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9 疯了吗
郑太医再吃一惊:“情蛊?”
竟当真有这东西?!
阿葵点头,道:“此虫食情花而生,若要饲养,需将近百条虫封于罐中,相互蚕食,最终留下一雌一雄……直到蛊虫产下子虫,则留下母蛊与子蛊……子蛊若种于他人体内,中蛊者便会再无法离开饲养母蛊之人,二人必须终生厮守,一旦分心分离,中蛊者便会痛苦不堪,乃至蛊发而亡。”
据闻,在苗疆之地,有情人为表厮守一生的决心,会甘愿种下情蛊。
可这听来缠绵悱恻的所谓生死相守之物,若落在一厢情愿、或是别有居心者手中,则等同是将旁人的性命握在了手中,此蛊便成了胁迫对方的利刃。
“且此蛊一旦种下,几乎无解,若蛊主身亡离世,中蛊者也无法独活。”阿葵仔细看了看,又补道:“这只母蛊应当很快便可产下子蛊……”
一时间,堂中寂静可闻针落。
太后的面容紧绷着。
同为女子,她并非不能理解一腔痴心难收的无奈之处,可再如何心思难改,也不该成为罔顾他人性命的理由。
她不知这蛊虫之说,究竟是否属实,又是否当真有此“奇效”……但养蛊之人既是信,那便坐实了对方已有谋人性命之心!
听罢阿葵之言,玉坤宫的掌事嬷嬷如遭雷击。
她记起来了……
尚在密州时,王爷刚欲起兵之际,娘娘为此寝食难安,几乎拜遍了寺庙道观,求遍了各路神仙。
有一日,娘娘听闻里嚓山下,有一座道观极为灵验,便带着她去了一趟,那日娘娘乃是微服,对方亦不知娘娘身份,同娘娘单独谈了许久之后,便给了娘娘此物……
回去的路上,娘娘心中难安,便同她说明了这蛊虫的作用,她大为震惊,连忙劝说娘娘不可轻信这等邪门之物,万一出了什么差池,日后后悔也是来不及。
娘娘当时点了头,答应了她不会犯糊涂。
她本以为娘娘真的听进去了她的话,早将此物丢了!
可怎么还是……
她早都说过了,这玩意儿沾不得的!
不说有用没用,一旦被发现,便是大祸临头,再无翻身可能!
完了,这下真的完了!
掌事嬷嬷连叫苦的力气都没了——这一浪打过来,直接把她最后一口血都给拍没了。
“皇后可还有什么想要解释的吗?”太后声音过分平静地问。
无论如何,总还是要给人说话自证的机会的。
“……”面白如纸的海氏似乎终于勉强找回了一丝神思,她颤了颤眼界,像是猛然回过神来那般,朝着太后和昭真帝跪了下去。
“不是臣妾!当真不是臣妾!”她满面惊惶地摇着头,眼中含着泪道:“臣妾一贯胆小,哪里敢生出如此心思……这定是有人刻意放在此处,蓄意诬害臣妾!”
说着,仰头看着昭真帝,泪水滚滚而下:“陛下,您是知道臣妾的啊!臣妾岂会做出此等事!”
昭真帝抿直了薄唇。
见这位柔弱不堪的皇后娘娘哭得如此委屈,阿葵生怕自己方才那番话说得不当紧,别再冤枉了这位皇后娘娘,遂连忙道:“实则要想知道这蛊虫是何人所养,并非难事。据闻此蛊每三日便需蛊主以鲜血饲养,所以养蛊者身上必然会有伤痕在。若皇后娘娘身上不见伤痕,那便可证清白了。”
“……”海氏闻言哭声微顿,心中最后那丝仅存的侥幸霎时间消散无形。
太后唤道:“春白。”
“婢子在。”
“带皇后去内间验看。”
“是。”春白嬷嬷应下,来到皇后身侧。
“臣妾身上没有伤!”海氏忙伸出双手,颤声道:“陛下您看!没有的!”
“皇后娘娘,请随婢子移步内室。”春白嬷嬷伸出手去,欲将人扶起,却被海氏一把重重挥开。
“我没有伤!别碰我!”
这几乎是在场之人第一次听到海氏拿如此高的声音说话。
永嘉公主呆呆地站在堂外,几乎要反应不过来。
什么情蛊、养蛊、种蛊?
这当真是她那懦弱无用的母亲,能做得出来的事情吗?
女孩子只觉得颇为不真实。
她听到母亲被强行带去了内室,犹在挣扎着。
而后,那挣扎声突然消失不见,像是……什么事情得到了印证,抗拒不再有任何意义。
她又听得春白嬷嬷走了出来,拿极清晰的声音说道:“皇后娘娘左臂内侧有伤口在,且是新伤叠着旧伤。”
郑太医等人个个垂首,不敢多看多言。
片刻后,海氏脚步有些踉跄地自内室而出,扑着跪在了昭真帝面前。
“陛下,臣妾知错了……臣妾一时糊涂,鬼迷心窍,才会生出了这样的邪念来……”她抓住昭真帝一方袍角,流着泪道:“但臣妾绝非是要谋害陛下性命,臣妾是宁死也绝不会害陛下的!臣妾只是想长长久久地留在陛下身边而已,臣妾待陛下一片真心,绝无害陛下之意啊……”
只要陛下同她永不分离,便不会伤及性命的!
她只是想跟他在一起而已!
“够了。”太后闭了闭眼睛,忍无可忍地道:“谋害便是谋害,还说什么一片真心。”
再如何以所谓爱人的借口去害人,也还是害人!
且要更加可恨!
因为她们往往意识不到自己的可恨之处,反倒觉得自己一腔痴心感天动地!
原本她和定辰商议着,或可保留海氏皇后之名,对外只道皇后需回密州静心养病,以此将其送回密州,暗中还其自由之身——
当下看来却是不必了!
“不……不是的,我岂会害陛下!”海氏在方才的挣扎中散乱了发髻,脑中也早已一片空白,唯一双通红的眼睛里仍旧满是执念,她口中不停地重复着:“我岂会害陛下……陛下待我有救命之恩,十五年前是陛下救下了我和桑儿,若没有陛下,我早就死在那个雪夜中了……我和桑儿的命是陛下给的,我岂会害陛下……”
许明意听得一愣。
谢无恙亦是怔住。
堂外的永嘉公主飞快地皱了一下眉,眼神翻涌反复着——母亲在说些什么?她为何听不懂?
母亲是疯了吗?
一定是疯了吧!
670 做梦
听着那道有些恍惚的声音还在继续,永嘉公主几乎是猛地抬脚走进了堂中。
“母后!您是疯了不成?怎能做出此等事!”
这声质问让扑跪在那里抓着昭真帝衣角的海氏转过了头来看向她。
对上那双竟满是恨意的眼睛,永嘉公主霎时间浑身爬满了寒意。
“别喊我母后!”思绪恍惚的海氏定定地看着她,几近咬牙切齿地道:“我最后悔的事情便是生下了你!你就同你那亲生父亲一样,是个只会带来祸事的扫把星!”
此番若非是因这畜生闹出了惊马之事,她的计划又岂会败露!
若陛下喝下了那盏茶,若她焚了那炉香,若她苦心饲养至今的情蛊不曾被搜出……
她便能一直同陛下在一起了!
“你说什么……什么亲生父亲?”永嘉公主脸上的神情凝结,有些怔怔地问:“你在说什么疯话?”
说着,忽地抬起眼睛看向昭真帝,手指向海氏,无端有些慌乱地道:“父皇,母后定是疯了……!”
怎么可能会有此等荒谬之事!
她是父皇的亲生女儿,这一点竟有什么可质疑的吗?!
昭真帝沉默了片刻后,向林统领等人道:“都退下吧。”
又道:“阿渊和昭昭留下。”
林统领与郑太医带着宫人内监告退而去,掌印大太监亦退至堂外,示意内侍将堂门合上。
郑太医和林统领面无表情地步下石阶,待离了众人视线,立时对视着露出大为震撼的神情来。
二人拿眼神疯狂地交流着震惊之情。
什么叫十五年前,陛下救下了皇后和公主?
若说这句话容易被曲解的话,那“你那亲生父亲”——总不会再有第二种可能了吧!
所以,陛下竟也难逃头顶发翠的厄运?
这莫不是……谢氏一族的什么神秘诅咒不成?
可奇怪的是,陛下似乎并无半分意外之色,倒像是……早就知晓了一般!
甚至就连太后娘娘也不曾有什么异色……
如此之下,再想到皇后下药养蛊之事,不免愈发觉得内情颇深了。
林统领和郑太医揣着满腹惊疑守在院中,脑子里一刻也停不下来。
堂中,昭真帝看向了跪在那里的掌事嬷嬷,道:“嬷嬷且将实情同桑儿说明吧——”
永嘉公主不自觉握紧了手指。
什么实情?
父皇这般语气,莫不是一直也知晓着这个“实情”吗?
掌事嬷嬷眼神反复地应了声“是”。
她本以为,自己此生再无可能会于人前说出这个秘密,可谁知世事无常,人心难测,竟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娘娘本姓申,并非是我们海家的姑娘,公主真正的外祖家乃是一户商贾人家……”
海老爷生前本是密州城外的一名县令,因其官职低微之故,公主极不愿意听人提起外祖家之事,可公主不知道的是,她真正的外祖,实则是一名叫不上名号的小小商人。
“彼时我家姑娘身患急症,寻医求治未见成效,前后短短五六日人便没了……娘娘因同我家姑娘年纪相当,样貌又生得极像,才得以顶替了海家小姐的名号,嫁进了燕王府中。而那时,娘娘已有四月身孕在身……”
永嘉公主听得胸口呼吸都变得不畅。
这些都是什么跟什么?
母后不是海家的女儿?
母后嫁进燕王府时,已有四月身孕?!
那孩子会是谁的?
那孩子又是谁?
肯定不会是她!
父皇怎么可能容忍得了母后生下别人的血脉?!
嬷嬷的声音还在继续,字字清晰钻进她耳中,叫她无从逃避:“……娘娘在入燕王府之前,曾在家中的逼迫下委身与一名商人做妾,那商人家中世代做的皮毛生意,却并不安分,娘娘进门没多久他便被查出来通敌之实,因此举家受了牵连被判处流放之刑……”
“流放途中,遇到了一场雪崩,娘娘于混乱中逃了出来,夜中逃至军营附近之时,侥幸为陛下所救。娘娘昏迷后醒来,经军医诊看才知有了身孕……”
这些皆是娘娘后来同她细说的。
永嘉公主摇着头,忽地看向瘫坐在那里神情似哭似笑的海氏:“我不信!这些都是假的……!”
“无一字作假。”昭真帝道:“彼时我收到密信,得知废帝有意替我赐婚,我为断绝此事发生,便与你母亲谈成了一桩交易——由她占下燕王妃之位,我则允诺助她更换身份,保她与她腹中孩子平安。”
他与海县令私下乃是知己好友,且对方家世寻常,对他而言谈不上有何助力,这个岳家不会让废帝有任何不满。
但这并不代表何人都能做燕王妃,废帝疑心深重,定会详查他岳家和王妃的一切底细来历——
而他从未打算再真正娶妻,不愿误人一生,因此海氏、不,申氏的出现,可谓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同海家姑娘容貌近似,稍加掩饰便足以经得起废帝的查实,且也有着自己的秘密,二人这桩交易可谓各取所需,互不相欠。
这是他之前的想法——
现如今回头再看,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人到底不是一件死物,不可能永远一成不变,时长日久之下,牵扯得深了,轻重分寸难免也会变得难以理清。
就比如桑儿。
她不知真相,一直将他视作亲生父亲。
所以,他在履行当初的承诺之外,亦答应了会替桑儿寻一门好亲事——若是能一直平静下去,或许她一辈子也不会得知自己的真正身世。
可当下,却是不能也无法再隐瞒下去了。
有些事冥冥之中或自有注定在,他与这个孩子之间的父女缘分,只能到此了。
“不,父皇……您在骗我!您因我闯了祸,生我的气,所以才故意这般说,对不对?”永嘉公主眼里含满了泪水,惊慌失措地道:“父皇,我知道错了!我再不会这般胡闹了!”
胡闹?
谢无恙微微抿直了嘴角。
将危及她人性命之举称之为胡闹,如此漠视人命——
这一刻,他方才对这个初知真相的女孩子所生出的那一丝怜悯之心,悉数便消散无形了。
“母后,你倒是说话!你说话啊!”永嘉公主扑到了海氏身边,紧紧抓住她一只手臂,见海氏眼神恍惚着要张口,却又失声道:“不,我不信你的话!”
她猛地推开海氏,摇着头道:“你疯了,我才不信你的疯话!”
说着,边站起身,边看向掌事嬷嬷:“你们全都疯了!”
或许……她根本是在做梦!
没错,处处都透着不真实,一定就是在做梦!
永嘉公主惊惶地看着众人,缓缓后退了数步之后,蓦地转身跑了出去。
夜色中,女孩子流着泪飞快地往前跑着——她要赶紧从这荒唐的噩梦中醒过来才行!
永嘉公主惊惶地看着众人,缓缓后退了数步之后,蓦地转身推开堂门跑了出去。
夜色中,女孩子流着泪飞快地往前跑着——她要赶紧从这荒唐的噩梦中醒过来才行!
太后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使了宫人跟上去:“切要将人看住了。”
昭真帝自椅中起身。
吩咐道:“将皇后带下去,听候发落。”
两名宫娥应声,自堂外走了进来,一左一右便要将人扶起。
“陛下,您别走!”海氏挣扎着扑上去,抓住昭真帝一只衣袖,哭着摇头道:“您不能不要臣妾!臣妾不要皇后之位,臣妾什么都不要,臣妾可以为奴为婢,只要您让臣妾留下,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昭真帝皱着眉,抬手将衣袖抽离。
“申氏,你好自为之吧。”
言毕,便大步走了出去。
许明意扶着太后起身。
几人离开此地,隐隐听得身后海氏的声音在逐渐变得疯狂,虽尽是他们听不懂的密州话,然单听语气也不难想象。
“此番皆怪朕大意失察,才让昭昭平白受险。”路上,昭真帝开口讲道:“此事我定会妥善处置,给昭昭和东阳王府一个交待。”
“多谢陛下。”许明意道:“臣女相信陛下定会秉公处置——”
671 发落
话至此处,女孩子声音微微一顿,才道:“只是最终如何决定,陛下只需听从内心。”
此事单论对错,固然再简单不过,无非是做错事承担后果而已。
可她和吴恙谁也没料到,在一件惊马之事的背后,竟会牵扯出如此之多的隐情与秘密——
海氏本非真正的海氏,永嘉公主也非真正的公主,而从始至终知晓着这一切的申氏从未将真相告知过女儿……
这一条条线交错着,早就了不同的性情,也改变了太多人的人生轨迹。
因此,陛下扮演的角色也愈发复杂。
关于此事要如何处置,或比亲生女儿还要更难把握权衡。
昭真帝听懂了女孩子的言下之意,这其中有劝慰,有设身处地的共情,亦有自身强大无惧琐屑手段之下的坦然。
这个孩子的目光,早就看向了更广阔之处,并有着足以与眼界相匹配的能力。
这是他一早便看到的。
也因此,他早已认定了这个女孩子的天地不该只拘于后宅。
转瞬之间,昭真帝所思良多,他眼底含了些笑意看着女孩子,点头道:“昭昭的意思,朕明白了。”
太后在旁也微微弯起嘴角。
越是好孩子,越需要被善待——这一条同样也是要明白的。
“所幸你还不算太糊涂。”太后看一眼儿子,感叹道:“明白自己脑子不够用,且知道不能瞒着哀家。”
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着眼战场与朝堂,于后宅之事上有所忽略便成了常态,但常态不意味着就是对的——人心历来最难把控,稍有不慎便足以酿成大祸。
内宅与后宫的争乱之祸,自古以来,多少先例摆在这里。
她已然瞧出了申氏的心思,故才提醒定辰早日将此事了结,以免日后伤人伤己。
可她还是没看透,这申氏非但起了心思,心中更是早已疯魔了。
今次是下药,养蛊,无论是否得手,一旦有了不顾他人性命之举,待来日求而不得,陷入更加疯狂的境地便是迟早之事。
今日误打误撞,彻底揭发了对方的手段,倒也算是一桩好事,总好过留有余地之下,日后再闹出更大的祸端来。
既已现了形,那便不可能再留给对方生事的机会。
做母亲的如此,当女儿的亦是。
这一点,无需她多言,她相信定辰心中自有分寸在,她这儿子有时虽木了些,但该决断时一贯也不会拖泥带水。
昭真帝笑着点头:“是,母后说得极是,这个家还须有您坐镇才行。”
“我这把年纪了,还能管你几年?”太后拉起一旁女孩子的手,道:“日后还得看昭昭的——”
说着,同未来孙媳交待道:“他们谢家的男人,多少都有些傻的!没法子,祖上的根儿便是如此……往后可得辛苦你多教着些了。”
昭真帝很认真地点头,拍了拍儿子的肩:“听着了吧?傻些不当紧,只需听媳妇儿的话。”
少年人很从容地点了头。
纵然没觉得自己傻,但听媳妇的话这一点他是十分赞成的。
一家人边走着,边说着或正经或玩笑的话。
“回京之后,宫中里里外外还需仔细查一查,今日瞧见的且是带了出来的,你又有心疾在身,可不能马虎大意了去……”
“母后提醒得是,儿子定会详查。”
“……”
相互交待罢一切,几人在前方分道而行,谢无恙陪着许明意往住处而去。
“手可还疼了?”谢无恙握起许明意的手腕,她双手掌心被缰绳磨破,此时缠着伤布在。
“小伤而已,你不提我倒忘了。”许明意转而问他:“你呢?背上的伤可要紧吗?”
今日自狩猎场回来之后,她便没能见得着他的人影。
他忙着亲自带人追查惊马之事,想必也无暇顾及身上的伤。
“郑太医看罢了,只是皮外伤罢了,我无妨,只是叫你受惊了。”他握着她手腕的力气微重了些许,想到今日山中的情形,他仍有些后怕自责。
本可以更谨慎一些的,此类可避免之事,今后再不会发生第二次——少年在心底保证着。
像是察觉到他的心思,女孩子道:“受惊谈不上,我才没怕呢。”
不过,百密一疏是难免,吃一堑长一智也是应当的。
记下这个教训就是。
她看着前方小径上的月色,忽而有些感慨道:“陛下待元献皇后当真长情……”
在此之前,她当真没想到,海氏是假的,连唯一的公主也是假的。
若说之前是因防备心重,不愿让不明用心者近身,可前不久有大臣提议充实后宫,也被四两拨千斤地拒绝了。
真论起来,陛下如今尚值壮年,余生还有很久的路要走。
但这是陛下的选择,人能够选择自己想做的事,总还是好的。
只是,长情之人永失所爱,长坠孤寂,又难免总叫人觉得这份遗憾实在太过沉重。
尤其元献皇后又是为人所害……
正如上一世,她失去了家人之后,心中无一日不在煎熬,甚至是自责,自责为何只自己还活着却未能救下他们——
但她是幸运的,她莫名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所以,她忍不住想——若陛下也能重回元献皇后出事之前,他定也会竭尽全力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吧?
答案是肯定的,但终究谁也无法参透前世今生轮回的奥秘。
他们所能做的,只是着眼与眼前与日后,过好每一日,不辜负身边之人,尽可能地保护好他们。
少年少女在月色下挽手低语,带着满心感慨与所悟,慢慢向前走着。
星月隐去,夜色渐浅。
窗棂外满目雾蓝,天光将开未开之际,有仆从叩响了东阳王的房门。
东阳王本就正准备起身,听得这声叩门,随口应道:“进来。”
说话间,下了床披衣。
那仆从快步走了进来,却是禀道:“王爷,陛下到了。”
陛下?
天还没亮呢。
老爷子有些意外,却也大致猜到了来意,边穿衣边往迎了出去。
“特意算着时辰来的,想着将军应当是要起身了。”等在廊下的昭真帝走上前,却是抬手便朝东阳王长施一礼:“定辰此行,是为向将军赔罪而来。”
东阳王忙扶住他一只手臂,低叹了口气,道:“陛下不必如此,且进来说话吧。”
昨晚之事,他已经听孙女说了。
孙女来时,太子也跟来了,头一句话亦是同他赔罪。
昭真帝听闻此事有些感慨——他天不亮便过来,只当够早的了,不料还是被自家臭小子抢了先。
不过转念一想,娶媳妇么,在积极诚恳这件事上,务必是得冲在最前头的。
昭真帝与东阳王于房中长谈许久。
昭真帝的想法一直很明确,事情既发生了,有失察不足之处便要认,一则有过认过是乃情理之中,二则他不想因此与将军之间生出隔阂来。
于他而言,将军是国之脊梁,亦是知己老师,乃至家人。
故而,此事当如此,日后诸事亦如是。
……
同一刻,永嘉公主的住处内,正有一道冷怒的声音响起。
“让开,我要去见父皇!”
彻夜未眠的永嘉公主双眸通红,唇色发白,正满眼怒气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婢女。
“陛下交待了,要婢子们务必要看好公主。”
“我自会去同父皇说明,如何也轮不到你来拦着本宫!快滚开!”
永嘉公主厉声呵斥着,却见那婢女依旧面无表情地挡在那里,胸中怒气翻涌,抬手便要一记耳光甩过去。
然而手掌尚未来到那侍女面前,便被对方扼住了手腕。
“你……!”永嘉公主不可置信地看着反抗的侍女,偏生手腕竟被对方制得死死地。
她第一次真正知道,原来这些随手便可捻死的蝼蚁,竟也有足以同她反抗的力气。
那侍女第一次如此直视着她,眼里再不见了往日的瑟缩恐惧:“‘公主’还是消停些吧,若再这般闹下去,只怕是要将陛下最好的一丝心软也给磨没了。”
昨晚是她陪着“公主”去的皇后娘娘那里,是以都发生了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至于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怕是只有这位公主殿下还不肯看清吧。
“本宫看你是找死!”永嘉公主大力地抽回手腕,当即就沉声朝外面喊道:“来人,将这犯上僭越的贱婢拖下去杖死!”
