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如意事TXT下载如意事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如意事全文阅读

作者:非10     如意事txt下载     如意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641 在此一举

    明御史提出翎山祭祖之事后,便径直找到了礼部尚书,以催促礼部着手准备祭祖事宜。

    礼部尚书只是听着,没有立即应下,也不曾出言拒绝,笑呵呵地同对方打着太极——年前明御史在内阁中一战成名,他可不是那种自讨苦吃的人。

    待得对方离去后,他才寻到了解首辅,征询其意见。

    解首辅已然听到了些风声,此时闻言便皱眉道:“如此关头,怎能让皇上出宫前去翎山?此举太过冒险,本官不同意。”

    这里的“冒险”,有不止一重意思。

    江太傅的看法却与他不同。

    “祭祖乃是祖制……若是坏了先例,竟是连祖陵都不祭了,岂不叫朝野上下人心不安?当下局面正稍有好转,须知正是安人心之际。”

    纵然明御史不提,他近来也在暗自琢磨着祭祖之事呢。

    大势尚在,祖制礼法岂可先破?

    “可皇上当下这般模样——”对资历威望颇重的江太傅,解首辅的语气也相对缓和,然而那双眉始终皱着:“祭祖是不能免,却未必非要皇上亲自前去。”

    “皇上不去,那由谁去?”江太傅反问:“由殿下代替?殿下独自前往翎山,你就当真放心?”

    这话便极值得深思了。

    解首辅的答案是肯定的——他当然不放心。

    既不放心殿下,也不放心皇上。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不放心。

    身心双重的煎熬之下,皇上口中如今常冒出些疯癫之言……

    而殿下祭祖,他们身为三品以上的官员必要随行,到时京中宫内的一切免不了又要回到皇上手中——须知与皇上站在一处的不止是凭着一张臭嘴横行朝野的明效之,还有手中握有兵权在的纪修。

    纪修这厮虽不曾对他们过于施压,却也轻易不肯听他们调遣,用心可见一斑。

    万一到时纪修与明效之里应外合,趁着他们离京之际,再将他们苦心谋划部署的一切拔除掉,那先前的苦心便都白费了!

    更甚者,说得难听些,叫殿下和他们再回了不京也是有可能的!

    翎山距京师尚有三百里远,万一他们再不幸遇着了“紫星教”……呵,都是老套路了!

    虽说荒谬了些,但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毕竟皇上如今瞧着是个疯的。

    人一旦疯了,什么匪夷所思的幺蛾子都闹得出来。

    谁知其提出祭祖之事,是否就是为了支开他们?

    故而,让太子殿下独自前往翎山,断不可取!

    解首辅警惕非常。

    江太傅看穿他的心思,遂又道:“陛下既是想去,又何妨成全了他……有你我伴于圣驾之侧,你又有什么不放心的?”

    言下之意,纵然皇上要作妖,那也能给他按得死死的。

    解首辅闻言思索着。

    这倒也是。

    片刻后,却又道:“可外面各处……恐会有变故发生。”

    内阁大学士余广思开了口:“当下局面还算稳固,退一万步说,燕军已退守沧州以北,再如何没个一年两载也殃及不到京师来……至于吴家,历来不是冒进的性子,更不可能于此时攻来,更何况宁阳距京师足有两千里之遥。若说临元许家军,也尚在八百里外,其间隔着三城及西南两大营在,纵然当真有何异动,总归也能及时应对。”

    另有官员道:“去往翎山,来回不过十日而已。”

    这些话,并非是粉饰太平,刻意忽略危险,存侥幸之心,而是明晃晃摆在眼前的事实正是如此。

    解首辅也清楚这一切。

    祭个祖而已,横竖又非是如前朝那般还须浩浩荡荡赶往旧都,来回耗时大半年之久,若说变故,那的确是要当心提防——

    按说他确实不该如此草木皆兵,畏首畏尾,反倒失了朝廷该有的气势。

    可他总觉得有些不安心……

    虽自听闻燕王出事起,至今已有数月光景,可他还是觉得这转机来得太过突然,突然的叫人觉得不真实。就仿佛人飘浮在半空中,双脚始终未能着地一般。

    接着,又听众人细说了些有关此行有可能出现的变故,谈到最后,也的确都在足以应对的范畴之内。

    江太傅最后说了一句——

    “祖制规矩是轻易破不得的,否则败坏的终究还是朝廷的威信……”

    这并不是所谓死守规矩,当规矩深入人心时,最大的得利者永远都是朝廷。无规矩不成方圆,此乃亘古不变的治国之根本。

    说到底,这仍是在维护朝廷的威信与利益。

    越是如此关头,越不能小看这区区祭祖之事。

    解首辅一时未语。

    他又岂会不知这些道理。

    “此事容我再细思数日……”

    若只是说出来的这些变故,自是不足为惧,怕只怕尚有他们未曾想到的可能。

    到底先皇的忌辰还在下月,并不急于这一时做决定,这期间恰也能再多留意一番四下各处的动作。

    而纵是接下来所观所闻,一切也皆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着。

    他亦设想了诸多可能——

    但正如同僚们所言,这些皆是可以应对的,而绝无条件可以促生出足以翻覆局面的大事。

    解首辅心有思量之际,一名内监来禀,道是明御史过来了。

    又来了?

    内阁官员们闻言便觉如临大敌。

    而后下意识地看向坐在那里的解首辅——

    不消去想,也可知这明效之定是为了祭祖之事,摆明了是冲着首辅大人来的。

    解首辅坐在那里纹丝未动,面色平静从容地端起了茶盏。

    然这一派从容之下,那吞咽茶水的动作却略微急了一些。

    该准备的赶紧准备上,总不能吵到一半找水喝,再叫人看轻了去。

    首辅大人这厢已经做好了不得不应战的准备,然而明御史此番前来,却非是找他骂架的——

    虽也是带着分歧而来,然而言辞间却少了直白的尖锐和指责。

    眼睛是通红的,语气是痛心的。

    “……今日陛下昏迷半日,昏昏沉沉间,还念着要去先皇陵前奉一炷香,说两句话,最后尽一尽为人子的孝道!身为一国之君,何至于连这微不足道的愿想都不被成全!最后的体面都无人肯给!纵然只是身为人子,他难道竟连去往父亲坟前祭拜的资格都没有吗?!”

    “诸位如此行事,良心可会安宁吗!”

    他的声音悲愤而沙哑,叫一应官员听得心情复杂。

    据说人在意识到自己即将离去之前,总会频繁地念叨着同一桩心事……

    皇上这是……真的不行了吗?

    而明御史这些话虽有些冤枉了他们,但有一句说得倒是没错——到底是一国之君,大行之前,理应要给予其体面的。

    皇帝的体面,也是朝廷的体面。

    明御史眼中几乎要有泪水溢出,语气坚决有力:“纵然你们一意要反对到底,却还自有本官在,本官便是背,也会将陛下背去祖陵!”

    这话听得众人心头一颤。

    怎么还背上了!

    偏偏还真信对方能干得出来这等事!

    这不是明摆着打他们的脸吗?

    真让他将陛下背去祖陵,那他们成了什么人?言官又要在史书上如何来留存他们的悖逆之举?——哦,更绝的是,言官就是背皇帝的那个!

    这路……它不就走得窄狠了吗?

    “明御史当真是言重了,解首辅也是为了陛下的龙体思虑,二位有事好商议,当以解决问题为上……”

    江太傅第一个发声,三言两语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他一把年纪可不想背上骂名,想他历经两朝三位皇帝,如今眼瞧着还得有第四位,他可不得给下一任东家留个好印象?

    天崩了,人设都不能崩——这是他传授给纪府尹的立世秘诀头一条!

    余下几人紧随老太傅的脚步。

    跟着老前辈的脚印儿走,准没有错的。

    “此事我等与解阁老也是正在细商的……”

    “祭祖之事合情理合礼法,自古以来乃是天经地义。”

    “……”

    众人说话间,余光不约而同地悄悄落在了解首辅的身上。

    就等这尊大佛发话了!

    大佛一张脸绷得死紧。

    他倒想点头!

    可这时机对劲吗?

    他是有自己的利弊权衡在的,私心里已是认为可行,只是还没来得及说——若此时松口,岂不显得他就是个欠骂的货?叫这姓明的一骂就给骂通了?

    他的面子倒无关紧要,在养心殿他官袍都脱了还要什么面子?

    可若叫对方觉得他当真是被骂通的,往后还不得三天两头跑来骂,这内阁的房顶怕是都要被对方的骂声给掀起来。

    解首辅正当进退两难之际,又有内监进来禀话。

    “诸位大人,太子殿下到了。”

    其说话间,裹着厚重披风的男孩子已经走了进来。

    众人纷纷行礼。

    “殿下请坐下说话罢。”解首辅抬手示意,每每得见男孩子虚弱的模样,他总觉得胸中闷了口气,咽也不是,叹也不是——难道这一脉,当真就要断了吗?

    太子在椅中落座,看一眼明御史,又看一眼解首辅,直接便说明了来意:“今年翎山祭祖,我陪父皇一同前往。”

    解首辅有些意外:“殿下……”

    “我知诸位大人是为父皇和我的身体思虑,可我这病是胎里带出来的,并非是这一两日之事,祭祖之行于我而言并无妨碍。”太子说到此处,话音微微一顿:“至于父皇,我方才刚去过养心殿,父皇……当下只此一个心愿,身为人子,理应竭力办到。”

    说着,看向众臣,神态诚挚:“此事还请诸位大人能够应允。”

    “殿下此言着实折煞臣等了。”解首辅微叹了口气,道:“祭祖本就是祖制,且往小了说,不过是陛下和殿下的家事而已,臣等并无权阻拦,也无道理阻拦。既陛下与殿下俱已有了决定,那臣等自当遵从。”

    话音落,便转头看向了礼部尚书。

    “祭祖事宜,还请方尚书使人着手安排吧。”

    而需要安排的地方,远不止是祭祖的出行与流程,更要部署好京中与各处。

    时局特殊,一切也都跟着变得特殊而繁琐。

    就在众官员协同各营安排诸事时,钦天监已将日子卜出。

    动身之日,就定在下月初三。

    很快到了十日后。

    许明意同明家几名仆从同乘一辆马车,随行出了京城。

    路上,她微微掀了马车帘往外看去。

    三月初,官道旁的柳树已发了新枝,树下也隐隐冒出了一层嫩嫩青黄矮草。

    总会如期而至的春日里,便是连空气都透着勃勃生机。

    这样的好日子里,太适合做些什么了。

    许明意将车帘放下。

    计划成与不成,只在此一举了。

    而若中途出了变故,亦或者结果不如愿的话——

    她感受着袖中匕首贴着肌肤的冰凉感,心底主意已定。

    总而言之,她不想、也不会让皇帝再有机会活着离开翎山皇陵。

    路上走走停停,耗费了近四日之久。

    许明意仔细观察过,无论是途中还是停留于驿馆歇息,皇帝身侧皆有重兵相护,又兼缉事卫贴身跟随寸步不离,她甚至没有机会见到他一片衣角。

    还真是越是快死的人,便越是怕死。

    待到了翎山,一顶软轿将下了马车的皇帝抬进了行宫内,单是随行太医便有五六位,跟随在轿旁的宫人手中推着一把做工精细的四轮车椅。

    许明意跟着明御史也在行宫内安顿下来。

    明御史寻了需她贴身伺候笔墨的借口,把她单独安排在了紧邻书房的一间暖阁内,免去了她与仆从们挤在一处歇息。

    夜色漆黑,如同墨染,连一颗星子都不见。

    众人与天地一同陷入了沉睡。

    许明意换了身黑衣,身轻如风,快步离开了这座小院。

    她需要去取一样东西。

    祭祖大典就定在后日,为防有意外发生,她必须早做准备。

    这翎山行宫,她只去年跟着皎皎来过一次,对四下并不算熟悉。但她要去的那个地方位置十分显眼,远远便可见高阁层叠,纵是饶些路,却也总能找得到。

    她特意选了远离皇帝下榻之处的小路,尽量避开禁军和缉事卫的频繁巡逻,饶是如此,也还是使了天目在前探路。

    这般一路小心谨慎,兜兜转转穿行了近一整个时辰之久,总算来到了长公主所说的地方。

    可是——

    她转过身看向身后深浓夜色,眼底俱是戒备。

    她莫名觉得似有人在跟着她……

642 你来打开吧

    这个念头一起,许明意立即无声闪身藏到了一旁粗壮的菩提树后。

    她的后背紧贴着树干,右手握紧了袖弩。

    风吹过,昏暗的四下发出沙沙声响,她甚至有些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而若非是她听错,如此细微的动静,对方的人必然不会多,想来应当不难解决。

    她正凝神蓄势之际,头顶上方忽然响起天目的叫声。

    “啁啁!”

    许明意听得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抬头往头顶方向看去,大鸟站在树干上,毫无悔过之心地扇了扇翅膀。

    许明意觉得不对。

    天目在把风这件差事上也算得上是资历老道的前辈了,从未曾这般拖过她的后腿。

    除非……

    难道——

    想到一种可能,许明意心口处快跳了几下,自树后探出半边脑袋,朝着方才自己来时的方向看过去。

    的确是有人在她后面!

    那脚步声此时虽轻,相较于方才却显得已经不加掩饰,昏暗中,有一道深色的人影正朝着她走来。

    此处是陵殿之外,只遥遥悬着几盏黄灯,他们一时都无法看清彼此。

    是天目的叫声,让他们确定了对方。

    天目已经朝那道人影飞了过去。

    许明意也自树后跑了出来,向来人快步奔去。

    她飞奔上前,于黑暗中伸出双手一把将人紧紧抱住。

    她的力气很大,跑得也快,险些将他撞得往后退了一步。

    他佯装被撞疼,闷哼着笑了一声。

    许明意感受得到,他穿着细绸玄袍,衣袍很细软,袍下的身形却结实有力。气息干净清爽,身上像是刚晒过太阳的味道。

    他也伸手抱住了她,语气里有着重逢的欢喜,低低而温和,却是先问:“不是答应了呆在京中等消息?”

    她的身份未暴露,此时留在城中才是最安全的,先前的计划里他也与她约定了这一点。

    之前得知她要只身进城,他是极反对的,若是同他商议,必是没得商量——她必然也知晓这一点,信送到宁阳时,她已经进城了。

    他便只能加紧部署一切,尽可能地让计划顺利进行。

    “你不是也答应了不来翎山?只在外面等待接应?”许明意自他身前抬起头来,拿心照不宣的语气反问他。

    左右都不是听话的人,就谁也别说谁了吧。

    吴恙似有若无地笑叹了口气。

    他就知道她不会乖乖在城中呆着。

    而无需多问,也知缘故何在——她恐会有变故发生,总要自己盯着才能更放心些。甚至,她还有着别的打算。

    她是不会让这次计划失败的。

    而他也是一样,正因一样,才了解对方的想法。

    原本的计划是让王爷出面来此,他与镇国公在外接应,他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有国公在,又何须他来接应什么?说到底,是王爷想要独担风险与变数,将安稳和“战果”都留给他。

    他不能答应。

    王爷——父亲,这些年来已经独自承担太多了。

    而从未替父亲分担过什么的他,是最没有资格坐享其成的那个人。

    所以,他必须来。

    父亲在,昭昭在,他怎能不在。

    能带进来的人手有限,多个自己人、且是能拿得了主意的自己人在暗中应对,风险总能更低一些。

    这一点,二人的想法不谋而合。

    “此时翎山四周皆有重兵把守,你是如何靠近此处的?”虽说四下并无动静,许明意仍扯着人往暗处避了避。

    天目也哒哒哒地跟上去。

    吴恙答她:“我今日午后便见到了纪修——”

    许明意有些意外。

    皇帝不过也是今日刚到,他的动作倒是够快,这就已经同纪修搭好线了。

    既如此,他能轻易靠近行宫,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她便又问:“王爷和祖父可都准备妥当了?”

    “放心,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皆已就绪。”吴恙道:“只等后日了。”

    只不过——

    “为何要深夜来此处?”他看了一眼四下,此乃陵殿入口,也正是后日祭祀之处,现下虽无重兵看守,但也会有侍卫巡逻经过。且她一路来,必然是冒险的。

    他今夜接近此处,是为了摸清各处形势,并提早藏身于行宫之内,便于安排后日行事。

    虽有纪修送去的消息作为参照,他却也总要亲自查探过才能确信这一切是否如对方所言。

    而来时察觉到另有同样可疑之人在靠近此处,他便跟在了后面。

    起初并不确定就是昭昭,故而只是跟着,未曾露面。

    “我来取一样东西……”许明意声音极低,抓起他一只手腕,道:“跟我来。”

    看着二人就这么走了,天目的眼睛瞪得极圆,嘴里困惑地咕咕了两声——久未相见的主人是瞎了吗,为何根本看不到它?

    吴恙未急着问许明意是要取什么东西,只随她一路绕至后殿抱厦处,此处显然有人在,呼吸声重而杂。

    来至那间房外,许明意取出迷烟点燃,蹲身自门下缝隙处塞了进去。

    吴恙有些疑惑。

    这里面睡着的必然都是守陵殿的太监,迷晕他们要作何?难道要找的东西会在这房中?

    待一筒迷烟燃尽,许明意继而来至窗边,拿匕首撬开了窗,低声解释道:“我去取陵殿的钥匙……”

    原是找钥匙——

    吴恙一把拉住她的手臂:“等着,我去。”

    一屋子太监,免得见了什么不该见的,碰了不该碰的。

    他不在便罢,既是在,自当能免则免。

    他乐得出力,许明意便没有坚持,点点头,塞给他一方干净的汗巾,示意他掩住口鼻。

    吴恙接过,单手支在窗台上,提身一跃,便无声翻了进去。

    钥匙多是挂在外袍腰封之上,他先来到了那些太监们拿来挂衣物的屏风旁,屏风后放置着夜壶木桶等物,应是久未刷洗,气味刺鼻浓烈。

    远离皇宫的太监们难免有所松懈,处处都不甚讲究。

    吴恙掩鼻屏息,庆幸没让许明意进来。

    半刻钟后,他由窗内而出。

    见他拿到了,许明意遂将窗子合上,二人迅速离开了此处,往前殿而去。

    钥匙有两大串,足有五六十只,二人尝试了好一会儿,才将殿门打开。

    倒也不是不能撬窗,然而此处是主殿,明日又将准备祭祀事宜,若留下痕迹,恐会被人察觉。

    越到最后,越要当心。

    殿门推开的一瞬,视线中便有了光亮。

    肃穆庄严的大殿中,高低错落地燃着长明灯,有经年累月的淡淡香烛气。一只只神龛内供奉着先皇与谢氏先祖的灵位,灵位之上,悬着一幅幅画像。

    许明意的目光落在了正上方的那幅画像上。

    原来这就是先皇。

    她悄悄看了眼身侧的少年。

    一点儿也不像。

    吴恙有两分像太后和燕王,余下的便几乎是照着吴家人的模样长的。

    至于先皇……

    许明意的视线重新落回到画像之上,她瞧着,庆明帝与先皇倒颇有六七分相似。

    而先皇的画像旁,悬着的是另一幅女子画像,许明意看了一眼牌位——想来这应就是皇帝生母、那位传闻中的端贤皇后了。

    许是去世的时候还很年轻,画上之人看起来不过只二三十岁而已,秀而不媚,眉眼恬静,很有几分小家碧玉的淑静之气。

    吴恙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向她问道:“昭昭,东西在何处?”

