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5 很熟吗
听到脚步声,吴恙回头望去。
“吴公子在等我?”
女孩子在离他有三步远的距离处停下脚步,眉眼与语气皆是平静温和,带着一丝礼貌的笑意。
吴恙愣了愣。
他只是……在乘凉而已。
父亲被召去了议事,他又不想傻傻地跟着回交泰殿,见此处尚算清净,恰巧也能叫他捋一捋思绪。
至于不远处的亭中有女孩子在说话,他隐约也听到了,只是有意不想去探听,便也未有真正听进去,更不知那其中有许明意。
可这位许姑娘走到他跟前,张口便说他在等她?
即便她真是这般想的,出于女孩子家的矜持,不是也该装作偶遇的模样才符合常理吗?
……对方这份直白与自信,也是人世间少见。
他不是拐弯抹角之人,尤其是面对极有可能心悦于他的姑娘家——
一句“并不是”到了嘴边,却因迟开口了一步而被对方抢了前头开口:“恰巧我也有话要同吴公子讲。”
“哦?”
吴恙当即有些不安戒备。
这许姑娘大胆直白,该不是要同他表明心迹?
“吴公子养的那只大鸟,每日都要往镇国公府去,少则早晚各一趟,有时在我窗外呆上一整夜也是有的。”许明意道。
“……”吴恙默了默。
他就说怎么有时大半日都见不到鸟——
这蠢鸟到底什么意思,是打算自己给自己换主人?
“它有时动静闹得颇大,已是被我家中仆人瞧见了数次。”
闻得此言,吴恙只能担起责任道:“是我管教无方……惊扰贵府了。”
“惊扰倒是还好。”许明意坦诚地道:“只是它肥美招眼,我也不能时时护着它,若在镇国公府里出了什么差池,到时怕也不好同吴公子交待。”
前日里她便偶然听到下人间在议论着要如何捉住那只常来的秃鹰,以及就捉到之后要怎么吃这一点还一度发生了争执——有人想要烤着吃,有人想要炖汤喝,最终他们鉴于这只鸟足够肥,一半烤一半做汤想必也不成问题,才算达成共识。
她今次有此一言,也是出于对方的鸟命着想。
没料到会听到这么一句话的吴恙愕然了一瞬。
倒也不愧是将门人家,不管是于人还是于鸟而言,果真都是个凶险去处。
“多谢许姑娘提醒,回头我必好生约束。”
“对了,还没问吴公子等在此处,可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讲?”许明意转而问道。
吴恙顿了顿。
少女神情认真地等着他的回答。
吴恙将那句“许姑娘误会了”咽了回去,眼中逐渐浮现一丝探究之色:“……今晚许姑娘出面相救太子,倒是叫吴某十分意外。吴某原本以为,许姑娘并非多管闲事之人。”
他将相救太子归为“闲事”。
有此言,确非是狂妄自大,而是无意掩饰他那晚听到了许明意与镇国公谈话的事实,是由那次谈话,他才会认为许家姑娘性情戒备,不像是能做出今晚此等出头之举的人。
许明意也不觉得意外,笑了笑道:“我也没想到吴公子会管这闲事啊。”
“……”吴恙不由一噎。
他本就不是管闲事的人——可谁让姑母眼神暗示于他。
“所以说,凡事都有例外,人的原则也不会一成不变。”许明意说道。
她承认起初她确实有着置身事外旁观的想法,也承认自己在决定救太子时,有着一丝感情用事的冲动在。
未曾见过面的人,往往怎么做都好说。可她在园子里见到了那个男孩子,听他说了那样的话,有些东西就悄悄变得不一样了。
前世她也杀过不少人,自是称不上心软仁善,只是在不会破坏大局的情况下,她也愿意坦然面对接受人心的摇摆。
也兴许是冥冥之中自有指引,她一念之差救下了太子,也让局面有了改变,有些真相或许可以尽早变得更明朗些——
吴恙不置可否地也笑了笑。
他觉得面前的女孩子身上有着显而易见的矛盾,但她自身却又将这种种矛盾糅合的十分巧妙自如。
同长辈谈大局顾虑深远的是她,将太子救回之后两眼发亮激动不已的也是她。
眼下矛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竟还有一份少见的洒脱。
他倒还未见过这样的人。
“就不怕招来麻烦么。”他是个不愿说废话的人,也历来不与人谈心,可眼下不知怎地,回过神来之时话已经出了口。
救下太子乃是大功,怎会是麻烦,但他知道面前之人肯定能听得懂。
“怕啊。”
许明意放低了声音道:“可当时也想了一想,我是在明面上救下了太子,按说不会叫人觉得异样,即便动手之人当真多疑至极,却必然也不敢就真的对我下手,至多只是暗中试探一二罢了,我有把握能应付得过去。”
说着,又道:“若真出手试探,未尝不是好事,说不定我还能顺藤摸瓜查到些什么。”
吴恙听得笑了一声。
女孩子语气里大有一种‘只要羊送上门来,她势必要薅一把’的运筹帷幄。
“照你这么说,对方指不定还要偷鸡不成蚀把米?”
少年半开玩笑罢,却又渐渐收起了少见的笑意。
不对——
他们很熟吗?
这许姑娘心思一层一层的,又有着极强的辨别局面的能力,无疑是个聪明人。
可聪明人又怎会将这些想法毫无保留地说给他一个不过只见了两次面的人听?
而他……竟都险些被她带歪了,方才一瞬间竟当真觉得他们二人十分熟识,可以论事谈心甚至能谈得十分开怀畅快。
少年这厢正觉得十分异样之时,只听得女孩子低声说道:“说来冒昧,我有一事想要请吴公子相帮——”
她本来也没想找他帮忙的,可这不是碰见了么,又说了这些话。
吴恙眉心微跳。
怎么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也成了她眼中送上门不薅白不薅的肥羊……?
“许姑娘不妨先说来听听。”
这小姑娘给他的感觉太过邪门,竟不像单单只是钟情于他那么简单,他须得打起精神当心些。
046 人性的残酷
邪门的小姑娘朝他走近了两步。
吴恙强忍住后退的冲动。
“太子殿下今晚遭人所害之事,个中线索真相,我想请吴公子托皇后娘娘从中留意一二。”许明意声音低极,眉间俱是正色。
吴恙微微皱眉。
“许姑娘是觉得……真相会被人掩盖?”
“对方能有在宫中向太子下手的能力,身份必是不同寻常。”
查不查的明白,以及查明之后宫中会选择公开还是掩盖,这些都是未知之数。
她不想就这么等着宫中给出一个不知真假的结果。
二人不过一步之遥,吴恙看着面前眉眼秾丽娇俏的女孩子,语气不明地道:“可此事同镇国公府似乎并无关连——”
言下之意,管闲事也当有个限度。
若说她先前出面相救太子他尚能理解的话,那么眼下她要主动深查太子被害之事的真相,便委实让他看不透了。
许明意并不介意他话语中的不赞同。
眼下来看,对方谋害太子,或是为储君之争,或是想嫁祸敬王世子,也兴许是有其它谋算,但无论怎么谋算,看起来都同镇国公府扯不上干系。
在风口浪尖之上去插手一件同自家扯不上干系的事情,确实不是明智之举。
上一世,她同样是怎么也想不到此事日后会与牵涉到镇国公府。
虽说此番有了改变,敬王世子躲过一劫,但上一世的教训让她明白不该放过任何一件值得留意的事件。
“到底是一件大事。此时没有关连,日后却说不好。”
她并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眼下多了解些,便是一时无用,也好过来日出了事情没有丝毫应对的准备。”
吴恙听得沉默了一瞬。
一个小姑娘竟未雨绸缪到这般地步,俨然比许多身居高位的长辈还要警醒得多。
“当然,皇后娘娘身处深宫之内,虽为后宫之主,事事亦要多加当心。我本意只是托娘娘从中稍加留意些,而非刻意去查探什么,便是查不出什么来也不妨事。”
许明意看着他,语气轻松了些许,眼神亦是坦诚:“若真查到了什么线索,吴公子可告知我,亦可不告知我。”
是她冒昧求人在先,没有强逼人答应的道理。
况且她也知道,眼前这位看似有几分散漫,实则生性戒备,并不是个多么好说话的人。
吴恙听得大感疑惑。
——查到了线索,可告知她,也可不告知她?
那她说了这大一圈,图得是什么?
“许姑娘究竟是让吴某帮忙,还是想借此提醒吴某?”
她一个小姑娘都这般上心,他听了之后自然也会多一分留意,甚至不止这件事情,日后遇事亦会多些思虑——
统共见过两次面,她便已然提醒了他两次。
方才那番话,细想之下言语间似乎还有着让他姑母在宫中当心行事的意思?
这位许姑娘到底有什么企图?
他眼神古怪地看着她,许明意笑笑道:“吴公子既然都这么说了,那就都有吧。到时吴公子若乐意告诉我,我很感激,不愿同我讲,那吴家至少是知情者,许吴两家不至于皆是一无所知。”
怎么都好过真相被人藏得死死地。
当然,漂亮话归漂亮话,若来日她真想从吴家口中得知些什么,总也比自己去查来得简单些。
这笔账怎么算都不亏。
吴恙心思敏锐,况且她也未有刻意隐藏本意,这些小算计自然就逃不过他的眼睛——
“许姑娘连试探都不曾试探过我是个怎样的人,便同我摊开这些,不觉得太过冲动了吗?”
单凭交泰殿中和方才她救了太子之后在众人面前的表现,足可见这是个极会演的。
可此时在他面前,却又这般毫无隐藏——
好意提醒,言辞间又隐隐透露出一种许吴两家不分彼此的意思……
女孩子坦坦荡荡地道:“不需要试探啊,我信得过吴公子。”
吴恙强压下心中惊骇。
“我同许姑娘不过见了两次而已,许姑娘何故这般信我?”
有什么理由能让一个聪明擅演的姑娘在他面前放下伪装,毫无道理地轻信于他?
这还敢说不是心悦于他吗?
那叫他担惊受怕的姑娘似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才道:“大抵是因为我觉得吴公子看起来面善,是个好人。”
这是实话。
在她眼里,吴恙确是个好人。有时候虽是嘴上冷硬,可心地却是良善的。
也正因此,对于克死对方这件事情,无论是不是她的责任,她都尤为地愧疚难当。
“……”吴恙不太清楚自己此时是怎样的复杂表情。
夸他俊朗的话听得多了,面善还是头一次。
看来许姑娘是无意承认自己的心意了。
如此也好,可以给彼此留些余地颜面。
但他不是那种明知对方心意,还要拖着让对方心存幻想的人。
更何况坦诚地讲,他很欣赏这位许姑娘的聪慧。
可坏就坏在许姑娘显然太过痴迷男女之情,一旦心悦上哪个,便将该有的戒备抛去脑后了——这不是件好事。
是时候让她见识一下人性的残酷了。
“人心莫测,许姑娘单单只凭面善与否便来判断一个人是好是坏,是否值得相信,未免太过轻率,如此是极容易吃亏受骗的。”
少年负着手,神态微冷地道:“许姑娘所求之事,吴某可以答应相助,但是吴某也有一个条件——”
“吴公子请说。”
许明意乐得他提条件,如此也好心安理得地接受对方相帮。
少年仗着身高的优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微皱着一双英气的眉,语气透着冷漠:“这些时日,外面那些关于吴某贪慕许姑娘美色的传言,是谓无中生有,还望许姑娘勿要当真。吴某待许姑娘,并无半分异样想法,以往没有,来日也不会有。”
他知道自己言辞直白,甚至会让对方感到难堪,但唯有这么说才能让对方死心斩断所有念想,这一点他极有经验。
许明意听得愣住。
这就是……他的‘条件’?