听到了昨晚之事又如何,杀了灭口便是!
这个蠢货难道当真以为父皇会为了一个许明意而动她吗?
至于那件事……
皇室颜面何其重要,这些上蹿下跳的蠢东西怎么可能明白!
然而当下无论她如何喊,都已无人回应她。
直到一名内监脚步匆匆而来,却是道:“陛下口谕,即刻启程回京。”
永嘉公主浑身一僵。
回京?
狩猎还有两日,父皇竟要直接启程回京?
在此关头,这显然意味着不妙——
取消狩猎,必然会引起诸多猜测……父皇这么做,莫非是根本不打算遮下此事吗?!
此举的确引发了诸多猜想议论。
昨晚得知了具体之人,纵然未敢声张,却也因皇后住处与永嘉公主闹出的动静,而多少也有些风声传了出去。
回京的途中,于异样的气氛中,大多数人皆已隐隐意识到,这怕是已经不仅仅只是许家姑娘惊马之事那般简单……
回到宫中便被下令禁足的永嘉公主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
想到最坏的可能,女孩子自榻中猛然起身,自顾摇头喃喃自语:“不,不会的……”
怎也不至于的!
还是那句话,天家颜面不可有损,无论是母后沾染巫蛊之术,还是她的身世,或是她策划惊马之事……这随便哪一件,都不可能宣扬出去!
况且,父皇待她不可能没有一丝父女之情的!
只要她表现得懂事些,听话些,可怜些,安静一段时日……父皇便不可能舍得重罚她!
但她这一想法尚未来得及一一实施,便有一道圣旨送到了玉粹宫内……
比这道圣旨更早些的,是送到玉坤宫的那一道。
这两道发落的圣旨,来得极快,也传开得极快。
皇后海氏暗中以巫蛊禁忌之术密谋对皇上不利,此事败露,人证物证俱在,被废去后位;
永嘉公主于秋狩之际设计惊马之事,险些伤及许家姑娘性命,实乃用心险恶,品行不端,性情乖戾,且屡伤宫人,今贬为县主,送往密州思过;
且还有一条——
那道贬其为县主的圣旨之上,尚有一言为:“永嘉非朕亲生,实乃当年于密州认下之义女,念其尚且年幼,仍准食县主禄,赐地密州齐郧县,日后长居于此,永不得归京。”
所以……这位公主殿下,竟不是陛下的亲生女儿!
此事在京中激起了千层浪。
策划惊马之事……
义女…
巫蛊厌胜之术……
简直处处都是值得细思深究的重点!
随便扯一条,都能单独写出一部话本子的那种!
上至官宦权贵,下到黎民百姓,一时间只觉得仿佛置身瓜田之内,眼花缭乱之下,完全不知从何吃起。
但朝堂之上,却是异样的安静,并无人多嘴过问此事。
皇上尚是燕王之时,于密州之地的处境如何不必多言,这所谓的义女之说,无论是拿来迷惑废帝的权宜之计,还是陛下爱惜颜面不肯承认头上带绿的事实……总之皆是不宜多提的。
总归只是位县主而已。
玉粹宫中,永嘉公主,现下当称其为齐郧县主——手中攥着一把红绳剪刀,正于寝殿之内焦灼无比地来回走着。
直到一道内监的高唱声传入殿中。
“陛下驾到——”
齐郧县主猛地抬头。
父皇来了!
父皇果然还是来了!
女孩子快步迎上前去,哽咽着道:“桑儿就知道父皇一定会来!”
果然,只要她以死相要挟,父皇便还是会来见她的!
父皇舍不得她死,父皇还是在意她的……那她就还有机会留下!
“莫要做傻事了,朕已将一切安排妥当,三日之后,便会有人送你与你母亲回密州。”昭真帝看着面前满眼泪水的女孩子,微微叹了口气,道:“你还年轻,回到密州之后,好生思过,便还有改正回头的机会。”
“不……我不要回密州,我还要留在父皇身边尽孝!”齐郧县主哭着跪了下去:“父皇,桑儿真的知错了……现如今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便再不会有那些妄想了!我只想留在父皇身边,报答父皇的养育之恩!”
反正她还是父皇的“义女”!
纵然父皇选择说破了她的身份,可只要还能留在京中,那她便还有翻身的机会……
不能再做公主也并非就只能屈居于人下,兄长不再是兄长,而往后的路还那么长,她不可能一直输,只要她有足够的耐心,说不定……
说不定有朝一日她能站在最高处!
总而言之,她一定要留下来!
一旦离开京城,她就什么机会都没有了!
她不管母亲会不会被送回密州,但她绝不要回去!
昭真帝看着女孩子那双翻涌不止的眼睛,缓声道:“桑儿,圣旨已下,此乃你我父女最后一次相见,今日朕言尽于此,日后你且好自为之吧。”
在已知对方毫无悔改之心的前提之下,心软放纵,同样是在作恶。
672 因果
“……”见他转身便欲离去,齐郧县主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父皇为何能如何狠心!
就因为她不是亲生的吗!
可这是她能够选择的吗?!
“凭什么!”她手掌撑着地站起身来,红着眼睛死死钉着昭真帝的背影,颤声质问道:“我的出身我无法选择,你们瞒了我这么多年我也无法选择,得知真相更非我的选择!难道我便只能如一具木偶皮影,由你们牵着走,接受你们强加给我的一切吗!”
昭真帝闻言脚下微顿,却未曾回头。
“谁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行恶事,却是你自己的选择,当下的一切也恰恰正是你所选择的结果——朕亦承认当初与你母亲之间的决定于你多有影响,彼时你尚未出世,在此之上确是朕思虑不周。故而你的过错,朕理应要担下一半,今将你平安送回密州,此后你我之间便再无相欠。”
齐郧县主哭着咬牙切齿地道:“所以,我还要感激父皇待我手下留情,赏我县主之位对吗!父皇罚我且罢,却又将我的身世宣之于众……我做了十五年的谢桑没人问我愿意与否,如今父皇说收回便收回,又可曾考虑过我半分吗!”
“收回你的身份,是为了让你心存敬畏,约束己行,不可再以谢家人的权势妄行恶举!今后你回了密州,身边之人便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唯有善待他们,你方能走下去。这个道理,朕望你能谨记于心。”
“我不要听这些!我不要回密州!”齐郧县主猛地将剪刀抵在脖颈前,“父皇若不肯让我留下,那我宁可一死!”
昭真帝闭了闭眼睛,却仍未回头。
“你与朕既已互不相欠,那你的命从今后便只是你自己的。至于这条命要如何用,是弃是留,亦由你全权做主。”
言毕,便大步离去。
看着那离去的背影,齐郧县主哭喊着道:“那女儿现在便死给您看!”
然而视线中,那道高大的背影却无片刻停留。
她紧握着剪刀就要往脖颈里刺去,然而锋利的刀尖刚触到皮肉,疼痛感袭来的一瞬,却叫她再没勇气刺下去。
许多事情真正做起来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齐郧县主哭着重重摔下了剪刀,人也跌坐在地。
“就为了一个许家,一个许明意……便要弃我于不顾!”
若此番她动的人不是许明意,父皇当真还能如此狠心吗!
听着女孩子满含悲戾的哭声,一名侍女走上前去,弯身要将人扶起。
“滚!都给本宫滚出去!”
齐郧县主抬手将人甩开,怒声骂道:“统统给本宫滚!”
侍女应声是,后退两步,垂眼无声冷笑。
看来县主是半点也未将陛下方才的忠告听进耳中啊。
可真的是,太不懂得替自己积福了……
一个不再姓谢,同陛下毫无血缘瓜葛,犯了过错,又得罪了东阳王府的人,当真以为自己还能像从前一样任性跋扈,且旁人皆只有忍着的份儿吗?
侍女退出内殿,看向一旁跛着脚慢慢走来的太监。
而后,二人一同朝着廊下正安排着密州之行的管事太监走去。
接下来数日,玉粹宫中没有片刻安宁——齐郧县主或闹着自缢,或是绝食不进茶水,又或是要强闯出去,屡次大闹不止。
饶是如此,玉粹宫的宫门却始终紧闭着。
直到三日后,齐郧县主被两名身强力壮的嬷嬷送进了前往密州的马车之中。
同行的还有申氏,相较之下,她所在的马车内便安静得多了,除了不时传出的忽高忽低地自语声之外,几乎再无其它响动。
上路十日余,齐郧县主似乎是没了力气,也似乎是慢慢看清了现实,终于不再试图挣扎逃走。
这一日天色初亮,一行人经过一夜的休整之后,继续北上赶路。
齐郧县主被扶上马车之后,便闭着眼睛坐在那里靠着车壁,因急剧消瘦而显得棱角尖锐的一张脸上满是阴戾之气,再不见了半分这般年纪的少女该有的明媚颜色。
车马行至正午时分,一行十余人停了下来歇息。
那两名身形高壮的嬷嬷早已在马车里窝得浑身憋屈,刚一停车,二人便先行下去了,口中边埋怨着:“十多日了,才只走了一半的路程,我这浑身都颠得要散了架了!……且越往北越是不成样子,昨日路过那集市竟连块儿肉饼都买不着!这风刮在脸上,跟刀子剌似得……真到了那密州,还不知究竟是个什么鸡不生蛋的去处!”
“行了,说话仔细些……”
“怕得什么?此时离京城已有千里远了!摊上这等苦差事,还不许人说两句了?”
说着,回头看了一眼马车的方向,愈发觉得憋闷烦躁。
若摊上个懂事些的还好,偏偏这是个折腾的主儿,半点自知之明都没有,还当自个儿是谢家的公主呢!
待到了密州,且有她苦头吃的!
两名婆子在车外喝罢水吃了干粮,有心想要多磨会儿工夫,又跑去了不远处的林子里方便。
车中,一名内监半跪在那里,正将一盏茶送到齐郧县主面前:“县主,您大半日都没进水了。”
齐郧县主睁开眼睛,密州女子本就生得五官轮廓深邃,此时那双眼眶因消瘦便愈显凹陷,并一双眼珠满布着红血丝,直直地看过来,便有几分阴恻恻之感。
那内监头又低了几分,将茶盏递近了些:“县主请用茶。”
齐郧县主抿直着嘴唇接过茶盏,她半点也不想进水进食,可身体的本能在此,她不想死。
然而下一瞬,那盏茶便被她猛地摔在了内监的身上。
“本宫不喜喝热茶,你是没长耳朵吗!”
派个什么人伺候她不好,偏偏找个瘸条腿的废物!
内监没有躲开那盏茶,任由茶水浸透衣袍,只面无表情地又倒了一盏,往齐郧县主面前送。
看着这张没有表情的脸,与那盏分明冒着热汽的烫茶,齐郧县主心头升起怒火,正要发作时,却见那内监缓缓直起了身来,朝她靠近着,而后猛地倾身,将那盏茶抵在了她的嘴边!
那茶水滚烫,她伸手便要去推开,却被一旁的侍女牢牢制住了双手。
“你们……唔……!”
那内监一手捏着她的下颌,一手将那茶水往她口中灌着,因离得过近而放大的一张脸上满是恨意:“县主因一盏温热适中的茶水,便险些要了奴一条命,奴想着怎么也该让县主尝尝什么才是真正的烫茶……!”
齐郧县主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张脸——是那个此前被她杖责的太监?
他竟然没死吗!
可是又怎会出现在此处,随她一同去密州?!
滚热的茶水还在继续灌着,她被动地吞咽着,挣扎着。
一盏茶被灌了半盏,那侍女竟又提起一旁的茶壶来。
她呛得无法呼吸间,只听那侍女在耳边一字一顿地道:“不知县主可还记得被您杖死的那个宫女么?那是婢子的亲妹妹……县主想要谁的命便要谁的命,自是不会留意我等这些低贱卑微的奴婢……但奴婢们却是真真切切地惦记着县主您的,此番我二人可是特意求了掌事太监,再三表了对县主的忠心耿耿,这才得以随县主一同回密州……”
“本不想这么早便送县主走的,但这一路来,眼看着县主实在不算安分,终日将打杀挂在嘴边,待到了密州还不知是何情形……奴婢们为了保命,便也只能提早送县主上路了!”
这是什么意思!
想要害她性命吗!
还是说……这茶水中有毒?!
齐郧县主心中大惊,拼力反抗却无济于事。
“这砒霜是昨日在集镇上的一位挑货郎手里买来的,实在称不上是什么好东西,料想吃下去得遭一番罪的,虽说是委屈县主了,却恰也能叫县主好好尝尝这生不如死的滋味……”
砒霜?!
齐郧县主一时分不清那灼痛感究竟是滚烫茶水所致还是其它,她瞪大的眼睛一双瞳孔紧缩,除了震怒之外更多的是慌乱恐惧。
茶壶被侍女移开,满脸茶水的她想要说些什么,口鼻却被太监拿迎枕死死地捂住。
怎么敢……
他们怎么敢!
那侍女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冷笑着道:“这一行十余人,哪个不曾被县主迁怒过,县主该不会以为,还会有人替您鸣不平吧?”
“再者说了,县主多番有寻死之举,谁知您究竟是怎么死的……”
“……”
余下的话,齐郧县主再听不清了。
她挣扎的动作渐渐弱下,靠枕刚被移开,她试图喊人,然而一张嘴便有鲜血自嘴角溢出。
肺腑间仿佛有烈火在烤灼,疼得她再难发出完整的声音。
“扑通!”
她挣扎着歪倒在车内,身体扑砸在了茶几上。
那侍女和内监大致将痕迹抹去——
“不好了……快,县主服毒了!快来人!”
众人闻声连忙围了过来。
行李中自不可能备有解毒的药,且当下也不清楚这是服了什么毒。
只能驾车往前方赶去,勉强在天黑之前来到了一处镇子上,寻得了一名郎中。
然而毒药太重,又耽搁许久,郎中一瞧便摇了头。
砒霜之毒,往往不会立即要人性命,毒发十二时辰内,七孔流血之际,尚有知觉者比比皆是。
齐郧县主是在翌日天色初亮之时才真正断了气息。
客栈内,昔日玉坤宫的掌事嬷嬷十指冰凉地取过一件披风,将女孩子死相可怖的面容覆上。
她回到隔壁房中,对着那坐在梳妆台前的人哑声道:“夫人,县主走了……”
“她死了?”申氏梳发的动作一顿,却是轻笑一声:“死了好啊,她死了,王爷就不会再因她而厌弃我了!没了这个贱种,我便能配得上王爷了!”
说着,忽地站起身来:“咱们现在就回去找王爷!”
“夫人……”
“不……不对,不行。”申氏手中的木梳掉落,忽然摸向小腹:“没了这个孩子,王爷就更不会看我了……不行!”
“她不能死!她还不能死!”
“那是我的桑儿,我的桑儿……”
赤足披发的申氏神色大骇,当即要往房外跑去。
深秋时节北地已有寒意,她光着脚踩在冰冷的地砖上,恍惚间,只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五年前的那个雪夜。
她得一直跑,一直跑……
王爷就在前面,她只要一直跑,就能见到王爷了!
……
齐郧县主的死讯传回京城,已是半月后的事情。
许明意得知此事之时,微微有些意外。
但也算是在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竟连密州都没能抵达,人在途中便没了。
一个满身骄纵戾气,却没什么真正手段的人,在失去了权势的庇护之下,若不改变性情处事,下场如何不难猜测——
出身无法抉择,但影响命运的不单是出身,更有言行二字。
言行间,可定因果。
至于此前陛下对齐郧县主的处罚,是同她祖父商议过后的决定。一则,依大庆律,伤人未遂者本就罪不至死,至多是杖责后流放。
二来,对方到底也同皇上做了十五年的父女,纵然不论有无感情,也还需顾忌朝臣与百姓的看法——皇上初登宝座,又有废帝嗜杀残暴不顾亲情的先例在前,若对申氏和齐郧县主的处罚半点余地也不曾留,在别有居心之人的利用推动下,新帝怕是要落得一个用罢即弃、刻薄寡情的名声。
一国之君的名声不单是一人的名声,往往还关乎着民心社稷安稳。
所以,那个女孩子本在时局之下谋得了一条还算安稳的生路,却终究未能把握得住。
对方身上具体发生了什么,她不清楚,但想来总归逃不脱言行因果四字。
许明意摸了摸天目的秃头,不再多想此事。
“姑娘姑娘!”
阿葵从外面快步回来,行礼罢,便凑到她耳边道:“老太爷要带二老爷去定南王府了!”
许明意眼睛一亮,立时起身。
“快,帮我更衣——”
这样重要的热闹,说什么也不能错过!
她这厢急匆匆地更衣梳发,刚算收拾妥当,许明时便寻了过来。
男孩子是给她送消息来了。
报信之余,又隐晦地表示,若她实在想跟过去,又怕一个人太招眼的话,他也是可以勉为其难地陪她一起过去的——虽然他本身并不是那种喜欢凑热闹的人!
许明意接受了他这勉为其难的提议。
于是,姐弟二人带着天目,跟在自家祖父和二叔后面,一同去往了定南王府。
许明时和同样“不爱凑热闹”的吴然凑在了一起琢磨此事。
许明意则去了世子夫人徐氏院中。
徐氏不时便要使人去往外书房打听……哦不,送茶水点心。
待婢女一经折返,徐氏便要连忙询问前方战况——
“谈得如何了?”
“没吵起来吧?”
“世子有没有多嘴误事?”
许明意也有些紧张——毕竟自家二叔虽一把年纪了,却是头一遭议亲。
但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好处,多了个亲自参与的话语权,此时二叔和吴姑母也都在场,当着二人的面,想来两位老爷子应当也会稍有收敛。
相较之下,天目则一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此时正暗戳戳地走到正吃食的天椒和天福身边,伸着脑袋就要往人家两口子的饭碗里凑,一幅“给我尝尝什么味儿”的模样。
结果却是险些挨了挠。
于是,便有了大鸟被两只猫儿满屋追杀,鸟毛猫毛乱飞的情景。
一片混战中,又有侍女快步而归,带回了最新军报——
“应是商定了,两位王爷都出来了!”
“说是还要留下用饭呢!”
徐氏和许明意闻言不由大喜。
这必是成了!
成是必然的。
实则今日两家相谈,谈的并非是是否要结亲,结亲早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关键便在于,这亲要如何结——
毕竟吴景盈是进过宫做过皇后的,身份总归与旁人不同。
而吴氏又一贯重体面二字,其中分寸要如何把握,皆是需要细细商议权衡的。
定南王起初提议,可叫二人改了身份,去过隐居自在日子,也不必理会诸多议论。
东阳王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却是道——改得什么身份,既要结亲,便要光明正大地结!
他许家娶儿媳妇,三书六礼,诸人见证,大摆宴席,一个都不能少!
至于最终采纳了哪位老爷子的主意,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三日之后,明御史于早朝之上进言提议,国之初立,应施行包容宽松之新政,譬如——鼓励妇人再嫁。
对此,昭真帝大为赞成,并当场表示,哪位爱卿家中若有符合条件的,可带头做个表率;
没有条件的,也可以试着创造条件——自家闺女在夫家过的不顺心?接回来和离再嫁嘛!
一时间,朝堂之上,家里有闺女的官员纷纷露出思索之色,而娶了对方闺女做媳妇的不免个个自危,生怕一个不走运便会被亲家拿来做政绩。
而叫众人不曾料到的是,最先做了表率的竟会是那两家——
东阳王亲自登门提亲,要替家中次子求娶定南王的次女!
许多人起初甚至没能立即反应得过来,许家有个一把年纪还没娶妻的二老爷许昀,自是人尽皆知之事,可……定南王的次女?
这是哪个?
竟也没嫁么?
怎没印象呢?
待细细捋一捋,方才恍然——哦!好家伙,是曾做过皇后的那个次女!
673 喜气
虽说有这两家带头站出来做表率是好事,可……倒也不必表率得如此到位、如此彻底?
毕竟那可是做过皇后的!
皇后再嫁,这……
早朝之上,众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打算站出来说几句?
——要说你们说去!
本官作为拥护新政,开化民风民智的先驱之人,岂会因这点小事便心生退缩?
不就是许家要娶废帝的前皇后做儿媳妇吗——娶就是了!
越来越多的官员做出一心推行新政绝不回头的坚定之态。
嗯,都是为了大庆社稷长远而虑……同东阳王此时那虎视眈眈的眼神毫无半点干系!
仍有不死心的官员想要站出来却又缺乏勇气,且对自己的战斗力心知肚明,于是便频频向明御史投去暗示的眼神——虽说鼓励女子再嫁的条例正是对方所提,可此事实在太过惊世骇俗,明御史如此固守成规,一贯维护皇室颜面的一个人,就不说点什么?
偏偏御史大人身姿如松,目不斜视,好似根本瞧不见他们投去的视线。
于是便有站得近的同僚悄悄捅了捅御史大人的手臂。
明御史看过来,便见那位同僚疯狂地向他使着眼色,并不时看向东阳王的方向。
明御史反应了片刻后,遂作出了然之态。
见昭真帝正吃茶润喉,恰值无人说话,明御史义无反顾地站了出来。
抬手向东阳王的方向一礼,开口道:“下官日前听闻东阳王已然登门向定南王府提亲,是为促成贵府许二老爷与定南王之次女的亲事,不知这传言是真是假?”
众大臣听得一个激灵,顿时精神百倍。
论头铁那果然还得数明御史!
“确有此事不假。”东阳王笑了一声,满面愉悦地道:“说来,多亏有明御史那通情达理的提议在先,这才得以免除了诸多阻碍——待来日犬子婚期定下,少不得要请明御史来吃杯喜酒的,到时还望明御史能够赏面前来!”
挑衅,赤裸裸的挑衅啊!
这一刻,百官无不打起了精神,等着迎接狂风骤雨的到来。
“既是确有其事,那下官便要提前同王爷道喜了。”明御史笑着再次拱手,语气里有着真挚的祝贺之意。
众官员:……?!
东阳王笑声爽朗,抬手道了谢。
明御史站回原处,便见那同僚拿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他。
御史大人疑惑皱眉——不是你让我说的吗?
同僚:……是让你说这个吗!
而显而易见的是,对方非但没帮上任何忙,反而以一句道贺,将他们推入了绝境。
这种事大家都不说话也就罢了,可一旦有人开卷,余下的人若是不跟从,岂非是摆明了有反对之心?!
