
男人身形一僵,手中还未来得及见血的弯月刀跌落在脚下。
他艰难地转回头看去。
少女精致的眉眼间一派冷然之色。
既然已经见他以左手使出了弯月刀,证明了猜测无误,此时不将人解决了还等什么?难道要留着看他武术表演吗?
真论起观感,倒真比不上街头卖艺者。
“……”
男人不甘心地倒了下去。
第二次。
又是她。
“姑娘打算如何处置此人?”朱秀语气恭谨地问道。
“此时不宜带回城中,且绑去最近的一处庄子上吧。”
许家在城外自然也有庄子,且不止一处,附近最大的一处坐落于三里开外的湘湖边,是她生母的陪嫁。
朱秀立即应下。
见一行人很快离去,且熟练地掩饰了现场打斗过的痕迹,屏息隐于灌木丛后的暗卫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此地。
待他赶回清玉寺时,吴恙正陪着母亲在禅房中用寺中斋饭。
见少年将一碗粥喝下,徐氏十分满意。
这粥叫做姻缘粥,甭管灵不灵验,就当图个吉利好了。
“儿子吃好了,母亲慢用。”
吴恙擦了手,起身行礼退了出去。
徐氏也不管他,心情不错地吃着菜。
吴恙出了禅房,暗卫便现了身。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吴恙问道。
暗卫默了默。
他也觉得挺快的。
但确实帮不上忙啊。
暗卫将前后经过说了一遍:“……那人看着身手确是不弱,但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许姑娘一根银针刺昏了过去。”
他当时看懂了那男人倒下之时眼中的不甘,他也理解那种身为高手却不战而败的屈辱感。
吴恙意外之余,却是不禁笑了一声。
“很好。”
暗卫听得摸不着头脑。
公子将他派去,也没能帮得上许姑娘什么忙,怎么还“很好”上了?
吴恙负手信步离去。
说来也确实奇怪——
刚开始知道许明意这个人时,未见面便已见识到了对方身上的将门彪悍之气,又因冲喜之事及许家态度使然,他俨然只觉得镇国公府的许姑娘,就是个叫人有去无回的火坑。
现在看来,确实极容易叫人有去无回,断不能轻易得罪了她。
但他却突然觉得这样很好。
若他有个女儿的话,他也希望能将女儿养成这般模样,在家得尽宠爱,在外足以自保。
而他应当会是个称职的父亲。
这个念头一出现,少年的脸色顿时有些古怪。
他一个连媳妇都不想娶的人,竟直接想养女儿了,说出去像话吗?
少年抬头看了一眼天。
红线还没给他牵,这就跨到子女缘上头了?
……
风拂过湘湖,漾起层层轻缓水波。
湖边的庄子里,少女坐在堂中,手中捧着一盏热茶,淡青茶汤轻动,一如院外被微风吹皱的湖面。
被绑了手脚扔在地上的中年男人艰难地睁开眼睛,拿模糊的视线缓缓扫视着四下。
“醒了?”
少女冷清的声音传入耳中,却叫他身体顿时紧绷。
循着声音费力抬头看去,男人咬了咬牙,蓄了些力,道:“如此胜之不武,便是将我擒来,我亦不服。”
“胜之不武?”
许明意冷笑一声:“你对一位不过十三岁的柔弱女子下手,难道便称得上正当光彩了吗?”
至于服或不服的问题——
许明意看向阿珠。
阿珠会意上前。
实不相瞒,她最喜欢听别人在姑娘面前说自己不服了。
阿珠取出一排银针,不紧不慢地一根根刺入对方身体。
虽然不如直接捅刀子来的痛快过瘾,但姑娘说了,这个后劲儿更大些。
男人咬牙忍着。
不过区区针刺之痛而已,小姑娘果然还是小姑娘,尽想些花里胡哨没用的手段。
然而待阿珠将最后一根针刺进他手臂之后,男人忽觉原本麻木无力的四肢传来了阵阵疼痛感。
短短瞬间,那疼痛便从四肢蔓延至全身,且愈演愈烈,就像是身体里有无数条虫子疯狂地在啃食着!
这针上有毒!