    许明意带着他转到了香案旁。

    横于殿内的长案两侧,一左一右的角落里各摆放着一只一人高有余的珐琅宝瓶。

    按着敬容长公主此前的交待,许明意试图挪开右侧的那只宝瓶,吴恙见了,也伸出手去。

    瓶身之后便是空荡荡的殿墙。

    许明意的手指一寸寸在与自己肩膀高低差不多的墙壁位置上摸索试探着。

    吴恙看懂了。

    此处有机关。

    而就在此时,他只见女孩子纤白手指按到之处、那描着勾丝绕彩画的墙壁突然缓缓凹陷了进去——

    随着墙砖后退渐深,可见凹陷之处为一约七八寸大小的四方空洞。

    见许明意要伸出手去,他抬手拦住:“当心。”

    他尚且不知这机关是敬容长公主告知,便存了警惕之心,拔出腰间长剑先于其内试探了一二,察觉到其内有东西在,适才自己伸手取出。

    东西应当是抵着机关而放,刚取出,那机关便重新缓缓合上,恢复了原本平整的墙体。

    被他取出来的是一只长匣,匣身为阴沉木所制,且上着锁。

    阴沉木不易劈开,且这把锁看起来也不同寻常——

    吴恙正想着是否要先离开此处,再另想办法打开时,却见一只钥匙递到了自己面前。

    他有些意外。

    本以为昭昭说的来“取”,是一种含蓄得体的说法……没想到还真是来取,是有钥匙在的。

    许明意道:“钥匙是长公主交给我的,此物亦是她早年藏在此处——”

    至于机关是如何设置的,长公主未有细提,但其先前常与太后娘娘于陵庙长住,想来不缺机会。

    她看着吴恙,道:“你来打开看看罢。”

    由他来打开,比她更合适。

    她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先皇的画像,今夜吴恙来此恰遇到了她,说不定也是某种指引吧。

    “啪嗒”一声弹开的脆响,那把锁被吴恙打开了来。

643 别忘了带上它

    将锁取下,长匣也随之被打开。

    其内静静躺着的、在这陵殿之内于黑暗中藏了不知多少年的,是一卷明黄色绣蟠龙祥云纹绢帛。

    吴恙十分意外。

    竟是一道圣谕。

    而既是圣谕,又被长公主藏于此处……

    他心中已然有了判断。

    许明意将长匣接过抱在身前,示意他展开绢帛来看。

    少年修长的手指将那卷轴缓缓打开。

    许明意也将视线凑过去瞧。

    没错了,就是此物。

    这一旦示于天下人之前,必将掀起万丈波澜、先皇亲笔立下的遗诏——

    一字不漏地将其上所写看罢之后,静默了片刻,吴恙适才道:“此物竟然还在。”

    先前记得曾听昭昭说过,或的确有遗诏存在,但已经落入了皇帝手中,结果必然是被销毁了。

    “有两份。”许明意道:“先皇早有防备,当初留下了两份一模一样的遗诏。”

    早有防备吗?

    听着这四字,吴恙心中说不清楚是怎样的感受,他自是没什么好觉得委屈不公的。他不曾见过先皇,对这位祖父毫无印象,自然也就更加谈不上还有何怨怪之心——

    可他的生母,他的生父,还有太后娘娘,他们所遭遇的不公,这些年所经历的一切,源头究竟起于何处?

    他看向先皇的画像,画上那双眉眼似与他对视着,其内眼神端正温和,似有着无尽的怜悯之色。

    吴恙心中突然变得平静了。

    成王败寇,无论过往缘由,欺瞒算计也好,利用食言也罢,输了就是输了。

    吃了苦便长下记性,有仇便去报仇,想要什么便夺回来,需要公道便去争。争到了,方能自己来定义何为公道。

    吴恙视线自先皇画像上收回之际,继而落在了手中的绢帛之上。

    这一道遗诏,承载了太多人沉重的过往,甚至是无数条曾经鲜活存在于这世间的生命。

    一切争端由此开始,也将借此了结了。

    纵无这道遗诏,他们最终也同样能赢。但有了这道遗诏,便可保全天下百姓,不必再动干戈。

    所以,到了这一刻,这道遗诏所存在的意义,并不在于保护父亲,而在于保护大庆子民。

    吴恙将绢帛重新合上,交到了许明意手中。

    许明意重新放回匣内,与他道:“我会保管好的。”

    遗诏由长公主示出,说服力才会是最大。

    “咱们走吧。”

    许明意握住他一只手。

    吴恙心底泛起暖意,清冷的眉眼也温和下来。

    他知道,这是无声的抚慰。

    人再如何强大,纵然是如父亲,这些年来在密州一人撑下所有,在北地建起铁壁般的防守,叫异族轻易不敢来犯;日夜提防着皇帝的杀心与监视,仍旧于暗下部署着一切,可那些沉在心底的伤痛却一日也不曾远离。

    人总是需要亲近之人的抚慰,也只有亲近之人的抚慰才会有用。

    身侧女孩子与他十指交握,踏出殿门的那一刻,她声音很轻地道:“日子还长着,往后咱们一起孝敬太后娘娘和燕王殿下。”

    吴恙忍不住转过头看向她。

    原来她都感受得到……

    知道方才他的心绪波动是为何,知道他一切的想法。

    他将女孩子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心底触动不已,却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在她也看过来时,眼中不自觉冒出了笑意,有些傻愣愣地说了一句:“昭昭,谢谢你。”

    他知道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些缺少诚意,也从不知自己的言辞竟如此匮乏。

    “谢什么啊,自家长辈,又是值得尊敬的长辈,孝敬不是应当的吗。”

    自家……

    嗯,是自家。

    吴恙嘴角的笑意遮掩不住。

    “傻笑个什么劲儿。”见他这模样,许明意觉得颇为好笑,微微转过头抬了抬下颌示意他赶紧干活。

    吴恙一时没懂,疑惑地“啊?”了一声。

    “啊什么啊……”许明意笑着甩开他的手,指了指殿门:“关门。”

    好好的一个人,怎突然就傻了?

    少年回过神来,笑着点头,这才忙去将殿门合上并上锁。

    之后,将钥匙也送了回去,收拾好一切痕迹后,二人复才离开了陵殿。

    二人边走边说了些后日的计划,许明意估算了一下时辰,道:“我得赶紧回去,若待会儿天亮了,各处宫人起了身,势必会被发现的。”

    当下还不是坐下闲话家常的时候。

    吴恙点头:“当心。”

    “你也是,若当真遇到了什么麻烦,便使暗卫去明御史处寻我。”

    女孩子俨然一幅“有难事就找我,我想法子护着你”的神态。

    吴恙温声应“好”,看着她的眼睛,又不禁多说了一句:“昭昭,这一切都要多谢你。”

    他今晚的言辞当真是匮乏到一种境界了。

    甚至他若说谢,难免显得有些自以为是,仿佛她做的一切皆是为了他,他知道不是,或者说不全是,她心中有家国天下,有江山百姓。

    但他也是天下人之一,也受了她的恩惠。

    纵是身为寻常人,也该道一句谢。

    这不是男女之情的谢。

    他想,昭昭必然听得懂。

    许明意露出笑意,眼神却认真:“那我也该对你道谢。”

    若没有吴恙,没有吴家和燕王,单凭她想要做成这件事也是不切实际的。

    往大了说,他们没有谁为了谁,而是为了同样的目标并肩在往前走,相互搀扶,相辅相成。

    “等此事终了,咱们还去状元楼,还有西市……好好吃一顿,全当相互道谢了。”她玩笑般说话间,眼中有着真切的期待。

    是因为那些久违的美味,但最重要的是,那必然是太平之象下的美味。

    吴恙点头:“好,届时吃遍整座京城。”

    又含笑补了一句:“不止是京城——”

    “嗯!”许明意重重点头,清亮的眼眸中神采闪动。

    “啁啁!”

    天目挥着翅膀跳着脚——别忘了带上它!

    ……

    祭祀当日,天色将亮未亮之际,许明意打昏了一名奉命来请明御史的内监。

    她换上了那内监的衣物,稍稍改了些容貌。

    而后,看似在前替明御史引路,与之一同离开了这座院子。

644 细数罪状

    礼部与工部的人是最先到的陵殿,约是寅时初便已开始着手准备。待余下之官员与嫔妃宗室伴驾而至时,各处已然安排妥帖。

    圣驾领群臣至祭台前,男子立于东侧,女子立于西侧,共行迎神礼。

    击鼓鸣钟之声次第传出陵殿,守在翎山脚下的禁军士兵亦隐隐可听得浑浑回音。

    纪修亲自带人守在山下,听得阵阵钟鸣声,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天际,欲以日头来判定时辰。

    然而天色混沌不开,阴云层层密布,压低了天际。

    见此风云涌动之象,纪修无声握紧了腰间长刀。

    就在今日了。

    ……

    陵殿前,祭祀事宜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江太傅恭读罢祭文,便有雅乐声起,近两百名着蝉冠、青罗大袖衫的舞者围着祭坛,随礼乐而动。宽大衣袖于风中翻动,划出庄严而有些妖异的弧度。

    着玄边深衣的各执事者立于祭坛右侧,引赞,司樽,捧帛,捧爵,司洗,各应其职。

    迎神罢,便是进馔,是为初献——这一流程,本该由天子亲为,因庆明帝身体不支,便一应之事交由了太子代劳。

    太子于祭案前献酒,并将各供果供食,依次每盏往前轻推,以表亲献祖宗之意。

    进馔之后,便需行跪拜礼,从正位,到配位,再到各从位,皆需三跪九拜。

    这且是初献。

    祭祀流程过半,许明意立于廊下,看了一眼唇色灰白,强自支撑的男孩子,心中升起不忍。

    太子殿下的身体,看起来似乎更加糟糕了。

    她此前曾送过些调理的方子,可现下看来,效用似乎不大。

    或也是受近来之事所累,心力交瘁之下,再好的方子也是无用。

    这个孩子虽小,却比他的父皇要强得多。

    可这份责任感于他的身体而言,却是极大的拖累。

    整场祭祀下来,整整两个时辰内,太子统共要叩拜近两百回余。

    早春的风尚有寒意,男孩子过于单薄的身躯于寒风中几近要站立不稳。

    但男孩子始终能够感受得到,有一道沉冷的目光一刻也未曾从他的身上离开过。

    他一直紧绷着,却已近要无力维持这紧绷之感。

    身旁有太医跟随侍立的庆明帝,身着冕服坐于车椅之上,腿上覆着薄毯,一双病态凹陷的眼睛浑浊而阴鸷。

    “焚祭文,素帛——”引赞者声音洪亮悠长。

    太子心底微松,总算是要完成了。

    他没有给皇室丢人,也没有给解首辅等诸位大人惹麻烦。

    祭台之前,铜盆中的火舌吞噬了祭文与绫帛。

    这便是送神了,再行最后一记终献礼,祭祀的流程便算是完成了。

    然而就在此时,男孩子拜罢主位之后,先转向了西侧跪拜。

    见此,四下官员神色微变。

    一时间,却并未有人开口。

    待男孩子行罢最后一礼,引赞者正要宣“礼结”之时,却忽听得一道冷声笑响起:“太子叩拜乱了东西次序,诸位爱卿为何无人开口提醒?莫非皆不曾看到不成?——我大庆礼制,何时竟荒废怠慢至此了!”

    太子面色顿时更白了几分。

    他乱了次序?

    是,似乎是乱了……

    祭祀礼制非是儿戏,他这十余日于东宫内每日反复练习,可竟还是……

    他可真笨!

    而他曾听太傅说过,前朝时曾有一位亲王于祭祖时乱了跪拜次序,先是被罚跪于皇陵一日一夜,而后又罚了十年俸禄,并降为郡王——

    他不怕被罚!

    可他不能连累解首辅他们!

    思及此,又对上那双满是寒意与威压的眼睛,男孩子一时有些慌了神,忙跪身下去,主动认错请罚道:“是儿臣一时大意,犯下大错,还请父皇责罚。”

    此时众目睽睽之下,一定要稳住局面,他纵然被罚也无所谓,但一定不能坏了这些时日诸位大人的部署。

    他不能让解首辅替他开口求情,从而给父皇借题发挥,迁怒其他人的由头!

    此时此刻,无比自责的男孩子脑海中只此一个想法。

    庆明帝声音阴鸷而嘲讽:“你须知道,非是朕要责罚于你,而是谢氏的祖制要降罚于你……你之所以出错,皆因心中待列祖列宗毫无敬意!”

    解首辅脸色沉了沉。

    上来便是这样重的罪名扣下来,责罚必然不会轻了去!

    皇上果然是存了要对付太子的心思在……

    否则怎至于自己都病得一塌糊涂了,还能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盯着太子瞧!

    这是存心要挑错处的,纵然太子未曾错了次序,必然也能挑得出其它不足之处。

    虽说礼制威严不可破,却也要思虑实际情况——此番太子代皇上祭祖乃是突发之事,往年太子因体弱甚至不曾来过祖陵,能在短短时日内做到如此,已是极难得之事。更何况,皇上的用意绝非是规正,而是要借此来发落殿下!

    想着此事有可能带来的麻烦后果,他当下就要站出去,却被身旁的江太傅拉住了手臂。

    解首辅转过头去,只见老人向他微微摇头,以眼神示意他暂且静观其变。

    年轻人,不要太急躁嘛。

    江太傅过于平静的神态甚至让解首辅想到了早起敲木鱼的老和尚。

    “是,儿臣知错,请父皇责罚。”太子的身形更低了几分,额头触在冰冷坚硬的石砖之上。

    “你当然该罚——”庆明帝紧紧握着车椅扶手,几近咬牙切齿地道:“你的罪名,可不单单只是不敬先祖!朕今日,便要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将你所犯不忠不孝、大逆不道之罪状一一道来!”

    太子身形一僵,四下寂静却有暗流在翻涌。

    同样在随行之列的纪栋听得此言,亦觉提心吊胆。

    不忠不孝,大逆不道?

    以如此罪名论处太子,皇上这分明……是存了废储之心!

    且看皇上这模样,分明也没几日好活了,怎临了临了还这般折腾?

    而太子殿下又显然是个扛不住折腾的,可别到头来父子俩愣是折腾的一个都不剩了啊……

    解首辅再听不下去,绷紧了脸色站了出来。

    而有人却比他更快一步上了前——

    明效之出了列,来至庆明帝身侧,肃容请令道:“这其中种种罪状,不如由臣替陛下来细数,以让诸位大人评断一二。”

    庆明帝气血翻涌,嗓中压着一团咳意,正是呼吸尤为不畅之际,遂便道:“好……便由明卿代朕将其罪状公诸于众!”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明效之脊背笔直,踏过汉白玉阶,来至神案前,在太子身侧站定。

    解首辅再次被江太傅拦下。

    “叔明,少安毋躁……”江太傅声音极低,视线定在了明效之身上,经验之下的直觉告诉他,事情怕是不见得如表面看来那么简单。

    解首辅皱着眉,目光也看向明效之。

    他倒要看看这个姓明的到底能糊涂到何等地步——

    皇上是病得发疯了,对方难道也疯了吗?

    一道道视线注目下,明效之开了口,声音铿镪顿挫,满脸冷肃之色。

    “毒杀君父,勾结权臣篡夺皇位,此乃第一条罪状!”

    众官员闻言无不色变。

    毒杀君父……

    弑君之罪?!

    在场者并非只有内阁官员,多得是其他大臣,乍然听得此言,不禁心生猜测。

    解首辅怒极反笑。

    他先前只当这姓明的刻板迂腐了些,初衷并无私心,若不然他也不能容其到今日——

    可当下看来,这分明是个又蠢又坏的!

    再看向对方,他眼神已然寒极:“你当众宣称太子殿下毒害陛下,如此重罪,可有实证没有?!若单单只是妄自揣测,便是诬陷储君,有乱政之心,按律当斩!”

    “朕便是证据!”

    庆明帝伸出微颤的手指向太子:“……正是他寻来的那些医者,换了朕的药方,又在朕的药中动了手脚,朕才会久病不起!这逆子勾结内阁官员,软禁于朕,想将朕毒杀于养心殿内!”

    解首辅毫不退让:“纵然是陛下,也要讲求实证!”

    “朕当然有证据!”庆明帝直直地看着解首辅,那视线仿佛已将对方视作将死之人:“郑太医几人,早已在朕的药中验出了毒物,偏生在今日之前,朕的话根本传不出养心殿,你们把持朝政,图谋不轨……朕今日便要将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一同清算干净!”

    听闻药中验出了毒物,解首辅等人皆目含审视地看向郑太医。

    “……”郑太医慌得不行。

    和大家一样,他本人也是刚知道此事啊!

    他这是被验毒了!

    其他两名太医也觉得完全没有准备——皇上好歹提前和他们对一对戏?

    然而转念一想,皇上非说自己中了毒,那这罪名有也得有,没有也得有,他们此时当众岂还敢有第二种说法?

    若说唯一能做的,似乎便是沉默了。

    这一刻,几名太医皆不敢看向跪在神案下的男孩子。

    因为他们心中十分清楚,这并非是子弑父,而是父要杀子。

    君要臣死,父要子亡……

    四下众人也无不领会到了这项罪名后的用意,自古以来,弑君乃是头等大罪,再没有哪个罪状能够越得过它去。

    一旦坐实,莫说储君之位,性命亦是难保……

    “儿臣从不曾有过谋害父皇之心!”太子抬起头来,满眼泪水,声音哽咽且有着以往少见的坚定。

    而此时,几乎无人留意到站在那里的明御史,面色无半分更改,仿佛并未将这些话听在耳中。

    他继续道——

    “趁其弟在外征战之际,谋害有身孕在身的弟妻,致其一尸两命,此乃第二条罪状!”

    四下陡然变得寂静。

    不解、困惑,诸多异样探究的目光落在明御史脸上。

    太子何来的胞弟……

    又哪里来的什么弟妻?

    这说得都是哪门子的疯话!

    “……”最先变了脸色的人是庆明帝,他的身体几乎一瞬间变得僵直,喘息艰难的心口处猛然狂跳。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站在那里的明效之,一时根本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对方口中会突然吐露出这样一句话!

    他也来不及去细思!

    立时便吩咐道:“明卿今日怕是有些神志不清,来人,将其带下去歇息!”

    官员们已有目露惊异之色者。

    在场没有蠢人。

    尤其是资历老些的,对十九年前燕王府中发生的旧事尚有印象的,此时皆已反应了过来。

    解首辅面色几变。

    明效之的话还在继续,脖颈绷直,声音愈发高昂。

    “多番对燕王下死手,还曾以紫星教作为遮掩于燕王离京之际公然行刺,此乃第三条罪状!”

    “安插眼线于敬容长公主府中,欲图杀害长公主未果,此乃第四条罪状!”

    “弑君父,残害手足,这条条罪名,当如何清算!”

    明御史目光如刀,抬手指向庆明帝的方向。

    四下震动,如撼山河。

    “……简直荒谬!荒谬至极!朕知道了,你……连你也是受了太子收买!和那群内阁乱臣乃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明帝双手撑在车椅两侧,面容激动至极,试图挣扎着要站起身来,颤声道:“你们都聋了吗!还不快将这个疯子带下去!王通,王通呢?!给朕把此人押下去!”

    也在看戏……不,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震住了心神的王通,勉强回过神来,躬身应声“是”,带着一行缉事卫立时冲上前去。

    “慢着!”

    祭台西侧,一众妃嫔与宗室女眷中,忽然响起一道极清晰有力的声音。

    “本宫可以作证,明御史之言句句属实——”

    庆明帝猛地转过头去,看向那声音来处。

    敬容……

    是敬容!

    身穿绛色祭服的敬容长公主自人群中行出,宽大衣摆拖曳在身后,身形步伐端正,面容目色凛然。

    四下众声惊诧。

    这样的敬容长公主,哪里还有半分往日里天真呆傻的模样!

    看着那向自己走来的人,明御史眼眶莫名发热。

    他也太久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殿下了。

    “把他们统统给朕拿下!”庆明帝面色铁青着,嘴唇都在颤抖。

    他不能,他不可能任由这些人毁了他的一切!

    王通硬着头皮上前去,却见原本跪在那里的太子手掌撑着地慢慢起了身,而后,面容雪白地挡在了明御史身前。

645 杀第二次

    王通见状,难免就有些犹豫。

    太子身形微颤,姿态却透着坚定,他看向面色阴沉可怖的庆明帝,道:“堵不如疏,为免君臣因此心生嫌隙,还请父皇容明御史和姑母将话说完,如若其中当真是有误会在,亦可当着诸位大人的面还父皇一个清白——”

    反转的出现,只在一转眼间。

    可不知为何,他这样一个接受能力极差的愚笨之人,在听得明御史和姑母之言时,却只有震惊,而无太多质疑……

    弑君父,杀胞妹亲弟……

    他全都相信!

    他相信这是父皇能够做得出来的事情,甚至……这的确就是父皇的作风!