果然,很快便有官员纷纷附和着道贺。
就连什么“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有情人终得眷属”都先后冒出来了。
东阳王分外高兴,笑着接受众人的道贺,其间,一双眼睛不着痕迹地扫视着众官员,其内仿佛写着“老夫倒要看看还有谁没送祝福”一行大字。
在这无声的死亡审视之下,越来越多的官员选择了说服自己。
看着这分外“和谐融洽”的一幕,昭真帝不禁露出欣慰之色。
于是,在一声声略显嘈杂喧嚣的祝福声中,许昀和吴景盈的亲事正式定下了。
婚期择在了腊月初六。
距今尚有两月余,足够精细地筹备一切。
而自定亲的消息传开后,前来道贺者便几乎要将许家的门槛都踏破。
这场结亲,引人瞩目之处实在是太多了。
无论是许昀或吴景盈本身,还是二人身后的许家和吴家——
这背后有着太多值得深思之处。
但无论外人如何揣测看待,于许昀二人自身而言,再没什么是比当下更值得珍惜的了。
这一日,蔡锦也登了门道贺。
花厅中,下人斟茶间,蔡锦看着许昀,忽然笑着说道:“原来竟是吴家的姑娘。”
许昀刚端起茶盏,闻言有些没能听懂。
便又听她说道:“此前我问过先生的,心中可是装了什么人在,如今才知竟是吴家姑娘。”
只是那时她问起时,吴家姑娘还是皇后娘娘。
许昀一怔之后,笑了笑,也不否认:“是。”
一直都是阿盈。
听得这声“是”,蔡锦笑容愈深,蔓延进了眼底。
她还是第一次见得这样明朗的许先生,仿佛是终于自沉眠中醒了过来,醒时即是明朗春日,枯枝伸展出满树新芽,一阵和煦春风垂吹来,抖去了一身沉沉寒意。
于是,她双手持茶盏,满目诚挚,朝许昀道:“蔡锦便以茶代酒,以贺先生守得云开终见月明。”
许昀含笑点头:“多谢。”
蔡锦再未多说其它,放下了贺礼,便道要去寻许姑娘说话。
许昀便使人送其去熹园。
正当此时,乔添被仆从引着来了花厅,恰与蔡锦打了个照面。
因许昀之故,二人也曾有过一面之缘,此时相互施了一礼,乔添便进了厅中。
“这位蔡姑娘……也是来同你道贺的?”乔添来到许昀面前,看了一眼厅外,低声问道。
“怎么?有何不妥之处吗?”许昀撩起眼皮看好友一眼,“可莫要学外人胡说八道,此前之事你是清楚的,不过是些权宜之计罢了。”
“我自然清楚。”乔添笑了笑:“不过只是想感慨一句,这位蔡姑娘倒是坦荡磊落。”
无惧过往流言,甚是难得。
“到底是蔡先生的后人。”许昀笑着放下茶盏,便朝好友伸出了手去:“今日登门,给我带了什么贺礼?”
乔添将那锦盒递去,微微笑道:“且打开看看便知道了。”
许昀总觉得对方这笑容颇有些不怀好意之感。
怀着不确定的心情打开了来,只见其内竟是数只码放整齐的天青色瓷瓶,他取出一只,拔开木塞,便有浓重药味钻进鼻间。
这是何物?
他不由拿求证的眼神看向好友。
只见对方微微倾身,一张脸仍旧笑微微,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可免晴湖兄春宵之夜抱憾而归的灵药……”
到底是许多年也没拿出来用过,不怕一万也怕万一不是?
许昀听得咳了两声,仿佛是方才的茶水没能咽尽。
正要说些什么保住尊严之时,好友的手已经落在了他的肩上,轻轻拍了拍,道:“此乃家父秘制,非是什么伤身体的猛药,走得乃是温补之道,每日一粒,早用早好。”
这年头,如他这般贴心的朋友,可真的是不多了。
许昀默然了片刻后,唯有道谢。
携“厚礼”而来的乔先生,只在花厅中坐了小半时辰,而未曾留下用饭。
行出花厅,来至前院之际,却又遇到了蔡锦。
蔡锦刚从熹园离开,也是正要出东阳王府。
横竖只一条笔直甬道,二人同行之下,便也随口寒暄了几句。
“听闻蔡姑娘如今在云瑶书院授课?”
“正是。”
“乔某曾听晴湖说过,蔡姑娘尤其擅画,可谓深得蔡先生真传。”
“过誉了,蔡锦愚笨,不过只学了些皮毛罢了。”蔡锦含笑道:“乔先生的文章我倒也有幸拜读过几篇,先生如此才华,多年来只留在镇上小小私塾中岂不屈才?听闻一桐书院便多番有意请乔先生前去授课——”
记得这位乔先生,正是一桐书院出身。
她当下问出这番话,亦是礼尚往来的到寒暄而已。
原想着,按常理来说,该是诸如“有教无类,小镇私塾或更需要乔某”、“世间利禄纷扰,唯愿守住本心”等伟岸脱俗之言——
却不料,对方很是认真地道:“一桐书院中终日吵来吵去,若真去做了先生,必是片刻清闲也无……乔某正打算考取功名,故而还是留在凤凰镇上合算,既能收些束脩糊口,亦能有时间准备科举。”
一番话说得烟火气十足,堪称以诚待人的表率。
蔡锦有些意外,却忍不住露出了笑意来。
这感觉怎么说呢……
自结识了许先生之后,她再看其他人,总觉得……太正常了。
嗯,今日总算又瞧见了一个不那么正常的。
且她渐渐觉得,这种“不正常”,才是当下世间最难得的。
“那便愿乔先生早日金榜题名,达成所愿。”
“借蔡姑娘吉言——”
“……”
二人边走边说着话,身影渐渐消失在王府朱门后。
……
在许吴两家、尤其是许家的忙碌筹备之下,日子过得飞快,许昀的婚期很快便到了。
许明意昨日忙活到深夜贴喜字窗花,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便又起身拉着许明时帮着崔氏一同张罗着大大小小琐碎之事。
“二老爷出门迎亲去了!”
“前厅的宾客都到了好些了,老太爷和大老爷正招待着呢……”
“敬王,还有敬王世子,太子殿下都来了!”
“宫里也来了人,有寿康宫的,也有陛下身边的大太监——”
“喜宴菜式也已再三对过了,不会出什么错漏的。”
听着这些禀话声,许明意点了点头,又指挥着小丫头们将床头的喜烛再摆正些。
这时,阿珠走了进来,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许明意听罢,交待了一番后,便裹上披风,接过阿葵递来的手炉,离开了这座装点喜庆的居院。
她一路来到园中靠近荷塘的那座长廊中,果见有一道鸦青色的身影等在那里。
“怎不在前厅吃茶?寻我可是有事?”许明意抱着手炉来到他身边,看着他问。
少年人负手转过身来,英朗的眉宇间带着一丝笑意,语气闲适地反问:“无事便不能见你了?”
“我正忙着替二叔布置喜房呢——”
看着她急匆匆的模样,谢无恙不由笑道:“你倒是勤快。”
女孩子也露出笑意,茜红镶狐狸毛披风衬得她眉眼间喜气洋洋的:“那是自然,二叔成亲可是大事,我就当也沾沾喜气了。”
说着,转过身去指向廊外不远处的一座高阁,“你若觉得前院喧闹,不如我叫人带你去阁中坐一坐?”
“没觉着喧闹,只是想来这园子走走,另外——”谢无恙温声道:“昭昭,有件事我想要与你商议一二。”
听得“商议”二字,许明意便觉有些紧要,遂正色看向他:“何事?”
“还是朵甘边境之乱,异族野心不死,屡屡进犯,并于交战之际射杀了新任朵甘卫都指挥使——”
许明意闻言不禁皱眉:“既如此,边境军心必当大乱……”
朵甘边境一直不算平静,废帝在位之时便已祸患颇深,多年来非但不曾削弱异族势力,反倒叫他们日渐壮大。
废帝临死之前,朵甘便曾频频传回急报,求朝廷兵马增援,甚至先后丢了两座城池,至今还未能拿回。
而这位新任朵甘卫都指挥使,本是陛下亲派,前后不过数月,竟就殒身于异族箭下……
“是,定军心乃当务之急,若此时边境再出现叛乱,局面必将愈发棘手。”谢无恙道:“所以,我打算同父皇请命带兵前往——”
许明意一怔:“你要亲自去?”
“有此打算,故而才同你商议。”谢无恙道:“昨日将军于御书房中请命,被父皇婉拒——此时正值隆冬,朵甘之地天寒地冻,将军此前又曾被剧毒伤及过身体根本,此时实在不宜再领兵前往。”
又道:“且越是此时,越需将军坐镇京中,以震慑各处。”
许明意一时未语。
她很清楚当下的局面,陛下虽顺利登基,但尚且谈不上天下归心,新君登基,四下薄弱,百废待兴,蠢蠢欲动者不计其数。
若祖父带领许家军赶赴朵甘,的确极易让那些不安分的势力再生莽胆。
而安抚朵甘边境溃散的军心,确非寻常将领可以做到——
若有皇太子亲往,的确足以表朝廷力保朵甘之诚意。
谢无恙又仔细分析了此中利弊缓急。
“你去吧。”许明意抬眼看向他,道:“早去早归,我等你回来。”
他真正想做的事,她不会去阻拦。正如她想做些什么时,哪怕在他看来是危险的,他却也只会想着尽可能帮她铲除危险,而非是拦着她不让她去做。
更何况,他肩上有着责任在。
“放心,我会早些回来,定不会误了佳期。”
“无妨。”许明意反握住他的手,与他一同慢慢往前走着,道:“佳期未定,你何时平安归来,何日便是佳期。”
又道:“回头我给你备些防身用的东西,你随身带着。”
少年人心中暖得发涩,一时只知点头,认认真真地应了声:“好。”
许明意又叮嘱许多。
谢无恙应下之余,于她也有一番叮嘱。
末了,他突然问道:“天目呢?”
就像是即将要出远门的父亲突然想到了他那成日不见人影的不孝子——
“它啊,随二叔一同迎亲去了……”
……
674 我来接你了
定南王府大门外,此时“战况”正激烈。
吴家的人在拦门,迎亲的队伍正要往里闯。
四下围着许许多多的百姓,笑闹起哄着——习俗在此,喜事当前,平日见了皆要毕恭毕敬的许吴两家,今日谁人都敢调笑打趣一二。
天目此番陪着一同前来迎亲,也不是只做样子的,此时秦五带人在外面推门,大鸟则飞过墙头进了院内,攻进了敌营之中。
“天目,你别忘了你可是姓吴的!”
“胳膊肘可不能往外拐啊!”
一群仆从被大鸟的翅膀挥扇得睁不开眼,抱着头窜躲着。
亲自来指挥堵门的吴然忙对小厮道:“快去母亲院中,把天椒和天福抱来!”
对方有先锋一个,他们亦有猛将两员!
“罢了罢了……”
老管家走了过来,低声道:“世孙,万万不可久战……您听听那外头的动静,个个都是许家军营里出来的悍将!”
甭说是区区一道门了,便是座山,那也挡不住啊!
此时那都是小打小闹,没真正亮出力气来呢!
“我再叫些人来!”吴然不肯轻易认输,毕竟今日要出嫁的可是他的嫡亲姑母,阵势上可不能输了去!
却听老管家又道:“世孙莫要忘了,同样的路咱们太子殿下还得在东阳王府走一遭呢!”
许家那可是出了名儿的记仇!
若今日当真拦狠了,来日说不定就得报复在他们太子殿下身上!
吴然恍然。
他竟忘了这个!
许家的门可不是那么好闯的,他可不能把二哥的路给堵死了!
恰是此时,天目又挥着膀子袭来,几名仆从躲避间,外面的人趁机攻入,秦五首当其冲,一手紧扒着门边,那高大的身躯就往门缝里挤,一张凶神恶煞的黑脸上努力堆满笑意:“诸位行个方便,行个方便!”
单是这张突然出现在视线中的大脸,便足以生生吓退了几名年纪尚小的小厮。
迎亲队伍紧跟其后,顺势就要涌来。
个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边往里挤,一边从怀里掏出红封塞给拦门之人,笑着闹着闯了进来。
溃不成军的吴家众人便也只好半推半就,就这么放了敌军入营。
炮竹声响,披红簪花的许昀面上挂着如沐春风般的笑意,在喜婆和众人的拥簇下跨过了定南王府的朱漆门槛。
闯过大门,只算首胜。
内门处,一群衣着华丽的女眷将月洞门堵得严严实实。
“过来了过来了!”
随着一名报信的侍女快步而归,众女眷忙地投去视线。
一行人很快走近,那为首的新姑爷可谓是要多扎眼有多扎眼!
本也是年过三十的人了,或因常年不曾外出,未曾经过什么日晒雨淋之故,此时刮去一脸胡子便露出了一张如玉面庞。精神气足了,人也愈发挺拔,一身喜服更是衬得身形高大颀长。
待来至跟前,便露出和煦笑意,举手投足间又自有儒雅书卷气在,朝着众女眷抬手揖礼间,立时就惹得众大小娘子一阵面红低呼。
趁虚而入,乃是兵法之中的老生常谭——
众女眷回过神来,惊呼着“拦住他们,快拦住他们”,却已然迟了。
眼看着一群人就这么闯过了内门,娘子们纷纷跺脚懊悔不已。
须知许家爷们儿靠脸娶媳妇,可不是头一回了!
不该因想着这位姑爷上了年纪,便松懈大意的!
哎哎,怎就中了敌人的奸计!
目睹了这一幕的吴然愕然至极。
还能这么干?
他得记下来!
回头告诉二哥!
这法子虽是挑人,但论起美色来,他家二哥也是可以一试的!
那边,喜婆已经进了吴景盈的居院。
许昀带人候在院外,一颗心砰砰砰跳得极有力。
很快,他便见到了被喜婆扶着一只手走出来的人。
真红对襟通袖喜衫,素光银带,霞帔凤冠,锦袱坠珠摇曳。
看着这道朝自己走来的身影,许昀突然便觉胸口被无法言喻的情绪填满,暖意滋生蔓延,转瞬间便驱散了隆冬寒意。
喜娘笑着将挽着喜结的红绸一端交到他手中。
许昀接过,握在手中。
“阿盈,我来接你了。”
盖头之下,吴景盈眼眶微热,弯起嘴角,轻轻点头。
她恍惚间觉得,这才是她第一次成亲。
不,这正是她第一次成亲。
二人牵着细绸,并肩来到了前堂中。
定南王坐在主位之上,一旁是半月前刚来到京中的定南王妃——老夫人身体不佳,已有许多年不曾出过远门。
或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自来了京师之后,眼瞧着老太太的精神气态反倒要更好过在宁阳时。
此时看着在面前跪下的一双新人,更是要合不拢嘴。
许昀抬手深深施礼:“晴湖来迟,还望岳父岳母恕罪。”
“不迟,不迟……”吴老夫人笑着道:“今日时辰刚好,往后日子还长……不迟的。”
站在老夫人身侧的徐氏听得这一句,再看着这对新人,忽然便酸了眼眶。
定南王吃了敬茶,肃容训言。
许昀与吴景盈认真恭听罢,叩首三记。
“女儿谨记。”
“小婿谨记。”
“好了,去吧,莫要误了吉时。”定南王语气与平日无异,面色难得缓和许多。
吴景盈应下,再次拜别父母,适才由喜娘扶起而去。
看着那双人影出了堂门,定南王微红的眼角里似浮现了一丝笑意。
徐氏拿帕子擦去眼底泪痕。
“这是大喜之事……”
吴景明轻轻拍了拍自家夫人的手臂,笑着低声说道。
徐氏悄悄剜了丈夫一眼。
她当然知道是大喜之事,还不准她流两滴开心的眼泪了?
她是真的高兴。
阿姐终于嫁给了想嫁之人,要去过她真正想过的日子了。
从今后,这世间便多了一对心意相通的夫妻,少了两颗飘浮孤寂的心啊。
长长的接亲队伍伴着喜庆的鼓乐吹打声,穿过一条条长街,几乎绕了大半座京城。
所经之处,围看百姓无数,人声鼎沸。
当下天下百姓多处困苦之境,故而就这场亲事的操办两家早已商定,不宜也不可大肆铺张。
饶是如此,却依旧浩大而轰动。
非是沿途洒了多少喜钱饴糖,也非是陪了多少抬嫁妆,只因二人的身份与经历,便足以叫这场结亲注定万众瞩目。
喜轿入了庆云坊,在东阳王府外缓缓落下。
不早一刻,不晚一刻,正当吉时。
一切都刚刚好。
华灯初掌,处处皆喜红之色,耳边一派喜庆喧腾之音。
新人拜堂行礼罢,吴景盈刚被送进新房中,许昀便被一群人拉了去敬酒。
吴景盈在喜床上坐下,只听得耳畔人声嘈杂,房中像是有很多人在,有妇人的笑声,一句接着一句的吉利话,还有小孩子在大人的指挥下笑着往她身上丢来红枣儿,桂圆,花生等物。
“愿新夫人早生贵子……”
“多子多福!”
在大人的“逼迫”下,小孩子们扯着稚嫩的声音大喊着。
听得娃娃们这般喊,妇人们便又笑起来。
感受着这些动静,吴景盈坐在那里,莫名便有些拘束紧张,交叠在膝上的双手微微抓紧了喜服。
按说她到了这般年纪,早也不是什么青涩懵懂的小姑娘了,且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什么场面也都经历过的……
可的确是紧张得厉害。
眼前垂着的大红盖头,遮去了她不怎么沉稳的神态,却也叫她对本就陌生的周遭充满了不确定之感。
直到于这一片嘈杂声中,忽有一道熟悉的女孩子的声音响起——
“今日有劳诸位夫人来添喜了,此时前厅已经开宴,各位也当去入席了。阿葵阿梨,带夫人公子小姐们去前院罢。”
“是,诸位夫人请随婢子们来。”
女眷们便笑着纷纷告辞而去。
“二婶该渴了饿了吧?”许明意来到床边,轻声道:“我已叫人备了些可口的小菜,待会儿便送过来。”
吴景盈闻声间,一盏温茶已递到了眼前。
她接过来,捧在手中,一颗心就此落定下来,脸上也有了笑意,仿佛忽然就有了归宿感,忽然就觉得……这是在家里了。
有昭昭在,好似便是家了。
侍女替她打起一半盖头,她吃了口茶,本想说不必备饭菜来,恐叫人瞧见了觉得不合规矩,但话到嘴边,抿唇一笑,却变成了:“这一整日,可是将我累得要散架了。”
既是到家了,便不必再有那些层层顾忌了啊。
面前的女孩子笑意也愈浓,在她床边的鼓凳上坐下,笑着道:“今晚二婶便好好歇一歇,明日也不必起早,在咱们家中敬茶不分早晚。”
一旁的陪嫁嬷嬷却掩嘴笑了笑。
小姑娘还是小姑娘,岂知今晚又哪里歇得成……
许明意留下陪着自家二婶一同用了些饭菜,待估算着时辰,想着自家二叔或也该回来了,适才离开了此处。
许昀回来时,面上略有些醉意,脚下却还是稳当的。
揭了盖头,吃了合卺酒,卸下凤冠与沉琐的喜服,各自梳洗罢,吴景盈坐在梳妆镜前笑着道:“那么多宾客在,倒没想到你还能清醒着回来。”
他的酒量如何她是清楚的,本当他该是得被抬着回来。
“兄长和修予替我挡了不少酒。”许昀在她身后悄悄道:“且我那酒壶里也不知何人动了手脚,像是提早掺了水的……”
想来不是父亲便是昭昭的安排。
“我说呢,还当你酒量见长,可以一敌百了……”
吴景盈透过镜中看着他,二人于镜中四目相接间,忽然都不再说话,就这么含笑静静望着对方。
此时侍女婆子都已退了下去,喜房中只二人在,四下寂静间,喜烛发出一声“噼啪”轻响,灯花闪了一闪,叫相视着的二人忽然回神。
许昀接过她手中长梳,轻轻替她梳理着乌发,随口说着:“今日是昭真元年,腊月初六……”
吴景盈轻轻点头:“是啊,腊月初六。”
他们成亲的日子。
然下一瞬,却听背后之人讲道:“再有两日,便是初八,正好赶得上吃腊八粥。”
吴景盈微微转头,看着他:“合着我家中将婚期定在初六,就是为了叫我赶得及吃你家的腊八粥?”
“是咱家。”许昀纠正道:“咱们家的腊八粥可当真与别处不同……不止是腊八粥,各色菜式面点那也是外头比不了的,厨子皆是兄长天南海北寻来的,定能叫你日日饱口福。”
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吴景盈到底忍不住笑了。
见她笑,许昀也跟着傻笑,弯身环住她,将下颌抵在她肩上,无比满足地道:“阿盈,往后咱们便能一同吃腊八粥,一同用朝食晚饭,一同给父亲请安,一同送昭昭出嫁,一同回东阳……”
好像皆是些平常小事。
但放在从前,却是在梦中也觉是妄想的存在。
可现在这妄想却成了真,且一切只刚刚开始。
往后,他们有无数个日夜,尽可以拿来做这些寻常小事。
嗯,无数个,日与夜……
……
今年京师的初雪来得有些迟。
过了腊八节又三日,才算飘了下来。
这一日,也是太子领兵出征之日。
清晨之际,细碎的雪星子刚在脚下铺了薄薄一层。
昭真帝领众臣将人送至宫门外。
少年披甲上马,头顶一缕红缨如火,在雪中尤为醒目鲜亮。
许明意等在城外十里处的长亭内。
二人未曾提早约定过,谢无恙却仍若有所察地抬眼看去,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地看到了那道着檀色披风的身影,他眉宇间神色一缓,便立即勒马,抬手示意身后人等停下。
见他要翻身下马,许明意却连忙朝他摆手,示意他不必下马。
谢无恙虽一时不知为何,身体却已十分诚实地选择了听从。
二人相隔十余步远,见她朝自己笑,他便也露出笑意。
要说的话,要交待的大小事,近日都已说了许多遍了。
再说便啰嗦了。
行军赶路自有章程,尤其今日又落了雪,说太多会耽搁路程。
她来送他,只是想送一送他而已,本想着他急于赶路之下,瞧不瞧得见她都无妨。
而她不是一个人来的——
大鸟朝着谢无恙飞了过去,落在他身前的马背上。
“……”看着大鸟身上那极合身的羊毛坎肩,谢无恙默了默。
不孝子愈发娇贵了。
不过,大冷的天能舍得离开窝,冒着风雪来送他,倒还算有几分孝心。
“行了,回去吧。”他抬手去推大鸟,却没能推得动。
下一刻,只见大鸟抬起一只翅膀朝着亭子的方向挥了挥,叫了两声。
谢无恙一愣。
许明意也有些意外。
天目这是……要跟着吴恙一起?