顷刻间浑身爬满了冷汗,男人疼得神情狰狞,青筋暴起,身体忍不住蜷缩起来。
“料到你嘴硬,故而便没同你客气。现在我问一句,你答一句。答得我满意了,自会替你解毒。”许明意看着痛苦挣扎的男人,半点不觉得可怜。
真正可怜的人是眼下生死不知的清表妹,及等着清表妹回家的永安伯世子夫人和薇表妹他们。
“你……你若真有本领便干脆一刀杀了我……”
男人拿通红的眼睛看向她。
“别说这等无意义的废话了。杀不杀你,我的本领都摆在这里。死不死,却由不得你。”
许明意看着他,冷声问道:“那日在竹林中,被你打昏带走的女孩子,现在在什么地方?如今是否还活着?”
男人紧紧咬着牙,然而更巨大的疼痛感再次袭来,仿佛要生生将他撕碎,更足以使人理智全失。
说出来便能解脱了!
脑子里有一个声音挣扎着道。
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发出了声音:“我不知她是否还活着……我只是按照占潜的吩咐行事而已……”
许明意紧皱着眉。
“当日你将她带去了什么地方?”
“一座……一座别院中……此前那名女子,也是被带去了那里……”
许明意神情微变。
此前那名女子?
还有其他女子被掳了去?!
她站起身问:“那座别院在何处——”
“城西……”
男人费力地道:“青鱼巷……第二户人家。”
085 别院
青鱼坊?
许明意听得惊惑。
据她所知,青鱼坊固然比不了庆云坊之流,然那一带也尚算富贵,附近所居虽不能说户户皆是官宦人家,却也绝不是寻常百姓可建宅之处,至少也是家中富庶者。
占潜为何要选择将清表妹掳去这样一个招人耳目的地方?
她暂时按下猜测,因清表妹的下落可能就在眼前,语气里多了一丝迫切:“那座别院里住着什么人?占潜为何要指使你行此事?”
男人难忍痛苦地紧咬着牙,摇着头道:“我只负责将人送去那别院当中,其余一概不知……”
先皇打天下时,他年纪尚轻,于乱世之中行侠仗义,不受官府约束,亦不属任何一方势力。
但大庆建国后,他这侠客的身份就突然处在了触发律法的危险边缘。
且值乱世时,他身上还背了不少人命,真查起来,便是为了所谓匡扶正义,亦是要坐牢吃苦头的。
那时是占潜冒险暗中收留了他,给了他新的身份,让他得以安稳生活。
江湖中人重情义,他对此自是十分感激,是以哪怕不喜被束缚,却也一直安心在占家住着。
可近些年,占潜野心渐大,开始暗中指使他去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起初只是办些事情,可近来却发展到让他伤及他人性命的地步——他曾也算得上半个侠客,固然说不上多么心善正派,却也绝非嗜杀之人,至此他算明白,他与占潜注定是要分道扬镳了。
杀了那个书童,一命换一命,他便算是彻底还清了占潜的恩情。
但他不善言辞,面对一腔热血筹划着大好前程,又将接下来需要他去做的事情一桩桩排得极满的占潜,又想起自己曾经一时冲动之下做出的“做牛做马以报今日之恩”的诺言,泼人冷水扯人后腿的绝情之言实在是说不出口。
动手杀那书童之时,他本可以选择干脆拧断对方的脖子,但他还是用了弯月刀。
这不单单是出于江湖人的傲气和挑衅。
他有意留下这一丝线索把柄,为的是待这破绽传入占潜耳中之时,占潜必然会选择送他离开。
可却如何也不曾料到……正因这一丝把柄,竟是将自己坑到了这邪门的小姑娘手里!