    尤其是姑母出面——

    他吃惊于姑母并非是真的失忆,却也于一瞬间明白了姑母伪装至今的缘由。

    这世上的罪名,总是受害之人的指认分量最重,因为往往只有受害者才最清楚要杀自己的人究竟是谁。

    就像他一样。

    他与姑母有着极相似的经历。

    而当下,他必须要阻止父皇,绝不可任由其再借皇权作刀,屠杀无辜之人!

    “……你还真是不打自招!”庆明帝自牙缝中挤出一声极怪异的笑,面向众臣,咬牙搓齿地道:“你们都看到了吧?这出戏分明是早有预谋,太子、大庆储君,朕的亲生儿子!——竟勾结大臣和朕的胞妹来污蔑朕,要置朕于死地!”

    众官员们暗暗交换着眼神,面色各异。

    站在他们的立场来看待此事,贸然下结论尚且为时过早,他们不可能单单只因听了几句话,便轻信于明效之与敬容长公主。

    尤其是近来听了诸多风言风语的那些大臣官员,他们的确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靠近养心殿,太子究竟是否别有居心,当真也说不好……

    莫说太子体弱,不可能有争权之心,观自古以来之先例可知,野心历来不会被任何阻碍所约束。

    但同样的,此时此刻,待这位皇帝陛下,他们也已做不到深信不疑。

    尤其是在一些经历了当年之事的老臣心中,先皇之死并非就没有任何疑点在……只是于利益安危权衡之下,没人会在大局已定之下,为了区区疑点而赌上性命去行以卵击石之举。

    气氛涌动间,庆明帝已然理智全无:“为大庆朝局虑,朕今日……便要当着谢氏列祖列宗的面,处置了这不忠不孝、篡权祸国的不肖子!来人,将太子拖下去,杖罚一百!李吉,便由你来监刑!”

    李吉面上血色褪尽。

    四下哗然震动。

    杖责一百!

    太子怕是连二十杖也撑不住!

    这分明是打算要了太子的性命!

    “陛下,万万不可!”

    “事态尚未明朗,怎能对储君施此重罚?!”

    “陛下此举,不合法理祖制!”

    “请陛下收回圣命……”

    当下无需解首辅等人开口,反对之声便已是铺天盖地。

    眼看着一个个重臣出列挡在了汉白玉阶之下,王通只觉寸步难行。

    或者说,他本也不是如韩岩那等唯命是从之人,当下局面如此,孰输孰赢难以预见,如他这等小人物稍有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然而在皇帝一声声的催促下,他不得不咬牙拔出飞云刀,指向站出来的周侍郎等人:“奉命行事,还请诸位大人勿要让下官为难——”

    “事情真假未明之前,今日谁若想动太子殿下,不妨便从老夫的尸身上踏过去!”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臣走到最前面,因愤怒激动而面色赤红。

    如此风雨飘摇之际,怎能有杖杀储君之举!

    “好……反了,都反了!”

    庆明帝暴怒之下,坐在车椅内往一侧倾身而去,伸手拔出了身侧护卫腰间的长刀,颤颤巍巍指向太子:“朕今日就亲自了结了你这讨债的恶鬼!”

    看着那对自己喊打喊杀的皇帝、自己的亲生父亲,太子眼中泪水涌出,哑声哽咽道:“父皇已经杀了儿臣一次,竟还要再杀儿臣第二次吗!”

    庆明帝握刀的手一紧,一双怒目不可置信地紧紧盯着那男孩子。

    这蠢货是何时知道的?!

    “两年前,皇后娘娘诞辰宴上,儿臣被心腹近侍推入水中,幸得许家姑娘施救才得以活命——而当晚指使那内侍污蔑构陷敬王世子未果的幕后之人,不是旁人,正是父皇!”

    太子泪如泉涌,双手紧攥成拳:“……彼时父皇为了有借口发落敬王府,收回凉州兵权,便要置儿臣于死地……当下为掩盖真相,堵悠悠众口,竟还要故技重施吗!”

    他历来不是什么大胆之人,当初得知此事真相,受惊之下一病难起,若非许姑娘出手医治,他怕是根本熬不过那一关。

    他胆怯,平庸,甚至过分懦弱心软,就连此时说出此事指认父皇,心中亦有身为人子的愧责和恐惧在……

    可他要说,一定要说!

    今日之事,断无回头路在,注定要有人永远地留下——他虽力量微渺,却也必须要尽力助明御史和姑母成事!

    纵然此中有蹊跷在……他也甘愿为人利用,来促成这场“蹊跷”!

    大非之前,手段无分对错!

    一句“还要再杀儿臣第二次”,在群臣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当初太子溺水,矛头直指敬王世子,待太子醒转之后,敬王世子才得以洗脱嫌疑,而在那之后,此事却是不了了之,只是清算了几名宫人而已。

    那时,有人猜测荣贵妃才是幕后主使,碍于彼时其腹中怀有龙嗣在,方才未有深究。

    而现下思来……

    一道道视线隐晦地看过来,庆明帝恼怒至极:“张口便尽是荒唐之言!朕彼时只你一子,岂会拿你来做局!”

    这句话听得众大臣心情复杂。

    倒也并非只彼时只太子一子,而后也一直都是……

    而这句解释,放在此时来看,说服力似乎也并不大。

    ——看着皇帝手中无力提着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松开的长刀,众人心中难免有了分辨。

    如此之下,便有人重新看向了明效之。

    人总是见一思二的,当一件事于众人心中站住了脚之后,另一件相似之事的可信度也会随之被拔高。

    太子此言,无疑替明御史争取到了在一个相对有利的环境下继续开口的机会。

    庆明帝还欲再言,却难以遏制地急促咳了起来,说是咳,咳声却也分外微弱,只胸口一下下艰难地起伏着,嗓中发出干哑空洞的呼气喘息声。

    他通身微颤,忍不住躬起了身子,手中长刀也随之跌落,手掌紧紧按在疼痛难忍的心肺处。

    几名太医一阵手忙脚乱。

    围上前去的官员却只寥寥几人。

    纪栋看着比肩而立的明御史与敬容长公主,心中莫名有预感在——预感告诉他,此事至此,这两位站出来,恐怕还只是开头而已。

    这位御史大人从来不是退缩犹豫之人,此时站在那里,在抛出了那番石破天惊的话之后,却未有再急着开口说其它……

    这可不像是明御史一贯速战速决的作风。

    与其说是在观时局,静看太子和皇上对峙,倒更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看似尚算平静,像是踌躇不前,然这平静之下,却仿佛有愈发汹涌的暗潮在悄然酝酿。

    四下风静物止。

    金色铜盆之内,素帛与祭文已然焚成灰烬,再不见一点火星。

    然而纪栋却仍觉得脊背阵阵发冷,悄悄往身后看去,陵殿入口处,禁军层层把守,神态肃穆全然不为此处变故所动,冰冷黑色甲胄刀鞘坚不可摧,仿佛将此处护成了铁桶,断无人能够闯得进来。

    皇帝虚弱嘶哑而可怜的咳声还在继续,好似随时都有因无法喘息而昏厥甚至崩猝的可能。

    解首辅看也未看一眼。

    他径直看向了神案前身形直立之人,定声问:“纵然都察院弹劾朝野上下,一贯无需证据,然而明御史声称陛下毒杀先皇,此事关乎甚大,已不可以寻常之事并论之——如若拿不出实证来,明御史可知要担上何等罪名与下场吗?”

    纵然对方所提出的所谓罪状甚多,但毒杀先皇,此乃最紧要的一条,此事可证,便诸事可证。

    明御史目不斜视,看向前方祭台与众人,目色坚定冷然:“诛九族,处凌迟——”

    “……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休要再做戏……妄想蒙骗诸卿与世人!”庆明帝用尽全力仍声音微弱:“将他们,统统……统统给朕押下去!胆敢不听朕令者,一概皆以同党论处!”

    或因其声微弱,又兼毫无顾忌,竟让这些满挟皇权威压的话,于此时失去了它本该有的威慑。

    文臣武将,一时间几乎无人有动作。

    解首辅面向众臣,肃声道:“是非真假,不容混淆。尔等身居高位,皆非眼盲心盲之人,难道单凭区区几句谎言,便可被悉数蒙骗吗!今日之事,关乎朝局安稳,解某既领内阁,便有职责究办清楚!真相二字,本应无惧深究!陛下、诸位亦当知晓此理!”

    说着,朝庆明帝的方向高抬双手叠于额前,道:“若当真有人胆敢构陷国君,无需陛下下令声声催促,臣等亦可依律处置包藏祸心之人!”

    言下之意,若无愧于心,便不该行阻拦堵口之举。

    四下众声嘈杂,官员们相互交换着眼神。

    江太傅站了出来,看向神案方向:“老夫愿听其言,同诸位共辨真假!”

    “下官亦愿共辨!”

    跟着站出来的是纪栋。

    如此关头,学生岂有不跟紧老师脚步的道理?

    紧接着,又有十余名大臣出列。

    这些人当中,大多皆是江太傅与解首辅的门生。

    随后,于朝中一贯立场中立、方才力保太子的周侍郎等人一番权衡之后,也纷纷出声附和。

    事情已至眼前,纵然不为真相所虑,单为安稳朝局人心,也已不得不听。

    今日之事,已势必要有一个了断。

    解首辅看向神案处,面色肃然郑重:“既如此,便请明御史与长公主殿下将证据示出——我等,愿闻其详!”

    长公主遂望向下首,道:“玉风,将人证请来。”

    “是。”玉风郡主应下,自女眷中行出,缓缓退了下去。

    等候的间隙,众人心中猜测频出,四下却寂静无声——也非全然寂静,尚有皇帝断断续续的虚弱喘息声与斥责骂声。

    半刻钟后,玉风郡主折回之际,身边多了两人。

    一名侍女,还有一名坐在车椅之上被侍女推入众人视线当中的老人。

    这便是人证?

    这是何人?

    如此大事,可不是随便找个身份不明之人出面作证,便可当作所谓人证来用的。

    若身份无说服力,其言亦然。

    听着四下议论声响,庆明帝吃力地转头看去,看着那满头银白之人,刹那间眼神巨变。

    竟是乔必应……!

    此人为何会在敬容手中?!

    又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这样一个大活人,是如何被带来了翎山,纪修等人莫不是眼瞎了吗!

    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李吉也变了脸色。

    但他旋即觉得,已整整十九年过去,对方终日被囚于地室内,饱受折磨之下形容大有改变。从前又不过只是一名太医而已,而非是什么人人熟知的大人物,此时恐怕也不见得还有人能够认得出来……

    如此之下,若陛下出言否认对方的身份,那是否可以“认定”为是长公主造假此人身份,借此反定下长公主和明御史的构陷之罪?

    到底是这些年见的看的多了,此乃李吉下意识的想法,然而这想法刚在脑海中成形,便听身后传来一道震惊难当的声音——

    “乔……乔太医?!”

    郑太医瞪大了眼睛看着那老人。

    李吉:“……”

    断了。

    皇上的路断了。

    “……”

    众人闻声皆心生思索。

    乔太医?

    哪位乔太医?

    “不知阁下何人——”纪栋出声问。

    审案审得习惯了,张口就这么来了。

    “草民姓乔,乔必应。”那老人答道:“十九年前,本是宫中的一名太医。”

    说着,目光环视众人,似在找寻记忆中熟悉的旧人面孔,环视一番后,他的视线定在了身侧二人的身上:“可是江侍郎,解御史?”

    江太傅与解首辅皆是一怔。

    这是他们许多年之前的旧职……

    待又定睛看了对方片刻,解首辅眼神微闪。

646 真是疯透了

    姓乔的太医……

    看着那双眼睛,他渐渐有些印象了。

    而此时,只听对方又说道:“十八……不,十九年前,乔某曾给令堂医过病,不知解御史是否还记得此事。”

    十九年,对外面的人而言已经太久了,但他终日被囚于暗室内,为了让自己尽量保持清醒,每日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回忆往事。

    四目相视间,解首辅未置可否。

    但他记得。

    或者说,他想起来了。

    当年宫中的确有一位颇有些名气的太医在,彼时他母亲身患重病久治难愈,他听闻这名太医擅医顽疾杂症,便求到了先皇面前,请动了此人替母亲医病。

    母亲被对方一双妙手救回一条性命,他对此心存感激,自然便也对此人留有了印象在。

    可当下的关键在于,若面前之人当真是当年那位太医……

    “本官记得,那位替家母医病的乔太医,当年分明是随先皇一同去了,早已不在人世间——”

    死去多年的人,又怎会“死而复生”突然出现在此处?!

    “是,乔某的确是于十九年前便已‘自缢而亡’,但那不过只是假死而已。”

    假死?!

    解首辅半信半疑,心中猜测频出。

    此时,乔必应看向了庆明帝的方向,眼中再无半分惧色,口中字字清晰,讲述往事真相——

    “十九年前,先皇触动旧疾,荣王殿下——也就是如今的皇帝陛下,以我等诊治不力,延误先皇病情为由,再不允我等近先皇身侧,而是自宫外寻来了所谓名医来替先皇诊治……我暗觉此事有蹊跷在,便设法暗查了先皇所服之药,果不其然,那些所谓对症秘方,实则尽是些虎狼之药,初用固然有些成效在,然而于彼时龙体亏虚的先皇而言却与剧毒无异!”

    “我到底是发现得晚了,查实此事之后,先皇的龙体已然无力回天……先皇走后不久,我暗寻到当初那位名医的下落,才知对方离宫后不久,便在离京的路上遭遇了‘山匪’,已然死于非命!”

    当真是山匪所为吗?

    话至此处,已不必多言。

    这一刻,四下是异样的寂静。

    然而口中虽无声,各人面上与眼底,却各有惊涛翻涌。

    乔必应的话还在继续。

    他承认他方才之言,的确不全是真话,他当年并未深查到如此地步,当年那名医者的下场亦是许家姑娘事后查到的——

    但这种时候,他的言辞只有越笃定,才会越可信。

    若连他的证词都闪烁模糊,又何来说服力?

    “而在那之后,新皇竟又暗中威逼于我,迫使我在先燕王妃的膳饮中做下手脚……皆怪我一时糊涂,做下了违背良心的错事,终致孕中的先燕王妃一尸两命……!”

    话至此处,乔必应眼眶微红,其内有愧责,亦有自嘲。

    “我的报应很快就到了……为防事发,自然少不得要灭口,或因我尚有几分用处,故而才侥幸落得了一个假死的下场……诸位大可细想,当初我于太医署中自缢,一应后事皆由宫中照应操办,促成这场假死的幕后之人还能是何人!”

    说话间,他抬手掀去了覆在身前的薄毯。

    薄毯被掀落,露出了那过于空荡的衣袍下摆。

    离其最近的解首辅与纪栋几人皆不由变了脸色。

    这衣袍之下,显然没有双脚,甚至膝盖下也未见小腿……

    “自人前假死后,我双腿被断,终年被囚于宫中暗庭之内!”

    “皇帝以我家中妻子安危作为要挟,逼我继续为其所用……这些年来,诸位身边若有与这位皇帝陛下有利害牵扯之人暴毙或突患怪疾离世,恐怕多半就是在下所造之罪业!”话至此处,乔必应的声音微有颤动,闭了闭眼睛。

    “我于地室中以药制毒,却皆不知去向用途……若说唯一所知,应就是去年奉命所制,事后被用在镇国公身上的奇毒!”

    在场之人闻言心绪翻动。

    镇国公……

    镇国公于东元城险些被毒害之事,幕后主使最终被定论为夏廷贞……

    但究竟是与不与,他们心中自有猜测在。

    当下乔必应所言,便等同是将那个真相之前的最后一团雾也彻底打散了。

    而如果这些话全都是真的……

    先弑君,再杀弟妻,又毒杀功臣……

    自古以来,人性之恶随处可见,帝王之中也不乏手段狠辣者,可当这些狠辣被揭在了明面之上,又怎能不叫人心惊,又怎能叫人装聋作哑!

    天下需要有规则秩序,帝王如此,官员亦如此。

    若秩序公然崩坏,一国之君德行全失,所行桩桩件件皆踏破了生而为人最基本的底线,又何谈立世,何谈治国,何谈安邦!

    “单凭区区一个不知来历的废人,便妄想要将这一切罪责扣在朕的头上?”

    不知因何,庆明帝此时看似竟冷静了许多,方才一阵咳喘后,他面上无半分血色,此际视线扫过乔必应、解首辅等人,冷笑着问:“太子安排的这场戏,究竟还要做到几时才肯罢休?”

    “事到如今,皇兄还是不肯承认吗——”

    敬容长公主的声音响起。

    庆明帝有些费力地转头看去,阴冷的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杀机。

    长公主看着他,面上毫无退缩之色,声音缓慢而清晰:“皇兄声称与父皇之死无关,可若这皇位当真来得名正言顺,皇兄又为何要对我一个毫无威胁的胞妹下此杀手?只因父皇临去前曾单独召见过我,皇兄便疑心父皇或另留有遗诏在!”

    “于我府中安插眼线,多年试探暗查无果,眼看二哥要回京,为绝隐患,便干脆要将我杀了灭口!”

    “可惜我命太硬,命中有贵人施救,得以侥幸活了下来。”敬容长公主缓声问:“在我患失忆症时,皇兄终于如愿拿到了那道遗诏——遗诏到手之后,皇兄可觉安心了吗?”

    她语气不重,其言却似有震山倾海之力。

    四下大为哗然!

    照此说来,莫非当真有所谓遗诏在?!

    解首辅不可置信地看向敬容长公主。

    饶是时刻敲木鱼于无形的江太傅,眼底也隐有惊诧之色。

    太子亦无比吃惊地看着身侧的姑母。

    “不,皇兄还是不安心!皇兄永远不可能安心!”敬容长公主定定地看着庆明帝:“纵然拿到了遗诏,还是要对二哥和许将军下手!皇兄一贯贪得无厌,且这些年来一举一动,无不是在竭力诠释究竟何为做贼心虚!贼就是贼,他心知自己即使偷得再多,也变不成自己的东西!”

    “……”

    庆明帝双眼猩红,口中却是突然笑出了声来。

    这笑声里似乎隐有疯癫之感。

    “敬容啊,你一贯最是胆小,朕当真没想到你会说出这番话来……”他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却偏又做出痛心的语气来:“太子究竟许了你这姑母何等好处,竟叫你敢出面做此伪证?敬容,你身后便是父皇母后的牌位……皇兄倒想要问你一句,这些谎话,你当真说得安心吗?”

    说着,看向众官员,好笑地问:“诸位爱卿,此等荒谬之言,如此拙劣的手段,你们当真相信吗?”

    官员们面色复杂不定。

    若说拙劣,似乎皇上此时的模样更能配得上这二字。

    廊下,许明意若有所感,无声与挡在自己身前的内监错开两步,看向石阶下,忽然皱起了眉。

    王通呢?

    视线于周遭搜寻一番,依旧不见那名缉事卫指挥使的身影。

    再看向那看似平静不再怒骂喊打喊杀的皇帝,许明意心底涌起不好的预感来。

    而这预感刚冒出一寸,便听庆明帝声音幽幽地道:“也罢,你们既待朕不仁,朕纵然只为大庆江山稳固而虑,也断无再心慈手软的道理……朕今日,便替谢氏,替大庆朝堂,将这些祸国的毒瘤悉数剜去。”

    他看向神案的方向,眼神讥讽地道:“列祖列宗在天有灵,想必也会赞成朕的决定的……朕这就送你们下去,当面同先皇赔罪。”

    语毕,看着太子与长公主等人,面上露出了一丝松弛而满挟寒意的笑。

    众人正觉异样时,有武臣敏锐地看向了四下。

    一阵低低的窸窣声中,一道道身影极快地出现在了陵殿的阁楼围栏后,手中皆握有利弩!

    不止是阁楼,左右两侧的朱墙之上也排满了密密麻麻的缉事卫!

    再观身后,陵殿入口处,也已然被层层缉事卫与禁军把守严密,偌大殿门被这些身影堵得严严实实,再窥见不得陵殿外一分一毫!

    见得此状,四下气氛大变。

    这是要干什么!

    阁楼,高墙之上,所有的弓弩都已搭上了闪着寒光的利箭,所对准的皆是神案的方向!

    这竟是要将太子、长公主、明御史,乃至解首辅等人……统统箭杀于此吗?!

    且不说这些人杀得杀不得,单说如今这般情形,谁能保证不会误伤到其他官员!

    还是说,皇上根本也不在意任何人的死活,甚至……死的人越多,今日之事才越容易遮掩封口?