“朵甘可不比东阳王府,那里没有鲜肉可吃,没有软毯可睡,可想清楚了?”谢无恙问。
“啁!”
大鸟回应得毫不犹豫。
谢无恙笑了一声,看向许明意。
女孩子笑着向他点头。
既然孩子有孝心,那就带上吧。
上阵父子兵嘛。
女孩子朝着马背上的一人一鸟挥了挥手。
她就在家中安心等着这对父子兵早日凯旋。
浑浑马蹄扬起雪雾,天地间一片茫茫,大军渐渐远去之际,女孩子也跃上了马背。
……
两场大雪后,很快便到了除夕。
这个除夕夜,明御史过得很是焦心。
675 这门亲事我同意了
犹记得去岁除夕之际,天下大有将倾之势,许家军叛逃出京,宁阳吴氏大败朝廷兵马,京师城门紧闭,断通商,关街铺,四下人心惶惶,便是想要操办年货都是不能。
转眼一年光景,皇位虽是易主,大庆江山却安稳许多,京中百姓也渐渐没了彼时朝不保夕之感。
今晚除夕之夜,新帝登城楼与百姓同庆,又当众宣布了来年减赋税徭役新令,更是使得城中百姓振奋沸腾。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生长着。
然而越是热闹安宁,明御史反倒越觉得孤单冷清。
至少去年此时于暗中谋划大事,虽艰难却有盼头,注意力尽放在了大事之上。
当下突然闲了下来,感知便也敏锐了许多。
尤其是方才赶往城楼凑热闹之时,好巧不巧地遇到了许昀同他的夫人。
那对璧人并肩而立,般配之余仿佛又透着说不出的刺眼……
许家二老爷还同他施礼道谢,谢他当初推行新政之恩。
听得这句谢,他的心情是别样的复杂。
当初他有此提议,实则是陛下的授意的。
那时,他还以为是自己好事将近……
待一转头,听闻了许吴两家结亲的消息,再想到那日陛下授意他时那别有深意,似是暗示实为误导的眼神,他实在很难不去怀疑自己是被利用了!
利用就利用吧……
先惠众再惠己,也未尝不可。
可……倒是来惠他?
他等了这许久,各处怎丝毫动静都无?
他每夜躺在床上时都忍不住再三确认——
是当初太后娘娘找到他之后,他的回应让太后娘娘产生了什么误解吗?
是他表现的还不够有诚意吗?
卧底也做了,箭也挨了……
他左思右想,完全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总不能是太后娘娘将此事忘了?当初不过是随口一言,只他一个人认真了?!
胡思乱想了许久之后,明御史心一横,干脆找了机会拜见了太后,红着老脸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意——
却不曾料到,太后娘娘反倒惊诧地看着他,千言万语化为一句——现在的年轻人动作也太慢了些!到底行不行的!
见那年轻人还发着愣如在梦中,老太后只能又将话剖得更明白了些。
她当初既有那番话,便是认认真真同意了的。
在那之后,她也已经同定宁提过了此事,定宁并无明确表态,却也不曾直言拒绝。
既是如此,那接下来不就得靠你自个儿了么!
俩人的事情,那不得俩人去商议么!
合着闹了半天,他还等着呢——等着媳妇自个儿从天上掉下来不成?
亏得还知道来同她问上一问,若是一声不吭,就这么干等着……
且等吧……
那可是有的等了。
等到老死进棺材那日,临去前怕是还得琢磨着——怎还没人把媳妇给我送上门呢?
所以说,当年二人的错过,除却世事弄人之外,也果然不是没有自身原因的!
明御史听得如梦初醒。
哦,原来娶媳妇还得靠自己的!
不是等分配啊!
需要他去同定宁商议!
是,按说他是该同定宁商议的……
毕竟二人早已过了双方父母全权议亲的年纪,定宁经历了这么多,她的事理应由她自己来做主,是他糊涂了,糊涂了。
他太糊涂了!
他深深向太后施了一礼。
多谢大师,我悟了。
悟了的明御史急匆匆地出了宫。
新的问题却紧接而来——他该如何同定宁商议?要说些什么?要怎么说才能尽可能地提高胜算?
这道题型他看似很熟悉,到底是一桐书院出身,又在朝堂之上身经百战,论起言辞技巧,揣摩对方弱点,皆不在话下。
于是,定下心来认真思索。
甚至翻了许多书,乃至话本子。
却仍然没能想出可行之策。
一串炮竹声响,打断了明御史的思绪。
交子了。
新的一年开始了。
他却仍然毫无头绪。
有仆从端着热腾腾的扁食过来,笑着道:“老爷,您趁热吃!”
明御史看向那被放在面前书案上的一碗扁食,下意识地拿起筷子,动作却又突然顿住。
看着那双筷子,明御史的心情突然复杂。
连筷子都是成双成对……
“啪。”
一声轻响,毫无食欲的御史大人搁下双筷,起了身。
“老爷……”
“不吃了,出去逛逛。”明御史自书案后行出,抬脚便出了书房。
仆从有些摸不着头脑。
来到书案边,正要将碗筷撤下时,余光却扫见椅上一物。
仆从弯身拿起,只见像是个平安符。
必然是老爷身上落下的。
正想着替自家老爷收起来,却又忽然发现了不对似得,又凑近到纱灯旁仔细瞧了瞧。
待得下一刻,突然就瞪大了眼睛。
这……这不是清玉寺的姻缘符么?!
可老爷身上为何会带着这东西!
仆从完全想不通,看不懂,但却大受震撼。
面色变幻了好一番之后,仆从到底是默默将那只姻缘符又放回了椅中原处。
总觉得,有些事,还是装作不知道的好。
明御史出了宅子,揣着满心心事,负着手走上了长街。
四下仍有不时响起的炮仗声,各家各户多还亮着灯火,空气中弥漫着炮竹烟火燃烧过的气味。
忽有一群提着灯笼的孩童嬉闹着走来,经过他身边时捂着嘴偷笑着,悄悄朝他脚下扔来一只炮仗。
“嘭!”
明御史被吓了一跳,待回过头去只见那群孩子已经笑着跑远。
他摇头笑了笑,也并不生气。
孩子闹些是好事,太平之地方有此气象。
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待回过神来之际,竟是又鬼使神差地来到了敬容长公主府的后墙处。
墙内的老枣树早已在入冬时便掉光了叶子,夜色中黑黢黢的树枝上此时却挂着一盏亮堂堂的大红灯笼。
明御史就这么负手看了一会儿。
“吱呀——”一声轻响,长公主府的后门被推开,院中走出了一道人影来。
听得这响动,明御史下意识地就要转身离去,却仍是迟了一步。
“明大人?”
那提着灯笼的人开口问,赫然是一名少年人的声音。
倒也不是说他们府里的面首个个如何有见识,竟能识遍朝中官员,只因是这位御史大人这数月来出现在他们后墙处的次数实在过于频繁。
府里许多人可都见到过的。
一眼被认出的明御史唯有轻咳一声,点头道:“四处转转。”
见那少年人披着裘衣,显是要出门,便拿仿佛巡查般的语气问道:“如此深夜是要往何处去?”
少年人默了默:……合着您也知道是深夜。
但惧于对方的身份,也只能如实答道:“奉郡主之命,去别院取些酒回来。”
明御史了然点头:“去吧。”
“是。”
“等等——”
“御史大人有何吩咐?”
御史大人谆谆教导道:“尔等虽为面首,却也不该只一意惑诱郡主沉迷作乐,以色侍人总归不能长久,须知唯有尽心服侍,凡事为主子而虑,方为长久之道。譬如这饮酒,小酌怡情,大饮却伤身,该劝阻时也要加以劝阻,是否真心侍奉,时长日久之下郡主自然能够分辨。”
少年人听得愣了愣。
御史大人竟是在教他面首的操守……与固宠之道吗?!
怎听起来……像是特意琢磨过的?
堂堂御史大人,琢磨这个作甚!
少年压下心中惊惑,垂首道:“是……小人谨记。”
明御史微一颔首,自负手而去。
少年左思右想,仍觉得透着怪异。
待取了酒折返,回到自家郡主身边时,便忍不住提了几句。
室内烧着地龙,暖如仲春,琴筝之音潺潺如春溪之水,仿佛将与寒冬有关的一切尽数隔绝。
跪坐在软毯上的面首听得同伴的话,便也跟了一句:“说来的确有些古怪……往常上朝路过且罢了,如今三五不时便能瞧见人在咱们府外转悠……”
若换个年轻貌美些的,他们必然都要以为是抢饭碗的了!
毕竟也不是没有见过那种特意等在府外,装无家可归装昏倒,就为了能被郡主瞧见,好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心机货。
“别是……实在没什么好弹劾的,便特意抓咱们殿下的把柄来了吧?”有人十分戒备地道:“你们再见着了,可是不能同他多讲,莫要叫他诓出了话来!”
听着一群人叽叽喳喳,玉风郡主突然笑了一声,声音慵懒地唤道:“施施。”
“婢子在。”
“明日你干脆使人送张帖子去给明御史,邀他来登门作客吧。”玉风郡主掩口打了和哈欠,道:“迟迟不敢进门,这也不是法子啊。”
该推一把时还是推一把吧。
为人父母,少不得要为孩子们多操些心啊。
众面首闻言面面相觑,正想打听几句,便被乏了的玉风郡主尽数撵了出去。
翌日初一,施施果然使人登了明家的门,送上了帖子一张。
帖子是晨早送去的。
明御史是当日午时前到的。
他是第一次真正来长公主府。
一路见着了少说也有七八名少年,那些少年簪花熏香,广袖长衫,美得各不相同,直叫御史大人觉得如同置身妖精洞中。
刚正不阿的御史大人脑海中两种声音交错着——身为男子,打扮如此花哨,成何体统!
以及——老天怎就没给他这样一张脸!
不给脸,好歹也将头发给足些?
可恶,不公。
明御史怀着忐忑的心情被引入前厅。
玉风郡主很满意。
虽说来得实在略显急切了些,但也是诚意所在。
不错。
玉风郡主坐在主位之上,看着坐在那里的御史大人,眼神中颇有几分岳母相看女婿的意味。
且这相看还是单独相看。
偌大的厅中,此时只二人在,一应下人皆被屏退了出去。
“明人不说暗话,明御史可是有意想做我们家谢定宁的驸马吗?”
“未来岳母”问起话来开门见山,十分直接。
“是。”坐在那里的明御史身形端直,面不改色地道:“可若长公主殿下不愿再成婚,那些世俗礼法名分便不要也罢。明某虽样貌生得寻常,却也勉强有些旁的长处,吟诗作对不在话下,琴棋书画皆有涉猎——”
所以,贵府在收面首之上,年纪样貌能否不要卡得太死?
“……”玉风郡主不禁愕然。
她倒不曾想到,对方毫不回避之下,竟还下了如此“死志”……
做驸马最好。
不要名分也行。
再不然,还可以做面首!
这路他可走得太宽了!
如此之下,倒叫她先前准备好的那些为难试探之言,尽数派不上用场了……
玉风郡主吃了口茶,稍稍找回了心态,抬眼问道:“明御史言下之意,是愿入我长公主府做面首?这当真不是玩笑戏言吗?”
“若定宁愿意,我自无二话。”明御史面色坚定,顿了顿,又道:“但在我看来,所谓养面首,定宁之心并不在此——她的性情我是知道的,与人话不投机便宁可不说话,也并不喜身侧生人环绕。从前此举,多半也只是为了混淆废帝视线,借此来保住长公主府而已。”
此前他还想不明白她为何会变成这般,后来明白时便只剩下了愧责。
玉风郡主有些意外。
她当真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番话来。
这世间,真正懂谢定宁的人,真的不多。
“她若愿意我陪在身侧,什么身份都不重要。”明御史道:“她若不愿,我自也不应勉强。”
这些话,真对着定宁,他未必能如此顺畅地说出口。
此时能说出来,将心思剖明,得以转达到她耳中,无论结果如何,至少也无憾了。
听罢这句,玉风郡主再开口时,眼底亦多了几分坦诚:“无论是何内情缘故,在世俗眼中我们长公主府名声不佳乃是事实。明御史一身清正刚直,当真不怕世人议论,同僚碎语,损及清名吗?”
明御史很是坦然:“世俗眼光,何惧之有。”
若没点厚脸皮,咳——承受力的话,又岂能与定宁相配?
更何况,同僚碎语?
说得好像能吵得过他似得!
“那好。”玉风郡主露出欣慰笑意,搁下茶盏,发话道:“这门亲事我同意了!”
话不必多,她看人的眼光一向错不了。
明御史正当怔然间,忽听一道声音自一旁的屏风后响起:“哪里就轮得着你来瞎做主了?”
明御史闻言心口处猛地一提。
定宁?!
果然,抬眼就见隔间里走出了一道黛蓝色的身影。
676
“我好歹也是家属嘛,一句同意难道还说不得了?”玉风郡主施施然起了身,道:“我固然是同意了,但你同意与否,自然还是要自己做主的。”
说着,掩口打了个哈欠:“昨夜只睡了个把时辰,这会儿实在困得厉害,我便先回去躺着了。”
待经过明御史身侧时,不忘递去一个满含鼓励的眼神。
“殿……定宁,你都听到了?”
厅中这次当真再无第三人在,明御史有些局促地开口。
长公主点头:“听到了。”
都是那丫头先斩后奏出的主意。
但……她也没有反对便是了。
“那……你是何想法?”明御史鼓足勇气问。
今日既是来了,自然不能不明不白地离开,无论结果如何他都能接受,只要是她遵从内心之下的决定即可。
看着这样的他,敬容长公主忽然轻笑了一声。
她突然想到了许多年前,父皇即将入京时,她与明效之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情形——
那时二人是多大年纪呢?
好像只十三四岁吧。
在旧宅的那棵老枣树下,他就是这般局促又带些期待地问她——定宁,待到了京师之后,咱们还能……一起打枣子吗?
当然能啊!
她答得毫不犹豫。
很快,父皇登基,她随夫人和兄长一同进京,从此住进了宫中。
她初至京城,被封了公主,有太多规矩礼仪要学,太多变化需要适应。
后来隐约听闻他果然也来了京城,还考进了一桐书院。
她曾跟着二哥偷偷去看过一次他的辩赛,他赢得很漂亮,听说先生们都极看好他。
他有抱负,有天赋,无疑是要走科举入仕的。
彼时前朝余党尚且猖狂,她出宫的机会又实在极少。
一来二去间,那个一同打枣子的约定,便被抛到不知哪里去了,且她的宫殿里也没有枣树。
再后来,父皇提议要替她选驸马,她自觉年纪到了,便也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她心中对此并不热衷期待,但也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有些东西的错失,发生在不知不觉间。
正如它们的存在,本就朦朦胧胧,无声无息,叫人难以察觉。
并非所有的情感,都是轰动炽热,且明朗到一经出现便叫人无法忽视的。
她和明效之之间,全然谈不上如许家二老爷和景盈那般刻骨铭心,清楚地知道自己非对方不可——
他们更像是两条线,有过交集,错过间又有过各自的生活轨迹,却在经历了诸多之后,再次重逢交汇在一处。
她近来总是在想,半辈子已过,也不是非要在一起不可的。
或者说,有什么非要在一起的理由吗?
思来想去,的确没有。
但这一刻,她却忽然有了一个清晰的答案。
在他眼中,她还有着昔年的模样。
就好像,他替她一直藏留着与谢定宁有关的一切,当下又悉数还给了她。
于是,此时此刻,她站在他面前,便又成为了当年那个爬树摘枣,简单自在的谢定宁。
正如她装作失忆,内心惶惶不安的那段时日里,每每坐在墙头上发呆时,若碰巧见到了自墙下经过的他,便总有莫名的安定感。
此时心中明朗之下,她突然觉得,安排了这一切的命运仿佛玄妙而又怜悯,追着她这个平生未开窍的人,执意要将这份安定送到她手中。
四目相视间,她向他露出笑意来:“明效之——”
他微微一愣,忙点头:“欸!在呢。”
“你还从未曾来过我这儿吧?”她笑着问。
“是。”
后墙处倒是常去的,有多少块砖都一清二楚……至于那棵枣树,更是他看着长大的。
敬容长公主微微挑眉,道:“那我便带你转转,姑且先熟悉熟悉吧。”
说着,转身就要往厅外去。
“……”明御史脑中“嗡”得一声,陷入了一片空白。
走了几步的敬容长公主回过头来,看着他:“怎么?不想去?”
“……岂会!”明御史蓦地回神,微红着眼睛连忙点头,快走两步跟上来。
二人一前一后跨过正厅门槛。
岁首伊始,万象更新。
正月十五上元节这一日,一道赐婚的圣旨忽然传开。
这道旨意于大多数人而言,可谓毫无预兆,说是横空出世也不为过——
陛下竟然替敬容长公主指了位驸马!
那可是敬容长公主!
且那被指为驸马的不是旁人,竟然是明御史!
那可是明御史!
须知明御史自入了都察院以来,弹劾最多的便是敬容长公主此前养面首之事!
现如今陛下突然来这一出,莫不是存心要逼死明御史?
杀人诛心啊这属于是!
明日还能在早朝之上见到明御史吗?
若是见到了,金銮殿的柱子是否还保得住?
一时间,众官员无不对明日的早朝充满了期待,咳,充满了担忧。
但早朝之上,却未曾出现明御史的身影。
第一日未见,第二日,第三日,也始终未再能见到。
打听之下,得知是在为婚事做准备。
对于这个解释,百官多是觉得除非把“婚”字改成“丧”字,才能相对可信一些。
解首辅几人横竖觉得不大放心,于是趁了休沐,明为登门,实为探望而去——吊唁应当还谈不上。
然而不曾料到的是,自踏进了明宅的那一刻起,目之所及之处,一切都在刷新着他们的认知。
明家上下的的确确在为大婚做准备,上上下下忙碌又喜庆,老仆的脸上更是时刻挂着好似家中老姑娘终于要出嫁的欣慰感。
至于明御史本人——
正量身打算做喜服,且还不忘于花样之上说明自己的喜好,同宫中派来的尚衣内监仔细叮嘱了一番。
见了他们来,招待着他们坐下吃茶之余,所谈竟皆是些——
诸位有了家室之后,多是如何平衡家庭与公务?
诸位家中有女儿吗?双十年纪的那种——可有相处经验传授?
诸位有女婿吗?多吗?
听到此处,解首辅脸颊一抽。
女婿他们当然都有,但再多也不是一大群的那种!何来借鉴的意义!
当然,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对方看起来完全没有被强迫的受辱感?
反而十分乐在其中,极认真地在为日后的驸马生涯做功课!
且左看右看,也不像是疯了的模样……
所以,多年来未曾再娶,专盯着敬容长公主养面首一事弹劾,难道是……?
好一个知人知面不知心!
……
敬容长公主与明御史的这场婚事,可谓简单到了极致。
二人早已都不在意这些俗礼,若非皇室祖制在此,明御史觉着自行穿了喜服直接搬进长公主府也未尝不可。
因是简单,前前后后从准备到操办完毕,统共也不过月余而已。
二月中,迎春花结了浅黄色的花苞,只等着一个艳阳天便可悉数绽开。
荣郡王府,内院卧房中。
听许明时和吴然说着昨日敬容长公主与明御史大婚时的情形,躺在床上的男孩子不禁露出笑意。
近来他听到的好消息真的太多了。
比他从前所听到的加在一起都要多呢。
昔日的皇后娘娘成了许夫人,嫁给了真正配得上她的人。
如今姑母也与明御史走到了一起,虽说叫人十分惊诧,但明御史的为人他是知道的,心善正直且极靠得住。
诸如种种,他都觉得很安心。
还有太子殿下前赴朵甘,三日前已经传回了一封捷报,虽是小胜,但借此将边境军心稳住,便是最好的开头。
他近来听阿章说了许许多多关于太子殿下的事情,越听越觉得钦佩,也对朵甘之战愈发有信心。
陛下登基后,虽国情艰难,却仍有诸多救民利民之举措。
远的他看不到,但三日前他忽觉精神大好,曾坐着车椅,同明时和阿章一同上了街去,于京中所见所闻,皆是蓬勃向上的。
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正如他窗外的那株枫树,冬日落尽后,如今也已经抽了嫩嫩新叶。
万物都在复苏着。
唯独他的身体,一点点地在衰败着,仿佛同这蓬勃的世间日渐在背道而驰。
可他真的很喜欢活着啊。
所以,能拖延到今日,也实在很庆幸。
“明时,我让小晨子将书都收在这儿了,待会儿你回去时记得一并带着。”男孩子躺在那里,轻声说道。
许明时看向那厚厚一摞兵书,忙道:“怎不看了?我不着急的,你留着慢慢读就是。”
男孩子嘴角有一丝笑意,道:“不看了,裘神医说看书伤神。”
许明时便道:“那我每日来读给你听吧?”