见他不像是在撒谎,而是确实不知太多内情,许明意便无意再在此多做耽搁。
她边往外走边吩咐道:“朱叔你且随我回城,留下两个人在此看着他。”
朱秀应声“是”。
阿珠看一眼地上的男人。
竟这么快就要走了,她还没能好好欣赏欣赏这毒药的后劲,真是可惜。
但一名成熟的大丫鬟,务必是将个人爱好放在正事之后的。
将一粒解药粗暴地塞入对方口中,阿珠抬脚快步跟上了自家姑娘的步伐。
庄子外便是风景宜人的湘湖,然而许明意无心欣赏这份美景,提着裙角利落地上了马车,往城中赶回而去。
……
天色渐渐暗下。
占潜从吏部归家后,同往常一样先回了居院中换官服。
占家太太屏退了丫鬟,亲手服侍着丈夫更衣。
“一切可都办妥了?”占潜低声问道。
占家太太点头,道:“都是按着老爷的交待去办的,一路上不曾被人察觉到什么,人去了庄子上,管事亲自将人送走的。隔了半个时辰,在四下察看了一番,皆无异样发生……”
占潜缓缓舒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样,总算是顺利地送走了。
他当初交待对方办这件事情的时候,没想过会出这样的差池,而眼下为保周全,也只好将这把极好用的刀丢掉。
他也想过要将人灭口,然而对方武艺高强,警惕性高,他没有把握能做得干净。
以免弄巧成拙,甚至是乱上加乱,唯有将人尽快送离京城了。
“这几日我常梦见那两个女孩子,心中始终难安……”占太太眼眶微红地道:“她们此时怕是已经……”
占潜耐着性子拍了拍妻子的肩膀。
妻子性情柔弱,又常年礼佛,最是心软不过。
他本也不欲让妻子知道这些,可占家底子薄,他到底没有那么多可用之人,为了行事方便,只能让妻子跟着一起设法遮掩诸事。
“这是她们命不好,不能怪我们。”占潜看着妻子,叹口气道:“我们也没有选择。”
占家太太含泪点头。
“我知道老爷也是被逼无奈之举……我会好生替她们诵经,好叫她们早日安息,来世投个好胎。”
占潜点点头没说话。
诵经有用的话,他也用不着冒险杀人了。
妻子拜了这么多年的佛,他的官运一直不济。
而今找对了路,总算才转了运气。
“对了,槿平那边,你还需去同他说一说,叫他不要再挂心这些事情了……眼下离秋闱已经没几日了,可别耽误了他真正的正事才好。”占家太太擦干眼泪同丈夫说道。
占潜点头,提到儿子,眼中多了一丝光彩。
槿平自幼出色,这些年在他的教导下更是日趋沉稳,不止才学出众,为人处事同样无可挑剔。
更为难得的是,他知道人活在世,什么东西才是最重要的。
这些断不是那些只知玩乐的寻常官宦子弟可以相提并论的。
有他和槿平在,一定能够光耀占家门楣。
……
同一刻,熹园内,朱秀进了书房,低声禀道:“姑娘,永安伯府的姑娘似乎并不在那处别院中——”
附近没人知道那处别院的主人是谁。
他着人向附近一户人家的下人悄悄打听过了,那名下人称,那处别院平日并无主人居住,只留有一名仆从负责看门和日常清扫。
朱秀将这些皆详细说了。
许明意微微皱着眉。
京中富人居多,很多人家置办了宅院却并不见得会去住,不缺银子的自也不会拿去租赁,只留一两个仆人平日清扫,偶尔去住上一两日当作清闲消遣——
可姓周的既然说了曾将清表妹送去了此处,便足以说明这别院定有不同寻常之处。
至于为何会选在此等热闹之地,所图未必不是灯下黑的别样隐秘。
想着这些,许明意看向朱秀。
“别院各处,可都认真察看过了?”
086 表姐来了
朱秀点头,笃定地道:“小人反复仔细查探过,那别院里除了那名仆人,确实并无第二人的气息迹象在。”
许明意凝神思索着。
灯下黑也要有个限度,若不然便成了傻大胆——若对方真将清表妹困在此处,一个会反抗的大活人,多多少少会有动静惊动左邻右舍。
可若还要另带去别处,起初又何必多此一举先将人送去如此人多眼杂之地?
至于清表妹是否已经遭遇了不测,这种最坏的结果不是现下该去考虑的。
许明意左思右想之下,只觉得处处透着不对劲,半个时辰之后,看着窗外如墨夜色,她唤来了阿珠。
“去找阿葵取两身夜行衣来,随我出去一趟。”
女孩子说话间,已经拔下头上发簪,打散半挽的发,从一旁取了一根丝带,将一头浓密青丝尽数扎起。
这处别院是眼下唯一的线索,若是放弃,便等同一切线索中断,她要亲自去看一看才能死心。
阿珠振奋不已地去找了阿葵。
直到见阿葵从箱子里取出两套墨色衣袍,她才意识到不对之处——姑娘的卧房里何时还备下了夜行衣?
