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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事全文阅读

作者:非10     如意事txt下载     如意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655 东阳王

    随着茶盏碎裂之音,永嘉公主蓦地自椅中站起了身。

    她面上写满了不可置信,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禀话的内监。

    “你方才说谁?吴家世孙?定南王世孙……吴恙?!”

    那内监因她的反应和那被摔碎的茶盏而略微一惊,很快却平复下来——这位公主殿下不是个沉稳的性子,这一点打从对方入宫第一日开始他便看出来了。

    因此,只是如实答道:“回公主殿下,正是这位……已是经陛下与太后娘娘亲口证实过了,想必各处接下来便要着手准备归宗大典以宣天下了……”

    永嘉公主听得几乎反应不过来。

    怎会如此?

    怎会突然如此?

    父皇突然有了私生子,可那私生子竟不是私生子,而是元献皇后所出之嫡长子……

    且不是旁人,偏偏是那吴家世孙!

    转瞬间,永嘉公主脑海中闪过诸多画面。

    去岁,她刚至京师,初见那马背上的青袍少年只觉惊为天人,而不知其姓名来历,直到宫宴再见时才得知了他的身份。

    临离京前,她鼓起勇气去求父亲,想让父亲求来一纸赐婚圣旨,以全心中所愿——

    可父亲想也不想便拒绝了她,又同她说起燕王府同吴家结亲势必会带来诸多弊端,叫她务必要打消这个念头……

    她彼时觉得父亲不肯成全她,甚至连法子都不肯为她想一想便直言拒绝,心中尽是委屈之余,却也记下了父亲的那些话。

    所以,当大局已定之后,她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想法便是这疑虑终于可以打消了!

    父王成了父皇,她的亲事也不必再有顾忌!

    她这几日便正在思量着,待父皇得闲时,她定要寻了机会同父皇再提此事……至于那些所谓吴家世孙已有心上人的传言,她根本不信也不在乎,真有了心上人,岂会迟迟不定亲?真若有,必然也是家世太低,难全世族门当户对的规矩——不过区区卑贱货色罢了,也值得她堂堂公主之躯为之分去半点眼神?

    她想要的东西,只要抓到了手中便是她的,谁也休想同她抢!

    且凭她如今的身份,天底下又有哪个女子有资格同她抢?

    这是她半刻钟前的想法——

    当下不过一眨眼间,竟悉数覆灭。

    如今的关键已非是赐婚之事,而是……

    她现下……该唤他一句兄长?!

    永嘉公主的脸色红白交加,心情难以言喻。

    原来当初父皇之所以那般斩钉截铁的反对,是因另有内情!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坐回了椅中,也不知那内监是何时离去的,更不知自己究竟该以怎样的心情来面对这件突如其来之事。

    同样失神坐在原处的还有海氏。

    直到有宫娥出现在帘边,海氏身侧的贴身嬷嬷上前去询问,片刻后折返,轻声提醒道:“娘娘,该传午膳了……”

    海氏原本有些涣散的眼神一聚,轻轻点头,道:“好,叫她们准备吧。”

    说着,看向女儿:“桑儿可要留下共用?”

    永嘉公主也回过神来,抬眼便见她一副谨慎的神态,顿觉怒从中来——都什么时候了,母后还这样一副仿佛生怕少用一顿午膳,便会被人揪住把柄的模样!

    如此大事当前,竟连句话都不敢说吗?

    对上那双总是满含顾忌的眼睛,永嘉公主只觉一口气闷在心口简直要无法喘息,强压着怒气问道:“认回皇长子此等大事,难道父皇先前就不曾同母后提起过吗?”

    为何母后总是一无所知!

    海氏轻摇了摇头,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你父皇他日理万机……且这是朝堂大事,不是我该过问的。”

    永嘉公主咬着牙闭了闭眼睛。

    又是这些!

    又是这些叫人喘不过气来的蠢话!

    “不怪父皇不看重您!”她忽地站起身来,红着眼睛看着海氏:“自己不去要,不去争,时日久了,人家便真当你不想要了,又怎会想着再给咱们!”

    许是失望极了,又许是一时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女孩子扔下这句话之后再不愿多说一句,转身就大步离开了内殿。

    海氏张了张嘴,想将人喊住,却又怕引来外殿宫人侧目。

    被女孩子打起甩落的珠帘尤在轻轻晃动着。

    海氏垂下了微微发红的眼睛。

    入燕王府前,她本也不是如此怯懦的性情……

    当真就是她不想要,不想争吗?

    是不敢。

    更是自知不配。

    嬷嬷先前总说,她之前是有过机会的,是她未曾把握住,譬如桑儿幼时,王爷显然很喜欢孩子,想要抱一抱桑儿她却都不让,次数多了,王爷便渐渐不再有亲近孩子的举动——

    她那时真的只是太怕了,太怕年幼淘气的孩子冲撞到他,冒犯到他……

    嬷嬷说,是她错过了,如今晚了,再想要弥补便少不得要花费更多心思。

    可真的是晚了吗?

    现下看来,从来就没有所谓早晚之分……

    早也好,晚也罢,她都是没有机会的,他的心里从始至终都不可能装得下第二个人。

    元献皇后,元献……

    既有元之一字,又哪里还须多言?

    只是……她又要如何同桑儿说明这些?

    早前最初时陛下便说过,要不要同桑儿讲明,决定权在她,他绝不干涉。

    可是……

    午膳是在心不在焉中用罢的。

    膳后,心神略定,便吩咐了密州带来的侍女去看永嘉公主,并交待道:“……告诉桑儿,决不可在此关头胡言乱语,更不可去她父皇面前胡闹。”

    侍女应下,立时去了。

    旋即,嬷嬷以皇后要午歇为由,屏退了侍奉的宫人。

    “事已至此,有些话老奴还需提醒娘娘两句……”嬷嬷站在榻侧,低声说着:“皇子既已寻回,娘娘便还需善待……”

    海氏无声苦笑。

    一个已经长成的孩子,那样的出身,那样的眼界,能力自然也不在话下,又哪里还需要她来善待呢?

    但她清楚,嬷嬷这声“善待”,指得是她不应与这个孩子为难,最好连心思都不要有。

    与孩子为难的心思不能有,其余的心思……便也该放一放了。

    嬷嬷轻叹了一口气。

    “现如今这样也很好……陛下既依照规矩让您坐上了皇后之后,足可见其心仁厚,是也不必再有多余的担心了。”

    她先前是想着燕王府中无子,才想着让娘娘尽力一试。

    可现下才知……

    既如此,倒不如退一步吧,不该想的便不要想了。

    人一旦生出妄念来,总是容易做错事情的。

    从前在燕王府且罢了,而今身处这后宫之中,往后许还会有许多嫔妃要应付,娘娘的心性实在不适宜与人相争,还是收了心思为好。

    且就守住眼前的便好。

    海氏轻轻抿直了唇角,垂眸颔首。

    “我都明白的。”

    就这样也很好。

    能一直陪着他就好。

    不过,那个孩子是什么模样呢?像他多些,还是像元献皇后多些呢?

    找回这个孩子,除了欣喜之外,他也一定一定,很喜欢也很心疼这个孩子吧……

    她也该替他高兴的。

    海氏扯了扯嘴角,压下心底矛盾的苦涩。

    ……

    皇长子认祖归宗之事,随着各处有条不紊的筹备,宫中也已有消息放了出去。

    一件大事的落定,总也要给天下人一个明朗的交代。

    这个跨过了十九年漫长岁月的真相,无可避免地带来了一场极大的轰动,它一经现世便聚集了所有的目光,无分官宦权贵还是寻常人等。

    十余日的发酵之下,关于这位皇长子的曲折身世,各类传言说法层出不穷,是吴恙本人听了都要惊诧于自己竟有过此等经历的程度。

    而抛开各路小道消息不提,就此事之衍生而言,近两日最受人追捧的还当是流传于各大茶楼戏班的一折戏本——

    这折戏本虽隐去了主人公的原本姓名,但是个人也能辨得出所道何事。

    其内不单有曲折坎坷的生死险阻,更有催人泪下的温情与抉择取舍,便是连业内资深戏评人礼部尚书大人听了也要称赞一句——写成此本之人,实乃一棵堪于紫星教一较高下的好苗子。

    至于为何笃定不是紫星教所写?

    ——文风根本不一样嘛!

    再者说了,紫星教能写得出对谢氏一族有正面影响的产物?

    不过话说回来,倒的确许久不曾见到紫星教有新作品面世了,先前废帝之事,多好的题材啊,且混乱关头难以管制,不趁机连夜出书十本说得过去?

    思来想去,总觉得其中有些不大对……

    想到某种可能,礼部尚书不免觉得或要失去自己的快乐了。

    也罢,个人快乐事小,朝局稳固是大。

    且这不还有一颗新星在冉冉升起么?

    礼部尚书一手端茶,一手握着话本,茶水入口,闲适熨帖。

    同一刻,阿葵也正绘声绘色地给自家姑娘读着同一版话本。

    哦,倒也不能说是同一版,她手上的这版,是寿明亲笔写下的原稿。

    说来,寿明之所以会下笔,还是得了她的鼓励来着——外头胡编乱造的那么多,与其叫旁人胡写,倒不如自己人来,至少能保证客观与正面不是?

    毕竟话本传播之事,表面看来不过是娱乐大众,可内里却也是一种引导舆论氛围的方式呢!

    再者说了,寿明如此好的天赋,不拿来物尽其用,岂不可惜?

    可这天赋未免也太好了!

    小丫鬟读着读着便忍不住哽咽了嗓音。

    想她阿葵阅尽话本无数,自认早就练就了一副面对煽情情节不为所动的冷漠心肠,可现下面对这本读了已不下十遍的话本却还是有流泪的冲动。

    她正读到元献皇后决心要剖腹取子这一段,她读得哽咽,许明意听得也觉心中揪紧——分明已是一件发生在十九年前的旧事,许明意此时却仍旧有一种难言的紧迫感,心中有一股力量急切地想要走进那一夜的燕王府中,伸出手去帮着做些什么。

    话本之说,难免会添些所谓夸大其词的改动。

    可想来那时的元献皇后,所经历的恐惧、绝望、无助,及她的坚定决绝,和对夫君幼子的眷恋不舍与牵挂,较之话本上所写,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数日前,她刚随吴恙私下前去祭祀过元献皇后。

    听说元献皇后的移灵之日,定在了吴恙认祖大典之后。

    ——陛下大约是希望到时吴恙能够以原本的身份,来护送元献皇后的灵柩吧。

    耳边风声沙沙,许明意下意识地转头望向窗外。

    立夏刚过,院中那株银杏正清清凉凉地摇着它的树叶。

    再有十五日,便是六月初八……

    许明意在心里数着。

    那一日,是吴恙回家的日子。

    ……

    而比认祖大典来得更早几日的,是一道被送到庆云坊许家的封赏圣旨——

    除却无数肯定赞誉、金银田帛之外,另着封镇国公许启唯为东阳王,赐封地,不减兵权,行世袭罔替之制。

    这是大庆开国以来,除定南王府之外的第二位异姓王。

    然满朝上下,未有半声异议。

    满打满算,新皇登基已近两月,这道封赏实则已算是迟了的。

    有功者,皆已论功行赏罢,而称得上功劳最大的许家却是最晚的一个。

    百官心知,这份赏赐断是不可能被漏掉的,新帝迟迟不见旨意,多半是另有思量。

    等到现下,则终于明朗了。

    赐封王位,实则亦在不少人预料之中,到底功劳摆在这里,再想往上封赏,封王已是必然之事。

    至于不减兵权——或可解释为到底是刚站稳脚跟,为安人心有些事情的确不宜操之过急。

    可赐封地于东阳……

    东阳之地虽不比宁阳来得富庶,却也称得上富饶通达,且众所皆知那是许家的祖籍所在,也是当年许启唯的发迹之地。

    让许启唯回东阳,便等同任由其扎根于根源处……

    这根往下一扎,可就深了。

    甚至可以预见,数代下来便是第二个宁阳吴氏,蜕成真正根基牢固的世家。

    新帝于其中的用心,是极值得思量的。

    甚至让他们那个关于不减兵权的猜测立时显得狭隘且自以为是了。

    这些且是外观之人的看法,而这个封赏究竟是如何定下来的,没人会比许家人更清楚——

    作者的话:恢复中,这两天伤口周围有点过敏,等不及先写点来更新一下,实在想念大家了(至于为什么写在正文里,是特意给其他渠道的书友看的,养伤期间有其他渠道的书友找到微薄私信我问为什么断更,据说是看不到假条和作者的话?故在此统一解释一句,并欢迎大家来起点读书和其它正版渠道阅读支持。)

656 谢无恙

    许明意知道,这个决定不单单是新帝一人的想法,更是自家祖父的选择。

    准确来说,是双方商议着定下的结果。

    离开京师,的确是祖父之意,但封地选在东阳,却是陛下的决定。

    祖父一贯思虑长远,并未因眼前不过刚刚开始的荣宠器重而冲昏头脑——当今陛下自非废帝之流,可许家当下所求,乃是长久二字。

    与其心存侥幸,倒不如从一开始便提早铺路。

    远离京师,事事亦能更加自在一些。

    而赐封地于东阳,则是陛下的信任与诚意所在。

    因此,即便陛下允诺不削兵权,而待许家之后于东阳扎稳根基之后,也断不会做出拥兵自重之举。

    君知臣,臣亦知君。

    君为臣虑,臣亦当为君而虑。

    在许明意看来,这是再好不过的了。

    她面上轻松适意,手中捧着盏茶慢慢品着,只听得身边再次响起好友的声音——

    “……如今我家许昭昭已成了人人敬仰、力挽狂澜的大英雄了,连带着我这脸上是也跟着增光颇多。”玉风郡主靠在榻中,慢悠悠地说着,一副与有荣焉之色。

    许明意听了便笑着道:“真论起来,你也出力不少,是以我这功劳也有你一半……那些赏赐下来的物件儿,你若瞧中了什么,只管尽数带回去便是。”

    皎皎之所以有此一言,是因随封赏许家的圣旨一同颁下的,另还有一道专拿来褒奖她的。

    这是她不曾想到的。

    她也是许家人,按说本不必特意再另外奖赏于她,更何况是以此等昭告天下的方式。

    圣旨一出,便势必是要被载入史册了。

    那道已传得人尽皆知的圣旨之上,细说了她所谓的功劳,包括她只身冒险入京之事。

    而除了陈述事实之外,更有诸多赞誉之词,她听着甚至觉得有些浮夸失真了,于是在雪声茶楼见面时,便忍不住问吴恙——那圣旨上头说得当真是她吗?

    不料,对方很是认真地答她:所赞尚不及实情十之一二。

    她当场不禁默然,得,这可真是问对人了……

    是以,因着此事,这两日她在京师之内,也着实算是好生出了一把风头。

    且昨日听阿葵说,寿明已在准备着要将她的事迹写进书里去了!

    这还真是要让她死后流芳千古了?

    她大为诧异,表示不至于如此。

    但听闻寿明很是坚持,为此已做了提早做了许多准备,她便也不忍拂了对方一腔热情,只好交待一句若真要写,记得将她的样貌也一并照实写进去,不宜因为她的功绩便忽略了她的美貌。若是需要插入画像的话,她也是可以配合的。

    为此,寿明特请了阿葵去雪声茶楼做功课,声称是为了更加写实。

    但许明意总觉得,对方似有意想要借机拐走她家小丫头。

    “我才不抢你的东西呢。”玉风郡主有些幽怨地轻叹了口气,道:“你人都要回东阳去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这些赏赐又有何用。东阳距京师千里远,往后想要见上一面只怕都是难事。”

    许明意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说什么昏头话呢?

    对方却表现得十分入戏,同靠在榻中之下,便斜着身子抱住了她一只手臂,并拿极不舍的眼神望着她,商议着道:“不然……你带我一道儿回东阳城吧?”

    说着,三两句就现了原形:“听闻东阳城的男子多生得魁梧英俊,很有男子气概……你往年常回东阳祭祖,该是见过的,不知这传言是真是假?”只瞧着许将军和许家两个老爷,倒像是颇为可信。

    许明意立时戒备起来:“东阳百姓生性淳朴,可经不住你的祸害……”

    玉风郡主不满道:“怎就是祸害了,他们个个都说我是救苦救难的女菩萨呢!”

    她给了这么多少年郎一个温暖的家,可不就是女菩萨么?

    各尽其力,都是普度众生来着,本就不该有高低之分嘛。

    许明意听得颇为折服,遂道:“女菩萨若想去东阳之地行善事,自去便是了。”

    玉风郡主斜睨着她:“怎么?横竖你就不能带我一道儿?还怕我给你丢人不成?”

    “我可未必能回得了东阳长住。”许明意也斜睨向她:“你这脑子里一提到少年郎,究竟还能不能装下点别的了?”

    “……”玉风郡主迟迟恍然过来,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儿:“我倒忘了,你是得留下与我做弟妹的!”

    毕竟吴好看如今已经成了谢好看!

    说着,便在榻中转了转身子,面对着许明意而坐,内侧那只手斜斜地支着脑袋,笑眯眯地道:“来,先喊声阿姐来听听。”

    见许明意压根儿不买账,又控诉道:“那日在寿康宫时,我叫你家吴恙喊声阿姐,他理也不肯理我,你可得好好管管,以身作则才行!”

    许明意不禁笑了一声。

    就凭谢皎皎这没个正形儿的模样,他躲还来不及,真要理会了,那才是怪事了。

    思及此,她拿视线上下打量了一眼身侧的好友,很认真地问:“改口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今日来可备改口银子了吗?”

    “改口银子啊……”玉风郡主收起拄着太阳穴的手,端正了身子,朝许明意伸出手去:“瞧,在这儿呢!”

    说着,那双手便突然朝着女孩子的腰肢处挠去。

    二人在榻中笑闹成一团。

    少女笑声清脆响亮如铃音,透过窗棂传到廊下侍女耳中,又糅进初夏带着茉莉花香的清风里。

    ……

    很快便到了六月初八。

    这一日,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庄严肃穆的太庙矗立于这蔚蓝天际之下,愈发显得神圣而不可侵犯。

    昭真帝携皇长子,在百官的随同下出承天门,过御河,入中门,一路浩浩荡荡地来至主殿前。

    香雾缭绕间,大臣的宣读声清晰有力。

    今日之后,站在世人面前的,将是皇长子谢无恙。

    此名乃皇帝亲定,保留了少年人的昔日痕迹,也保留了多年来吴家为此所付诸的心血与心意。

    谢无恙回来了,吴恙却也还在。

    礼乐声中,立于百官上首的定南王看向随昭真帝一同奉香的少年。

    介于少年于青年之间的年轻人身形挺拔端正,着玄衣纁裳,七旈冕冠,衣肩处金线绣龙,袖沿绘三章纹,裳绘四章,共为七章,此乃皇子之规制。

    看着那年轻人将青香插入香炉之中,定南王眼前陡然闪过诸多旧日情形,一时竟是少见地失了神。

    一旁的东阳王许启唯略有所察一般转头看过来,见其眼眶微有些发红,不由吃了一惊。

    他倒还是头一回见这老顽固红眼睛呢。

    虽是做了多年的死对头,但这一刻,许老爷子心中却并无半分借机嘲讽之意。

    都是做长辈的,都是当爹,当祖父的。

    这老顽固怕是想到早逝的闺女了吧?

    老顽固最疼爱的便是家中长女,这一点是连他都知道的。

    思及此,许启唯在心底叹了口气,伸出手去安慰地拍了拍定南王的肩。

    这一举动立时招来了无数道目光的注视。

    原本只是他一个人发现定南王红了眼睛,而当下……

    迎着那一道道探究的视线,定南王抽离情绪,脸色登时僵住。

    他严重怀疑这老匹夫是成心的!

    ……

    太庙祭祖礼成,便等同是正式昭告了天下,于天下人面前承认了吴恙的身份——现下则该称呼其为谢无恙了。

    祭祖乃皇家宗室与大臣之事,许明意纵想亲眼看一看这一幕却也不能。

    但晚间老爷子归来时,特意同她细说了一番。

    尤其着重于定南王泪洒当场之事——

    彼时的确没有嘲讽之意,现下提起嘛,则是未必了。

    看着自家老爷子说得绘声绘色的模样,许昀在一旁言辞隐晦地给予了提醒——当下还不是得意忘形之时,须知他的媳妇还没真正到手,一日大事未成,便一日不可轻敌松懈。

    老爷子给了他一记“老子心里有数着呢”的眼神,懒得理会没出息的二儿子,接着说起今日告祭太庙之事。

    “方才说到皇子祭祀罢,太庙上空正有祥云现世,实乃大吉之兆!”

    许明意听得讶然。

    怎还听出说书的感觉来了呢?

    但大吉之兆总归是好事,人人都喜欢吉兆,尤其是当下大局初定之际,吉兆二字很适宜拿来安抚人心。

    不得不说,这片祥云,真的还挺懂事的。

    一家人围在书房中说着话,许明时却始终未有开口。

    直到众人先后从书房中离开后,他身侧的贴身小厮忍不住轻声问:“公子可是有心事?”

    许明时一愣,拿意外的眼神看向小厮——怎么看出来的,有这么明显吗?

    小厮笑容复杂。

    方才在书房里公子喝茶时,茶盖都不带掀的,就往嘴边凑……这谁还看不出来?

    公子最是藏不住心事的,偏偏还总是自认隐藏得挺好。

    许明时的确藏不住心事,更憋不住话。

    当下思虑一二,便快步追上了要回熹园的许明意。

    “等等!”

    听得这道声音,许明意便觉头疼,无奈地停下了脚步。

    到底还是她走得太慢了。

    早先就隐隐觉得这管家婆有话想跟她讲,而若是开口,便不是三言两语能结束的,势必得好一顿唠叨……她还急着回去看阿葵今日从雪声茶楼带回的稿本呢!

    没成想竟还是没能躲得掉。

    “我有极要紧的话要问你。”夜色中,男孩子走过来,截住了她的去路,眉眼间透着几分郑重。

    “极要紧”三个字一出,便直接断绝了许明意寻借口改日再谈的可能。

    “问吧。”许明意认命地看着他。

    “你们退远些。”许明时看向阿珠和小厮。

    阿珠没动,看着许明意。

    许明时的小厮也下意识地看向姑娘——无它,淫威旷日已久,非一时可根除。

    许明意便点头,示意他们退下。

    “你……如今还想要嫁给吴恙吗?”男孩子很直接地发问。

    问罢想要改口,也懒得再改了,反正横竖都是一个人。

    他问的直接,许明意答得也直接:“为何不想。”

    她一没觉得看厌了去,二来吴恙又不曾做错什么,好端端地有什么道理改变主意,突然不要人家?

    “他如今是皇子,日后要做太子,甚至是——”许明时一顿,语气复杂:“即便如此,你还想要嫁吗?”

    许明意再问:“为何不呢。”

    看着她死活“不开窍”,浑然没意识到问题关键的模样,许明时有些着急了:“三宫六院,嫔妃无数!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只能做笼中雀,束手束脚,再没丝毫自由!便是想吃口状元楼的冰粉都是难事了!”

    他单是说一说,都觉得太委屈她了!

    这能行吗?

    许明意:“想吃冰粉还不简单?我大可直接把状元楼做冰粉的师傅召到府里宫中去,专给我一个人做。”

    她都做了太子妃了,还不能想吃什么吃什么?

    她说得理直气壮,许明时听得一噎——召进宫里专给她一个人做?

    那他吃什么!

    男孩子怎么也没想到上一刻还在担心她吃不到,这一刻却要担心自己吃不到。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吃的吗?

    他只是想借此来表达她会失了自由——

    见他要解释,许明意在他前面开口,笑着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可诸事于我而言皆像是这冰粉一样,规矩摆在那里是死的,只要我不与自己为难,规矩自然也就为难不了我。你阿姐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我岂是那种会委屈自己的人?”