    皇上这是疯了!

    真的疯透了!

    若说方才对皇上弑君之事所信只有三五成,当下则已信了八分!

    这岂止做贼心虚,根本是急于要杀人灭口,半点遮掩都不剩了!

    一行缉事卫护着庆明帝退至一侧之际,无数箭雨从各处齐齐飞来。

    四下惊乱声震耳,大臣宫娥内监慌乱奔躲间,有人跌倒被踩踏,有人打翻祭祀器物,乱声交杂。

    这其中有许多人,都曾想到过此行祭祖或会有风波发生,却皆未曾想到会生如此变故!

    天子于皇陵内射杀储君,长公主与众大臣!

    何其荒谬可怖!

    “快,躲去陵殿内!”

    许明意快步上前,抓住奔上前来要护着长公主的玉风郡主一只手臂。

    同样护在长公主身侧的还有明御史,且其左肩处已然中了一箭!

    箭雨之下,许明意护着三人矮身绕过神案,用力将人推向了殿中。

    她折身回去,钻进神案下方,伸出一只手去试图抓住那跌坐在地上的男孩子。

    正当此时,一支长箭夹带着冷厉风声,刺在了距她手掌边缘不过半寸之处!

    同一刻,一名宫娥惨叫着在男孩子身边倒下。

    男孩子通身颤抖着,双手撑在身侧之际,忽觉被一道力气拽住了右臂,那力气极大,将他拉进了神案下。

    神案上铺着绣着经文的案帛,垂下来足以遮挡外面的视线,然而耳边的惨叫声和长箭落地之音仍旧近在咫尺。

    男孩子抖瑟着,却又试图要爬出去——解首辅江太傅他们还不知如何了!

    许明意将他一把抓住:“莫动,你帮不了忙,外面很快就会没事的。”

    此乃突发之事,纵然吴恙他们早有安排,可到底不是自己的地盘,也非所有的兵权和人手都握在纪修一人手中,应对起来少不得需要时间。

    但一定会有所应对的!

    听得这道声音,满脸冷汗的太子后知后觉地看向面前的“太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许……许姐姐?”

    许明意向他轻一点头:“是我,别怕。”

    太子惊异难当,正要再说些什么时,却见她竖起食指在嘴边,示意他噤声。

    许明意凝神听着四下的动静。

    似有不少人被误伤倒地,惊叫声愈发惨烈。

    但很快,于这一片躁动混乱中,似乎终于有了不同的动静——

    “扑通!”

    一声重物坠地的声响在不远处响起,像是有人从陵殿阁楼上跌落摔下。

    许明意将男孩子挡在身后,微微掀开案帛一角,往外看去。

    她从此处前,只看得到仓皇逃窜的众人,陵殿入口的方向则被祭台挡去了视线。

    但她听到了。

    听到了厮杀声……

    还有越来越多整肃的脚步声与盔甲声响,正在朝着此处靠近!

    她看向左右两侧高墙,越来越多的缉事卫从墙瓦上消失,或中箭仰落,或被从身后攻上的士兵一刀毙命。

    四下的弓弩手于自保防守之下,箭雨在渐渐休止。

    因这突发翻转的局面使然,惊乱声却愈发混杂。

    于这一片惊乱中,一行身披乌甲的士兵持刀端弩快步在前开路,旋即,有两人跨过了陵殿入口的朱漆门槛。

647 反贼正是陛下

    这行乌甲军闯入殿院中,同禁军和缉事卫厮杀之下,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迅速便将局面大致控制住。

    见眼前大势忽去,被一群缉事卫护着的庆明帝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禁面色大变。

    他看着那些开始分守于祭台、廊下、及陵殿入口各处的乌甲军,面上怒色愈盛,再也无法维持方才那胜券在握的虚伪从容。

    高大祭台遮挡视线,他尚且未能看到这些乌甲军真正的主人。

    他看向了解首辅几人,狞笑着道:“……你们竟想要谋反弑君!如此狼子野心,果真死不足惜!”

    方才躲避乱箭间身上受了些轻伤的解首辅大为皱眉。

    这不是他们的安排!

    他们岂会有如此安排?

    前来翎山之前,他们又何曾想到会生出如此变故,又如何能想到皇上竟会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

    此时,身侧忽然响起纪府尹惊诧至极的惊呼声——

    “燕……燕王?!”

    解首辅闻声猛地转头看去。

    视线中,身着银灰盔甲、面上蓄着络腮胡,身形魁梧高大的男人在一行士兵的护卫下走了过来。

    男人身侧,另有一名少年在,少年亦身披软甲。

    解首辅的目光下意识地定在少年人的脸上,那张面孔清贵英朗,气度不凡,纵然只见过一面亦不容错辨,俨然就是吴家世孙无疑!

    燕王和吴家世孙怎会在此?!

    尤其是燕王……!

    “当真是燕王……”

    “燕王竟还活着!”

    “……”

    四下已然掀起惊天波澜,听着这一道道惊异不定的声音,庆明帝近乎是僵硬迟缓地转头看过去。

    见那人靠近,他身前护着的缉事卫纷纷拔刀以待,做出防备姿态。

    对方停下了脚步,在离他约十步远处。

    “……”四目相对间,庆明帝浑身僵直,通身血液仿佛被冰冻住,天地间万物俱寂。

    这一刻,他眼中有震惊,狂怒,狠戾,甚至也有着一丝自己不愿承认的慌乱与恐惧。

    “纪修呢!纪修何在!”他厉声质问身侧之人。

    本该死了的人,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处?!

    对方是如何靠近的京师?

    一路而来数千里,途中各城各郡各驿站的人难道都毫无察觉吗!

    还有,纪修分明亲自带兵守在山下,竟连这区区数百人都拦不住吗!

    皇帝脑中慌乱作一团,燕王看着他,视线从他的腿上扫过,语气平静地道:“短短一年不到,皇兄看起来似乎已经不怎么好了。”

    庆明帝恼怒羞愤,薄毯之下日夜疼痛的双腿微颤着。

    而再观对方身姿威武挺拔,身披盔甲腰间佩剑,颇有几分高高在上俯视着他的意味,庆明帝当即只觉胸中气血一阵翻涌。

    对方不是早该死了吗!

    或死于心疾,或死于判将刀下!

    “你竟敢来此处送死!你真当今日能够全身而退吗!”庆明帝牙关打颤,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足够有底气。

    纪修与三万大军就在外面,他是不可能会输的!

    对方只能是送死而已!

    也好……

    来得正好,今日不如就让他亲手杀了这阴魂不散的绊脚石!

    狼藉的四下仍喧嚣震动着。

    不少内监宫娥,乃至数名大臣身受箭伤倒在地上。

    有官员上前搀扶受伤的同僚,却甚少有人立即奔到庆明帝身侧做出誓死护驾的举动来。

    燕王的到来无疑很突然。

    可若非燕王突然到来,他们当中或就会有许多人死于乱箭之下,已经被陛下杀过一次的人,哪里还有命可以拿来护驾?

    自然也有大臣上前,挡在皇帝身前,面色咄咄地看着燕王。

    他们当中或有愚忠者,也或有自认清醒睿智之人——不过区区数百士兵,能成何气候!只要等到纪尚书和禁军赶来,燕王今日必不可能活着离开此处!

    皇帝冷血癫狂又如何,只要赢的人最终还是皇帝,他们就必须要竭力守住自己的前程!

    解首辅等人并未上前去。

    看着面对那几名大臣的辱骂诘问丝毫不为所动,也未见辩解的燕王,解首辅心底有了答案。

    什么突发心疾危在旦夕……

    燕军分裂内讧,溃败于朝廷兵马之下……

    这一切都是计谋罢了!

    可布下这样大的一场局,付出了如此之多的代价,当下还要冒如此风险,燕王究竟所图为何?

    解首辅紧紧皱着眉,下意识地看向神案的方向。

    此时,燕王尤站在原处,其身侧的少年却已带人跨上石阶,绕过神案,视线似在找寻着什么。

    少年周身气势冷冽,其身前的护卫更是个个满挟杀气,宫人内监纷纷退避未敢阻挡。

    吴恙大步跨进了大殿内,几乎一眼便看到了那背对着他半蹲在一根浮图宝柱前,着内监衣袍的人。

    殿内有血腥之气,他心中一紧,忙快步走上前去。

    许明意正要替靠坐在柱前的明御史取出肩上的长箭。

    她怕箭头上淬毒,便当机立断取出匕首,替其将箭头自血肉中剜出。

    明御史痛吟出声,疼得面色苍白,冷汗如雨,近乎要神志不清。

    他吃力地转过头去,看向守在他身侧的敬容长公主,声音微弱地道:“殿下,我还没来得及好好同你说说话呢……这些日子,叫你受苦了……”

    敬容长公主皱眉:“想说话什么时候说不得,快省些力气罢。”

    “我怕从此再没机会了……”

    “不至于。”许明意仔细观察了伤口,边头也不抬地道:“箭上无毒。”

    长公主大松了一口气,对明御史道:“肩膀上又非要害,从前我二哥肩上中箭,清早拔下来,午后便能上树掏鸟窝呢。”

    明御史放心地扯了扯嘴角。

    原来不会死啊。

    到底是头一回中箭,没什么经验。

    “替明御史处理伤势——”吴恙来到许明意身后,对身旁的岁江吩咐道。

    岁江点头,忙取出随身带着的药瓶。

    许明意听得声音回转过头,见是他,沾染着血迹的脸上立时露出安心的笑意。

    她站起身来之际,他弯身扶住她一只手臂,正色问:“可受伤了?”

    许明意摇头,看向殿外:“幸亏你来得及时。”

    否则这陵殿今日怕是要变成炼狱。

    借着他握着她手臂的动作,她扯着他便往殿外走:“去看看情形如何——”

    纵然目前来看计划还算顺利,但后续之事也决不可大意待之,是否能够顺利交接一切,还要看接下来的形势。

    看着少年少女并肩走了出去,又看一眼在一旁替明御史拿帕子擦汗的母亲,玉风郡主默默望向殿顶的藻井。

    殿外,燕王一步步跨上石阶,来到了神案前。

    “阿渊,随我上柱香吧。”

    “是。”吴恙应下,看了一眼许明意,许明意向他微一点头。

    方才的乱状之下,香油已被打翻熄灭,一旁的宫人抖瑟着不敢抬头,更不敢替其取香油来。

    吴恙身侧的近随取出火折子,点燃了一根香烛。

    燕王与吴恙各执三炷青香,于烛火之上燎燃香头,持香而拜后,将青香稳稳插入香炉之中。

    庆明帝为此勃然大怒,破口大骂出声。

    “……你一个乱臣贼子,无耻家贼,人人得而诛之,有何颜面资格祭拜谢氏先祖!自你造反之日起,便已不堪再为谢氏子孙!”

    许明意冷然抿直了嘴角。

    这一幕何其熟悉。

    在她的那个梦里,吴恙将皇帝从寝殿中拖出时,皇帝便是这样骂的,骂他们父子只能是乱臣贼子——

    那一次,皇帝死得固然很狼狈,可他至死都站在了道德高地之上,而燕王和吴恙的确也因造反弑君而成了世人心中的反贼,永远不可能抹去。

    而这一次,他们有了更好的选择。

    若接下来的局面把控得当,燕王父子便不必再做遗臭万年的乱臣贼子——而这个罪名,会落回到罪有应得的那个人身上。

    其终其一生也要遮掩住的不堪嘴脸,会被彻底揭开。

    纵然是死,也只能在无数审判与唾骂声中死去!

    或可说,死都死了,如何死又有什么紧要?

    ——于死的人或没什么紧要,但于活着的人、尤其是受害之人,及天下臣民而言却有莫大且长久的意义在。

    “燕王殿下究竟意欲何为?莫非是要于列祖列宗面前,公然行弑君篡位之举吗!”看着神案前的人,解首辅到底开了口。

    他有此言,非是为了皇帝。

    皇帝纵然有错,可诸事未明之下,谁也不可行罔顾礼法祖制之举……

    谁敢弑君,便是谋逆!

    弑君谋逆者,注定难得人心,难安民心,日后纵然得以上位,收服各处、施行新政亦会阻力重重!

    燕王闻弦即知雅意,看向解首辅,道:“本王并非是为造反弑君而来,本王今日,是要同皇兄了结一些陈年旧事——这旧事既是家事,亦是国事,故而本王想请诸位大人也在一旁做个见证,评断此中是非对错。”

    说着,向众臣长施一礼。

    这个冷静理智的举动,在某种意义上无疑安了不少大臣的心——现如今他们什么都不怕了,就怕再来一个疯子!

    “够了!休要再一唱一和,妄图将脏水泼到朕的身上来!”庆明帝厉声打断了燕王即将说出口的话,连声道:“纪修……纪修在何处!让他立即来见朕!”

    非但是纪修,禁军统领也未见赶来,个个反应如此之慢,难道人都死光了不成!

    他就不信单凭燕王带来的这些人手,竟能在如此断的时间里杀光他数万精锐大军!

    “传朕口谕,让纪修速调大军前来捉拿逆贼!”

    “朕纵然是死,也要先砍下这逆贼的头颅!”

    “还不速速敲钟示警!”

    “……”

    庆明帝口中不断地吩咐着,颤抖着竭力压下涌上嗓口的腥甜。

    他已意识到了局面的不对劲,但当下他无暇去想,身体和神智无法支撑他去想,甚至他也不愿去想,他只有一个念头——杀了燕王!杀了所有胆敢怀疑他的人!

    此时,入口处忽有一阵脚步声起。

    很快纪修便带人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看着燕王的人并未有阻拦之举,众臣心下震动,暗暗交换着眼神。

    纪修扫了一眼四下的血腥场景,道:“看来是臣来迟了。”

    见他这似乎浑不在意的态度,庆明帝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这意图弑君夺位的反贼拿下!”

    他半点也不害怕纪修会背叛他。

    或者说,纵然纪修有可能背叛他,却也绝无可能会倒向燕王。

    纪修与燕王有杀子之仇在!

    除了他之外,纪修是最不愿见到燕王如愿的人——

    十九年前尚且如此,如今十九年过去,纪修纵然只是为了自保,定也会竭力对付燕王!

    “弑君夺位的反贼——”纪修看向他,道:“这说得不正是陛下您自己吗?”

    庆明帝脸色骤变。

    “你说什么……”他的语气里毫无遮掩的提醒与威胁。

    “我是该说些什么。”纪修冷笑一声:“从哪里说起呢?不如就从当年天下未定之时,陛下尚是庶长子时说起吧——”

    庆明帝咬牙切齿:“……闭嘴!”

    他不是庶长子,从来都不是!

    他的母亲才是父皇的原配,他是父皇的第一个孩子,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是那个突然嫁进来的贱人打乱了这一切,那贱人夺走了她母亲的位置,贱人生下的贱种又想要夺走他的东西!

    他想护住自己的东西有错吗?

    有错吗!

    “当年征战之际,一次突袭中,是你使人泄露了燕王欲夜袭敌营的计划,使得燕王一行人溃败而归,而你又在回营的路上设下了埋伏,欲取燕王性命!只可惜燕王为引开追兵,走了另一条路,而死在埋伏之下的,是我的两个儿子!”

    谈及此事,纪修转瞬间便红了眼睛。

    但他终于,终于能够在所有人面前将真相言明,再不必掩饰自己的恨意,再不必对杀子仇人卑躬屈膝!

    周遭诸声嘈杂。

    当年竟还有此等事在?

    纪修早年丧子之事他们多有听闻,可……竟是死在了这样一场阴谋之下?

    而若果真如此,纪修又为何会效忠皇帝多年?

    在场之人有几人不知当年皇帝登基之前,最大的拥护者便是纪修?

648 尔等听旨

    “而在那之后,你与夏廷贞却刻意瞒骗于我,使我错信我那两个可怜的孩子是为燕王所弃,故才会丢了性命!”

    纪修自恨道:“怪只怪我蠢笨到一叶障目,未曾看清真正的仇人是谁,之后才会因心中积怨甘愿被人利用,做下了助纣为虐之事!”

    说着,声音愈悔也愈高:“十九年前,毒杀先皇的郎中便是我奉命所寻,事后杀那郎中灭口也是我所为!当年我统领京营兵力,早在下手前便已悄然部署好了一切,那道传位于荣王的圣谕,先皇注定是下也得下,不下也得下……弑君谋逆,我与夏廷贞皆是参与知情者!诸位当知,这才是当今陛下谋取皇位的全部真相!”

    他这番话的语气,与其说是指认皇帝,倒更像是在自认罪责。

    而越是如此,反倒越显真实。

    若说皇帝当年当真有过弑君之举,最有可能知情的人的确就是夏廷贞和纪修!

    夏廷贞已死,纪修的证词便是最可信的!

    天际阴沉着,忽有狂风大作,呼啸着穿过长廊,吹得陵殿檐角初挂着的铜铃一阵乱响。

    上至众大臣,下到惊魂甫定的内监宫娥,此时皆是心绪翻涌震动。

    紧接着,纪修已将当年的计划细节,与其中所牵涉到的官员,事无巨细地当众复述了一遍。

    他所提到的人当中,甚至有二人就在此处——工部侍郎赵许,掌印大太监李吉。

    李吉站在庆明帝身侧,微微垂下了眼睛。

    而赵许对当年的计划所知不多,并非直接参与之人,但纵然只是奉命行事,却也不可能一无所知。

    此时被纪修点名,又有燕王等人的注视,不免就露出了慌张之色来。

    解首辅看在眼中,只觉自心底最深处冒出了寒意与怒气来。

    如此情形之下,其余官员心中也各有分辨在。

    纪修的证词……

    再有方才那名乔太医所证——

    明御史,敬容长公主……

    及这些年来他们所见诸事,皇上对燕王过于深重的猜忌,逼反镇国之举……

    “……朕看你是疯了!”盛怒滔天之下,庆明帝气得牙关都在打颤:“你为了污蔑朕,竟不惜自污……你将这罪名叩在朕的头上,难道事后你便能安然脱身吗!”

    弑君谋逆,此乃大罪,唯有死路一条,根本不存在任何将功折罪的可能!

    也因此,他断不曾想过有一日纪修会当众说出此事!

    这不是疯了又是什么!

    纪修面上毫无退缩之色:“我既选择当众将真相言明,便不曾想过脱身的可能!当年我已错了一次,如今只想求得解脱而已!”

    他固然是没了活路,但至少他这么做,能保住婉儿一条命。

    且他就是要看着杀子仇人受尽谴责唾骂,失去一切,生不如死,亲口吞下最深刻最不愿面对的恶果!

    有了这两条,他一条老命活与不活,还有什么紧要的!

    “……真是好得很!一个两个,都已成了燕王的走狗!上下串通一气……妄图给朕冠上弑君的罪名!”庆明帝的胸口剧烈起伏着,面色亦不停变幻,仿佛已濒临疯狂崩溃的边缘,低吼道:“褚云……褚云呢!”

    此次祭祖,纪修带兵守在翎山四周,近身护驾的是缉事卫,而负责行宫陵殿内外的则是禁军统领褚云。

    陵殿这边闹出了如此之大的动静,按说他该比纪修更早赶到。

    “臣来得迟,自然有来迟的道理。”纪修冷笑着道:“陛下不必等了,也等不到了。”

    庆明帝闻言身形僵住,脑海中最后一缕名为希望的弦,也随之断裂开来。

    褚云死了?!

    挡在庆明帝身前的那几名大臣霎时间白了脸色。

    褚云死了,纪修反了……

    照此说来,岂非是整座翎山行宫都已在燕王的控制之中?!

    纵然有人能够突围出去,立即赶往西营报信请兵前来,却也注定难解当下之急!

    “当年先皇驾崩之真相,还望皇上能够给臣等、给天下人一个交待!”解首辅声音沉冷,一字一顿。

    纵然当下堪称大局已定,皇上此时的处境与纪修口中先皇当年的处境颇有些相似,是谓‘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但他们身为臣子,必须要一个真相!

    “哈哈哈哈……”庆明帝竟突然笑了起来。

    “你们苦心安排了这样一出大戏,戏中内情如何岂不比朕清楚?此时竟倒过来同朕讨要交待,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朕没有毒杀先皇!朕有何道理要弑父?朕是嫡长子,皇位本就是朕的!”说着,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燕王,语气仿佛欲刺痛对方:“父皇临终之前还曾同朕说过,他从一开始,便打算将皇位传于朕!追封朕的生母为端贤皇后,便是圣意所显!”