但鉴于‘任何奇怪的事情出现在姑娘身上都不奇怪’这一准则,阿珠一瞬间也就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看着阿珠陪着自家姑娘出了门,心惊胆战的阿葵偷偷跑去了后院祠堂烧香,求许家列祖列宗保佑姑娘平安归来。
入夜后的青鱼坊,各家灯火熄了大半,不见了白日里的热闹。
几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一座别院中。
朱秀白日里已来探过路,此时很轻易地便找到了那仆从的卧房,将许明意交给他的迷烟自门缝下灌入房中。
见朱秀折返,许明意以手势示意三人分头寻找线索。
她今日无意打草惊蛇,是以那迷烟也只是叫那懂些功夫的仆人睡得熟一些而已,而非是真正昏迷,若真闹出太大动静,同样还是会将人惊醒。
廊下留着一盏灯笼,四下虽不算明亮,却也不难辨认院中各处大致陈设。
许明意进了一间书房内。
房中依稀可嗅得淡雅清香之气。
待适应了眼前的光线,许明意看向书案旁的香炉。
这香气显然是香炉中所残留的。
而这极淡的熏香之气,她似乎曾在何处闻到过……
不知是不是自幼习武的缘故,她从小听觉嗅觉便比寻常人灵敏,且记性也还算过得去。
此香淡而偏冷,虽不常见,却显然是为男子所用。
男子……
许明意在脑海中搜寻了片刻,眼神陡然一变。
是那日在尚玉阁中闻到过这种香气!
彼时堂中之人不在少数,但论起男子,除了楼中伙计之外,且够得上身份熏此香者,似乎只有一个……
夏家二公子,夏晗。
而那一日,失踪的清表妹也在场。
许明意转瞬间想到许多,包括前不久占潜升官之事。
再看向那只香炉,她的眼神愈发冷了几分。
这别院,会同夏晗有关吗?
即便人心莫测,区区外在不可信,但一个出身权贵之家、年纪轻轻便以进士身份入了翰林院,性情温良且夫妻和睦,人生几乎已称得上完美的夏家嫡子,会受何等意图驱使,才会选择冒险行此等事?
她记得父亲曾说过,肤浅者拥有的越多,越容易无所顾忌。
而心思重者,有的越多,却越发懂得持重慎行。
夏晗如何看也不像是前者。
还是说,是夏曦如今行事越发嚣张,为了区区几句口角便要对清表妹下手?
但无论是哪一个,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证明,清表妹失踪之事同夏家难逃干系,占家所为不过只是甘愿被人驱使,用以交换利益。
许明意暂时压下诸多猜测,目光一寸寸扫视着书房四下。
片刻后,她朝着那面靠墙的书架一步步走去。
来时的路上,她和朱叔猜测过,这座别院中或许会设有密室——
而密室机关的布置,必然要有遮掩之物。
书架,画幅,乃至院中假山,都值得仔细查探。
昏暗中,许明意在书架上谨慎地摸索着。
在触碰到边缘一格之时,察觉到手指下的木格有些松动,她眼神微变,手下用了些力,那木格竟然就顺着她的力气往后陷去。
“咔嚓——”
一声细微的类似铜芯门锁被打开的声音传入耳中,下一瞬许明意只见面前的书架由此一分为二,缓缓向两侧移去,竟空出了一道恰巧足以容身一人的空隙!
果然有机关!
且这等精妙的机关术,耗时耗力耗银钱,断不是区区占家能够负担得起的。
心中的猜测又坐实几分,许明意犹豫一瞬,闪身进了书架后。
相较之下,书架后机关触发之处就明显了许多。
她抬手旋下一旁墙壁上的铜轴,书架便在她身后重新合上。
面前是通往地下密室的石阶。
许明意一步步走下去,眼前视线慢慢开阔明朗。
这处密室同她想象中截然不同。
入目竟称得上灯火通明,且布置精巧用心,长几桌椅香炉茶盏等物无一不全,甚至还摆放着几只养护修剪得当的松景盆栽。
而这精致得当的一切,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便只会叫人觉得诡异非常。
许明意屏息竖起防备,往里走去。
‘堂屋’两侧各有一间小室,一间以屏风隔开,另一间则垂有藕色帘幔。
而若她没有察觉错的话,这两处室内,竟是皆有人在……
许明意朝着右侧那间走去,绕过屏风,入目是女子卧房该有的陈设。
她一步步走到床榻前,伸手缓缓撩开了垂下的烟色床帐。
见床帐轻动,帐内抱膝而坐的女孩子陡然睁大眼睛,受惊之下却未出声,而是颤抖着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身体,将头埋进了膝盖里。
“清表妹?!”