    这倒也是……

    许明时沉默了一下,又道:“纵然如此,却也并非事事都如这一碗冰粉,尽可以由你做主,只怕多得是身不由己之事……”

    就像他方才说的后宫嫔妃这一条——

    是,甭说被人欺负了,她仗着家世和脾气及一身好力气,不去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可明面上不被欺负,就真的不会委屈了吗?

    她本可以完全不用面对这些糟心之事的。

    想先前只当吴恙是吴家世孙时,他还是比较看好这门亲事的,可谁知好好的一个吴家世孙竟突然成了什么皇子!

    真是叫人防不胜防!

    世孙可以不纳妾,可皇子——太子——一国之君做得到吗?

657 冠上珠

    对上男孩子的眼睛,许明意想了想,声音很轻却认真地道:“他做得到的。”

    他的性情如何,是不会受所处位置而改变的。他永远只会去改变环境,而非被环境所改变。

    就如前世,莫说嫔妃了,他甚至连皇后都没有。

    所以,只要他有心,许多事情便不是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

    许明时忙问:“他答应你了?”

    许明意摇头。

    “他未曾允诺过我,我也不曾问过他这个问题。”

    但二人相识相知到如今,有些事情早已不必多言,已是自有感知在。

    他知晓她,她亦知晓他。

    甚至在她看来,这件事根本是不必特意拿来讨论的,若非明时今日提起,她甚至连深思也不大会去深思。

    许明时沉默了一下,又问:“你就这般相信他吗?”

    问也没问过一句,竟就笃定至此。

    “我当然信他。”许明意笑着道:“信当下的他。”

    许明时听得有些茫然。

    当下的他?

    “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许明意转过身,脚步悠闲缓慢地往前走,边拿极随意的语气说道:“局势莫测,时过境迁,这些皆有可能,但这都是之后的事情。我只需知道,眼前的这个他,的确是值得我全心全意去信任的人就够了。”

    世事皆变幻无常,但总不能因为未来有可能出现的变故,便拒绝当下的赤诚与美好吧?

    她是一个实际的人,认为活在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许明时跟在她身后慢慢走着。

    他大致听懂了。

    可仍旧忧虑重重。

    “可若日后……他当真变了呢?”

    如她所说,享受当下,拥抱真心,固然没错,可凡事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吧?

    “纵然是变了,我也并非不能接受。”初夏清凉的夜风中,女孩子的声音很轻松,“我全心全意信任当下的这个他,却也并非就不能接受他一丝一毫的转变,也不可能将全部的心神都绑在他的身上。日子这么长,总是有许多开心的事情可以做的。”

    她重活这一世,能够同吴恙走在一处实在很幸运,她也很珍惜这份幸运,但这也并非就是她重活一世的全部意义。

    “况且说不定谁先变呢。”她似认真又似玩笑般道:“没准儿是我先看厌了他,嫌他缠得慌,求之不得想替他扩充后宫呢——这也是有可能的,对吧?”

    “……”许明时嘴角一阵抽搐。

    再看向走在前头的女孩子,只觉得那道纤细笔直而潇洒的背影,此时隐隐透着一股绝世薄幸郎的光辉来。

    不说还好,这般一说,他竟觉得……可能性颇大!

    所以,深宫怨妇——没有!

    深宫怨夫——极有可能!

    他怎会有这样一个阿姐?

    说到此处,男孩子已然意识到,或许未来姐夫日后的处境才是最需要他去担心同情的那一个。

    不过……

    眼前的到底是他亲姐,偏心她些,这是少不了的。

    若她当真能这般洒脱地活着,他便也就放心了。

    此时,女孩子的声音再次传入他耳中。

    “往后还得靠我家明时呢。”

    靠他?

    “靠我什么?”

    他是要回东阳的,便是在她烦心时替她解闷也是不能——近来屡屡想到此处,他总觉得心中发堵。

    “只有咱们许家长盛,我在京中才能挺直腰杆儿,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啊。父亲是指望不上的,可不就得靠你了?”

    这本是有些玩笑的一句话。

    许明时思索了片刻后,却极认真地道:“有我和祖父在,你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更不必因为顾忌许家而束手束脚为难自己——你要记住,家中是你的靠山和后盾,而绝不会成为你的拖累。”

    他会为此好好努力的!

    而她,就只管做许明意就够了。

    近年来眼看着已是足够懂事了,就到这儿吧,有他和许家在,她不必再继续长大了。

    男孩子的眼神坚定而柔软。

    许明意听得眼睛弯弯,笑着点头道:“好啊,就这么说定了。”

    所以,她怎么可能会过得不好呢?

    有这么多爱她的人在,日子怎么过都只会是越来越好的。

    夜幕星子璀璨,许明意一路踏着星辰月色回到了熹园。

    见她回来,阿葵先捧了只锦盒到她面前。

    许明意在内室临窗的椅中坐下,瞧见这只不过巴掌大小的锦盒,不由问道:“这是何物?”

    这小小的盒子里显然是装不下寿明送来的稿本的。

    “回姑娘,这是小七方才送来的。”阿葵小声地道:“说是奉了他家公子之命。”

    许明意遂接了过来。

    锦盒打开,只见其内是一只玉珠手串。

    今日乃是他恢复皇子身份的日子,必然忙得寻不到片刻清闲,又怎会有闲心送她这等小玩意儿?

    她有些好奇地将那只手串取出,细细看着。

    只片刻,便发觉了不寻常之处。

    这只手串上所用之玉珠,颗颗圆润晶莹剔透,成色可谓上乘,且非是单色,细数之下,乃是由朱、白、苍、黄、玄五色相配而成。

    所以,这玉珠……竟是取自皇子七旈冠冕?

    他今日认祖归宗,她未能亲眼见证,他便取冠上珠作手串送与她。

    许明意嘴角微弯,将那手串套到了手腕上。

    身侧的窗棂半开着,她抬起手,便有清辉月色相接。

    夏夜的月色似乎总比冬日要浓重许多。

    月光笼罩下,纤细手腕与那五色玉珠手串仿佛都被染上了一层极柔和的光芒。

    “好看。”

    女孩子认真地自语称赞道。

    当夜,她枕着这只手串而眠,竟果真梦到了他于太庙祭祀时的情形。

    她看到百官拥簇下他身形挺拔如松,看到了他身上那件玄衣之上的七章金纹。

    很快,七章变为了九章——

    太子册立之日到了。

    册立太子大典,要比此前的认祖大礼来得要更加隆重。

    这一日,许明意换上男装出了门,在长安街上最热闹的一间茶楼里坐了下来。

    不出所料,耳边众声所议皆是今日的立储大典。

    “……听闻上月这位太子殿下认祖归宗之时,天上曾有祥云现世,可见是天命所归啊!”

    “据闻太子殿下不单文武双全,还生得一副仙人之姿,怕不是神仙降世……”

    “得此明君与储君,咱们大庆必然是要转运了!”

    “没错!今日一早,我家的老水羊下了六只羊羔,个个都壮实得很呢!”

    四下便响起惊叹声。

    许明意听得一惊,乃至觉得迷惑。

    合着这位太子殿下,竟还包老水羊多下崽的?

    那她是不是改日得去拜一拜,好叫他保佑天目多长几根毛出来?

    而经那人一提,诸多吉利事便开始扎着堆往外冒——

    有人说自家老娘病了数月,连大夫都说没救了,棺材都买好了,老人家却突然挺过来了。

    还有人说今早出门捡了钱,说着就摸出了三只铜板给众人看。

    甚至还有人说——

    “我家婆娘十来日没打我了!”

    “……?”许明意再次愕然。

    竟还有这等影响吗?

    这位太子殿下所负责的范畴,也未免太广泛了些……

    还是说,人心安定之下,才能有心神去留意身边的幸运之事呢?

    听着耳边的嘈杂热闹之音,她端起茶盏吃了一口,闲适地转过头去,从窗棂处望向楼下长街。

    行人如织,商铺幌幡招展,街边小贩吆喝声交叠,手中举着糖人儿的几个孩童追逐过市,留下一串稚嫩响亮的笑音。

    许明意静静瞧了片刻,含笑望向更远处。

    穿过长安街,再过两坊,便是太子府所在。

    今日皇太子受册后,便要住进太子府内,宫中忙着册封大典,太子府中必然也是一派忙碌之象。

    天目一早便跟着小七过去凑热闹了,此时想必正忙于熟悉新宅。首要的,大约便是要弄清各院厨房所在。

    天目的确正在太子府内转悠着,而与其说是转悠,倒更像是主人在验收新宅——

    大鸟从前院溜达到内院,溜达得累了,便在主院堂中的正位上坐了下来,整只鸟瘫在太师椅中,看着堂中来往的下人仆从,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还不错,我很满意,好好干”的指点江山之感。

    来凑热闹的不止大鸟一个。

    吴然也过来了。

    他是之前随同定南王一同进的京,嫡亲二哥突然成了表哥,初得知时,于男孩子而言是一个不小的冲击。

    起初他很有些难以接受,甚至觉得人生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是父亲的一句话点醒了他——你且看为父如此,真能生得出如你二哥这般出色的孩子吗?

    听完这句很有道理的话,他突然就觉得世界重新变得真实了。

    来到京城也已有两月余,这两个月里,他也渐渐适应了这一事实。

    又因虽有身份转变,但相处之上并无太大改变,兄弟之间的亲近感并未减少,也就愈发释然了。

    今日他来太子府,就同庆贺自家二哥搬新宅的心情并无分别。

    “怎在此处搭了这样大一面蔷薇花架?”吴然来至主院中,眼瞧着假山后那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的蔷薇花架,不由提醒道:“二哥一贯不喜香气浓馥的花草——”

    陪同在其身侧的太子府长史闻言有些意外:“此乃太子殿下此前特意交待下来的……”

    这下换吴然愣住了。

    二哥特意交待的?

    再看向那面花墙,男孩子不由陷入了深思。

    是他想得那样吗?

    ……

    日暮星现。

    忽有烟火绽放在皇城上方。

    京中许久不曾放过烟火,也许久不曾如此热闹了。

    且这热闹走出了皇宫,来到了百姓身边,让今日立储大典真正成为了万民同庆之盛事。

    “你今日才受了册封,便偷溜出来,那些大人们若是知晓此事怕是要头疼了。”

    城楼之上,皓月之下,两道人影紧挨着并肩而坐,夜风拂起女孩子脑后的乌发,不时落在少年人挺拔的后背处,将二人的背影显得亲密无间。

    “有父皇在,他们也没空闲一直盯着我,越是众人忙碌之时,越是无大事发生,正适宜拿来偷闲。”

    他的语气十分随意,半点也不像是于今日刚接下储君重任的人。

    但许明意知道,他心中责任感并不会少。

    她偏头靠在他的肩上,与他一同看向城中的方向。

    万家灯火,或明或暗闪动如颗颗星辰,而落在二人眼中,却比万千天上星辰更要璀璨悦目。

    这些人间星辰,代表着的是安定。

    而这安定,只是开端。

    今后,他们会一同并肩守着这座城,且远不止这一座城。

    ……

    接连忙完了新皇登基、皇子认祖归宗与立储大典之后的礼部,上上下下终于得以缓了一口气。

    “总算是能稍歇一歇了。”

    有礼部官员喝了口茶,神色适意地与同僚说道。

    几位同僚还不及点头,便见一名小吏快步走了进来。

    “……诸位大人,又有大事发生了!”

    几名官员互视一眼——该忙活的都忙活了,此等关头还能有什么大事可言?

    总不能陛下又有儿子要认了?远不止一个?

    那小吏很快便道:“陛下方才下旨,要替太子殿下赐婚,当下奉命传旨的几位大人已经出宫去了!”

    几名官员听得一惊。

    赐婚?!

    立储大典不过才十来日而已,这就赐上婚了?

    通常皇子太子选妃之事,多是由朝臣进言催促,陛下倒好……这是根本不给他们开口做事的机会啊!

    且因此前规劝陛下扩充后宫的提议未被采纳,现如今朝中上下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太子妃之位,各方大约正摩拳擦掌,准备各显神通呢——

    这下好了,争也不必争了!

    “陛下指的是哪家的姑娘?!”有官员急忙探问道。

    此事表面看来可谓突然至极,叫人完全没有准备,可稍用点脑子想想便可知,如此大事绝不可能是突然做下的决定……陛下怕是早有中意的人选!

    就等立储大典一过,便将想法付诸行动了!

    “不是旁人,正是东阳王府里的那位许姑娘!”

    ——许姑娘?!

    许启唯的孙女!

    刚得了圣旨褒奖的那个。

    或者说——是之前险些把太子殿下抢回家冲喜的那个!

    怎么兜来转去,竟还是没能逃得掉冲喜的命运?!

658 圣旨至

    而他们想得到的,旁人乃至百姓们又岂会想不到?

    有着此等不堪回首的旧事与昔日流言在,陛下说赐婚就赐婚,可曾考虑过太子殿下的感受没有?

    太子殿下不要面子的吗?

    这桩亲事一定,冲喜这道坎儿注定得是一辈子都迈不过去了!

    ……

    关于太子殿下要不要面子这一点,江太傅与解首辅,及礼部尚书等人已有了十分清晰的了解——

    半个时辰之前的御书房内,陛下同他们商议下旨赐婚之事,他们尚且还来不及表态,也正各自琢磨着太子殿下是否会对旧日那件冲喜之事存有阴影心结时,只见那位身姿挺拔一身清贵之气的太子殿下立时就朝着龙案后的陛下跪了下去——

    跪得十分端正。

    他们一看便觉不妙。

    这必是不肯答应,想求陛下收回成命的意思了!

    父子二人也是刚团聚没多少时日,若因此起了争执……

    就在他们正思索着接下来要如何平稳双方心情时,只听那跪得端正的年轻人道:“儿臣多谢父皇成全。”

    众大臣:“??”

    竟是这么个走向么!

    所以,先前那个“吴家世孙”贪慕许家姑娘美貌的传闻,极有可能就是真的了?——礼部尚书率先反应了过来。

    “快起来,别叫诸位爱卿笑话。”昭真帝笑着抬手示意儿子起身。

    眼看着这一幕,解首辅等人自是没了话讲。

    人家父子一个比一个来得乐意,分明是早有打算,又哪里还轮得到他们来多嘴。

    更何况,太子妃选自东阳王府,于当下而言亦有稳固朝局之效用。

    于情于理,他们也无反对的理由。

    只是……

    这父子俩眼瞅着是十分乐意的,可那许家姑娘不知是何想法?

    但凡换户人家,他们也不至于有此顾虑——家中姑娘被赐婚许配于当今太子,这怎么看都是天大的福气运气,祖坟冒了青烟才能有的大好事。

    可许家它不一样啊!

    犹记得当初废帝下旨要封这姑娘为贵妃时,小姑娘当场便抗旨相拒,紧接着刚回京的许启唯就拿着圣旨进宫去了,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就敢直言,只这么一个孙女,不忍叫她进宫去。

    这且还是当初酝酿着举家造反出京,才勉强装出来的好态度!

    满京城谁不知许启唯将这家中唯一的孙女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

    早年就听闻过,其曾扬言自家孙女的亲事只由她自己来做主,若挑不着合眼的,大可一辈子不嫁。

    所以,万一这小姑娘不肯答应,这位老爷子怕是极有可能当场就能将他们连人带圣旨一同给丢出来了事!

    出宫路上心情忐忑的几位大人当下只一个念想——陛下最好是事先已同许家通过气,征得了对方的同意。

    江太傅则隐晦地表示,自己年事已高,若到时真有个什么状况发生,还望诸位后生在跑的时候能够搀他一把。

    毕竟那东阳王府历来就不是个寻常之地。

    新任掌印大太监与一行官员乘着车轿,浩浩荡荡地朝着庆云坊那不法之地而去。

    入了庆云坊,车马软轿渐渐慢了下来。

    刚换了匾额的东阳王府愈显威严之气,两扇包铜朱门刚刷过新漆,就连门外的那两尊石狮身上的皮毛纹路都擦拭得“油光水亮”,威风凛凛间透着说不出的凶悍。

    有生以来,就没传过这么提心吊胆的赐婚圣旨……

    众官员内监定了定心神,进了王府内。

    一路被引去前厅,经了下人通传,前前后后不过只等了一刻钟,许家上下人等便悉数到齐了。

    旁的不说,且看东阳王世子夫人崔氏一身命妇服,发髻妆面收拾得十分妥帖,分明是早有准备,就等着他们过来呢!

    这不是内定又是什么?

    众官员暗暗在心中松了口气。

    不必担心被丢出去了。

    大太监脸上也总算敢露出了喜庆的笑意来,视线先后落在东阳王与那身着杏色衣裙的女孩子身上,抬手往上方一礼,语气恭谨和气地笑着说道:“今日咱家是随诸位大人奉命给贵府道喜来了,圣旨来此,便请王爷听旨吧。”

    东阳王应声“是”,撩袍携一家上下跪拜听旨。

    厅外的下人仆从们也呼啦啦地跪了满院。

    宣旨的是江太傅。

    老人的嗓音沙哑却满挟岁月沉淀的气息,经其口缓缓道出的字字句句,仿佛也被无声烙印在了这悠长岁月中,注定要使人铭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东阳王许启唯膝下之长孙女许明意品貌出众、昔有定邦之功在,眼界胸襟不输男子,朕屡见之甚悦。今皇太子年已弱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日后共守大庆江山安定。恰值东阳王长孙女待嫁闺中,品貌脾性皆与太子堪称天设地造,命定之良缘,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指婚于太子为太子妃也。一切礼仪章程,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尽心操办,以择良辰完婚。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跪在一旁的阿葵听得眼睛亮亮,激动不已。

    旁的姑娘被赐婚,所赞之辞不外乎是些贤淑恭良、温柔端庄之类,到了她家姑娘这儿,可是有定邦之功,眼界胸襟不输男子呢!

    “许姑娘,接旨吧。”江太傅将手中圣旨合拢,含笑提醒道。

    许明意应声“是”,下意识地微微转头看向自家祖父。

    老爷子已红了眼睛,却只满面慈爱地笑着向女孩子微一点头,嘴唇轻动了动,有无声二字——“去吧。”

    许明意便郑重叩首:“臣女接旨,谢陛下隆恩。”

    江太傅亲自上前,将那绢帛交到女孩子高高举过头顶的双手之中。

    “这是大喜事,王爷该高兴才是!”见东阳王眼角已泛起泪花,江太傅笑着说道。

    许启唯情绪一滞,掀起眼皮看过去——从前废帝在时,让这位老太傅看折子,对方不是常说老眼昏花看不清楚的吗?怎么此时眼神倒好使起来了?

    见众人都看向自己,红着眼睛的老爷子颇觉不自在,顿时就想到了那日太庙中定南王的遭遇。

    “王爷这是哭早了。”江太傅还在调侃着:“这才哪儿到哪儿,待到成婚那日才真正是您哭的时候呢!”

    众人便笑了起来。

    厅中气氛喜庆融洽。

    崔氏命人奉上早就备好的红封,笑着说让诸位公公和大人们一同沾沾喜气。

    众人捏着那沉甸甸的红封,由衷觉得这份喜气委实够足。

    不单是前来宣旨的众人,东阳王府上上下下从管事到粗仆,一个不落地也都沾上了喜气,真真正正是上下同乐。

    “啊啊!”

    这份喜气传到王府中的一座客院中,引出了一道极激动响亮的叫声。

    裘彩儿捏着丫头送来的红封,惊喜兴奋得双眼放光,面色泛红,整个人险些要跳起来。

    自她入京后,住进了东阳王府内,她每日清早睁开眼,脑子里第一句问话便是——

    今天吴世孙同许姑娘定亲了吗?——没有。

    今天皇长子殿下同许姑娘定亲了吗?——没有。

    今天太子殿下同许姑娘定亲了吗?——定了!

    定了定了!

    试问这世间还有比这更圆满的事情吗?

    有!

    还有成亲!大婚!

    洞房!

    生团子!

    想到这些,彩儿姑娘激动得难以自已,捏着红封在房中来回快步走着,再没法子平复下来。

    她方才的那道叫声着实太过洪亮,仿佛就此能传出庆云坊去,如一道春雷般,引得四下都跟着沸腾起来。

    消息很快便传开了。

    从官宦权贵到民间百姓,短短一日间便已近无人不晓。

    震动之下,各方各有反应在。

    刚封了王,如今家中唯一的姑娘又被指婚于太子,放眼京城乃至大庆,此中荣宠再无人堪与之比肩。

    上门道贺必不可少,纵然有谨慎者为避嫌,也暗中使了家中女眷前往。

    因此,近来崔氏每日忙得可谓焦头烂额,整日都在应付上门的夫人小姐,一时连主业——打马吊都荒废了。

    相较之下,许明意耳边则清净得多。

    她一贯不喜应付这些场合,无需她开口,崔氏便已替她悉数挡了下来。

    直到这日崔家人登门,崔云清和崔云薇姐妹二人到了,方才将人请来了熹园。

    崔家姐妹到时,许明意刚练罢箭,因是秋高气爽,便多比往常多练了半个时辰。

    崔云清和崔云薇瞧着自家表姐收起长弓的飒爽姿态,不禁暗暗诧异——赐婚圣旨已下,按说不是该在家中习礼仪,陶冶心性才对吗?

    昭昭表姐不愧是昭昭表姐。

    两个小丫头的诧异,很快便无条件地化为了折服。

    许明意更衣后,陪着两位表妹坐下吃茶闲谈。

    瓜果点心备得精致,身边没有外人在,崔家姐妹便也未有拘束。

    初秋的熹园中,银杏树的叶子边沿黄了一圈儿,青黄相叠间,于金灿灿的秋阳下随风轻摇闪动着斑斓之色。

    三个女孩子坐在堂中轻声说笑着,手中捧着的蜜茶清清甜甜。

    崔云清不时看向陪她们说话的女孩子。

    现如今外面因那道赐婚的圣旨不知有多热闹,甚至这热闹里随处可见的是利弊权衡之下的浮躁与喧嚣。

    可昭昭表姐这里却像是另一方天地,叫人感受不到丝毫人心嘈杂。

    回想起往昔,无论所处何时面对何事,昭昭表姐似乎永远都是清醒而坚定的,从不会被身边之事影响浸染。

    曾经正是这样的昭昭表姐,向她伸出了手,将她从黑暗中解救了出来。

    听说太子大婚流程繁杂,准备起来至少还需一年之久——

    时间充足之下,她便琢磨着,想绣一架屏风给昭昭表姐作添箱礼。

    来时她还在犹豫着要绣些什么好,而此时,她突然就知道绣什么最合适了。

    ……

    一场秋雨落下,京中添了几分寒凉之意。

    身边大大小小之事皆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每个人似乎都有需要去忙活的事情,许明意却反倒成了最清闲的那一个。

    这一日清早,数日不曾出门的她带着许明时乘了马车,出了庆云坊。

    马车经过定南王府时,稍停了片刻。

    不多时,着姜黄色绣莲纹细绸褙子的吴景盈在一名嬷嬷的陪同下出了定南王府的大门,身边还跟着个男孩子。

    许明意见状便下了马车来,福身行礼:“吴姑母。”

    随后看向那个男孩子,含笑道:“这便是吴世孙了吧?”

    如今已承下定南王世孙之位的吴然抬手施礼:“正是。”

    不知这位姑娘是何人?

    男孩子思索间,视线落在了许明意身后的马车上,得见其上的东阳王府府徽,不由意外之极。

    马车是东阳王府的……

    那这位姑娘——

    莫非就是他传闻中的未来嫂嫂么!

    传言……果然是真的!

    虽是同在京中,但这且是他头一次见到许明意。

    “阿章,这位便是许姑娘了。”

    听得姑母的提醒,吴然再施一礼,尽量拿不那么好奇的眼神看着面前冲他笑着的人。

    四目相接间,许明意眼中笑意更浓了些,仿佛透过眼前的男孩子看到了诸多前尘往事。

    吴然眨了眨眼睛。

    虽是初见,怎却觉得同未来嫂嫂有似曾相识之感呢?