“他们日日给我读呢。”荣郡王又笑了笑,“可我总是听着听着便睡去了。”
他分明很想听的,但无论如何也打不起精神来了。
好在有裘神医在,他如今已经甚少能感受到痛苦的存在了。
睡时也很安宁,连梦境也是美好的。
但他知道,这或许不是什么很好的预兆。
所以,他还是想趁自己还在时,将东西亲自还回去,如此才算有始有终嘛。
“……”许明时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能说什么。
房中有着短暂的静谧。
“今日天气极好,不然去园子里走走,晒晒太阳可好?”吴然忽然提议道。
“好啊。”荣郡王笑着点头。
他也想出去走走了。
小晨子便将其扶下床榻,坐在四轮车椅之上,身上披了件厚厚裘衣,膝上又盖了条羊毛毯——这条毯子是许明时亲手所织,送来当作新年礼的。
“我来吧。”出了卧房,许明时说道。
小晨子应声“是”。
荣郡王便由许明时推着去了园中,三人一路走,一走说着话,多是吴然在说,许明时附和着。
靠坐在车椅上的荣郡王,则只能偶尔说上一句简短的回应,但脸上的笑意却从未散去过。
听着好友的声音,感受着春阳,花香,鸟鸣,风动——
他对事物的感知,好像从未如此清晰敏锐过。
这种感觉真得很好。
他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的,只觉得如同坠入了无边无际的安宁中。
再醒来时,窗外天色已暗。白日那敏锐的感知力也已经褪去,他躺在床上睁开眼睛,视线模糊不清间,只见床前守着许多人。
明时和阿章还在,他们竟一整日都在守着自己吗?
还有许姐姐。
夫人也来了,身边还站着许先生呢。
还有省昌堂哥。
还有……许将军!
许将军竟然也来看他了!
意识有些混沌的男孩子心底雀跃不已,面上能做出的欣喜神态却很浅淡:“许将军……”
“郡王殿下感觉可好?”东阳王站在床边,眼神慈和怜悯。
“好,很好……”荣郡王声音虚弱,眼睛却亮晶晶的。
他此生最钦佩的人便是许将军了。
许将军能来看他,定是许姐姐和明时的安排吧?
男孩子亮晶晶的眼睛里忽然泛起了泪光。
他的父亲做错了那么多,亏欠着所有人,可大家却仍然愿意陪着他,护着他,守着他,直到此时此刻。
所以,他上辈子也不全是在做坏事吧,定也是积了德的,否则怎能有这份幸运呢。
“小晨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男孩子声音迟缓地唤道。
“奴在呢,殿下有何吩咐?”
“匣子……”
小晨子立即会意,自一旁的柜中取了只雕花红木匣子,却是捧到了许明意的面前。
“这是我给许姐姐和太子殿下准备的贺礼,不是什么珍贵稀罕之物,还望许姐姐不要嫌弃……”
他本想等到许姐姐大婚之日再让人送去的,但此时又突然很怕待他走后,下人们做事不用心。
许明意将匣子打开,只见其内竟是一对木人,雕得正是她和吴恙的模样。
“我很喜欢。”她笑着向床上的男孩子说道。
男孩子眼睛弯起:“那就好……”
随后,那双带笑的眼睛一寸寸看向众人,似想将每张脸都记得足够清晰。
许明时红着眼睛在床沿边蹲身下来,握住了他一只手。
“明时……”男孩子看向他,笑着问:“下辈子咱们应当还能遇见吧?”
“当然!”许明时答得毫不犹豫,“到时我教你骑马射箭——”
吴然也连忙道:“咱们还能一同去山中打猎,下河捞鱼呢……”
说着,声音忽然哽咽:“你一定要记得……”
记得来找我们。
“还有我呢,晟弟,我教你……”敬王世子凑上前来,话到嘴边打了好几道结,才道:“我教你斗蛐蛐!”
算得上是仅剩不多的正经消遣了。
见男孩子一双眼睛光彩渐渐暗下,如最后一缕辰光被耗尽,东阳王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道:“好孩子,来日做大将军……”
好啊!
男孩子在心底欢喜地应着。
“到时定记得来找我和你许二叔……”
好啊……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像是随着这些声音,这些允诺,坠入了一个极安宁的梦境中。
察觉到自己握着的那只手渐渐失去了力气,许明时眼中强忍着的泪忽然涌出。
好一会儿,许明意适才伸出手去探男孩子的脉搏。
那只瘦弱的手掌仅余下了最后一丝温凉,然而手指之上却留有许多细小的伤痕在,看痕迹像是刀伤。
许明意怔怔了片刻,眼泪也如珠滑落。
她一只手将男孩子的手轻轻放下,另只手则抱紧了那只雕花匣子。
来日,一定要再见。
677 佳期至
昭真帝赶来荣郡王府时,只晚了一刻钟。
“陛下,郡王殿下已经走了……”
守在堂外的郡王府管事行礼之际,哑声禀道。
昭真帝脚下一顿,看向内室方向。
很快,敬容长公主和玉风郡主也赶了过来。
荣郡王患病非是一朝一夕之事,今日待许明时和吴然察觉到异样时,不安之下,首先想到的便是往自家传信。
待东阳王等人到来之后,心中真正有了分辨,适才使人往各处传信。
宫中与各府得了消息,皆是立即赶来。
却仍是迟了一步。
几人来至榻边,只见孩子的“睡颜”很是安宁。
夜色愈浓,四下渐渐响起了压抑的抽泣声。
……
七日之后,便是荣郡王下葬之日。
有昭真帝的旨意在,各部自不敢有丝毫怠慢,一应丧仪规制皆无任何削减。
许明时和吴然寻来了许多兵书与集市上淘来的小玩意儿,放入了男孩子的陪葬物中。
送葬当日,二人也一路跟随到陵地。
诸多后事皆已办妥,郡王府外的吊丧之物也渐渐被撤去。
许明时却仍旧未能回神一般,为此很是消沉寡言了一段时日。
许明意看在眼中,于一日午后去寻了他说话。
她知道,起初明时随她前往郡王府,对荣郡王尚且只是同情怜悯——
可日渐相处之下,那样好的一个孩子,又有谁会不喜欢呢?
明时和阿章,都清楚地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们选择了陪伴,便等同是选择了要亲自送那个孩子、他们的好友离开。
离开的人已经走了,送别的人却仍然需要一段不短的时日来慢慢疗愈。
但她相信——
“总有一天还会再见的。”她轻声说道。
“真的吗?”
迎着小少年的视线,许明意肯定地点头:“真的。”
她如今深信着轮回之说。
她的经历,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既有如此之深的心灵羁绊,想必总还会重逢的。
只是或十年,数十年,百年,改了身份,改了样貌,改了所有往昔的一切痕迹,但有朝一日,总会在某处相见。
许明时便也点头:“我相信。”
男孩子看向窗外的一丛竹林。
新发的竹叶青嫩,竹根处有笋尖破土而生。
一场雨落,青笋飞快地生长着,于日光雨露之下日渐笔直舒展。
竹叶密密,而又渐疏。
绿到浓时,在一阵阵秋风中摇着摇着,不知何日便染上了层淡淡青黄。
一晃又至中秋之际。
这一日,昭真帝微服出宫,虽自称是偷得半日清闲,然坐在东阳王府的外书房中,所谈也无不皆是朝堂与天下各方政事。
许明意在旁静静听着自家祖父和昭真帝的谈话。
二人商谈政事,无分大小,从来不曾避开过她。
这大半年的光景之下,她听了许多,看了许多,也写了许多,学了许多。
渐渐地,便也会试着发表一些自己的拙见。
她未曾有一日真正闲下来过,正如远在朵甘之地的吴恙。
他们都在往前走着,学着,磨砺着。
一轮金色秋阳渐渐西坠,天边晚霞金红交错着,分外浓烈。
昭真帝和东阳王在庭院中闲步走着,透过大开着的窗棂可见书房中的少女端坐于书案之后,手中执笔神态专注。
昭真帝眼中含着笑意,仿佛由此看到了极远的日后景象。
绯丽霞光浮动着,似有仙人挥墨,大笔勾勒出了一幅万里江山图。
“走吧,喝酒去!”东阳王笑着说道。
……
秋雨之后,许明意束起长发,换上了男子衣袍,跃上马背,带着明时,秦五和阿珠出了趟京城。
一路经过县镇小城,走走又停停,或走访于民居街铺间,或于田垄间同农户询问田收之事,又或是去当地私塾中旁听半日。
若想做到真正心中有物,不单要听,更少不得亲眼去看。
这一日,雨后天霁,算上一算出门已有月余,想着再有半月便是祖父寿辰,姐弟二人便踏上了返程。
路过云瑶书院之际,许明意去书院中见了蔡锦。
书院山长是她生母挚友,很是热情地邀她留住了两日。
两日后的清晨,动身回城,于午时前后回到了家中。
“姑娘,您刚走没几日,小七便送来了这份书信,说是自朵甘传来的!”
许明意沐浴更衣罢,披着半湿的发刚在梳妆桌前坐下,阿葵便将一封信笺捧到了她面前。
朵甘?
她接过,忙拆开了来看。
出现在视线中的是极熟悉的字迹。
上一次她收到吴恙的信,已是三个月之前的事情了。
自他远赴朵甘以来,大大小小的战事也已有十余次,胜多输少,而此番则是拿回了此前被异族占下的两座城池!
此乃大捷。
之前她和明时在外面时也隐隐听到了这个消息,只是不知真假。
方才回到家中,她见了祖父,同一句话便是印证此事,从祖父那里得来了肯定的答案,她不由大舒了一口气。
此时看信时的心情,便也是轻松的。
吴恙在信上说了许多,皆是好消息。
他夸赞了屡屡立功的聂家父子——当初,聂家父子寻到祖父面前,求了祖父出面举荐,想要追随皇太子一同前往朵甘。
除了聂家父子之外,信上还破例夸赞了天目一番。
刺探敌情、把风巡逻、偷袭敌方将领,皆是一把好手。
许明意看得弯起嘴角。
片刻后,笑意却又渐渐淡去。
信上都是好消息,或是逗趣之事。
仔细想来,吴恙送回的信中,从未与她提到过半字不顺与艰难之处,那些打了败仗的消息她也是从别处听来的。
甚至在四五月前,他还曾经历了一场生死之险,据送回朝中的急报中可知,太子一度被围困在了深山之中多日,援军赶到之后于山中搜寻了七八日,也未能寻到其踪迹。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朝中为此慌乱不已。
迟迟等不来消息,她已经收拾了行李打算赶往朵甘。
却在出城三日后,被秦五叔追了回来,秦五叔是带着消息来的——朵甘传回军报,太子殿下平安无事,先前之事不过只是诱敌的计谋而已。因是临时定下的密计,知情者甚少,方才传回了有误的消息。
她听得大喜,这才跟着秦五叔回了家。
可之后冷静下来细想了想,对这所谓“诱敌”之说却是半信半疑——当真如此吗?还是拿来稳定军心和朝堂,想叫她安心的说法?
对她,他总是报喜不报忧。
初至朵甘时,为鼓舞士气,他曾多番亲自领兵迎敌,难道当真不曾受过伤吗?
且他身份特殊,抛开真正的战事不提,诸般刺杀手段定也没少经历。
而他从来不与她说起这些,无论是手下士兵还是他自己。
她知道,战事残酷而现实,讲求的便是一个“胜”字,唯有胜了,那些流血伤亡才被世人赋予真正的意义——
好在,这次他们胜了。
虽尚且未能将异族悉数拔除,但于当下而言,能拿回城池将异族驱逐出京便足够了。
想来归期不会太远了。
翌日,东阳王于早朝之上进言提议,此时应召太子班师回朝。
乘胜追击也要分形势局面,朵甘之外,那些游族不战之时势力分散各处,且行踪不定,若想除尽非久战不可,且非但费时,更是耗力。
而当下国库实在不算充裕,于军需粮草供应之上一直多有吃力之处。
总而言之,此时不宜恋战。
“臣以为东阳王所言极是。”解首辅出列,道:“今太子殿下既已将异族驱逐出我大庆之境,大挫异族气焰,料想至少可保数年安定。当下各处正是休养生息之际,日后待看具体情势而为也不迟。”
且抛开国力不提,太子身为储君,其安危亦关乎社稷安稳——须知如今还有太子已经战死的谣言在各处流传着。
唯有太子平安凯旋,这些谣言方能不攻自破。
其他官员也紧跟着出言附和。
昭真帝点了头。
嗯,于公于私,是都该召那臭小子回来了。
很快,召太子回京的旨意便被快马送出了京城。
但许明意觉着,怕还是要等上一段时日。
吴恙非是急功之人,于此形势之下,自不可能做得出一意孤行抗旨之事。但他纵然要回来,必然也要等到将一应之事悉数安排妥当之后。
安抚边境民心,收拾战后残局,重建各处防守,这些都需要时间。
依他的性子,必是要亲力亲为才能放心的。
但她也不着急。
虽然她真的很想早点见到他,但她更想看到他安安心心地踏上返程。
她和他,虽是世间最心意相通之人,但他们从来都不只是属于对方,他们属于自己,而又准允自己属于着这方天下江河,众生万物。
守好这片江山和百姓,是他们共同的心愿。
于她而言,这个听起来有些自大的念头并非是起初便有的,而是随着时间的增长,走过的路,见过的物,而日渐变得清晰坚定。
起先她只想守着家人,而今有了余力,便想要去做更多的事。
所以,她骨子里实则也是极普通的人,并没有太多舍己为人的伟大想法,做不到无暇自保也要去保别人——
她想,这世间大多数人应当都是如此,先自保再保旁人,本没有什么可去苛责的。
并非人人生来都是普度众生的菩萨人物。
正如祖父此前所言,善良也是需要底气的,不是每个人都有善良的资本。
也有人说,顺境中的善良不算真正的善良,人在逆境时方能看出本性——这句话,她并不十分认同。
善良便是善良,只要付出善意便是善举,无分顺境逆境。或只能说,逆境中的善意的确更为难得。
而当下、往后,她所需要去做的,便是让这世间少些不公与人为的逆境,给更多普通人善良的底气,好让他们有余力去帮助更多的人。
这需要很长的时间,很多的阻碍,很多张可行的策论。
想着这些,她垂眸执笔,将近日所思细细落于。
……
冬月十五,一场大雪将京师改了颜色。
东阳王府中,裘神医再一次同女儿提起了离京之事。
“眼看就要近年关了,又天寒地冻的……”方才还同小丫鬟们嗑瓜子谈八卦的裘彩儿忽然面露虚弱之色,捂着胸口咳嗽了一阵,才又道:“女儿倒不怕受冻赶路,只是若再诱发了旧疾惹得父亲担心,那就是女儿的不孝了……”
裘神医狐疑地盯着女儿,实在分不清真假,再三思索之下,到底再次败下阵来。
“那就等开春暖和些吧……”
裘彩儿轻轻点头:“女儿都听父亲的。”
开春就开春吧,季节交替之下,最易滋生风寒病症,父亲应当也不想让她冒着染风寒诱发旧疾的风险赶路吧?
总而言之,一日不看到许姑娘和太子殿下成婚,她的身体便一日不适合动身离京。
就如同看话本子一样,真情实感看到了尾声,就等着这最后一页的圆满之时呢,这时候把书夺走,那不是要她的命吗?
说来,太子殿下也该回京了吧?
……
同一刻,寒明寺的后山处,许昀一行人正于亭中煮茶。
“阿弥陀佛,又于这初雪之际见到施主了。”一名小和尚在梅树下,同许昀行了个佛礼。
这位施主每年下初雪都会来后山采雪煮茶。
但这次看起来……却似乎同往年颇为不同了呢。
什么都没变,却又什么都变了。
许昀笑着点头,邀请道:“无逐小师傅可得闲去亭中同饮一盏?”
亭内,小晨子正看着炉子煮茶。
小和尚刚要婉拒时,只见一旁走来一名披着湖蓝锦裘,手中折了枝红梅,气质温婉清丽的女子。
小和尚几乎一眼便认出了对方。
是之前来过的那位夫人!
彼时,他还错将二人当作了……
一句话还未完整地在脑海中落定,视线中便见那女施主竟轻轻挽住了男施主的一只手臂,望着他,含笑道:“如今的确是我的夫君啦,还要多谢小师傅三年前的那句吉言。”
……
后山处茶香四溢,同行而来的许明意则正在庙中前殿进香。
青香插入香炉之中,她自蒲垫上拜罢起身,只听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嘈杂之音。
“无清,前院为何如此喧扰?”
尚且还不够沉稳的小沙弥有些激动地答道:“回师伯,听几位香客说是太子殿下凯旋了!大军正经过咱们山下呢!”
678 成亲吧
许明意闻言身形一顿,而后蓦地转过身来,看向那满眼兴奋的小沙弥,印证道:“小师傅说得是太子殿下?!”
吴恙班师回京的消息她是在十日前得到的,但归程总要更慢些,且又有雨雪阻途,之前算着怎么也要进了腊月……
故而此时极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了。
被她如此盯着,那小沙弥赶忙拾回出家人的姿态,努力收起面上喜色,双手合十答道:“回女施主,正是。”
话音刚落,便见那位如仙子般的女施主提着衣裙脚步飞快地从他身边经过,不忘留下一句:“多谢小师傅了!”
阿葵赶忙追上去。
“姑娘,您慢些!”
许明意一路跑出了寺庙。
下山的石阶一早便被僧人清扫过,积雪多被堆在了两侧。
女孩子一步步踩过雪水湿润的青石板,她步伐轻快至极,半挽着的乌发为山风所拂,丹色裘披上绣着的白鹤仿佛也要挥羽入云而去。
石阶两侧积着雪的松柏之上,有鸟儿被惊动飞离间,晃下一阵簌簌雪雾。
许明意只用了不到平日一半的工夫便来到了山下。
无需放眼去看,已有浑厚马蹄声响彻四下。
她的目光在那行大军中搜寻着。
骑兵在前开路,之后便是军中主将一行——
她依照着行军的习惯望向某处,果然便瞧见了一道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背影。
纵然那道背影与记忆中相比之下又挺阔了许多,又有盔甲遮去轮廓,但她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而目光找到那人的一瞬,她已立时出声脱口喊道——
“吴恙!”
她声音响亮,然于这阵阵马蹄声中却轻易便被淹没。
可她还是看到那道身影忽然收紧了缰绳,转头望向她的方向。
那道视线起初是有些不解的,似在疑心自己是否出现了幻听,待与她的视线遥遥相接之际,一怔之后,眉宇间顿时有了神采。
“驾!”
那马上的少年主将当即调转马头,朝她而来。
而更快他一步的却是一道飞来的黑影。
那黑影直直地扑向许明意,虽到跟前时放缓了速度,却仍然撞得许明意后退了一步。
这力气,是思念的分量。
许明意笑着将沉甸甸的大鸟抱住。
竟又重了些。
但摸着是壮实了。
瞧着也更威风了。
“啁啁啁啁!”
天目拿长喙蹭着她的肩膀和头发,发出兴奋又有些委屈的叫声。
就像是孩子在外头吃苦受累多时,终于回到娘亲面前,总少不得要撒娇诉苦一番。
许明意揉了揉它的脑袋和羽毛。
大鸟大约也是对自己的体重心中有数,从她怀中滑下来,紧紧挨在她脚边,拿一只大翅膀抱住了她的衣裙。
许明意看向下马大步走来的谢无恙。
“回来了。”她说道。
谢无恙在她面前两步远停下,点头,温声道:“嗯,回来了。”
在这听来仿佛在寒暄一般的对话之后,二人未再开口,四目静静相望间,仿若周遭万籁俱静。
方才一路下山走得颇急,冬日寒风将女孩子白皙莹润的脸颊和鼻头都吹得发红,而此时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也渐渐红了一圈。
原本克制着的谢无恙上前一步,伸出一只手来将她轻轻拥住,又重复道:“昭昭,我回来了。”
许明意伸出双手便将他紧紧抱住。
谢无恙眉眼间溢满笑意,却仍是将她又轻推开些许,道:“我身上又脏又凉——”
本想回去之后,卸下盔甲沐浴更衣罢再去见她的。
没想到还是叫她瞧见了这幅不怎么讲究的模样。
许明意却不听,偏要与他作对一般又紧紧抱了他片刻,适才将他松开。
再看向他时,不禁笑道:“黑了些。”
原本的如玉少年如今身上多了些收敛起的肃杀之气,昔日玉白的肤色也深了许多,却愈发显得五官轮廓清晰深刻。
听她这般说,谢无恙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脸。
很黑吗?
他素日里也无暇照什么镜子。
“料想应当还能白回来的。”他颇认真地道。
许明意笑意更浓了,道:“无妨,也怪好看的。”
他眉宇间便也有了笑,轻咳一声,道:“你不嫌弃便好。”
说着,问道:“怎会凑巧在此处?”
他先行带了两队兵马赶急路,真正的大军还须五六日才能赶到,料想京中也不该如此及时得到消息才是。
若当真得了消息,等在此处的恐怕便不止是昭昭了。
他思路清明,许明意到了嘴边的“当然是特意等着你”的玩笑话便也未说出口,笑着说道:“陪二叔二婶来后山烹雪煮茶,恰听到庙中的小师傅说太子殿下带着大胜之军凯旋,如此盛事当前,我自当是急忙来迎了。”
说话间,转身看向山上寺庙方向:“可要上山去见见二叔二婶?”
“满身血腥,便不去玷污佛门圣地了。”
谢无恙话音刚落,便见一行人下了山而来。
有两名其他香客,亦有许昀夫妇。
“阿渊!”吴景盈出声唤道,脚下又快走几步。
雪天路滑,许昀忙追上来扶着她一只手。
“姨母。”谢无恙行礼。
许昀笑着抬手:“恭贺殿下平安凯旋。”
“多谢姨丈。”
看着面前的许昀夫妻二人,谢无恙心底触动颇深——姨母变得不同了,许二叔也变得不同了。
“山上备了些茶水,殿下可要前去歇歇脚?”许昀邀请道。
“方才已听昭昭说了,姨丈在山后取雪烹茶——”少年人含笑道:“晚辈倒极想上山同饮一盏,然还须回京同父皇复命,实在耽搁不得。”
许昀会意点头,笑着道:“那便改日!”
左右人平安回来了,往后有得是机会,不急于此时。
“那便快回去吧。”吴景盈望着面前仿佛又高了些的外甥,道:“明日再叙话也不迟。”
今日必是要被留在宫里了,这才刚回来,料想陛下和太后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人的。
“是。”谢无恙应声之际,看向许明意:“昭昭,咱们一同回城吧?”
许明意弯起眸子,点头道:“好啊。”
这时,一道少年有力的声音自谢无恙身后响起:“许姑娘,我的马借你!”