看着埋下头脸的女孩子,许明意试探地轻唤道。
那颤抖的女孩子身形一僵,好一会儿才迟疑地抬起了头。
看清对方面容,许明意心口巨石终于落下。
清表妹还活着!
“昭……昭昭表姐……”
女孩子定定地看着她,声音迟缓得不像话。
许明意心中揪了一下,轻声道:“别怕,表姐来了,这就带你回家。”
崔云清眼眶中顿时满溢泪水。
而此时,许明意忽然听得有脚步声在靠近此处——
087 颠覆
“……是他,是他来了!”
崔云清犹如惊弓之鸟一般,语气紧绷地道:“表姐,你快藏起来!”
不能让他看到表姐!
许明意犹豫一瞬,微一点头。
听脚步声对方只有一人而已,要想当场解决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眼下情形未明,她不妨便在暗处先看一看大致情况。
而如若真有人敢再伤害清表妹,她亦可随时出手阻止。
许明意闪身躲去了帘栊旁的宽大屏风后,将呼吸尽量放得轻缓,透过两扇屏风间的细微缝隙往外看去。
一名身穿靛蓝色锦袍的男子不紧不慢地走来,玉冠束发,手中握一把合起的折扇,气质温文儒雅。
待他又走得近了些,现入许明意视线当中的,是一张约二十四五岁上下、年轻男子的脸庞。
许明意缓缓握紧了手指。
原来当真是夏晗……
果真是他指使了占潜,将清表妹掳到此处,藏于这密室之中!
而一名成年男子将一位少女藏匿起来所图为何,似乎不难猜测。
许明意压制着内心升腾而起的怒气。
她很清楚,现在贸然现身绝不是良策。即便当场闹开,刻意惊动四下百姓,也未必就能借众人之口定了对方的罪名——反而是清表妹,必会因此在人前彻底坏了名声,女孩子十三岁刚开始的人生注定要尽数毁于今晚。
这世道对女子不公,她不能不管不顾拿清表妹的遭遇来做刀——这把刀即便真能伤到夏晗些许,然而真正的刀尖最终还是要刺向清表妹。
越是这等要紧关头,越不能冲动行事。
密室之外,夏晗带来的两名随从守在堂外廊下。
方才被拍门声惊醒,匆匆起身的那名仆人则在书房外掩口打着哈欠。
他今晚睡得当真太熟了,公子使人拍了好一会儿门他竟才听到,便是眼下还困倦得厉害,想来是秋乏的季节到了。
院中静悄悄地,只有仆从一个接着一个的哈欠声。
守在后院院墙处的朱秀难免有些不安。
方才他看到一名男子进了书房,原来书房之下果然设有密室,姑娘一直未有现身,想来多半是已经发现了密室,且进了密室内查探——
姑娘这般大胆,倒是叫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提心吊胆。
阿珠微微皱着眉。
方才她仔细看过了,那单独进密室的男子显然就是个文弱书生,那样的男人,姑娘一个能打倒十个。
这还是在不使毒的前提下。
更该担心主子安危的是那男子的随从才对。
但相信自家姑娘归相信,阿珠也不是全然不紧张的。
父女二人商议权衡了片刻,决定若是一刻钟后密室中仍无动静传出,便是闯也要闯进去一探究竟。
密室内,夏晗在床榻边坐下,看着崔云清,温声问道:“今日可有听话好好吃饭?”
崔云清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抱着膝盖颤颤缩在一角。
“看起来又瘦了许多。”
夏晗轻叹了口气,看着缩成一团的女孩子,道:“过来我身边。”
他语气和煦温柔,就像是在对待一件珍视之物那般耐心。
但崔云清看起来却怕极了,紧紧咬着下唇,泪水源源不断地从眼眶中滑出。
“怎么,莫不是还想被关进笼子里吗?”夏晗的语气依旧足够温柔。
崔云清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笼子?