等等,这人是什么意思啊?
莫非是在怀疑她对他有意吗?
不,对方说出这种话,俨然已经不是简单的怀疑,而是断定她对他存有不轨之心了……
竟比上一世来得还要早。
许明意无奈之余,眼前忽然浮现出一桩旧事——
047 怕是要孤独终老
上一世她与吴恙成亲之后,一直都是井水不犯河水,更无半分夫妻之实。
她自认安安心心养病,只顶着他妻子的名头偶尔会同他在明面上有些交集,可不知怎地,有一回他就突然找到她,对她说了一堆与方才之言虽不相同却含义相近的话——大概是什么,你我成亲不过权宜之计,日后必然是要和离,彼此理应遵守约定。
大意便是怕被她缠上!
她当时听罢,可谓是大松了一口气。
他是宁阳无数小娘子做梦都想嫁的意中人,可她那位居第二、名动京师的美貌也不是毫无负担的啊!——至于第一貌美之人是谁,她实则也并不清楚,之所以将自己列为第二不过是因出于谦虚,以及来日若真冒出了个比自己好看的美人也能给自己留些尊严余地罢了。
总而言之,他怕被纠缠,她内心也不安稳。
毕竟她一心想着日后病愈之后可以顺利脱身回家,若对方对她生出不该有的想法,那必然也十分叫人头疼。
那一日,二人说开了此事,都给彼此吃了个定心丸。
或是都放下了戒备的缘故,自那后,二人反倒走得近了些,偶尔也会像朋友间那样谈一谈心。
只是也没谈多久,吴恙便出事了。
许明意从回忆中回神过来,尽量自己神态坦然不被误会:“吴公子多虑了,我本就未有将那些毫无根据的流言放在心上,更不曾胡思乱想过什么。”
吴恙微微抿直了好看的薄唇。
“如此便好。”
许姑娘比以往被他拒绝过的任何一个姑娘都要坚韧,竟伪装的这般逼真,丝毫不见难堪失望之色。
这样的姑娘家,若是能及时改掉痴迷情爱的缺点,虽是女子,却也必然是个能当大用的。
“有消息我会及时告知许姑娘,先告辞了。”
许明意点头:“吴公子慢走。”
吴恙转身,走出两三步,又忽地顿住脚步,回头望去。
视线中,女孩子站在那里正目送着他,见他回头,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浮现询问之色。
“……”
吴恙到底没说什么,再次转身离去。
他原本想说那发簪的事情,想要将东西还给她。
但这个时候,为免让对方的心思死灰复燃,再生出希望来,甚至误认为他私藏她的发簪……
还是别多事了。
反正她也不缺发簪用,他自行处置了就是。
许明意也未有去探究他的欲言又止,转身往回走。
等在不远处的玉风郡主带着侍女走来,挽住她一只手臂,低声催问道:“你们说什么了?快给我说说——”
见她这般好奇,许明意笑了一声,边走边随口道:“也没什么,就是让我不要相信外头那些谣言。”
玉风郡主脚下一顿。
“……竟有这种事情!”
她眼神诧异地回头望向方才吴恙离开的方向。
特意等着昭昭,就是为的同她亲自辟谣?
这世间竟有如此不开窍的男子?
她这厢兀自惊异,许明意却不免要替吴恙解释一句:“本就没有的事情,说清楚些也好,据闻吴世孙在宁阳仰慕者众多,许是被缠得怕了,才赶忙撇清,也算是情有可原。”
玉风郡主“啧”了一声,惋惜道:“白白可惜了这样一张脸,竟是个注定要孤独终老的。”
许明意不解地看向她。
见她眼神,玉风郡主理所当然地道:“连我家昭昭这样一等一的姑娘都入不了他的眼,那可不得是要孤独终老了么!”
许明意轻咳一声。
“倒也不能这样说……”
她确是个一等一的姑娘没错,可不是还有一句话叫做——
“各花入各眼,感情之事勉强不得。”
“也对。”玉风郡主点点头:“万一他是个眼瞎的呢——”
“……”许明意愕然。
她哪里是这个意思?
只不过在皎皎眼里,她向来都是最好的啊。
好的自然是好的,不好的却也是好的。
这甚至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什么真凭实据来支撑。
许明意眼里浮现笑意,挽着好友的手又紧了些。
待二人回到交泰殿时,宴席已经散了。
崔氏独自在殿外等着,见了许明意,微松了口气,同她道:“你舅母她们已经出宫了,老爷子还在御书房里……咱们就先回去吧。”
许明意点头。
因玉风郡主也要出宫回府,干脆一同作伴离去。
左右两个人也不需要再在人前装作不熟识的模样了。
崔氏心中疑惑一路越堆越高,待出了宫坐进了马车里,到底没忍住开口问起了玉风郡主之事。
许明意也无意瞒她,遂将其中内情如实告知。
崔氏听得惊讶不已。
“原来是这么回事……”
可——
“怎么如今忽然改了主意呢?”想到一种可能,崔氏有些心惊地试探着问道。
她无意过度干涉孩子的私事,同玉风郡主交好本也不是什么该被禁止的事情——可怕就怕突然改变相处模式的行为之下隐藏着其它的可能啊。
对上母亲一双忐忑的眼睛,许明意直言保证道:“您放心,我不养面首的。”
崔氏一颗心顿时安稳落下,一句“老天保佑”险些脱口而出。
天知道她方才转瞬间想到了多少,她甚至担心毫无原则的自己会选择理解尊重孩子错误的决定!
崔氏这厢舒了口气,正要再说些其它,却见坐在那里的少女面上露出了困倦之色。
昭昭的毒还未完全解得干净,此番入宫不得歇息片刻,还忙着救人,必然是累坏了……
崔氏起身,在女孩子身边坐下,让已经昏昏欲睡的女孩子靠在她的肩膀上。
朦朦胧胧间,许明意隐约听得崔氏轻声道:“安心睡吧,母亲在呢……”
她便当真安心无比地沉沉睡去。
……
再睁眼时,已是次日清早。
许明意神清气爽地起身,洗漱后先在院子里练了会儿箭,才用的早食。
刚搁下双箸,恰就听得院中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048 赏赐
“姑娘。”
阿珠快步走了进来,行礼后面不改色地道:“宫里来了传旨的人,还有一车赏赐。”
她家姑娘昨晚救了太子殿下的事情眼下虽还未及在城中传开,但府中上下已经知晓了。
“这么快……”
阿葵远不及阿珠看起来冷静,连忙道:“姑娘,奴婢这就去给您准备衣裙首饰!”
许明意点头边起身。
虽不是什么重要的旨意,但规矩礼节还是不能少的。
重新更衣梳发后,许明意复才去了前厅接旨。
待那宫人宣罢旨意,崔氏使人塞了只红封过去,道了句“辛苦公公了”之后,不免又语气关切地问道:“不知太子殿下恢复的如何?想来该是无恙了罢?”
宫人笑了笑,点头道:“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已是无碍了。”
手中捧着褒奖圣旨的许明意却是不信这话。
昨日她悄悄替太子搭过脉,那孩子身体虚弱的不像话,此番落水无疑于雪上加霜,更何况人在气息心跳暂停之后,即便是被救回,对身体的损害却也是极大的。
这宫人兴许不知具体情形,也兴许是不敢妄言,但崔氏也并不在意这话中真假,到底只是出于场面话问上一句而已。
宫人离去后,那些赏赐便直接被崔氏叫人收入了许明意的库房中。
许明意有着自己的一个库房,里面存放着的是其生母留下的嫁妆,以及前前后后归到她手里的东西。在这上头,崔氏做得很细致上心,是以这处库房这些年来几乎称得上是只进不出。
许明意不甚在意这些,对自己到底有多少东西也没太大概念,只隐约知道反正她几辈子也挥霍不完就是了。
回到熹园后,许明意去了书房。
阿珠守在书房外,阿葵则带着两名二等丫鬟收拾院中花草。
夏日就要过去了,许多花儿谢了已不会再开,有的需要修剪打理,有的则需要替换成其它时令花草。
阿葵正忙碌时,院子里的管事婆子刘嬷嬷带着几名丫鬟笑着走来。
“阿葵姐姐快别忙活了,姑娘交待的赏赐到了!”那端着朱红托盘的小丫头笑嘻嘻地道。
阿葵茫然地道:“可前几日不是已经赏过了吗?”
如今府中上下都认定是她解了姑娘的毒,姑娘赏了她,世子夫人赏了她,就连老太爷也特意当众褒奖了她……
“前几日的赏,是你替姑娘解毒的赏赐。”刘嬷嬷笑道:“今次这赏赐,自是姑娘救了太子殿下给你的奖赏!”
“……?”
姑娘救了太子殿下,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啊?
阿葵心中困惑,但经验告诉她这话不能问出口。
“姑娘说那拿来救太子殿下的法子,正是从阿葵姐姐这里学来的,说起来阿葵姐姐也有功劳呢!”
“对啊对啊。”
小丫头们叽叽喳喳地说着,满眼都是艳羡崇拜之色。
阿葵嘴角浮现出颤颤笑意,艰难地转头望向书房的方向。
不知道的惊喜越来越多了呢……
“阿葵做完活之后总是抱着医书看,有时一看便是一整夜不合眼,也难怪懂得那么多。”刘嬷嬷眼神中带着赞赏,同其他丫头们说道:“做事勤奋用心些,总是没错的。”
丫头们连忙应下。
俨然被当作了楷模来对待的阿葵笑容愈发艰难。
她要怎么解释自己整夜不合眼看的那根本不是医书,而是话本子啊。
书房内,许明意翻看着手中的薄子,不觉间拢起了眉心。
这是她将柳宜交由官府处置之前问到的、关于占云竹这几年来通过对方打探到的一些关于镇国公府的事情。
从中不难看出占云竹此人心思缜密,行事谨慎,擅从细节处探听镇国公府的大小事,且那些细节之事表面看来并称不上太过特别。
想来也正因此柳宜才不曾被怀疑过。
但其中有一桩却是怎么看怎么值得留意——
那也是占云竹前不久托柳宜替他打探的最后一件事情,柳宜甚至还未曾有机会同她提起过。
前世柳宜是否问过她此事,她并没有太大印象了。
但可以肯定的是,柳宜定不曾得到有用的答案。
因为这个问题,她亦是一无所知。
或许,她该去问一问祖父。
……
金乌西沉之际,层层叠叠的晚霞将暮色浸染得绯丽起来,矗立于庆云坊内的镇国公府被笼罩其内,显得愈发熠熠生辉。
听说老爷子回了府,隔了两刻钟,许明意带着阿珠往前院外书房而去。
临近书房外,一名身穿浅灰色道袍之人迎面行来。
许明意缓缓停下脚步。
“姚先生。”
“原来是姑娘啊。”姚净笑着道:“有两年余未见过姑娘了,贫道险些要认不出了。”
他虽是追随镇国公左右,却也并非一直长居镇国公府,且许明意是女眷,能碰见的机会本就极少。
但是面前女孩子的变化,似乎不单单只是长高了些又长开了些……
他方才说险些要认不出,绝非是夸张之言。
姚净心中略觉疑惑。
此时只见女孩子向他矮身行了礼,语气感激地道:“姚先生冒险替我卜卦避劫之事,一直未有机会当面道谢。”
说来上一世确实全靠姚先生的这一卦,她才得以躲过一劫。
她固然不惧和家人一同赴死,但临死之前好歹杀了一名仇人解恨,也算是白赚来的。
而她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十六岁,这等玄秘之事落到她身上,想来也是需要极巧妙的机缘才行。
她真心诚意地道谢,姚净的脸色却不甚自在,轻咳了一声道:“贫道那一卦好像出了些差错……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他原本卜算出唯有冲喜才能让姑娘躲过那两劫,可如今冲喜之事黄了,姑娘却脱险了……
他至今想不出究竟是哪里出了差池。
且他为了窥探天机大病数月,回头想来,贼老天未免也太贼,既然都是错的,那还煞有其事地叫他病个什么劲儿啊……真是毫无道理可讲!