许明意看过去,只见是一名高壮黑脸少年牵马刚走来。
正是当初在临元城投奔许家军、去年经了东阳王举荐随太子前往朵甘的聂家公子。
许明意认出了他,笑着问:“将马借给了我,聂公子要如何回去?”
少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我坐板车即可!”
许明意便也不再同他客气,与他道了谢,便跃上了马背。
天目紧跟着落在她身后,依旧不忘拿翅膀将她抱住,俨然已经化身为了她的贴身挂饰。
马蹄声滚滚,踏着雪水往城门的方向而去。
城门守卫并不知今日太子大军返京,忽然见得数千人马临至城前,不免要准备查问,然而还未及上前,视线中便见一面玄色金边军旗高高扬起——
众守卫皆神色大振,登时退至两侧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恭迎太子殿下凯旋!”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回来了?!
出入城门的百姓听得这阵震耳高呼,无不心绪沸腾。
所以——太子殿下当真还活着!
那些传言,根本就是谣传而已!
且不仅活着,还打了胜仗,击退了异族!
“快看,是太子殿下,当真是太子殿下!”
人群最前头,扯着名男童的男人看着缓缓入城的大军,险些热泪盈眶。
太子殿下平安凯旋,便意味着胜利和安定。
人心安定了,才能有心思专注于热闹八卦——天知道废帝在位末年时的日子,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瞧见没,太子殿下身边还带着位姑娘呢……”
“大军之中怎么会有姑娘家……”
且就跟在太子殿下身边!
离得这般近,任谁看了都觉得关系不一般啊!
“该不会是从朵甘带回来的?!”
太子殿下在战场上救下的?无父无母的可怜人?
或者说,曾救过陷于危难、身受重伤的太子殿下?
反正不是你救我,就是我救你——话本子上都是那么写的!
转瞬间想到许多,百姓们纷纷色变。
若真按话本子上那么发展,太子殿下必然是对这女子动了情了!
那许姑娘怎么办?
不——
想到老当益壮,宠孙女如命的许将军,众百姓不免觉得或许太子殿下才是更值得被担心的那一个。
哎,好好的一个太子殿下,人长得俊,仗打得也俊,怎偏偏在此等事上竟如此糊涂!
亲还没成呢,对得起许家姑娘吗!
简直给男人抹黑!
须知自鼓励妇人再嫁的新政施行之后,又有吴家和长公主府带头做了表率,如今三五不时便能瞧见哪家爷们被媳妇拖着去公堂闹和离,偏偏府尹纪大人的处理原则一贯又为劝分不劝和……
现下试问哪个男人不为此自危,力求小心谨慎度日?
局面已经如此艰难,太子殿下怎就不能争口气?
如此一来,男人的风评必然要再次被害!
坐在马上的太子殿下心生困惑。
怎么觉得气氛忽然有些不太对?
为何大家看向他的眼神里竟隐含着一丝失望之色?
单是夺回城池还不够?
现如今百姓们的要求已经如此之高了吗?
“二牛哥,你怎么看?”人群中,有人碰了碰牵着男童的男人的肩膀,拿极睿智长远的语气说道:“这姑娘生得如此好看不说,且面相气场瞧着就不是个好拿捏的,怕是要闹出大麻烦啊……”
“……那是许姑娘!”男人忍无可忍地道。
一个个的,到底怎么学的?
出去不要说是他的学生!
四下众声恍然。
哦!
许姑娘啊!
那就放心了!
这下可以放心地欢呼称颂,而不必再担心挨媳妇冷眼了!
“……”感受着这突然高涨的热情,谢无恙心中的困惑感愈发深重了。
太子今日提早归京,是谁都不曾料到的。
越来越多的百姓听闻到消息赶来。
大军入城后,便行得极慢。
有百姓夹道欢呼,有老人扯着年幼的孩子颤巍巍地跪下磕头,也有年轻的娘子朝着大军中的某道士兵身影笑着含泪招手。
大军缓缓穿过一条条人流拥挤的长街。
大军远去,百姓间喧嚣沸腾的振奋之气却经久不散。
临近庆云坊,许明意缓缓勒马,目送大军许久,适才折返家中。
她在府门前下马,便直奔了外书房。
“祖父!吴恙回来了!”
书房的门刚被打开,女孩子便迫不及待地道。
东阳王笑着点头:“方才已经听说了,回头让人去太子府传信,让他哪日得了空来家中吃酒。”
接下来几日必然是极忙的,但也不着急。
“嗯!”许明意笑着重重点头。
……
许明意刚回到熹园,许明时便寻了过来。
无需去想,也可知他是为何而来——
堂中,一人一鸟久别重逢,男孩子抱着大鸟久久不愿松开。
他与天目已经分开了整整三百日了呜呜!
这三百日里,他每日都在担心着天目。
可偏偏太子殿下来信甚少,信上又极少提及天目,有时许明意还不给他看信,只草草敷衍两句。
他有心想去信给殿下询问天目近况,却又怕让殿下分神,占用殿下的时间,因此只能死死忍住。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教天目写字的!
男孩子不止一次有此懊悔想法。
……
晚间,许明意正窝在窗边的榻上看书时,天目从外面走了进来。
大鸟身上沾着雪星子,瞧着像是出去了。
来到她身边,大鸟扯着脖子叫了两声,翅膀朝着外面的方向扇了两下。
许明意怔了怔:“出去?”
大鸟回以肯定的叫声。
许明意有所猜测在,当即下榻披衣。
她跟着大鸟一路往后院去,由后门而出。
王府后墙不远处,有着一道挺拔人影等在那里。
雪色月华相映,天地间如同蒙上了一层珠光。
他身着鸦青氅衣,墨发以玉冠束得极整洁,于这珠光之下有几分不染尘埃之感——
许明意来到他面前。
他眼中含着一丝笑,朝她缓缓伸出双臂,道:“现下可以抱了。”
许明意便果真将他紧紧抱住,脸颊贴在他胸口。
少年将下颌轻轻抵在她柔软发顶——
语气无比认真地道:“昭昭,咱们成亲吧。”
……
679 婚期近
婚期定在了来年三月深春时节。
太子大婚之事,能提早备着的,各部早已在着手准备,只待太子归京后,定下具体婚期,再完成接下来的细枝末节。
故而,百日余的时间,已是十分充裕了。
上至宫中朝堂内外,下至黎民百姓,无不对这场即将到来的大婚报以瞩目与热切期待。
百官们心急些,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算上一算,太子待过了这个年,便有足足二十二岁了。
龙椅上的那位,眼瞧着是不可能有任何充实后宫之举了——哦,莫说充实了,便是连立个皇后做做样子都是奢望!
当爹的指望不上,那他们自然也只能将希望尽数寄托在太子身上了不是?
是以,百官待太子大婚之事,实是呈现出了空前的热情。
热情之下,于诸事之上无不是格外卖力,力求要将此事办得妥妥帖帖,漂漂亮亮,风风光光。
毕竟是——这爷俩好不容易给了机会让他们办回喜事!
下回还不知是何时!
可不得格外珍视这来之不易的忙碌?
在这一派有条不紊的筹备中,进了腊月,再到除夕,日子实是过得飞快。
年后,许明意接连听着了许多好消息。
南边传来捷报,昔日燕王旧部晋垣晋将军斩杀了洞乌王,使得洞乌军心大乱,接连数次攻战之下,逼得洞乌新王递上了议和文书,滇州风波终于有了平息之态。
另有前明州知府章云随,亲自只身入京,表了明州上下归顺朝廷之意,归顺之余,又兼请罪——废帝在位时,这位知府大人曾一度携明州灾民造反,前后手下聚集追随者三万人余,就此占下明州一带,且守得密不透风,连此前朝廷派去的镇压兵马也无计可施。
昭真帝登基后,并未有过强攻问罪之举,而是于这近两年的光景间,以实际举措让对方、让整个明州府,对朝廷重建了信心。
当下边境危机暂除,四处风调雨顺,安定二字已是大势所趋。
如此之下,无论是明辨帝心,还是出于识时务,归顺都已然成为最好的选择。
面对请罪而来的章云随,朝廷亦给出了惩治——夺其明州知府之位。
有过治过,礼法所在。
同样,有功亦要行赏——
是以,被夺了明州知府之位的章云随,旋即奉旨接任了明州府卫指挥使一职。
此举大震了明州上下人心。
于明州百姓而言,章云随绝非反贼,而是曾救他们于水火的恩人。
恩人抱着一力担下罪责,以保全明州上下之心赴京师请罪,而今不仅平安归来,更是仍被准允掌兵权治理明州府——
当今朝廷,不单宽厚大义,更有气度胸襟在。
当然,这些说法若遇到所谓睿智之人,或要嗤笑一声世人愚钝。
大义?
分明处处藏着再理智不过的权衡算计。
一来,明州纵有归顺之心,可若朝廷当真重惩章云随,明州上下不可能心无怨怼,生下隔阂便等同埋下祸根。
二来,朝廷如今正值用人之际,纵然加试科举取士,可真正有治理一府之能者非是一朝一夕可以磨砺得出来的——
没人比章云随更了解明州府,更能安稳明州民心。
说得难听些,纵然朝廷想要将明州尽握手中,也还需耐心等待时机,日渐分化。
再有,此前时局混乱之下,所滋生出的反乱势力远不止明州这一处,朝廷做出宽宏仁厚之态,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这些都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也是许明意彼时于章云随一事拟成的策论之上所写明的利弊。
顾全大义不难。
守住理智也不难。
以理智全大义,纵有算计,又何乐不为?
听闻又有数处占地为主的势力奉上了归顺文书,许明意心中愈发安定。
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平息内患,是她最想看到的局面。
内乱与面对异族不同,同根而生,若非必要,无人想大动干戈,血流成河。
池水渐清之下,浑水摸鱼者很快也会无所遁形。
而后只待君臣同心而治,完善各处,休养生息——
慢慢地,大庆的根,便可于这片江山之下深扎牢固。
怀着对日后的憧憬,许明意的心绪也愈发清晰明朗。
所以,她与吴恙的这场婚事,虽是来得迟了些,却是刚刚好。
四处平定之下,他和她才能得以真正宽心舒心地完成这件人生大事。
新柳抽芽,一场春雨罢,叶展如烟。
进了三月,东阳王府的园子里,丛丛嫩黄株株嫣红先后递绽。
许明意的添箱宴,定在了大婚三日前。
这一日,亲朋宾客登门,府外长龙般的车马软轿望不到头,几乎排满了整条庆云坊。
一件件大大小小的添箱礼,被先后送到熹园。
数百件添箱礼,许明意断也一一看不过来,只叫阿葵照着礼单将亲近些的挑了出来。
有临元外祖家的,崔家的,定南王府的,长公主府的,云瑶书院的等等。
崔家两位表妹另外各自备了礼,其中竟有一架刺绣屏风在。
“听说是清姑娘亲手所绣,为此准备了大半年呢。”阿葵在旁说道。
许明意望着那屏风之上绣着的仙鹤青柏红日图,而那轮金芒红日尤其夺目,不由含笑道:“清表妹有心了。”
“郡主也另备了礼,只是礼单之上似乎并未写明是何物……”阿葵将与长公主府那尊红珊瑚一同送来的匣子捧起,“姑娘可要打开看看吗?”
许明意点头,伸出手接过:“给我吧。”
不算大匣子捧着沉甸甸的,刚一打开,只见其内赫然是一摞书册。
但那书皮儿之上,却是半个字都不见,只印着一枝红梅在。
这是什么书?
许明意疑惑地取出一册,随意翻了一页——
“……?!”
她猛地瞪大了眼睛,呼吸大窒,赶忙就将书死死合上!
见自家姑娘神色十分异样,阿葵不由好奇问道:“姑娘,这是话本子么?”
“……是。”许明意勉强点头。
阿葵眼睛微亮——那姑娘看完可以借她也看看吗?
一眼看破她的心思,向来体贴小丫头们的许明意对此选择了沉默。
只道:“叫人将这些东西都暂时收进库房吧,我……歇会儿午觉。”
阿葵不疑有它地应下来,眼瞧着自家姑娘捧着匣子进了内室,不由对那一匣子话本子愈发眼馋了——姑娘抱着不肯松手,料想必是十分有吸引力了。
入了内室,许明意踢掉鞋子,上了床榻,又将帐子放下。
如此才敢将那匣子再次重新打开。
“……”
饶是已有了方才的准备在先,此时再翻开来,依旧深觉震撼。
这摆明了就是……!
谢姣姣竟公然送她这个!
得亏是没叫旁人瞧见了去,否则她怕是还没嫁出去,便要在这个家中待不下去了!
可……这瞧着怎么好似同前日里那位宫里来的嬷嬷,给她看的小册子不太一样呢?
嬷嬷送来的小册子上,全是些过分直白的图解,她只粗略看了两眼便合上了——
倒也不是说不好意思多瞧……
而是那图上之人,尤其是男子,多是中年男子模样,发髻稀疏,蓄着两撇胡子不说,无论胖瘦多还体态松垮,可谓毫无美感可言……
实是看第一眼便叫人不愿再看第二眼的那种。
莫说色欲了,再看下去怕是连食欲也要一并丧失。
皎皎的这个就很不一样了……
至于究竟哪里不一样,她暂时还说不完整,为了分清区别究竟在何处……嗯,她得好好研究研究才行。
于是,许姑娘盘腿坐在床帐内,拿翻看策论的姿态观摩起了手中的册子。
这一看,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册中不单有图绘,更配有文字,且文字并不单是讲解,更是有故事情节的!
譬如这本,讲得便是一个狐妖与书生的故事……
那书生绘得斯文清俊,身形匀称却有线条感,狐妖姑娘更是魅惑又灵气,毛茸茸的狐耳又显娇憨,两道身影隔着纱帐若隐若现,委实旖旎得恰到好处。
全然没有那叫人不忍直视的色腻之感。
更加重要的是,她于此上看到了双方的愉悦是平等的,而非是那嬷嬷送来的册子上,尽是女子取悦迎合男子,仿佛身为女子只有顺从忍耐的份儿——
就冲这一点,她手中之物,便很值得于女眷之中广泛传阅。
于是,许明意翻了一册又一册,看得津津有味。
咳,没法子,故事情节实在太有吸引力了。
回头她得问一问谢姣姣才好——这样精彩的话本子,怎私藏到如今才想到要送给她看?
以及,还有其它的吗?
接下来数日,许明意未再出过门。
倒也不是成日窝在家中看话本子的意思……
出阁当前,少不得只想同家人待在一处多说些话。
大婚前一日午后,又在崔氏院中待到天色将暗。
许明意坐在榻中吃着蜜茶,听着长辈叮嘱。
除了自家母亲,她家二婶也在。
或者说,自嫁入了东阳王府以来,二婶最常来的地方便是此处——打马吊,已成了妯娌二人每日必做之事。
二叔还为此找到过她,语重心长地同她说,这与他想象中的婚后生活实在很不一样,媳妇早出晚归,时常一整日都见不着人影,待他敷衍至极。
还同她叹息着叮嘱道——万莫要学你二婶,得到了便抛在一旁。男人的心,也是经不起冷落的。
看着那张怨夫脸,她一时竟不知该从何安慰起。
而当下,母亲和二婶的叮嘱,也实在同旁人很不一样。
没人教她如何相夫教子,如何做好一个太子妃,只反复拿过往的经验来教授她,日子如何过才能舒心开心。
尤其是二婶,倒像是已经忘了她要嫁之人正是自家外甥,完完全全只保留了身为娘家婶婶的立场。
“好了,该说的也都说了好些遍了……明日还要办正事,昭昭回去早些歇着。”崔氏止住了话,交待道:“夜间莫要着了凉,明日也不必起太早,到了时辰丫鬟们自会喊的。”
许明意都应下来。
她福身出了内室,又行出外堂,却在经过窗边时,隐隐听得了内室中响起了低低的抽泣声和宽慰声。
她耳力一贯极佳,很容易便分辨出了是自家母亲的泣声。
许明意心底既暖又涩。
在窗下静静站了片刻后,她适才出了世子院。
却未回熹园,而是去了祖父院中,又待了半个时辰余。
也是被老爷子赶出来,催着她回去睡觉的——且老爷子还很精致讲究地提醒她,睡得不好眼睛无神,那是会不漂亮的。
她去时,自家父亲也在,因此父女二人便一同离开了此处。
出了院子,许缙声音极温和地道:“天都黑透了,可要爹送你回去吗?”
许明意笑着点头:“好啊。”
虽然不怕,但哪个孩子不喜欢有父亲送呢。
父女二人慢慢走着,慢慢说着话。
眼见熹园便在眼前,许缙止了步,含笑道:“回去吧,早些歇着。”
“好,父亲也是。”
许明意刚转身,便忽听身后又传来熟悉的声音:“昭昭——”
她回过头去,只见那张总是带着和煦慵懒笑意的脸上,此时透出认真来,满眼慈爱地望着她,道:“往后若有不顺心之处,一定要记得同父亲和你祖父说。”
咳,当然,出气主要还得靠老爷子。
“那是自然。”许明意笑着应下。
她向来极喜欢同父亲谈心,父亲总是很擅长将那些复杂的道理,用最简单易懂的白话解释给她听。
父亲对她的影响,从来都不比祖父来得少。
许明意目送着那道圆润的身影走远,才转身回了院中。
若不出她所料的话,她这里此时应当还等着一个。
果然——
刚进得堂中,便见蓝袍少年坐在那里正等着。
显然,这个才是最难“对付”的。
许明意很自觉地坐下,听这位老妈子叮嘱一番。
听到最后,许明意微叹了口气,看着他,认真地问:“明时,不然我不嫁了吧?”
母亲在她走后偷偷掉眼泪。
头发花白的祖父静静站在廊下看着她走。
诸如种种,都叫她觉得嫁人实在是一件伤心事。
“……!”许明时被吓了一跳:“你说得什么胡话!”
680 喜成双
且旁人说胡话多半只是说一说,许明意说胡话,那可是说到便能做到的!
这不是害他吗?
大婚前夕,他来了她这熹园一趟,她便忽然说不嫁了——回头都找上他,他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见他浑然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许明意不禁笑了一声:“瞧把你吓得,逗你呢。”
好不容易才等到手的吴恙,怎可能说不要便不要。
许明时闻言心中微松,见她一双眼睛望向堂外,像是若有所思的样子,仿佛是感受到了她的心境一般,道:“不过是成个亲而已,又非是日后再见不到了……纵然是日后我们回了东阳,也会常回来的。”
越说声音越缓和有耐心:“祖父昨日还说呢,待父亲承袭王位后,他便还回京城来,哪儿都不去,就在你眼前养老……祖父若是回来,我自也是要陪在跟前尽孝的。”
所以,他们都会守着她的,绝不会叫她一个人留在京中。
许明意听得嘴角弯起,眼睛却忽然湿润。
又听男孩子讲道:“太子殿下也同我私下讲过了,往后每年都会陪你回东阳探亲——他一贯言出必行,定能说到做到。”
“你还为此同吴恙私下谈过啊……”许明意声音有些沙哑,一双泪眼笑望着他。
“那是自然……”对上那双泪光闪闪的乌亮眸子,许明时鼻头也有些发酸,却尽量不表现出来,只正色道:“我总要交待些什么的。”
想了想,又道:“还有,你方才说你不嫁——若当真是不喜欢,便是成亲当日说不想嫁了,那也是使得的,谁都不许勉强你。可你此番,是嫁想嫁之人,日后还能做想做之事……我和祖父,父亲母亲,二叔二婶,都是极替你高兴的。”
经过这些时日,他亦从陛下的态度之上看出来了,他的阿姐嫁作太子妃之后,绝不会只束于后宫之中。
他也看得出,她为此很是认真上进,那是她想做的事。
她和太子殿下,是同一类人,要走同一条路。
既是有情之人,又是心意相通的知己伙伴——
这样的幸运,可不是人人都能遇见的。
但他的阿姐,配得上这样的幸运。
所以,她只管接受幸运吧,不必担心不会长久。
“当然,你若哪日觉得累了,不想做这些了也无妨,一切只管随你心意即可。”他最后说道:“太子殿下还同我说过,东阳王府是你的家,太子府也会是你的家——”
所以,她才不是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只是多了个家,多了些真心疼爱她的人。
他总是这样劝着自己,才能忍住不哭的。
听他一句句地安抚着自己,许明意将眼泪忍回,轻轻点着头道:“我都记下了……明时,谢谢你。”
听得这声谢,许明时眼眶一酸:“这有甚好谢的……”
说着就站起身来,“不同你说了,明日且还有得忙,我先回去睡觉了。”
“好,那我送你吧。”许明意跟着起身。
“不用了。”男孩子拿不以为意的语气说道:“这般反常作何,往后见面的机会还多着呢……”
就像是在劝慰自己一般。
听出他话中之意,许明意便止步,道了句“那你路上慢些”,便只目送着男孩子出了前堂。
男孩子的脚步有些急,身形也绷得格外笔直。
他下了石阶,脚下更快了些,快步出了熹园。
待走出了一段路之后,适才慢下脚步,回头看向那座灯火通亮、悬红贴朱的院子。
昏暗中,男孩子抬手,抹了一把汹涌的眼泪。
他以后可一定不要生女儿!
……
“姑娘,方才您还未回来时,公子将这两本册子交给了婢子。”
许明意沐浴罢,刚绞干了发,正要歇下时,阿葵将两本册子捧到了床边给她瞧。
见那册子的书皮之上又是一个字不见,许明意的心下意识地便悬了起来。
她如今实在是轻易看不得这些来路不明的册子……
终究是理智占据了高地,她还算平静地接过,翻开来看,便见是密密麻麻,一行行熟悉的字迹。
这是明时的字……
而其上所写——
京师有哪几家卖点心的铺子,哪家最擅长的是什么点心,哪家是她平时最喜欢的,皆写得清清楚楚。
不止是点心铺子。
大到酒楼菜式,小到城西桥下打烧饼的小摊……
全是她这些年来的喜好。
而眼下细看之下才知,有好些东西她从来不知是自何处买回来的,她只管吃了,全是明时在替她跑腿,并操心着哪家铺子搬了几回,哪位她吃惯了的师傅改去了别家。
许明意在暄软的床榻上躺下,一页页地翻着……
这臭小子,怕不是存心害她掉眼泪吧?