许明意的目光定在了窗下那只黑漆漆的巨大铁笼之上,眉心紧紧皱着,心中是说不出的压抑与愤怒。
崔云清颤栗着,缓缓地向夏晗的方向移动着。
夏晗眼底浮现满意的笑。
很好。
起初也是个极固执的,但到底还是年纪小,总体还算叫他得心应手。
“你比她要识趣得多,不枉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十分喜欢。”夏晗抬手替女孩子拭去眼泪,眼神里带着嘉许。
那间房的那个女人,骨头硬得过了头,一度让他耐心告罄。也正是因此,那日他在尚玉阁中见到崔云清时,才会生出拿这个内敛又有些脾气的小姑娘来平复一下心情的念头。
这个小姑娘确实也没让他失望。
察觉到女孩子因为他的触碰而颤抖的愈发厉害,他将手收回,安抚着道:“别怕,我此前便同你承诺过,绝不会勉强于你。你如今年纪还小,我们有得是时间相处。”
他不屑于单纯地强迫女子。
那等肤浅寻乐之事,于他而言唾手可得,向来无法触动他分毫。
他同那些凌辱女子的粗鲁之人不同。
他想要的,是操控对方的心神,看着那些原本性情颇有几分难以驯服的女子在他手下慢慢变得顺从乖巧。
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最是能够取悦于他。
也正是因为它足够隐秘而刺激,才称得上有趣。
他的人生自生来便过于枯燥乏味,也只有身处这处密室之中,才能叫他觉得活着还有些趣味。
他从袖中取出一支珠钗,缓缓插入面前女孩子发间。
而后起身取了一面铜镜,置于她眼前,笑着问:“特意挑给你的,看看可喜欢么。”
崔云清颤颤抬起眼睛,望向镜中满脸泪水的自己。
屏风后,许明意的眉越皱越紧,心底冒出阵阵寒意。
今日所见,可谓颠覆了她的认知。
对方竟看似称得上温柔耐心,但一言一语,似乎都想要攻陷对方的心神防守——
以‘喜欢’为名目来为自己的禽兽行径开脱;
拿清表妹同另一名女子做比较;
还有那只极具威慑力的笼子……
这同样是在施虐!
精神大过肉体,更为可怕的施虐!
“你不想同我说话也无妨,且早些歇息,我去看看她。”夏晗将铜镜放到一旁圆凳上,站起了身。
“不……”
崔云清忽然开口,抬头看向他,眼神中带着哀求之色:“别去了!我求你了……”
她最深的噩梦,除了那只冰冷的笼子之外,便是从旁边那间密室中传出的声音……
他强迫那位姐姐,那位姐姐不肯顺从,屡屡都要被折磨得遍体鳞伤!
她害怕听到那样的声音!
哪怕他同她承诺,不会像对待那位姐姐一般对待她,可她仍旧恐惧之极。
夏晗笑了笑,垂眸看向她,满眼兴味。
“怎么,是不愿我同其他女子亲近吗?”
088 所求
“……”
听得这露骨之言,崔云清心口狂跳,脸色红白交加,紧紧抓着手指。
“岂……岂会……”
她只是不想见那个姐姐再受折磨!
夏晗眼中笑意却是愈浓了几分,看起来心情极好。
他拿手中折扇托在崔云清下颌处,迫使她抬起头来同他对视着。
女孩子一双泪眼不安地闪躲着。
他缓缓俯身而下。
崔云清整个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术,眼睁睁地看着那张脸越来越近,面上血色褪尽。
而就在此时,忽有脚步声传来,打断了夏晗的动作。
许明意将指间银针缓缓收回。
“公子。”
进来的是一名随从,他未有入内室,只在堂中停下脚步。
“何事?”夏晗理了理衣袖问道。
“方才有人来传话,说是二少奶奶不慎摔下了石阶,腹痛不止恐是动了胎气,眼下府中上下正在四处寻公子,公子可要回府看看?”
夏晗皱皱眉,眼底闪过不耐。
但还是立即带着随从离开了内室。
他分得清轻重缓急,哪怕对妻子并非如表面看来那般情深,但那到底是他的妻子,她腹中怀着的是他的孩儿。
见他离去,崔云清身形一软,靠着床柱大口喘息起来。
许明意自屏风后行出,唯有多言,只弯身将崔云清打横抱起。
女孩子轻的不像话,对她而言几乎毫不费力。
她要带清表妹离开这个鬼地方。
崔云清紧紧抓着许明意的衣袍,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安心些。
她从许明意怀中抬起头来。
视线中,少女身穿墨色夜行衣,一头鸦发高高束起显出几分英气,肤色雪白,唇不点而朱,精致光洁的下颌此时紧紧绷着。
“表姐……我们当真能逃得掉吗?”崔云清声音低低地问。
她觉得自己根本逃脱不了这一切,便是做梦都不敢想象自己能够逃离那个人。
许明意垂眸看向怀中的女孩子。
轻声纠正道:“不是逃,是回家。”
本就不属于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又怎么能说是逃,只是回到原本该回的地方而已。
崔云清怔怔地看着她。
许明意离了内室,未有急着离去,而是朝着另外一间房走去。
“表姐……”
崔云清忽然再次紧张起来,嘴唇发抖,不住地摇着头。
她不想去,更不敢看!
