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 威胁
“秃鹫?”
不及其他人回答,敬王世子忙指向墙上的大鸟:“这抢了我玉佩的,莫非就是吴世孙所养的那只?!”
这货还抢了别人玉佩?
吴恙眉头狂跳。
……早知道方才就不说那么快了。
但眼下再撇清关系也不现实,为了挽回颜面也只能道:“天目,下来。”
大鸟听从地飞了下来。
“哐”——
玉佩从大鸟爪间掉落,落在地上应声而碎。
“……”
看着那落在地上碎成几瓣的玉佩,四下安静了一瞬。
许明时看向那只稳稳落在墙根处的大鸟,只觉得这鸟丑是丑了些,但看着还挺顺眼的。
“天目。”
吴恙尽量克制着语气中的怒气。
别以为他看不出来,这货根本是故意的。
这算什么?
故意惹祸报复他?
大鸟委屈巴巴地缩着脖子一步步走向许明意身后。
吴恙的后槽牙紧了紧。
歹毒生父让孩子畏惧到寻求好心人保护——又开始了是吗?
“我的玉佩,这……”
敬王世子看向随从手中捧着的碎玉,气得直叹气,然而转脸望向天生一张冷脸的吴恙,却又说不出什么怪罪的话来。
一来虽说同为亲王世子,甚至他才是正经的谢家宗室子弟,可谁会想不开去同底蕴深厚兵权加身的定南王府过不去?
百年前,他们谢家祖先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讨生计时,吴家便已经是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了。
说句直白些的话,吴竣当年肯受下王位,那都是给先皇面子,好叫先皇安心坐稳龙椅。
再则,他总不能当着许姑娘的面儿,去干跟一只鸟置气计较这种没有风度的事情吧?
敬王世子憋着这口气,吴恙却表了态:“此事错在吴某约束不当,待回府之后,必会使人将此玉佩所值银两双倍奉上。若世子只想要玉佩,还请给吴某一日时间,明日定会寻得一块同样的玉佩归还于世子。”
敬王世子连忙摆手。
“吴世孙客气了,一块儿玉佩而已,不值一提。”
他知道吴家财大气粗,他这玉佩虽不是凡品,但对吴家来说也必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倒还不如借此机会给吴世孙留个大方爽快的好印象。
吴恙闻言没说什么。
东西他一定要还的,他历来不喜欢欠人人情。
敬王世子却当他默许了,又连忙转头对许明意笑着道:“许姑娘放心,玉佩没了不要紧,我方才之言仍是作数的。来日许姑娘若有事能用得着在下,无需什么信物,只管叫人传话便是。”
吴恙动了动眉。
照这么说的话,方才敬王世子竟是有意将自己的贴身玉佩赠予许明意做信物?
那玉佩先前险些成为坐实他谋害太子罪名的证据——
此时他却要将这晦气的东西送给许明意?
是了,少年并不觉得这玉佩贵重特殊,只是觉得十分晦气。
而再看向躲在少女身后的大鸟,他突然觉得那货似乎也没那么欠揍了。
“世子的好意我心领了。”
许明意简单婉拒了一句,看向牵着马走来的车夫,提醒道:“世子的马车到了。”
敬王世子回头看向在许明时的授意下牵着马走来的车夫,唯有道:“那……许姑娘,那咱们后会有期。”
又向吴恙与许明时作别后,才有些不甘不愿地上了马车离去。
见马车走远,许明时放松了下来。
总算是送走了。
刚转身走了两步要回府,又忽然顿足。
不对,好像还有一个——
许明时回头看向那位吴世孙。
吴世孙是来找鸟的,怎么鸟找到了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不知许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吴恙看着许明意开口道。
许明意没有犹豫地点头。
见二人一同走远了些,许明时强忍住跟上去听一听的冲动。
“吴公子现在可以说了。”
在一株老柳树下停下脚步,少女认真对待的神情落入吴恙眼中,叫他心中愈发有把握。
很好,许姑娘一副只想同他谈正事的模样。
“也不是什么正事。”他先是道。
许明意静静等着他往下说,双手却不自觉攥成了拳。
若还是那些欠揍的话,她也不能保证自己还能控制得了自己那太有想法的拳头。
吴恙莫名感觉后背有些发凉。
“先前之事,或是我误会许姑娘了。言行若有冒犯之处,还望许姑娘能够见谅。”
他昨夜仔细想了想,许姑娘的示好或许只是为了同他合作而已,是他杯弓蛇影了。
爱慕他的姑娘们是那些姑娘,许姑娘是许姑娘,他不该拿许姑娘同她们作比较。
许明意听得意外。
吴世孙竟然说了回人话?
只是若将那个“或”字去掉,想必就更加顺耳了。
“无妨,我并未放在心上。”女孩子大度地道。
吴恙敏锐地望向少女袖中半掩半露、缓缓松开的拳头。
“……”
这看起来不像是并未放在心上的样子……
少年在心中暗道一声好险。
“吴公子若无其它事,我便先回去了。
今日在东宫听到的那些话,她还未想好要不要告诉吴恙——
“好,许姑娘慢走。”
解开了心结的少年语气比往日少了些疏冷之意。
许明意踏上自家大门前石阶,若有所察地回头望去。
大鸟也在一步步跟着她上石阶。
吴恙忍无可忍地闭了闭眼睛。
这只鸟到底要给他丢人丢到什么时候——
而上前去捉多半是轻易捉不住的,那样只会让他颜面尽失。
“你今日若是不肯乖乖随我回去,日后都不必再回去了。”少年看着大鸟的背影冷声威胁道。
大鸟停下步伐。
片刻后,扇动翅膀朝他的方向飞来。
吴恙脸色稍缓。
还算有点良心。
不对,方向不对——
视线中大鸟飞过镇国公府院墙,很快化为一道黑影,毫不留恋地消失在镇国公府高墙之内。
就仿佛少年方才的话于它而言并非威胁,而是成全。
“……”
气氛一时凝滞而尴尬。
许明意有些不忍去看吴恙的脸色,也只能道:“既如此,我就先帮吴世孙照看几日。”
“……多谢。”
吴恙没有多说任何,不想多呆哪怕一刻,转身上马离去。
“那只胖秃鹫……为何好似待你十分亲近?”
走在前院的路上,许明时试探地问道。
他甚至都不知道许明意是何时同那吴世孙认识的,且看起来还很熟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我长得好看吧。”许明意答道。
许明时:“哦。”
此时二人身后隐隐传来脚步声响。
许明意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061 剖一剖
“姑娘。”朱秀来到姐弟二人面前,微微垂首行礼:“公子。”
许明意点头,问道:“朱叔有事找我?”
朱秀微一点头,却未言语。
许明时适时地道:“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朱秀是许明意的生母留下的心腹,他作为弟弟即便关心许明意的事情,却也懂得不该什么事情都要插一脚的道理。
“这些时日小人依照姑娘的吩咐,一直都在暗中留意占家公子的举动。”
前院石壁旁,四下无人,身形高大魁梧的朱秀压低了声音道:“占家公子近来多是在家中温书,天不亮便起身,至深夜子时前后方才入睡,白日里亦甚少出门,看似并无异样之处。”
许明意思索了片刻。
占云竹已有秀才功名,今年便要考秋闱了,此人行事目的性极强,为了秋闱这般上心再正常不过——
“可是当真半分异样都没有吗?若有其它细节,朱叔切也要告知于我。”
当然她也清楚,所谓监视,只朱叔一人,本也不可能做得到无一丝遗漏之处。
“占家公子这边小人确实没有什么发现,但占大人那边,倒有所得,只是不知对姑娘有无用处。”
他不知道姑娘要他监视占家公子的目的何在,但他心思尚算缜密,并非是如秦五那般,主子吩咐什么就只会一味埋头苦干不懂变通之人——
在确保占云竹不会外出的时候,他腾出了部分精力去留意了其父占潜。
“朱叔请说。”
“占潜此人,小人曾亲眼见过他趁夜吩咐心腹,前往夏府送去过信函,半月之内,足有三次之多。”朱秀道:“由此看来,占家表面看似中立清高,不与人结党,暗中却似有攀附夏廷贞之意。”
至于为何说是攀附,而非效力——占潜一个芝麻大点儿的小官,夏廷贞堂堂内阁首辅岂能看得上眼?
许明意听出他话中之意,却并不赞同。
确实,如占潜这等小官,想攀附夏廷贞者不知凡几,若能借中间之人扯上一星半点的牵扯,于许多人而言已是天大的荣幸了。
可夏廷贞不将那些人看进眼中,不外乎只有一个原因——对他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用处。
但占潜不同。
占家与镇国公府走得颇近,其子占云竹同她青梅竹马,更是自幼被她二叔收作弟子。
不起眼的小棋子,若放在合适的地方,也能有大用处——
她此前便曾想过,若无幕后推手,单凭区区占家,根本不足以毁去镇国公府……
而上一世,镇国公府轰然倒下之后,占云竹一路平步青云,迎娶夏廷贞幺女夏曦为妻,可谓风光至极。
如今结合方才朱叔所言来看,又可见夏家与占家往来,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而占云竹这数年来一直通过柳宜在探听镇国公府大小事宜……
直至此时,她几乎已经可以断定夏廷贞同上一世他们镇国公府被构陷之事难脱干系。
至于夏廷贞这么做,究竟是出于排除异己,还是得了什么人授意或是默许,眼下固然尚无从查实——
但是,由她今日在东宫中所闻之事来看,似乎也不难猜测了。
一个可以对亲子下手之人,大可以这世间最大的恶意去揣测。
许明意交待了朱秀一些话之后,径直去了镇国公院中。
太子被害真相,她自该当作从未听过,但那是对外——
她可以将此事瞒着任何人,却断不能连同祖父也一并瞒住。
她还需借此,让祖父心中时刻保持警醒。
镇国公此时正打算歇午觉,听闻孙女来了,忙去了外堂中。
今日上门的那个敬王世子废话太多,他为了让对方少说几句,只能不时劝酒,因此自己也喝了不少。
“今日是被皇后娘娘留下用膳了?”镇国公在椅中坐下,望着行礼的少女笑着问道。
许明意点头,道:“祖父,我有要紧的话要同您讲。”
镇国公眼中清醒了些许,抬手屏退堂中伺候的仆人。
又吩咐秦五在外面守好四下。
“今日孙女随皇后娘娘去了东宫看望太子殿下……”
许明意坐下后,简单扼要地将事情说明。
镇国公听罢脸色微变,低声正色问道:“太子当真是这么说的?”