她将册子倒扣在脸上,泪水滚落发间,枕上。
但也是不敢多哭的。
到底是成亲大事,明日这么多人瞧着,她可万万不能叫人质疑她京师第一美人的称号是祖父强行替她抢来的才好——
等明晚吧。
等明晚人都走了,她再好好哭一场。
如此想着,许明意拼命将眼泪忍下,准备攒到明晚一次哭个畅快。
她将册子合上,就放在枕边。
这一夜,她睡得很安稳,并做了一个很长的好梦。
自梦中醒来,她缓缓坐起身,一头缎子般的浓密乌发随着起身的动作垂在肩侧,背后。
天色还暗着。
窗外廊下悬着大红灯笼,朦胧中可见窗棂、宝柜、屏风,各处都贴着双喜剪纸。
满室都是喜庆的红。
许明意嘴角轻轻牵起,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梦,只依稀记着有吴恙,有祖父,明时,天目,还有那个替她雕木人儿的男孩子……
虽不知梦中详细,但梦里的安宁暖意,仍旧环绕着她。
今日,她就要成亲了。
所嫁之人,是她的心上人,也是上一世她嫁过一次的人。
而那一次,她还不知自己竟会同那个替她冲喜的少年有着如此之深的羁绊,缠缠绕绕,穿过前世,又至今生。
“姑娘,您醒啦?”
阿珠走了进来,一贯不苟言笑的大丫鬟今日说话的语气也格外轻快。
许明意点头:“什么时辰了?”
“才寅时初,不着急,姑娘再睡会儿吧?”
“不困了。”许明意掀了软被,道:“唤人进来洗漱吧。”
阿珠便应下,刚折身出去,阿葵便快步走了进来,笑着福身行礼,满眼喜气地道:“婢子给姑娘道喜了!”
许明意笑了一声,道:“待会儿给你封喜钱,得是双份的才行。”
“必然得双份呢!”阿葵上前来替自家姑娘披衣,神秘兮兮地说道:“咱们府中可是实实在在有两桩大喜事呢!”
两桩?
许明意随口问道:“总不能把天目的也给算进去了?”
“那就得是三桩喜事了!”阿葵也不再卖关子,欣喜不已地道:“夜里二夫人有些不适,二老爷寻了婢子去瞧,您猜怎么着?……二夫人竟是有喜了!”
“二婶有喜了?!”许明意惊喜不已。
阿葵神色肯定地点头:“婢子绝不会诊错的,老太爷他们都已知晓了,二夫人因怕搅扰姑娘睡觉,这才特意叮嘱婢子们勿要惊动姑娘,待姑娘醒时再说也不迟。”
许明意满心雀跃。
她家中上下,包括祖父在内,倒无人觉得一定要二叔二婶延绵子嗣才行。
尤其是二婶此前在宫中伤了身子,本就极难有孕,依二叔之意,本也不必强求要什么孩子。
故而,她也一直只是让阿葵和裘神医帮二婶调理着身子根基,至于其它,从未曾多想过。
二人成亲一年有余,也一直没有什么动静,没想到此时竟突然诊出了喜脉来!
“脉象如何?可还算稳当?”略回过神来,许明意赶忙问道。
有孩子固然是意外之喜,但总归还是二婶的身子最为重要。
“姑娘放心,婢子看罢,又特意让裘神医看过的,一切都好!”阿葵笑着道:“调理了这许久,又兼解了心中郁结,二夫人的身子已然是大好,只要该当心的地方当心着些,必然是没什么问题的。”
许明意安下心来,感慨道:“这想必是缘分到了……”
“说来,这孩子同姑娘也极有缘分的。”阿葵笑道:“不早不晚,偏在姑娘出阁之时急着叫人知晓了,真真是双喜临门!且两月余的孩子,心脉多已长成,也算是在二夫人的腹中送姑娘出嫁了呢!”
许明意闻言笑意愈浓:“是啊,家中多了个人送我出阁了。”
说着,神色却微微一怔。
同她极有缘分的孩子。
她脑海中突然便闪过一个极朦胧的梦中画面。
刚刚才在她的那个梦中,出现过的男孩子……
她不知自己是否想得太多,一切是否只是巧合,但她一直相信,有缘之人迟早会再相见的。
很快便有一行丫鬟捧了一应洗漱之物走了进来,个个脸上皆是喜庆之色,铜盆描了朱漆,盆架上也贴了喜字。
熹园内室这边甫一亮起灯火,消息便传到了各院。
崔氏带着全福人很快便到了。
这位全福人许明意并不陌生——礼部尚书大人家的温夫人。既是自家母亲的头号牌友,也是看着她长大的长辈。
旋即,吴景盈也过来了。
且还有定南王世子夫人徐氏。
据说和温夫人一样,皆是刚过了子时便到了。
再加上路上用去的时间,料想昨夜都是几乎没怎么睡的。
“姑娘,郡主到了!”
许明意刚被按着在梳妆台前坐下绞面,正疼得吸气之时,只听阿梨跑进来禀道。
“请进来请进来……”那嬷嬷手中的棉绳一拽,许明意登时面目全非,五官挤作一团。
玉风郡主刚进来便撞见这幅画面,半点也不留情地取笑道:“呀,这哪儿来的红面猴儿!”
听她还算顾忌,未有当众亲切地称呼她为猴屁股,许明意已是在心里很真诚地道了谢。
且平日里夜夜笙歌的一个人,天还未亮便赶到了她这里,单是这份情意,已是京师里的独一份儿,堪称感天动地。
在好友与一群长辈的围绕说笑下,许明意更衣梳妆,在镜前,由两名宫中嬷嬷伺候着穿上一层又一层繁琐的皇太子妃喜服。
最后,那顶蒙着红绸的凤冠被阿葵捧到她的面前。
其上金丝网结,镶宝石百颗,东珠千粒——珠翠穰花鬓,如意云头纹,展翅凤身点翠,两侧龙口衔珠滴,宝气珠光迷眼,端庄绚丽,无双华贵。
许明意抬起双手,对镜轻轻扶了扶,只一个念头——委实也太沉了些。
“这般一衬,实在是叫人愈发移不开眼了!便是洛阳城中开得最盛的牡丹也要败下阵去!”徐氏在一旁替许明意轻轻理了理珠结,满眼都是笑意。
今日于她而言,实是同娶儿媳无异。
然此时此刻看着面前的女孩子,脑子里却只一个想法——真是便宜那小子了!
而她这声夸赞不当紧,直像是开了堤一般,叫许明意在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都被泡在了这一句更浮夸过一句的称赞洪流中。
“……”
“真真是令百花失色之姿!”
“……老身这双病眼可是模糊了好些年了,今日倒觉突然亮堂起来了!”
许明意露出复杂笑意:……这倒也大可不必吧?
传了出去,岂不是要原地开医馆的程度?
熹园里的人越来越多,也愈发热闹。
除了京中各家叫得上名号的夫人们之外,更有许许多多许明意熟悉的面孔。
有崔云清,崔云薇姐妹二人。
徐英,蔡锦,甚至还有纪婉悠——
大家都来了。
许明意透过擦拭明亮的水银镜,笑望着她们。
此时,忽然有锣鼓乐声隐隐而来。
紧接着,便有丫鬟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声道:“迎亲的来了!太子殿下亲自带人来迎的亲!”
四下顿时翻腾起来。
“快,咱们去拦内门!”有妇人回过神来,赶忙张罗道。
“对对对,快走快走……”
玉风郡主也自榻中起身,理了理衣袖,笑微微地道:“本宫也去会会他们——”
既是谢好看亲自来迎亲,身边少不得要跟着些少年郎的,这种时候又怎能少得了她呢?
681 大结局(上)
一行女眷忙出了熹园而去,又使了仆从丫鬟搬来了两折檀木落地屏风,挡在月洞门外。
如此张罗忙活一番,还未来得及细细商议对策,便听仆从来禀,道是前头已经闯过了大门,往此处来了。
“怎地这样快!”
“还当至少也能拦上个小半时辰呢!”
这满打满算的,也不过两刻钟而已!
但实在也不能怪东阳王府的人不卖力——
那来传话的小厮大致说明了前院的战况经过。
论起力气,东阳王府的人自是不在话下,秦五云六亲自带人将两扇大门堵得严严实实。
随行而来的一应官员、平日里在朝中最是有头脸的解首辅一行,隔着大门极耐心有礼地同秦五等人打着商量。
见对方如此讲究,显是放不下朝廷颜面架子,不敢有什么过激之举,秦五不免就放松了几分警惕——
孰料,就在此时,一行身手矫健的缉事卫与太子军中之人,竟是伺机翻墙而入,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我方纵然再如何强悍,却又怎耐得过对方里应外合?
“这损招儿也不知是哪个出的!多半就是你家老解吧!”
“可不能污人清白,依我看倒像是江太傅呢!”
又有人问:“武的不成,那文的呢?”
“对对对,不是还有世子和二老爷么!”
“我家二老爷倒是亲自出面了的……”那传话的小厮笑得十分勉强,“可今日来得不单有解首辅,江太傅,明御史,各部尚书,还有内阁大学士余大人,曹郎中等人!”
这阵势,说是将大庆建朝以来所有的状元郎都聚在一处了也不为过!
这才是真真正正的有备而来!
他家二老爷再如何,那也寡不敌众啊!
女眷们闻言又笑闹着相互算起账来,说着哪家的老爷出力最多,竟拖了她们的后腿,灭了自家威风。
“行了行了,现如今哪里是内讧的时候!人都到跟前了!”
“咱们可得争气些,将这道门儿给拦紧了才行!”
“可不能叫他们轻易闯了进去……”
“都得牢记此前许二老爷迎亲时的教训!待会儿莫要再中了计!”
“这话说的,岂能在一条道儿上绊倒两回?这两架屏风莫不是白设的不成?”
任他们如何使计,反正不看不接招儿便是了!
“来了来了……!”
一阵嘈杂声传来,众女眷们连忙打起了精神。
有不信邪的小丫头扒在屏风旁悄悄看去,一眼瞧见那走在最前头迎面走来之人,当即呼吸一窒,赶忙就缩回了屏风后——果然……果然是不能瞧的!
都说这位太子殿下乃天人之姿,同许姑娘乃天造地设……今日一见,方知传言非戏言!
“诸位夫人未免太过戒备,怎还至于在此处拦下屏风?莫非我等还能硬闯不成?”
一行官员拥簇着皇太子来至月洞门前,见得这一幕,不由叹息道。
“防得可不止是硬闯!”有夫人笑道:“我且先问上一句,诸位今日是作何来了?”
这一问在规矩俗礼之内。
“自是替太子殿下迎亲而来!”
也有军中之人扯着嗓子中气十足且憨厚地答道:“帮我家殿下娶媳妇来了!”
这是个少年的声音。
四下大笑起来。
一片笑音中,玉风郡主透过两扇屏风之间的间隙看去,只见是一名身穿束袖圆领袍的少年站在前头,身形笔挺魁梧,肤色偏黑,带着一身浑然天成的莽气。
听得女眷们问了一句又一问,对面之人皆是对答如流,玉风郡主轻笑一声,也开了口——
“我也有几句话想要问一问太子殿下。”她语气悠悠地道:“我家昭昭嫁与你之后,家中之事,谁来当家做主?”
此言一出,四下略略一静。
这话放在寻常人家嫁娶,问上一问倒是无妨,可今日这门亲事可是皇家娶媳妇……
也就是这位玉风郡主问得出来了!
但也因是这位郡主,无论问出多么不着调的问题来,也不叫人觉得如何意外。
如此稍一反应过来,气氛便恢复如常,只当个玩笑话来听而已。
下一刻,只听那位太子殿下答道:“事无大小,能者居之。”
众人便笑着附和起来。
这答案模棱两可,却也足以揭过这个无甚意义的问题。
然而,紧接着,又听那道声音说道:“昭昭比我聪慧,亦比我见识独到,胸襟宽广——诸事自该由她做主。”
这个回答让四下顿时喧闹起来。
惊叹声,笑声,混作一团。
“好!好!”敬王世子带头抚掌叫好。
有官员笑着摇头。
纵然是场面话,太子殿下此言,可谓亦是给足了许家和太子妃体面。
江太傅眼中的笑意却意味深长。
屏风后,玉风郡主再次提问:“那我再问殿下,待我家昭昭成了太子妃之后,殿下打算纳几位侧妃美人来侍奉她左右?”
这个问题颇具迷惑性。
谢无恙却答得毫无迟疑——
“侍奉太子妃之事自有一应宫人在,我此生唯昭昭一人,断无再立侧妃之可能。”
不同于上个一个问题带来的喧闹,这个回答让四下静了一静。
哦,倒也不全是静的……
裘彩儿便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双手死死攥着身前衣襟,激动得两眼泪花。
她的心情,试问有谁能懂?
在场之人,几乎谁也没料到会听到这样一个答案。
今日虽是来迎亲,可到底是堂堂太子,若遇到不愿回答的问题,回避掉即可,左右那么多官员在,还怕应付不了这小小场面吗?
可偏偏他正面答了,且是如此回答!
大婚当日,又当着众人的面,此言是与允诺没有区别了!
可……此生唯太子妃一人?
现如今只是太子且罢,往后若是……
可断无这样的先例!
不,也不能说是没有先例的……
抛开数百年前大靖朝的那对帝后不说——
当今陛下可不就是个死活不愿选妃的么!
合着闹了半天,当爹的这是在给儿子打样儿呢!
先将路给蹚平了……也省得日后做臣子的不好接受!
如此一想,陛下可真是太贴心了……
意识到这一点,众大臣们的心情格外复杂。
但到底是大喜之日,也不宜说出煞风景的话来——且这里可是东阳王府,这个时候站出来提异议……
他们可不想今日刚吃罢太子的喜宴,不日便换众人来自家吃席!
且现下太子也只是说说而已,待真正坐上了那个位置,平衡各方势力,子嗣问题……这些都是需要思虑的。
殊不知,这些问题谢无恙早已细思过。
既是决定要娶,便不可能是稀里糊涂。
不知身世之前,他便有此决定,知晓身世之后,亦无一日更改。
平衡势力,本就不该牵扯后宫与无辜女子。且有比较才有纷争,不患寡而患不均,若从一开始诸人便断此念想,将心思尽放在前朝之上,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一条路走起来如何,总要真正做了才知道。
至于子嗣——
他与昭昭会有自己的孩子。
纵然没有,或昭昭不愿生子也无妨。
不是还有敬王世子吗?
据说前不久还有一名女子带着娃娃暗中找上了敬王府的门——
想必日后敬王府中子嗣定能十分丰厚。
如此之下,他借一个两个有资质的来养,这要求也不算过分吧?
但这些退路只在心中明白即可,自是不宜过早言明。
总归都是他与昭昭的私事,一切且走且看,也不必同外人交待太多。
而他今日有此言,正是为了免去日后诸多不必要的进言。
“答得好,不愧是我谢家男儿!”不同于其他人的模糊表态,玉风郡主十分满意。
众女眷惊诧过后,更多的是艳羡。
也有几名正值十五六的女孩子悄悄失落着,家中都曾隐隐约约对她们提起过太子侧妃之位,今日见了这位太子殿下又惊为天人,这般年纪之下不免也就生出了些幻想来。
但到底也只是尚未来得及扎根的想法,因此,这不值一提的失落很快便被四下的喜气冲散了去。
都是娇养着长大,读过书的女孩子,自有自己的骄傲在,话已当众挑明,又有谁会甘心去做多余的那个人?
况且,那日春狩,许家姑娘夺得首胜的画面,至今还印在她们的脑海中。
许姑娘用实际行动在告诉她们,女孩子也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不该只于后宅之中相互争强好胜扯头花,将好处白白都让给男人们——
她们尊重着许姑娘。
并且清楚地明白了,自己也值得被尊重。
而若这位太子殿下当真能做到身侧无第二人,那便也是值得她们尊重的人呢。
想通了这些,女孩子们再看向那俊逸无双的青年人,心情反倒越发坦然通透了。
从纠纠结结的局内人,真正退至了局外,可谓释然又轻松。
有女孩子低声催促着玉风郡主再多问些。
太子殿下既为万民表率,那往后她们说不定便能拿同样的标准去择选夫婿呢。
玉风郡主含笑略清了清嗓子,正要再开口时,却见一只大手突然抓住了屏风一侧。
“要作何?”玉风郡主警惕地按住了那只手,并探出了半边身子去瞧。
只见正是方才喊着说“帮太子殿下娶媳妇来了”的高大少年。
此时离近了瞧,才见这高她整整一头的少年人有着一双极纯澈乌亮的眼睛。
与那一身莽气杂糅之下,就像是个……刚从山中跑出来的小野狼。
玉风郡主仰着脸眨了眨眼睛。
她府里……倒是没有这一款呢。
那姓聂的少年被她这般直勾勾地瞧,一只扒着屏风边沿的手掌也被她按着,一张脸不由倏地红透。
全然不敢低头看她,口中也磕磕绊绊起来:“不可再耽搁了,莫要……莫要误了吉时!”
说着,猛一用力,便将那架沉重的檀木屏风给直接搬了起来!
玉风郡主险些被他的动作闪倒在地,幸被一旁的女孩子们及时扶住。
而有人起了头,很快便有一群年轻人开始效仿着去挪另一架屏风。
看着惊乱的女眷们,一群官员不赞同地摇头劝阻着。
“这不合规矩……”
“你们这群年轻人……”
“单是说有个锤子用,倒是拦啊!”有夫人跺脚瞪了一眼自家爷们。
对此,大人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失聪,垂手立在原处。
谢无恙跨过月洞门,带着一行内官与执事嬷嬷往熹园的方向而去。
一众女眷们赶忙呼啦啦地跟上来。
已有报信的婢女快一步跑回了院中,气喘吁吁地道:“来了来了!”
许明意闻言忙将凤冠前的金玉流苏面帘放下,徐氏弯身帮她整理一番。
阿葵已经端着大丫鬟的姿态迎了出去。
而谢无恙一行人,却是再次遭到了阻拦——
看着展开翅膀拦在正堂石阶下的大鸟,又看向它身侧那另一只体态相当的鸟,谢无恙不禁满眼疑惑——这是哪位?
石阶之上,阿葵双手持于身侧,笑着解释道:“太子殿下有所不知,这是陛下寻来替天目作伴的,据说让人在密州养了一年多了,与天目十分合得来——姑娘给它取名为天薇。”
天薇……
谢无恙默了默。
此前父皇说会重赏天目,竟是分配媳妇,解决终身大事的意思吗?
且两只鸟身前此时都系着红绸挽花……
所以,今日到底是谁成亲?
他竟同这只鸟同年同月同日完成了人生大事?
这种心情不好形容,但对于不孝子拖后腿却已经早有预料——
在太子殿下的授意下,一旁的内官忙拿出备好的熟肉,朝着两只鸟扔了过去。
两只鸟收了买路钱,这才给执事嬷嬷放了行。
“啁!”天目吞着肉,挺着胸脯洋洋得意地朝天薇叫了一声——看我能干吧?
天薇回应了它一声,两只鸟依偎在一起埋头吃肉。
正堂中,四名女官手举帷扇在前,两左两右,已是将新娘子迎了出来。
谢无恙立在石阶下,透过那缓缓打开的帷扇看去,一时只觉天地之间万物诸声消匿。
凤冠霞帔娇艳夺目,金线宝珠华贵无匹,却终究未能压下她半分颜色。轻轻晃动着的金玉面帘后,那双秾丽而又乌亮的眼睛正朝他浅浅笑着。
于是,他朝她伸出了手去。
……
682 大结局(中)
新人牵着红绸,在执事女官的陪同下出了熹园。
徐氏等人将人送至院外。
止步之际,徐氏看着那双背影,悄悄落了两滴眼泪。
候在月洞门外的一众官员,随新人去往了前院正堂。
堂内,许家人都等在那里。
老爷子坐在最上首,许缙与崔氏坐于其下两侧,紧接着便是许昀夫妻,与立在一旁的许明时。
许明意在礼部官员的指引下,跪拜聆听祖父与父母训言。
她头顶凤冠沉重,不便过分抬首,加之又有面帘遮挡视线,便未曾仔细留意家人此时的神态。
谢无恙却看得分明。
老爷子坐在那里无一丝笑意,仿佛在面对毕生最为严峻的一场战事,且那双红肿微微发青的双眼尤为夺目。
一看便是一夜未睡,且哭了一宿的……
一贯威风八面,战无不胜的许将军,怕是有生以来头一次以如此模样示人。
对此,众官员纷纷不敢直视,只当未曾瞧出任何异样,生怕一个不小心看了不该看的,事后便会被灭口一般。
而老爷子的状态在一众许家人当中,却并不算如何突出——
谢无恙的视线转动间,只见自家岳父与小舅子的眼睛,浑然是与老爷子如出一辙。
所以,这祖孙三人……莫非是昨晚聚在了一处抱头痛哭彻夜?
也就是岳母还好些,但大约也是有脂粉遮盖的功劳在。
谢无恙心有触动,撩袍随着许明意一同跪下,双手叠于身前,郑重道:“请太岳父和岳父岳母放心,阿渊日后定不会让昭昭受丝毫委屈不公——若违此诺,或打或罚,皆由太岳父定夺。”
许明意听得有些想笑。
这人从前来迎亲开始,一言一行便尽将皇室规矩抛诸云外——让他亲自来迎亲,诸位大人此时怕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偏生她家祖父又是个毫不客气的——
此时听着这句任打任罚的允诺,很是果断地道:“那是必然!老夫可断不会手下留情!”
“……”众官员们想说些什么接话,却又实在不知该怎么接。
到底是江太傅笑着道:“王爷一片疼爱晚辈之心实乃日月可鉴,殿下既有此诚心,亦是出于真心爱重未来太子妃……此中情意,虽有不同,却是殊途同归。果然,这注定就是要做一家人的嘛!”