    莫非这就是方先生所说的所谓缘分感应吗,命中注定便是要做一家人的缘分?

    男孩子无法解释这莫名的熟悉感,便认定大抵正是如此了。

    几人分别上了马车。

    一行车马穿过长街之际,阴沉着的天幕又无声落起了濛濛细雨。

    马车行了两刻钟余,最终在一座府邸前停了下来。

    府门之上,所悬匾额,上书“荣郡王府”四个大字。

    一行人下了马车,丫鬟小厮在侧撑伞,经了门人通传,便被请入了府中。

    几人未去前厅,而是直接被带去了荣郡王的居院。

    此处曾是废帝被立为荣王时在宫外的居所,规制在此,又因刚修葺过,处处倒也可见气派与匠心雅致。

    但刚踏入堂中,便可嗅得炉中香丸也压盖不住的浓重药味。

    裘神医先迎了出来。

    他是得了许明意相托,前来替荣郡王医治的,粗略算算,已在郡王府中住了两月有余。

659 秋日红

    “裘伯父。”许明意福身还礼之际,看向内室方向,刚问了一句“郡王殿下可是在歇息”,便听里间传出一道男孩子虚弱中带着一丝欣喜的声音——

    “可是许姐姐到了?快请进!”

    许明意今日登门并非突然造访,是早先两日便递了帖子说定了的,否则也不能直接便被请到了这座居院中。

    一行人闻声便走了进去。

    男孩子靠在床头,身上披着一件靛蓝色氅衣,深色衣衫并未能遮盖住他的虚弱病态,反倒愈发显得面容唇色过于浅淡。

    但那双眼睛却是亮的,其内的神采让他整个人都显出了生机来。

    只是在这张脸上,这生机……甚至是突兀的。

    “皇后娘娘——您也来了!”男孩惊喜不已,很快又意识到称呼有误,想改口却已来不及,遂不自在地笑了笑。

    吴景盈并不介意,只笑着点头,温声道:“听说昭昭今日要过来,便想着一道来看看。如何,近日可觉得好些了吗?”

    荣郡王忙道:“好些了,多谢夫人关心。”

    说着,看向了她身侧的男孩子,期待之余又有些不确定地问:“可……是阿章吗?”

    吴然咧嘴一笑,点头:“是我,郡王殿下还记得我。”

    约是六七岁时,他曾入京小住过数月。那数月间,他常随母亲去姑母宫中走动,而那时仍是太子的荣郡王尚被养在玉坤宫中,一来二去间,年纪相仿之下,二人便也算是做了一段时日的玩伴。

    正因如此,今日他才会随姑母一同来此探望。

    说来,自六七岁之后,父亲每值年节回到宁阳,见了他,便要比一比他又长高了多少,总笑着说他一年一个模样。

    可时隔四五年未见,面前靠坐在病榻上的这个男孩子,较之他印象中却好像并无太大改变……

    吴然心底生出同情来,面上却仍是笑着。

    因为对方一直是笑着的,看起来很高兴。

    很快,荣郡王的目光又移到了许明时的身上,好奇地问:“想必这位定是许世孙了吧?”同许姐姐长得颇有相似之处呢!

    许明时上前一步,抬手施礼:“正是。”

    床上的荣郡王连忙抬手还礼,继而道:“诸位都请坐下说话!”

    男孩子脸上一直挂着笑意。

    他这里还是头一回这样热闹呢!

    这么多人一同来看他,他真的很开心。

    男孩子一会儿催促着仆从去沏茶,一会儿又交待再冲些女孩子喜欢的蜜茶来,一会儿又问吴然和许明时喜欢吃什么点心瓜果,十分上心地张罗着一切。

    郡王府中什么都不缺。

    该有的不曾被克扣,分例之外的也随处可见,尤其是补品药材之类。

    纵然宫中并不曾拿此事来说过什么,但任谁也看得出,这是当今陛下厚待的体现。

    “听闻陛下已下旨为许姐姐和太子殿下赐婚,我却至今都还没来得及同许姐姐道喜。”男孩子语气笑意真挚,却又有些惭愧。

    他曾想过送份贺礼过去的。

    但又怕自己的身份和如今的景况会给这样的喜事添上不祥晦气。

    可今日许姐姐却亲自来看他,还有皇——吴夫人,吴世孙,许世孙。

    他自住进了郡王府起,除了敬容姑母和皎皎表姐之外,京中一干权贵官宦皆待他避之不及,寻常不会有人踏足此处。

    他知道这是应该的,也未曾觉得哪里不对。

    避讳些总是好的,他也不想给任何人再带来麻烦,是以江太傅和解首辅几人虽使过家仆前来探望询问,他却甚至连回谢之言都不曾有。

    大家只需就这样避讳着,然后慢慢将他的存在遗忘就可以了,如此才不会再生什么风波。

    而于许家和吴家而言,于他之间避讳二字尚是次要……

    父皇……不,父王生前对许吴两家做下了那么多的错事,中间说是横着血海深仇也不为过,而他再如何却也是父王的儿子,血缘在此无法抹除……

    然而他刚住进郡王府不久,许姐姐便请了裘神医来替他医病。

    当下大家又不计前嫌地来看他……

    想着这些,男孩子的眼眶便有些发热,但思及自己才刚说罢道喜二字,唯恐落下眼泪沾染晦气,便拼命地忍着泪意。

    “现在也不晚。”许明意看着他,轻声问道:“近日咳得可还厉害?”到底秋日易燥。

    男孩子摇头,笑着道:“已不怎么咳了,多亏了裘神医不辞辛劳的照料。”

    许明意轻轻点头,心底却有些思索在。

    “如此便好。”吴景盈柔声道:“晟儿,如今诸事已定,你只管安心养病即可。”

    这个孩子,是个操心的孩子。

    此前为了废帝做下的孽事,没少劳心劳神。

    男孩子语气恭儒地应下:“是,晟儿都明白。”

    许明意心中却忧虑愈重。

    诸事皆定,不必再劳神,固然是好事。

    可人拿来同病痛对抗的,往往不仅需要良药,也要靠意志二字作为支撑——

    废帝身死,一切尘埃落定,若这孩子突然松弛下来,恐怕未必会是什么好事情……

    年龄相仿的孩子总是有话说的。

    尤其是吴然和许明时会特意找些话题来说。

    二人坐在床榻边陪着说话,荣郡王对一切话题都很感兴趣,因此没多大会儿,三人便显得熟络上了。

    吴然说起自己这些时日在京中的见闻,荣郡王也颇觉新奇——在搬来荣郡王府之前,他除了祭祀之外便不曾出过宫,京城之内什么模样,他还没有吴然知道得多。

    “待晟儿养好了身子,你们三人倒可结伴出去走走。”吴景盈含笑说道。

    见男孩子一双眼睛登时亮起,许明意便道:“京中哪里有好吃的,好玩儿的,明时再清楚不过,叫他领着你们——”

    许明时听得下意识地将身子坐得更直了些——怎说得他像是那种吃喝玩乐无一不精的纨绔子弟似得?他可是很上进的!

    察觉到弟弟的不满,许明意便又补上一句:“……皆是多年来替我跑腿跑出来的经验。”

    许明时脸色稍缓:这还差不多。

    “那便说定了。”吴然先敲定下来,心中很是期待,但碍于世家子弟不可贪图玩乐的意识在,便竭力矜持克制着,未有表露得太过明显。

    荣郡王十分高兴,连连点头。

    “郡王殿下喜欢看兵书?”

    许明时瞧见榻边小几上放着的几本书籍,不由问道。

    “喜欢!”荣郡王重重点头,提及喜好之事,眉眼间愈发神采飞扬:“我历来最钦佩之人便是许老将军!这些年来他老人家打下的每一场战事,大大小小我都清楚着呢!”

    这可是他的秘密来着,此前因父王的缘故,并不敢如何表露出来。

    虽然他也不懂为何诗词政论那般难背,有关许老将军的战绩他却都能过耳不忘……

    见他对此格外感兴趣,许明时便顺着这个话题说了下去。

    说了许多自家祖父在战场上的事迹,又道自家有许多外面寻不到的兵书,还有些是自家祖父命人编写,下次可以带些过来。

    荣郡王听得激动得脸色都红了,一时只顾“真的吗!”、“方便吗!”、“多谢多谢!”,频频点头如捣蒜。

    许明时谈及战场之事时,吴然也听得入神了。

    十二三岁的少年已自有气度在,样貌初见俊美,虽一身儒雅之气,说到用兵之事却也游刃有余,一字一句里都透出将门子弟的气势来。

    吴然莫名就有些懂了。

    他总算是明白二哥此前在京中待过一遭之后,面对他时的那种似有若无的敷衍和嫌弃是由何而来了!

    原是在外面有了更优秀的弟弟了!

    这话他不该只在心里说的——

    若是此时明言,许明时听了,必然得有一句:这同他优秀与否无甚干系,只因他的阿姐叫许明意,如此而已。

    见三个孩子很是投缘,吴景盈和许明意便“识趣”地离开了内间。

    有长辈在,孩子总是容易拘束的。

    裘神医也跟着出去了。

    三人出了外堂,来至廊下,许明意适才低声问:“裘伯父,如何?”

    她问得简单,裘神医的回应也很简单。

    他未曾说话,只是轻叹口气,摇了摇头。

    他已是尽力了。

    这两月来,他试了所有能试的法子。而这个看似虚弱不堪、仿佛一阵风都能吹倒的男孩子,却比他想象中要能忍耐得多,无论他试药也好,外治也罢,都未曾听这孩子喊过一句疼。

    孩子是好孩子,只是这世间到底是留他不住……

    许明意心中揪紧着。

    其实这个答案并无太多意外。

    同样是重症,急症好医,如这等胎带到如今已有十余年的旧疾,才是最棘手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么多年下来,这样小的一副身躯里,根基已被耗空了。

    同样的重药,旁人能用的,在他身上根本已是用不得。

    四下沉默了片刻,吴景盈出声问:“还有多少时日?”

    “多则半年,少则两三月也是有可能的……”

    听得此言,吴景盈攥紧了袖中手指。

    竟是这么快吗?

    这样好的孩子,余下的时间,却连一年的光景都剩不下了。

    “郡王殿下自己可清楚吗?”许明意问。

    裘神医点头。

    “……”许明意一颗心沉甸甸地往下坠,她微微转头看向内室的方向,仿佛还能看到男孩子已窥见末路却仍神采奕奕的那双眼睛,而她视线中所见,却是内室窗棂外,一株枫树刚泛了黄。

    同其它草木不同,枫树由青变黄,并非终结,之后等着它的尚有如火灿烂。

    可这灿烂的出现非是奇迹与转机,灿烂过后,终将是真正的凋零寂落。

    秋日红,也只是四季一刹,久留不得。

    “这个孩子虽曾贵为储君,然而却是自生来便在煎熬着,每一日都在受苦……”吴景盈声音微哑。

    她还记得,孩子五六岁时,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说法,一次高热中,曾很认真地问她——娘娘,我是不是上辈子很不听话,做错了事,所以佛祖才罚我的呢?

    她听得怔住,好一会儿,才摸了摸小孩子的头顶,轻声道:不是这样的。

    若真有所谓因果之说,错的一定是他的父亲。

    这报应也该报应到他父亲身上才对,孩子是无辜受了牵累。

    想着这些,吴景盈眼眶酸涩,道:“余下的时日,且随他的意,如何开心便如何过吧……”

    裘神医点头。

    余下便不求医治了。

    不必再折腾孩子了。

    他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尽量减轻孩子的痛苦,可以尽量少受些罪。

    几人在廊下又静立许久,适才返回堂中坐下。

    内室传出小少年们的动静,偶有惊讶声,也时有满含朝气的笑声。

    无人去催促吴然和许明时。

    直到二人见靠在那里的男孩子虽仍是笑着,却有了疲意,适才很默契又很自然地结束了一个话题,而未再开启新的话头。

    二人出言请辞,许明意和吴景盈这才走了进来,临走前叮嘱男孩子几句。

    荣郡王颇觉不舍,但听许明时说三日之后再来,吴然也附和着,是已定下了具体的日子,显然不只是口头上的客气话,男孩子心中便又觉有了盼头。

    他无法下床走动,便差了院中管事相送。

    管事将人送出前堂,下了石阶,正要出居院时,恰见一名小厮端着乌漆托盘走来。

    托盘上是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显是刚煎好的。

    那小厮很识规矩,动作也麻利,远远见有着华服的贵人走来,便低头垂目,恭谨地躬身让至一侧。

    一名寻常小厮而已,换作寻常,无人会细看多瞧。

    偏那管事有意在许明意几人跟前显摆自己做事用心细致一般,稍顿了顿脚步,看向那小厮手中捧着的托盘,多说了一句:“快送进去吧,郡王殿下乏了,趁热服了药也好歇下。”

    那小厮便应了声“是”。

    听得这道声音,本已自那小厮面前走过的吴景盈脚下猛然一滞,立时回过头看去。

    那小厮得了管事的话,略略直起了躬着的腰身,当即就要送药去,如此之下半张侧脸便得以清晰显现。

660 兄长

    见得这张尚存稚气的脸颊,吴景盈一瞬间呼吸窒住,不可置信地脱口喊道:“小晨子?!”

    小厮闻声身形一僵,下意识地回转过头,四目相触间,意外之余,登时便红了眼睛:“娘娘!”

    他端着托盘就立时跪了下去,双膝触地的一瞬,震得托盘上的药碗中药汁都飞溅出几滴。

    这是?

    管事看得一头雾水,却也赶忙弯身将那托盘暂时接过。

    府里伺候着的小厮有些是东宫里带出来的太监,是得了陛下特允被放出宫来的。

    宫里出来的,认得这位曾身居皇后之位的贵人,倒也说得通,只是当下这位贵人的反应着实有些不同寻常……

    “当真是你,小晨子!”皇后既喜又惊,上前两步:“你还活着!”

    这个孩子本是她想护着的孩子,可却为了护她而死——

    无数次想到,她皆觉得心中钝痛难当。

    但她无论如何也不曾想过小晨子竟然还在这世间!

    当初尸身都被寻到了,又有他留下的信,她又怎敢有此妄想?

    这其中究竟发生过什么她所不知道的隐情?!

    “是,奴没死。”小晨子抬起头来,眼眶里包着两团泪水,有些哽咽地道:“是郡王殿下救了奴!”

    当晚他本是抱了必死之心,却阴差阳错地在那处荷塘边遇到了独坐着的郡王殿下——

    “晟儿?”吴景盈怔了怔,看向内室方向,道:“快快起来,随我去见晟儿!”

    此处人多眼杂,她要亲自去问一问晟儿才好!

    “是。”小晨子应下来,连忙起身。

    吴景盈转头看向许明意,声音已平复许多:“昭昭,且等我片刻。”

    许明意虽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也只点头应下来,并未有多问。

    她带着吴然和许明时站在原处,看着吴景盈带着那名小厮折返了回去。

    入了内室,吴景盈也并不着急询问,而是先催着荣郡王将药喝下。

    荣郡王看看她,又看看她身边刚抹过眼泪的小晨子,怀着满心好奇不解之下,药也喝得格外地快,险些就被呛到。

    喝罢也不管口中苦涩,也顾不得吃水漱口,便忙问道:“夫人认得祥清?”

    祥清是他后来给小晨子另改的名字。

    他也是知道小晨子原本叫做小晨子的,毕竟自己救的人,又布置了溺毙现场,自然清楚对方的来历。

    可据他所知,这本是父王生前身边的小太监,后来“尸身”被寻到时也证实了这一点——养心殿里的小太监做错了事怕被罚,自己投了荷塘自尽。

    怎眼下看来,却是很得夫人看重呢?

    吴景盈也不瞒他,将小晨子暗中替自己做事的内情经过大致言明。

    这些皆已是旧事了,往后再不必有这些生死算计,小晨子也不必再为了她而舍弃性命。

    荣郡王十分意外。

    原来小晨子曾是玉坤宫的人,且当初寻死也非是在养心殿做错了事,而是为了替夫人摆脱疑心与危机……

    他顺手救下的小太监,原来竟是一个如此值得钦佩的人!

    他也曾想替夫人做些什么,可他天生愚钝,总是帮不上什么忙——

    故而在他眼中,凡是能做实事者,无论身份高低贵贱皆是值得钦佩的。

    他便也将当晚救下小晨子的经过仔细说了一遍。

    那晚他在荷塘边想着母妃生前之事,恰就发现了躲藏在草丛中的小晨子。

    当夜,他示意对方藏去了附近的清央宫内,那里是他母妃生前所居,平日无人踏足,轻易不会被发现。

    至于那具事后被发现的尸身,则是阿近的——阿近是自幼陪他长大的小太监,身形年纪都与小晨子十分相近。

    天气燥热,尸身在荷塘里泡上数日,换上衣袍与令牌,便足以混淆真假。

    也是那时父皇病重,他身边刚收了几名还算可信的内监,若换作再早些的时候,他只怕想救也没有这份能力。

    他一直是很想为别人做些什么的,能有帮助弱者的机会,于他而言实则算是一种救赎。

    救下小晨子,让他觉得自己还是有些用处的。

    尤其是此时得知,小晨子竟是夫人的人。

    他很庆幸自己当晚鼓足了勇气,迈出了那一步。

    “既是如此,怎从未听你提起过此事?”他有些不解地向小晨子问道。

    先前在宫中时,为了安危思虑,一个“已死之人”自是不便露面,说明真正效忠之人——可当下这般局面,已没什么可顾虑的了,为何也没听小晨子说起呢?

    夫人看起来显然是极看重在意他的。

    “先前是未敢同郡王殿下言明……”小晨子道:“后来随郡王殿下出了宫,听闻娘娘如今过得很好,便也不想再去搅扰娘娘。”

    姜嬷嬷没了,窦爷爷也死了……

    他怕自己再出现在娘娘面前,又会勾起娘娘的伤心事。

    宫里的那些事,必然是娘娘最不愿意回想的吧?

    且娘娘当下已回到吴家,也已不再需要他了。

    吴景盈听得红了眼睛,叹气道:“说得都是些什么傻话……”

    在宫中这十余年,这条路她走得固然如履薄冰,可正因如此,于这艰难之下的赤诚真心才愈显可贵。

    她失去了许多重要之人,当下得见小晨子还活着,心中的洞便好似被填补上了一块儿。

    有的人活着,便是对他人的治愈。

    几人在内室中长谈许久。

    荣郡王之意,自是放小晨子离去。

    小晨子却坚持要留下来——郡王待他有救命之恩,而当下郡王这般模样……他实在没办法说服自己就此离开。

    他虽无大用,却胜在还算机灵细致,换了旁人贴身照料郡王他实在不放心。

    吴景盈很尊重也很赞成他的决定。

    她并不是立即就非要带走小晨子不可。

    见到这个孩子还平安地活着,她已是十分庆幸满足了。

    离开郡王府后,在回去的马车上,吴景盈同许明意说起了此事。

    她不急不缓地说着,声音轻柔庆幸,许明意听得心中也不由泛起一丝暖意。

    原来还有着这样的内情……

    所以,此时的郡王府中,有两个值得被善待的好孩子在。

    马车外秋雨如帘。

    这场秋雨过后,京中更添了几分凉意。

    雨水休止,秋阳高升,风轻轻吹落枝叶上托着的雨珠。雨珠本无色,却过之有痕,将一树青叶又染黄了两成。

    总有些叶子长得更心急些,左右绿也绿够了,如今只想着赶紧结束这一年的任务,是以同伴们不过刚黄了些,它便已然成了枯叶,争先打着旋儿落了下来。

    太子府内,正厅外一枚心急的枯叶轻轻飘落,厅中坐着的女孩子不时望向厅外的方向。

    她着浅紫绣海棠纹宫装,发髻边珠玉宝钗精致华贵,纤细白净的手指间握着青玉茶盏,见厅外依旧无人,便收回视线,打量着厅中陈设。

    清贵雅致,简洁处可见不凡……

    正如它的主人一般叫人见之忘俗,心旷神怡。

    思及此,永嘉公主露出浅浅笑意。

    又有着青色比甲的侍女奉来了瓜果点心,但她却无心品尝,只又看向厅外方向——该不是今日又要白等了吧?

    这道声音刚在脑海中浮现,便见有一随从快步而来,道:“殿下回来了。”

    他回来了!

    她总算能见到他了!

    约是十日前刚听闻赐婚之事后,她也曾来过一趟太子府,只是未能见得到他。

    他倒是常去同父皇议事,可父皇轻易不允她靠近御书房。

    是以,她能见到他的机会着实也不算多。

    永嘉公主面上有着无法掩饰的欣喜,她连忙放下茶盏,起得身来,让贴身宫娥替她察看衣饰是否妥帖。

    谢无恙很快便来了前厅。

    年轻人着深青长袍,身形笔挺,轮廓分明的一张面孔之上五官深刻而英朗。

    看着他向自己走来,永嘉公主竭力平复着心跳,福身行礼道:“永嘉见过兄长。”

    这句兄长本非她想喊的,可喊出口之际,她却有一种极矛盾的欣喜感,仿佛这声兄长……让她成了与他十分亲密之人。

    谢无恙看着她,微一点头,虽仍觉陌生,却也尽量让语气听来还算和缓:“可是有事?”

    他对海氏母女并无敌意,但若说亲近,自然也根本谈不上。

    可到底是同父异母的妹妹,对方待他示好,他也没有道理冷脸相待。

    “只是来看一看兄长……加之近来秋日转凉,母后亲手做了一件披风给兄长,我便顺带着捎带了过来。”永嘉公主笑着说道,边示意宫娥将东西拿上来。

    谢无恙看向宫娥手中托着的披风。

    鸦青色。

    他点头道:“皇后娘娘有心了。”

    永嘉公主露出笑意:“是我见兄长似乎颇喜欢深青色,才叫宫人挑了来……”

    “你亦有心了,只是听闻皇后娘娘体弱,此等劳神之事日后只需交给宫人来做即可。”谢无恙说话间,在椅中坐了下来,抬手示意她也坐下说话。

    “宫人做的哪有自家人来得贴心细致……”永嘉公主笑着坐下来,又道:“母后还说要替兄长做双秋靴呢,待会儿还要量一量兄长的足长。”

    “……”见她兴致勃勃,谢无恙沉默了一下。

    他不是说了交由宫人吗?