“孙女决不会听错。且太子受惊之态,断不似、也没有道理作伪。”
镇国公皱眉沉默了片刻。
才道:“我此前也并非全无猜测,只是因诸多思虑而打消了这个怀疑。皇上看似待人接物仁善温和,然从其登基后的诸多举措来看,倒也并非是真真正正的执仁政者,因此我心中也不曾将他全然看作一位仁君……”
“太子朦胧中所言,是认定皇上是因荣贵妃有孕之事,才将他视作了未出生皇子的绊脚石。”许明意道:“但这只是一个孩子听到了一些不知真假的传言之后,生出的想法,并经不起仔细推敲。”
镇国公点头。
“不错。”
皇上确实不可能因为一个未出世,还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而对太子下死手。
便是将此说成未雨绸缪,都显得过分荒诞。
“若当真是皇上设计了这一切,那么他的目的,只能是敬王世子。”镇国公眸光微沉:“确切来说,是敬王。”
许明意点了头。
敬王府的惨剧,她上一世是亲眼见证过的。
“可皇上为何独独要对敬王下手?”她不解地问道:“先帝有四子,皇上为长子,下面三位王爷,唯独敬王是其一母同胞的亲弟。”
她不觉得这是偶然。
此次一同进京的还有湘王世子。
至于燕王——
如今世人皆知,燕王至今无子。
镇国公喝了两口茶,将茶盏稳稳地放下。
“或许是因为燕王。”
出于谨言,他平日里从不与人谈这些,便是亲生儿子也不例外,但今日既同孙女说到了此处,且将此事仔细剖一剖便是。
“燕王?”
许明意有些意外。
这同燕王又有何干连?
上一世敬王府出事之后,驻守北境的燕王那边并无动静——反而是他们镇国公府被牵扯了进去。
她只能猜测着道:“祖父之意,是指皇上意在借此震慑提醒燕王?”
“只怕不仅如此……”
或是思及旧事,镇国公的目光逐渐有些悠远。
062 燕王
“敬王虽同陛下才是同母所出,但幼少时却同燕王脾性更为相投,一直以来走得也更近些。”
庆明帝生母出身低微,诞下敬王之后便过了世,敬王更多的是被燕王生母亦是当今太后抚养长大——小孩子幼时懵懂无知,一直是将太后当作亲生母亲看待,又因得燕王这个二哥照料颇多,自然而然地也就同其十分亲近。
“或是敬王与燕王之间尚有往来,也许是有了什么细微的动作落到了皇上眼中惹其疑心发作……”镇国公眉心紧皱:“或许也不需要什么真正的错处。”
兄弟之间有往来再正常不过,且燕王这些年来同朝臣与宗室之间已是刻意存了避讳之意。
但在皇上眼中,恐怕还远远不够。
敬王手中并无多少兵权,但凉州地处关键,皇上防的大约是日后敬王与燕王站在一处,会使他腹背受敌。
许明意听得沉默了片刻后,却是问:“祖父,燕王是个怎样的人?在京中,似乎极少有人会提起这位王爷。”
她年幼时对这位燕王几乎一无所知,因此在扬州乍然听闻对方起兵时,不禁大吃一惊——这是哪位?
而那时扬州城中谈起这位‘造反’的王爷,说法纷纭,她也分不出真假。
但是,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吴家极信任这位女婿。
若不然,也不会在将吴然这唯一的嫡脉子孙交到她手中时,百般叮嘱她来日定要找到机会将人交到燕王手中。
提起燕王,镇国公语气有些复杂。
“我初识先皇时,王爷尚只是三四岁的年纪……然待他刚满十岁时,便开始跟在我后面学习行军之事了。待先皇登基时,王爷已跟着大军打了整整十年的仗,不过十六七岁便可独当一面,又因极擅用兵之道,且为人重情义,在军中威望颇高。”
相较之下,当年连皇子都还不是的陛下,在他眼中几乎无甚出挑之处。
许明意不禁了然。
怪不得会让庆明帝这般忌讳。
她也就明白为何在京中少有人提起燕王了。
只是——
“照此说来,祖父同这位王爷旧时也走得颇近了。”
镇国公不置可否地叹了口气。
起初他与先皇初遇,不外乎是被朝廷暴政逼得想求一条活路。且那时天下已经乱了,大家都在造反,他天生一把子好气力,有劲儿没处使,也就想找点事情做做——哪里想过最后能干这么大?
因此那时他也不过是将燕王当作寻常孩子看待,那孩子是跪下磕头喊过他一声“师父”的,他也是黑着脸拿军棍打过对方屁股的。
“先皇驾崩后,王爷便去了北地,这些年来,同我之间只字未往。”
且北地大大小小战事不断,常受周遭外族游民侵扰,燕王已有许多年不曾入京,二人上次相见是在何年,他都记不起了。
许明意微微拢眉。
多年没有来往又如何,在当今皇上眼中,只怕对镇国公府的立场一直是存疑的。
或许,祖父同燕王有旧交,也是上一世镇国公府遭遇灭顶之灾的缘故之一。
镇国公似察觉到了孙女的担忧。
他未有去以言辞粉饰太平,而是道:“若太子遇险之事当真是皇上的意思……敬王与皇上一母所出尚且被防备至此,咱们镇国公府就更加不必说了。”
如今谢家江山尚不算多么安稳,皇上对各藩王尤其是燕王心存忌惮再正常不过。
动不了燕王,就只能先拿相对弱势的敬王开刀,一则意在威慑,亦可借此集权。
许多前车之鉴足可见贸然削藩弊端太大,且这位皇帝又不想背上心胸狭隘的恶名,因此便排了这么一出敬王世子谋害太子的大戏——
但这是敬王——
镇国公府与敬王府有相似之处,却也有不同之处。
镇国公府说着,看向孙女,道:“所幸有昭昭先前所言,若不然祖父可险些就选错了路。”
敬王势弱,皇上动起手来才能这般毫无顾忌。
而他兵权在握,皇上即便心中存疑,想要做些什么却也需再三掂量才行——
以往他自认尚算清醒知进退,却不曾真正看清这位陛下的疑心之重,下起手来这般不给人留活路。
“俗语云,虎毒尚且不食子。”想到太子的遭遇,镇国公浓眉紧锁:“更不必提,太子还是他唯一的子嗣。”
儿子都没了,守住的江山要传给谁?
这岂止是不给别人留活路,这甚至是连自己的退路都不留啊!
“大约是见荣贵妃有孕,有一个便能再有第二个——”许明意微微顿了顿,到底还是道:“更何况,太子病弱,若这般放任下去,至多也只能再活上三五年了。”
这一点,太医们恐怕不敢瞒庆明帝。
一个命不久矣的太子,若还能拿来为他了却一桩心事,恐怕在对方心中是极值得的。
可任谁也不该剥夺旁人活下去的权力。
更何况那个孩子的求生意念极为强烈。
镇国公听得意外不已。
“三五年?”
老人不禁向孙女问道:“此事昭昭又是如何得知的?”
“是阿葵察看了太子殿下的身体状况,所给出的推断。”
镇国公愣了愣。
这么一说,阿葵那丫头可比姚先生有用多了啊?
“还能这么看?既如此,能不能叫阿葵给我也看看——”
看着自家祖父一本正经的样子,许明意无奈道:“您这是想岔到哪里去了,那是因为太子殿下身体过分虚弱,旧疾难除,坏了身子根基,这才能大致推断一二——”
女孩子说着,鼻头倏地微酸,眼中却笑意闪闪:“您这身子骨这般健朗,长命百岁定然都不止的。”
镇国公也笑起来。
没错,他定是要长命百岁的,毕竟他也不放心让不靠谱的两个儿子来守着他的宝贝孙女啊。
他得要活得久一些,好好看着家里的孩子们。
“如今天下这般局势,没有正当名目,他还不至于有胆量强行夺了我手中兵权,当心固然是要当心的,昭昭却也无需过分忧心。”
镇国公神色慈爱认真:“有什么事情,只管同祖父说明。祖父虽是老了,脑子不及你们年轻人好使,人难免也有些顽固,但昭昭的话,祖父还是听的。”
063 福星
许明意重重点头。
是啊,这一回已经大有不同了。
祖父的想法得以改变,兵权还握在他们自己手中。
但路还很长,不能就此掉以轻心——
“如今我们最需要做的便是多加防备,不可让有心人钻了空子。”镇国公正色讲道:“表面却不宜显露太多,以免弄巧成拙。”
许明意闻言,遂将占潜与夏家往来密信之事说明。
镇国公听罢心有思量,当机立断道:“昭昭做的很好,自今夜起,我会另外着人仔细盯着占家人的举动。”
无论夏廷贞是否有意要对付他们镇国公府,此人乃皇上最信任的权臣,与之有牵连者,从今往后他都不能大意待之。
许明意点头后道:“如若祖父派去的人察觉到了什么异样,还望祖父能及时告知孙女才好。”
朱叔能留意到的事情到底有限,祖父既决定主动出手,当然是最好的。
“何须这般麻烦?若当真探听到了什么,我直接叫他们报于你便是,你若有什么想要他们去办的,也只管直接吩咐下去!”镇国公直接干脆地道。
许明意不免意外。
便是她心中对祖父待自己的宠爱再清楚不过,此时也不禁有些怔然。
就这样将一支心腹交到她手里,事关镇国公府安危,这已然超过了宠爱的范围——
“祖父就这般信我吗?”
老人像是听到了十分好笑的话,反问她:“我自己的亲孙女都不信,还去信谁?”
又捋着胡子笑道:“更何况,昭昭可是咱们镇国公府的福星啊!”
这个孩子,从出生到现在,不知给他带来了多少好运气。
便是现下这等大事,也幸亏有昭昭提醒——
许明意闻言不禁笑了。
那她就好好地做好一个“福星”该做的事情。
……
次日,许明意随玉风郡主一同去了尚玉阁。
尚玉阁乃是京中最大的一家珠宝首饰铺子,来往常客多是权贵之流。
两月前,玉风郡主在此订做了一套首饰,今日特来验看成品可有需要改进之处。
“怎不叫人直接送去长公主府。”被店中伙计请去雅室,许明意边坐下边随口说道:“还特意跑这一趟。”
皎皎是个懒散的性子,平日并不爱出入这些热闹的地方。
“这是拿来给我母亲做生辰礼的,自然不能叫她知晓,若不然岂不没意思了?”玉风郡主道:“先前我从库房中命人取那一匣子红宝石时,不知怎地传到了母亲耳朵里,她向我问起时,我说是拿去送你了,她才没起疑呢。”
她在此处没挑到合眼的宝石,想着自己家中有,便拿了过来用。
“你倒是擅拿我做挡箭牌。”
许明意吃了口茶,好心情地打量着雅室四下。
说来,她与皎皎幼时初识,便是在这家铺中。
因此皎皎长大后,曾一本正经地说——是富贵使她们相遇。
不多时,铺子里的女掌柜带着两名打扮利落的丫头走了进来。
“见过玉风郡主,许姑娘。”
年约三十五岁上下,身穿翠色绣莲纹褙子的女掌柜一双精明的眼睛里带着恭谨又和气的笑意。
许明意向她微一点头,目光在她交握在身前的双手之上停留了一瞬。
这位在京中颇有名气的于家娘子,见惯了京中大小权贵人家的女眷,皎皎固然贵为郡主,但对方此时的紧张似乎多少有些异样。
两名丫头将两只托盘捧到玉风郡主面前,女掌柜将其上覆着的红布揭去。
“郡主先请过目……”
玉风郡主看去。
托盘之上垫着玉色细绸,其上分开摆放着近二十只大大小小的首饰,从发钗到耳饰,无一不全,无一处处不精致华美夺目。
然而许明意很快便察觉到了不对之处。
玉风郡主亦是皱眉。
“怎这对飞凤逐月钗,只一只镶了宝石上去?”