049 传家宝
许明意心中清楚这差错自然是出在了她身上。
“无论如何,先生费心了。”
上一世,是姚先生的卦让她躲过一劫。
而这一世,她要靠自己替整个镇国公府避‘劫’了。
女孩子再行一礼,遂才向书房走去。
姚净望着那纤弱却透着坚韧的背影,眼底疑惑愈发深重。
阿珠上前叩响了书房的门。
“进来。”
书房内传出镇国公的声音。
阿珠将门推开,许明意走了进去。
“祖父。”
“是昭昭啊。”
书案后的镇国公笑着向孙女招手,“过来坐着说话。”
他此时独自一人在书房里并非是在处理什么要紧军务,而是拿了猪鬓刷在认真刷磨着两只新的大圆核桃。
当初跟着先帝入京时,先帝曾发愁地说他性情太过躁烈,该找些文雅的爱好来修身养性,要不然三天两头跟人打架也不是个事儿……老爷子绞尽脑汁地选了一大圈,最终选了盘核桃。
只能文雅到这般地步了,再多就真的不行了。
且最开始试着压性子的那几年,还挺费核桃的。
“祖父可是才从宫中回来?”
阿珠从一旁搬了张椅子过来,许明意坐下后问道。
镇国公点了头,将刷得干干净净的核桃攥在手心里盘着,语气温和地道:“该忙的差不多都忙完了,可以在家中闲上一阵子了。”
他打算趁着这段时日,将许多想法好好地捋一捋。
许明意点头,后低声问:“祖父可知太子落水之事,宫中是否查出什么眉目来了?”
镇国公神色正了正,微一摇头,道:“今日入宫时隐隐听到了些话……此事大抵是查不出什么新花样来的,那个小太监,兴许已经要招认了。”
昨晚皇上召他们去御书房,一群文臣对此议论颇多,他只是听着并未插嘴。
被怀疑的最多的是如今有身孕在身的荣贵妃。
然荣贵妃有身孕在,皇上又极看重这个未出世的孩子……
或是另有隐情,或是等着事后清算,但总而言之,皇上暂时似乎都无意再深究扩大此事了。
许明意并不觉得如何意外。
她此前便想到过宫中会因为某些原因而压下此事真相。
可真相到底是什么?
“未必就是荣贵妃。”她微微皱着眉道:“即便有争储君之位之心,却也没有道理会心急成这样。况且,此事不单单只是冲着太子殿下去的,还有敬王世子——”
谈及争夺储君之位,前提必然是诞下龙子,可若荣贵妃当真能够诞下龙子,自也不必再担心皇上会过继宗室子,又有什么道理会对敬王世子下手?
镇国公意外地看着孙女。
他方才并未提及荣贵妃,昭昭却仿佛一眼看透如今的局面,更不必提又能做到如此缜密理智地分析此事——
“昭昭若是个男儿,给我做个军师定比姚先生还要顶用。”镇国公回过神来,老怀欣慰地道。
“不是男儿,便做不得了?”
镇国公不禁笑道:“自然也能做得!只是祖父哪里舍得叫你吃这份苦?”
“这哪里就是吃苦了?对我来说,只要一家人团圆平安,日子就是最甜的。”女孩子语气带笑,眼神却极认真:“若祖父当真有能用得着我的地方,我高兴还来不及。咱们镇国公府家大,担子重,本就不该都由祖父一人扛着。”
在幼时她眼中,祖父就像一座可以遮去所有风雨的大山,永远那般叫人安心,只要有祖父在,她便什么都不必担心。
如今她不想再做被大山护着的孩子,她也要担起自己应尽的责任。
镇国公听得怔然片刻,竟觉眼眶有些酸涩。
“好,昭昭确实是可以替祖父分忧了……”他点着头,未有再去说什么‘有祖父在一切不必你来担心’。
他心中想让这唯一的孙女永远无忧无虑。
可他的想法是他的想法,孩子怎么活,还是要她自己选。
昭昭想要一辈子活在无风无雨的暖室中,他便替她护好这间暖室。她若想要走出来做些什么事情,做祖父的断也不会拦着。
“太子之事,宫中便是此时有意暂且压下,日后却不知是否还会掀起其它波澜,祖父暗下还是多留意些为好。”
镇国公赞同点头。
“没错,是该如此。”
见自家祖父确实对她的话上了心,许明意便也未再多言此事,继而说起另一件事情来。
“祖父,孙女另有一事想要问一问您。”
镇国公点头示意她只管问。
“咱们府中,可有什么传家宝吗?”女孩子低声问。
这好像是每个孩子都会好奇的问题。
镇国公手中盘着核桃,点着头道:“传家宝啊,自然是有的。”
“那是何物——”
“这还用问?”老爷子拿理所当然的语气道:“当然就是我们昭昭啊!”
这可是他家中最珍贵的宝物!
许明意没忍住笑了出声。
“那除了我之外呢?”她倒也厚着脸皮当真认下了传家宝这名号,只又问道:“还有没有其它不为人知的、需要妥善保存的紧要东西?”
镇国公凝神想了片刻,到底是摇了头。
“便是有些稀奇罕见的宝贝,却也称不上多么紧要……”
毕竟他们镇国公府根本都不缺那些。
许明意不怀疑老爷子话中有假。
但是,会不会是一时不曾想到?或者是,她的表述让祖父联想不到那件东西的存在?
“昭昭为何会问这个?”
“这不是孙女要问的,而是占家公子想要通过柳宜来暗中打听的——”许明意直接干脆地道:“孙女怀疑,占家父子有所图。”
她本就不打算瞒着家人自己对占家的态度,只是那时柳宜刚被送去官府,她暂时不想让占云竹察觉到太多异样,因此隔了这十多日才向祖父言明。
要说便说的清清楚楚,许明意当下将占云竹这些年来一直在利用柳宜之事也一并说了。
镇国公听得皱眉。
050 赴约
“槿平这孩子从小看着像是个不错的……”
“人是会变的,更何况他不过只是个外人,祖父到底不可能将太多注意力放到他身上,未能察觉到不对也是正常。”
镇国公看向孙女:“昭昭……听你这意思,竟是笃定他必是别有居心了?”
单凭探听些家事,实则并不能断定什么。
许明意却毫不迟疑地点头:“祖父,我同他相处的更多些,更清楚他是怎样的心性。”
镇国公颔首。
一个是外人,一个是亲孙女,他相信昭昭的判断必有依据在。
“占家所图,眼下尚无从确定。我同祖父说起此事,是想让祖父心中待占家人多些防备。”
同样的人做起同样的事情,无心人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有心人却往往能够及时察觉到异样之处。
要做个有心人,才可以杜绝许多算计与麻烦。
镇国公应下此事。
夜渐渐深了,书房内已换了几次茶。
见孙女打起了哈欠,镇国公笑着道:“傻丫头,快回去睡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也是一样。”
这孩子,几番同他谈事情,总要谈到睡着为止,倒像是生怕没机会同他细说一般。
困意上袭,许明意也不强撑。
“那我便先回去了,祖父也早些歇息。”
镇国公点头,对阿珠交待道:“照料好姑娘。”
“是。”
许明意回到熹园后,阿葵连忙叫小丫头们去备沐浴用的热水。
许明意已有些昏昏欲睡,等候的间隙,坐在梳妆桌前以手支腮出着神。
姑娘一定是用自己那惊人的美貌在提神吧?这可真是个好办法啊——阿葵在心里想道。
此时一阵微凉的夜风灌入房中,小丫头连忙就要去关窗。
然而刚走到窗边,眼前就闯入一道黑影。
“啊呀!”
阿葵惊呼一声,还来不及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就手忙脚乱地将两扇雕花窗“啪”地一声合上。
“怎么了?”
许明意闻声转头看去。
“姑娘,外头不知是个什么东西……”阿葵说话间,恰又听得“砰砰砰”轻击窗棂的声音响起。
许明意闻声便了然了。
“无妨,将窗子打开罢。”
“是……”
阿葵虽有些迟疑,但还是听从地打开了窗。
窗台上,一双鹰眼直溜溜地同她的眼睛对上。
阿葵瞪大了眼睛。
这秃鹫怎么又来了!
还真打算在她们姑娘这窗户外垒巢下蛋不成?
天目扑棱了一下翅膀直直地飞入了屋内。
阿葵大惊失色。
之前过来还只在窗外呆着,瞧着很是守规矩懂分寸的模样,她还暗道一声有灵性……可怎么如今还飞进姑娘屋子了!
“姑娘……可要喊阿珠过来吗!”
阿葵有些慌张地挡在许明意身旁。
这可是个猛禽,不该大意的!
然而却见那只猛禽并未乱飞,亦无伤人的意思,而是落在了地上朝着她们姑娘的方向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别怕,它既是进了屋,想来是有理由。”许明意起了身,安抚了阿葵一句。
定睛一瞧,果然见大鸟的脚上绑着一小节拇指粗细的竹筒。
许明意弯身将那竹筒取下,看了一眼挺胸昂首的大鸟。
有公干在身,登起门来自然底气十足,不怕被赶。
许明意将竹筒内的字条取出,展开来看。
其上字迹干净利落——明日辰时,雪声茶楼。
“拿去烧了。”
许明意将字条随手递给阿葵。
“是……”余惊未了的阿葵接到手中,临出去前又满眼惊奇地看了一眼那只大鸟。
哪个奇怪的人会养这样的东西当信鸽啊……
许明意从一旁小几的陶罐中取出了一条牛肉干喂到大鸟口中。
大鸟吃了肉干,高兴地转了一圈儿。
“回去吧。”许明意开口道。
大鸟站着没动。
“你不回去,他怎知信送到了没有?”
大鸟依旧不动。
许明意轻轻抽了抽嘴角。
……这货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并不在乎主人的心情啊。
她转身又取了两条肉干。
“你若乖乖回去,下回过来便还能吃得到这个……”
大鸟将两条肉干吃完之后,片刻不作耽搁地原窗飞了出去——它明天还来!