    “真正有理由谋反弑君的,只能是那些空有野心,却注定得不到的小人!”

    对上那双眼睛,听着这些斩钉截铁的话,燕王一时有些分不清对方是想刺痛他,还是想要说服自己。

    解首辅:“既然皇上如此笃信这皇位所属,又为何屡行刺杀燕王与功臣之举?”

    防备之心必不可少,可如此深重到病态的疑心,反倒是缺乏底气的表现!

    “乱贼臣子自然该杀!朕只恨还是太过心慈手软,最终养虎为患!今日朕落得如此境地,不正是证明了朕是对的吗!朕只恨动手太迟了!”

    庆明帝神色疯狂,看向众臣,猛地甩开衮服衣袖:“什么弑君,什么遗诏,诸位有人亲眼看到了吗?说得再多,也不过只是他们的一面之词!单凭寥寥数言,便想定朕的罪?……妄想!休想!”

    “败局已定,皇兄还是不肯承认过错吗——”

    敬容长公主从殿内行出,看着那发狂之人,眼中悲痛愤恨:“这些年来,你可能睡得安稳?你于梦中可曾见到过父皇,二嫂和她那未出世的孩子!你心中当真有过一日安宁吗!”

    吴恙立在燕王身侧,缓缓抿直了薄唇。

    “够了!我不曾做过为何要认!”庆明帝目色狠戾地瞪着她,“敬容,定宁……我知你自幼便与他亲近,可你我才真正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妹!他恨极了我,恨极了我们的母亲……你当真以为,日后他会放过你吗?”

    说着,面色忽地一缓,语气也温和下来,却愈显反复无常,病态癫狂:“……听皇兄的,你如今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改口说出真相,还来得及!”

    敬容长公主甚至苦笑了一声。

    事已至此,竟还在痴心妄想……

    庆明帝视线一转,落到了燕王身上:“朕纵然是死,也绝不可能会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你们休想踩在朕的尸身上来为洗脱乱臣贼子的污名!你们全部都只能做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受尽天下人敌视唾骂!”

    他癫狂的眼底有着诡异的快感,这是他最后的报复。

    燕王一时不知该觉得对方可恨还是可悲更多一些。

    看来相较于死,在对方眼里,承认弑父之实才是最大的失去——对方想求的是一个所谓嫡长子奉圣命登基的名正言顺、天命所归,想以此来欺骗世人,甚至是自欺。

    更想要以此来压他一头,仿佛这样便可以永远高高在上地踩在他的头上,永远高他一等。

    这是心病,是执念,大约也是促使对方走上不归路的源头。

    只怪他年少时心思皆沉迷于战事之上,终日于军营中人打交道,竟不曾察觉到自己家中这位寡言内敛的兄长,早已于暗中将他视为最大的仇敌,且之后终其一生都在算计着要如何置他于死地。

    他的命太硬,躲过了一次又一次。

    可他身边最重要的人,却皆因此被牵累。尤其是真真,更是为此平白断送了性命……

    纵然抛开家国大义,形势大局,对方也必须要为此偿命。

    燕王看着忽而大笑忽而大怒的庆明帝,眼底一派冰冷。

    “……难道朕说得不对吗?什么弑君,什么杀燕王妃,什么遗诏,不过都是你们凭空捏造罢了……谎言成不了真!要杀便杀,待朕死后,遗臭万年的也只能是你们这群无耻小人!”庆明帝咬牙切齿,语气却又无比畅快。

    “谎言成不了真,这句话应当送给皇兄才是。皇兄坚称遗诏之说乃是捏造,不过是认定遗诏已为你所毁,一切都已无对证。”

    敬容长公主自一旁上前的侍女手中接过一物,双手高高捧起于身前,宽大祭服衣袖顺势垂下。

    她目色凛然,凝声道:“可皇兄且看这是何物——”

    庆明帝定睛去看,眼底赫然掀起狂澜,脑中亦轰然作响。

    不……

    怎么会?

    不可能!

    真正的遗诏,分明早已被他丢入火盆中烧得干干净净,灰飞烟灭!

    一定是假的!

    敬容长公主立于神案之前,看向前方:“先皇遗诏在此,尔等接旨——”

    “……”

    四下躁动嘈杂。

    真是先皇遗诏?!

    众人半信半疑间,只见燕王与吴恙退至阶下,率先撩袍而跪。

    看着二人笔直跪下的背影,江太傅眉心微动,眼底闪过思索之色。

    这少年郎从一开始便事事与燕王同行,一同闯入陵殿,一同奉香……

    紧接着跪下的是一同退至阶下的太子。

    这个举动让众官员中愈发哗然。

    纪修亦卸刀跪地:“罪臣纪修听旨!”

    许明意也跪了下去,其余内监宫娥见状暗暗交换了眼神罢,也垂首跟着于各处跪下。

    官员们犹在举棋难定之际,解首辅托起衣袍,身形端正地屈膝而跪,定声道:“臣,听旨!”

    真假与否,总要先听了再说!

    这道有力的声音拉回了江太傅的心神,他面颊一抖,赶忙也跪了下去——按说这等事他本该是头一个才是,方才一个失神竟叫叔明抢了先,到底是老了啊,失了些敏锐!

    见老师总算有了动作,早就准备好了膝盖干着急的纪府尹连忙紧随其后。

    其余官员见状有跟从者,也有依旧笔直站立之人,人数参半。

    即便各人态度不同,四下却也静了下来。

    敬容长公主缓缓展开明黄绢帛,宣读声清晰入耳——

    “朕受皇天之命,膺大位于世,得定南王吴竣、镇国公许启唯,及皇后母族之助力,得定天下祸乱。朕不过临御数年,恩泽未浃于民,又因出身市野,起自寒微,实无大智在,未能察觉规正家中,不曾及时立储以安各心,方致当下之困局也。朕今已近弥留,诸事已晚,燕王定辰征战于外,惟有传位于荣王,已安初定之局势,免伤于臣民置水火。思前想后,今留此密诏,则为今后虑——

    如若荣王登基为帝,不勤于政,不虑于民,不友于手足,不敬于许吴二姓功臣,则命敬容公主示出此诏,由众臣辅议,代朕止损规正过错,另立新帝——皇子燕王定辰,仁明刚正,建功无数,可归天下人心,宜登大位,以勤民政。内外之文武臣僚,当同心佐辅,尽忠秉节,保我大庆百姓永宁,朕无憾矣。此诏若出,当诏告中外,咸使闻知,钦此!”

    随着敬容长公主音落,四下愈发寂静。

    这寂静是无声无息的,却也是翻天覆地的。

    解首辅无声叩拜罢,起得身来,未立即应“遵旨”二字,而是看向敬容长公主,肃容道:“遗诏真假,尚未可知,不知长公主可否交由臣等过目一观?”

    敬容长公主下意识地看向起身的燕王。

    燕王颔首:“烦请解首辅与江太傅过目细辨。”

    这二位在朝中举足轻重,更是先皇在位时器重之人,由二人掌看辨认是在情理之中。

    侍女接过绢帛,送到解首辅与江太傅面前。

    “……”

    李吉闭了闭眼睛,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这一日,终于还是来了。

    他甚至已不敢去看庆明帝此时是何神态。

    皇帝也很安静。

    异样的安静。

    他未曾出声打断敬容长公主的宣读,反而一字不漏地将遗诏所书静静地听完了。

    这道遗诏他并不陌生。

    同他先前拿到的那道一模一样,一字不差……

    原来是有两份。

    果然是他的父皇,他的好父皇啊……

    “呵。”

    他竭力绷直的身体里忽然发出一声低笑,而后一声渐渐高过一声,笑出眼泪蒙住了视线。

    他似看向了神案的方向,声音幽幽空洞地道:“到底是父皇技高一筹啊……死都死了,竟还要如此处心积虑对付他的嫡长子……”

649 春雷生

    “父皇,这就是你口中的从一开始便断将皇位传于我?可转头立下遗诏,偏又字字尽显逼不得已……”

    庆明帝眼睛通红,看着神案,如同在紧紧盯着某人:“……你到死都在骗我!说什么这皇位本就是我的,不过是为了使我打消疑虑罢了!……你至死,都在算计着我!”

    说着,他讽刺地笑了起来:“不勤于政……不友于手足,不敬于许吴两姓?简直荒唐至极!——难道这一切是朕的错吗?朕若什么都不做,只会被他们吞吃腹中!我为大庆所谋,你却要以此来约束捆缚于我!这究竟是何道理!”

    他抬手指向神案方向,满眼恨意:“当下如此局面,正是你想看到的吧?你可满意了吗!这就是你的报复,对吗?”

    “不……不对。”他突然皱了皱眉,看向解首辅手中的遗诏,有些怔然地摇头道:“这遗诏是假的,是伪造的!真正的遗诏,早已被朕一把火烧成灰烬了!”

    解首辅定定地看着他。

    所以,这是承认了的确是有遗诏在……

    “不不,也不对!”庆明帝脸色猛地一变,声音斩钉截铁:“根本没有遗诏……从始至终都没有!全的是假的!朕不认!”

    听着这颠三倒四,前后反复矛盾之言,众臣再看向那脸色变幻不停,甚至又哭又笑的皇帝,心中皆是一震。

    疯了……

    看来的这是真的疯了……

    “敬容,你竟敢伪造遗诏,你可知该当何罪吗!”庆明帝看着敬容长公主,咬牙切齿地道:“我当初不该心慈手软的……我该再杀你一次的!”

    众臣面色各异。

    所以,杀敬容长公主也是事实!

    “都怪朕,怪朕太过心软,瞻前顾后!朕早该把你们全杀了,一个不留!”庆明帝紧紧盯着燕王:“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抢走了朕的一切,你的母亲抢走了本属于我生母的一切!这一切本该是我的!偏偏到头来还要看你们作出善意大度的虚伪之态,仿佛一切皆由你们随意施舍一般!凭什么?究竟凭什么!”

    燕王静静地看着他,什么都没说。

    而看着那双满是杀意的眼睛,敬容长公主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由握紧了衣袖边沿。

    皇兄眼中只有这些吗?

    同在一处长大,同为一母所出,为何她与皇兄看到的却是截然不同?

    善意大度是虚伪,反之又当如何?

    旁人怎么做都是错!

    而他却永远不会知错!

    纵然是败了,纵然是将一切因果清清楚楚地摆在他的面前,他也只会觉得输在自己做的恶还不够多,那些狠毒的手段用的还不够彻底!

    在他眼里,不与之相争便是虚伪,所有的善意都是假的,只有被他逼到绝路之时的反抗才是真的!

    别人不能有反抗……

    若反抗了,便成了他口中的“早知会如此”!

    当真不觉得可悲吗?

    敬容长公主用力攥紧了衣袖。

    这种人,只有死……

    只有他死,方可终结。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将如此“恶毒”的念头用在亲生兄长身上……

    但此时,她脑中再无其它任何想法,什么怜悯,痛心,失望,统统不见了,她唯独只想让这样一个双手沾满血腥,眼中只有仇恨,本不该存于世间的恶鬼彻底消失!

    燕王看向解首辅与江太傅——

    “其方才所言,想必诸位从中已有判断,其过往之罪责过错皆已明了,还请诸位大人依法理祖制定论发落。”

    解首辅握着手中绢帛,只见江太傅向他几不可察地微一颔首。

    已然神志不清的皇帝,至此已无半分辩驳余地。

    “……我看谁敢!朕是天子!天子!”

    见燕王毫无回应,反倒使群臣发落自己,庆明帝暴怒之下愈发疯狂了。

    他不知何来的力气,久未能起身的人,竟是猛地自椅内站起了身来。

    然而只颤巍巍地往前走了两步,便难以支撑重重跌倒在地。

    他双腿无力,几乎直直倒栽下去,额头磕在冰凉石砖之上,耳边嗡鸣阵阵,头顶珠冕散落,颗颗宝珠飞溅。

    “皇上……”

    “陛下!”

    李吉和那几名官员心情复杂地上前去。

    “滚!”

    额头冒了血、花白发髻散乱的庆明帝将人挥开,左手摸索到一把断刀,紧握着刀柄,上身勉强以手肘支起,拖着骨瘦如柴的身躯往前爬去。

    他边往前爬着,一双眼睛边时刻不离地钉在燕王身上。

    “朕,要杀了你……杀了你……”

    他就这样缓慢地匍匐着,癫狂而绝望。

    内监群臣无人上前相拦。

    纵然他心有万分不甘,然而拼尽最后一丝气力,也未能再近得燕王身前。

    短短一段路,于他而言却已注定是永远无法靠近抵达。

    他无力再支撑,上身倒下之际,口中涌出大量的乌血。

    深暗的鲜血染红他的唇齿,下颌,很快将他那织金绣龙的衮服衣襟也浸透。

    “父皇!”

    见得此状,太子再忍不住眼泪,奔下石阶,快步跑了过来。

    他跪倒在庆明帝身侧,与紧跟着上前的两名太医一同将人翻过身,使对方得以靠坐在他身前。

    男孩子拿自己单薄的身躯,支撑着同样单薄的皇帝。

    “父皇,父皇……”

    男孩子眼泪如雨下,声音哽咽颤动,慌张地拿衣袖替庆明帝擦拭着口中不断涌出的鲜血。

    是,他盼着父皇能够早日离开,早日赎罪,可他也做不到面对将死的父皇而无动于衷。

    “人呢……都给朕出来,出来……”

    庆明帝猛地瞪大双眼,却仿佛什么都看不到了一般,伸出双手在面前胡乱地摸索着。

    鲜血堵在嗓口难以发声,他试图咽下去,却很快吐出来更多。

    太子的眼泪流得愈发汹涌:“父皇,儿臣在这儿!”

    庆明帝一把抓住了他手,而后顺着他的手臂往上,双手叩住男孩子纤弱的脖颈。

    “谢定辰……朕要……朕必须要杀了你!”

    太子流着泪未有挣扎。

    也无需挣扎。

    那双沾着鲜血的手,力气甚微,根本不足以伤他分毫。

    敬容长公主脚步沉慢地走了过来。

    此时,掐在太子脖前的那双手忽然顿住,而后松开了男孩子,朝她的方向抓来。

    “母亲……”

    庆明帝像是看到了什么人,视线定在了敬容长公主身侧。

    他口中唤着“母亲”,双眼瞪得极大,口中喃喃不清着道:“母后,你还怪我吗……可你必须,必须要死……只有你死了,父亲才会愧疚,才会觉得亏欠于我!你若活着,是断无可能争得过那贱人母子的……你做不了皇后,我便做不成嫡长子……”

    隐隐约约听到了关键之处的敬容长公主面色巨变。

    “你说什么……”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满身鲜血之人。

    “不,你不能怪我,该我怪你才对……”庆明帝眼中涌出泪水,声音嘶哑痛苦:“是你……是你没能给我一个光彩的出身!纵然我为此费尽心思,用尽全力……却也还是徒劳……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要我如何不怨!”

    他的手还在拼命地抓着,似想抓住那些已然离他而去的、甚至不曾真正拥有过的东西。

    “是你……”敬容长公主声音战栗着:“是你害死了母亲吗?!”

    她猛地蹲身下去,紧紧抓住他一只手,反复质问道:“母亲是被你害死的……对吗!”

    母亲的死,竟是他布下的第一步棋吗!

    原来早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他对至亲之人的杀戮便已经开始了!

    母亲,父亲,再到她……

    晟儿,二哥,二嫂,三哥!

    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就为了一个皇位?!

    纵然已有弑君此等石破天惊之事在前,此时众人听得这有杀母之嫌疑的话,依旧为之一惊。

    敬容长公主还在质问着。

    可那人却不曾回答她,也无法再回答她。

    她察觉到,被她攥着的那只手在渐渐变得无力,另一只已经慢慢垂了下去。

    天际愈发阴沉,黑云拥挤着涌动着。

    “轰隆——”

    一道雷声自遥远的天边滚滚而来。

    庆明帝的眼睛依旧瞪得极大,瞳孔发散间,眼底仍旧满是怨恨与不甘。

    “啪嗒”一声轻响,第一滴雨珠砸在了他的脸上。

    郑太医颤颤地伸出手去试探。

    “陛下……驾崩了……”

    片刻后,竭力提着声音,高呼道——

    “陛下驾崩了!”

    “……”

    皇帝死了。

    死在了翎山皇陵之地。

    死在了一切不堪的真相被揭露之下。

    本该如山崩般跪地痛哭的四下,此时是反常的安静。

    一时间,除了风雨声,几乎再没有什么动静发出。

    皇帝病了很久了。

    久到早在年前之极,便已有许多人认为其撑不了几日了。

    然而当下这份安静,显然并不只是因为众人心中对这一日早有预料——

    在此之前,他们也不曾想到,一位帝王的威严和体面竟能被自我削减到如此地步。

    燕王和吴恙走了过来。

    吴恙来到其身侧,缓缓半蹲身下去。

    他看得到,那双睁大着眼睛里,此时正倒映着他的身影。

    死不瞑目吗?

    可真正该死不瞑目的人,根本不是他,而是丧命于他手中的那些无辜之人。

    少年伸出手去,覆在了那双眼睛之上。

    替其缓缓合上眼睛之际,他声音低低却清晰平静地道:“一路走好,皇伯父——”

    曾听阿圆说过,人在死后半刻钟内,尚可听得到身边的声音。

    他想,大行之际,应该让对方听他唤一声皇伯父的。

    他起身之际,皇帝垂在石砖上的右手手指几不可见地轻动了一下。

    敬容长公主惊诧地看向起身立在一侧的少年。

    ——皇伯父?!

    太子神情怔怔地抬起头。

    郑太医瞳孔骤缩,只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去。

    而此时,只听“扑通”一声响,纪修于一旁跪了下去。

    他跪的不是驾崩的皇帝,而是燕王。

    “当年纪某因受人蒙蔽,又因心胸狭隘,终铸成大错。今真相已明,仇人已死,罪人纪修也无颜再苟活于世。今愿以死谢罪,以表悔意!唯愿殿下能够看在罪臣今日尚有几分功劳的份上,能给我那家中唯一的女儿留一条生路!”

    言毕,重重叩首。

    三记响头,力道之重仿佛将脚下石砖都震得颤动。

    叩首罢,将将直起身之际,面色决绝无丝毫犹豫,立时抓过一侧长刀,利刃于身前出鞘,雨幕之中有冷冽寒光闪现——

    就在他挥刀欲抹喉之时,眼前又一道寒光闪现,“当”地一声响,利刃相击音落,他手中长刀已被利剑挑开,掉落在地。

    纪修怔然看向那收剑之人。

    “纪尚书不必如此。”燕王看着他,道:“是非功过,回京之后,自有法理来论断处置。”

    说着,看向狼藉的四下:“当下时局特殊,今日生此变故,这行宫之内诸事还须纪尚书来善后——”

    纪修跪在那里,久久无法回神。

    后续善后,又哪里非他不可?

    燕王殿下分明是刻意在给他继续戴罪立功的机会……

    他若今日在众人面前自刎谢罪,便愈可证庆明帝弑君之实,朝中再不可能会因此起任何争议!

    这一点,燕王不会不知。

    可对方不愿,也不屑。

    纪修于心底苦笑一声,脑海中却突然闪过多年前那个终日出入军营,意气风发一身正气的少年身影。

    总是跟在少年身后的,是两个同样年轻的男孩子,那两个孩子提到二公子时便眼睛晶亮,甘心拜服跟随,出生入死。

    让两个孩子钦佩拜服的……究竟是什么?

    他当年当真是蠢得离谱,一双眼睛形同虚设,心也是瞎的!