她曾交待过,要将最大的那两块红宝石分别镶于这两支正钗之上,可眼下另一支钗头上却是光秃秃地。
本以为是被什么工艺耽搁了,然而却听那女掌柜道:“如此大事,实不敢隐瞒郡主,另一块儿宝石……眼下还未能寻回。”
玉风郡主面色一寒。
“你的意思是——丢了?”
威压袭来,女掌柜提起裙角跪了下去。
“回郡主,是小店用人不察,不知那徐英竟是个手脚不干净的白眼儿狼,仗着在店中做了许多年,又得上下敬重,无人想过要防着她,是以竟是悄悄偷走了那块儿宝石之后便跑得无影无踪了!”
女掌柜满脸苦色:“民妇已将此事报去了官府,只是眼下尚还未有查到徐英的下落。”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玉风郡主冷声问道。
“回郡主,已是一月前之事……”
玉风郡主大怒。
“事情出了这么久,你到今日才告知我,还道不敢隐瞒?耽误了我的事情,你可担待得起吗!”
她不过是打套首饰而已,竟也能碰见这样糟心的事情!
“是,是民妇的不对,还请郡主责罚。”女掌柜将头叩下。
她将此事禀于了东家,东家的意思是一边报官等消息,一边看看能否从别处另寻一块儿至少要用八成相似的宝石过来——可谁知这两样事情进展的都不顺利。
今日便是两月之期,实在也是瞒不住了,而当初瞎拿主意的东家是断不可能出面负责的,只能她来赔这个罪。
眼看好友就要发火,许明意抬手按住女孩子放在茶几上的手掌。
“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将这套首饰赶出来,别耽搁了正事。”她道:“我家中也有些红宝石,我叫人送过来,应当能挑出一块儿能用的。”
“可是还有半月便是我母亲生辰,还赶不赶得出来?”
一块宝石从打磨到镶嵌极费工夫。
“半月的时间足够了!”女掌柜连忙道:“请郡主放心,这一回定然不会再出任何差池!此次错在小店,为表赔罪之意,此番所用料钱与工钱皆免了,待将那宝石追回之后,必定原封不动地归还到郡主手中——”
一个徐英罢了,一个月追不回,难道两个月,半年还追不回来?
玉风郡主脸色稍缓。
自然不是为了那免去的区区千两银子,而是事情还有解决的余地。
还好有昭昭。
还好有许家姑娘——同一刻,女掌柜在心底庆幸地道。
“掌柜的方才说,是你们店中的徐英偷走了那块儿红宝石?”许明意问道。
064 争执
“回许姑娘,正是。”
女掌柜对这位钱多又仗义的女孩子十分感激,此时答起话来语气愈发客气:“她在店中做了八九年的玉雕师,起初我也不敢相信她竟然能做得出这种事情来。”
许明意脑海中浮现出一名二十三四岁上下的年轻女子的模糊样貌。
因上一世也常来尚玉阁,她对这位玉雕师也有些印象。
女子做玉雕师本就少见,更何况对方年纪轻轻技艺精湛,在京中很有几分名气,许多女眷打首饰都会点名让她经手。又因至今未有嫁人,因此偶也会被人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说起。
这样的人,见过的好东西不计其数,怎独独对一块红宝石起了盗窃的念头?
但世事无绝对,对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她也并不清楚。
许明意未再多想此事,随玉风郡主在女掌柜的陪同下出了雅室。
然刚下至楼梯拐角处,就隐隐听得几道熟悉的少女声音传入耳中。
“……这只镯子明明是我们先选中的,夏四姑娘总不能这般不讲道理吧?”
“你们选中的?付银子了么?叫掌柜的过来,我好问问这镯子究竟要卖与谁——”
“你……”
许明意下意识地驻足,借着两架屏风的间隙望去,只见崔云清正微微摇头道:“大姐,别说了。”
气得脸色涨红的崔云薇咬咬牙低声道:“那是咱们看中许久的东西,怎能由她就这么抢走!”
那天她们随母亲来闲逛,母亲一眼看中了这只镯子,但这镯子要价一百二十两——这价钱虽远远称不上是天价,但母亲向来节俭,家中中馈甚至是母亲的嫁妆又还都被祖母攥在手里……因此对母亲来说,一百二十两可以用在其他地方,却不能随意拿来买一只镯子。
但她们姐妹记在了心里。
只是那时银子还没攒够,这个月刚拿了月银凑足,就赶忙过来了。
可谁知却遇到了夏曦横插一脚!
大堂内,伙计脸色为难,只能去请自家掌柜。
他很清楚这镯子是永安伯府的两位姑娘先看中的,可夏姑娘乃夏阁老之女,他们着实得罪不起啊。
放眼京中,这些年来敢给夏姑娘找不痛快的,也就镇国公府的许姑娘那么一位了!
若今日永安伯府的姑娘换作了许姑娘,那还不得把他们的店都给掀了啊……
伙计在心中念叨着,下一瞬就瞧见了楼梯拐角处、站在自家掌柜身边的许明意。
“小人见过郡主,见过许、许姑娘……”
伙计结巴了一下,才道:“掌柜的,夏四姑娘想见您……”
女掌柜方才半听半猜,也已知大概,此时不免斟酌着看向了许明意。
永安伯府,是镇国公府的亲家。
“掌柜的不必为难,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许明意语气平静。
伙计松了口气。
许姑娘这是不打算替永安伯府的两位姑娘出头的意思了,如此真是万幸。
女掌柜走了过去说合。
崔云清淡淡笑道:“不打紧,一只镯子而已,既然夏四姑娘这么喜欢,那我们让出去就是了。”
说着,就要拉着崔云薇离去。
夏曦反应了一瞬,沉着脸将人拦下。
什么叫“让”,她需要她们来让吗!
这小贱人看似退让,实则字字都在奚落她!
“夏四姑娘还有事吗?”崔云清神情不卑不亢。
她们家中是不如夏曦,她固然不会像大姐那般与人争执起冲突,但也不代表她可以任人欺负。
夏曦张口欲言,却发觉自己根本挑不出对方的错处,若是细究方才对方话中之意,反倒显得自己心虚狭隘!
她是个易怒的性子,此时又见崔云清神态冷冷清清,竟与那日她在宫中见到的许明意有几分相像,当即脸色愈发难看。
“要走可以,却还需先同我赔礼道歉——”夏曦看向崔云薇说道。
“你竟还要恶人先告状!”
崔云薇气恼不已。
她们一再相让,可对方却这般咄咄逼人,显然为的根本不是那只镯子,而是刻意针对她们!
“曦儿,不可无礼。”
此时,一声男子轻斥声传来。
众人循声看过去。
只见一名身穿石青色长袍、年纪约在二十四五岁上下的男子,陪着一名年轻妇人走了进来。
男子样貌儒雅俊逸,妇人长相亦是秀美,腹部隆起显有身孕在身,由男子轻扶着一只手臂,身侧跟着丫鬟仆妇。
夏曦愣了愣,有些心虚地看向男子:“二哥,二嫂……你们怎么来了?”
这是她的嫡亲兄长夏晗,比大哥这个长子还要得父亲看重,且两年前便中了探花郎,入了翰林院。
可这个二哥哪里都好,偏偏平日里最爱约束于她,动辄就要同她讲大道理,在家里她除了父亲之外最怕见到的便是二哥。
“我若不来,还不知你又要如何胡闹。”
夏晗看向崔家姐妹,歉声道:“舍妹一贯任性,失礼之处,还请二位姑娘见谅。”
突然来了这么个讲道理的,崔家姐妹一时有些反应不及。
到底还是崔云清道:“夏公子言重了,若无其他事情,我们便先告辞了。”
夏晗微微颔首。
看着二人离去,夏曦不甘心地抓紧手中帕子,不满道:“二哥,你问都没问是怎么一回事呢!”
“还需问吗?”夏晗眉心微皱。
知道他皱眉时便是心情不好,夏曦不敢看他的眼睛,噘着嘴低下头去。
“好了。”夏家二少奶奶吕氏笑着上前拉过她一只手,打着圆场道:“有什么事情回家再说,先陪嫂嫂看看可有合眼的……”
夏曦的脸色这才放松下来。
那边,屏风后的许明意同玉风郡主走了出来。
方才她未有出面,并非是想存心看着两位表妹被为难——而是若她贸然出现,反倒会让原本的一件小事闹大。她不怕夏曦闹,也不怕被再次记恨,只是如此一来,夏曦往后必然要更加迁怒崔家姐妹。今日有她在场,却不能保证日后每一次都在。
当然,若夏曦当真揪着不放,她也不会就这么干看着。
好在夏家还有一个明事理的夏晗。
而此时她同玉风郡主这般走出来,自然也就被夏曦看在了眼中。
夏曦暗暗皱眉。
065 饿跑了
许明意竟然也在?
她方才这么为难崔家姐妹,对方是没看到,还是懒得理会?
怪不得外面都说许明意看不上崔氏这个继母,因此待永安伯府也是疏远冷漠——
她上一次在宫中见许明意跟崔家姐妹走得那般近,还以为她们如今十分要好呢。
夏曦轻“嘁”了一声,眼神却冷了冷。
不过,那个看似内敛的,方才说起话来却十分刺耳呢。
崔家姐妹出了尚玉阁,上了自家马车,崔云薇才道:“二妹,你说那夏四是不是有病啊!”
那样的镯子,分明不是夏四这个年纪的姑娘能一眼看中的,说白了就是故意要让她们难堪。
“大概是因为上一次在宫中,你我同昭昭表姐走得近了些。”崔云清叹了口气道。
“啊……就为这个?”
崔云薇眨了眨眼睛,看向自家二妹:“那咱们以后难道就要疏远表姐了不成?”