    没有感情作为基础,如此亲近,失了界限感,反倒叫人有些难以接受了。

    永嘉公主又提议着让他试一试那披风。

    宫娥将衣物捧到他的面前。

    他接过侍从递来的茶盏,顿了顿,道:“不必了,想来是合身的。”

    他实在不适应于不熟悉的人面前试衣,如何想如何觉得不妥。

    那宫娥便退至一旁。

    永嘉公主也不勉强,继而又问道:“不知兄长喜欢吃些什么点心?母后说,兄长轻易不回福隆宫,想吃些什么也是不便,便叫我问一问兄长的喜好,也好叫人不时送些来。”

    福隆宫便是原本的东宫所在,大庆延续了前朝皇太子及冠后可于宫外建府的先例,却也同时保留了福隆宫作为宫内的居所。

    听她问及喜好,称得上十分热情殷勤,谢无恙心中有所思索在。

    海氏母女与他不过只见过数面而已,若说感情自是没有,如此举动,想来无非是因为他如今皇太子的身份。

    若是如此,便当真是多虑了。

    当下也好,日后也罢,他都不可能会为难她们,她们也不必刻意如此亲近于他。

    待相处久了,一切水到渠成即可。

    当下太过刻意的相处,于双方而言只会是压力而已,实无必要。

    思及此,他笑了笑,婉拒道:“我一人独居于此,无甚格外讲究之处,一切自有下人安排妥当,着实不必劳烦皇后娘娘替我费心。娘娘的心思,我已是心领了,还请替我多谢娘娘。”

    有此一言,想必对方也能够领会他的意思了。

    永嘉公主嘴角笑意微滞。

    披风也不试,喜好也不肯告知……

    且一人独居于此——

    当下的确是一人。

    可不久之后却会有太子妃嫁进来……

    也就是说,这里很快便将会有一位女主人。

    这个念头浮现,女孩子只觉得心口处仿佛极快地被针扎了一下。

    想到近来听到的诸多传言,她忍不住开口道:“兄长,有些话桑儿不知当讲不当讲……”

    谢无恙吃茶的动作一顿。

    既是不知当讲不当讲,还是不讲为好,交浅言深,实乃不妥。

    然而已听对方紧接着说道:“我听闻,此前兄长尚是吴家世孙时,曾被许家人带回家中,险些被逼给那许家姑娘冲喜……”

    想到这件事必是他的忌讳,她的语气便尽量小心。

    堂堂男儿,尤其又是当今太子,被迫替人冲喜的经历,怎么看都是不光彩的。

    “传言不可尽信,许家并未有过逼迫之举,且许将军待我有救命之恩,更加谈不上相逼二字。”谢无恙纠正道。

    听他语气并无丝毫不满,永嘉公主有些意外。

    却又很快了然。

    他一贯教养颇好,自然不会说许家的不是。

    且救命之恩……

    “所以,兄长是因许家的这份救命之恩,才会答应要娶那许家姑娘吗?”她轻叹口气,替他抱不平道:“兄长仁厚,可如今外面因着此事,却不知有多少人在取笑兄长……”

    “取笑?”谢无恙皱了皱眉。

    这是在说什么梦话?

    难道不该是在羡慕他和昭昭的天定良缘吗?

    且对方那种同情的眼神又是由何而来——

    他家昭昭文武双全,心地良善,心怀苍生,又乃京师第一美人,世间再寻不到第二个——能娶到昭昭实乃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谢无恙真实的困惑了。

    这个妹妹的脑子,莫不是有什么问题吗?是否需要请了裘神医来看?

    “兄长贵为储君,他们自不敢于明面上议论……可暗中传开的那些流言,我听来却颇为刺耳。”永嘉公主欲言又止,却又再言:“兄长若实在觉得这门亲事不合心意,或可试着同父皇商谈一二,以求父皇收回成命……若兄长无法开口,我也可代兄长去同父皇细说。”

    谢无恙:“……”

    对方和他,是有什么仇怨吗?

661 心上人

    眼看对方还欲再言,他在前开口说道:“我对这桩亲事并无丝毫不满之处,更加无意让父皇将旨意收回,此事还请不必再提。”

    永嘉公主微微一怔。

    并无丝毫不满?

    这斩钉截铁说出口的是顾及所谓大局之言,还是……他的真心话?

    她仔细甄别着对方的神态,一时摸不清答案。

    可是……

    她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张少女明媚的脸庞。

    许家姑娘,许明意。

    家世,样貌,皆是一等一……

    每每思及此处,她心底总会升起无法言说的危机感。

    一些本就准备好的话,也随之脱口而出:“可我听闻那位许姑娘非是性情柔顺之人,她出身将门,少不得便沾了些粗野之气,东阳王府又这般势大,难保不会愈发有恃无恐……我前几日还曾听说,她从前在京中闺秀中,便曾有过伤人之举,可见品性的确过烈。加之她一贯又与玉风郡主走得颇近,名声之上也不算好听……思来想去,恐怕并非是兄长的良配!”

    这些话亦有她的真心之言——如此女子,怎能配得上她的兄长?

    谢无恙脸上的平和之色一扫而空。

    他看着永嘉公主,声音微冷:“你也知是听闻,单单只是道听途说,便如此诋毁于人,是否有些过于浅薄无礼了。”

    方才对方提及要让父皇收回成命,他尚且可以理解为是为他的心境而虑。是以,他只当对方不知内情,便只是说明自己的想法,而未有任何怪责之意。

    可在他说明想法之后,对方却又有此言——

    如此之下,他很难不去怀疑对方真正的用意了。

    粗野之气、有恃无恐、品性过烈、名声不佳……

    昭昭得了圣旨褒奖在先,又有寿明那册传记在后,此时任谁提到昭昭,皆是称颂之言。

    一个初至京中,身处深宫之内的公主,能“听闻”到这般多的负面说法,倒也极值得深思。

    且此时当着他的面,便敢如此武断且不负责任地去评价一个不曾了解之人,这究竟是在替他考虑,还是另有目的?

    听得“浅薄无礼”四字,永嘉公主面色一阵红白交加。

    “我……我只是觉得这些传言必不会是空穴来风,才说与了兄长听。”

    “你若对她所知甚少,便不该妄下评断。”谢无恙看着她,正色道:“天下得定,有许家和昭昭一半功劳在。若无当初昭昭孤身冒险入京,便无今日之安定景象。这个道理,便是街巷间的小童也懂得。”

    永嘉公主脸色几变。

    昭昭……

    是许明意的闺名吗?

    且……这是在说她连街巷间的小童也不如的意思吗?

    “况且,昭昭是我想娶之人。赐婚之事,亦是我同父皇求来的恩典。”少年人讲得更明了些,声音亦透着不容置疑:“她品性如何,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性情是否柔顺更与旁人无关,她也不必做性情柔顺之人——”

    永嘉公主脑中嗡嗡作响。

    是他……想娶之人?

    他求来的恩典!

    所以,许明意竟就是他那位所谓心上人?!

    她此前先入为主,一直认为他那位传闻中的心上人必是出身低微者……

    身份低微的卑贱女子,总比那个出身样貌顶好的许家姑娘要更好拿捏——心中那难言却无法遏制的敌对感,让她生出了这样看似有些古怪的念头来。

    也因此,她今日才会大胆劝他反抗与许明意的这桩亲事,本以为她那些话必会说到他的心坎儿上去,却不知……他的心上人竟就是许明意!

    所以,此前未有定亲,并非是对方身份卑贱,而是对方家中权势过盛,因此才有所顾忌!

    她惊诧之余,只剩下了满心惶然。

    既如此,她这些话便真正是选错了人了!

    非但不可能说到对方心坎上去,反而是触到了他的逆鳞!

    兄长会不会因此厌恶她?

    对上那双平静却已显疏离的眼睛,她有些慌张地红了眼眶,委屈地道:“我不过也是听到了这些传言,便来好意提醒兄长几句,心中并无恶意在……难道在兄长眼中,我会是那等于背后无故诋毁她人的小人吗?”

    谢无恙面无表情地道:“从前不曾了解,今日有所领教了。”

    都不是三岁幼童,许多心思一看即破,不必扯什么无心之过来粉饰太平。

    “……”听得这句不加掩饰之言,永嘉公主身形都僵住。

    “你既唤我一声兄长,我今日便也有句话要提醒你。”谢无恙看着她,道:“你既为公主,一言一行更易被人放大,因此需加倍谨言慎行,否则于他人于己身皆非好事。”

    今日之事可大可小,他纵然不会因为她的三言两语改变对昭昭的看法,但这是他,若换了旁人、换了情形前提呢?

    他即便不该同一个初入京师、或是受了什么人利用的女孩子计较,但至少也要让她明白,越是身处高位越需为自己的言行负责,若不加以约束自省,迟早会惹出祸端。

    真到了那时,哭是无济于事的。

    “是,多谢兄长教诲,永嘉记下了……”永嘉公主垂下眼睛,眼泪砸在衣襟上。

    谢无恙站起身来:“若无其他事,我便失陪了,还请自便。”

    永嘉公主怔怔地抬起头来——他就这么走了吗?

    少年人颀长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厅门外。

    见得此状,她心中委屈更甚,泪水越发汹涌了。

    出身将门的粗野之人——她说得那些分明都是实情!

    就因那是他的心上人,所以她便成了不堪的恶人了对吗?

    四下侍从婢女虽皆是低着头,永嘉公主却仍觉难堪异常,有心想要发作,但顾及此处是太子府,唯有生生忍住。

    看着女孩子擦去眼泪,羞愤离去的背影,太子府的一名前院管事在心中叹了口气。

    被提醒了几句便觉难堪了,方才随口出言对人许家姑娘品头论足、还大言不惭要让殿下解除亲事的时候,怎就不想想自己的言行是否做到了尊重他人呢?

    这位公主殿下,日后要学的还有很多啊。

    ……

    永嘉公主回到宫中之后,将自己关在寝殿中大哭了一场。

    海氏听闻此事,带着宫人赶来,心中忐忑不已。

    她叫人打开房门,走了进去,只见殿内满目瓷器碎片,一片狼藉。

    “这……”海氏不禁皱眉:“桑儿,你这是在做什么?若是……”

    “若是什么,若是传到父皇耳中,定会觉得我不懂事是吗!”扑在榻中刚哭过一场的永嘉公主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比这寝殿中的情形更加狼藉的脸。

    见她浑身竖起利刺般的模样,海氏心中无奈,苛责的话便也就忍住了,先询问道:“到底是发生了何事?不是去了太子府送披风吗?可是……太子殿下不喜欢?”

    “他不是不喜欢披风!”永嘉公主哽咽道:“他是不喜欢我!且已是厌恶上我了!”

    此时在他眼中,她必是成了耍弄心机,诋毁他心上人的可笑之人!

    “这……这是从何说起?”海氏一下慌了神,“你且同母后说得明白些,究竟发生了什么?”

    太子怎就厌恶上了桑儿?

    此前她还担心桑儿这性子会不会与太子不睦,可这段时日来看,桑儿待对方却十分尊重,甚至多有试图拉近关系之举——

    她为此很是松了一口气,还觉得桑儿总算懂事些了。

    可现下来看,竟是太子不愿接受她们的示好吗?

    她有心想要问个清楚,可无论她如何追问,永嘉公主也只是哭着不肯再说。

    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与羞辱。

    海氏问不出究竟来,只好暂时叫嬷嬷在旁安抚,自己则是去了外殿,询问今日随女儿一同前往太子府的宫娥。

    那宫娥却也是一问三不知,只知摇头。

    她哪里敢说。

    回宫的路上,公主便说过了,谁要是敢将今日太子府中之事说出去半个字,便拔了谁的舌头。

    这位公主殿下处罚宫人从不手软,她可不敢这般不要命。

    海氏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心中不免愈发担忧不安。

    桑儿说,太子厌恶上了她,这到底是何意?

    是不喜欢她们母女吗?

    真若不喜欢……也是正常的吧。

    海氏揪紧了交握在身前的手指,心中滋味难言。

    她出身低微,见识短浅,正如那些命妇们看待她时,纵有敬重,却也只是表面而已,内心必是看不上她的。

    更何况是太子呢?

    到底不是亲生的,又无甚感情在。

    他乃元献皇后所出,身上同时有着皇室和宁阳吴氏的血脉,自幼长在吴家,自是心高气傲,目无下尘……

    她和桑儿便是那颗尘埃,注定是入不了他的眼的。

    人前喊她一声母后,他必然都觉得嫌弃吧?

    纵然她们百般示好,她念着他住在宫外多有不便,甚至主动免了他的每日问安……

    可今日桑儿却仍是从太子府哭着回来。

    多年来自认为的处境飘摇之下,让海氏早就养成了有一丝风吹草动都要百般揣测的敏感心性。

    因着此事,她甚至一夜未眠。

    越是难眠,脑中思绪便愈发繁杂。

    窗外月色寂静,偌大的寝殿内,她只能听得到打着地铺守夜的嬷嬷绵长的呼吸声。

    她不由便想到,自入京后,他踏足玉坤宫的次数屈指可数……

    先前在密州时,为了做给旁人看,纵是歇在书房里,却也要回内院中来,而如今……

    且不知宫人们暗中要如何议论她……

    桑儿此前说,她自己不去要,时日久了别人便当真以为她不想要了——果真是这样吗?

    可连他都不肯再做戏给人看,太子又怎会敬重她呢?

    甚至……太子会不会已经知道了那件事?!

    所以才会如此不将她和桑儿放在眼中?

    思及此,海氏脑中嗡得一声,愈发慌张难安了。

    若太子知晓了,日后必还会有更多人知晓……

    万一被泄露了出去……!

    她之所以从不敢告诉桑儿,便是怕她藏不住秘密会说出去——有些事一旦说开了,被更多人知道了,眼前的一切便不复存在了!

    想到此中后果,她猛地坐起身来,手心里沁满了冷汗。

    嬷嬷听到动静醒了过来,起身问道:“娘娘这是怎么了?”

    “嬷嬷……”昏暗中,海氏语气不安地拿密州话问道:“你说,太子是不是已经知晓了桑儿的身份,所以才会——”

    “娘娘!”嬷嬷吓得一个激灵,困意抛到了天边去,压低了声音道:“您可不能如此胡思乱想,这等话也不是能随意说出口的……”

    合着娘娘半夜不睡,还琢磨着白日之事呢?

    见坐在那里的人全然慌了神的模样,嬷嬷无奈叹气,上前扶着人躺下,将被子拉好,劝慰道:“您不能自己吓自己,睡一觉,待明日冷静下来便能清醒了。”

    一个是不吃饭,一个是不睡觉——这两件事可都是会叫人的脑子出毛病的!

    海氏躺在那里,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浑身却依旧不得放松。

    她如今别无所求,只想留在他身边而已,她不想连这个资格都失去……

    但愿……

    但愿是她想多了才好。

    海氏双手抓着锦被,像是在试图抓住最重要的东西。

    ……

    满园桂花香时,便近了中秋。

    这一日,庆云坊东阳王府内来了一行宫人,为首之人乃是寿康宫中的掌事宫女。

    她们给许明意送来了宫中中秋宴的帖子。

    昨日送往各府的帖子已经到了东阳王府,许明意倒不曾想到,今日太后娘娘竟还专程使人单独给她又送了一张来。

    “太后娘娘怕许姑娘不去赴宴,这才特意叫婢子们跑了一趟。”那掌事宫女笑着说道:“收了这张帖子,许姑娘可不能不去了。”

    许明意也不禁笑了。

    看来太后娘娘这是深知她不喜参宴的习惯了。

    “劳烦回太后娘娘一句,三日后我一定去的。”

    “不必婢子们回话,许姑娘今日若是得闲,便可入宫去亲自同太后娘娘说。”掌事宫女又从袖中抽出一张帖子来,笑道:“太后娘娘有些时日没见到姑娘了,整日念叨着,可是等不到三日后,横竖今日便要请姑娘入宫说话去呢。”

    所以,这张帖子才是最紧要的。

    许明意算一算,自己上回入宫不过也才只七八日……怎就是“有些时日没见到了”呢?

    左右今日也无事可忙,便笑着点头应了下来。

    她曾是和吴恙说定过的,待大局定下之后,定要好好孝敬这些吃过太多苦的长辈。

    而眼下看来,好像长辈们最需要的便是晚辈们的陪伴。

    这是力所能及的分内之事,没道理推辞。

    重新更衣梳洗罢,许明意便乘上了马车,往皇宫的方向而去。

    马车在内宫们外停下。

    早有一顶软轿候在了宫门内。

    想着长辈的心意,恭敬不如从命,许明意也未有推辞,很利落地上了轿。

    内监将软轿抬得轻快平稳,许明意坐在轿中也未曾掀了轿帘四处去看,只耐心闭目养神。

    只粗略觉得过了约两刻钟,想着应也要近了寿康宫时,轿子忽然慢了下来。

    与此同时,宫人们行礼的声音传入耳中。

    “奴婢参见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

    如今宫中只一位公主。

    许明意正要掀了轿帘时,只听得一道少女略有些轻慢的声音响起:“倒不知这轿中坐着的,是哪位贵人?怎么,竟是不方便下轿么?”

661热闹

    许明意手上动作一顿,而后神色如常地打起轿帘下了轿。

    她看向立在七八步开外的少女,垂眸福身:“见过公主殿下。”

    永嘉公主倨傲的眼神由上至下地将站在轿前的人打量了一遍。

    只见其一双眉眼尤为秾丽,琼鼻菱唇,如云鸦发衬得面孔愈发白皙精致,偏偏身姿高挑亭亭如正绽开的一朵青荷,有着与那娇艳长相颇为矛盾的坚韧从容之感。

    而这两种气质杂糅一处,反倒……

    反倒叫人觉得愈发不顺眼!

    永嘉公主不觉间握紧了半掩于袖中的手指。

    先前还不曾如何觉得,当下用了心仔细瞧着,才发现面前之人竟是如何看如何碍眼——什么心系天下,救百姓于水火的巾帼英雄……依她看,分明就是生了一副狐媚相!

    若不然,又怎会勾得兄长一颗心都附在了她的身上!

    一阵凉凉清风扫过耳际,永嘉公主唇齿间忽然溢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意:“倒不知这是哪家的小姐?怎也不知报上家门姓氏的?”

    许明意微微抬起眼睛,面色平静地看向对方。

    这小姑娘倒是很有些意思,竟在这儿装作不认得她。

    为何笃定是装出来的?

    ——虽说在其被封为公主之后,二人的确没有正式见过,可早在对方去年入京参加太后寿宴时,便已经碰过面了,甚至在礼部尚书府的花会上对方还曾寻她说过话。

    不说旁的,好歹她这张脸还是足以叫人过目不忘的吧?

    许姑娘对自己的脸一贯极有信心。

    更何况,面前小姑娘的演技到底也不算十分高明。

    不过,小姑娘家的,攀比心重些,出于古怪的虚荣心而动些小心思以显得自己足够高贵,倒也还算常见——毕竟谁的脑子还没进过点儿水呢,她也是从那个年纪过来的。

    许明意很随和地想着,也并无半分恼怒:“臣女姓许,家祖乃是东阳王。”

    永嘉公主悠悠地道:“我说呢,原来是东阳王府啊,怪不得呢。”

    说着,语气微凉了几分:“近来总是听闻,许家自封王之后,在这京中可谓风头无两,无人可比,今日见了许姑娘才知传言非虚。”

    许明意笑了笑,很平静地问:“倒不知公主此言何意,莫非臣女脸上竟写着‘风头’二字不成?”

    永嘉公主嗤笑一声:“可不就是明晃晃地写着了么,否则怎见了本宫,却并不曾跪拜呢?”

    跪拜?

    许明意看着杏眼微微上扬的少女。

    倒也不是不能。

    对方是当今公主,她如今的身份行跪拜礼是在规矩之中。

    可当下非是什么要紧场合,便是方才一行宫娥内监也并非就是行了跪拜礼的,对方此时当众责备她不曾跪拜,还特意提及她许家如今风头过盛,仿佛她若不跪便是证实了许家恃宠而骄目中无人——

    这显然是在存心刁难。

    若这还是虚荣心作祟的话,那可就不怎么可爱了。

    不可爱的孩子,她一贯是不会让着的。

    一旁寿康宫里的掌事宫女飞快地皱了一下眉——公主这是在作何?

    赐婚圣旨已下,许姑娘如今有着未来太子妃的身份,公主这不是存心要让许姑娘难堪吗?

    莫非是有什么过节不成?

    “怎么,莫非许姑娘觉得本宫当不起你这一跪吗?”永嘉公主盯着许明意,笑意不达眼底。

    她今日就是要让对方知道何为尊卑——

    对方再风光又能如何,只要她姓谢,对方便必须要跪她。

    未来太子妃?

    都说了是未来,现下还不是啊。

    况且,日后之事谁能说得准?这太子妃之位会不会换了人坐且是未知呢!

    她来之前也并未仔细盘算过要如何做——只是心底的繁杂情绪让她的一切言行皆在被情绪牵动着,仿佛此时唯有压对方一头,方能证明得了自己才是最为尊贵优越的那一个,如此才可勉强安抚住内心翻腾着的妒意。

    许明意答道:“公主按说是当得起的。”

    按说?

    永嘉公主皱了下眉。

    只听对方语气很闲适也很和气地道:“可我今日身体不适,实在是不想跪。不如待哪日我想跪了,再补给公主可好?”

    这是她的真心话来着。

    此行此景,偏是不想跪的。

    永嘉公主气得笑了一声,只觉得面前之人过于嚣张放肆,正要再说时,只听得寿康宫掌事宫女的声音响起,提醒道:“公主许是不知,此前陛下曾有圣谕特允,东阳王与许姑娘不必行跪拜礼,另赐内宫乘轿骑马之制。”

    此等特允,早有定南王为先例,而东阳王尚是镇国公时便已有不卸兵刃入宫的特权。

    这皆是许家凭自己的本领得来的,所以……许姑娘还真有看心情跪拜的权力,这且是相对委婉,给公主的无知留足体面的说法了。

    “……”永嘉公主闻言面色凝滞片刻,便是一阵红白交加。

    父皇竟纵容许家人至此?!

    再看向那一脸平静的女孩子,与注视着她的寿康宫掌事宫女,永嘉公主只觉得面上一阵火辣辣的烧灼感。

    许明意也懒得主动出言帮她搭台阶,只道:“不敢让太后娘娘久等,我便先行一步了。”

    寿康宫就在眼前,她便也不再乘轿。

    永嘉公主在原处咬了咬后牙,既有些恼自己砸了自己的脚,又觉得对方不以为意的态度太过目中无人。

    “公主,咱们……可要回去吗?”见许明意一行人走远了,一名侍女遂拿密州话低声问道。

    “回去哪里!”永嘉公主转头瞪了那侍女一眼。

    她明摆着是往寿康宫来的,若此时回去,岂不更叫那许明意得意了去!

    那些看着她出了丑的宫人们也定要笑话她落荒而逃!

    永嘉公主扭身便往寿康宫的方向而去。

    “……你这丫头可算是过来了,快来哀家这儿坐!一早便让她们做了些你喜欢吃的点心,有枣泥酥饼,蜜汁糕……”

    “各样尝些,甭吃多了,咱们待会儿便该用午膳了。走时再带些回去给世子夫人……”

    “春白,你去捣一壶擂茶来,记得多放些香苏进去,免得这丫头点心吃腻了再没了胃口用午膳!”

    太后笑着交待道。

    被唤作春白的嬷嬷应下来,含笑出了内殿,正遇到来至帘栊旁的永嘉公主。

    春白嬷嬷福身行礼。

    永嘉公主尽量和缓脸色向她点头。

    心中却如同生了刺一般。

    春白嬷嬷是寿康宫中的老人儿了,如今掌管着整座寿康宫,她平日见了也要客气三分,可皇祖母此时却使其去给许明意擂茶?

    她以往甚至不知春白嬷嬷擅擂茶……

    此时已有宫娥入内通传。

    “桑儿也过来了?”太后笑着道:“快叫人进来。”

    也过来了?

    许明意细品了品这话中之意。

    所以说,永嘉公主乃是不请自来。

    而此时临近正午,也不该是请安的时辰。

    且偏偏不早一刻,不晚一步,“恰好”就拦住了她的轿子。

    这小姑娘……

    倒是怪舍得在她心上花心思的。

    所以,她方才不跪是对的。

    面对存心想要刁难的人,怎么做都是无用,倒不如叫自己随心些,让对方自个儿生气去。

    许明意心中有了分辨,面上却不显露分毫。

    永嘉公主走了进来行礼,太后便向她招手,边笑着说道:“桑儿来得正好,这位是东阳王府的许姑娘,你未来嫂嫂,该是见过了?”

    永嘉公主点头,看向笑微微望着她的许明意,道:“是,方才已是见过了。”

    方才见过了啊?

    那为何不一同进来,还分个先后呢?

    太后脸上笑意不减:“桑儿也坐吧,尝尝这些点心,小厨房里刚起锅的。”

    永嘉公主应声“是”,心里却在咬牙——特意给旁人准备的点心,她吃来作何?