    思及自己这些年来所行所怨,纪修心中揪扯着,再次郑重叩首,额头触及地面雨水之时,眼前视线已是一片模糊。

    “轰隆隆——”

    雨幕中,忽有一阵雷声,自遥远天际滚滚而至。

    许明意看向黑云攒动的天边。

    春雷生,万物醒。

    随着雷声而来的,是愈大的雨势。

    官员们退至了陵殿内避雨,庆明帝的尸身也暂时被收敛了下去。

    雨水冲洗着阴沉的天幕,也洗净了满目血腥。

    ……

650 回家去

    短短两日间,纪修便已将翎山行宫内外料理妥当——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无论是替换防守也好,处置禁军也罢,他只管做他的,大臣们看在眼里从始至终无人置喙插手。

    与其说是不敢插手,倒不如说是局面使然,众人皆已看得清楚,无人会去做无意义之事。

    饶是如此,众大臣这两日也几乎未曾合眼。

    皇帝死了——

    可皇帝的死并非是结束,而恰恰是意味着新的开端。

    接下来,有太多太多的事情需要他们去权衡、商议、决定。

    而这两日以来他们终日聚集于一处议事,却迟迟未曾等到燕王的召见……一次都没有。

    确切来说,自那日之后,他们便未再有见过燕王。

    按说此时不正是该雷厉风行收拢大权,于诸事发号施令之际?

    是忙于其它事,暂时未能抽得开身?

    可事实却是第一日祭了皇陵,第二日去了陵庙上香,除此之外,根本不曾离开过行宫,日常竟称得上闲适二字。

    而越是如此,诸多大臣反倒越觉心中不安。

    怎么迟迟没句话呢?

    待到第三日,这不安更是被猛然拔到了最高点——

    镇国公来了!

    带着五万兵马!

    闻得此讯,有些大臣不由慌了。

    局面都定下了,怎还带兵围过来了?

    不至于吧?

    虽说事出突然,的确需要时间来细思一二,但他们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也不是非得吃硬不吃软的是不是?

    所以……倒是先给口软的试试?

    直接就来这么硬的,叫他们如何松口交接之事?谁还不是个面子人了?

    何必呢?

    燕王这事办得实在有失水平了,也不知谁给出的主意!

    众臣既是慌张又是无奈。

    然而预料中的风波并未到来,镇国公仅带着几名心腹入了行宫,甚至根本就没来见他们。

    等了好半日,一打听,说是来接孙女的!

    “……”

    众大臣大眼瞪小眼。

    镇国公的孙女在行宫之中,此事他们昨日已经知晓了,据说早在去年冬月,这位许姑娘便已孤身潜入了京中,燕王秘密来此,说动纪修里应外合……其中种种,大半皆是这小姑娘的部署与谋划。

    至于镇国公大军就在五十里外,早在出事那日,他们也已经知道了——

    用脑子想想也知道,燕王纵然再如何冒险,却也不可能真正单枪匹马闯进翎山行宫,必是备有后手在的。而佯装溃败分裂的燕军,远在数千里外,一路又有层层阻碍,短时日内不可能赶得过来——

    如此之下,最有可能的,便是驻扎在临元的许家军了。

    至于为何许家军一路接近翎山,他们竟未曾得到半点消息——这还用问吗?

    各地驿馆皆归兵部管辖!

    况且事出突然,除负责传讯的驿馆之外,其余各处消息本就有滞后性,这不,昨日就有沿县的官差八百里加急前来送信,说是许家军有异动,恐要趁机作乱,还须早做防备……

    早做防备……

    这可真的太早了……

    早到皇上的尸体都凉透了。

    “解阁老,依您看燕王当下究竟是何用意?”有官员叹气道:“纵然抛开其它不谈,后事总还是要办的,岂能一直在此处耽搁?”

    一直眉心不展的解首辅闻言自椅中起身。

    “本官去见一见燕王——”

    众官员闻言面面相觑,心绪各异。

    而正当此时,忽有一名内监快步走了进来。

    内监行礼罢,道:“……方才燕王殿下使人前来传话,让小人转告诸位大人,他与许将军先行一步,余下诸事只需由诸位大人商议定夺即可。”

    “……?”

    人走了?

    大臣们忽然觉得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还没到手呢,就开始当起甩手掌柜来了?

    且……余下诸事交由他们来商议定夺,又是何意?

    这所谓“诸事”之中,所指又是哪些?还是说……全部?

    竟是什么都不打算管的意思?

    万万没想到会等到这么一个结果的大臣们,皆是心情复杂。

    对方这般表态,可以说是给足了他们尊重和体面——

    可在这之后呢?

    而在此之前,他们甚至想过燕王或会阻挠大行皇帝身后之事的可能……若是那样,少不得还要再起争执风波。

    可当下对方显然无意插手此事,至少表面如此。

    一阵议论罢,众人看向了解首辅,等他来拿主意。

    “扶灵回京——”解首辅正色道。

    ……

    此时,燕王与镇国公已然离开了翎山行宫。

    一行数百人先行,大军随其后。

    雨后初霁,青山更添新绿。

    许明意骑马跟在自家祖父和燕王之后,鼻间似能嗅到青草破土而出的清新气息。

    吴恙与她并肩同行,见她面色愉悦,他的眉眼便也不自觉变得轻松起来。

    离了翎山,镇国公高坐于马背之上,望向视线开阔的官道,笑声爽朗,高声道:“回家去了!”

    听得这道声音,许明意露出笑意,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吴恙,只见他也正看着自己。

    二人相视而笑。

    回京的路上,他们走得并不算急。

    夜间也从不赶路,该歇息便歇息,该投宿便投宿,该下馆子便去下馆子。

    到底是紧邻着京师的地段,相较于别处,大致还算安稳。

    当然,他们身后便是五万大军,所经之处断也无人敢生事。

    待到了城门前,那守城的官员更是亲自开了城门来迎——燕王看在眼中,心中有所计较在。

    许明意也抬眼看向那大开的城门,与分于两侧无声行礼的官吏士兵。

    他们一路走得很慢,翎山皇陵之变,定已传入京中。

    但先前庆明帝动身离京之际,京中各处是有周密部署在的,而京畿之内的防守,大多不是纪修的人。

    这些人此时如此痛快地打开了城门相迎,不可能是所谓识时务在的擅作主张——

    想来,在他们回京的途中,已有太子和内阁官员的授意先一步被送入了京中。

    初春的晨光之下,一行乌甲骑兵在前开路,绣有大大“燕”字的军旗于晨风中招展飘动着穿过城门。

    数百人马缓缓踏过长安街。

    街上行人冷清,店铺多是紧闭不开,却仍有不少百姓藏于半明半暗的街角巷口之处,悄悄投来忐忑不安的视线。

    燕王进京了……

    许将军也回来了!

    看来皇帝驾崩的传言必然是真的了!

    他们此时尚且不知,接下来需要面对的是怎样的一番变化。皇帝没了,太子还在,相争之下可还会有风波起?是否还会有战事?

    而这些注定要用时间和之后所见来回答。

    燕王坚持绕了一段路,将人送到了庆云坊外。

    “家中一片狼藉,今日就不邀王爷上门歇息了。”镇国公于马上笑着拱手。

    燕王颔首,笑道:“改日再来登门同将军讨茶喝。”

    言毕,抬手行了一礼,适才调转马头。

    吴恙也同镇国公行礼告辞,又对许明意道:“我先随王爷回去——”

    悄悄听着的燕王微一皱眉。

    什么叫“先”随他回去?

    说得怎么好似随他走个过场之后,还得转头再回来一样?

    这小子知不知道自家家门在哪儿呢?

    许明意同他笑着道:“回去罢,待家中收拾妥当,再邀你和王爷来小坐。”

    燕王眉头一抬——听明白了吗,人姑娘忙着呢,这是拒绝不请自来的意思了,被嫌弃了吧?

    吴恙本没觉得如何被嫌弃来着,但调转过马,一转脸便莫名觉得有人在幸灾乐祸。

    少年不由心生疑惑。

    这是亲爹吗?

    燕王却心情颇好,打马带着被嫌弃的儿子离开了此处,边笑着道:“走,带你回家瞧瞧去!”

    同镇国公府一样,京中燕王府大门外,也被贴了封条。

    赫风上前将那封条撕下,举刀三两下砍下门锁。

    伴随着悠长的“吱呀——”声响,王府的朱红大门被缓缓推开。

    吴恙跟在燕王身侧,一步步走了进去。

    少年一路走,一路看着府中四下景象。

    若说印象记忆,他自然是没有的。

    在此之前,他从未来过此处。

    不,也是来过的——十九年前,他便是从此处离开的。

    父子二人走过前院,穿过尚余岁月痕迹的长廊,最终在一座院子前停下脚步。

    院门未有上锁,原本是上着的,或因抄家的缘故此时院门大开着,院中积攒着一整个冬日的落叶,经过一场又一场的雨水,发出腐朽的湿潮之气。

    “这是你母亲生前所居,其内陈设,原本我一直是叫人保留着的……”来至堂中,看着被搬得空荡荡的四下,燕王说道。

    “父亲若还想保留,事后再使人恢复原状便是。”

    燕王下意识地点头。

    东西被抄走,还能拿得回来。

    这里的一瓶一柜,该如何摆放,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转过身去面向堂外,伸出了手指向一处,正要说些什么时,面色却突然怔住。

    这小子……

    方才喊他什么?

    燕王怔了一会儿,面上忽然堆满笑意,看着身侧少年,有些没头没尾、却结结实实地应了声:“欸!”

    应声之际,已有纹路的眼角是笑着的,也是红着的。

    被这样一双老怀欣慰的眼睛瞧着,刚改口的吴恙有些不大自在,看向他方才手指的方向,轻咳一声,问:“父亲方才想说什么来着?”

    燕王转回头,看向院中一角,笑着道:“那株梅树是你母亲当年所植,瞧,长得多好……”

    吴恙便看过去。

    父子二人并肩望向同一处,梅树于风中轻摇着它的一树新叶,树下生有密密青草高低蓬勃,静谧而安宁。

    ……

    许明意随祖父下马刚回到家中,便带人直奔了许昀的居院。

    院中石桌还在。

    士兵听从吩咐,将石桌挪开,又掀起覆着一层落叶的青砖。

    密道的入口被打开,一缕阳光顺着入口洒进去,密道中顿时响起一阵窸窣声响,旋即却迅速变得寂静无声。

    直到云六亲自下了密道,其内众人适才放下防备,“哐哐当当”地丢下手中拿来防身的武器,继而响起欣喜兴奋的声音。

    很快,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从密道中钻出,出现在了许明意的视线中。

    为何说陌生呢……

    在密道中藏了大半年余,是个人多少都会生出些变化来,尤其是肤色。

    但此时那些面孔之上,无不是欣喜若狂的神色。

    从老仆,到婆子,再到小厮丫头——

    “将军!”

    “将军回来了!”

    “姑娘总算回来了!”

    “婢子就知道姑娘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

    许明意笑望着他们,而后目光落在了密道的入口处——怎还不见云伯出来?

    直到出来的人越来越多,速度也渐渐放缓,仍不见云伯的身影。

    许明意有些不安。

    云伯到底年纪大了,又有些旧疾在,虽说密道内也备了些常用的药丸,可也并非就是万无一失……

    “怎未见云伯?”她向阿梨问道。

    阿梨正要答时,只见密道入口处最后被扶上来了一道动作有些迟缓的灰色身影。

    许明意眼睛一热,立时喊道:“云伯!”

    “欸!老奴在呢!”云伯抬起头来,笑呵呵地应声,忙上前来行礼。

    他早就听着外面的动静了,心里那叫一个急啊,可谁让他是管事的人呢,进去时要最后一个进去,出来时自然也该最后一个出来。

    许明意安心下来,面上俱是笑意。

    人都齐了。

    一个没少。

    满满当当一院子的下人齐齐行礼。

    没人问结果如何了,将军和姑娘都一起带人回来了,其它的还用问吗?

    早就说了,没有将军打不赢的仗呢!

    哦,似乎是造反来着——可造反也是打仗嘛,都一样的,一样的!

    院中嘈杂又透着欢欣。

    阿梨刚行礼罢,就拉着许明意在石凳上坐下了,替她揉起肩来:“姑娘这些时日定然辛苦了,奴婢给您揉揉!”

    其他丫鬟见状,也忙围了上来。

    “婢子给姑娘捶腿!”

    有丫头掏出手帕来:“哎呀,这石凳多脏呀,怎也不给姑娘擦一擦的……姑娘快起来……”

    许明意愕然。

    这就卷起来了?

    婆子家丁们也不甘落于人后——虽说在密道里呆了大半年,可谁骨子里还不是个勤快的人啦?

    有老仆抢来一把扫帚就是一顿狂扫,颇有几分报复性劳动的意思。

    看着那仿佛下一刻就要小命不保的扫帚,许明意颇有些替它发抖,想来今日府里少不得要断上几把的。

    云伯也开始张罗起来,一句“今晚得好好给老太爷和姑娘接风洗尘”,负责厨房的一干人等立即站了出来往外走,边走袖子边已经飞快地挽上了。

    云伯又一句“灯笼破了得换新的”,便又有人张罗着搬梯子,外出采买,几人抢着在前头跑得飞快,云伯在后面忙喊道:“回来回来,拿银子了吗!就跑!”

    被一群丫头围着的许明意,忍不住笑出了声音来。

    ……

651 枕星河

    许家各处,新挂起的灯笼逐个亮起,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饭厅内,不时传出镇国公响亮爽朗的笑声。

    许明意坐在自家祖父下首,天目紧靠着她坐下。

    再往下,则是秦五云六,还有云伯等人。

    今日大家是坐在一处用的晚食。

    动筷之前,众人先是同饮了一盏酒,以贺平安归来之喜。

    而后,镇国公举杯,敬了云伯和府中的几位老人,道:“这大半年来,终日藏身密道之内,实是叫你们吃苦了。”

    都是跟了他大半辈子出生入死过的人,一把年纪了,竟还要跟着他受这般罪。

    年轻时打过仗,都是有血性之人,这若是一个没扛过来,那便要将性命交待在那暗无天日的密道中了。

    老爷子重情义,想想便觉得有些窝心。

    “不苦不苦。”云伯道:“苦得是将军和姑娘才是,在外犯险搏命……我们受庇佑得以保全性命,从始至终未见刀光,哪里又有半个苦字。”

    镇国公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怎会不苦。

    藏身于那种地方,不知何月何日才能出得去,甚至有可能永远也出不去。

    不知道哪日便会被人发现,也不知哪日就断了水粮。

    且那等狭小阴暗逼仄之地,本就容易叫人绝望煎熬——倘若换了他,怕是都未必能呆得了这么久。

    然而又听云伯笑了笑,说道:“不缺吃喝,每日也能沿着密道转上一转,打打叶子牌,且还有话本子听哩!”

    其余几人也出声附和,面上颇有几分“乐不思蜀”之感。

    还有人说,不时还会自发组织些扳手腕、摔跤等活动,一来打发时间,二来也能强健体魄。

    一名老仆甚至表示自己学会了翻花绳,翻得比小丫头还好,经过这大半年的淬炼,手下败将无数,如今已然稳居镇国公府翻花绳榜首之位。

    “……”镇国公的表情渐渐趋向于古怪。

    密道里的日子,还挺丰富多彩?

    说不苦就不苦,倒还真不是什么宽慰他的说辞……

    然而这还不算完。

    另一名老仆闷了半碗酒之后,红着一张老脸鼓起勇气开了口,说是自己和厨房里负责白案的方婆子看对了眼,想求得将军成全。

    镇国公脸颊一抽。

    好家伙……

    还整出姻缘来了!

    听得这一句,许明意不由觉得成得怕是不止这一对儿……

    毕竟朝夕相处,也算是共患难了一场,正所谓患难见真情嘛。

    能自己选,倒也挺好。

    许明意吃了口果酒,心情颇佳。

    一餐饭在众人的说笑中很快用罢。

    三日之后,许家的帖子送到了燕王府中。

    次日清早,许明意不过刚练罢箭,便见阿梨从外面跑了回来,神色颇有些惊异地道:“姑娘,燕王和吴家世孙到了!”

    来得这么早?

    许明意刚更衣罢,此时正坐在镜前由丫鬟梳发。

    她从镜中看向阿梨。

    来便来了,怎至于如此大惊小怪?

    阿梨刚喘口气,忙又接着说道:“……燕王殿下带了好些东西,足足装了五六车呢!”

    且她经过前院时瞧了一眼,眼瞧着燕王殿下那过于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模样,她……她甚至觉得若再跟来个耳边别朵绢花的婆子,这架势指定便是提亲来了!

    待许明意收拾妥当之后,去了前厅一瞧,方知阿梨口中的五六车并非是夸张之言。

    她家中花厅的大小,在京中历来也是数一数二的……此时却摆得近乎满满当当。

    不过是邀来上门吃个便饭而已……

    不得不说,这客做的,当真是不失为有一丝倾家荡产。

    毕竟京中燕王府也被查抄过,燕王的家底又多半在密州,一时半刻想来还未能挪移得过来。

    她不免有些惊诧地看向吴恙。

    少年站在燕王身侧,着暗青色绣祥云纹衣袍,白玉冠束发,清贵俊逸的眉宇间含着淡淡笑意。

    对上她的视线,少年轻一抬眉,嘴角微动,露出一丝无奈之色。

    这都是他家父亲的安排。

    父亲这几日真真正正是没闲着,至于都忙哪儿了——全在这几车东西上了。

    说是第一次带他正式登门,略备薄礼之下,诚意务必得摆足。

    这诚意的确也是挺足的,但一路来得见众人的反应,总觉得足过头了。

    此时外面还不知在如何议论。

    但如何议论都无妨,燕王府与许家,他与昭昭,如今已不必再忌讳任何人,任何事了。

    于是,父子二人在许家用罢了午饭,又蹭了晚饭。

    许家下人不禁有些纳闷——现如今外面都说燕王或要掌大权了,可他们怎么半点没感受到那种暗流涌动的紧张感呢?如此关头,在他们府上蹭饭一蹭便是两顿,这说得过去吗?

    燕王,竟这么闲的吗?

    燕王看起来的确很闲。

    且闲得十分尽兴——

    晚间同镇国公二人饮了有七八坛酒,俱是酩酊大醉。

    席间,二人屡屡提及一句话——许多年不曾这般痛快对饮了。

    许明意也没拦着,此时不醉还等何时呢。

    偏生燕王醉得一塌糊涂,还不愿走,跟在她家祖父身后去了书房,这源于她家祖父的炫耀之心,说要让燕王见识见识他这些年来盘下的宝贝核桃……燕王倒也捧场,边跟上,边顶着一张醉脸,大着舌头问她祖父可否送他几个做传家宝。

    二人就这么摇摇晃晃地去了,许明意无奈,唯有交待了让下人好生照看着。

    爹不愿走,儿子自然也走不掉。

    至于城中宵禁,于这父子俩而言自然是形同虚设的,大可想呆到何时便呆到何时。

    许明意带着吴恙去了园中散步。

    园中石灯蜿蜒,抬首夜幕繁星璀璨。

    春夜里的清风微带着凉意,拿来解酒倒是恰好。

    二人走得很慢。

    许明意穿一件月白绫裙,杏色金线织莲纹绸衫,藕色镶南珠绣鞋,柔软轻盈,一如她此时的心情与状态。

    这一刻,她身上的松弛与安心,是由内而外的。

    吴恙也慢了下来,脚步慢下来,心情也慢下来。

    二人就这样慢慢走着,慢慢说着话。

    “可还记得此处吗?”

    女孩子抬起手,衣袖垂下随风轻动,露出一截雪白皓腕,纤长手指指向长廊方向。

    吴恙看过去,笑着颔首:“自然记得,那晚我可险些被你一支簪子破了相——”

    而后又认真道:“那是你我初见。”

    许明意弯起嘴角。

    初见啊……

    是也不是。

    她笑着抓起他一只手腕,带着他往廊中走去。

    二人在廊沿边坐下来,看着廊外漫天星辰。

    “王爷如今是何打算?”许明意的脑袋靠在吴恙肩上,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不着急,当下不变可应万变。”

    许明意轻轻点了一下头。

    也是,如今尘埃落定,如此也算以退为进,到时谁着急还说不定呢。

    有些事情如果太过着急,反倒要多费力气和口舌,倒不如先冷上一冷,静上一静,晾上一晾。

    且正如祖父说得那句——到手的东西,难道还能跑了不成?