表姐长得好看,性格也好,又喜欢送她们东西,她很喜欢的啊。
“那倒不至于吧。”
崔云清认真想了想,道:“为何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去疏远表姐呢,到底我们跟那夏家姑娘横竖也见不了几回面。”
崔云薇赞同地点头。
又不免有些委屈地絮叨着道:“不过话说回来,方才还好有那夏家二公子在,若不然,我便是跟她打起来,也断不可能与她道什么歉的,真是欺人太甚……”
“也怪我方才冲动了些,没忍住呛了她一句。”崔云清有些愧疚。
她话说的隐晦,夏曦想要发作,便冲着大姐去了。
姐妹二人在马车里小声说着话,马车稍微驶远了些便重新停了下来。
不开心归不开心,但镯子还是要买的。
夏曦多半也不会真的要那只镯子,她们就在这儿等等看好了。
姐妹二人在马车里边嗑瓜子边等着。
许明意回到镇国公府后,交待了阿葵去捣药。
两日后,阿葵再次进了宫,替太子诊看。
如此隔数日入宫一趟,直至半月后,太子终于能下床走动了。
只是终究还是留下了一处后遗之症。
这一日,从宫中回来之后,阿葵悄悄地问:“姑娘,太子殿下的手真的治不好了吗?”
她如今是许多人眼中的神医。
而她眼中的神医是姑娘。
许明意摇了摇头。
“治不好了。”
太子恢复之后,发觉左手僵硬几乎无法使唤。
这应当是落水之后心跳呼吸停止带来的影响。
说句直白些的话,如今能够恢复成这般模样,能走能动,且还能头脑清醒的活着,已经是幸事了。
而那个男孩子在得知左手无法治愈之后,也未有发脾气亦或是流眼泪,而是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平静地点头,不忘同她和阿葵道谢。
那是个身体病弱,内心很有勇气的孩子。
许明意进了书房,写了一张调理方子。
她历来喜欢有勇气的人,在自己有能力的时候,也愿意帮一帮这样的人。
阿葵这边刚将方子接过来,就见阿珠走进了书房内,向许明意禀道:“姑娘,那只大鸟找不到了。”
阿葵瞪大了眼睛。
——鸟丢了?!
那可是定南王世孙寄养在姑娘这儿的……
且定南王世孙先前还送了一千两银子过来作为答谢和那鸟的吃穿嚼用。
眼下养丢了可怎么办?
且丢了还是轻的,万一是被人吃了,这可怎么交待呀?
阿葵短短瞬间想了许多,却见自家姑娘脸色平静地道:“无妨,不必担心。”
那丑鸟定是回去找吴恙了。
她这些时日叫人喂鸟时,都是掐着量喂的,至多只叫对方吃了六七成饱——
依照那鸟不吃撑不罢休的性子,能苦苦坚持这么久,已经是稀罕事了。
所以这定是饿跑了。
而她这么做的原因,不外乎有两个。
一来她如今也不是对方的主人,总得想个法子把鸟‘送’回去才行。
这鸟软硬不听,但饿上几顿往往就好了,几顿不行,那就几十顿吧。
二来……
她是觉得这鸟被吴恙喂得太肥了,真的该去去膘了。
她还记得,上一世在定南王府,阿珠第一次见到长大后的天目时,便曾吃惊于这么大这么胖的鸟竟然还能飞得起来。
见姑娘对此并不在意,阿珠遂也放心下来。
那鸟莫名同她有些不对付,她瞧着对方那肥肥胖胖的秃头模样也不太顺眼。
“姑娘,夫人回来了。”阿珠转而禀起其它事:“婢子找鸟时遇到了夫人,当时瞧着夫人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许明意听罢有些不解。
今日母亲一早便去了永安伯府,说是那位老永安伯夫人近来病得实在厉害——
可母亲在永安伯府做一做戏表伤心状也就罢了,怎会已经回了府,脸色却还缓不过来呢?
左右此时无事,还是去看一看为好。
许明意去了世子院。
堂中,陪嫁婆子正在低声劝着崔氏:“您不必为了那边那位世子的话生气,永安伯夫人已病了半年有余,再怎么样也怪不到您头上来……他们真有胆子敢胡说八道,咱们镇国公府能饶得了他们去?”
她口中的‘那位世子’,说的自然是永安伯世子,崔氏同父异母的弟弟。
“夫人,姑娘来了。”
青樱走进堂中禀道。
崔氏脸色缓了缓,却是立即起了身道:“不成……先叫人在外头等一等!”
青樱不明所以。
崔氏急匆匆去了内室,从头到脚从里至外换下身上衣裙首饰,又净面洗手,并吩咐丫鬟将屋里屋外的地砖都擦了一遍。
许明意茫然地在堂外看着忙忙碌碌,出入打水的丫鬟婆子。
“快叫姑娘进来吧。”
做完这一切,崔氏才开口道。
“母亲,您这是在作甚?”许明意边坐下边困惑不已地问。
“你有所不知,今日母亲出门,沾了大晦气回来,为防再过给了你,自当要仔细些才好。”崔氏皱眉叹着气道。
她今日当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
“母亲今日不是回伯府看望永安伯夫人去了吗?”
066 吊唁
“原本确是探望……”崔氏的脸色复杂难言。
可谁知她前脚进了那老太婆的屋子,凑到床前,一句自认还算真切的“母亲”刚喊出口,对方艰难地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之后,竟就……当场咽气了!
且还是瞪着眼睛,死不瞑目的那一种!
天下怎会有这样晦气的事?
又怎会偏偏好死不活地被她给摊上?
她甚至怀疑那老东西刻意留着一口气,为的就是撑到她过去,临死之前还要坚持给她找一场不痛快!
到底这老东西最是见不得自己过的好,未出阁前,她的亲事被一再耽搁,年过二十尚未能定下一门像样亲事,外人只道她性情挑剔眼高于顶,殊不知根本是那老东西刻意而为之——
错过了多少好人家不提,她曾还心悦过一人,对方数次登门求亲,都被她那继母寻了百般借口拒绝了。
对方也是京中高门大户,一再被拒,家中长辈面子上过不去,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后来那老东西大概眼看是再将她留下去便要砸手里了,才将她许给了镇国公世子许缙做续弦。
老太婆是暗中打听过的,据说镇国公世子与亡妻感情甚笃,将门人家的媳妇断不好当,依着她这暴躁的性子嫁了过去一天挨三顿打都是有可能的——
因此瞧见她在镇国公府的日子过的这般如意,老东西这些年来心中不甘地很,牙怕是都要咬碎了。
偏偏永安伯府还要沾镇国公府的光,对方便是装,也要对她装出和和气气的慈爱模样。
临死前这是想出口气呢!
当时屋子里的人虽然没说什么,但看她的眼神全然变了。活脱脱就像是因为她的出现,才让老人气得一口气没上来——可想而知,她这女儿当的得有多么地不称职!
也或许她命中同对方确实犯冲。
崔氏越想越堵心。
当然,还有点害怕……
病了太久,老人临死前瘦得已经不成样子,一双黑窟窿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像是有发不完的怨气一般……
许明意听完这些,隐约就想到了前世的一些事情。
她大致记得,上一世永安伯夫人过世之后,母亲带着明时往伯府奔丧时,似乎是在灵前同永安伯世子起了冲突,明时因此甚至脸上还意外被烫伤。
明时自幼喜欢读书,面容有损倘若恢复不了,则意味着日后无法科举入仕,他因此消沉了好一阵子。
母亲也愧疚难当,不见了往日笑脸。
——虽然永安伯府后来也未能讨得了好。
那时她听下人说起此事,气愤不已,又连忙着人暗中打听消除疤痕的法子,但并不清楚双方起冲突的具体原因。
眼下想来,莫不是同母亲方才所言有关?
想到这些,许明意问道:“母亲何时去伯府奔丧?”
“明日便该有人来上门报丧了。”
如今天热尸身不便过久停放,且老人病了许久,家中对此也并非全无准备,待守灵满了三日,大殓之后,便要出殡了。
许明意想了想,道:“那明日我随母亲一同去吧。”
上一世镇国公府一年后便出事了,与生死相比,明时能否入仕已经不再重要,但这一次注定要不同于前世。
且即便不提前程,她家明时这样好看的一个男孩子——她不想也不能让他再遭遇意外。
而永安伯夫人是明时名义上的外祖母,两家又同在京中,明时断没有不去的道理。
既然明时不能不去,那她就跟过去好了。
听许明意说要去,崔氏不免吃了一惊。
她嫁进镇国公府这些年,无论大小事,许明意几乎都未曾踩过永安伯府的门槛儿。
对此她也没有什么感到不满的。
昭昭是个女孩子,且与永安伯府本就无血缘牵扯,去也能去,不去的话随意寻个借口,也没什么好挑剔的。
至于永安伯府为此断定她与昭昭不合——前些年,这倒也是事实。
如今昭昭突然说要陪她同去,崔氏心中意外之后,便是欣喜。
但还是道:“你若当真想去,到时同你父亲一起去上柱香再回来就是,不必随着我一同在伯府守灵再呆上两日。”
“无妨,我想陪着母亲,也免得母亲害怕。”
听女孩子坚持,崔氏心底熨帖不已。
一句“不是还有明时么”到了嘴边,到底没有说出去。
明时那半天不说一句话,一开口就能将人气半死的别扭性子,哪里比得上昭昭瞧着叫人心中安稳啊?
“那就委屈你同我在伯府呆两日了。”崔氏温声道:“若到时吃住不习惯,只管同母亲讲。”
许明意皆点头应下。
次日,果然有永安伯府的仆人送了丧讯过来。
崔氏早已准备妥当,即便是与死者不睦,但丧事规矩当前,不作耽搁地便带着子女动身了。
马车缓缓停下,许明意同崔氏一同下了车,伯府门前挽着丧绸,大门两侧停着许多前来吊唁的车轿。
另一辆马车内,许缙带着许明时走了下来。
一家四口带着仆从被门人引去了灵堂。
许缙吊唁罢,劝慰了老永安伯和永安世子一番,便告辞了。
大庆丧俗,女婿作为外人是不必留下守灵的。
天色渐渐暗下。
晚间,崔氏陪着文氏等女眷,与伯府子孙一同跪守在灵堂中哭丧。
许明时同一群表兄弟跪在一处,时而抬头看一眼崔氏身后的许明意。
许明意竟也一直这么跪坐着,虽说地上铺了蒲草,可她跪这么久,大概是顾及形象,姿势偏又那般端庄,想来早该撑不住了吧?
且此处烤着白烛和火盆,又闷又热,哪里是她该待的地方?