许明意脚下一顿,却是转头望密室的入口看去。
听脚步声,显然又有人进来了。
她无需去猜,也知是阿珠无疑。
“姑娘。”
阿珠快步走来,见得自家姑娘平安无事,不由松了口气。
即便再信得过姑娘的本领,可下一次她再不敢离姑娘左右。
方才那个男人刚带人离开别院,那困倦的仆人往卧房行去,她让父亲守着外面,自己片刻不敢耽搁就冲进来了。
“守好表姑娘。”
许明意将怀中的崔云清交给了阿珠,自己朝着那帘幔隔开的房间走了进去。
受折磨的不止表妹一人,既然要救,就自然没有落下任何一个的道理。
然而即便心有预想,待看清房内情形之时,许明意仍是抿紧了唇。
这间卧房的陈设同清表妹所在那处并无太大区分,且同样也有一只铁铸的笼。
一名身形消瘦不堪的女子靠在笼中,发髻散乱,有着青紫痕迹的面容虚弱至极,然一双漆黑的眼睛仍睁着,望向走进来的她。
四目相对一瞬,许明意大步走去。
“原来是许将军家的姑娘,难怪有这般本领……”对方朝她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哑声说道。
许明意在笼前蹲身下来,边轻声问:“姑娘认得我?”
只是这一句话,她便能够察觉得到对方是个极坚韧的女子。
寻常人被折磨这么久,哪里还会有心思同人寒暄闲聊。
女子微微点头,嘴角竟有一丝笑意,缓声道:“许姑娘美貌名动京师,见之难忘……在下徐英,曾在尚玉阁中同许姑娘有过一面之缘……”
刚摸索出匕首的许明意动作一顿,意外地抬头看向对方。
“徐英徐师傅?”
女子再次点头。
许明意心中惊诧。
原来这位徐英师傅不是偷了皎皎的红宝石而消失不见,而是被人囚禁在了此处。
姓周的也说了,他曾受占潜吩咐,前后掳过两名女子送到了这别院中。
而算一算,徐姑娘被囚禁于此,应当已有近两月的时间了……
两个月,换作寻常人,即便活下来,恐怕也疯了。
许明意看向她布满伤痕的双手——这本是一双拿来雕刻精美玉石的手,手的主人,是一位凭借自己的本领在京中活得风生水起,值得钦佩的姑娘。
许明意心中想将夏晗碎尸万段的冲动顿时又强烈了许多。
她握紧匕首,要将那铜锁撬开。
然而却有一只手按住了她的手背。
“许姑娘……”
徐英向她摇了摇头,干涸的嘴唇因为开口说话而渗出猩红的血丝,“许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能走……我若也走了,便是回头再去官府指证,也无证据可证明这一切乃是夏晗所为,更证明不了……我曾经被他囚禁于此……
夏家权势滔天,若无这样的实证,根本动不了他……果真如此的话,岂不白白受这禽兽折磨一场了。”
许明意沉默着。
她自然也知道这一点。
之所以毫不犹豫地想带二人离开,是不忍让她们在此多呆片刻,也是因为无法替她们做决定,让她们留在此处作为“证据”出现在人前。
“只有让官府的人查到这里,将此事在人前捅破,才能证明我的遭遇属实……”
徐英语速缓慢地道:“崔姑娘还是清白之身,出身伯府,年纪还小,自然还需保全名节……许姑娘且将崔姑娘带走吧,至于我的事情,我心中有分寸在……”
见面前的少女迟迟没有起身离开的动作,她笑了笑,又道:“许姑娘若还想帮我,便将此事密告于官府,好让我得偿所愿早日揭露这禽兽所为……若是不便,也无妨,我总有办法能够自救的。”
这是个心善的小姑娘,她不想让对方心中有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