看着离开的大鸟,许明意拍了拍手上的肉干碎屑。
她方才话没说完——下回来确实还能吃得到,但今次信也送到了,自认管教无方的吴恙还准不准它再来瞎晃悠就不好说了。
将大鸟哄骗离开的许姑娘半点不觉得良心上过不去,沐浴罢便倒在床上沉沉睡了过去,一夜无梦至天明。
……
次日,许明意早早起了身,用罢早食后便要出门去。
经过前院时,遇到了带着小厮的许明时。
小厮阿九怀中抱着几本书卷和笔盒,显然是要陪着许明时去书堂。
许家有着自己的书堂,请了德高望重的先生教授课业,一同在学堂中读书的也有其他人家的子弟,多是同镇国公府交好,且与许明时年纪相仿者。
“这一大清早,你出门作何?”许明时正色问。
他有许久不曾见到许明意起得这般早了,看来精神确实有好转。
“出去转转。”许明意笑着道:“好些时日没有出过门了,恰想买些胭脂回来。”
许明时微微撇了撇嘴。
特意去买胭脂?
谁信啊。
怕是昨日得了宫中褒奖的圣旨,今日是要出门四处显摆去吧?
不过这确实很许明意就是了。
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哦,记得早些回来。”许明时不冷不热地道:“我和父亲说好了今晚在园子里烤肉吃,备了你喜欢的梅子酱。”
“好。”
许明意点头,催促道:“快去吧,去得迟了当心先生要打你手心的。”
“……知道了。”
许明时被提醒的头皮一麻,带着阿九快步离去。
看着弟弟急匆匆地走远,许明意心情颇好地弯了弯嘴角。
今日凉爽,确是适宜在园子里烤肉吃。
马车出了镇国公府,缓缓驶出庆云坊。
“姑娘,到了。”
一座茶楼前,车夫将马车停稳。
许明意带着阿珠下了马车,抬头望向面前的茶楼,又环顾四下。
原来是这里。
051 太难了
说是茶楼,实则暗下是吴家的私产,吴家在京中许多势力与暗桩之间的消息交接,多是在此处进行的。
当然,此事隐秘不为人知,明面上不过就只是一座地处偏僻生意冷清的茶楼而已。
上一世,她也是嫁进吴家之后,才从吴恙口中偶然得知吴家在京中城南巷有这么一处茶楼在,只是当时她并不知这茶楼叫什么名字。
今日对方约她在此处相见,想必也是有意避人耳目,一则说话方便,二则也不愿再惹出什么流言来。
许明意带着阿珠步入了茶楼内。
“同一位公子说好了在此处相见。”
女孩子语气平静坦然地向迎上前的伙计言明道。
“是是,那位公子已经早一步到了,小的这就带您上去。”伙计忙将人引去了二楼。
二楼处靠窗的一张茶桌前,玄青色衣袍的少年一手握着玲珑茶碗随意地坐在那里。墨发半束,轮廓分明的侧颜浸在晨光中,微眯着眼睛,显得和煦而闲适。
听到脚步声,少年转过了头去看,待许明意来到他面前,便抬手示意她坐。
“让吴公子久等了。”许明意随口客气地道。
吴恙却不敢大意对待面前的女孩子,语气里夹带着一丝疏冷:“也是刚到。”
此时有一名伙计脚步轻快地上了二楼,手中提一只茶壶,笑着上前来。
“公子,茶水冷了,小的给您换壶热的。”
吴恙太阳穴跳了跳。
换茶就换茶,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非得叫人知道他在此处坐了许久以至于连茶水都已冷掉?
他出门早,是因有事要同茶楼中的暗探交待!
少年尽量镇定地看向对面,只见女孩子捧起温热的茶碗吃了一口,如小扇般细密微翘的眼睫垂下,神态平静至极。
他不禁微松了口气。
看来许姑娘并不曾认真细想察觉什么,真是万幸。
脚步声再次传来。
又一名伙计捧着托盘上楼,将两碗热粥几碟小菜并酥点摆放在吴恙面前。
“……”吴恙近乎是拿匪夷所思的眼神看向那伙计。
他有说过要这些吗?
伙计一脸憨厚地笑了笑。
掌柜的说世孙来得太早想必还未用早食,特意让厨房准备的。
贴心主子是他们分内之事,世孙倒也不必感到惊讶。
“您慢用。”
伙计抱着托盘“噔噔噔”下了楼。
吴恙紧紧攥着茶碗。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先前的话显得那么地欲盖弥彰……
然而事到如今也只能稳住。
“出门早,先是去了别处办事,便还未来得及用早食。”他看似随口解释了一句,遂又看似平静地拿起筷子去夹东西。
然而筷子刚要触碰到那碟酥点,却有一只手将那碟东西快一步移开。
许明意将点心移到了自己面前。
吴世孙那停不下来的脑子里不知道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竟是都不曾留意到这碟是花生芝麻酥?
他是不能吃花生的。
他初来京城,雪声茶楼里的人到底不比仆从丫头来的细心,想来是不知他们家世孙吃了花生会四肢起红疹甚至呼吸不畅。
“……”看清了那碟点心的吴恙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许明意在心底望天。
这是又得疑心她细致地打听了他的喜恶习惯吧?
她好难,真的。
“吴世孙也喜欢吃这个?”
女孩子像是后知后觉才看到他伸出的筷子,自己夹了一块儿之后,便又将碟子推了回去。
吴恙提着的心落了回去。
原来是虚惊一场。
“不了,花生太香了,我向来不喜。”
少年面无表情地夹了口清炒小菜送入口中。
作为食物太香也有错?
这个借口听起来还真是不同寻常啊。
并不饿的许明意勉强吃了两块儿点心,喝了半盏茶,便见吴恙放下了筷子,漱口后拿了一旁干净的湿布巾擦拭嘴角。
他本就不是吃起饭来多么慢条斯理的人,更何况面前还有人等着他谈正事。
吴恙将双手擦干净后放下布巾,直言道:“宫中一开始确也在深查此事,可宫中流言四起,许多人猜测加害太子之人是荣贵妃,这话传到荣贵妃耳中,使她动了胎气,如今都在卧床养着。”
许明意微微拧眉。
“这胎气不动还好,这般一动,倒更像是心虚受惊了。”
吴恙不置可否地看她一眼:“也正因动了胎气,宫中才未有再深查下去,只将罪名定在了那名内监身上。”
至于内监陷害敬王世子又作何解释——不过是一句内监对太子积怨已久,冲动之下将太子推下水后,恰见敬王世子与宫女在园中幽会,凑巧捡到了敬王世子的玉佩,事后慌张之下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故将玉佩丢在了池边,便能了结的。
一件事情再大,当无人想去追究时,粉饰掩盖的借口自然也就多得是了。
许明意抿唇不语。
到底是因为荣贵妃动了胎气,宫中与朝臣皆顾忌其腹中龙嗣才未有深查,还是说动了胎气的荣贵妃恰成了有些人拿来遮掩真相的幌子?
她总觉得不会是荣贵妃下的手。
可偏偏对方吓得动了胎气,宫中又因她动了胎气而草草了结此事,这般前后一折腾,即便不是在旁人眼中只怕也有八分像了。
“此事是由内刑司在查,前后都是内监大总管李吉在查办,便是姑母也无法插手,是以并未能探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吴恙话罢又补了一句:“来日若有什么新的发现,我若得知,便会告知于你。”
其它事不论,但此事是她提起的,理应有始有终。
“那便多谢吴公子了。”
许明意道谢罢,低声问道:“可知太子殿下恢复的如何了?”
或许是觉得太子身上说不定还能找到其它线索,又或是她本身也算得上半个医者,经了自己的手救回来的孩子,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同。
吴恙摇头,也不瞒她:“情况不妙,据说昨日起开始高热不退,太医们亦是束手无策。”
许明意心底微紧。
那样孱弱的身子,若持续不能退热,再加上先前溺水昏死,即便是能侥幸保命,多半也会影响神智……
052 碰运气
吴恙看着脸色微变的女孩子,本以为她会说些什么,然而她却只是又吃了口茶。
二人之间沉默了片刻后,许明意问道:“不知吴公子何时离京?”
“此事不急。”
吴恙生怕她误会一般,特意补充道:“还有事情没办完。”
许明意心底倏地升起疑惑。
吴恙入京是为皇后诞辰宴,如今诞辰宴已毕,有先前遇刺之事,想来吴家应当不愿他在京久留。
上一世是因二人‘议亲’,他才迟了些时日回宁阳。
他此时是有什么要事竟要留在京中亲自来办?
许明意心中固然疑惑,但也清楚此乃对方私事,便也未有多问什么,只是道:“吴公子既是还要在京中住上一段时日,日后倘若有事需要相助,只管开口。”
这听起来就像是场面上的客套话。
可她语气认真,便将这客套感冲散许多。
吴恙看着她,微微皱眉。
……那晚彼此之间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短短时日,她竟就沦陷得如此之深了吗?
看懂对方眼神,心中疲惫不堪的许明意强忍住将手边茶水泼过去,好叫对方清醒一下的冲动。
“吴公子不要误会。”
她耐着性子解释道:“我有此言,只是想同吴公子有来有往,互相帮忙而已。”
此番她请吴恙帮忙让皇后娘娘留意太子之事,本是临时起意,然对方痛快干脆,又极够意思,无疑是个极好的合作对象。
她需要做的事情很多,多一条路总是好的。
而若是可以,护住镇国公府之余,她也不愿见吴家满门再遭遇前世那样的惨剧。
她能力有限,通过吴恙从中力所能及地做些什么,或许也是一个办法。
女孩子神情认真,吴恙沉默了一瞬之后,道:“……再说吧。”
对方究竟是对他贼心不死,还是觉得此番他帮忙帮得极痛快,薅羊毛薅得称了手,干脆就想将他围进羊圈里随用随薅?
虽是还不能确定,但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对他而言都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就是了。
况且,他能有什么事情需要她一个小姑娘帮忙?
打人吗?
他自己也行的。
许明意微一抬眉。
看来吴世孙是觉得用不上她啊。
也对,互帮互助这种事情,是建立在彼此都有能力的前提下,若不然,那便是一方占尽便宜耍流氓了。
看来她得找个机会表一表诚意才行。
许明意透过半开的雕花木窗看向茶楼外的景象。
城南巷不算热闹,此处又是街尾僻静处,行人不过寥寥。
等等,城南巷?
许明意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亮了亮。
昨晚祖父同她闲谈时才提起过一件事情……
“许姑娘若还想坐一坐,只管请便,吴某还有事,就先告辞了。”吴恙起了身道。
“不了,我同吴公子一起走罢。”
许明意跟着站起身来。
吴恙还不及说话,又听她道:“不如再打包些吃食吧?”
她是没吃饱?
吴恙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桌上食物。
她方才似乎确实只吃了两块点心,他本还以为她不饿,故才吃得那样快,是不想让她空等着。
少年倒没觉得女孩子能吃有什么不好,没多说什么,只下了楼吩咐伙计准备些简易的吃食带走。
“须得有些肉。”女孩子在一旁补充道:“再有一壶酒。”
“……”吴恙嘴角微抽。
还真是不见外啊,这是真把他当成自己羊圈里的肥羊了?
伙计打包好了吃食和酒水之后,阿珠上前接过提在手中。
吴恙付了银子,同许明意一起出了茶楼。
茶楼外,少年顿下脚步。
忙他也帮了,饭他也请了,这下总能脱身了吧?
然一句“告辞”到了嘴边,却听女孩子在他前面笑着开口道:“我带吴公子去碰一碰运气吧。”
碰运气?