    纵然真跑了,也断没人敢接。

    吴恙道:“……还说恰也能再躲些清闲,往后怕是难得有闲暇了。”

    他爹说这话时,整个人瘫靠在罗汉床中,浑然一副还未接手便已想要躺平的姿态。

    许明意笑了笑,道:“王爷如今倒也享受起闲暇来了……”

    有躲懒的心思是好事啊,说明人是鲜活的,是在用心感受身边事物的。

    “每日吃得也多——”吴恙笑道:“听赫风说,这些年来在密州,甚少见他有过近日这般好胃口。”

    许明意听得莞尔。

    她觉着,王爷如今有此变化,除了了结了那些旧怨之外,更多的必然是因为有吴恙在身边。

    家人带来的慰藉,总是最好的良药。

    她挽住了吴恙的手臂,整个人都靠在了他的身上。

    当下可真好啊。

    是她所能想到最好的局面。

    少年气息清爽温暖,她这般靠着,只觉得酒意都被暖得上了头。

    听他说着话,她偶尔应一句声,意识却在渐渐变得朦胧,眼前是夜幕之上的璀璨星河,她枕着他的肩膀手臂,便仿佛枕在了星河之上,静谧而美好。

    见她没了回应,吴恙转过头看着抱着他的手臂已然睡去的女孩子,眉眼间不禁现出笑意。

    他伸出另一只手去,拿手指替她轻轻拨去斜斜垂下的一缕乌发。

    他的动作很轻,指腹轻轻触到她的鼻尖,触感微凉而细腻。

    少年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整齐好看的白牙,本是清贵无双的一张脸此时显得有些傻里傻气。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大抵是世间最幸运的那个人。

    他就这样保持着端坐的姿态,静静地看着抱其臂而眠的女孩子。

    直到忽有冷风起,他适才试着温声唤道:“昭昭,昭昭……”

    他十分乐意就这样坐上一整夜,由她抱上一整夜,直到天亮,或者更久。

    可春夜到底是寒凉的,她也未穿披风。

    然而他唤了数声,却依旧未见女孩子有转醒的迹象。

    今晚她也吃了许多酒,此时想是酒意之下睡得昏沉了。

    如此便更加不能着了寒气了。

    吴恙没有犹豫,另只手托到女孩子的膝弯后,起身轻轻一托,便将人打横抱起。

    本抱着他手臂的人,双手很配合地环抱在了他的脖颈后。

    那手指手腕温温凉凉,就这样触贴在他的肌肤上。

    叫他面上一热,心中却愈软。

    少年心口处怦怦跳,不由低下头看。

    这究竟是……睡着还是醒着的?

    靠在他怀中的女孩子依旧闭着眼,嘴角却隐隐有浅浅笑意在。

    吴恙嘴角也轻轻动了动,温声道:“抱紧了。”

    不管是睡着还是醒着,都是他的荣幸便是了。

    女孩子也果真依言,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带路。”

    吴恙轻轻踢了踢脚边的大鸟。

    大鸟有些咕唧了两声,不情不愿地起了身,扇了扇翅膀驱赶困意。

    两人一鸟一路往熹园而去。

    夜已深了,路上未见什么下人,纵是有,吴恙远远听到动静便也避开了——他倒是不在意什么,却还是要替怀里的姑娘顾忌一二。

    饶是如此,待到了熹园中,免不了还是对上了一张张震惊的脸庞。

    以阿梨为首,熹园里的五六个丫头俱是被这一幕惊得险些魂魄升天——姑娘怎被吴家世孙给抱回来了!

    到底是被玉风郡主熏陶过的人,几个丫头们纷纷觉得但凡是换作自家姑娘抱了吴家世孙回来,她们也不至于如此震惊。

    被这样一双双眼睛盯着,吴恙面无表情地将人送回了卧房中,放到了床上。

    本已弯身下去,想替人将绣鞋脱下,碍于那些身形僵硬着跟进来、紧紧盯着他的丫鬟们,到底还是收回了手。

    他直起身来,又多看了女孩子片刻。

    这回人是真的已经睡着了。

    呼吸轻而均匀,睡得极熟。

    睡颜恬静美好,且似十分安心。

    他眉眼温和,声音轻缓地道:“一切皆好,安心做个好梦吧。”

    往后他将数十年如一日,尽自己所能,替她守好这份安定。

    他转过身来,提步欲走,乍然间又对上一双双满含审视的眼睛。

    吴恙轻咳一声,尽量平静地道:“……好生照料着。”

    阿梨看着他:“这是自然,此乃婢子们的分内之事呢。”

    吴恙莫名觉得这话有些在指责他多管闲事的意思,却也毫无心虚之色,从容点头罢,提步便走了。

    嗯,这闲事他非但要管,且还要管一辈子的。

    少年离去后,一群丫头间陡然炸开了锅。

    “怎会有此等事……”

    “可要告诉老太爷吗!”

    不告诉说不过去,可若告诉了……今夜该不会闹出人命来吧?

    “阿梨姐姐,这……”

    “行了,都给我闭嘴。”阿梨在廊下竖眉正色交待道:“今晚之事,谁都不许多提半个字!”

    要告诉谁,不告诉谁,轮不到她们来多事,待明日姑娘醒了,是打是杀,这仇怎么报,姑娘说了算!

    且她莫名觉得……也未必就是仇来着……

    毕竟那可是姑娘啊!

    向来只有姑娘占别人便宜的份儿,何时叫人占过便宜?

    看问题不能只看表面,万一是这样这样,那样那样呢?

    而若真是这样那样的话,就更加不能说出去了!

    万一姑娘只是私下玩一玩呢,一旦传扬了出去,再叫那觊觎姑娘美色的吴世孙借此事缠上姑娘,逼迫姑娘负责可怎么办?

    到底是被玉风郡主熏陶过的人,思想境界总是更高一层。

    阿梨将其中道理说明,小丫头们纷纷认同点头。

    没错,是这个道理呢!

    ……

    次日,京中的气氛是异样的躁动。

    庆明帝的尸身被护送回了京师。

    但却并未有依照规矩,送入宫中停灵操办丧仪——

    而是被安置在了昔日的荣王府中……

652 元年始

    此举于朝堂内外引起了轰动。

    轰动之下,诸声各异,不乏反对与分歧。

    甚至有不知情者,在讨要质问翎山行宫内皇帝崩猝的真相,言辞间待燕王仍多有敌意。

    两日后,太子召文武百官于金銮殿内议事。在解首辅等人的陪同之下,于殿中亲自宣读了一则定罪书——

    其上罗列庆明帝之罪行,大大小小近百条之多。

    然而最使人震惊的还当是被摆在最前面的那条骇人听闻的重罪——

    谋权弑君!

    屡屡诬害手足,为此不惜以太子之性命安危相换!

    杀弟妻胞妹……

    甚至还有谋害生母之嫌!

    在这些罪名当前,已不必提那一条条于政事之上的过失了!

    除此之外,太子又亲口还原了当日于翎山行宫内的事变经过。

    包括方才已罗列于那定罪书之上的下令射杀储君、长公主与众大臣之实。

    在场官员中,多的是不知内情者,当下听闻这些细节,无不惊骇至极。

    而当此时,忽有内侍来禀,道是半个时辰之前,掌印大太监李吉已然自缢而亡!

    除了这个消息之外,内侍还捧来了李吉临去前留下的亲笔供词,其上所书,皆是生平之过——可纵是己过,掌印大太监是为何人驱使办事,又哪里还须赘述?

    此时,文武百官再看向太子手中的那则定罪书,先前那些反对之音已然尽数消匿。

    此定罪书一出,无疑在指向一个结果——昭告天下,废黜天子!

    这些罪名单拎一个出来,皆是无可饶恕的大过。

    更何况还有先皇的遗诏在此……

    而既要废其帝位,后事丧仪自然也不可能再以帝王规制来办。

    如此之下,停灵于荣王府中,实乃合乎礼制之举。

    自古以来,废帝之事虽不常见却也并非没有,甚至不乏废天子为庶民之先例……

    相较而论,就凭庆明帝生前所为,仍保留其亲王之位,已是给足了体面。

    但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体面并非是给死了的人的,而是给大庆,给谢氏,甚至是给燕王——

    许明意听闻了此事,也不禁轻一点头。

    此番内阁众人对此事分寸的把握,可谓果决干脆且恰到好处。

    轻一分太轻。

    重一分则太重——

    当然,这个“重”字是于大局而言,若抛开大局不提,怎样的处置对那作恶者而言皆是罪有应得,只会轻而不会重。

    当下时局尚且趋于动荡,如此处置,既可平息诸人之怒,亦不至于给“后来之人”留下行事过苛之恶名。

    而无论如何,将其罪行公诸于世,及废黜帝位之举,到底也还是解气的。

    这也算是“物归原位”了。

    算计了一辈子,到了最后却还是一场空,越看重什么越得不到什么,甚至连死后的虚名也未能保得住——若当真人死后有知的话,她估摸着对方的棺材板怕是都要压不住了。

    定罪书公诸于众之后,于一片震动喧嚣乃至唾骂声中,废帝——荣王的丧仪很快便料理完备了。

    又因有多名官员上书称其在世之时多番行劳民伤财之举,本就一切从简的丧事,因此便再又被削减了大半,比之寻常郡王尚且不如。

    其丧事已毕,议论唾骂声却未曾减弱,反而愈高。

    曾经高高在上,无人敢触其威严的帝王,如今成了人人皆可踩上几脚骂上几句的千古罪人。

    除却京中之外,这一桩桩消息也已飞快地传往了各处。

    而纵然再如何罪大恶极,触天下人之大怒,可到底人已经死了,一切皆如尘落,已然归土。

    当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或明或暗地放在了另一件大事之上——

    这件大事,才是眼下最实际之事,它关乎着真正的天下大局利弊。

    ……

    这一日,连日阴云散去,天色一派清朗。

    太子——现在或该称其为荣郡王,其父已被废黜,帝王不再是帝王,储君便也不再是储君。

    是以,荣郡王随同解首辅、江太傅、明御史等一行近二十名大臣,登了燕王府的大门。

    解首辅为首,手捧先皇遗诏,请燕王殿下奉旨登基,主持朝政大局。

    奉旨二字是谓关键。

    此行前来相请,为得便是一个名正言顺。

    燕王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过程,此乃其应得之物。

    大庆需要一位名正言顺的新帝,用以安稳各方人心。

    他们身为臣子,除却各人名节不谈,亦肩负大庆朝堂颜面荣辱与风骨,自然也需要一个名正言顺、迎立新帝的理由。

    而当下,这一切的名正言顺,皆在此相遇了。

    毋庸置疑,这便是最好的时机。

    在最好的时机,行该行之事,是谓理所应当。

    燕王府,前厅内,燕王缓缓起身,看着跪身请命的众大臣,抬手施礼,言辞简短,声音清晰有力——

    “愿不负先皇与诸位所托。”

    此言出,众人再度跪拜。

    齐声高呼:“臣等必当竭力辅佐新帝!”

    君臣齐心,方可开太平永宁之世。

    愿这一次,上天还给大庆的会是一个称职的君主。

    这是众臣之盼,亦是众生百姓心中所祈。

    ……

    新皇登基,乃是头等大事。

    自那日解首辅等人自燕王府离开之后,各处各部很快便紧锣密鼓地筹备起了登基事宜。

    而筹备刚开了个头,燕王便有了交待,道是务必不可铺张,一切从简即可,若是礼法祖制准允,直接送件龙袍到他府上,他换上之后自行进宫开早朝即可。

    大臣们听得哭笑不得。

    玩笑归玩笑,该采纳的却也采纳了。当下国库并不充裕,新帝有此提议,倒也叫户部大为松了口气。

    松气之余,便是感慨。

    且不论日后如何,至少此事一出,叫人看到了大庆的希望。

    纪栋更是险些为此涕泪纵横——有一个会过日子的皇帝,可真的太叫人有安全感了!

    先前听闻这位燕王殿下前往镇国公府作客,单是送礼便足足送了好几车,他为此还很是嫉妒……咳,不——很是忐忑来着!

    现下看来,倒不必担心这是一个会将他的俸禄都挥霍干净的败家子了。

    虽解了俸禄不保的心结,但纪大人尚有着别的担忧在。

    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登基,伴随着的往往是由内至外的大清洗……

    虽说他这些时日事事紧跟老师江太傅的脚步,自认每一步都踩在了保饭碗的正道上,可万一呢?

    万一上面的人,有着别的什么权衡呢?决策者的一念之差,关乎的便是他的去留!

    毕竟这种事除了自身努力之外,也还须看运气的!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纪大人白日兢兢业业办差,早晚在小佛堂中进香祈愿,浑身上下都写满了诚意二字。

    而这发生在京城府衙中的一幕,不过是众生之象一角。

    新皇登基,注定要牵动着无数人心。

    太后自临元被迎回京师之后,便开始了这场登基大典。

    一切皆是依照新帝之意在操办,从简二字多体现在器物用度之上,礼节规矩未曾削减半分。

    身穿龙袍,冠戴珠冕的新帝祭天地,拜太庙,得群臣跪拜,受各方来贺。

    正如所有人预料中一样,新帝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整肃朝堂。

    天下政事,总要先由朝堂开始掌握。

    但又与所有人预料中不同的是,这场清算,并无私仇,并无个人立场之分,并无为了清算而清算——

    一切皆是在依照规矩查办,那些被捋下来的官员,处刑也好,罢免贬谪也罢,皆有实罪在,无人被冤枉,亦无人被时局所针对、所辜负。

    暗中观察着的纪栋暗暗松了口气。

    看来新皇并无大肆撤换各处官员之意,当下只是先将蛀虫除去……

    而纵然这只是拿来安稳时局的权宜之策,但好歹短时日内是安全了——只要还有余地,他就还有表现的机会!

    是以,纪大人办差做事愈发卖力。

    而放眼朝堂内外,如他这般者不在少数,甚至还隐隐有了暗中较劲的苗头——

    你主动延长下值的时辰?很好,我直接放弃休沐!

    你命人收集各处地方官提议?很好,我直接就是一个微服私访,亲自深入底层体察民情与旧政弊端!

    一时间,各处官员干实事之余,最常做的事情便是支着耳朵时刻留意着同僚们的新举动,而后绞尽脑汁想着要如何赶超。

    这一日,又努力至深夜的纪大人,坐在书房中望着窗外,忽然恨恨地叹了口气——手段!都是新帝哄人干活的手段罢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纪大人,骂骂咧咧地拿起笔,继续了他的公事。

    后知后觉地看破,却又只能无可奈何地继续——打工人的世界,历来没有容易二字。

    同是姓纪,另一位纪大人就不同了。

    纪修被夺了官职,名下宅邸田产也被悉数抄没,用以充盈国库。

    与其所犯之过相较,这个处置自然不算重。

    谋逆之罪,理应当诛。

    然新帝念其揭露当年真相有功,当年又曾遭人蒙蔽,故从宽处置。

    对此,有些官员虽有异议,认为此举过于仁慈,或不利于立威于人前,但在新帝的坚持下,也并未再多言。

    这一日,是纪婉悠随父亲离京的日子。

    她本想当面同许明意道别,但恐自家影响不好,会给镇国公府添麻烦,便只私下使人送了封信。

    许明意读着信,只见其上字里行间并无半分消极落寞,反而充满了希冀。

    纪婉悠同她说了些日后的打算,又再三表了感激之心。

    看着最后的那些絮絮叨叨之言,许明意想了想,还是叫阿葵磨了墨。

    她起初是无意与纪婉悠交好的,但事情走着走着,到了当下,倒也早已没了当初的那些顾忌。

    随心而言,这位纪姑娘一路看下来,倒也是个妙人儿来着。

    旁的不论,拿得起放得下,知道吸取教训,肯着眼于日后,为自己为家中着虑,便是当下这世间少有的洒脱女子了。

    她一贯欣赏这样的女孩子,也愿看到越来越多的姑娘可以成为这样的女孩子。

    而这样的人,才是最值得相帮的。

    许明意提笔回信,落下了一行小字。

    同一刻,纪家的马车经过查验,被放行出了城门而去。

    出城三里远,马车停下,身着深灰长衫的纪修下了马车,撩起衣衫跪身下去,朝着京城皇宫的方向,缓缓而郑重地叩了三记首。

    他本是存了必死之心的……

    可当下,却是同女儿一起平平安安地离开了京师……

    叩首罢,起身之际,纪婉悠走过来,扶起了他一只手臂。

    见他还在看着皇城的方向,纪婉悠笑着提醒:“父亲,咱们该走了,否则天黑之前怕是赶不及投宿。”

    他们要去的地方不算太远,五百余里外的洪明县,是纪家的祖籍所在。

    她都想好了,待到了那里安顿下来之后,便做些小生意。

    家产虽然都被抄没了,但尚玉阁还在,父亲说,新帝若有心想要查清纪家的私产并不是什么难事,甚至尚玉阁在许姑娘那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她想,除了欲推行仁政之外,新帝待他们如此宽容,或也与当年大哥二哥之死有关。

    那是父亲的心结。

    却未必就不是新帝心中的遗憾。

    少年时的情谊与追随,总是珍贵纯粹的。

    而有这样一位新帝在,大庆的未来,想来总归不会太坏的。

    父女二人上了马车,车轮声滚滚,载着新的开始。

    马车行经一处青山时,半隐于山脚下的云瑶书院,响起了清幽钟声。

    书院内,身着青竹色罗衣的女子手中握着书卷,走进了一间课室内。

    女学生们齐齐起身施礼。

    女子来至书案后,望向众人,和往常一样,含笑道:“今岁乃昭真元年,四月廿一,天色晴好——诸位坐。”

    学生们应声落座,执笔于课记上角认真写下——

    昭真元年,四月廿一。

    ……

    新帝登基一旬有余,朝臣们大约眼看着君臣之间也算熟稔了,目光便渐渐地从政事之上,移到了新帝本人的身上来。

    这一日早朝,便有大臣提议,新帝尚无子嗣在,尽早充盈后宫势在必行。

    不怪他们心急,实在也是先例在前,不得不格外注重。

    新帝闻言笑了笑,却是道——

    “朕也正打算同诸卿商议立储之事。”

    百官听得一懵。

    立储?

    储呢?

    怕不是在凭空想象?

653 灯下黑

    百官暗暗交换眼神之际,立于文臣之首的解首辅出了列,抬手进言道:“陛下正值壮年,又初登大宝,实在不必过早考虑过继宗室子弟之事。”

    陛下无子,若要立储,便只能从宗室子弟中挑选。

    可当下仅有敬王一脉在。

    提到敬王,便想到了那位敬王世子……

    而这位世子真乃是丢到大街上也没人肯要的典范——此前废帝命人抄没凉州敬王府时,敬王早有防备,暗中送了敬王世子离开了凉州避祸。

    诸事已定后,敬王得以以无罪之身离开了宗人府,是以便使人去寻敬王世子。

    谁知寻去安置之处,却未见人影,大半月下来一通好找,一路打听之下,最终才算是在一间妓馆的花魁房中寻到了这位世子爷。

    可真就是位爷——解首辅在心里捏着鼻子评价道。

    若是要立此人为储,他或可收拾收拾提早致仕养老了。

    他有的想法,其他官员自然多少也有些。

    这位敬王世子的确是个不成器的,绝非是什么好人选。

    可敬王只此一个嫡子,若不选其,便只能择庶子而立……

    过继庶子为储君……

    这事怎么想怎么寒酸。

    怎就至于如此呢?

    陛下也真是的,明知谢氏如今子嗣凋零,怎还能有此等想法?正所谓求人不如求已,怎就不能自己努努力生一个呢?

    总不能是……

    才走了一个,又来一个?

    大臣们眉心狂跳,遂拿隐晦的视线看向坐在那里的帝王,却又不禁心生困惑——这瞧着……也不像啊。

    很明显不是废帝那一路的。

    是以,便有人站了出来,委婉提议,陛下还年轻,大可对自己多些信心。

    行不行的,总要多试一试不是?

    纵然真有些隐疾在,可不行和不行之间,可逆于不可逆,那也是有区分的!

    若不是什么大毛病,就凭废帝这些年来在太医署中打下的基础,还怕救不回来?

    大臣们纷纷表示不宜过早下结论。

    甚至讨论到最后,已有人提议不如现在就请几名擅医此疾的太医前来诊治一二,集思广益,共商对策。

    “……”新帝简直要听傻了。

    诸卿是否有些过于不拿他当外人看了?