    太后问了些东阳王府近来之事,从崔氏到许明时,再到天目,都问上了一遍。到底是在临元城朝夕相处共患难过的,脾性又很相投,免不了是当作自家晚辈来看待了。

    许明意一一答着,挑些家中趣事来说,哄得老人合不拢嘴。

    太后心情愉悦之余,也没冷落坐在一旁的永嘉公主,笑着提议道:“皇后独自在宫中难免枯燥无趣了些,说起来倒是可以多请世子夫人她们进宫,说说话,学学马吊……”

    她这位儿媳妇终日闷在玉坤宫内,逢人也不说几句话,而定辰忙于国事也无暇顾及,一个人总这样闷着,可别再闷出了什么问题来才好。

    交朋友,打马吊,多吃糖,这日子还不得要多自在有多自在?

    “是,孙女回头便转达给母后。”永嘉公主心中滋味繁杂——太后娘娘是在暗指母后不擅交际,担不起身为皇后的职责和体面吗?

    她便知道,母后这副模样,必然会招来各处不满……

    入京许久,一紧张便要冒出密州话来,偏偏一见到那些夫人小姐,一日总要紧张上八百回——身为堂堂皇后,真不知她为何总是一副没有底气的模样!

    说得难听些,仿佛这皇后之位,是她偷来的一般,生怕自己一个不慎便要露馅一样!

    永嘉公主满心怒其不争之感。

    “太后娘娘,太子殿下到了。”有宫娥脚步轻快却稳重地走了进来通传。

    永嘉公主闻声心神一振。

    “阿渊?”太后捧着一碗擂茶,笑着说道:“终日见不着个人影儿的稀客,今日怎舍得往哀家这儿来了?瞧着忙得无心它事,消息倒是灵通得很嘛……”

    永嘉公主听得险些忍不住皱眉。

    少年人得了准允大步走了进来。

    他身着深青色盘领窄袖长袍,胸前后背与左右肩处各以金线织龙腾图,玉带束腰,脚踩玄靴,弯身抬手朝太后行礼。

    “孙儿见过皇祖母。”

    太后笑着抬手示意,身形挺拔的少年人便直起身来,许明意与永嘉公主也已起身,向他福身行礼。

    “臣女见过太子殿下。”

    “永嘉见过兄长。”

    永嘉公主心下有些紧张。

    自那日太子府中一见之后,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兄长。

    然而视线中,却见他面色如常地点头,不见丝毫异样。

    她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看来兄长并未将那日之事真正放在心上,大约是消气了。

    然而下一瞬,在她悄悄投去的视线中,却见他望向了太后身侧之人,面上浮现了如沐春风般的笑意,一双总含着疏离的眉眼如星辰在夜幕之上铺陈开来,使得夜色冷寂尽消。

    第一次……

    永嘉公主抿直了嘴角。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兄长这样笑。

    “你来得倒巧,正要摆膳呢,这是闻着饭香来了……”太后笑道:“那便加双碗箸,我这寿康宫旁的没有,喂饱你们这群猴儿还是够的。”

    吴恙笑着应道:“是,那孙儿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依太后之意,左右没有外人在,图个自家人热闹,便未有分席。

    四人围坐,共用午膳。

    膳间,谢无恙夹了摆在自己面前的鱼肉,专挑了鱼腹处,抬手送到了许明意碗中,道:“尝尝这清蒸桂花鱼,应当正合你胃口。”

    许明意尝了尝,笑着点头:“嗯,好吃。”

    谢无恙便笑着又替她拨了一块儿,直是抢了布菜宫女的差事。

    永嘉公主半点胃口皆无。

    还没成亲呢,竟如此不避嫌!

    且还当着皇祖母的面——

    想着长辈必会觉得不妥,永嘉公主便看向太后,却见老人笑得眼睛都要没了,嘴也要合不拢,好似吃了最喜欢的松仁糖一般。

    “好吃便常来。”太后笑着道:“鱼每日都有的。”

    孩子吃鱼,她吃糖,多好!

    一餐饭吃得极融洽愉悦,至少表面如此。

    几人刚放下碗筷之际,忽听殿外传来宫人的高唱声:“皇上驾到——”

    随着声声高唱,很快便有一道明黄色的高大身影走了进来。

    谢无恙几人起身行礼。

    太后道:“你来得晚了。”

    昭真帝看了眼饭桌,满面笑意道:“儿子已用罢了,特来看看母后。”

    太后扫了儿子一眼——这个时辰来看她?根本是看儿子儿媳都在,巴巴地跑来凑热闹。

    昭真帝对自家母后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来。

    俩孩子单独在一处时,他肯定不来碍眼,可这不是还有母后在么,也就不多他一个了。

    成日累死累活处理国事,不就靠着家里这点儿热闹气撑着吗?

    昭真帝很放松地在罗汉床上坐下,宫人很快撤下饭桌,捧来热茶。

    昭真帝端着茶盏,有些唠叨地说了一通家常,又提到了十日后的秋狩。

    “……到时昭昭也一道去。”他笑着道:“说不定还能得个头筹!”

    叫那些大臣们都见识见识他儿媳妇的厉害!

    许明意笑着应下来。

    “父皇,我也想去!”永嘉公主在旁道。

662 会收拾她

    她们密州女子,几乎个个都懂骑射!

    更何况,她的骑射工夫自幼可是经了王府里的高手师傅亲自教出来的!

    也因此,她在去年初入京中之时,曾一度很是瞧不起京中女子“矫揉做作”的模样。

    “那桑儿便同去。”昭真帝道:“若想凑一凑热闹,亦可一同参加狩猎。”

    在他这里,没有什么女子就该做针黹女红的刻板印象在,女孩子有本领同样可以做真正想做的事。

    数日前,他还曾同阿渊和昭昭商榷过,待各处政事稳固下来之后,消减旧制对女子的束缚也是将要施行的新政之一——这也是真真在世之时的愿景。

    所以,此番秋狩若能有女眷参与,也算是为此提早铺路了。

    这是昭真帝与许明意之间的默契用意,永嘉公主对此一无所知,此时心中只装着一个想法——她若参与,凭她的本领可就不仅仅是凑热闹那般简单了。有她在,许明意便休想能出风头。

    再如何出身将门,也只是养在京城里的花架子罢了,拿什么同她们自幼便呆在马背上的北地女子相比?

    到时她定要让所有人都亲眼瞧瞧,这位被捧得高高的许家姑娘是怎么输给她的!

    如此想着,永嘉公主不免对十日后的这场秋狩满怀期待。

    “母后可要一同前去?”昭真帝吃着茶,笑问道。

    这只是随口一问,本以为老太太也断不可能会去凑这热闹,孰料却听人道:“自然要去的!你们都跑去凑热闹了,难道要将哀家独自扔在这宫中不成?”

    一旁的春白嬷嬷掩嘴笑了笑。

    得,如今娘娘也不头痛腿痛了,也不深居简出,一心只想着礼佛了。

    昭真帝闻言笑了起来,连连点着头应下。

    还是他愚笨,时不时总要忘了今时不同往日,母后是爱清静,就如同他昔日在密州时也爱清静啊……

    殿内闲谈说笑声不断,茶水换了两壶,半个时辰不觉间很快便过去了。

    想着老人家多少该是乏了,许明意便适时开口请辞。

    太后忙吩咐宫人去装点心,足足将四只食盒都装得满满当当。

    见宫人就要送许明意出去,谢无恙也站起身来,施礼告退。

    太后笑着点头:“去吧,去吧。”

    昭真帝则扫了儿子两眼——这怕不是什么狗皮膏药转世吧?

    少年少女并肩又行一礼,一同离开了寿康宫。

    四下有秋风起,带着一丝凉意,谢无恙便道:“乘轿吧。”

    他且跟在轿旁便是。

    许明意笑着道:“不必了,走一走。”

    秋风虽凉却尚无寒意,吹着风走走倒比闷在轿中要更舒服些。

    二人便一同走着,身后跟着垂首提着食盒的一行宫人。

    沿途有宫娥内监瞧见这一幕,皆是低头行礼,待那一双璧人走得远了些,总要忍不住交头接耳低语感叹几句。

    二人离开寿康宫不久,永嘉公主也告退而去。

    殿内只余下了昭真帝母子二人。

    昭真帝难得空闲,便想着多陪一陪母亲,刚要再续一盏茶时,却听自家母亲问道:“怎还不走?”

    孩子都走了,他还在这儿作甚呢?

    都不知道老人家要午歇的吗?

    看着自家母亲赶人的架势,昭真帝默默道了一句:“打扰了”,便老老实实地放下茶盏,起身来:“儿子这就回去看折子。”

    太后到底是没忍住笑了一声:“谁也没赶你回去干活儿,该歇着也得歇着,回去吧。”

    昭真帝笑着应下来。

    皇帝离开后,春白嬷嬷便要伺候着太后歇下。

    “不急,让云芝来见哀家。”

    云芝正是今日请许明意入宫的掌事宫女,人很快便行进了内殿中。

    “今日昭昭来时,遇着了桑儿?”太后倚在榻中问道。

    云芝答声“是”,如实道:“彼时公主恰在寿康宫外,许姑娘下了轿,公主还曾……执意要让许姑娘行跪拜大礼。”

    这件事,便是太后娘娘不问,她身为掌事宫女也是要说的。

    非是告谁的状,而是据实而言,到底许姑娘今日是被她带进宫里来的。

    太后微微皱眉。

    “昭昭可照做了?”

    “这倒不曾。”提到此处,云芝笑道:“许姑娘说,今日身体不适,哪里想跪了再补给公主。”

    太后一怔之后,也笑了一声,点着头道:“理当如此。”

    这才是她那救万民于水火的孙媳、日后的太子妃,乃至是大庆的皇后该有的样子。

    云芝将事情的前后经过,仔仔细细地复述了一遍。

    太后若有所思地颔首,缓声道:“此事哀家知道了。”

    ……

    同一刻,回到玉粹宫的永嘉公主,刚在内殿坐下,便摔了宫娥捧来的茶盏。

    “想烫死本宫不成!”

    宫娥连忙跪了下去。

    “倒茶这等小事都做不好,平日做事还不知如何不上心!来人,拖出去杖责二十!”

    宫娥大惊失色,颤声求饶,却依旧被两名内监拖了出去。

    听着窗外传来的凄厉喊声,永嘉公主方觉胸中怒气平复了些许。

    一名内监小心留意着她的神态,见状这才又送了盏茶到她面前。

    “知道该怎么做吧?”永嘉公主吃了口茶,看也未看那内监一眼。

    内监将身子弯得更低了些,恭声道:“是,奴明白,奴定会叫他们都闭严了嘴。”

    这也是一直以来玉粹宫内之事从未能传出去的缘故所在。

    可……这位公主殿下起初虽然脾气也大,却至多是骂几句,赏几记耳光,将人罚为低等宫人赶了出去。

    眼瞧着如今却是下手愈发狠辣了……

    前几日便曾因为些许小事而打断了一名小内监的腿,现如今人还发着高烧生死未卜。

    今日又……

    二十杖毕,那宫娥横趴在条凳上已没了丝毫气力,鲜血早已染红了嫩青色衣裙。

    凉风穿过长廊,有细雨落在了女孩子的手心里。

    “落雨了。”

    刚迈出内宫门的许明意收回了手。

    身后的宫人备了伞,刚将伞撑开了来,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接了过去。

    谢无恙举着伞,撑在许明意头顶上方。

    等在内宫门外不远处的阿葵和车夫见状忙上前来,接过了那些宫人手中的食盒,放进了马车里。

    “你是骑马来的?”紫竹伞下,许明意转头抬脸问道:“可需我捎你一程?”

    谢无恙微扬起嘴角:“恭敬不如从命。”

    然他上了镇国公府的马车,才见车里竟还睡着一个。

    大鸟卧在舒适柔软的棉毯上,听得动静掀开眼皮子瞧了一眼,很快便又闭上,换个更舒服的姿态继续睡了。

    对大鸟这种目无尊长的行径谢无恙早已习以为常。

    马车极宽敞,然而阿葵倒了两杯茶水之后,仍是随车夫一同坐在了辕座上——这也就是她了,换了阿珠可一定没这等眼色呢。

    车内,许明意与谢无恙聊了些各自近日之事。

    车外雨声喧嚣,愈发衬得车厢中温馨适意。

    “另有一件事,我还需与你言明。”谈罢了正事,许明意直截了当地开口说道:“永嘉公主待我有敌意。”

    谢无恙神色一正:“她为难你了?”

    “想要为难来着,没能为难得了。”

    许明意未有细说今日之事,一则对方的手段太过浅显拙劣,只能用来欺负欺负寻常小姑娘。二来,她与吴恙之间也无需多言,她既直说了,他便不会有质疑,也无需具体经过来佐证她话中真假。

    谢无恙微微皱眉:“那日我已提醒过她谨言慎行——”

    对方非但没听,反倒寻事寻到了昭昭面前,当真太不像话。

    “她找过你?”许明意问。

    谢无恙点头,将那日太子府中之事大致言明,而后道:“我本疑心她是否遭了别有居心人利用挑拨,近日便暗中查了查她入京后所接触之人,但并未发现可疑者。”

    再结合昭昭此时之言来看,便只能是对方自身的问题了。

    可其初来乍到,为何会对昭昭心存敌意?

    谢无恙思索间,只见面对面坐着的女孩子正直勾勾地打量着自己。

    那眼神格外直白且又透着意味深长之感,他不免有些不自在起来:“怎么了?”

    “吴恙——”

    她私下还是习惯这样称呼他,反正这二字如今仍在他的名字当中。

    这声喊让少年人愈发不解了,不由拿询问的眼神看着她。

    到底怎么了?

    “永嘉公主同你说,要你求陛下收回赐婚的旨意?”许明意不答反问。

    谢无恙如实点头。

    她又问:“是否还同你说了许多我的不好?”

    他犹豫了一下,再次点头,这些他没同昭昭细说。

    可昭昭已经猜到了。

    问罢这两个问题,许明意不由沉默了片刻。

    谢无恙莫名有些忐忑——总觉得这沉默中似在酝酿着什么惊人的真相。

    他未再催问,车厢内有着短暂而诡异的静谧。

    直到许明意开口打破这份安静。

    “你可曾想过……她万一对你存有男女之情呢?故而才将我当作了假想敌来看待。”

    “?!”谢无恙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他难得会有被吓住的时候,当下无疑算一个。

    男女之情?!

    这可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

    “我可不是瞎猜。”许明意道:“早在去年她入京之时,皎皎便提醒过我了——”

    只是那时她吃惊归吃惊,却也未真正放在心上,只觉得小女孩的喜欢来得快去得也快,说不定只是觉得吴恙生得好看,才会多些关注。

    “……”吴恙僵硬地坐在那里,仿佛被雷劈中了一般,迟迟未能说出一句话。

    许明意又自顾细细分析了一番后,道:“那时她并不知你是她的兄长,如今虽已是得知了,一时间却也未必就能接受得了这种身份的转变……称号固然好改,感情之事却是说不好。再者,还有一种可能……”

    谢无恙如惊弓之鸟一般戒备地看着她。

    还有什么可能?

    “或许她当初之所以被你吸引,实则是一种血缘亲情的感应,只是她自己也分不清。”

    在日积月累中,便与男女之情混为一谈了。

    这自然是最好的一种可能,或会在日后的相处中慢慢变得明朗。

    谢无恙听得面色愈发复杂,看着分析得头头是道的女孩子,遂问道:“我需要如何做,方能解决得了此事?”

    他实在不想沾染这等荒谬之事,更不愿因此而影响到其它。

    “眼下看来,你如何做不重要。”许明意道:“大约还要看她自己能否想得通。”

    吴恙的做法她毫不担心,从始至终本也不可能给对方任何幻想的余地。

    归根结底,一切都在于永嘉公主自身。

    “她能想通自然最好,若想不通,也非是你我能干涉得了的。”许明意道:“实则她是何心思,与我倒无干系,我一贯也只论行不论心——她如何想是她自己的私事,可若她再来招惹于我,我可是会收拾她的。”

    这才是她今日同吴恙提及此事的关键所在,到底是他的妹妹,她好歹得先打个招呼,万一真收拾上了,也好叫他心中有个数。

    谢无恙没有道理不点头。

    人做错事,被收拾是天经地义的。

    只是这并非是昭昭一人之事。

    若当真……当真就是这般因由,那便是由他而起,他有责任处理干净。

    纵然猜错了,此事却也仍旧是他的家事,昭昭选择嫁予他,断不是为了面对这些糟心事来了——她家中一派和睦清静,他怎么也不能叫她陷入这些莫名的麻烦之中。

    所以,他还须想办法尽早解决干净。

    少年人未有当场给出保证,心中却已在思索着解决之策。

    略微平复了心情之后,掀开车帘看了一眼,便问道:“车内可备有男装?”

    许明意点头:“自然是有的。”

    什么都能忘,这个可不能忘。

    谢无恙笑道:“那便去状元楼,我来做东,权当是赔罪了。”

    许明意有心想说“你赔得什么罪”,但想着状元楼的鸳鸯炸肚、花炊鹌子与各样小炒,也就故作勉为其难地点了头:“成吧。”

    “啁啁!”

    大鸟伸长着的脖子很应景地闯入二人视线中。

    谢无恙靠在隐囊上,看着它道:“不便带你,车里等着。”

    这话倒也不是存心为难。

    如今满京城都知晓许家姑娘身边有只秃鹫,且是立了功的秃鹫。

    天上飞着的秃鹫不止它一只,可身边带着只秃鹫的只有许家姑娘——

    它若跟着,那许明意便要成了无效男装。

    很快就是用晚食的时辰,食客往来被认了出来,也是麻烦。

    天目也不埋怨,待二人于状元楼外下车时,竟当真没有跟上来的意思。

    半刻钟后,许明意二人在二楼临窗的雅间内坐下。

    旋即……

    便有一只肥硕的黑影从窗外挤了进来。

    ……

    比秋狩来得更快些的,是三日后的中秋宴。

    这一日,许明意姐弟二人,早早便随家中长辈一同入宫赴宴。

    与宗亲和大臣家眷们一同前往寿康宫请安罢,一众女眷便移步去了园中陪着太后听戏。

    海氏坐在太后身侧,尽量让身形足够端正,却又怕显得太过刻意。

    她总觉得有无数双打量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以至于戏词也没听进去半句,且她本也听不懂这秦腔,却又怕被人瞧出听不懂。

    总算煎熬到开宴之时,众人便说笑着移步保和殿,在内监和宫娥的指引下各自入席。

663 一记耳光

    阵阵乐声中,梳着高髻拢着披帛的舞姬扮嫦娥奔月之姿起舞,身姿窈窕的宫娥捧着酒盏玉碟鱼贯而入。

    君臣同饮罢,便是同僚之间推杯换盏,谈笑声不断。

    于这一众儒雅的谈笑声间,东阳王过于豪爽的笑声格外醒耳,便是隔着屏风许明意也能听着自家祖父的动静。

    但老爷子心里头是有把握在的,美酒虽好,却并未贪杯。

    宴席散毕,诸臣携家眷先后告退而去。

    定南王也早早便离了席,大致是因席间同东阳王起了几句口角,气得菜都没吃几口,便带着孙子回去了。

    吴然走得很是不舍,他本还想同明时多说说话来着。

    许明时也目送着好友离去,对两位老爷子这独特的相处模式,他早已习以为常。

    宴后,太后颇有兴致,提议着要去得月楼赏月。

    中秋佳节,赏月自是应景,尤其今晚天公作美,夜色颇好。

    昭真帝很乐意相陪,当即点头应下,又揪着儿子和未来儿媳同去。

    永嘉公主和海氏也应声附和。

    昭真帝又看向东阳王,含笑问:“时辰尚早,将军可要一同前去得月楼小坐?”

    老爷子忙摆手,“臣就不去煞风景了。”

    听得这一句,昭真帝忽然哈哈大笑了两声,他记起了一件旧事来——记得少年时,有一回在营中,也是一年中秋夜,众人围着篝火而坐。同样是在赏月,定南王负手吟诗思乡,将军却是很认真地同手下讨论:吴刚不行,换了他几斧子下去便能将那桂树砍倒。

    定南王闻言冷笑出声,骂其是莽夫所为,又道那桂树乃是神树,斧砍后可重新愈合,言辞间暗指将军说大话。

    将军来了劲,声称只要自己砍得够快,便没他伐不倒的桂树。

    又说什么,纵然是没斧子,连根拔也成!

    二人各执一词,因此争执良久。

    吴老爷子争得面红耳赤,世家子风度荡然无存。

    将军气得也不轻,恨不能立时窜到天上去,闯进那月宫以证神力。

    当时还年少的他简直看傻了去,默默看了一眼那轮无辜的圆月,如何也想不通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到底有什么好吵的……

    再到后来,他方才领悟到,这世上便没有什么事是这两位老爷子吵不起来的。

    东阳王带着儿孙先行出宫,崔氏和许明意则陪着太后一行移步得月楼。

    楼中有一处高阁视野开阔,数面大窗一经推开便是满目夜幕星河,拿来赏月最适宜不过,因此方得名得月楼。

    早有内监宫娥摆好了瓜果茶水,与各式月饼糕点蜜饯。

    众人围着太后赏月闲谈,四下没了保和殿中的人声喧闹,唯有清风明月相伴。

    昭真帝也很放松,脸上一直挂着笑意,与自家母亲说着说着,又提到了定南王和东阳王之间的旧事,惹得老太后笑得眼泪险些都要飞了出来:“这俩冤家……”

    许明意和谢无恙也跟着笑起来。

    而此时,坐在太后身旁、一直有些拘束的海皇后却犹犹豫豫地站起了身。

    众人不由投去视线。

    迎着众人的目光,海氏抓紧了衣袖,眼神忍不住有些闪躲。

    “怎么了?”昭真帝道:“若是乏了,便让桑儿陪着你回去歇息罢。”

    其实依他之意对方本不必跟来的,也省得如此不自在。

    不料却听海氏说道:“臣妾……臣妾是想同许姑娘赔个不是。”

    此言一出,四下静了一静。

    莫说旁人了,便是许明意自己也疑惑非常:“不知皇后娘娘此言何意?”

    一位长辈,又身居皇后之位,怎就至于要给她赔不是了?

    “数日前,于寿康宫外,桑儿言行无状,曾冒犯到了许姑娘……”海氏语气惭愧地道:“这孩子随我和陛下在密州长大,性情放纵惯了,为人又粗心大意,实则却是没什么坏心的……还请许姑娘勿要放在心上。”

    许明意听得十分意外,她怎么也没想到海氏竟会为此同她一个小辈赔不是。

    可是……这同粗心大意有什么关系吗?

    见海氏抬手就要行礼,她也站起身来:“皇后娘娘言重了,也折煞臣女了。且若娘娘不提,臣女已将此事忘得干净了。”

    她不知对方为何要当众提及此事,又摆出这样低微的姿态来。

    但她知道,依常理来讲,对方这些话一旦出口,若日后永嘉公主在她这里吃了亏,倒显得她是在蓄意报复了。

    这自然是往深了讲,且她也不会在意旁人如何看。

    或许是她将对方想得太复杂,但无论如何,对方既是这么说了,她自然也是要将场面话说足的。

    那边,永嘉公主反应了过来,已是沉下了脸色。

    母后是疯了吗!

    竟当着父皇和皇祖母还有兄长的面说这些!

    堂堂皇后,对一个外臣之女如此低声下气……根本是送上门叫人羞辱!

    且还要拉着她一起被羞辱!

    “桑儿,这是怎么回事?”昭真帝问道。

    对上那双不辨喜怒,却没了笑意的眼睛,永嘉公主心中一慌,忙道:“那日我不过是同许姑娘说了几句玩笑话罢了!”

    说着,看向海氏:“母后未免也太过小题大做了!”

    见女儿满眼羞愤,海氏欲言又止,拿余光极快地扫了一眼许明意。

    这小动作未能逃得掉崔氏的眼睛。

    看她家昭昭作何?