吴恙疑惑皱眉。
许明意指向前方一条巷子:“不远,出了这条小巷前头便是。”
吴恙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眉头越皱越紧。
他来时走的便是那条路,记性颇佳的他岂会不知那里有一间赌坊。
还真是要带他去碰一碰运气?
再看向那丫鬟手中提着的酒菜,吴世孙还有哪里不明白的。
吃肉喝酒赌钱……!
一个姑娘家,跟着家里那位有着满京城打马吊第一人的继母打打马吊,竟都不能满足她吗?
这位许姑娘的肆意程度还真是叫他愈发刮目相看了。
吴恙拿委实不敢恭维的语气道:“许姑娘去赌坊寻乐,吴某就不奉陪了。”
许明意满心茫然。
什么跟什么?
这位吴世孙的脑袋究竟能不能闲下来片刻,停止他无休止的想象啊!
“是去见一个人。”
她连忙道:“吴公子且随我前去一见便知。”
现下要她说,她也说不明白具体,只有见了人,才好决定余下之事。
见少女带着丫鬟转了身,吴恙犹豫一瞬,到底还是负手跟了上去。
他倒要看看这位许姑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出了短巷,两侧是几间卖药材的老铺子,入鼻皆是不知名的药材香气。
不远处确是有一间赌坊在,只是看起来也算不上热闹。
许明意的目光在四周搜寻了片刻,眼神一亮,带着笑意看向吴恙:“走吧。”
吴恙仍不解其用意,跟着她在一个算命摊子前停下脚步。
摊子后,一名体胖头秃,年约四十上下的中年男人抱臂坐在缺了脚的条凳上,靠着墙壁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响连眼睛都不睁一下,反而动了动鼻子嗅了嗅。
是烧鸡和好酒的香味啊。
肚子叫的更欢了,但他依旧没睁眼。
毕竟看了又吃不着,倒不如不看,以免生出触犯大庆律的冲动。
“先生可做生意了?”
女孩子清凌凌如山溪间泉音般动听的声音入耳,中年男人这才张开眼睛。
入目便是一双样貌皆是极好,且气质不凡的少年与少女。
少女面上带着平易近人的笑意,腮边梨涡若隐若现。
中年男人眨了眨眼睛,目光在二人身上停留了片刻,出声问——
“两位可是算姻缘吗?”
053 随便算一算
二人明显不是寻常人家出来的,却偏偏跑到这僻静无人之处来问卦,除了偷偷算姻缘还能是什么?
而他这句话落了音,却见那原本神情冷清的少年,望向少女的眼神中突然夹带上了一丝恍然过后的忍无可忍。
吴恙深吸了口气。
算姻缘?
难道是要借这算命先生之口来告诉他——他们二人之间有天定的姻缘?企图借此让他改变想法?
这么做未免也太过想当然且丧心病狂。
“自然不是。”
女孩子的声音犹如一盆冷水泼来叫他恢复了冷静。
“烦请先生替我身边这位公子算一算。”
“哦?”中年男人看向吴恙,微微眯起了眼睛:“不知道这位公子想算什么?”
“……”
什么都不想算的少年看向许明意。
她显然有所打算,他就姑且看看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什么都行。”许明意语气随意:“先生就随便帮着算一算吧。”
中年男人闻言挑起了眉。
算命这东西哪儿有随便算算的,小姑娘当是在酒楼点菜呢?
想到点菜,他忍不住看了一眼那丫鬟手中的食盒和那一小坛酒。
罢了,谁叫他还要赚银子吃饭,就陪小孩子玩一玩吧。
“这位公子可否走得近些?”
吴恙耐着性子配合地上前两步。
“还需公子言明生辰——”
吴恙负在身后的手指动了动。
生辰?
他看向许明意。
绕这么一大圈莫不是就想套出他的生辰?
为他准备生辰礼之类?
在宁阳时,那些叫人头疼的小娘子们可没少干过这事——
许明意不禁茫然。
这是又想到什么了?
别人问的话,也能联想到她头上?
“若是不便告知生辰的话,只道是哪一年出生的便是。”算命先生退而求其次地道。
吴恙将目光从许明意身上移开。
“庆明元年生人。”
中年男人闻言掐指算了算,又将人仔仔细细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口中一边讲道:“这位公子面相俊朗不凡,周身又有贵气萦绕,想来家中定是非富则贵啊……”
吴恙皱了皱眉。
这但凡是长了眼睛的人几乎都能看得出来的事实还用得着他来算吗?
他正觉不耐烦再陪着许明意胡闹时,只听那掐起了手指的中年男人缓声说道:“这位公子今早乃是卯时初便出了门,且是独身一人,未带仆从……出门之后,遇到了一名乞丐,公子是个仁善之人,应是施舍了那乞丐一些银钱……”
说到此处,中年男人不禁心生羡慕。
他是个实际的人,自然不会羡慕这公子的出身,他羡慕的只是那名运气好的乞丐……
生活的艰辛早已磨去了他的尊严。
吴恙眼底浮现意外之色。
但他并不是轻易会被说服之人,因此下意识地思索起来。
理智如他,自是不至于胡思乱想到认为是许明意派人跟踪监视了他——
他的心腹随从死在了入京的路上,父亲重新替他选了几名得用之人,但他不习惯被那些陌生的面孔跟着,因此多是一人独自出门。
但京城不比宁阳,父亲不会放心,因此还是差了人暗中保护,只是若非遇到什么值得一提的意外,那些人并不会露面就是了。
而有他们在,绝不可能让他被人跟踪还没有任何察觉。
少年垂眸看向自己衣袍下摆处一小片深浅不一的污渍。
“不知在下说的对是不对?”中年男人笑着问道。
“丝毫不差。”
吴恙看向对方,道:“单凭我袍角处这些许污渍,便能猜到这些,可见先生心细如发,观察入微。”
他的袍角沾了些污渍,鞋靴却是干净,那个位置极像是乞丐扑着跪下乞求时会留下的痕迹。
而如他这般富贵出身,会让一个乞丐扑上来,显然是身边并无仆从阻拦,而他又是习武之人,自己既然也未曾及时躲开,可见并无伤人之意。
所以对方才会笃定他给了那乞丐银钱,又说他心地仁善。
实则此处稍有出入——他之所以会给那乞丐银钱,并非是出于心善,只是觉得能起得这么早来乞讨的人,为了谋生倒也颇为努力,按说本不该沦落至此才对,或许是当真遇到了什么难处,是以他才会给了对方一锭银子。
归根结底,这算命先生所用,根本就不是卜算手段。
中年男人神情微凝,眼神闪动一瞬,脸色不见被拆穿的羞恼,反而是极浓的欣赏之意,他抬手作了一礼,“公子敏锐。”
许明意在一旁赞同地点头。
在思维敏锐这上头,吴世孙确是其中佼佼者,无论是哪方面都不差。
“只是我有一事不解。”吴恙向中年男人问道:“先生是如何准确无误地推断出我是卯时初出的门?”
“些许师门雕虫小技而已。”
吴恙眼神微动。
还真有些本领?
“那先生可否再算一算,我晚些要去何处做何事?”
少年说话间,自袖中取出一张银票,单手按在了桌面之上。
而后重新负起双手,等着对方回答。
中年男人看着那张大额银票眼皮一阵狂跳。
这可足够他吃上整整一年的好酒好肉了!
然而平心而论,此时更吸引他的却是站在他面前的俊朗少年。
方才欣赏之意已起,中年男人此时心中渐渐有了其它计较在,闻言正色又将少年人打量一番。
而后却是望着桌上的那张银票笑了笑。
“也是不必卜的,公子该是要去庙中祈福捐香油钱。”
并非是要出远门,却贴身带着一叠银票。
若是要买什么东西,少不得要带仆从跟随。
假设当真是入寺祈福捐香油钱,按理来讲在大户人家这种事情该是由家中女眷来做才对——
又恰需祈福,那想来这家主事的主母多半是病了。
能使得动这主子公子跑这一趟,那病下的主母定是他十分要紧的长辈……
而这少年虽是一口京话,咬字却少了分圆润,多一些棱角,略微还偏北一些——
自北边来的贵公子,家中长辈身体抱恙者……
算命先生又掐了掐手指。
旋即起身来,抬手正色道:“原是定南王府世孙,在下眼拙了。”
054 是谁在惦记谁
吴恙道:“先生若是眼拙,那便无聪明人了。”
这世间,他只欣赏两种人。
一种是肯努力用心做事之人。
另一种便是聪明人。
而他眼中的聪明人正要谦虚两句时,腹中却忽然发出一阵响声。
中年男人轻咳一声。
没办法,聪明人也是会饿的嘛。
许明意道:“阿珠,将带来的酒菜给先生摆上。”
“这……”
中年男人笑着搓了搓手,一句“不合适吧”到了嘴边,眼瞅着那一碟碟菜被摆好,肉香气钻进鼻子里——咳,他忽然觉得也挺合适的。
嘴边的话也就改为了:“那就多谢二位盛情了……”
“先生不必客气,您先慢用,我同吴公子去旁边的药材铺转转。”
中年男人笑着点头。
见许明意果真转身向一旁的药材铺走去,吴恙朝男人拱了拱手,遂也跟了过去。
中年男人看一眼二人背影,再看一眼桌上酒菜,眼神动了动,然还是坐下拿起了筷子。
“吴公子觉得此人如何?”许明意低声问。
药材铺就在眼前,二人站在店铺旁一棵茂密的老槐树下,恰好阻去了同算命摊子之间的视线。
当然,忙着吃肉喝酒的男人也没心思留意他们。
吴恙不动声色地道:“称得上是个聪明人。”
“此人极擅卜算之术,只是方才并未有认真施展。且卜卦之外,又精通追踪推断之道,是个难得一见的奇才。”
奇才?
吴恙看着她,问:“许姑娘是打算将人收为己用?”
“酒菜是吴公子付的银子,人自然也该是吴公子的啊。”女孩子一副合该如此的语气。
吴恙不由愣住。
她是要将人让给自己?
不——
准确来说,不止是让。
“许姑娘为何会得知此处有这样一位奇人?”他未有去接她方才之言,而是问道:“又为何这般清楚对方的能耐本领?”
她分明从一开始就是特意带他来此结识此人的。
所以才有那句“碰一碰运气”。
“不知吴公子可听说过我们府上的姚先生?”
吴恙:“……多有耳闻。”
撇开对方的名声不提,说来先前正是因为对方的一句话,他才会被镇国公视作替许姑娘冲喜的不二人选。
“这位便是姚先生的同门师弟。”许明意大致解释道:“只是二人之间多有不合,这位方先生也是心怀抱负之人,却不愿借师兄之名来为自己铺路,碍于颜面又不想被姚先生撞见,这才躲在此处支了算命摊子。一来是为谋生,二来也是在物色可以投奔托身之处。”
对方也是极挑剔的,对看不上眼的人甚至懒得显露真本领,也怕锋芒太露招来麻烦,故而只在此处静静等着。
这些她是昨晚听祖父提起的,实则姚先生已然知晓了自家师弟这般潦倒的境况,有意悄悄帮衬一二,正合计着要将其暗中引荐给京中达官显贵。
但这是个难题。
一来要做得小心些,帮归帮,却不能被这位师弟察觉。
再有,一名真正怀才之人,若放错了地方,是福是祸难说。
上一世这位先生是何着落她不太清楚,但名声未曾得以传扬出去,那想必是时运不济,亦不曾遇到真正的伯乐。
“许姑娘为何突然要送吴某这样一份厚礼?”吴恙言辞间试探着许明意的反应。
“我家中有了位姚先生,所谓一山不容二虎。”
许明意坦白地道:“而交到吴公子手中,也总比交到其他人手中要安心些。”
吴恙皱眉。
对方身上那种许吴两家不分彼此的感觉又冒出来了——
示好之意这般明显,这真的能怪他想得太多吗?