崔氏也担心这个,遂转头低声道:“昭昭,你不必跟着一直这么守着,客房已经收拾出来了,去吃些东西歇着吧……”
该做的都已经做了,这棺材里躺着的那位可断不值得她家昭昭这般尽心守着。
“我再陪母亲一会儿。”
明时应当便是在今晚出的事,她此时当然不能走。
更何况,她在来了伯府之后,隐隐察觉到了许多不对劲的地方——
许明意半垂着的眼睛微微抬起,看向前方。
写在上架前
想想还是写个上架感言吧,但敬业如我实在急着码字,千言万语那就化为一句:我让许昭昭、吴冲喜,携京城打马吊第一人母亲,外卖小哥许明时,江湖人称阿锅的阿葵,职业打手阿珠,以及鸟丑头还秃的天目,给大家磕头了!!!
(众人不肯,毕竟大家都是有尊严的人与鸟)
(但敌不过作者后妈强按头)
于是——
“哐哐哐哐哐哐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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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7 醉酒
跪在一众女眷最前面的是世子夫人文氏。
便是披着宽大的粗布麻衣,此时也遮掩不住她过分清减单薄的身形。面上虽未流一滴泪,但眼睛肿得不成样子,且神情涣散木然,甚至先前母亲同她说话,她几乎都没有什么反应。
这是为了婆母过世而悲痛至此吗?
当然,即便生前不合,人死灯灭,作为儿媳便是装也要装的难过些,但文氏怎么看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若当真是装出来的,那她真要敬对方是个中顶尖高手行家了。
还有——
她虽不知道伯府里的小辈都有哪些,但自入了伯府起,她就不曾见到过两位表妹出现过。
见许明意坚持不走,崔氏刚要再说些什么,却忽然听得一道大哭声从堂外传来。
“母亲!”
一名身形魁梧的男人被两名小厮扶着走了进来。
男人双目通红,神色悲拗,刚跨入堂中,便一把甩开小厮的搀扶,哭着奔至棺木旁,扶棺大哭着道:“母亲,是儿子不孝!是儿子不孝啊!”
听得这道声音,文氏的眼睛颤了颤,抬起头来看向显然是吃了酒的丈夫。
崔氏则皱着眉拉起许明意站远了些。
她这小她三岁,同父异母的弟弟崔信,平日里看着勉强还算半个人,一旦吃醉了酒便连那一半的人也不做了。
真觉得自己不孝干脆就一头撞死在棺材前啊,一次埋俩倒也省事。
“大哥,母亲已经走了,节哀顺变吧……”
永安伯次子崔修上前拍着永安伯世子的肩膀,哑声劝道。
不料却被对方一把挥开。
“不必你来虚情假意!你们二房的人,何时真心盼过母亲好!”
崔修乃是永安伯庶子,非永安伯夫人所出,此时听闻此言,脸色变幻了一阵,却到底还是压了下来,低声道:“大哥,你喝醉了,我扶你回去休息吧。”
“喝醉?我看得比谁都清楚!”
崔信冷笑连连,道:“母亲活着的时候,你们一个两个不知尽孝,如今母亲去世了,又在此处装什么孝顺!也怪我有眼无珠,平日里不曾看清你们!”
崔修微微皱眉。
他这大哥,当真愈发上不得台面了。
“兄弟兄弟如此——”
崔信一脸醉态,伸手点了点崔修,旋即又指向跪在那里的文氏:“娶妻亦是娶了个祸害!”
文氏嘴角现出讥讽。
“说的便是你文氏!”
见她不语,崔信仍不肯罢休,眼中含着恼恨的泪水,道:“若不是你屡屡说出忤逆母亲之言,不遵为媳之道,母亲又何至于病得愈发厉害!母亲便是被你这恶毒妇人,给生生气死的!”
崔氏抿紧了唇。
崔信这话看似是在骂文氏,但眼神却几番落在她身上,说是指桑骂槐也不为过。
这是不敢明着冲着她来,将气都撒在了文氏头上!
“崔信,你若当真如自己口中所言这般孝顺,就该知道灵堂之上不是你能撒野耍酒疯的地方!”崔氏强压着怒气,皱眉呵斥道。
她身为永安伯府长女,这句话还是说得的。
“我就是恐怕母亲走的不安心,九泉之下也不得瞑目!这才要在母亲灵前说个明明白白!”
崔信神情激动,唾沫横飞。
许明意同情地看了一眼拿衣袖擦拭面上口水的崔修。
“她死不瞑目?”
文氏身形有些摇晃地站了起来,讽刺地看着丈夫:“这些年来,她把持府中大小事宜,连我的嫁妆都握在手里,对此你向来不发一言——有你这样处处贴心的儿子,她还有什么好死不瞑目的!”
换作往常,她忍一忍就算了,如何也不至于在死者面前当众说这些,但今时不同往日!
她处处顾虑别人,谁又曾顾忌过她和她的女儿!
旁人也就罢了,可就连本该最亲近最能依靠的丈夫也是这般令人作呕的德性!
她这丈夫,看似高高大大的一个人,实则活像个还没断奶的孩子,大小事都要过问他母亲的意思,已然到了令人无法理解的地步——
提一件不害臊的旧事,二人大婚当夜,丈夫与她圆房后,不似别的新婚夫妻那般温存,而是穿衣抬脚出了新房,半个时辰后方才回来。
次日她使了陪嫁丫鬟去打听,才知他昨夜竟是去了伯夫人处……
这是连圆房后的心得都要同他母亲聊一聊不成!
自那后,类似之事数不胜数,她偶有忍不了的时候,稍作些反应,婆母便像是她做了天大的恶事一般,哭着与她道“有什么事情冲我来,你别折磨我儿子”。
她直是觉得自己没被这对母子逼疯,已经是一桩罕事了!
听她当众提起嫁妆之事,崔信神色大怒。
“你这不懂孝道的贱人……竟然还有脸在母亲灵前说这些狭隘之言!文家竟然就是这样教养女儿的吗?你信不信我现在就休了你!”
“你若真敢休,那我真是要跪下同你叩头道谢了!可别只说不做,平白叫人看笑话!”
文氏神情脸色沉极,眼中俱是怨憎之色:“但我即便是走,也要把清儿找回来!我的女儿若是出了差池,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听她说起此事,四下众人脸色皆变了变。
崔信的神情一下子难看到了极点。
“你还有脸提此事?!”
文氏眼神决然毫不退让:“我自己养的女儿是什么人我心中清楚!”
“……你竟还敢说!”
崔信被激怒,一把重重推开挡在他身前的崔修,扬起拳头就要朝着文氏挥去。
崔氏忙要去拦。
许明时早已站到崔氏身旁,见状怕母亲被伤到,也跟着冲上去拉人。
“滚开!”
半醉半被怒火冲昏了头脑的崔信根本看也不看是谁,只当是哪个没有眼色的小厮抓住了自己的胳膊,侧过身抬脚便要踹去。
然而这般拉扯之下,醉了酒的人脚下本就难以站稳,一只脚刚抬起来,身形眼看就要向前扑倒,压向许明时!
而一旁便是燃着烧料的火盆!
许明意蓦地皱眉。
一个醉酒的魁梧大汉硬生生地压在明时身上,火盆再被打翻,后果可想而知——
068 “私奔”
想来上一世大致也就是这般情形了。
不得不说,她家明时这一遭罪受的当真是无辜倒霉极了……
“当心火盆!”
崔修察觉到危险,赶忙大喊出声。
崔氏眼神一紧,眼看阻止不了壮的跟头牛似得崔信倒下,下意识地伸手就要去拉儿子。
视线中,却有一道少女身影快她一步闪身上了前。
许明意动作灵敏地一把拉开许明时,将他甩向一侧。
众人尚来不及反应时,只听那女孩子向堂外的仆人道了句“让开”,同一刻提起裙角,抬脚向那只即将要与崔信的身体接触的火盆踢去。
“哐!”
这一脚快且准,众人待看清时,那只火盆已然飞出了灵堂,砸在堂外的石阶上,滚滚而下,烧料飞洒火苗四溅。
仆人们连忙避让开来。
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的崔信痛叫出声。
看着疼的龇牙咧嘴的大哥,崔修暗暗松了口气。
万幸。
万幸镇国公府的姑娘身手敏捷,若是此番当真伤到了镇国公府的嫡长孙,他们永安伯府从此后怕是要前途无亮了。
不知是事发突然,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一时间守在灵堂外的仆人忙着扑灭火盆,灵堂里的人竟也没有及时上前将崔信扶起的。
便是崔信的长子也站在母亲文氏身后动也没动。
隔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崔修将兄长搀扶起身。
崔信口中骂骂咧咧着,一边喊着胳膊疼得厉害。
许明意看一眼,估摸着是运气好伤到骨头了,随口道:“还是请个大夫罢。”
到底她是不可能管这个闲事的,方才将火盆踢离,不过也只是怕对方这疯狗一般逮谁咬谁的做派,万一被火烫到了回头还要讹上她家明时而已。
崔修点着头,强行将兄长扶着离开了此处。
“大嫂,大哥吃醉了酒总是要说些胡话,你别放在心上……大嫂的为人,我们岂会不清楚。”二太太轻声劝着文氏,叹了口气。
其他女眷也跟着附和劝说。
文氏闭了闭眼睛没说话,一阵眩晕袭来,使她身形晃了晃。
崔氏眼疾手快将人扶住。
“让他们先守着就是了,我先陪你回去歇歇。”
文氏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眼中却有泪水流出。
崔氏扶着她出了灵堂。
许明意姐弟也跟着离开,走到半途,许明时带着阿九去了前院客房。
崔氏和许明意则陪着文氏回到了世子院中。
“弟妹,清儿可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内室中,崔氏低声问道。
文氏坐在榻上,闻言再次落泪。
此处没有旁人,她亦不想再瞒着向来关系颇好的姑姐,点着头拿沙哑的声音道:“清儿她不见了……”
不见了?!
崔氏神色大惊。
哪怕方才在灵堂中听得文氏那句话,心中不免已经有了猜测,但听得此言,许明意亦是大感意外。
上一世她并不曾听闻过此事。
但想一想,她也从不在意永安伯府之事,若永安伯府有意压着此事,自然也没机会传到她耳中。
“好端端地,怎会……不见了呢?”崔氏赶忙问道:“有几日了?”
“已有半月了……”
“……”
竟是这么久了?
崔氏紧紧皱着眉。
片刻后,道:“弟妹,你若还想说的话,便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出来。若是不想说,我也不会再多问。”
她即便再想得知此事内情,但也是半个外人,若文氏不愿她插手,她也不能强逼。
到底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还不清楚。
文氏拿帕子擦了擦眼泪,尽量让自己冷静些。
爱女走失,对一位母亲来说是最沉痛可怕的打击,每提及一次便又是一次伤害。
但她认为眼下还没到需要放弃的时候。
说出来才有希望。
“半月前的傍晚,清儿院子里的丫头忽然来寻到我,说是午后申时前后,清儿独自一人出了院子,久不见回来,四处都找不到人……”
“如此找了一整夜,次日一早,才又得知,除了清儿之外,世子身边的书童齐林也不见了……他是自幼被买回来的,今年不过十四五岁,生得颇为俊朗,跟着清儿一同长大,彼此也称得上熟识——可若说清儿会同他私奔,我却是如何也不信的!”