许明意弯起嘴角。
是啊,殊途同归。
皆是全心全意爱护着她的人。
她真是好福气。
“父亲,昭昭出门的时辰要到了。”许昀在旁轻声提醒道。
心情实在复杂的老爷子瞪了次子一眼。
莫名挨了一记眼刀的许昀默默闭上了嘴。
“好了,去吧。”老爷子虽万般不舍,却也极看重吉时二字,不想在这大喜之日让孩子有一分一毫的缺憾。
“三日后回来,备了好酒好菜,再好好叙话也不迟。”许缙笑着说道,像是在同两个孩子交待,又像是在宽慰老爷子。
他与父亲待昭昭的感情虽不分深浅,可往往人年纪越大,便越是容易将更多的心神寄托在孩子身上。
所以,昭昭出阁,最不舍的必然还是父亲。
“是。”
许明意与谢无恙齐声应下,再次深深一拜。
“去吧……”东阳王还想再说些什么,嗓口却像是堵了团棉花,沙哑到难以发声,便只摆了摆手,以示催促之意。
听得这道极弱的声音,许明意强忍着眼底的酸涩之感。
一只大手扶住了她的手臂。
是吴恙。
她半借着那道力气起身,转身。
随着内官的一声高唱,四下有礼乐声起,在这乐声之中,她缓缓跨出了堂门,真红金线织绣裙幅轻轻扫过朱漆门槛。
她很想回头看一眼。
却有些不大敢回头看,也牢牢谨记着新娘出阁不可回头的规矩。
幸有天目和天薇一左一右跟在她和谢无恙身侧,略分散了些她的注意力。
天薇偶有左顾右看分心之时,天目便要十分尽责地给予纠正提醒。
两只威风凛凛的大鸟在经过设在前院的喜案旁时,惹来了摆在案上的双雁频频侧目。
炮竹声响之下,锣鼓乐声显出几分嘈杂喧闹。
庆云坊内外,已经围满了人。
有衣着讲究的权贵,网纱绾发的长衫士人,着窄袖袍子的军旅汉子,更多的则是寻常百姓。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在无数声或客套奉承、或朴实简单、或热情殷切的祝贺声中,许明意上了喜轿。
轿帘落下,再次随着一声内官高唱“起轿——”,轿身便被缓缓抬起。
许明意刚要打起眼前那晃得她有些眼晕的流苏面帘时,便听得一道声音自喜轿一侧传入她耳中。
“……路程有些长,不必端坐着,轿中备了软枕与薄毯。”
许明意闻言下意识地看向左右,果然如他所言。
加之轿身宽敞,她便是躺着也使得。
“我就跟在一旁,有事记得使人喊我。”那声音又说道。
“好,我知道了。”许明意抱着只石榴红软枕在身前,心中莫名就安宁许多,像是被这暄软的枕头填满了。
谢无恙便驱马,行在喜轿前。
迎亲队伍出了庆云坊,围观百姓不减反增。
长街短巷,人山人海滚滚喧腾。
而那些目光,多数皆聚集到了那位前来迎亲的太子殿下的身上,只见是赤鬃宝马,绛纱蟒袍,身姿如松,面若神祇——
虽满身清贵之气,此时却半点不曾给人以疏离遥远之感——穿街过市间,这位太子殿下正如每一位终于娶得心上人的寻常少年郎那般,面上无一刻不是挂着如沐春风般的笑意。
喜轿在宫门前落下。
“请太子殿下揭轿帘——”内官含笑高唱。
其语毕,许明意便见轿帘轻一晃动,随后,便一只修长大手将轿帘打起。
另一只手,则伸到了她的面前。
她没有犹豫,将自己的右手缓缓放在了他的手中。
真红喜服衣袖宽大,更衬得女孩子的手腕白皙纤细,而那皓腕之上,半藏在衣袖间的是一只玉珠手串。
谢无恙眉眼含笑。
他轻轻而郑重地握着,牵着她出了喜轿。
此时,轿外正值日落之际,霞光漫天,绯丽旖旎地染红了半边天际。亦将整座朱墙琉瓦砌成的皇城,都笼罩在了这极尽绚烂的暮色之下。
内宫门外,鸿胪寺执事官领群臣上前行礼。
女官以帷扇相遮,扶着许明意上了华盖彩舆。
大婚典仪设在了太和殿内。
昭真帝着通天服冠,坐于御阶之上,太后亦着九龙四凤冠服于上首,于礼乐声中看着缓缓走来的一对新人。
在引赞官的指引之下,许明意与谢无恙同行四拜大礼。
最后一拜,乃是交拜之礼。
华贵庄严的大殿之内,二人弯身交拜,眼中皆有笑意在。
“礼成——”
主婚官的声音高扬响彻大殿。
然而于许明意而言,这仍然不意味着她今日的流程已经走完。
大婚礼成之后,等着她的还有授册大礼。
一应繁琐流程,她早已熟记于心,虽说刚踏入大殿之时略有些紧张,但也很快便放松了下来——
坐在御阶之上的虽是当今圣上,却也是吴恙的父亲。
太后娘娘虽是大庆最尊贵的女子,却也是吴恙的祖母。
他们脸上一直有着笑意,看着她和吴恙,就像寻常的父亲和祖母那样。
那晚,吴恙同她说起成亲之事时,便曾说过——虽为皇室,却胜在家中人口简单,必不会有琐屑纷争之事,请她务必放心。
这句话,她极认同。
非但人口简单,长辈更是慈和可亲。
如此之下,她纵想维持住那点儿紧张之情也是不易的。
“皇太子妃授册礼成!”
随着一声高唱,许明意手捧玉帛行礼罢,在众女官的拥簇下乘彩舆,往福隆宫而去。
虽宫外建有太子府在,然依祖制,太子大婚后还需于东宫之内住满至少两月之久。
两个月……
许明意端坐于内殿喜床之上,想着吴恙同她说过的话——他说在太子府的居院中,叫人搭了好些蔷薇花架,待两月后,恰是花开之季,正适宜回去。
“太子妃不必拘谨,此时回了东宫,没有旁人在,便无需顾忌俗礼规矩。”守在一旁的一名方脸嬷嬷笑着说道:“婢子们原先都是太后娘娘宫中的,太后娘娘交待过,您初入宫中,只管随心即可。”
太后娘娘说了,刚出嫁的女孩子,少不得要想家的,若再一味拘束委屈着,必然要更不好受。
成亲乃是大喜之事,自当要事事奔着开心喜庆。
听她这般说,许明意原本端坐紧绷着的身形便稍稍松弛了些。
这几位嬷嬷瞧着眼生,她本想着头一日来,也不好太过火,眼下既知是太后娘娘的人,那便也不必有这诸多顾忌了。
阿葵见状,更是立即上了前去,替自家姑娘——哦,自家太子妃揉捶肩背。
一名宫娥也上前来,在许明意面前蹲身下来,搬了脚踏,又于脚踏之上垫了软枕,小心托起许明意的小腿,使其双腿搭放在上面——
“站了一整日,必是累极了,您快养养骨头……”说着,便隔着喜服替许明意轻轻捏起了小腿。
又有一名宫娥捧着温茶上前来,一张笑脸极甜:“太子妃请吃茶。”
阿葵看得直瞪眼。
东宫里的人怎个个都如此勤快有眼色?
不过转念一想,如此自家姑娘才能住得更加舒心,且看得出来是太子殿下和太后娘娘特意叮嘱过的,阿葵便也就放下了争强好胜之心,遂露出欣慰笑意。
谢无恙回来得很快。
太和殿中设有宴席,除却文武百官与宗室,及定南王等人,更有外邦使臣在,虽说身为太子是也不必同寻常人家一般逐桌敬酒,但只半个时辰便折返,也是许明意不曾想到的。
与谢无恙一同进得内殿的,还有一行内官。
内官手捧朱盘酒馔而入。
掌事女官扶着许明意来至小几前,抬手与谢无恙对面施礼罢,二人便相对跪坐在软垫之上。
内官摆上酒馔之物,合卺宴开——
许明意抬手于那镂空雕刻龙凤的青玉合卺杯注满酒水,奉到谢无恙面前。
他接过,轻抿一口,再奉向她。
许明意再接过,一饮而尽。
谢无恙遂重复她的动作,斟酒相奉,由她尝罢,自己再饮尽。
合卺酒饮罢,二人又在内官的指引下,吃了些半生的饺子面食。
而后便是结发之礼。
内官小心谨慎地剪下二人各一缕乌发。
“我来吧。”谢无恙伸出手去,声音温和带笑。
“是。”内官垂首,双手高高奉上。
许明意便见对面之人接过那两缕发,动作极珍视又郑重地将它们系在一起,拿红绸仔细包好之后,放到了朱盘之中。
做完这一切,他举目看向她,见她一双笑眼正等着自己,不由笑意愈浓。
很快便有宫人撤下一应之物,捧来了常服。
二人换下繁琐沉重的喜袍,许明意卸下那凤冠之后,便被几名宫娥扶去了浴房。
单是沐浴还不够,又拿蜂蜜、玫瑰花瓣、西域香露制成的膏状之物替她反复按揉几番,最后极不容易舍得将已要昏昏睡去的她从水中洗净捞出来了,眼看着又有宫娥端来了十来只瓶瓶罐罐……
有搽脸的,揉身体的,还有抹头发的……
经了如此一番折腾,待许明意半披着发,穿着细绸真红中衣回到寝殿中时,只觉得自己像极了一朵长了腿成了花的花精,且是方圆百里内香气最为浓馥的那一朵——
相较之下,谢无恙的经历就简单多了,早已自行沐浴更衣罢,正坐在殿中等着她。
见她洗去了面上粉脂,露出原本莹白干净的一张脸,谢无恙眼中现出笑意,对一众宫人道:“你们都退下吧,阿葵留下侍奉即可。”
“是。”宫人们垂首应下,几名嬷嬷面上更是有着心领神会的笑意。
“……”阿葵却立时慌张起来。
她……她真的要留下吗?
这不太合适吧!
虽说她待姑娘忠心不二是真,可……倒也不必如此不拿她当外人的!
小丫鬟手足无措间,余光扫见天目和天薇就卧在床榻边,心情不由格外复杂,此时此刻,她和天目天薇一样多余。
683 大结局(中下)
然而下一刻,却见太子殿下带着自家太子妃,在临窗的条桌边坐了下来。
再待片刻,有数名宫人先后捧着托盘而入。
看着那些宫人们已在桌边摆放起了菜碟碗筷,阿葵迟迟回神,连忙上前侍奉。
宫人们摆下饭菜,便行礼退了出去。
看着提着托盘退出来的宫娥,几名守在廊下的嬷嬷面面相觑。
太子殿下这般年纪,正是血气方刚之时,身边又历来没有半个可心儿的人……
如今极不容易有情人终成眷属,又值洞房花烛夜,不说化身豺狼虎豹,但……怎也不至于和太子妃两个人在寝殿中就这么吃起来了吧?
虽然说到底都是一个“吃”字,可……
想着明日若同太后娘娘回禀之际提起此事,几名嬷嬷多是哭笑不得。
“……一整日都没怎么进食了。”寝殿中,谢无恙夹了一块儿酥肉送到许明意面前的碟中,道:“多吃些。”
又道:“先喝汤。”
许明意看着桌上熟悉的菜式,分明每一样都是她的喜好。
她依言先喝了两口汤,不禁就有些意外。
待再去尝那酥肉,便更觉奇怪了。
不急不慢地将口中食物咽下,她抬眼看向那与自己相对而坐之人,不由问道:“何时叫人偷的师?”
这些菜式,明明就是她家中的味道。
“偷师是真,但一时半刻倒还学不到精髓。”谢无恙看着她,眼中含笑道:“怕你吃不惯宫中这些过分讲究的膳食,便同岳父借了几位大厨——待东宫中人学成之后,再将人还回去。”
许明意不禁笑了:“我倒不知自己的陪嫁里竟还有这个。”
“啁啁!”
天目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在一旁伸着脖子往饭桌上凑。
天薇跟在它身后眨着眼睛,尚且还不曾学会天目的讨饭绝技。
“少不了你的。”大喜之日,谢无恙心情好极,同不孝子说起话来也尤为温和有耐心。
阿葵便将两碟专为大鸟备下的吃食取过到一旁,专心喂起了两只鸟。
“你在太和殿应当也没吃什么东西吧?”
“吃了些,倒没觉得如何饿——”谢无恙话音未落,便见许明意夹了块鲜嫩的熘鸡脯,已然送到了他面前。
他几乎没来得及思索,身体就已自行做出了回应,张嘴便将东西乖乖吃下。
“好吃吗?”她笑着问。
“好吃。”他慢慢嚼着,嘴角溢出笑意。
“那便陪我吃些。”许明意说话间去夹菜:“我倒真饿了,可就顾不上你了。”
谢无恙含笑应着,拿起筷子替她布菜。
许明意专心吃下小半碗竹筒香饭,一抬眼便见他正笑望着自己。
她也忍不住笑了问:“你不吃饭,总傻笑作何?”
今日一整日他几乎都在笑着。
说来,这且还是她第一次见他这样笑。
“只这样看着你用饭,便觉得甚是欢喜。”谢无恙看着她,那双稍一沾染笑意仿佛便叫人误闯星辰之境的眸子里此时满是认真之色:“昭昭,从此后,你我便是夫妻了。”
每次回到家中时,他便可以见到她。
一日三餐,对面坐着的人都是她。
晚间闭眼时最后见到的是她,清晨睁开眼时身边还是她。
可以共用一间书房,一同看书,一同写策论。
一同做许许多多的事……
还可以光明正大地,以夫君的身份站在她身边,护着她,陪着她。
想到“夫君”二字,他眼中笑意便满溢至整张脸上。
见她腮边一缕乌发散落,他遂微微倾身伸出手去,动作有些生疏却极认真地替她拢至耳后。
他亦是半披着发,一半由玉冠束起,一半垂在脑后肩侧,发尾处尚微微有些湿气。
或是刚沐浴罢,眉愈发似同墨染,连带着眼睫也残留着些湿润雾气一般,叫那双总带着清贵疏离之气的眼睛衬出了无限柔情。
而后便是高挺的鼻,尝罢甜汤之后湿润莹红的薄唇。
再往下……
许明意的视线一路从喉结,再移到真红中衣衣领处,那半隐半现的锁骨与中衣遮掩不住的肩线轮廓。
目之所及,青年人身上的每一处线条,都流畅至极。
许明意不由便想到了那些画册——
真论起来,眼前之人的样貌倒全然不输画册中的那些绝色男子,就是不知这中衣之下的身形是否……
咳。
她在心底轻咳一声,试图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
然转念一想,她觊觎他的美色这一点,也不是一日两日之事了……
而反观对方却极为从容,大有一副新婚之夜只想看她吃饱饭的纯情少年模样,倒叫她的心情不禁有些复杂。
想她这样的一个绝世大美人就在眼前,他难道当真就没点什么想法吗?
还是说,她画册看得太多,思想才会尤为不正经?
到底没有任何经验在,许明意一时竟无法确定是谁的问题。
“怎不吃了?”见她没了动作,谢无恙问。
“饱了。”许明意放下双箸。
“就吃这些?”他是知晓她的饭量的,同往常比只用了一半而已。
“……”感受着对方想让她吃饱饭的执念,许明意默默道:“当真饱了。”
“也好,晚间少用些也能睡得好些。”
还打算让她“睡得好些”吗?——许明意心中疑问连连。
很快,阿葵便带人撤下了饭菜,伺候了二人擦手漱口。
做完这一切后,阿葵便主动抱起天薇退出了寝殿——至于为何只抱天薇?
自然是抱了天薇,天目便会主动跟上。
偌大的寝殿中再无第三人在。
“昭昭……”大红的喜帐、喜绸与龙凤喜烛,将谢无恙白回了许多的一张脸也映得泛起一层暖意。
“嗯?”许明意站在他面前,有些紧张地抓紧了中衣衣袖。
而后,便听对方说道——
“今日你必是累极了,早些歇着吧。”
许明意:“……”
就这?
她深深地看了谢无恙一眼,笑微微地点头道:“好。”
转身来至精工细致的拔步床边,脱下绣鞋,踩着铺着软毯的脚踏上了床。
谢无恙还在思索着她方才那一眼的含义,下意识地跟着来到床边。
许明意倒也没有赌气之意,只是好奇与困惑而已。
见他走来,便也很和气地给他让了位置,自己挪去了内侧躺下。
谢无恙在她身侧躺了下来。
他虽一贯睡相颇好,但此时的姿态却仍旧显出了几分僵硬之感。
揣着满脑子小画册的许明意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但迟迟未听到什么声音动静,便干脆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闭眼之际,忽然又想到自己昨晚曾立誓要畅快大哭一场之事——
但眼下的气氛,着实也很不适宜这么干……
且她竟半点想哭的冲动都没有。
想她好好的一个人,昨晚分明还对家中满怀不舍,此时却只剩下了满脑子不正经的想法……许明意惭愧之下,不免在心中自我反省了一番。
东想西想之际,身侧忽然响起一道没话找话的声音:“……宫人今日所焚香料实在过于浓烈了些。”
“……应是我身上的。”
谢无恙顿了一瞬,微微转头看向她,道:“很好闻。”
许明意:“……”
倒也不必如此勉为其难地违心称赞的。
下一刻,她忽觉放在被子上的左手被人缓缓握住。
十指相扣。
大红洒金的锦被上绣着红绿鸳鸯莲叶,十分俗气的配色,却最易表达这极致的喜庆。
许明意心口处忽然砰砰快跳起来。
身侧传来有些紧张而郑重的问话:“昭昭……你如今可想要孩子吗?”
许明意怔了怔:“为何特意问这个?”
若换作旁人,她或会认为是为接下来之事做铺垫,但吴恙,绝不会是如此。“生孩子虽是夫妻二人之事,但总是女子承担不便与痛楚。且做母亲,本也是一件大事,是需要做好诸多准备的。”那声音仍旧有着温柔的郑重:“你懂医术,该是知晓女子生育之险,所以,我不想也不能勉强于你。”
当年他母亲便是因难产而死,虽是为人所害,但也与生育难脱干系。
天下因难产而亡的女子,更是不计其数。
所以在他看来,做母亲实在是一件极伟大之事。
但同样的,若不愿担此风险,也是理所应当。
自己的身体,自该由自己来支配选择。
许明意不曾想到会听他说起这些,此时便问:“若我当真不愿生孩子呢?”
“那也无妨,日后咱们自敬王府过继便是。”
许明意眼角满是笑意,但又压下,忽然侧过身看着他,眨了眨眼睛,问:“那……咱们还做夫妻吗?”
“自然……”对上那双眼睛,谢无恙耳根微红,道:“我已私下请教过了裘神医……”
“裘神医如何说?避子汤吗?”
“岂可——”谢无恙正色否认,“避子汤药多寒凉,日久会伤及身体根本,且会打乱月事,本就有悖于人体常理。”
他怎可能为了自己一时之欢,而叫她遭这份罪?
许明意更是讶然。
他倒是做足了功课的……
她正想说些什么,只又听他讲道:“裘神医替我开了一方男子所服之药,这一年多来经多人试药,药效可保稳妥……”
“你……吃了?”
“嗯,已遵医嘱连服一月。”
许明意忙道:“什么药方?给我看看。”
她怎不知裘神医还研制出了此物?
该不是……特意为吴恙所研制?私人定制的那一种?
试药一年多……
一年多前,她刚同他定亲不久!
所以,定亲之后,他便找到了裘神医研究此事吗?
“药方在太子府……依稀记得,有雷公藤等物……对身体几乎无害。裘神医用药之严谨,你当是知晓的。”
许明意却仍不放心:“那日后……”
她还没说不要孩子,他总不能就这么直接……绝了后吧?
“放心,停药半年之后,便可恢复正常。”谢无恙看着她,道:“昭昭,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慢慢考虑此事。”
许明意静静看了他一会儿。
轻声唤道:“吴恙——”
“我在。”
“夫妻之事……你可与旁人试过吗?”
他愣了愣,而后果断答道:“自是从未。”
“我猜也是。”许明意笑望着他,声音极低,像是说悄悄话那样:“那……需要我教你吗?”
谢无恙眼神微深,声音也压得极低:“你确定要教我吗?”
今日大婚,本想让她先歇一晚的——
而后,来不及再多想,那双柔软的手臂已经环上了他的脖颈。
再接着,那带着淡淡甜香的身体朝他靠近,柔软而微凉的唇,蜻蜓点水般印在他嘴角。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看着她的眼神也愈发幽深,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声音微哑地请教道:“然后呢——”
女孩子的唇再次落下,却是在他耳下与脖颈间。
她本想将画册上的九九八十一种法子都教给他的……
可对方竟不问也不学了……
明明说好了要当学生的人,很快便占据了主动。
一只修长的大手探入被中去解她的衣带,另一只手很利落地便放下了身后的织金喜帐。
所以,这竟是能无师自通的么?
很快,随着局面的深入,女孩子几乎再也没有了思索的机会和余地。
贴着并蒂莲大红的窗纸窗棂外,夜幕之上,一层云纱轻轻覆在了皎月之上,缠绵缱绻,久久不愿离去。
时有风起,不远处的凉亭旁,满池碧碧荷叶不时随夜风轻动。
夜中凉意凝结成水汽,随风在荷叶上滚作一团。
最后一缕清风,稍有些势大。
荷叶抖了一抖,便有一串晶莹清露滚入池水中,也砸在了池中的第一支早荷之上。
那稚嫩青荷尚且只绽了一半而已,得此清露滋养之下,便于次日天光初现之下,缓缓舒展了花苞。
这缕天光,也透过窗棂,照进了尚有些昏暗的寝殿。
儿臂粗细的龙凤喜烛仍未燃尽,殿内萦绕着淡淡烛香气。
许明意是被惊醒的。
被一道轻笑声惊醒的。
她有些朦胧地睁开眼睛,便见那将自己环在怀中的人嘴角高高扬起,嘴边露出一对甚少能瞧得见的笑涡。
连眉眼也在笑。
但眼睛却仍是闭着的。
这是做梦了?
许明意无声笑了笑,拿手指轻轻戳了戳那张俊逸的脸庞,小声说道:“这模样可真傻……”
防备心甚重的人,却毫无反应,那梦显然还在继续,他脸上笑意愈浓。
许明意像是猫儿一般在他怀中蹭了蹭,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笑着闭上眼睛正要再睡会儿时,却又突然睁开。
“吴恙,快醒醒!”她推了推身前之人白皙结实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