“许吴两家即便看似不合,实则并无什么值得一提的旧怨,不过是长辈之间性情不合,有些不愉快罢了。”许明意有意打消对方的疑虑与胡思乱想,直言道:“至少于我而言,定南王府不是我们许家的敌人。吴公子若当真觉得这是一份厚礼,来日我请公子帮忙之时,公子力所能及之处,想来也不会过分推辞。”
这话对别人而言或许显得太过利益分明。
但对吴恙应当很适用,因为对方和她有一点相似之处,便是不愿亏欠别人,事先说好条件,反倒能让对方安心。
四目相对,吴恙的眼神渐渐有了变化。
不管对方对他的心思如何,此时他确实感受到了对方的诚意。
薅羊毛的诚意。
从他身上薅到这位方先生身上,如今又要借这位方先生,重新再薅回到他身上。
当然,对方也并非全无付出。
一次次的示好提醒,如今又送了这样一个人到他面前。
坦白来说,即便是对方一直在占据主动,他这只肥羊当的却也不吃亏。
虽然这么一说,莫名就显出了那么几分被人薅了还要帮人数银子的憨气……
但事实如此。
况且,他如今也确实需要一个聪明人帮着做事。
少年心下有着自己的分辨和权衡,稍一思虑后,道:“许姑娘的好意,吴某收下了。许姑娘往后有什么事情需要吴某相帮,也只管开口。”
更何况原本镇国公对他还有着救命之恩。
他不是不知恩的人。
这也是他上一次会答应替许明意打探太子之事的原因所在。
但是有一点他还是要说清楚——
“但仅限于正经之事。”
听得这句声明,许明意平静的神色出现一丝裂痕。
甚至不是正事,而是正经之事吗?
……难道在他眼中,她还会要挟他以身相许不成!
“我所想自然皆是正事,反倒是吴世孙,一口一句叫我别误会,眼下又扯什么正经不正经的,莫不是在刻意暗示于我?这到底是谁在惦记谁?”
女孩子皱着眉,眼底除了怀疑之色,更有一丝嫌弃。
她委实忍了这人很久了,她是有意同对方合作,但对方这俨然是将她当作色中恶魔一般来防备的架势未免叫人忍无可忍。
“……”
对上面容娇俏生动的女孩子那双不满又防备的眼睛,吴恙脸色一阵变幻。
——他言辞暗示她?
——究竟是谁在惦记谁?
这样直白露骨的话她竟都说得出口!
……且竟还贼喊捉贼上了!
055 是公子的人了
“你——”
吴恙气得抬起手,似要指向她。
女孩子理直气壮地抬头看着他,秾丽的眼尾却微微上扬,仿佛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似初春暖风一拂即逝,却已然能叫人于这微风中嗅到春日嫩芽破土而出的芬芳生机。
少年脸色一滞,莫名怔住,手也僵在半空中。
许明意已然平复下来,眼下只是觉得他这副气的要跳脚的模样解气有趣,便又佯装不忿地道:“吴公子这是被我说中心事,心虚了?”
也好叫他体会一下时刻被人误当做满脑子装着情情爱爱之人,无论怎么说怎么做、仿佛都逃不过钟情于他爱慕于他的宿命的诡异感受。
“……”吴恙又重重地将半空中的手放下。
好啊,这是见他骗进了羊圈,就开始毫无顾忌了是吧?
自觉耳朵都被对方气得发烫的少年皱着眉,转过身去负着手背对着她。
他可不是心虚,更加不是嘴笨说不过她。
……他是担心自己万一冲动之下出言伤人,待会儿气得哭着捂脸跑掉的人恐怕还是她。
“吴公子这就生气上了?那我终日被吴公子误解,岂不是要气得活活升天啊。”
女孩子轻松随意的语调叫少年僵着的脸色稍缓。
照这么说——
难道他当真冤枉她了?
“好了,我不生吴公子的气就是了,吴公子也不必这般惭愧内疚。”已解了气的许明意煞有其事地道。
吴恙闻言轻“嘁”了一声。
可不知怎地,听着对方这样同他耍嘴皮子,他莫名就觉得气消了大半。
他的风度一向很好。
但他仍旧没有回头,只半是扯开话题地重新说起正事来:“你我说了这么多,却还不知这位方先生肯不肯同我走——”
许明意方才的姿态像极了一位老道的人牙子,他也不自觉地将自己当做了买主,甚至就这么同她谈好了‘价钱’。
可却忽略了这位方先生是个有气节的挑剔之人。
“事在人为。”
许明意语气随意,说话间抬脚向药材铺走去。
吴恙扭头看她一眼。
她还当真要去药铺?
他自是不会跟着进去,只在此处等着。
少年抬头看一眼头顶茂密的老槐树,耳边隐隐传来铺子里少女同伙计交谈的声音。
听起来,她竟还真的抓了药。
如此等了半刻钟,才等到许明意从药铺中行出。
吴恙看一眼阿珠手中提着的药包,没有多说多问什么。
几人一同回到了算命摊子前,方先生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筷子,擦了擦嘴角的油光。
“多谢,多谢。”方先生再三揖手。
吴恙扫了一眼桌上几乎干干净净的碟子,面上不见异样之色,只是问道:“先生在此处摆摊,平日生意如何?”
“这个说不好……”方先生呵呵笑道:“须得看运气。”
这运气又分为两种,一种是看有没有人肯花钱算卦;
另一种则是看他能在地上捡多少了。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充满了不确定性。
而最为可悲的是,后者竟然比前者更能被称之为他的主要收入来源。
吴恙没有去深想太多,闻言只道:“先生有大才,按说不该屈居在此,如此辛苦度日——”
“吴公子过誉了。只是,在下并非只为图一时温饱,而是在等有缘之人。”
“那不知吴某可是先生的有缘之人?若先生不嫌弃的话,定南王府愿奉先生为客。”
吴恙直言罢,又斟酌着再说些什么别的条件来说服对方。
不料对方在前头笑着说道:“吃了公子的菜,喝了公子的酒,自然就是公子的人了——在下虽然朴素了些,却可不是吃白食的人啊。”
世家子弟都一个赛一个心高气傲,他可不能故作推拒,再错失了这样的好机会……
至于是不是他的有缘人?
如此有钱有势的人家,若都没有缘分,那他还跟谁有缘去?
对方痛快的程度出乎吴恙的预料,回过神来,他朝着对方抬手一礼,道:“既如此,待先生将后续琐事处理干净,吴某便使人前来接先生过府。”
“不必如此麻烦!”
方先生连忙摆了摆手,边将桌上的罗盘等物收起,边道:“贫道也没什么可收拾的,现在便可随公子一同回去!”
世家子喜新厌旧,万一过几天不来接他了可怎么办?
且今晚十有八九是要落雨的,这下总算不必发愁找不到合适的地方避雨睡觉了!
见短短几息间对方便已经收拾好了一切,吴恙还有些不大能反应的过来。
对方表现的这般急不可耐,甚至让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被坑骗了。
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总会叫人不想珍惜?
不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可断不能做那等薄情之人。
“先生请吧。”
“公子先请。”方先生笑着抬手承让道。
吴恙微一点头。
毕竟他还要带路……
只是如此一来,进香祈福之事就只能迟些再去办了,到底他总也不能带着一名道士去拜佛。
见他看了过来,许明意道:“吴公子慢走,我也要回去了。”
吴恙“嗯”了一声,迟疑一瞬,又道了一句:“许姑娘路上当心。”
若他当真误解了对方,那倒也不必如此防着备着,换位想一想,他先前所想或许当真是有些过分了。
许明意颔首,带着阿珠先一步离去。
许姑娘?
方先生皱了皱眉。
哪个许家?
该不是他那不干人事的师兄所在的镇国公府许家吧!
而一开始那许姑娘就像是冲着他来的……
难道说——
呔,他怎么能接受那不干人事的师兄的怜悯相助?!
不,这绝对不行!
方先生当机立断地阻止了自己再深想下去。
现在他脑子有点乱,此事全貌未知不可妄下定论……等他在定南王世孙面前站稳了脚跟再去细想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不迟!
自认脑子有点乱的人就这么跟着吴恙回了府。
待来至前院外书房前,方先生惊讶地望向那只缩着翅膀卧在老枣树下的大鸟。
大鸟被拿细绸搓成的绳子拴住了脚。
嚯,这不是狗的待遇么?
大鸟似察觉到了这道陌生的视线一般,视线转了过来。
这一看,却是鹰眼圆瞪,惊惑地歪了歪鸟头——
主人怎么带了一个和它这么像的人回来!
056 进宫
自己养的鸟自己清楚,吴恙若有所查地看了一眼大鸟圆滚滚的身子,再看一眼方先生圆滚滚的身体……
看一眼大鸟的秃头,又看一眼方先生过分后移的发顶……
便是今日方先生所穿衣袍,竟都是同大鸟的毛色十分接近。
面对这诡异的巧合,吴恙沉默一瞬,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只示意方先生同他一起往书房中去。
“这秃鹫……为何要拿绳子拴着啊?”方先生边走边好奇地问道。
要他说该吃就得吃啊,这等猛禽气性大,养着养着可就瘦了。
“家养的。”吴恙解释道。
这只鸟的心已经野了,似乎已经不知道哪里才是它的家,好说歹说听不进去,不管教是不行了。
念在主仆情分一场,只是拴着而不是拿笼子关着已经是他最大的仁慈。
“哦……”方先生了然之余,觉得有些可惜。
家养的不行啊,缺乏锻炼,肉太肥太散没滋味。
见书房的门被合上,大鸟扑棱着翅膀鸣叫起来。
叫声聒噪刺耳,仆人犹豫了一瞬,上前解了绳子将不甘的大鸟牵离此处。
自尊心极强的大鸟不肯像狗一样被人牵着走,愤怒之下选择了盘旋。
可如此一来……竟又像极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大风筝!
自觉受辱大鸟叫的更大声了。
……
当夜下了场大雨,给京城添了几分凉意。
次日,长坤宫内,皇后看着面前矮身请安的少女,柔美端庄的面庞之上满是平易近人的笑意。
“许姑娘的身子还未完全养好,本不必这般急着入宫谢什么恩赏——快来本宫身边坐着。”
“谢皇后娘娘关心,臣女的身子大致已经好全了。”
许明意听从地走过去,在皇后身边下首的位置上落座。
她昨日想了许久,直到夜里才做了进宫的决定。
恰巧前日里刚得了褒奖,进宫谢恩倒是个现成的名目。
许明意接过宫女奉来的茶盏,抬手间衣袖垂下。
皇后被她衣袖上的刺绣吸引了目光,随口道:“许姑娘这袖口处的梅花枝纹,倒与寻常花样儿看起来颇为不同,这般精致却又行云流水的绣法儿当真也是少见……”
许明意笑了笑。
“应当同绣法儿关系不大,主要是这花样儿,是臣女家中二叔所描,故而兴许看起来有些不同。”
皇后面上现出淡淡讶然之色。
“原来是许先生……”
她又细细看了那花纹片刻,眼中渐渐浮满了笑意,将视线转到女孩子身上,笑着道:“看来许先生定是极疼爱许姑娘,竟连女孩子家的一件外衫,都是他亲自描的花样儿……”
他向来不似那些文人墨守成规,她也是知道的。
只是,如今他尚这样的兴致,想来日子过得应当也很顺心吧。
许明意大大方方点头。
“臣女家中长辈一贯慈爱。”
皇后轻点点头,视线却仍在她袖口的刺绣上:“许姑娘可是喜欢梅花么?”