    此事一看便是这母女二人未统一说法,难不成还要她家从始至终什么都没做,却被拖着下水的昭昭,帮着这位公主殿下搭台阶,圆了这句所谓玩笑话之言不成?

    崔氏不想自家闺女受半点委屈,不动声色地轻轻扯了扯女孩子的衣裙。

    他们许家拼死拼活才有的今日,可不是为了陪这黏黏糊糊的皇后娘娘做戏来的。

    别说什么要懂事些才会招人喜欢,懂事的前提可不是委屈自个儿。

    昭昭这还没嫁过去呢!

    许明意心中了然。

    什么玩笑话不玩笑话的,随她们怎么说,反正她不插嘴就是了。

    主动替人圆谎这种事,她不感兴趣。

    见她不说话,海氏抓紧了衣袖,斥责起了女儿:“错了便是错了,纵然是玩笑话,失了分寸也是不该……还不快快向许姑娘赔不是!”

    “……”永嘉公主面色红白交加,猛然站起身来。

    她心中憋着一团火,有心想要发作,但见昭真帝坐在那里,唯有死死压制着。

    父皇未曾责骂过她,但她却对父皇一贯有着说不出的畏惧,这畏惧既有母亲多年的言辞熏陶,在她心中扎了根,又因她一直觉得父皇好像总是离得很远,与她和母亲之间没有半分亲近之感。

    这让她纵有再多的脾气,却也从不敢在父皇面前大肆发作。

    她死死攥着手指,忍得红了眼眶,几近一字一顿地道:“……那日是我言辞不当,说话没有分寸,还请许姑娘见谅。”

    对上那双“如此你满意了吧”的眼睛,许明意默了默。

    很好,这多半得是彻底记恨上她了。

    她到底招谁惹谁了?

    便也只能道一句:“公主言重了。”

    看一眼海氏,太后也在心底叹了口气。

    自己的女儿什么样,旁人不知道,难道她自己也不知道吗?

    这种事岂有强按头的道理?

    所以,这究竟是真心想解决问题,还是只想做个表面功夫,好叫旁人看看自己是如何明事理,如何教女颇严呢?

    眼下看来,这个儿媳妇话虽不多,小心思却是不少的。

    且说得难听些,竟颇有做搅屎棍的潜质在……

    她从未因为儿媳的出身而轻看过对方,可此时此刻,却还是不得不承认这是个见识短浅的,全然看不明白何为真正的利弊得失。

    太后心中有了分辨,面上仍旧平静,笑着道:“好了,既是都说开了,便都坐下吧。”

    又看着众人,满眼慈和地道:“日后都是要做一家人的,哪里有什么说不开的,且咱们家中人口简单,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哀家年纪也大了,就爱看一家人和和乐乐的。”

    总而言之,谁若想要生事,那便等同是同她作对。做事当真没了分寸,她是绝不姑息的。

    众人齐声应着“是”,皆道谨记。

    太后欣慰地点头:“好,好。”

    可真的是太好了。

    她赏月的心情都全给好没了。

    昭真帝在旁适时地道:“夜里风凉,儿子送母后回去吧。”

    太后点头,深深看着儿子,道:“哀家有春白她们陪着,你也早些回去歇着。”

    说着,看向崔氏和许明意,笑着道:“叫阿渊送一送你们,改日再来宫中说话。”

    今日这事,可是叫她在亲家面前丢尽了这张老脸。

    瞧着是没闹出什么大麻烦来,可这等叫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的黏糊才是最糟心的,若换了两户寻常人家,就此黄了亲事那也是有可能的。

    海氏那些小心思,真当旁人都是傻的不成?

    谢无恙应下来,他明白皇祖母之意,他会同昭昭和世子夫人就今晚之事说得明朗些,以免生下隔阂心结。

    众人相继离去后,永嘉公主也红着眼睛带着侍女回去了。

    阁中很快只剩下了昭真帝与海氏二人,宫人内监也被屏退了出去。

    见昭真帝坐着未动,海氏有些忐忑,她觉得自己或该说些什么。

    认错吗?

    桑儿做错了事,她的确该认错。

    她正要说话时,却听昭真帝在前面开了口:“朕见你似乎极不适应宫中生活,你若有何打算,只管与朕明言。”

    他与海氏相识多年,真正相处之时却甚少,旁的了解他不敢夸口,但有一条他还是清楚的——海氏此人,过分敏感,一句简单的话她也能曲解颇多。所以今晚之事他无意多言,只挑了最重要的说。

    海氏听得脸色白了白。

    “皇上……是要赶臣妾走吗?臣妾……臣妾没有不适应宫中生活,臣妾每日皆在习礼仪,学京话的!”她有些慌了神:“许姑娘之事,是桑儿的不对,怪臣妾未能好生约束,臣妾日后定当——”

    昭真帝无奈抬手,打断了她的话。

    “你在宫中如何,朕皆看在眼中。朕无意怪责于你,你也不必勉强自己,皇后的职责本也不在你我当初的约定之内。”

    海氏眼睫微颤。

    所以,她如今于他而言没了用处,约定也要结束了吗?

    “朕当初允诺你的一切仍作数,包括桑儿的亲事。”昭真帝道:“朕近来已替桑儿物色了些合适的人选,未必家世长相样样出众,却胜在个个人品贵重。明日朕会使人送了画像去,你与桑儿商议着决定即可。”

    夜风穿过窗棂,海氏浑身冰凉。

    待安排好了桑儿的亲事后,便可以安排她了是吗?

    物色夫婿非是一日之事,所以,他早就有了决定了……

    她就知道。

    她就知道不该来京城,不能让他坐什么皇位的……

    他成了皇帝,一切便都变了。

    她再如何努力也是无用的。

    一阵阵冷风灌进来,仿佛穿过了她的脏腑,又冷又疼。

    “朕方才之言,你好生考虑着。”昭真帝起了身离去,最后说道。

    听着那道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海氏嘴角颤了颤,扯出了一个有些讽刺的笑。

    考虑?

    他既已开了口,她还有考虑的余地吗?

    海氏僵硬地坐在原处,直到嬷嬷来寻,方才浑浑噩噩地离开了得月楼。

    回到玉坤宫内,却见永嘉公主等在寝殿中。

    永嘉公主哭着与其大吵了一场。

    女儿离去后,海氏失魂丢魄一般呆呆地坐了下去,然而耳边仿佛仍旧在回响着女儿的哭闹与质问声——

    “母后为何都不同我商议半句,便有今晚这愚不可及之举!您不要脸面,我却还要的!”

    “本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而已,现下却闹得父皇和皇祖母都知道了,将我架在火上烤,您就开心了是吗!”

    “……”

    彼时听着女儿一句句怨怪的话,她思及自己当下的处境,也有些失控了。

    看着这个眉眼间隐隐有些她生父的影子的女孩子,她甚至第一次生出了恨意来。

    她打了桑儿一巴掌。

    且下手极重,手心里此时甚至还有些麻意。

    一巴掌落下后,她死死地盯着女孩子,恨声问——

    “我为何这么做?还不是不想让你同未来太子妃树敌!你可知这些年来,我为你操了多少心,替你收拾了多少祸事吗!你若省心懂事些,讨你父王喜欢些,我又何至于为你如此提心吊胆!”

    这番话,这记耳光,也让女孩子彻底爆发了。

664 盛景

    “竟都是我的错吗!从小到大,不管我做什么,你总要拿那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来管束于我,父皇自军营中极不容易回来一次,你不许我去‘打搅’他!幼时我生辰,父皇不知我真正的喜好,送我的生辰礼我不喜欢,你偏要我装作喜欢的模样!我纵然只是犯了些小孩子都会犯的小错,你也要吓得上下遮掩一番,半点不敢叫父皇知晓!”

    “我偷偷去军营中寻父皇,父皇不曾责备于我,你却瞒着父皇罚我在佛堂中跪了一日一夜!”

    “你不许我缠着父皇,不许我在他面前撒娇,更不许在他面前闹脾气,连哭也不行!”

    “幼时我且不懂,待大些见得多了,才知并非人人都如我这般……”

    “你畏手畏脚,自己看不起自己,同自己的丈夫根本不像夫妻!你还要逼着我也要看不起自己,害得我同自己的父亲也根本不像父女!”

    “是你不准我同父皇亲近,如今却又要怪我不懂讨父皇喜欢了!”

    “你有今时今日,当真怪得了我吗?是你自己处处不争气,才会被人看轻!便是太后娘娘也对你颇有不满,言辞间暗指你终日闷在这玉坤宫内,根本没有皇后该有的模样!”

    “如今父皇初登皇位,诸事尚是忙乱之际,待到日后一切大定,后宫中添了嫔妃,那时才真正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这些都是你自己自找的!”

    “莫说是入不了父皇的眼了,便是我也根本不愿见到你这张脸!”

    “……”

    说罢这些之后,永嘉公主是哭着跑出玉坤宫的。

    “她怨我处处约束于她……可旁人却在怪我教女无方……”海氏闭了闭眼睛,嘴角尽是苦涩:“我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

    嬷嬷在旁叹了口气,只能劝道:“公主不知您的苦衷,小孩子觉得受了委屈难免要说些气话……”

    “不。”海氏摇了摇头,苦笑道:“嬷嬷,你方才都听到了吗?她说就连太后也觉得我不配为皇后……”

    “话传话之下往往会变了味道……太后娘娘未必就是这个意思。”嬷嬷劝慰了一句,顿了顿,又道:“但您今晚之举,或是的确有些欠妥了……”

    海氏睁开一双泪眼看向她:“连你也觉得我错了?我不过是想同那许姑娘赔个不是,揭过此事,以免她日后针对桑儿,我也是为了陛下和太子思虑,不想再生争端……”

    “……”嬷嬷欲言又止。

    她也不知该怎么说了。

    但若是有人这般同她赔不是,不提惶恐不惶恐的,她大约是得呕死。

    “这些年来,我无一日不在想着,要如何才能不给陛下添麻烦……来到京城之后,我更是不曾有过一日安眠,生怕丢了他的颜面,可无论我怎么做都是徒劳……”

    海氏泪如雨下,自嘲道:“现如今说这些也无用了,他还是要赶我走了。”

    嬷嬷惊了一惊。

    “娘娘,这是……陛下亲口说的?!”

    方才在那得月楼中,陛下单独与娘娘谈话,她便觉得不妙了!

    但至多是想到陛下或会提醒责备娘娘几句,怎会……

    “是啊,他说他与我的约定中,本就只限于密州燕王府……如今他做了皇帝,不需要再拿我做障眼法了。”海氏眼泪如珠,字字句句都觉锥心:“若非是碍于他曾承诺过,若我愿意,他便会给桑儿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让她平安风光地嫁出去,我怕是根本不配来这京城。”

    嬷嬷听得有些慌了。

    怎会如此?

    皇上仁厚,分明不是这样的人!

    不对……

    倒也的确不能这样说……

    当初的约定的确是各取所需,王爷也只是允诺会保证她们母女平安无忧,至于皇后之位……的确不在承诺之内。

    也没人想到过王爷会变成皇上!

    且就这些时日来看,在皇上和太后眼中,娘娘或许确实与这个位置不甚相宜,十分吃力……

    想着这些,嬷嬷越发慌乱了。

    她一直认为皇上足够仁厚,却是忘了在京城做皇后远不比在密州做王妃那般简单,这其中大约是牵扯着许多她们想不到的东西……

    可……若离开京城,娘娘该怎么办?

    跟着娘娘的她又该怎么办?

    皇上人品在此,固然是会保证她们衣食无忧,可若想再有此时的风光却必是不能了……

    更何况,旁人或许不知,她却将娘娘看得不能再透,若果真离了皇上,娘娘……还能好好活下去吗?

    思及此,嬷嬷不安地问:“那娘娘是如何想的?可有什么打算……或应对没有?”

    “我不想走,我只想留在他身边,我哪里也不想去……”海氏的眼神有些涣散,魂不守舍般问道:“嬷嬷,你说……我还有机会吗?”

    嬷嬷在她面前蹲身下来,攥住她的手:“不然您就同公主说明了真相……再与公主一同去求一求陛下试试?陛下到底是念旧情的……”

    “不……不行!”海氏猛然看向她,甩开她的手:“绝不能让桑儿知道!她藏不住话的,她必会闹得人尽皆知!”

    到了那时,便真真正正没有丝毫退路了!

    “那……”

    海氏眼神反复挣扎了片刻,忽而紧紧盯着嬷嬷,低声问:“在密州时,你曾同我提及过的……可一并带来了吗?”

    嬷嬷一时未能听懂。

    待与海氏对视了片刻后,方才明白她的意思。

    娘娘这是要……

    “婢子未曾带来京城……但想来此物应当不难寻。”嬷嬷心下五味杂陈,不确定地问:“只是您可当真考虑清楚了吗?若是被陛下察觉到……”

    今时不同往日了,她也日渐看清了这位皇帝陛下待元献皇后的执念究竟有多深。

    纵然娘娘成功了,却也难保事后敏锐如皇上不会有所察觉……

    “依他的品行,纵然他会因此轻看我,甚至厌恶我……我却至少能留下,不是吗?”海氏语气沙哑温弱,却几乎偏执地道:“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反正我本也不可能得到他的真心……我只要留在他身边,看着他陪着他,就这样过完一生便够了……”

    嬷嬷想要劝一劝,又觉无从下口。

    雕花窗棂外,圆月静挂中天,皎洁月华难抚世间人心嘈杂纷扰。

    ……

    永嘉公主足足五日未曾出过玉粹宫。

    直到这一日,玉坤宫中的掌事宫女亲自前来传话,并带来了几卷画像。

    忍到那掌事宫女离去之后,永嘉公主将那几幅画像撕了个粉碎。

    “他们也配!”

    “说什么我可以做主自己的亲事,现如今不还是要拿我去做收拢人心的棋子!”女孩子委屈悲愤,弯身将写满了那些人选的家世性情的册子也挥落在地。

    她才不要嫁给这些人!

    旁人不知且罢,父皇分明知晓她曾经的心意,这是唯恐她心思不改,急于想要让她死心,好免除后患吗!

    那日在得月楼中,一口一个昭昭,满眼喜爱欣赏之色,事事都在替对方考虑,眼中哪里又还有她这个女儿在?

    她近日总忍不住使人去细查那许明意之事,然而知道的越多却越发控制不住心中的妒意。

    她的祖父,她的父亲,便连她的继母,都将她视若珠宝,且这疼爱是众人皆知的偏爱!

    分明已经有了这么多,却还要来抢她的兄长和父皇,甚至是皇祖母!

    自幼所得情感匮乏的女孩子将这一切皆视作了抢掠。

    她扑在榻上哭了起来,将榻上的迎枕薄毯尽数扔了出去。

    陪着她长大的贴身侍女在旁劝说着,女孩子却一个字都未能听得进去。

    廊下守着的内监宫女个个垂首,仿佛不曾听到女孩子的哭声,更加无人敢凑上前去。

    一连数天的晴日之下,便到了皇帝出宫秋狩之时。

    随扈的队伍浩浩荡荡地穿过长街,出了城门,朝着京郊百里之外的泉河行宫而去。

    沿途纵经官道,也随处可见百姓的身影,有些穿着朴素的百姓牵牛赶骡,见得如此大的阵势尚且不知是何人出行,只慌慌张张地避让一侧。

    听得车外人声嘈杂,许明意略掀了车帘看去。

    道路两侧,有着避让的百姓,有些跪地行礼,有些尚摸不清状况也被人拉着跪下,一边悄悄看着经过的队伍,一边低声交谈着什么。

    “……当真是御驾?”

    “这是要做什么去?”

    “难道又要打仗?”

    “打得什么仗,近来正是秋狩之时……”

    许明意看着那些衣着不尽相同,却多是一脸淳朴的百姓,只见他们眼中最多的仍是畏惧之色。

    帝位更替,虽尚算平静,可于这些刚遭受过朝廷大肆剥夺的百姓而言,若要对新帝建立起真正的信任,尚且需要时日和看得到摸得着的仁政。

    她想,一定会有这一天的。

    此番之所以未曾提早一日全面清道,百年是皇上之意。

    当下正是秋收之际,连日的晴天实在难得,稻子熟在田地耽搁不得。秋狩虽是祖制,却也不宜劳民,耽扰百姓之生计。

    御驾车马缓缓向前,出城约数十里远,一行队伍在官道一侧停了下来。

    “怎又不走了?”

    马车内,永嘉公主皱眉问道。

    近来天气尤为干燥,连日的秋阳高照之下又有几分热意扑回,这一路遇到百姓车队便要停上一停,她坐在这马车内都要闷出汗来了。

    侍女赶忙去询问赶车的内监。

    那内监答道:“是陛下之意,说是要下车赏景,故在此停留片刻。”

    赏景?

    永嘉公主打起车帘往外看去,只见入目皆是大片的稻田,田中有许多人正弯腰挥着镰刀割稻,甚至还有男人赤着膊扛着稻束穿过田埂。

    这里有什么景色好赏的?

    永嘉公主正要放下车帘时,恰见得昭真帝带着一行人正往稻田边走去。

    陪同在侧的有她兄长,敬王世子,东阳王……还有许明意!

    怎么哪儿都有她!

    分明是要做太子妃的人,却时时于人前抛头露面,这究竟哪里有半分所谓高门闺秀的样子?

    永嘉公主沉着脸色甩下车帘,再不愿多看一眼。

    贴身侍女悄悄打量了一眼,那句到了嘴边的“公主可要下车透一透气”的提议便咽了回去。

    “今年老天赏饭吃啊,要雨给雨,要日头也给足日头……”田埂间,江太傅笑着说道:“是个收成年。”

    昭真帝笑着点头,望向金黄的稻田,道:“此乃天下第一盛景。”

    相较于各处传得真真假假,有所谓逢迎拍马之嫌的所谓神迹显露,唯此景才是真正的大吉之兆啊,它代表着这方百姓有饭吃,不必再挨饿。

    吴恙弯身,摘下一朵稻穗,递到许明意面前。

    许明意接过,饱满的稻穗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叫人心生希望。

    她也看向那弯着腰的稻田。

    陛下说得很对,此乃天下第一盛景。

    愿天下处处多些这样的盛景。

    “那山下便是云瑶书院……”许明意指了一个方向,小声对吴恙说道。

    吴恙看过去,得见那半隐山脚下的白墙青瓦,道:“亦是盛景所在。”

    施行放宽女子束缚的新政只是第一步,再往后,待时机成熟时,或可推出女官制。

    昭昭是世间无二,可这世上仍有许多像昭昭一样心有丘壑的女子。

    当初建下这座云瑶书院的山长和昭昭的生母便是如此。

    昭昭说得极对——女子读书习文,不该只是为了得一门好亲事、理后宅之事,她们也理应拥有更多的选择,更加广阔的天地。

    这需要时间,更加需要冲破如大山般牢固的旧制,但只要有心去做,总会慢慢向前。

    一旁的敬王世子看着并肩而立的少年少女,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经过他这半日贴身拍马屁的观察之下,太子表弟并没有要同他翻旧账的意思。

    说来,世事还当真是变幻莫测啊……

    他的大伯父忽然成了废帝,换了他的二伯做皇帝,而昔日的定南王世孙忽然摇身一变成为了太子殿下,还同许姑娘定了亲,这难免叫他羡慕……咳,惶恐至极!

    毕竟以往他觊觎许姑娘这一点,太子殿下隐隐也是知晓的。

    好在太子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未有同他一般见识。

    敬王世子总算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

    圣驾赶到泉河行宫之时,已是天色将暮。

    各处安置罢,在行宫中歇息了一夜,翌日便开始了一连三日的秋狩。

665 突发

    巳正时分,狩猎场外,参加首日狩猎的众人已然准备妥当。

    这其中有几名武臣,更多的是各府的年轻子弟。

    而于这一众身影中,一名端坐在马背之上,身穿玄色窄袖袍,一头鸦发高高束起垂在脑后的少女无疑格外显眼。

    江太傅微微睨向身侧那些平日里最是守旧的几名老文臣。

    女子参加秋狩,此乃大庆首次。

    这位许姑娘,可是开了先例了。

    这些什么事都要管上一管的小顽固们怎么今日都不说话了呢?

    个个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倒像是全然没瞧见似得。

    没法子,谁让这是陛下特允。

    哦,倒也未必就全是因为这个——毕竟出宫前这些人还曾为此进言反对过来着。

    今日之所以半声不吭,大约还得是因为……

    江太傅悄悄看向上首的东阳王,身着绯袍的老人坐在摆满瓜果点心的小几后,坐姿岿然如山,蒲扇大的双手扶在膝盖上,一双依旧有神的眼睛如利剑般扫过四下,浑然一副“老子倒要看看谁敢多嘴”的架势。

    试问这谁扛得住?

    相较于仿佛没瞧见那道少女身影的众大臣们,坐于四面垂着轻纱的棚帐中的一众女眷间却是气氛涌动。

    “快瞧,那是许姑娘……”

    “早就听闻许姑娘颇擅骑射了,这般瞧着果真是颇有将门之风呢。”

    夫人们低声交谈间,也有女孩子眼睛亮亮地道:“母亲,许姑娘都可参加,那明日女儿也要进山去!”

    那妇人张口便想道“一个小姑娘家同一群男人争抢像什么样子”,话到嘴边却因那道坐在马背上的少女身影而又咽了回去。

    有些事一旦有人开了先例,尤其是开先例者的身份具有影响力时,便总会带来新的局面。

    “你哪里争得过他们……”妇人话到嘴边改了口:“陛下和这么多大人都在呢,还是别给你父亲丢人得好。”

    女孩噘了噘嘴,看向平日里京中有名的几个纨绔子弟,低声道:“他们都不嫌给家里丢人,我怕得什么。”

    “你一个女儿家同他们岂能一样?”妇人轻轻掐了掐女儿的腰,打断了这个话题:“别忘了今日带你来此是做什么的……”

    女孩子悄悄翻了个白眼。

    不就是相看那什么房家的公子么。

    可房家的公子有什么好看的,哪里比得过许姑娘啊。

    女孩子又看向那道玄色的身影,亮晶晶的眼中有着向往之色。

    此时,有一名内监牵着一匹青骢马缓缓走了过来,马上坐着一位身着胭脂色骑装、五官深浓娇俏的少女。

    “永嘉公主……也要参加狩猎?”

    “这有什么稀奇的?听说北地女子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

    众人低声议论间,永嘉公主已驱马来至许明意身侧,却并不看许明意,只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神态里微微透出倨傲疏离之感。

    见人已到齐了,昭真帝便发了话,他抬手指向一侧檀木架上挂着的宝鞘短刀,笑着道:“这柄玄铁短刀跟了朕近二十年了,大小也算是个功臣,便拿来当作今日奖予得胜者的彩头!”

    一群武臣与年轻子弟闻言精神皆是一振,那几名武臣更是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他们当中有上过战场的,自然看不上这些权贵子弟的花拳绣腿,至于那两个小姑娘——猎场之上,自有原则在,这可不是让着哄着的时候!

    随着鼓声响,众人陆续驱马入了山林之内。

    谢无恙并未参加,他如今既为太子,若于第一日便急着去凑这个热闹,便易叫旁人束手束脚,失了狩猎的意义。

    他的视线下意识地追随着那道玄色的身影。

    许明时也驱马跟在自家阿姐身后。

    纵是皇家山林,却也不可放松大意——别问,问就是亲身经历。

    而许明意此番又是头一回入山,他可得务必将人看好了才行。

    来之前他就已经打定主意了,今天什么也不干了,就盯着许明意!

    仿佛化身镖师的男孩子刚在心中念叨完这一句,再往前一瞧,不由一愣——等等……他的货、咳,阿姐呢?!