“私奔一说,是谁先提起的?”崔氏皱眉问道。
“是清儿屋子里的丫头说,那几日清儿曾见了齐林两次……且皆是单独说的话。”文氏道:“再有……清儿不见那天,也是独自离开的院子,未让丫鬟陪着。且事后发现她房中的许多首饰也都不见了,叫人去查,才知那日她离府之后,竟是亲自将自己的许多首饰都变卖成了现银……”
再加上两个女儿已年满十三,前些日子她正要替二人留意亲事——
桩桩件件地堆在一起,很难不让人联想到私奔上去。
她不认可这个猜测,去找丈夫,可谁知此事传到了婆母耳中,婆母认定这分明就是私奔无疑,大骂清儿败坏永安伯府家风,连同她也被斥责教养不当。
她求着府中再多派些人手去找,实在不行便该去报官,总该将孩子寻回来问个究竟。
然而将难听恶毒的话都说尽的婆母,竟还好死不死地吐了血,丈夫当着二房人的面打了她一巴掌,又说大张旗鼓地找人想都别想,若一个月之内还找不回来,全当没有这个女儿,对外只道得了急症没了,就算日后找了回来也不能认!
总而言之,死死压着此事,保住伯府的名声不被玷污才是最紧要的。
她听的一颗心寒到了极点,做了能做的一切,打发了自己身边所有的人都去找,却也只能每日每夜地等着消息。
她也向娘家人求了助,父亲母亲答应替她暗中打听,但碍于伯府态度,父亲同样不敢宣扬,至今迟迟还没有什么进展。
“对了,今日怎也不见薇表妹?”
许明意听完这一切之后问道。
崔家这两位姐妹乃是孪生,彼此之间应当最是亲密,有关清表妹的事情,知道最多的除了贴身丫鬟之外,或许就是薇表妹了。
069 假象 (明月无间万赏加更)
“清儿出事之后,她闹了几次,世子便禁了她的足,不准她再出现在人前……”
文氏也不笨,知道许明意有此一问的用意,当即便吩咐了陪嫁嬷嬷将崔云薇带过来。
该问的她虽然也都问了,但这些时日她与薇儿都被焦灼担忧冲昏了头,长姐和许家姑娘或许能问出其它关键也说不定。
“母亲,可是有二妹的消息了?!”
崔云薇很快来到了世子院,提着裙角一路快步而行,几乎是奔进了内室中。
看着额角挂着汗水,神情期盼而又不安的女儿,文氏心底又是一阵抽痛,微微摇了摇头,道:“是你姑母和表姐想要问一问你二妹的事情。”
崔云薇压下失望,这才顾得上同崔氏行礼。
“姑母,昭昭表姐……”
“坐下说话吧。”崔氏轻声道。
崔云薇点头坐下,苍白的脸上也不见了往日的活泼明媚。
“在薇表妹看来,清表妹在出事之前,可有什么异常之处吗?”许明意出声问道:“或者是,可曾见过什么值得留意的人?”
既然是自己独自出的门,且还变卖了首饰,即便不是为了私奔,也一定有着别的内情。
文氏看着女儿道:“薇儿,你好好想想……”
“二妹出事前两日,我风寒颇重,便一直没出院子,二妹出事那日,我午睡后好了许多,倒是去过她院子里找她,可丫鬟说她出去了,我便就回去了。待到次日,我才知道二妹不见了!”
崔云薇神情懊悔地回忆着道:“我最后一次见到二妹,已是在二妹出事三日前——那一日我同二妹去了尚玉阁给母亲买镯子。”
若她那几日风寒稍轻些,也不会数日见不到二妹,又何至于半点线索都察觉不到。
可在那之前,她从始至终确实都没觉得二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闻得此言,许明意脑海中闪过那日尚玉阁中发生的事情。
原来清表妹是在出现在尚玉阁三日之后出的事。
提起买镯子的事情,文氏心中更是揪痛不已。
她不知道自己当日在尚玉阁中多看了几眼的东西,竟被两个女儿悄悄记在了心里。
镯子买回来之后,清儿还说,那日在尚玉阁见她看着镯子强颜欢笑,心中很不是滋味,做女儿的也想让母亲开心些。
可她那哪里是强颜欢笑啊……
她当时原是想着,今日这镯子她虽是买不了,可婆母眼看没多久可活了,到时中馈和嫁妆回到她手里,往后她还不是想买什么便买什么?——这般想着,情不自禁地就泄露出了一丝笑意。
可清儿心细如发,竟想了那么些。
这本也没什么,说到底,女儿孝顺体贴,做母亲的只有欣慰的份儿。
可偏偏这镯子买回来不过三日,清儿就出事了——
“这两个孩子为了替我买这只镯子,是将手中的私房钱都拿了出去。”文氏愧责难当地道:“我想着,清儿定是有什么地方需要用银子了,偏她性子有些傲气,应是不想被人知晓,这才单独出府悄悄变卖首饰。若当真是因此在路上遇到了什么歹人或算计……岂不是我这做母亲的害了她吗?”
“母亲这是什么话!错的是害二妹的人,又怎会是母亲!”
崔云薇咬了咬唇,鼓起勇气一般道:“要我说,此事未必不是夏曦所为!那日在尚玉阁中,她便百般为难我和二妹,说不准就是她刻意报复!”
文氏神情微变。
“薇儿,这等没有凭据的话,怎还可随意乱说,可是忘了你父亲是为何禁你的足了?”
这件事情,她也托父亲大致查实过了,那位夏家四姑娘近来并无丝毫异常之处。
“没有凭据,确实不能轻易冤枉他人。但若当真有可疑之处,也理应说出来。”许明意看着崔云薇,问道:“除了夏曦之外,清表妹可还曾与其他人起过冲突?”
崔云薇想也不想便摇头。
“二妹性子内敛和善,若非是被逼急了,从不与人争执半句!”
“那个叫齐林的呢?”
许明意又问:“他平日同清表妹当真有往来吗?”
“往来倒也有些。”崔云薇实言道:“我与二妹自幼在族中读书时,他也是常去书堂的,但这两年已是几乎不怎么见面了。”
她同二妹自去年年满十二后,便没再去过学堂。
齐林跟在父亲身边伺候笔墨,人在前院,甚少能有机会同她们遇见。
“可若说二妹同他……同他私奔,绝不可能!崔云薇笃定地道。
许明意不置可否,只又接着问:“出事前,齐林此人又可有什么异于平日之处?”
这些事情,伯府必然已经细致地查问过。
果然就听文氏道:“在那之前数日,恰巧他在府外的母亲病重,他终日来回于伯府和家中老宅,常是半日不见人影,便是真有什么异常的地方,也没人能留意到。”
一个家中母亲病重的人,即便是表现的比往日有些不同,也不会被人放在心上。
“病重?”崔氏微微皱眉。
家里母亲病重,还有心情学人家玩私奔?
这事怎么看怎么不对。
“清儿不见的第二天,府里使人去他家中看过,才发现那妇人竟是已经病死了……看样子已是有一两日了。”说到这里,文氏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也就是说,他在不见之前,便该知道家中母亲已然过世了,却未对外提及,也不曾准备发丧事宜!然而家中但凡是值钱些的东西,都已被变卖干净了。”
因此府里一些知情的下人间才有了“这是借着侍奉病重母亲的名目,在府外暗中准备私奔之事”、“眼见母亲死了,也再没了牵挂,连丧事都顾不得处理便将二姑娘带走了”此类的猜测。
许明意边听边思索着。
这个叫齐林的,显然十分可疑。
若不是私奔,那此人便是在刻意制造私奔的假象。
这般用意,无疑是为了杜绝伯府深究此事,以掩饰混淆清表妹失踪的真相——
所以……他到底是自身起了歪念头,还是受了什么人指使收买?
070 问个清楚(山东花菇万赏加更)
“母亲,我们还是报官吧!再这般拖下去,我怕二妹她——”崔云薇心急如焚。
文氏眼神痛苦而犹豫。
她又何尝不知报官之后的希望会更大些,但这十余日的思虑下,她也清楚地明白报官带来的后果也是最为可怕的。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官府能不能将清儿找得回来不说,便是当真找了回来,清儿的名节也全毁了,外人的非议必会跟随她一生。
不止清儿,薇儿的亲事也会受影响。
甚至是伯府里的其他姑娘们亦会被牵连。
更不必提伯府和文家的清誉了……
她固然想找回女儿,便是要拿自己的命来换也绝不会迟疑。可偏偏这世道对女子尤为不公,许许多多的东西压在女子身上,只要活在这世间,就注定逃不掉。
“母亲是怕父亲怪罪吗?”
崔云薇皱着眉道:“大不了此事过后,母亲带着我和二妹同父亲和离便是了!”
这些年来父亲事事听从祖母,从不曾为母亲和她们姐妹考虑过半分。
但能忍也就忍了。
真正让她对父亲失望透顶的二妹此次遇到这种事情,父亲非但不担心,还一心想着压下此事,又为此百般责骂母亲,甚至动手打了母亲!
父亲平日里喝点破酒就闹事,能力平平,长相平平,而且还脚臭!
这样满身缺点的男人,扔大街上都没人要吧!
崔云薇越想越替自家母亲觉得不值,又道:“即便他真将我们赶出去又如何,母亲还有嫁妆在,况且我还可以做绣活儿养活母亲和二妹!”
女子又怎么了,大不了她也学尚玉阁里的那位徐英师傅不嫁人,凭自己的本领一样也能活得很好。
文氏听得面上现出苦笑。
就女儿那绣技,不贴钱就不错了,何来养活一说。
况且,真若报了官,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丈夫反而是更加不可能同她和离的。
“别说这些傻话了。”
文氏眼睛红红,神情复杂地道:“是否要去报官,待明日你祖母出殡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她还需要再好好地想一想。
崔氏张口欲言,却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她不是文氏,做不到真正设身处地地去体察对方的处境与思虑,自然也不好干涉什么。
看着面前神情反复的文氏,许明意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她不知道文氏后来是如何想的,是否又遇到了其它阻碍,但很显然对方最终还是没能报得了官。
若不然,上一世她也不会对清表妹失踪之事一无所知了。
但报官还是有好处的。
且不提藏藏掖掖地去查,根本比不得官府介入来得事半功倍。
而对方这么做,显然便是料定了永安伯府不敢报官——如此之下,若真去报了官,说不定还能起到敲山震虎,引蛇出洞的作用。
再不济,借机观察四下各人反应,多多少少总也能有些收获。
想着那日崔家姐妹在尚玉阁中遭夏曦刻意为难之事,许明意斟酌了片刻,到底还是开了口。
“关于报官,我倒是有一个法子,不知夫人是否愿意听一听?”