许明意不知皇后娘娘为何似乎对她这梅花刺绣这般感兴趣,此时点了头,又笑着问道:“娘娘也喜欢?”
“以往是喜欢的,只是如今年纪大了……”
皇后说着,转头吩咐道:“姜嬷嬷,将本宫未入宫前爱戴的那对儿白玉梅花簪取来。”
姜嬷嬷微微一怔,适才应下去了。
“这簪子太活泼了些,本宫已是用不上了,就给许姑娘戴着玩儿吧。”皇后玩笑般说道:“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你可不要嫌它老气才好。”
许明意接过姜嬷嬷奉来的匣子,有些受宠若惊地道:“娘娘所赠之物,臣女岂有不珍视的道理。”
说是未入宫前的东西,可既是至今还贴身存放着,又一直记在心上,可见此物于对方而言多少有些意义在。
这样的东西赏赐给了她,其中的分量心意,甚至不是那些真真正正贵重罕见的赏赐能够相提并论的。
皇后娘娘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上一世她了解不多。
但扬州城门前那一箭,却叫她不免在面对这位吴家嫡女时,有了不同于旁人的心情。
那时,宁阳定南王府付之一炬,百年世家大族嫡脉一支皆焚身于当夜……
燕王被激怒,一路南下强攻势如破竹。
朝中人心惶惶,火烧眉睫之际,首辅夏廷贞等人提议将‘逆臣之女吴氏’押至扬州,以其性命胁迫燕王退兵。
早故的燕王妃乃是定南王嫡长女,亦是吴皇后的嫡亲长姐。
燕王和当今陛下一样,所娶皆是吴家女。
世人或许不清楚,但庆明帝与夏廷贞却深知燕王此人最重情义。
吴家嫡脉俱丧命于大火当中,燕王除了惊怒必然还有愧疚悔恨,如今吴家只余下一个吴皇后,燕王说什么也会保住她的性命。
将她带去扬州,作为同燕王谈判的筹码,必然是有分量的,至少可以拖延一二。
可吴皇后不甘被当作人质。
被押于城门之上,整整两日两夜她不肯进食进水。
而后又在士兵强灌时咬舌试图自尽。
断舌之下,口中鲜血喷涌淋漓几乎要浸透她身前衣裙,便是扬州百姓见状皆心生不忍,为此暗中痛骂当今朝廷不择手段。
是许明意趁着夜色,稳准一箭射穿其心脏,取走了她的性命。
而此时面前的华服女子容貌姣好,笑意端庄淑柔,只一双眼睛里有着脂粉也掩盖不去的疲惫之色。
许明意压下过往感受,轻声关切道:“娘娘的脸色似乎看起来不大好,可需臣女替您探一探脉象吗?”
“许姑娘还擅把脉?”
“略通一二。”
“那就有劳许姑娘替本宫瞧瞧了。”皇后笑着伸出手臂。
她的身体她清楚,又有太医在,自是用不上许明意的。
不过就是因为当真喜欢面前这女孩子,才会这般有耐心又满含兴致。
许明意认认真真地替她把着脉,心中却渐渐起了疑惑。
这幅身子虚是虚了些,却虚的有些异样……
竟不像单单只是操劳忧虑所致——
她又细细探了探。
“如何?”
见女孩子收回了手,皇后柔声问道。
057 梦魇碎语
“娘娘的身体似乎略有些虚弱失调……”许明意斟酌着道:“恰巧臣女家中的那位懂医的丫鬟,也极擅调理之道,不如回头叫她写了方子,交由太医们瞧一瞧?若是太医们觉得可用,娘娘或可一试。”
而究竟是何原因所致,她眼下无法确定,谨慎起见,此时自也不能妄加出言揣测。
若皇后娘娘能答应用她的方子,日后她便还能有机会继续留意,结合药效再多诊几次,总能诊得出缘故的。
这份虚弱非是短时日内所积下的,同样地,短时日内也不会真正地危及性命。
所以异常归异常,倒是不必着急。
皇后闻言点了点头。
“好,你有心了,就按你说的来试试。”
她身子亏虚,已是老毛病了,一直也都在试着调理,但没有太多起色。
若是可以,她自然也想让身体再养的好一些。
毕竟她还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
见她答应下来,许明意心底微松,遂才又道:“所谓调理,用药之外,亦还需放宽心思。娘娘近来,可是在为了太子殿下的事情忧心吗?”
皇后不置可否地轻叹了口气。
“晟儿是本宫瞧着长大的,他是个好孩子。”
外面那些夸赞的话,说什么‘皇后娘娘仁善,待太子殿下视若己出’,自然是夸张了些,但看着长大的孩子,又岂会没有感情。
太子落水之事,看似已经得以“解决”,然而真相究竟是什么,她心中也没有肯定的答案。
但无论是哪些人在谋算哪些事,晟儿都是最无辜的那一个。
许明意闻言似乎犹豫着思量了片刻。
而后看向皇后,轻声开口问道:“不知臣女是否能去看一看太子殿下?”
女孩子眼睛里带着些许谨慎之色。
皇后瞧得心中一软。
她谈不上是心软之人,但面前这个小姑娘的身份,就让她不自觉想要软上一软。
这个小姑娘怕是不知道,她几个月大的时候,自己也是抱过她的。
当然,很多人都不知道。
那一年,许昀刚得了这个小侄女,那是镇国公的第一个小娃娃,他稀罕的不得了,偷偷抱到镇国公府后门处同她炫耀,还说这娃娃长得漂亮精致像他这个二叔。
她料到对方是拿来炫耀的,是以那一日也带上了自己刚入京的小侄子,还不满两岁的阿渊——
阿渊到底更大些,虽是男孩子,却也粉粉嫩嫩,且眉眼长得更开些,那一回是没给她这个姑姑丢脸的。
但那个女娃娃也叫她十分稀罕眼红,毕竟她家里没有女娃娃啊。
她还记得,那一回偷抱孩子出去的许昀,回头被许老将军骂了个狗血淋头……
思及这些往事,皇后不禁有些失神。
然还是很快便恢复了清明,她屏退了不相干的宫女太监,才同许明意讲道:“许姑娘救了殿下一命,本宫便也无意瞒着许姑娘,殿下如今高热不退……正是不宜见人的时候。”
偏偏晟儿的的身子还弱得很,太医们便是用起药来也顾忌颇多。
她去看过几次,也问过太医们究竟凶险到何种地步,一位资历颇老的太医还敢说些实话,虽是委婉,她大致也听懂了——事到如今,是只能看晟儿自己的造化了……
“高热不退?”
许明意似颇为讶然,而后思忖片刻,道:“娘娘,臣女今日入宫带的恰是身边那位懂医的丫头,不如叫她给殿下诊看一二可好?”
“这……”
皇后显然犹豫了起来。
“娘娘放心,今日无论是何结果,臣女都不会将东宫中的情形透露出去半个字。”
太子是一国储君,东宫里的一丝风吹草动都会牵动朝堂,宫中显然有意暂且瞒下,是以如今便是她祖父都尚且不知是什么情形。
她也明白皇后娘娘的顾虑。
但救人救到底,她还是想试一试。
或也可以说,她过分固执,尚有一份私心在——太子活下去,兴许就还有机会查明真相。
“娘娘,您是因为救殿下心切,才陪着臣女胡闹,皇上定然也能体谅的。”许明意神情认真恳切:“您就让臣女那丫头试一试吧,她向来谨慎,便是当真出不了力,也绝不至于会伤及殿下的身子。”
皇后分外无奈地笑了笑。
“你这孩子……还惦记着给本宫留后路?”
也罢。
至少这丫头说对了一点,她是想救晟儿的。
当真救不得,如这丫头所说,至少也不会让局面变得更加糟糕。
至于皇上那边——
这点小事,她还不至于应付不了。
甚至要她说,太子生死未卜,这种时候就不该再瞒着捂着,合该要广寻名医,哪怕是偏方,也要尽力一试,将孩子保住才是最紧要的——
可皇上只想做皇上,不想做父亲啊。
甚至隐隐还有点不想做人的意思。
她在宫里待的久了,许多地方自认束手束脚,渐渐也有些被同化了。
但她心里是不情愿的,是嫌弃自己的。
面前的小姑娘,此时就像是推了她一把,叫她也能做一回真正想做的事情,哪怕兴许是微不足道。
皇后吩咐宫人将候在内宫门外的阿葵带了过来。
许明意带着阿葵,随着皇后凤辇来到了东宫。
内殿中候着两名太医,二人听皇后身边的嬷嬷道明许明意主仆的身份与来意,暗暗交换了一记眼神。
二人虽对阿葵的医术颇有疑虑,但眼下太子殿下情形危急,且人又是皇后娘娘带来的,他们自也不能说什么。
见得两名太医退了出去,阿葵满是冷汗的手颤了颤。
别说旁人,便是她自己对自己的医术也很有疑虑啊……
可姑娘的交待她不敢忘。
阿葵尽量镇定地去替太子把脉探看,又使了太监取来了冷水帕子与银针等物。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几名太监退去了屏风外守着,床榻前便只剩下了许明意主仆二人。
床榻上瘦弱不堪的男孩子双眼紧闭,眉头皱起,口中时而发出含糊不清的低语,甚至就连身体也偶会不安地轻微颤抖抽搐着,看起来痛苦而不安。
“父皇……”
“贵妃娘娘……”
男孩子喃喃着,眉越皱越紧,甚至双手开始紧紧抓起薄毯。
听力极佳的许明意轻叹了口气,微微倾身,安抚着轻拍了拍男孩子的身体。
然而离得这般近,此时又有更加清晰的碎语传入她耳中。
058 凶手
“儿臣……儿臣什么都不要……”
许明意微一皱眉。
这场高热,很明显不仅是落水后受寒所致,更同受了太大的惊吓有关。
她从荷包中取出了一只同栗子糖混放在一起的药丸,无声交到阿葵手中。
阿葵紧张地接过。
方才的一切都是在做样子,这只药丸才是成事的关键。
她将浑身滚烫的太子扶起半坐着,小心翼翼地把药丸喂下。
男孩子看起来虽是昏沉的厉害,却尚有意识在,又或是仍有着不弱的求生意念,竟很顺利地便吞下了药丸。
许明意见状,又喂了他一些水。
被阿葵扶着半坐的男孩子似有了些力气,缓缓张开眼睛,声音朦胧低弱,几乎只许明意能勉强听得清:“许姑娘……你怎么来了?”