    此处山林极大,众人入山后便分散了开来。

    隐隐听得身后有马蹄声在靠近,许明意慢了下来,只当是仍没能甩掉明时那个管家婆。

    然而下一刻,余光内闯入的却是一抹夺目的嫣红。

    “许姑娘之前进过山狩猎吗?”永嘉公主也慢下了马,看向前方落叶金黄的山林,微微抬着下颌说道:“密州的山可比此处来得凶险得多,山中又常有猛兽出没,许姑娘自幼长在京城怕是还没机会见识过——”

    许明意微微笑道:“那今日便等着看公主大显身手,好让我开开眼界了。”

    只是她倒不曾见过秋日狩猎竟还穿得这般鲜亮的,倒不知对方在所谓野兽出没的凶险之处是如何活下来的——凭着一众随从相护吗?

    永嘉公主嗤笑一声,眼底藏着一丝轻蔑之色,转头看着她道:“本宫也恰想见识见识许姑娘的本领呢。”

    可别到头来本领没瞧着,反倒叫人觉得虚有其名,再显得那些所谓军功都不知真假了才好。

    永嘉公主最后扫了许明意一眼,喝了一声“驾!”,便策马而去。

    看着那道鲜亮的身影消失不见,许明意往另一个方向行去。

    秋日遍地金黄,四处山果飘香,正是猎物们寻觅储存食物之时。

    许明意在一处落了叶的竹林旁发现了一只黑毛山猪的踪影。

    她早已放缓了马速,此时更是停了马,抬手取出背后长弓挽起,微微眯起眼睛,无声搭上长箭。

    屏息,箭头正缓缓瞄准猎物之际,身下的大马却忽然躁动地叫了起来,而后猛然往前冲去。

    猝不及防之下,许明意被闪得往后一个倒仰,长箭掉落在地,她反应极快地抓紧了缰绳,并立时倾身往前趴去,尽可能地保护自己。

    这一切只发生在一息之间,根本来不及多想,一切皆是出自本能的反应。

    而更糟糕的却还在后面。

    马匹嘶鸣着往前疾奔,带着她不管不顾地穿过高高的带刺灌木丛,任凭她如何控制也不肯停下。

    这匹马是血统优良的战马,体型健硕高大,疾驰间速度如电,四下又多是地势不平,并常见乱石,便是想要跳马也是轻易不能!

    许明意紧握着缰绳的手心已经磨出血迹,然而眼看这匹马就要冲上前方一处高坡,高坡之后尚不知是不是一处断崖绝路!

    许明意不敢冒险,一手用力紧拽缰绳迫使马儿往右侧调转方向,另一只手摸向腰封处藏着的钢针——此针淬了毒,有使人麻痹陷入昏迷之效用,但用在一匹大马身上效果必然会减弱许多,且马儿吃痛再次受惊,甚至会出现更加狂躁的可能。

    这也是她为何一开始不曾动手的原因。

    但现下看来她一时半刻是制不住这匹马了,且她也不敢赌前方是否是绝路。

    只能一搏了!

    就在她手中长针刚要准备刺入马腹之时,忽听得一声熟悉的尖锐鸣叫声在上空响起。

    一道黑影极快地俯冲而下,挡住了马匹的去路。

    面临危险之前,马匹嘶鸣着扬起前蹄,猛地躲避开来,往一侧冲去。

    天目继续跟随驱赶着,迫使马儿调转方向。

    许明意看准时机,在经过一处相对平坦的空地之时,微一提身往右前方的空地扑去,被甩离马背的那一瞬间,那根钢针也被她用力地推入了马儿的皮肉之中。

    马匹狂叫着往前奔去。

    混杂着的,还多了其它的马蹄声,像是来自身后。

    而许明意在坠地之前,忽觉身后一阵疾风袭来,以此同时她已然撞到了一堵肉墙。

    那人将她紧紧抱住,大手护在她脑后,在一地厚厚落叶中滚了两圈,直到对方的后背撞上了一棵老桐树。

    “可有伤着?!”

    听着这道熟悉的声音,许明意道:“我无妨,你呢!”

    她从他怀中爬坐起身,立时就要替他查看伤势。

    “我也没事,且在此处等着我回来——”沾了一身落叶的少年人动作利落地起了身,没有片刻耽搁,便翻身上了自己的马,追向那惊马的方向。

    “当心些!”许明意朝他的背影喊道。

    “放心!”

    许明意平复了呼吸,自然也明白吴恙为何要急着去追那匹惊马,正如她为何已经做了跳马的准备却仍然刺下了那根钢针。

    一来不愿惊马伤到林中其他人,二则自然是这匹马留着或许还有用处。

    而那马儿中了针,想也跑不了多远了。

    天目在她身后拿翅膀替她拍打着后背,像是在替她清理落叶草屑,又像是在安抚受惊的人。

    许明意起了身来,抖了抖衣袍。

    此时又有马蹄声靠近。

    是许明时。

    “发生何事了?!”

    男孩子惊声问道,边翻身下马,快步朝她跑来。

    “你这是从马上摔下来了?!可有哪里摔伤了没有?”许明时紧张得脸都白了。

    果然,一会儿没看紧都不行!

    “放心,我没事。”脸上被不知是树枝还是灌木刮出了一道浅浅血印,并挂着满头草屑的许明意问他:“今日可想拿第一吗?”

    “我拿得什么第一!”

    他哪里还有这心思!

    许明意点头:“那借你的马一用。”

    说话间,她大步朝那匹棕色大马走去,一手抓住缰绳便轻巧地跃上了马背。

    “你……你还要去狩猎?!”

    “你在此处等着吴恙回来,随他一同出山林,在外面等着我出去即可。”许明意丢下这么一句便驱马而去,将男孩子反对的声音抛在了身后。

    她不参加且罢,既是参加了,便没有不战而败的道理。

    惊的是马又不是她。

    况且,若当真是有人不愿意看到她出风头,那她偏就要尽力一争。

    谢无恙制住了那匹惊马,牵在身侧折返回来之际,自是没能再见到许明意的影子。

    “你阿姐人呢?”少年下马问道。

    “她抢了我的马跑了!”许明时指了一个方向,黑着脸说道。

    谢无恙一愣之后,却是不由笑了一声。

    “殿下,咱们可要将她找回来?”许明时担心大过生气。

    谢无恙:“不必了,我会叮嘱山中巡逻的禁军多留意些。”

    她想做的事,必然是要做成的。他拦不住,也不想拦。

    她只管去做想做的,余下的他来处理即可。

    “扑通!”

    一声闷响,那匹强撑着被他带回来的马儿倒在了地上。

    许明时认出了这匹马来,“殿下,这马……”

    “突然发了狂。”谢无恙未有急着下定论,只道:“还需带回去细查一二。”

    许明时脸色微变,意识到了不寻常之处。

    别的马尚且说不好,但这匹马是祖父特意挑选出来给许明意的,无论外形或体力还是应变力皆是上乘中的上乘,怎可能会轻易发狂?

    此时有巡逻的侍卫途经此处,见得谢无恙在,连忙上前行礼。

    “将这匹马带出去,不可有一丝闪失。”

    “是,卑职遵命!”

    见得太子自山林中而出,众官员们满心不解。

    本说了不参加此次狩猎的太子殿下,在众人入林之时突然来了兴致一般,改了主意追了上去——

    可此时怎又头一个出来了?

    再定睛一瞧,只见一同出来的还有东阳王府的世孙。

    女眷间的崔氏见状忙放下了茶盏——这臭小子不守着他阿姐,出来的这么早作何?

    谢无恙与许明时先后下了马,上前向昭真帝行礼。

    而此时,众人只见两名侍卫驱马拉着一架板车自林中而出,而那板车之上赫然是一匹受了伤的大马。

    东阳王见状猛地站起了身。

    这是昭昭的马!

    “你姐姐呢?人在何处!可受伤了没有!”老爷子紧张地向孙儿问道。

    这泉河山怕不是跟他许家犯冲!

    去年春日他孙子差点在此处丢了性命,今年若昭昭再有个什么差池,他非得把这山给平咯不可!

    “祖父放心,阿姐没事,她抢……借了我的马,此时仍在山中。”许明时道:“这匹马不知为何受了惊发狂,被太子殿下制住后便倒了地。”

    昭真帝闻言也已起了身,见得少年人面颊上有擦伤的痕迹:“阿渊受伤了?”

    “皮外伤而已,父皇不必担心。”谢无恙看向那被带上前的马匹,道:“儿臣方才之所以追进山中,便是隐隐见得这匹马入山之际频繁甩尾似有些异样——”

    皆是习武行军之人,与马打惯了交道的,昭真帝与东阳王听得此言,皆是亲自上了前查看。

    四下隐有低低的议论声起。

    见此一幕,一名绿衣侍女不安地抓紧了十指。

666 恐慌

    “依将军来看,此马看是否像是中毒之状……”昭真帝查看了马匹的状况,压低着声音与东阳王说道。

    东阳王几不可察地颔首。

    此马虽卧倒于板车之上,却并未昏死过去,似乎浑身麻痹难以动弹。

    就在此时,昭真帝在马腹部发现了那根几乎完全没入马腹的钢针。

    谢无恙快自家父亲一步抬手,不动声色地将那钢针拔出,低声解释道:“此针乃昭昭所刺,因此使得马匹逐渐陷入麻痹,儿臣才得以将其制服。”

    此言只三人能够听见而已。

    东阳王心底有了分辨。

    所以,这异样的麻痹是在惊马之后昭昭所为,而非是惊马的真正缘故……

    老爷子又上前一步,伸出双手查看大马那半闭的眼睛,微微摇头:“不像是因外物而受惊……”

    受惊发狂的马匹眼睛里往往能看出些许端倪。

    几名武臣见状都围了过来。

    敬王亦上前来,敬王世子紧跟其后,端得是一副殷勤热心模样,并猜测着道:“陛下,王爷……据省昌所知,有些马儿若是排便不畅的话,往往也会表现出狂躁之态!”

    谢无恙多看了这位表兄一眼。

    表兄看起来极不靠谱,涉猎却是不少。

    这种说法虽冷门却并非是没有依据的。

    前朝两军交战之时,便曾有混入敌方马厩,在对方的战马草料中下药,从而使那些战马粪便堵塞而无法作战的先例。

    同其他毒药不同,此药实际上无毒,因此很难被养马之人察觉异样。

    若眼下这匹马当真是被人动了此等手脚……

    谢无恙这句话还没在脑海中落音,忽听得一阵异响,随之而来的便是刺鼻的气味。

    “……”

    看着那板车上的大马突然拉出的一大堆热乎马粪,敬王世子眼角一抽。

    不愧是东阳王府的马,这是能听懂人话还是咋的?怎还回应上了呢?

    眼看着大家都在盯着那堆马粪,敬王世子干笑着道:“如此看来,至少能够排除这个可能了……”

    “刀。”东阳王朝一旁的缉事卫伸出了手。

    敬王世子脑子嗡得一声。

    他……他可不是插科打诨啊!

    饶是父亲常说他长得一幅欠打的模样,可怎也不至于这就触怒到了许将军吧!

    看着老人拔出了长刀,吓得发懵的敬王世子正要往自家父亲身后躲时,只见老人却是握刀挑向了那堆马粪。

    这般一挑,那隐隐透着异样的酸臭味便更又散开了许多。

    昭真帝却半点不在意,反而又靠近了些,定睛看了片刻,却是立时皱起了眉。

    马粪偏稀,吃下的草料也并未完全消化……

    有经验的武将变了脸色:“这像是羊踯躅……!”

    羊踯躅又称羊踯踢,之所以得此名便是因羊牛等家畜误食后会出现狂躁不安之态——

    “没错,正是此物。”昭真帝的神色已冷了下来。

    “羊踯躅多产于苏地,当下又值深秋之时,山中必不可能有此物。”谢无恙语气笃定,透着冷意:“所以,断不可能是马匹误食,而是有人蓄意为之。”

    先后围上前来的众大臣闻言纷纷变了脸色。

    也就是说……有人刻意在许家姑娘的马匹身上做了手脚?!

    须知惊马之下便是闹出人命来,那也是常有之事!

    更何况马上又是一介女儿家……

    一时间,众臣多是心有余悸。

    这小姑娘不单是东阳王的心头肉,更是未来的太子妃,若今日当真在此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而当下,不及东阳王开口,昭真帝已然肃容开口道:“将军放心,朕必当彻查此事,定会给您和许姑娘一个交待。”

    说着,便召了新任缉事卫统领前来,将此事交待了下去。

    缉事卫统领领命下来,立即安排人手往各处而去。

    当务之急,是先控制住泉河行宫内外,不放过任何可疑的人和物。

    谢无恙亦道:“此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便足以危及性命,若查出下手者何人,当以谋害之罪论处,绝无姑息可能。”

    此言既出,又有众大臣为证,便注定了事后无论查到何人身上,皆逃不过被严惩的下场。

    “是,臣相信陛下定会秉公处置。”东阳王语气还算平静,然而扫向众人的视线中却仿佛含着无声的审视。

    迎着这道利刃般的视线,此前曾反对许明意参加狩猎的几名大臣不由色变。

    看他们作何!

    他们是不赞成女子参加狩猎没错,可也不至于因此就对一个小姑娘下手吧?

    且不说此等法子太过下作狠毒,单说一点——他们敢吗?

    他们若真嫌命长大可投河上吊自裁了事,又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东阳王的思虑却远远不仅于此。

    昭昭参加狩猎,此时尚未在朝堂之上真正显露出所谓的利益冲突,怎也不至于因此招来祸事。

    而此事未必就是冲着昭昭本身来的……

    或是因为那道被指婚为太子妃的圣旨,又或是冲着他和许家……

    这其中的利益牵扯远比表面看来还要复杂,他该更多一些防备的!

    他许启唯这辈子最厌恨的便是战场官场之争牵扯到家眷身上,真乃废物小人所为!

    若是此番揪出了对昭昭下手之人,他必要深挖到底,凡是有牵扯者一个也休想干净地摘出去!

    老爷子的怀疑对象多在朝堂利益之上,而谢无恙想得则要更多一些。

    少年人遥遥看向了一个方向。

    四下如巨石投入湖中,波澜逐渐扩散开来。

    许家姑娘的马被暗中下了毒——这一惊雷迅速传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中。

    一众女眷被惊动,震惊声议论声不断。

    “怎会有此等事!”

    “何人竟如此大胆……”

    “嘭!”玉风郡主沉着脸色将酒杯重重搁下:“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这般不要命!”

    崔氏顾不得许多,已然离席去寻许明时要问明前后经过。

    缉事卫与禁军俱已出动,行走间腰间佩刀发出叫人心惊的动静。

    立于一旁的绿衣侍女心跳越来越快——此事从变故出现,到羊踯躅被查出,再到皇上下令严查,又到眼下局面被控制住,一切都来得极快,且阵势又如此之大,事态明朗之快与被重视的程度可谓远远超出了起初的预料!

    再这么下去,该不是真的查出什么来吧?

    侍女忍不住频频望向山林的方向?

    既已经查出了马匹中毒,如此状况之下,为何陛下却不曾中断狩猎,召回山中众人之举?

    侍女一心盼着主子早些出来,以便早做应对,想不明白为何狩猎仍被允许继续,但大多官员心中对此却是有答案在——

    此事固然非同小可,却好在许姑娘并未出什么大差池,因此局面方不至于陷入混乱之中——

    再有便是真相未明之前,所有人都有嫌疑,此等情形之下,将人暂时控制在视线所及范围之内才是最不易妨碍进展的局面。

    不消去想,行宫之中各处人等,定很快便会被缉事卫控制住。

    见昭真帝与东阳王暂时坐了回去,众大臣亦各自归位,越是此等时刻,越是无人敢寻藉口离开自己位置。

    唯独江太傅不同——

    没办法,人老了不争气,跟这些年轻人实在比不了啊。

    在一名内监的搀扶下,也试着为此努力了许久的江太傅颤颤巍巍地如厕而去。

    四下气氛紧绷间,狩猎结束的鼓声终于响起。

    踏着声声鼓音,很快便有人自山林中而出。

    有的马背两侧驮着各样大小猎物,隐有些志得意满之色,自然也有人空手而归。

    没什么收获的几名纨绔子弟结伴出来,手的中不知从哪里摘了些野果,啃着果子有说有笑,浑不在意自家长辈投来的死亡凝视。

    不就是没打着猎物么,连陛下事先都说了,重在参与嘛!

    年轻子弟们浑然不知他们入山之时外面发生了何事,自然也不知自己招来长辈怒视的真正缘故所在,下了马依旧说说笑笑,相互调侃。

    昭真帝也并未出声制止呵斥,反而让掌事太监照例上前清点猎物。

    很快,永嘉公主也骑着她的青骢马出了山林。

    她带回了几样不算大的猎物。

    女孩子下马,将缰绳丢给内监,心情不算愉悦——今日她运气不好,遇着的皆是些已经受了惊的猎物,听到一丝动静就跑得飞快,根本不给她出箭的机会。

    但相较于那些空手而归之人,也足够了。

    到底她本也没想过要和那些男子和武官们比,她从始至终只是想要赢过许明意而已。

    思及此,永嘉公主的视线扫过四下。

    她一眼便看到了从一旁的帐中退出来的太医。

    永嘉公主眉头微挑。

    然而下一瞬,待见得自帐中行出之人,却是脸色一变。

    怎是兄长?

    兄长怎会受伤?

    看着那手上缠着伤布的少年人,永嘉公主眼神几变,一时不明白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下意识地看向四周,最终视线落在了东阳王的身上,只见老人坐在原位,总是不怒自威的一张脸上叫人看不出究竟。

    而就在此时,忽有男孩子的声音响起:“祖父,阿姐回来了!”

    东阳王闻声猛然起身,立即往山林入口处看去,果见一人一骑出现在了视线中。

    马上的玄衣少女身形端正,单手抓着缰绳不急不缓地驱马而归,转过头朝着他的方向露出了笑脸。

    老爷子心底一松,嗓子眼儿里却突然闷住,眼底也有些发涩。

    见得许明意翻身下马,且称得上满载而归,众人多是大吃一惊——方才只见那匹惊马,而未见得许家姑娘本人,虽有人称其仍旧于山中狩猎,但大多数人皆下意识地认为一个小姑娘受了惊吓,多半也同太子殿下一样受了伤,只是不知伤得轻重如何,想来应是被带回行宫去了……

    可小姑娘竟是真的留在山中狩猎!

    且当下瞧着,的确像是摔过的模样。

    众人这惊诧之感,在听得内监清点罢猎物,宣布今日猎得最多者竟正是这位许家姑娘时,更是达到了顶峰。

    先前那几位声称女子参加狩猎只会使得秋狩之行失了威严,乃至不伦不类的文臣的脸色一时间过于精彩。

    此时,许明意身侧的一名武官站了出来。

    今日若无许明意在,这第一便是他的。

    男人朝着少女拱手,笑着道:“方才在山中,我与许姑娘同时瞄上了一只花鹿,是许姑娘先收了弓,且未曾惊动猎物,才由方某猎下了那鹿——许姑娘年纪虽小,过人之处却不止是骑射功夫,今日首猎,方某输得心服口服!”

    许明意亦抬手还礼:“承方将军相让。”

    她方才选择相让,实则亦有些的“算计”在。

    这位方将军乃是燕王旧部,实乃有勇有谋之人,又算得上是她的长辈,一只花鹿不算什么,若因此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拿来安固人心无疑十分合算。

    而这同她想赢也并不冲突——

    此等人物,自有尊严原则在,不会真正接受被一个小辈相让——他不可能、也的确没有带回那只鹿当作自己的猎物。

    四下瞩目之下,昭真帝亲自将那柄短刀交到了女孩子的手中。

    “臣女谢陛下恩赏。”

    “许姑娘真厉害!”有小姑娘站起身来激动地喊道。

    许明意闻声转头看去。

    不远不近的距离间,众女眷只觉得仿佛在同那双乌亮的眼睛对视着——

    身穿玄色衣袍的少女肤色雪白,去时束得整整齐齐的发此时有些凌乱,有几缕散落下来,其上还沾着草屑,脸上甚至有细小伤痕在——

    如何看都是有些狼狈的。

    可此时她朝着她们的方向笑着,微微扬着下颌,还朝着她们挥了挥手中的那柄短刀。

    刀鞘上嵌着的宝石在午后的日光下耀眼刺目,一如女孩子面上的笑意那般璀璨。

    这笑意深深印在了许许多多的夫人和小姐眼中,无声却灼烫。

    见此一幕,玉风郡主眼前忽然就有些模糊,嘴角则溢出一声带着笑意的叹息。

    她总算是明白这丫头为何非要凑这热闹,又为何带着伤还要继续了……

    许昭昭想赢。

    赢给所有的女子看。

    永嘉公主一口后牙都快要咬碎了。

    天色将晚之际,回到行宫内,她抬手便是一巴掌落在了贴身侍女的脸上:“蠢货!究竟怎么办的事!”

    绿衣侍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婢子都是按着公主的吩咐照办的,可谁知……”

    她将今日在山林外发生的一切复述了一遍。

    永嘉公主神色变了又变。

    兄长发现了异样追进了林中?

    父皇和东阳王等人,当场便查出了马匹是中了羊踯躅之毒,且彼时便已下令严查此事?!

    这许明意怎就如此走运!

    永嘉公主不甘之余,心底浮现了一丝不愿承认的恐慌:“……东西可都处理干净了没有!”

667 不堪

    “陛下查出了羊踯躅之后,各处便被控制住,婢子怕贸然离开反倒招人注意,便也不曾回来过……但公主放心,今早婢子回来时便将东西丢干净了,绝查不到公主身上来!”

    “最好如此!若给本宫招来麻烦,本宫必叫人扒了你的皮!”永嘉公主眸色沉极。

    没能教训得了许明意,且叫对方风头出尽,已是糟心至极了,绝不能再有这等赔了夫人又折兵的麻烦。

    听得这声威胁,刚挨了一巴掌的侍女冬芝颤声应着,一双眼睛红极。

    她是自幼陪公主一同长大的,这些年来在密州不知替公主背了多少黑锅,打了多少掩护,本以为公主待她多少是与旁人不同的……可如今公主稍有不顺,张口尽是要打杀她的话,辱骂耳光更是成了家常便饭。

    若说以往公主还只是任性妄为的话,当下则已能用乖戾凶残来形容。

    此时,外面忽有些说话声响起,很快便有一名侍女隔着帘子传话道:“启禀公主,林统领过来了,说是奉旨搜查各处,现下到了此处,不知公主可否行个方便……”

    都知晓这位公主殿下的脾气,那侍女的询问声便也格外小心谨慎。

    永嘉公主看向仍跪在面前的冬芝。

    冬芝忙低声道:“公主放心,由他们搜便是……”

    她怎也不至于蠢到将现成的把柄还留在身边。

    永嘉公主这才道:“让他们进来。”

    那侍女应声“是”,退了出去回话。

    “顶着这张脸跪在这儿,是生怕缉事卫那些人疑心不到本宫身上?”永嘉公主在椅中坐下,皱着眉道:“还不快滚下去!”

    “是……婢子告退。”冬芝连忙起身,垂首快步退了出去。

    ……

    同一刻,昭真帝安排罢诸事,刚回到住处。

    他欲往书房中去,却见等在廊下的海氏迎了上前:“陛下,臣妾听闻今日许姑娘的马受了惊发狂,十分惊险,太子殿下也因此受了伤……不知可查明了是何人所为没有?”

    她虽随扈来了泉河行宫,今日却未曾同往狩猎场,便未能得见全部经过。

    “尚在搜查当中。”昭真帝并未多说,见她脸色不怎么好,便道:“既是身体不适,便早些歇息吧,朕先去书房理事。”

    他已与母后商议过,此番回城之后,无论桑儿的亲事是否有进展,重新安顿海氏的事情都要开始着手安排了。

    “陛下……”

    昭真帝刚一转身,便听得海氏道:“就上次得月楼中陛下的提议,臣妾已仔细思虑过了,只是还有些要紧话想同陛下讲……不知可否耽搁陛下片刻?”