文氏闻声抬起头。
柔柔淡橘纱灯的映照下,女孩子原本就偏向明媚的长相显得愈发秾丽了几分,一双眼睛却是清澈坦然,叫人望之便觉心中莫名安定许多。
即便是对女孩子接下来的话不报什么太大希望,文氏亦还是点了头。
“许姑娘请讲。”
夜风荡入屋内,纱灯拢着的火苗轻轻跳动了一下。
窗外夜如泼墨。
次日便是永安伯夫人出殡之期。
送殡队伍所经之处,漫天纸钱飘洒,作为京中有名的绝世孝子,永安伯世子崔信抱着绑着厚厚伤布固定的胳膊,哭得涕泗横流。
马背上的吴恙看见这一幕,略感嫌弃地皱了皱眉。
家中有人过世固然是件伤心事,但一个大男人当街哭得这般有碍观瞻,竟需被下人拖着走,甚至于连他身后的抬棺人都要屡屡停下等候,委实够不上体面二字。
骏马缓缓离开人群,待到无人处,一路疾驰回到了京中定南王府。
少年自马背上一跃而下,将缰绳丢给了上前行礼的仆人,大步跨上石阶。
“公子。”
前院一名小厮迎上来,道:“世子让小的在此等候公子回府。”
吴恙闻言驻足,看向小厮。
小厮紧接着道:“世子在书房等着公子过去说话。”
吴恙微一颔首,未有多问,提步离去。
主院中,宽敞明亮的书房内,定南王世子吴景明听得书房外下人通传,先是起身将手中密信放回到书架暗格之中,才道:“进来吧。”
说话间,随手从书架上抽了本书到手中。
下人将门推开,吴恙走了进来,看一眼父亲手中的史书,眼神不由微动。
父亲通晓各史,平日里根本用不着翻看史书。
因此这类书籍,也通常被习惯摆放在书架角落处,甚少会被拿出来。
吴恙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书架一角,抬手行礼:“父亲。”
“听说你今日又去了茶楼?”吴景明在书案后坐下,一边示意儿子也坐下说话。
“是。”吴恙如实道:“儿子想继续查一查先前遭算计遇险之事。”
那个隐藏在黑暗处欲对他下死手的人,无论是朝廷还是吴家,至今都尚未能查明是何人。
“我先前便说过了,这件事情,自有族中人来查,你不必过分忧心。”
吴恙闻言神情没有太多变动,却是直言问道:“父亲为何不愿我经手此事?”
外人或是不清楚,但父亲却一向知晓,他这个定南王世孙在宁阳看似经常闯祸,只知四处玩乐,除了一张脸之外并无其他值得一提的长处,但这些不过是做给朝廷看而已。
相反,自幼他要学的东西,要经受的考验,便比旁人多百倍不止。
吴家在宁阳各处暗中所掌势力,他早在三年前便在祖父的授意下开始试着接了手。
族中下有各方势力纠葛,上至那些不宜见光的人命牵扯,他亦皆有经手。
是以,如今父亲两次三番的劝阻,若说是觉得他在胡闹,帮不了什么忙,是决说不通的。
今日他想要同父亲问个清楚。
071 内奸
“对方是冲着你来的,为父自然不能再叫你涉险。”
吴景明微微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总归这件事情由族中来查也是一样的,你母亲的身子刚有些起色,你就莫要让她担心了。”
“我人就在这京城之中,便是去查,也无同对方正面交锋的可能。更何况,对方已然错失了下手的时机。既非仇杀,也断不可能会是单单为了杀我而杀我,就这般盯着我的性命不放。”
吴恙也有样学样地叹了口气:“所以,您就别拿母亲来压我了。”
吴景明动了动眉毛。
“你祖父今日才来了信,催促你早日回宁阳,你难道连他的话都不听了?”
吴恙端起手边温茶,吃了两口,边放下茶盏边道:“您也不必见母亲不好使,便又换了祖父来压我。”
吴景明闻言心生无奈。
若是他自己的话有用,他又何必搬出妻子和老父亲来?
太聪明的孩子不好管啊。
“还是说,祖父也不愿意我插手此事?”
叫他更为头痛的话从少年口中说出,少年望着他,目含探索地问道:“父亲,您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为父能有什么事情可瞒你的?”
吴景明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意外又觉好笑地看着儿子:“不外乎就是对你先前遇险之事心有余悸,着实不愿你再去冒险哪怕一丝一毫罢了。”
说着,又叹口气:“父亲老了啊,不比从前那般大胆,尤其害怕你出什么差池。”
吴恙沉默了片刻。
父亲书读得好,做事也周全。
但唯独一点——同亲近之人撒谎时的话语与神态总是略显浮夸心虚。
偏他自己还意识不到。
至于为何意识不到,自然是家中无人提醒过他。
毕竟这对家中亲近之人、尤其是母亲来说,并不是什么坏事。
虽然他一度觉得这种“只要我不说出来,你就不会发现自己的不足”的相处方式,不失为有一丝不厚道,但这也并不影响他同祖父和母亲保持默契。
然话已至此,父亲既不愿说,他也不是死缠烂打之人,遂也不再多问什么。
只深深地看了自家父亲一眼,道:“父亲的话,儿子明白了。”
吴景明眼皮轻轻跳动了一下。
嘶,他怎么觉得儿子的眼神更像是——‘父亲在撒谎,儿子看出来了’?
不,这不可能。
吴景明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
无论是在族中还是官场,他行事说话都是出了名儿的沉稳周全,让人看不出任何纰漏。
“父亲若无其它吩咐,儿子就先回去了。”
吴景明颔首,看着不省心的儿子又交待道:“要记得我今日的话。”
“记下了。”
只是记下归记下,听不听就是另一回事了。
少年心安理得地想着,起身行礼离开了此处。
见下人将书房的门闭上,吴景明舒了口气。
总算是勉强将这看似利落干脆,实则难缠的小子应付过去了。
然而他眼中却又浮现了矛盾的欣慰之色。
这份敏锐与洞察力,可不是单单只靠悉心栽培便能有的。
吴恙径直回了风清居。
“公子。”
一名等候在院中的年轻随从走了过来行礼。
吴恙看他一眼,颔首道:“随我去书房说话。”
“是。”
随从跟在吴恙身后进了书房。
“接到公子的信后,属下们便立即动身离开了宁阳。离开王府前,王爷曾吩咐过,要属下们尽早护送公子回宁阳。”
吴恙在书案后坐下,看着他道:“回宁阳一事暂且不着急,我之所以传信让你们入京,是有事情要你们办。”
京中虽到处也都有定南王府的人,但皆听命于父亲,他固然也可以轻易调动,但就如雪声茶楼里的那些人一样,他前脚做些什么,父亲后脚便会得知。
总归比不上自己的人用起来顺手。
尤其是在父亲有意瞒他的情况下。
“公子请吩咐。”
“此前我在入京途中遭遇山匪之事多有蹊跷,这是这些时日我所得线索。”吴恙自案上一本书册中取出夹在其内的信笺,“你且按着这些线索去查——”
“属下遵命。”
随从应下,上前将信笺接过。
“另外,我还要你去查一查岁山的下落。”
随从听得此言,天生一张没有太多表情的脸上露出意外之色。
“岁山……不是在护送公子入京的途中殉身了吗?”
“我猜他没死。”吴恙语气听似随意,却含着笃定:“至少不是死在那些‘山匪’刀下。”
“公子是怀疑岁山?”随从的神情有些复杂。
他唤作岁江,同岁山自幼一同习武,二人经历了不知多少日夜的残酷考验和挑选,才得以被送到公子身边。
公子信任他们,重用他们,厚待他们。
凭心而论,他不相信岁山会背叛公子。
但公子既有此言,必然是有自己的依据。
“我此前去信回宁阳,已让人暗中查实过,那些被送回宁阳的仆从遗体,人数虽是一个不差,但其中并没有岁山。”
天气炎热,许多尸身已经不易辨认,也有为了护着他而拼死抵抗,甚至伤得面目全非者——
但阿圆顶得上一名仵作,又与岁山熟识,绝不会弄错。
也就是说,那些尸身当中,有一名不知来路者顶替了岁山。
这必然是有人刻意为之。
而他之所以会想到让人去查看尸首,确实是因为心中怀疑上了岁山。
那次意外,他笃定必是身边出了内奸。
他出行在外,一切事宜皆是岁山在经手安排。一行人皆身中迷药,向来谨慎小心的岁山难逃嫌疑。
他固然信任自己的心腹,却更相信保持理智之下做出的判断。
岁山与岁江皆非寻常随从可比,尤其是岁山,无论是身手还是做事能力与手段,说是万中择一都是低估了他。
要培养出这样一位出色的下属,需要耗费的不光是精力物力,更要有运气与眼光。
对他下手的人,既是有能力做的这般干净,必然不是寻常人,有胆量暗中将岁山变换身份,收作己用也不是不可能。
亦或是,岁山设法逃脱了对方的灭口。
072 报官
所以那些尸身中才没有他。
而无论过程如何,眼下岁山还活着的可能都极大。
他将这线索也告知了父亲,只是父亲那边并未有太大进展。
岁江跪身下去,肃容道:“公子放心,如若岁山当真还活着,属下即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会将人带回到公子面前处置。”
“此事与你无关,起来吧。”
“是,属下这便着手去安排此事。”
吴恙看向风尘仆仆嘴唇干裂的下属,道:“不急于这一时,先看看信上线索,明日再做安排。”
岁江应下,握着信笺的手更紧了几分。
他知道公子这是在体恤他。
所以他无法想象岁山究竟是被怎样的条件收买,才会背叛公子要取公子性命。
“此外,我安排了一位擅追踪之术的先生助你一臂之力。他这便要到了,你们见一见。”
“是。”
岁江声音刚落,果然就听得身后书房的门被人叩响。
“公子,方先生到了。”
“请进来。”
门被推开,一身铅灰色道袍的方先生走了进来,笑着向吴恙行礼:“公子。”
吴恙微一点头,对岁江道:“这便是方先生。”
岁江转身向对方行礼,目光落在对方身上之时,却有着一瞬的疑惑。
为何他会觉得这位先生隐隐有几分眼熟?
是在哪里见过吗?