“是臣女。”
许明意轻声安抚道:“太子殿下安心养病,定会好起来的。”
或是被女孩子过分温和轻柔的声音触动,又或许是清楚地记得此前自己落水时是面前之人救了自己性命,烧得神志模糊的男孩子一瞬间眼中竟满蓄泪水。
“许姐姐,我怕……”
男孩子无力地靠在阿葵身上,声音弱极。
“许姐姐……我是不是真的不该活着……”
许明意听得心中微揪,却也只能低声道:“怎么会,太子殿下单纯仁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可是……连父皇都不喜欢我。”
男孩子哽咽不清地道。
“岂会?天底下没有哪个父亲会不喜欢自己的孩子……”
许明意耐心地轻拍着男孩子单薄的肩。
她知道面前的孩子定然是烧糊涂了,但越是如此,越是需要人来安抚。
她平日里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但或许是受学医影响,对待病人时心中总是多一份责任在。
“不……”
男孩子似痛苦不堪地闭上了眼睛,不住地摇着头道:“……小瑞子与我一同长大,他不敢那样做……他是被逼的,我都知道……”
小瑞子?
那个将太子推下水的内监?
许明意眉心一阵跳动。
太子却说——小瑞子是被逼的?
这只是猜测,还是说……
太子真的知道真相?!
可若当真知晓,又为何不曾说出来?
许明意脑中诸多猜测闪现,放在男孩子肩上的手微微紧了紧,同时看向阿葵。
“阿葵,说话……”
即便太子声音微弱,在屏风外守着的内监们不可能听得清楚,但谨慎起见——
“……”阿葵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便是她对太子落水之事所知甚少,此时此刻也能隐约感觉得到事情的严重性……
她强自稳住心神,声音不高不低地道:“姑娘,殿下一直都在说胡话,这高热今日若是还退不下去,恐怕就要有大麻烦了!”
这也就是阅话本子无数的她才能这般配合姑娘了,若换作阿珠,只怕此时只有将那些内监们打晕过去这一条路可走。
几名内监闻言脸色各异地低声说起话来。
“殿下今早便开始说些含糊不清地梦话……”
“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没错。”
恰逢此时,许明意耳边响起了男孩子颤颤的声音。
“小瑞子将我推下水时……我听到他哭着说……”
——奴也不愿伤殿下分毫,然而皇上的吩咐,奴不敢违背。
小瑞子是这样说的!
男孩子将原话断断续续地复述出来。
酷暑未消,这一刻许明意却如同坠身于冰窖之中。
原来凶手是那个执掌一切的人。
这自然是无论怎么查,也不可能查得清的!
怪不得太子不仅不敢将此事言明,且已经脱险偏还受惊至高热难退……原来令他最害怕的不是被害溺水,而是他的亲生父亲大费周章地想要取他性命!
她方才说错了。
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被称之为父亲。
“我从来不想做太子……我天资愚笨,从未妄想过什么……”
男孩子艰难地睁开眼睛,惶恐不安地抓着许明意的衣袖。
“许姐姐,我比谁都盼着贵妃娘娘能给我生下一位皇弟……我什么都给他,什么都不抢……”
“我同父皇说明这些……他是不是就不会那样讨厌我了?”
男孩子脸上满都是眼泪。
他认为天资愚笨又体弱多病的他是挡了那位未出生的‘皇弟’的路。
许明意微微摇头。
“不,先前不曾说,便永远都别说了。”
一个会对亲生儿子下死手的人,若是得知亲生儿子知晓了真相,且这个真相一旦被传扬出去会造成极为可怕的影响,他会选择怎么做?
答案几乎没有疑问。
她替男孩子擦去眼泪,望进他的眼睛里,一字一顿地道:“今日我当不曾听过此事,你也要当作从不曾知晓——想要活下去,便不可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自己要懂得谨慎自保。”
“可是我害怕……”
“别怕。”许明意懂得他的恐惧,未有一味敷衍安慰,而是认真道:“一次不成,便不会有第二次了。”
且荣贵妃会生下一位皇子。
那便是上一世后来的太子。
这一世,即便当今太子仍在,可一个过分体弱难担大任,不被众臣看好的孩子,是挡不了谁的路的。
适时退一些,或还能求得一条生路。
便是往最坏处说,至少数年内是安稳的。
以后之事,尚未发生,眼前的安危才是最紧要的。
“我记住了……”
男孩子似乎清醒了一些,将眼泪憋了回去,对着许明意点头。
“那就好好睡一觉。”
许明意将一根银针刺入太子穴位。
片刻后,阿葵将昏睡过去的太子缓缓放平下去。
太子殿下发着这样的高热,都还无法安稳休养,姑娘这一针刺下去,至少能让太子殿下好好睡上一会儿了。
只是究竟能否退热,还要看那药丸的功效如何。
见许明意主仆二人走了出来,皇后忙问道:“如何?”
阿葵等了等,未等到自家姑娘开口。
微微抬眼去看,只见皇后娘娘正注视着她。
啊,对,她才是‘神医’啊……
“回皇后娘娘,眼下还需要等上至少半个时辰,才可知太子殿下能否退热……”
这世上断没有什么能叫人立即退热的灵丹妙药。
皇后轻一点头。
“既如此,许姑娘就先随本宫回长坤宫吧。”
已是要接近午时了,她本就有意将人留下用膳。
许明意应下。
然而这一顿饭用下来,她表面看似平静如常,脑中却一直回响着太子的那些话。
直到此时见得一名内监垂首快步行入殿中,方才暂时分去了她的注意。
可是东宫那边有消息了?
059 登门道谢
许明意此时的心情有些复杂。
今日她从太子口中听到了足以招来杀身之祸的真相,若太子何时不慎将此事泄露……
但是,她更多的还是希望太子能够活下去。
因为真正有错的人不是那个孩子。
况且,即便没有此事,身为许家人,她原本也并不是如表面看来这般安稳无忧的。
“启禀娘娘,东宫那边来了人传话,说是太子殿下的热退下去了。”内监拿万幸的语气禀道。
皇后松了口气,下意识地转头去看许明意,只见女孩子眼底也有着笑意。
“热退了就好。”
皇后笑着道:“此次多亏了许姑娘,还有——是叫阿葵对不对?”
“是,婢子是唤作阿葵。”
因为她从小就很擅长剥瓜子给姑娘,所以姑娘才亲自给她取了这个名字。
皇后夸赞道:“你医术精湛,可是救了殿下两次。”
阿葵连忙摇头。
“不,婢子万不敢当,婢子医术粗浅……”
皇后只是笑笑。
若这小丫鬟只能称一句医术粗浅的话,那太医院里那些人岂不是都要羞愧的撞墙自尽了?
“婢子只是偶然习得了一点点偏方而已。”阿葵觉得方才的否认太过,心虚之余,又赶忙补道。
“不管是不是偏方,能救得了人便是好的医术。”皇后语气温和地道:“只是殿下如今只是初退了热,后面你只怕还要多进宫几趟。”
阿葵低头道:“是,婢子定竭力而为……”
随着自家姑娘一同出宫后,坐进了马车里,阿葵的脸色终于才坚持不住地垮了下来:“姑娘,婢子怕死了……”
起初只是在自家撒撒谎,装一装,可如今都装到皇宫里去了。
“别怕。”
许明意拍了拍她的肩膀,眼神温和之极:“这样的事情,日后可能会越来越多,慢慢地你就会适应了。”
阿葵顿时更想哭了。
“辛苦你了。”许明意真心实意地道。
阿葵赶忙摇头。
“婢子不辛苦……能替姑娘分忧,婢子高兴还来不及。”
说着,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高兴些。
但却显得愈发辛苦了。
马车一路未停,回到了镇国公府。
许明意带着阿葵刚下马车,就听得一道夹杂着惊喜之情的声音传入耳中。
“许姑娘?”
许明意举目望去,只见自家府门内一名身穿宝蓝色锦袍的年轻男子被明时送了出来。
男子加快脚步向她走来。
“敬王世子。”
许明意朝着对方行礼。
“许姑娘可是我的恩人,无需如此客气!”敬王世子笑着道。
此时离得近了,许明意才闻到他身上的酒气。
再看一眼对方身后满脸无奈的明时——难道敬王世子是在他们镇国公府用的午饭?
“那日在宫中,许姑娘救我一命,我今日是特意登门道谢的。”敬王世子满脸诚意。
许明意沉默一瞬。
被牵扯进谋害太子这种事情当中,虽说侥幸逃过一劫,但半点不忌讳不说,还敢打着这样的名目大张旗鼓地登门道谢……不得不说,这位敬王世子,还真是个实在人。
“原本是打算当面跟许姑娘道谢的,谁知许姑娘今日不在府中——”
他当时觉得遗憾极了,酒都少吃了几盏,可谁知此时却遇见了回府的许姑娘,这万中无一的巧合,是不是上天在暗示他与许姑娘有缘?
许明时在他背后悄悄翻了个白眼。
便是许明意在府中,也是他这个外男想见就能见得着的?
这位敬王世子看起来似乎脑子不太好的样子。
“世子客气了。”
许明意微一欠身,道:“世子慢走当心。”
“……?”
他还没打算走呢。
但视线中女孩子已经提了步。
“许姑娘等等——”敬王世子连忙将人喊住,道:“再有两日,我便要离京了。”
许明意点头。
挺好的。
这一回能活着离开这里了。
“许姑娘对我的恩情,我一直会记着,只怕日后没有机会报答——这枚玉佩就给许姑娘留作报恩信物,往后许姑娘若有能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叫人拿了此物去云州敬王府传话!”敬王世子摘下腰间玉佩递去。
许明意讶然地看着他。
对方咧嘴笑着。
许明时大为皱眉。
这人当众送女儿家玉佩是什么意思?莫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疯魔了?
怪不得在席间频频提起许明意,原来是居心不良!
许明时不悦地看向自家那不靠谱的姐姐,眼里含着提醒之色。
她要是有敢收的动作,他就敢当场夺过来扔掉。
许明意正要拒绝时,余光里忽然闪过一道黑影。
“不必”二字刚出口,随着一声鸣叫那道黑影已经俯冲而来。
许明意平静地后退两步。
“什么东西!”
见那黑影朝自己扑来,敬王世子吓得连连后退。
原来是只秃鹫!
等等——
那大鸟爪中抓着的……
他的玉佩竟被那大鸟抢走了!
“快,快给我拿回来!”敬王世子急声吩咐身边仆从。
然而仆从又哪里追得上秃鹫?
好在大鸟也无意飞远,而是稳稳地落在了镇国公府的高墙之上。
敬王世子看着被大鸟勾在利爪下的玉佩,胆战心惊地向仆从道:“傻看着干什么?还不快爬上去!”
仆从们互看一眼。
说得好像那只鸟会乖乖等着他们爬上去一样?
但主子的吩咐只能照做。
此时,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一人一骑很快出现在众人视线当中,坐于高马之上的玄衣少年收紧手中缰绳停下,看着镇国公大门前的这一幕,微微皱起了英气的眉。
“吴世孙?”
敬王世子转头望去,连忙招呼道。
“敬王世子。”
吴恙语气里听不出什么起伏,问道:“不知诸位可看见了吴某所养的一只秃鹫?”
那家伙从昨日午后到今日,整整一日一夜不吃也不喝,缩着翅膀脑袋窝成一团,半点精神都没有,眼看着竟然是要活不成了——
他想到飞禽类都不甘被束缚的习性,心一软,就解开了绳子。
但解开绳子的那一瞬间,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上一刻看着仿佛是要立刻归天的大鸟,突然扇动着有力的翅膀从他眼前飞走了……
他凭着直觉追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