    昭真帝转回头看向她,天色混沌的四下已掌了灯,将她面上的紧张与郑重之色映照得分明。

    一瞬的思索之后,昭真帝微一颔首。

    这些年来海氏帮他免去了许多麻烦,他亦一直履行承诺至今,彼此之间固然可以说互不相欠,但若能好聚好散,自是再好不过。

    对方若是要同他提条件,能力范围之内,他都会尽量满足。

    昭真帝与海氏来到了内室中,一应宫人皆退去了外面守着。

    “臣妾生性愚钝不堪,的确担不起这皇后之位……陛下的思虑是对的……”海氏声音低而惭愧,顿了顿,又道:“只是桑儿她……”

    “你放心,你纵是离开京城,也影响不到她一个女儿家。”昭真帝道:“至于是否要同她说明,说明之后要如何安置,是否要带她一同离开此地,仍旧由你来决定。”

    这是海氏的孩子,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替她们做主的权力。

    他所能做的,便是履行承诺,保她们性命周全,给她们一个足以在人前立足的身份。

    此前他将海氏接入京中,照制接受册封,的确欠考虑了些,他本无意再纳妃立后,这些年来也习惯了独身一人,只认为与海氏延续在密州时的相处方式未尝不可。

    可母后说得对,皇后与燕王妃终究不同,海氏不适合做皇后。

    这数月以来,他多少也看在眼中,海氏坐在这个位置上并不自在,时常有手足无措之感。

    且母后同他说,海氏待他或许……

    他以往几乎没有什么心思留意后宅之事,经得母后这番提醒,仔细思索之下,竟觉或的确有此可能……

    既是如此,便更要及时止损了。

    他根本不可能给海氏她想要的东西,而时长日久之下,人心若起波澜,最易伤人伤己——

    早些结束,对他对海氏,对身边之人都好。

    海氏沉默了片刻后,轻轻点头:“是,无论说与不说,臣妾在走之前都会说服安抚好桑儿……”

    说着,眼睛里含了些泪光,抬手斟了两盏茶,道:“这些年来得陛下相护,臣妾感激不尽,十五年前与陛下相遇,实乃臣妾之幸……日后臣妾会日日替陛下、替大庆诵经祈福,以愿陛下龙体安康,诸事安顺……”

    “当下便以茶代酒,谢陛下照料之恩。”她端起了一盏茶,眼底泪中带笑。

    “你我各取所需,朕只是在履行承诺,无需言谢。”昭真帝仍端起了茶,道:“朕会替你安排好一切,日后你一切自由,自可随心而活。”

    海氏握着茶盏的手指有些发白,勉强扯了扯嘴角:“多谢陛下……”

    可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自由随心,她唯一想要的就只是留在他身边。

    海氏动作有些僵硬地将茶盏凑到嘴边——她这半生都在被安排着往前走,而此番她也想遵从自己的心意活一次。

    看着她有些紧绷的神态,昭真帝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时未有饮下那盏茶。

    而正当此时,窗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响与交谈声。

    昭真帝搁下了茶盏。

    看着那盏未动的茶汤,海氏心中微急,但传话的人已经来到了外间,隔着屏风禀道:“陛下,林统领求见。”

    “让人进来。”

    昭真帝立时起身,往外间而去。

    “……”海氏跟着起身张口欲言,却到底未敢开口将人喊住。

    嬷嬷很快走了进来,看一眼小几上的茶水,忙拿眼神无声询问。

    海氏蹙着眉朝她摇了摇头,心情起伏不定。

    嬷嬷看一眼外间,示意她别着急,还有机会的。

    此等事根本急不得,越是急便越是露出破绽,更何况陛下一贯警惕。

    海氏便重新坐了回去,让自己尽量平复下来,想着接下来要如何做。

    然而下一瞬,待听得外间传来的声音,却又登时紧张起来——

    “行宫内外各住处皆已搜查罢,微臣另已命人去往各园中细查。”中年男人的声音响起,带着恭谨的请示之意:“当下,只陛下与皇后娘娘所居尚未曾搜找过——”

    昭真帝的声音响起:“依规矩办事即可,不可有任何遗漏之处。”

    今日惊马之事,他务必要一个清楚的结果。

    “娘娘……”嬷嬷听得一惊,下意识地看向小几上的那只翡翠九狮盖炉。

    海氏已紧张地再次起身,示意她赶紧收拾干净。

    嬷嬷正要上前去,然而已有人走了进来。

    为首者正是林统领,他抬手行礼,恭谨地道:“微臣奉命搜查各处,为免冲撞到娘娘,还请娘娘移步外间等候。”

    海氏袖中手指紧攥,道:“可……本宫自在此处住下之后,便未曾离开过,料想那贼人也不可能将东西藏在此处。”

    林统领微微一愣,旋即道:“事无绝对。若娘娘恐我等粗手粗脚,有不便之处,亦可使内监代为搜查。”

    海氏还欲再说,只见嬷嬷朝她微微摇头,眼底满含提醒——娘娘若再行阻拦,反倒会惹人怀疑……更何况陛下还在外头听着呢!

    且他们也未必就能搜得多么细致,此乃帝后居所,料想会有所忌讳,大概也只是走走过场罢了!

    “本宫只是随口一言,诸位请便……”海氏强自冷静着,步出了内间。

    昭真帝坐在外堂,院中的缉事卫得了准允,在黑夜中如暗潮中的鱼儿一般游散开来,往四处搜查而去。

    “皇后的脸色似乎愈发差了,可是哪里不适吗?”昭真帝目色平静地问。

    海氏心口一阵狂跳,尽量冷静地答道:“只是有些头痛而已,都是些老毛病了。”

    “头痛之症可大可小,不宜马虎对待,还是请太医前来诊看为好。”昭真帝当即便使人召郑太医。

    海氏怕多说多错,便未敢出言拒绝。

    她道声“多谢陛下”,动作有些迟缓地在椅中坐下,耳朵一直在留意着内间的动静。

    那阵阵翻找的声音不停地砸在她的心头。

    不多时,林统领折返出来,将手中之物示于众人眼前,询问掌事嬷嬷:“敢问这是何物?”

    他手掌心中托着的,赫然是几颗深色药丸。

    海氏眼神一缩,手指发颤。

    掌事嬷嬷还算冷静,忙答道:“此乃安神的香丸。”

    这些人竟当真连香炉都打开看了!

    着药丸是她放进去的,一则是为防被人发现,二来便是作为应变之用——若陛下不曾喝下那盏茶,便寻了机会焚此香丸,便也能起到相同的效用。

    可当下……却阴差阳错地因为今日这什么惊马之事被搜出来了!

    “香丸?”昭真帝看向海氏:“朕记得皇后并不喜香丸之物,且香气往往会加重头痛之症。”

    对上那双似已有所疑心的眼睛,海氏心底一慌——是她露出什么破绽来了吗?

    她未敢流露出迟疑之色,忙有些口不择言地道:“臣妾……臣妾也不知这香丸是何时备下的。”

    嬷嬷暗暗后悔方才的应变之言,当下唯有接话道:“是婢子擅作主张,怕娘娘来到行宫之后会睡不安宁,这才带了过来以备不时之需,今日娘娘犯了头痛症,便也就未曾拿出来用了。”

    “这安神香丸是哪位太医所开?”昭真帝又问。

    嬷嬷心中也打起了鼓,不敢扯那等一戳即破的谎言:“是婢子自密州带过来的。”

    “朕固然是信,只是为防万一,还是由郑太医一验吧。”昭真帝看向众人,道:“如此也可免去事后再有猜疑皇后之言出现。”

    郑太医很快便到了。

    “启禀陛下,这药丸中并无羊踯躅之毒……”郑太医的脸色颇为复杂难言:“只是……”

    说着,眼神闪动飘向左右。

    这若说了,还不得满室尴尬到脚下再现抠出第二座泉河行宫来?

    昭真帝微微皱眉:“只是什么?太医还请直言。”

    看着皇帝陛下对此心里是真没个数的模样,郑太医唯有硬着头皮低声说道:“只是……此药丸有催生情欲之效……”

    他声音虽低,却并不妨碍在场众人皆听了个清清楚楚。

    一时间,满室皆静。

    海氏的脸已红得近乎要滴血,近乎要坐不稳。

    “这……这怎么可能!”嬷嬷做出大惊失色之状,上前两步跪了下去:“陛下明鉴,婢子带来的的确只是安神香丸,这想必是被人调换了!”

    郑太医林统领等人听得大为震撼——谁会脑子进水干这事!

    须知此乃帝后居所,催……咳,促进帝后感情,这其中有什么利益可图?

    再看向那嬷嬷,却也隐约了然了——这大约是皇后一人之意,事先未曾告知陛下,掌事嬷嬷怕被怪责,才有此狡辩之言。

    且退一万步说,皇后也是要脸面的……这事被他们听着了,的确不失为有些难为情。

    昭真帝的眼神叫人看不出喜怒。

    他的确察觉出了海氏的异样。

    但他未曾细想到会是如此不堪的手段……

    如此看来,那盏茶中究竟是何蹊跷,便也不难推断了。

    “怎连父皇这里也要搜,当真是没规矩。”永嘉公主入得院中,见得有缉事卫在四下走动,皱了下眉随口说道。

    她还是有些不安心,故而想来此处探一探父皇的口风,以此判断是否查到了什么。

    然而刚来至廊下,她便意识到了堂中异样的气氛。

    嬷嬷怎跪在那里?

    发生什么事了?

    守在堂外的内监入得堂中通传,永嘉公主得了准允走了进去,看一眼坐在那里脸色红白交加的母亲,刚要开口询问时,只见一名缉事卫由内室行出——

    那缉事卫手中捧着一只蒙着黑布的匣子。

    “陛下,卑职在床后与墙壁的缝隙间发现了此物。”

    掌事嬷嬷下意识地看过去,心中有些疑惑——这是哪里来的?

    而海氏的目光在触及到那只黑匣的一瞬,却是面上血色尽褪,一股滔天寒意自脚底冲向了头顶。

    这才是……她最害怕被搜出的东西!

668 捅破

    “皇后,这又是何物?”昭真帝向海氏问道。

    海氏面色雪白地摇头:“臣妾不知……这不是臣妾的东西。”

    说着,看向仍跪在那里的掌事嬷嬷,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嬷嬷可知是何物吗?”

    掌事嬷嬷连忙也摇了头:“婢子也不曾见过,这根本不是从玉坤宫中带出来的!”

    她不知这里头究竟是什么东西,但她的的确确不曾见过,这是实话!

    昭真帝的视线落在那只被捧到面前的黑布匣上,道:“打开。”

    见那缉事卫应声解下了包裹着匣子的黑布,海氏十指紧攥发颤。

    那是一只四方黄木匣子,且上着锁。

    “皇后可知钥匙在何处?”昭真帝再问。

    海氏听得浑身冰冷,几乎是颤声道:“陛下……此物当真不是臣妾所有,臣妾也不知是何人放在此处……或是,或是此前在此处住过的人留下来的也说不定!”

    此时此刻,她紧绷着脑子里只一个声音——绝不能认下此物!

    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昭真帝再看向那只匣子时,声音微带了些冷意,重复道:“打开——”

    还未曾被打开,海氏便急着否认,仿佛已经“预料”到匣中之物非同寻常——

    至于如何不同寻常,还须亲眼看过才知道。

    随着两声轻响,那把铜锁便被林统领拿匕首轻易撬开了来。

    林统领亲自将黄木匣打开,待其内之物映入眼帘时,不由露出意外之色。

    “陛下……是虫!”

    昭真帝微微皱眉,示意他捧上前来。

    林统领这才敢奉到皇帝面前。

    匣子里果然有两条虫子在,且显然并非是寻常蛀虫。

    这两条多足虫长约两寸余,通体皆呈现出怪异的紫色,且是半透明之态。而于这淡紫之中,又可见体内蔓延着一缕细细的殷红之色,如一条红线贯穿虫身。

    随着匣子被打开,两条虫子似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所惊扰,在匣中飞快地游走着。

    人见得反常怪异之物,无分大小,总会生出莫名的不适之感——这两条虫子便是如此。

    不知想到了什么,郑太医眼底掀起了波澜。

    “郑太医可识得此虫?”昭真帝微皱着眉问道:“是否为何种毒物?”

    行军打仗在外,皆知色异者多乃毒物,轻易不可碰触。

    “臣才疏学浅,未曾见过此物,实在不敢贸然下定论……”郑太医的面色透着异样的郑重:“或许罗太医能为陛下解惑……”

    罗太医乃乔必应乔太医的爱徒,这些年来在宫中虽只同猫猫狗狗打交道,但真正论起识毒解毒的本领,他多数都还是从罗太医那里学来的皮毛。

    “来人。”昭真帝吩咐道:“使人前去请许姑娘和她身边的阿葵姑娘前来——”

    罗太医此番并未随扈前来,或许该让昭昭来看一看。

    内监领命前去请人。

    看着那只暂时被重新合上的匣子,永嘉公主皱了皱眉。

    不就是两只虫子么,为何从母后到父皇,再到郑太医,皆是这样一副神态?

    尤其是母亲,无论东西是不是她的,怎就至于为了条虫子吓成这样?

    再看向自她过来便一直跪在那里的掌事嬷嬷,她忍不住问道:“父皇,母后,到底发生了何事?”

    郑太医等人垂着眼睛心情复杂。

    这要皇上和皇后如何回答?

    难道要告诉公主……皇后在房中的香炉里藏了催情药?

    而就在此时,内监来禀,道是太子到了。

    随着少年人一同而来的,还有几名缉事卫。

    谢无恙走进堂中,扫了一眼堂内的情形,并未多说多问,只行礼道:“父皇,惊马之事有进展了。”

    永嘉公主闻声身形一僵。

    那原本称得上清朗悦耳的声音就在她身边响起:“缉事卫已在北苑的湖边发现了羊踯躅,看管马厩的内监已将有可能接触到马匹的有关之人名单悉数列出——这半日在儿臣带人查实排除之下,可知当下嫌疑最大之人,乃是永嘉公主身边的一名名唤冬芝的侍女。”

    永嘉公主赫然瞪大了双眸。

    大半时辰之前,那群缉事卫在她的住处搜查了一番之后毫无所得,她便以为不会再出差池了——然而她认为的风平浪静之下,实则却是已经暗中查到了她的头上来了?!

    冬芝那个废物,被人盯上了竟还全然不知!

    “这……这不可能!”她连忙道:“兄长定是误会了什么!”

    谢无恙并不看她,只道:“那名看管马厩的内监和侍女此时已候在院外——”

    昭真帝的心情更沉了几分,立时道:“传进来对质。”

    立时便有缉事卫将二人带了进来。

    看着跪下的侍女,海氏一颗心扑通狂跳。

    果真是冬芝……

    难道今日惊马之事,竟是——

    她猛地转头看向女儿。

    掌事嬷嬷更是在心中叫苦连天——今日之事已是足够棘手了,一波尚且未平,竟又迎面拍来了一记巨浪!

    “今日天色未明之时,便是这位姑娘来到了马厩之中,说是怕公主的马吃不惯行宫中的草料,特亲自来喂……”那内监有些不安地复述道。

    公主身边的人来喂马,他岂敢阻拦?

    想着贵人们金贵,贵人的马也金贵,彼时他便也不曾多想什么。便是今日太子殿下亲自来查问接触马匹之人,他也只是如实道出,而不曾怀疑到这位侍女身上……直到一查再查,其他人皆排除了嫌疑,竟独独剩下了这侍女嫌疑最大!

    经查实,那发现了羊踯躅的湖边小径,便是自马厩返回永嘉公主住处的必经之路!

    如此之下,他难免就有些自危了,此时半点也不敢抬头去看一旁的永嘉公主。

    “可有此事?”昭真帝看着冬芝问道。

    他和将军一样,多是将疑心放在了各方势力之上,将此次惊马之事认定为朝堂之争——

    可阿渊既是将人带到了他的面前,便足以说明至少有了七成把握。

    若果真如此,倒是他低估了小女儿家的心思之重。

    但错便是错,女儿家也同样要承担后果,纵然当真就是桑儿所为,他也绝不会有半分包庇——

    “是……婢子的确去过马厩!但婢子只是替公主殿下喂马而已,根本不曾做过其它!更加没有碰过许姑娘的马!”冬芝将头触在地上,声音坚定而委屈:“请陛下明鉴!”

    “荒谬!本宫何时让你去喂过马?难怪今早起身时未见到你,原来竟是打着我的幌子去了马厩!”永嘉公主惊怒道:“说,你究竟是受了何人收买指使?竟妄图将这脏水往本宫身上泼!”

    额头抵着地砖的冬芝脸上顿时爬满不可置信之色,浑身也于一瞬间变得冰冷僵硬。

    公主这是在干什么?

    便是公主承认今日让她去过马厩又如何?谁又能证明那羊踯躅就是她扔的?毒就是她下的?

    可公主仍是想也不想便推翻了她的话!

    这是公主不够聪明,被吓得慌了神吗?

    不……

    公主这是怕再有其它证据出现,所以干脆从一开始便否认让她去过马厩的事实,以此将她推出去顶罪来了结此事,直接切断一切对自身不利的后患!

    见跪在那里的人没有反驳,永嘉公主心下稍安,遂又道:“父皇有所不知,自冬芝随我来了京师之后,便多有反常之举,起初我还只当她是不适应宫中生活……现下看来,还不知是起了什么心思,暗中同什么人勾结上了!此事您可得叫人细查才好!”

    她当然知道单凭这几句话,不足以叫父皇全信。

    但此时这么多外人在,她的颜面便是父皇的颜面,父皇如何也不可能直接将这罪名定在她的身上!

    至于冬芝——

    主子犯错,下人顶罪再寻常不过,下人不就是拿来用的吗?

    若对方识趣些,自是知道该怎么说,若是不识趣……呵,只要父皇有意在明面上遮下此事,随对方怎么说也不过都是些狡辩污蔑之辞罢了!

    想着这些,永嘉公主半点惧意也无,大不了是被父皇私下责备几句罢了。

    不料,却听昭真帝向冬芝问道:“你果真是收了他人收买?”

    永嘉公主怔了怔。

    只管将人拉下去“审问”便是了,父皇作何还要这般问?

    而此时,堂外有宫人的行礼声传了进来。

    “太后娘娘,许姑娘……”

    许明意今晚一直在太后处,内监前去寻人时,太后听闻了此处发生的事,不免也一同过来了。

    听得堂中正在查实惊马之事,太后并未多说,只由许明意扶着在堂中坐下,轻轻拍了拍女孩子的手,示意且先听一听。

    许明意便站在太后身侧,静静看着堂中的情形。

    今晚之事,似乎有些复杂。

    除却与她有关的这一件之外,又同时发生了其它要紧之事。

    此时对于海氏,她心底不免有些疑惑,但同时亦有一种直觉——这些疑惑,或许很快便能得到解答。

    只是还须一件件地听,一件件地看。

    视线中,那绿衣侍女缓慢地抬起了头,却是定定地看向永嘉公主——

    “婢子从小陪着公主一同长大,公主入京之后,婢子也成了旁人眼中风光体面的大宫女,如此之下,试问何人会想到要来收买婢子?何人又能收买得了婢子?若非是公主之命不可违,婢子又岂会冒着性命危险去害未来太子妃!”

    永嘉公主脸色一变:“你……果然是冲着污蔑本宫来的!”

    这个贱婢,竟然还敢多言多语,是怕死的会太轻松吗!

    “公主无非是让婢子顶罪罢了。”绿衣侍女满眼悲恨地笑了一声,道:“公主于玉粹宫中打杀宫人已是家常便饭,如今只是轮到婢子送命了而已……”

    察觉到昭真帝的视线看了过来,永嘉公主面色微白,大怒道:“休要再胡言污蔑本宫!”

    看着那双怨恨报复的眼睛,她心底忽升起极不好的预感来,正要擅自做主吩咐内监将人拖下去时,却已听对方说道:“公主不是一贯自诩敢作敢当吗?怎此时却连承认的胆量都没有了?既公主不敢说,那便由婢子替公主来说好了……公主对太子殿下心存爱慕,因此百般针对嫉恨许姑娘,故设计了惊马之事!声称要给许姑娘一个教训,纵然不能要了其性命,稍毁了样貌摔断了腿也是不能再做太子妃的!——这可是公主的原话!”

    四下众人纷纷色变。

    这……这又是什么?!

    这也是他们能听的吗?!

    前有皇后欲图给皇上下催情药……

    现又出了个——

    惊!堂堂公主殿下之所以对未来太子妃狠下毒手,原因竟是这个!

    “……”海氏震惊地看向女儿。

    桑儿……爱慕太子?!

    怎么可能!

    海氏脑中嗡嗡作响,仅存的一丝理智让她从一件件小事中找出了痕迹所在。

    怪不得……

    怪不得这份“懂事”来得如此反常,原来竟是……

    太后眉心紧皱,却也不见喝止冬芝之意——出了丑事便不要怕丢人,试图遮遮掩掩,遮到最后,丑事怕是要酿成祸事。

    更何况,他们谢家需要给遭受了这场无妄之灾的昭昭一个完整的交待。

    “她胡说八道!”永嘉公主的脸色不停地变幻着,羞愤,不安,及无法言说的未知恐惧,让她几乎失了态,当下就要朝冬芝扑过去:“我看你是疯了!”

    “够了!”昭真帝脸色微沉:“将人带下去——”

    是非真假,他心中已有判断。

    “父皇……”冬芝很快被押了下去,永嘉公主还欲再说,却被昭真帝冷声打断:“你也退下。”

    看着那张透出冷意的侧脸,永嘉公主张了张嘴,心中升起畏惧来。

    父皇似乎是真的动怒了,她还从未见过父皇这般神态……

    她手足无措地在原处站了片刻,到底是咬唇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但她未曾离开,也不敢就此离开,而是站在了堂外。

    她听得堂内传来父皇惭愧而郑重的声音——

    “此事是我教女无方,险些铸成大祸,待回京之后,必会给许姑娘一个完整的交待。”

    永嘉公主握紧了冰凉的十指。

    父皇这就当众定下了她的罪名吗?!

    回京之后……

    回京之后,父皇打算如何处置她?!

    她不过只是想教训一下许明意……她可是公主,父皇的亲生女儿,唯一的女儿!

    堂中的说话声还在继续。

    “只是当下还有一个忙,尚需许姑娘相帮。”

    许明意会意:“是,阿葵——”

    前去寻她的内监已将大致情形说明,阿葵也大致有了准备。

    且这准备是有足够的本领作为支撑的——这些日子以来,小丫头一直在为自家姑娘说出去的大话而努力着。

    正如“有些面具戴得久了便摘不下来了”,同理,有些锅背着背着,也就变成自己的东西了——背锅的最高境界,莫过于此。

    饶是如此,神医阿葵在瞧见那两条虫子时,仍旧未能做到冷静对待,颇为惊诧地道:“这……这似乎是蛊虫!”

    她在裘神医那本不外传的医书里看过的!

    蛊虫?!

    堂中众人面色惊变。

    虽多数人不知具体为何物,但一听这个“蛊”字,已足够叫人胆寒了!

    历朝历代,巫蛊之术皆被视为大忌,当朝亦不例外!

    郑太医虽是已有预料,但真正听到,仍是难掩惊色,忍不住向身侧的小丫头询问道:“听闻蛊虫分许多种,用途也各不相同,不知这两条是……”

    阿葵犹豫了一下,但转瞬想到来时姑娘的交待:‘无论待会儿看到了什么,都只需据实而言。’

    便如实道:“像是情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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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事介绍:
新书《吉时已到》正在连载中——————————
许明意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回到了十六岁身患怪病的那一年。
这时,她那老当益壮的祖父正值凯旋——“路上救下的这位年轻人长得颇好,带回家给孙女冲喜再合宜不过。”
于是,昏迷中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定南王世孙就这么被拐回了京城……
——————如意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如意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如意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