见得下属神情,吴恙轻咳一声,道:“岁江,我还有事要同方先生商议,你先下去吧。”
“是,属下告退。”
岁江退出书房外,刚下石阶,迎面就见一道黑影飞来。
他下意识地驻足。
大鸟从他身侧飞过之时,看了他一眼。
他微一点头,许久不见的一人一鸟算是打了招呼。
然而走出两步,又忽地再次停下脚步。
岁江若有所思地回头看向已经飞进书房里的大鸟。
……他好像突然明白方才为何会觉得那位先生有些眼熟了。
不得不说,这世间之事,还真是奇妙……
书房中,吴恙同方先生议着事,天目抱着翅膀乖乖地蹲在少年脚边。
吴恙说完正事,端起茶盏吃茶时,看了一眼蹲着的大鸟。
这鸟自从被许姑娘饿了一阵之后,好像开始记起来谁才是它真正的主人了。
此时有仆从送了饭菜过来。
吴恙今早出门办事,错过了用午饭的时辰,是以管家便干脆叫人准备了饭菜送来书房。
一碟碟饭菜被摆在窗边的长几之上,香气四溢。
“先生可要一同用些?”吴恙客气问道。
方先生本想说“不必了”,可偏偏肚子怂恿着他的脑袋点了点头。
毕竟他已经整整一个时辰没吃东西了啊。
二人对面盘腿而坐,仆从很快加了一副碗筷,又另送了两碟凉菜过来。
方先生这边刚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凉拌牛肉,就见矮几边伸出了一个光秃秃的脑袋,拿长喙叼走了一片肉。
方先生呆了呆,瞪了偷吃的大鸟一眼。
察觉到他的视线,大鸟也理直气壮地瞪着他。
——对方可以吃主人桌上的东西,它当然也可以。
吴恙见状筷子一顿,微微皱眉斥责道:“天目,你如今愈发没有规矩了。”
原本长得就不行,偏还这般嚣张,难怪讨不了许姑娘欢心,想法设法要将它送回。
“这等家养的物件儿,可不能这般惯着啊……”方先生看着大鸟,道:“贫道看它似乎也颇有灵性,不如贫道替公子教一教它规矩可好?”
他以往也是养过一条狗的。
吴恙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方先生伸手将一旁摆放着的小兽香炉取了过来,放到天目面前。
见天目认真看着他的动作,方先生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往下做。
他伸手拿筷子夹了一块儿肉,放到小兽“口”中,而后在天目的注视之下——
“砰砰砰砰砰砰……”
姚先生用筷子快速而大力地敲打着小兽的脑袋,将那片肉给生生震了出来。
做完这一切,姚先生看向大鸟。
这只鸟颇为聪明,必然看得懂,既然看得懂,就一定会被吓住。
大鸟看着他。
就这?
大鸟猛地伸出秃头,在那碟牛肉盘中埋头狂吃起来。
如果只是挨敲几下,那它能吃爆。
“……”
看着这一幕,吴恙放下筷子,默默起身。
下一刻,大鸟便被少年沉着脸抓着翅膀丢了出去。
鸟被丢出去后,吴恙只有一个心得。
很沉。
哪怕被许姑娘饿了这些时日,依旧很沉。
甚至这几天还隐隐有一种报复性饮食的迹象。
或许他该考虑考虑给这好吃懒做的大鸟找点事情做了。
……
翌日。
永安伯府中的灵堂已被撤下,崔信在前院带人忙完余下事宜,拖着疲惫的身体和受伤的胳膊回了世子院。
他在堂中坐了好一会儿,才见有丫鬟来上茶,不禁心生怒气。
这院子里的人都是文氏的陪嫁,如今必然是得了文氏的交待,才敢对他如此怠慢!
真是要反了天了!
可转念一想自己昨夜所思,又唯有将这怒气暂时压下。
如今母亲走了,再无人帮他出谋划策,而文氏除了这次因为清儿的事情而显得不知轻重了些之外,其它事情做得还算勉强不错。
他很快就要承袭爵位,总要有个人帮他打理内宅。
至于休妻再娶一房年轻妻室——
他又何尝不想?
可若再娶,家世必然比不了文家。
更何况,文家虽官位不高,但祖上经商起家,文氏当年带过来的嫁妆称得上丰厚。
而这丰厚的嫁妆这些年来被他和母亲暗中用掉了不少,若当真休了对方,到时他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银子来填补这窟窿。
母亲说过,大丈夫要能屈能伸,如今他只能忍一忍文氏那妇人了。
这般想着,崔信喝了口茶,耐着性子问道:“怎不见夫人?”
大丫鬟在一旁垂眸平静答道:“回世子,夫人去官府了。”
崔信听得脸皮一抖。
“她去官府作何!”
“夫人说要去报官。”
报官?!
崔信彻底变了脸色。
“走了多久了!”
“一刻钟有余。”
“哐!”
崔信将茶盏重重摔下,大步走了出去。
他一定要拦住那疯女人!
否则伯府当真是要被她给毁了!
073 懂事
崔信赶忙使人备了马车,朝着京衙赶去。
但哪怕他一路口中不停催促“再快些”,急得恨不能将车夫推下去自己来赶车,却因自己委实不会赶而只能作罢,待赶到京衙时,仍是已经晚了。
京衙内,文氏带着婆子正在大堂之中回府尹纪栋的话,外面围了不少嗑瓜子看热闹的百姓。
崔信头脑轰隆作响,只觉得整个永安伯府的荣辱此时都压在他肩上,全然顾不得通传的规矩,满头大汗地冲进堂中。
口中急急地道:“纪大人,万万不可听我这夫人胡言乱语啊!”
“何人擅闯公堂!”
纪栋还未看清来人是谁,已有两名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将崔信架住。
“纪大人,是崔某!”
纪栋将人认了出来,摆摆手示意衙役放人。
崔信看向站在那里的文氏,连忙道:“府尹大人有所不知,近日正逢家母去世,我这夫人过分悲痛之下,乱了心神,脑子有些不好,这才胡乱状告,还请大人勿怪。”
纪栋听得皱眉。
为何他瞧着……这永安伯世子才像是乱了心神脑子不好的那一个?
“崔世子的意思是,家中并未失窃,也并无仆从私逃出府之事了?”
什么?
崔信一时间愣住。
他怎么听不懂纪大人在说些什么?
文氏看向他,语气平静地道:“世子莫不是忘了你那书童齐林,十七八日之前,盗走了咱们府中财物之后便逃得无影无踪了吗?”
崔信愕然。
片刻后,才向纪栋无奈失笑道:“确有此事不假,但崔某以为失窃而已,委实不宜惊动纪大人。纪大人平日里本就公务繁忙,怎还能让大人为崔某府上这等区区小事劳神……”
纪栋也心生无奈。
真不想叫他劳神,就在家里跟媳妇商议好啊?
都闹到明面上来了,他不管行么?
但这等不符合为官者积极正面形象的话,自然是不能说的。
“崔世子说的哪里话,此乃本官分内之事。既然此事属实,本官自会依照规矩来查办。”
崔信连忙抬手行礼:“那便有劳纪大人了……”
退堂后,崔信同文氏并肩出了府衙。
百姓们也纷纷散开。
“原本瞧见永安伯世子夫人来衙门,还当有什么大热闹瞧呢……”
合着不过是丢了东西啊。
不过话说回来,虽说因为家中失窃来衙门报官的几乎每日都有,但像这种亲自前来的贵人却是少见。
百姓们边走边议论着。
一名仆从打扮,手中提着药包的年轻男子经过此处,隐隐听得“永安伯府”几个字,不由神色微变。
他慢下脚步,状似好奇地向一名男子问道:“敢问永安伯府出什么事情了?竟要来衙门报案?”
“也没什么大事,说是一名书童偷了东西之后跑了。”
随从更是讶然了:“这等小事,怎还至于让世子夫人亲自过来?”
“嗨,何止是世子夫人啊,永安伯世子后头也追过来了……想必是丢了极贵重的东西吧,谁知道呢。”
随从眼睛沉下。
确实是丢了极贵重的东西……
只是,永安伯府竟然敢报案?
看一眼不远处伯府的马车,随从快步离开了人群。
进了马车里,崔信立即沉下了脸色。
“你又在胡闹什么!”
文氏无声冷笑。
屁事不干的人倒过来说她胡闹,这话还真是可笑。
“自然是要借官府的人早些找到齐林,只要找到齐林,清儿的下落自然也就清楚了。”
“可万一官府查出清儿是同他私奔,那我们岂不是贼喊捉贼,平白叫人看笑话!”
“我的女儿不可能与人私奔——”文氏冷冷地道。
此乃许姑娘给她出的主意,她仔细想过了,这确实是唯一一个两全之策,既不至于将此事宣之于众,彻底坏了清儿名声,也能名正言顺让官府介入找人。
至于将齐林找到之后的事情,官府断也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处置此事——
纪大人是个明事理的好官,与镇国公世子也有交情,后续之事并不难办。只要上下打点一二,便也不会传出什么不该传出去的说法。
“你……”
崔信刚要再说些什么,却被文氏冷声截断:“世子不必多言,此事不会坏了永安伯府名声。至于清儿,世子既然觉得她不该回来,那将人找到之后,我带着她和薇儿和离出府便是。”
“和离?”
崔信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
这女人还真敢跟他提和离?
文氏面无表情地道:“我已经去信同我母亲商议过了,母亲并不反对。”
崔信的笑意顿时凝固在脸上。
岳母疯了不成!
他脸色变幻了好一会儿,拿余光去瞥文氏神情,见她一脸冷然全然不似往常那般柔弱隐忍,心底不由紧张起来。
“你我这么多年夫妻,岂能说和离便和离?你便是不为自己日后考虑,也要想想孩子们日后的亲事前程。这样赌气的话,日后就莫要再提了……”
崔信压着性子道:“我也知道,这些时日你为了清儿的事情很是难过担忧,我又何尝不是?眼下当务之急,是将清儿找回来……你放心,我会再加派些人手去打听的。”
说着,倒了一杯茶,递到文氏手中。
文氏脸色冷冷地接过。
婆母这么一死,丈夫竟然肉眼可见地变得懂事了呢。
这还真是神奇啊。
长姐的话也果然没有错——
这恶心的男人欺软怕硬,是断不能给他好脸色瞧的。
……
两日后,文氏差了心腹丫鬟前往镇国公府给崔氏送信。
马车刚进得庆云坊,丫鬟听得外面有些热闹人声,就掀开帘子看去。
只见是一户门庭不算多么阔气的人家,此时门外宾客来往,像是有什么喜事。
庆云坊占地极大,在前朝时便是权贵云集之地,先皇入京登基后,换了以镇国公为首的新贵在此建宅落居。单是一个镇国公府,便占去了庆云坊大半,前后剩了些零星之处,匀给了其它几户不大能叫得上名号的官宦或读书人家。
丫鬟未去多看,放下了车帘。
信很快送到了崔氏手中。
崔氏使人请了许明意过来。
“可是清表妹的事情有进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