    眼看甚至有大臣开始隐晦地表示自己有祖传秘方,新帝赶忙抬手示意,掐断了这个愈发不受控制的话题。

    “诸位误会了,朕无意过继宗室子弟——”新帝笑了笑,看向御阶之下的文武百官,语气称得上慈爱地道:“朕有一爱子,已年满十九,早已长大成人,堪当大任。”

    陛下当众宣布此等大事亦称之为爱子,可见真的就是爱子啊……

    近日宫中为此暗中没少做安排,一旁已知晓些内情的新任大太监在心底笑着喟叹了一声。

    知晓内情者固然心有准备,此言落在殿内百官耳中却如同石破天惊。

    陛下膝下已有皇子?!

    世人皆知,昔日的燕王殿下仅有一女……所以,这是养在外面的孩子?

    怎从未听到过半点风声?

    一时间,金銮殿内众声嘈杂。

    甚至有不少人在震惊之后,第一反应便是存疑。

    别问,问就是前车之鉴!

    ——眼看着出生,养在身边的都能是旁人的,更何况是不在身边的?

    虽然眼瞧着新帝不像是如此糊涂之人,可皇子身份事关重大,且又是储君人选,绝不能大意马虎了去!

    解首辅略定心神,开口旁敲侧击地询问道:“敢问陛下,这位……殿下的生母是何人?”

    此等情形下,生母的来历与身份,有很大的参考作用。

    而甘愿为人外室,无媒产子者……想来出身不会高到哪里去。

    再结合那个孩子的年纪……

    十九岁……

    也就是说,这个孩子是在先皇崩猝之年出生的,而那时的燕王殿下征战在外,不在京中……想来只能是在那时结下了牵扯!

    边境之地,多是穷苦人家。

    而最坏的可能……

    可千万别是什么异族女子才好。

    子多肖母,异族女子之子,等同是大半个异族,首先正统便乱了!

    短短瞬间,解首辅一众人想了许多。

    解首辅言毕,暗暗看了江太傅一眼——如此大事,怎也不站出来说两句?

    然而对方回以他的,仍是那幅熟悉的老僧敲木鱼之态,从容平静之下,似还隐隐蕴藏着什么禅意玄机。

    解首辅皱了皱眉,隐隐觉得对方似掌握了什么他所不知的内情。

    而此时,新帝已然亲口给出了答案——

    “阿渊是朕和元献皇后之子。”

    四下再生惊诧。

    元献皇后之子?!

    ——新帝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追封先燕王妃吴氏为元献皇后。

    可……当年燕王府中,元献皇后不是一尸两命吗?!

    “当年之事另有隐情在。”新帝缓声说道:“一尸两命之说是为避彼时之险,于不得已之下做出的决定。若非如此,这孩子怕是未必能保住性命。”

    殿内有着短暂的静默与思索。

    已知当年燕王妃难产是遭人暗害,既是有心为之,事后必然不会留那孩子性命。

    如此说来,这便是元献皇后拼死生下后又使人藏了起来……

    若果真如此,自然是名正言顺的嫡长皇子,血脉正统的不能再正统。

    可是许多大臣心中却免不了仍有疑虑在。

    “陛下尚有子嗣在,实乃大喜之事,可见上天眷顾垂怜——”这次开口的是明御史,他少见地先说了些顺耳的话作为铺垫,以至于让不少同僚纷纷侧目——这位什么时候也会说人话了?

    “而当年元献皇后产子之时,陛下并不在京中,彼时正值帝位交接之初,燕王府内必然也安插有眼线在,混乱之下想来不乏异心者……”明御史较为委婉地道:“不知当年是否有可信之人在场,可证此事经过?当下又是否有人可证这位殿下的身份真伪?”

    自古以来,但凡是皇室认祖归宗的子孙,都少不得要仔细甄别真假。

    元献皇后留有一子在,产子时是否有人亲眼得见?

    纵然果真有这样一个孩子在,可这么多年过去,是否又有人能够证明当下被陛下认定的这位殿下,便是当年的那个孩子?

    这其中一条条,一处处,皆需要拿出足以说服世人的证据。

    紧随明御史之后,又有几名官员也提出了类似的疑问与提醒。

    面对这些质疑,新帝并无丝毫不悦:“诸卿所言不无道理,当年燕王府中之事,母后便是见证者之一,产子之际,母后寸步未离。”

    阿渊是不是他的孩子,他再清楚不过。

    但面对众臣,面对世人,少不得还要将其中所谓证据一一摆出。

    而他之所以等到今日适才宣布此事,自然是做足了准备的。

    语毕,便有内监奉命去了寿康宫,请太后前来。

    在这一片诸声鼎沸的等待中,一声声内监的高唱依次传入殿内——

    “太后娘娘驾到!”

    嘈杂的殿内几乎于一瞬之间安静下来,众臣施礼相迎,皇帝亦起了身。

    宫娥内监相搀,太后缓步踏上御阶。

    大太监早命人于龙案旁备下了铺着柔软锦垫的太师椅。

    太后落座,看向众臣:“诸位大人请起——”

    她面上挂着端庄慈和的笑意,石青色绣八宝平水纹朝褂上一丝褶皱也无,三挂朝珠东珠珊瑚盘于身前,朝冠之上缀朱纬、金翟,珠结流苏,无一处不透着郑重。

    今天是个大喜之日。

    ——是于世人之前,接她的孙儿回家的日子。

    殿内静可闻针,百官都在恭等静听。

    于这寂静庄严的大殿之中,老人格外清晰的讲述声里,似有着穿破岁月的无形之力,将一切都带回到了十九年前,燕王府中那个喧嚣的雨夜。

    从元献皇后难产命悬一线,到决心要孤注一掷剖腹取子……

    从吴家人态度强势之下,未曾叫人察觉到元献皇后的尸身异样,再到那个孩子被暗中带离京师。

    以及那个孩子后背处独有的胎记——

    诸如种种细节,以及如今尚在的昔日燕王府的知情旧仆,皆在太后口中一一被言明。

    她所言无一处遗漏,也无一处是说不通的。

    或者说,她的身份,便已是最好的证词。

    她是大庆的太后。

    是新帝的生母。

    也是那个孩子的皇祖母。

    此中的说服力,是毋庸置疑的。

    纵然再如何多疑者,只一点便可证其话中真伪,元献皇后当年究竟是否有剖腹取子之举,待不久之后依祖制移灵柩入皇陵时,顺道一辩便知。

    至此,众臣已然得以打消此事真假之疑虑。

    而紧接着,一些大臣们却又有了新的担忧……

    突然多了个嫡长皇子,的确是个意外之喜。

    而听陛下之意,显然是要直接立其为储君,嫡长子,背后有宁阳吴氏一族支撑……莫说没有选择了,纵然是有,无疑也是储君的不二人选,断无人有相争之力。

    当下这般时局,有一个出身尊贵的储君来安定人心,乃至借吴家来震慑各处,自然是极大的好事——

    诸事皆有两面,有好处,便多半也有弊端。

    譬如这位殿下,而今已近要年满双十,大些固然有大些的好处,长得稳了,不必担心轻易再出什么差池。

    可这般年纪的少年,必然已经定了性——

    纵然吴家定也会用心教养,读书认字不在话下,可一个从出生起,便被藏起来躲避各方视线的孩子,突然被推上这个位置,他当真能担得起大任吗?

    成长的环境总是至关重要的。

    做寻常人自然不必挑剔太多,可对方要坐的是这世间最不寻常的位置,多得是苛刻的规则与要求。

    “不知当年定南王将这位殿下带离京师之后,安置在了何处?此番定南王入京,殿下是否已同行前来?”解首辅询问道。

    今日此事既已过了明面,认祖归宗之事便该今早提上日程了。

    而当解首辅问出这句话时,那些所谓的担忧固然存在,却已无多言的必要。

    此事已定,多说无益,是好是坏,且走且看且尽力而为便是。

    而到此时众官员们方才终于明白,甚少踏足京师的定南王,此番究竟为何会亲自入京了——

    原是为了此事而来。

    有定南王和太后这两位人证在,此事断不会再有半声质疑。

    昭真帝含笑道:“阿渊这些年来,一直都在吴家。”

    阿渊……

    再度听到这个亲近的称呼,解首辅忽而皱了下眉。

    他似乎在何处听到过这个称呼……

    不及他继续思索,皇帝带笑的声音已紧接着道:“且诸位多数已经见过了——”

    见过了?!

    百官听得好奇又着急。

    而那位皇帝陛下显然十分享受他们抓耳挠腮的模样,由此可见是刻意在卖关子拿他们逗趣。

    身为一国之君怎能如此不严肃!

    众大臣对此表示谴责。

    “陛下不说,那老臣可就替陛下说了!”江太傅笑着道:“不说早前了,不久之前在翎山皇陵之中便才见过一面的……”

    替陛下说?

    到底替人说什么了!

    众百官听得愈发心痒——怎一个比一个会吊人胃口!

    这到底是在议国之大事呢,还是在茶楼听说书先生说故事呢!

    一时间,殿内对于江太傅的讨伐声无数。

    太后不禁弯腰笑了起来。

    而有些或敏锐或大胆些的官员已然接近了真相。

    那日新帝身边,的确是跟着一位年纪对得上的少年郎来着……

    且还同新帝一同上了香祭祀!

    解首辅也已恍然。

    阿渊……

    可不就是这么个阿渊么!

    他就是那日听着的!

    面对同僚们不满的催问声,江太傅摆摆手:“还是要由陛下亲口来说,我一个不知情的外人多得什么嘴……”

    燕王笑了两声,抬手安抚躁动的众臣:“朕来说,朕来说。”

    稍一顿,再不刻意卖关子:“这十九年来,阿渊皆是在以吴家世孙的身份示人,名为吴恙——”

    话音刚落,则满殿哗然!

    吴家世孙!

    吴家藏人的方式,竟是叫人做了整整十九年的世孙!

    试问这谁能想得到!

    果真是最高明的灯下黑了!

    而惊诧之余,吴家此举的背后不免也使人深思且觉背后泛起冷意……

    一个自幼便被当作吴氏家主来教养的孩子——

    所以,吴家所谋,早在十九年前带走那个孩子之时……便已经开始了。

654 还是她

    随着内监高唱的一声“退朝——”,百官行礼跪送昭真帝与太后离去。

    紧接着,众臣起身,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开金銮殿,边低声交谈着今日之事。

    解首辅走在最前面,正叹气问江太傅:“……太傅既早知此事,为何也不提醒解某两句?”

    江太傅捋了捋银白胡须,笑着道:“亦只是眼观细节之下的猜测罢了,既是未经证实之揣测,怎好妄言?如是假的,是为造谣。若是真的,陛下迟早也会亲自言明,又何须我来多言?”

    解首辅听得心情复杂。

    所以,这话里的意思是——这可是我凭本领猜出来的,你自己猜不出来怪谁去?

    思及此,解首辅不免也反省了一二。

    早前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既知此事,再回头想想,便觉得之前的确就已有征兆显露……

    那日于皇陵之内,这位吴家世孙,不……这位皇子殿下,便随新帝左右出入陵殿,且于神案前奉香——

    但,只不过是敬香而已,于先皇灵前,人人皆该奉香祭拜,单就礼数规矩而言,并无甚异样!

    再有便是新帝回京当日,据说这位皇子殿下曾随其回过一趟燕王府——

    然左右不过是去了趟燕王府,新帝与吴家本就关系甚密,又共同经历了如此大事,待吴家的世孙多些亲近重视,本也没什么可值得格外留意之处……

    若说那日二人同去镇国公府拜访,就更没什么可多说的了,翎山之事,本就是许吴两家与新帝共谋而成,当下大事已成,也不必再忌讳任何,一同登门拜访又有何奇怪之处?

    仅仅就凭这些,难道他们就敢猜测吴家世孙就是新帝藏在外面的儿子?——这不是有病么!

    哦,倒也不是骂江太傅的意思……

    他只是想说,归根结底,他们皆是被那所谓吴家世孙的身份给蒙了眼。

    但凡是换个旁的少年郎,自然也会多些思量。

    毕竟好端端的,谁敢去想堂堂吴家世孙的身份会有蹊跷?

    “说到底,还是你们太急了。”江太傅边走边笑着说道:“心不静,被诸事分去了视线,自然也就未能着眼于细微之处。”

    要么怎么常说棋局之上,唯旁观者清呢?

    解首辅想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

    或除了他所看到的这些表面之事外,还有诸多细节已给出了提示,只是他从始至终注意力便不在那少年郎的身上。

    于翎山行宫时,他的心思全在彼时的变故之上。

    待回京后,一是处置废帝的身后事,二则焦心于帝位交接之事。

    他被太多重要之事分去了视线,又何来的心思去留意其它?

    “照此说来,您从头至尾,倒是一身轻了?”解首辅笑问了一句。

    江太傅笑着叹气:“老了,不中用了嘛,怎好多事去扯年轻人的后腿?”

    解首辅不免笑了一声。

    这位太傅大人,瞧着是上了年纪晕晕乎乎了,从前废帝在时,偶尔还要嗯嗯啊啊地装糊涂装听不清……

    实则心里却比谁都要清明。

    做到四朝元老,不是没有道理的。

    但各人各命,这本领横竖他是学不来。

    “陛下寻回皇子,实乃大喜之事。”江太傅笑着邀请道:“叔明不如随我前去平清馆小酌几杯?”

    解首辅赶忙摆手。

    “如此关头,岂有这等空闲,皇子认祖归宗乃是大事,多得是需要安排商榷之处……”

    说着,身后便传来礼部尚书几人的声音。

    “阁老留步。”

    解首辅驻足,几人快步追上前来,正是要与之细商此事。

    几人边说边往内阁方向而去。

    看着一行人忙碌的背影,江太傅摇了摇头。

    这些年轻人还是沉淀得不够啊。

    但放眼一国朝政,百废待兴之下,需要的便是这样的人。

    若没有这样的年轻人顶着,他又怎能安心吃吃小酒听听戏呢?

    而当下,大庆不仅是有争气的臣子,更有了一位贤明宽厚的君主。

    这一位,是真正的宽厚之人啊。

    ——且还有了个现成儿的大儿子哩!

    这一切,可当真是叫人安心得不能再安心了。

    江太傅会心而笑,微躬的身形于朱红宫墙之下,负手慢慢地走着。

    ……

    长春宫内,宫娥内监侍立于外殿,却仍旧隐隐能够听得内殿中有着少女不满的说话声。

    “……您就是太宽容了,否则那些命妇们也不敢这般轻视您!要我说,昨日就该赏了她们巴掌……叫她们好好长个记性,也好分清何为尊卑!”

    昔日的桑云郡主,如今的永嘉公主,身穿海棠色宫装坐在临窗的紫檀木圈椅内,手中捏着飞天仙鹤纹茶盏,一双俏丽的眉眼此时满含不悦。

    一旁坐于榻中刺绣的海皇后轻叹了口气,头也不抬地轻声道:“休要多言了,莫要给你父皇惹麻烦……”

    “砰!”

    茶盏被重重搁下。

    海皇后一愣,抬眼看向女儿。

    “您究竟何时才能忘了这句话?”永嘉公主皱眉道:“从前在密州时每日与我念叨且就罢了,如今来了京城,父王成了父皇,我看谁还敢来找麻烦!”

    海皇后无奈:“桑儿——”

    “真不知您到底在怕什么!”女孩子连日来积攒的不满在这一刻爆发了,“您现在已经是皇后了,初来京中,本就是该于人前立威之时!可您倒好,成日京话也说不好,殿门也不敢出,好不容易等来了命妇求见,还任由她们踩到您的头上去!”

    有母如此,连带着她也觉得丢脸至极!

    那些宫人太监们,背后指不定怎么笑话她们呢!

    且当下宫中是没有旁人在,若母后一直这般软弱,日后又要如何面对后宫之争?

    一旁的内监听得将头垂得更低了几分,生怕被这位公主殿下拉来“立威”。

    这两位是于十日前刚被接回京中,行了册封礼。

    虽说是由密州偏远之地而来,可到底是皇后与公主,根本无人敢轻视半分,他们这些宫人们如此,那些命妇自也不例外。

    新皇初登基,四下正是人心惶惶之际,哪家的夫人会如此不开眼,胆敢公然轻视皇后?

    茅坑里打灯笼——便是找死,可也没这么个找法儿啊。

    昨日皇后觐见命妇时,他也在场,从始至终皆是看在眼里的,归根结底不过就是因皇后说不清京话,叫几位夫人听岔了去,夫人们小心谨慎之下未敢重复多问,如此方才会错了意而已……

    怎就扯上轻视了呢?

    结合这数日之事来看,在宫中摸打滚爬多年,见惯了形形色色之人的内监不免觉得,这多半是心中认为自己的言行会被人轻视,才会所见皆是如此。

    这病,可未必好治。

    且依他以往的经验来看,当下宫中还没个嫔妃呢,这位公主殿下便三五不时这般恼火,若往后来了新人儿,还不得拉着皇后将后宫的殿顶都给掀了去?

    若再遇上个把厉害角色……

    啧。

    那怕是得天天抡大刀唱大戏了。

    内监已经隐隐预见了不会平静的来日。

    海皇后劝说女儿不可胡闹,永嘉公主听着这些八百年不变的说辞愈发怒其不争,正要再发作时,一名宫娥来禀,道是有一内监求见,打前头金銮殿来的。

    “叫人进来吧。”皇后看一眼女儿,以眼神示意她不要于人前失态。

    永嘉公主忍着气闷坐在那里。

    她便是于人前发作又如何,至少可以威慑他们,如母后这般畏畏缩缩,上不得台面,才最丢脸。

    那小太监行进殿内,恭敬地行礼。

    永嘉公主扫了一眼,声音淡淡地道:“是你啊。”

    “是奴,劳公主殿下还记得奴!”

    小太监浑身无一处不透着谄媚讨好,这叫永嘉公主十分受用。

    她记得这是父皇身边的人。

    数日前,她拉着母后去给父皇送点心,离开时,便是这名小太监将她们送出的御书房。

    这小太监三言两语间,便隐晦地表达了愿意替她和母后效力之意。

    这份示好,自然是再正常不过,这宫中的主子除了父皇和太后之外,便数她和母亲了,但凡是还没蠢到无可救药的,岂会不知该怎么做?

    面对此等识趣之人,永嘉公主糟糕的心情略有好转,遂重新端起茶盏,语气随意地问:“你来此处,可是有何要紧之事?”

    “公主殿下怕还不知,今日早朝之上可是出大事了!”

    永嘉公主嗤笑一声。

    “当下能有什么大事。”

    别是刻意夸大其词,拿了鸡皮蒜毛之事来哄她,就想要邀功吧。

    真敢把她当作那等没见过世面的来哄骗,她定不会轻饶。

    “真真是大事,陛下要立储,说是找回了在外多年的皇长子……”小太监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永嘉公主当即怔住。

    海皇后握着绣针的手指一颤,吃惊地看向小太监。

    皇长子?!

    王爷……不,陛下何时有的皇长子?

    是……是何人所出?

    她竟一无所知……

    “不知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先前可知有此事?”小太监谨慎地试探问道。

    皇后张了张嘴,正要开口时,永嘉公主急声道:“将前因后果仔细说明白了!”

    “是。”小内监赶忙道:“起因本是今日几位大人提议让陛下充实后宫……”

    他将起先众臣的进言大致复述了一遍。

    永嘉公主冷笑出声,咬了咬牙。

    “连家事也要管,我看他们分明是见不得我父皇和母后情深意笃,说什么为国事大局,根本是各怀鬼胎算计!”

    一旁两名自密州跟来的侍女低下了眉眼。

    这一幕并不稀奇,从前在密州时,每每有人提议让陛下选侧妃,或是有人送了美人儿来,公主皆是如此反应。

    而一贯谨小慎微,从不过问插手王爷之事的王妃,对此也多半只是劝阻责备几句。

    说起来,似乎也挺值得深思的……

    可从前再如何闹,那是在密州啊。

    当下这是京城,王爷成了陛下,岂还能如此不管不顾?

    况且,若皇后已替陛下诞下了子嗣还且罢了,关键这么多年以来只公主一个……

    公主怎么好意思闹呢?

    而现下这教训不就来了吗?

    明面上公主再如何闹,可王爷到底还是在外有了长子……

    当下听这意思,是要让其认祖归宗,继承大统了!

    皇后的神色有些怔然浑噩。

    充实后宫……

    这是她最怕听到的四个字。

    说来可笑且狭隘,起先她不愿陛下起事,一则是怕陛下出事,二则便是……怕他当真坐上了这个位置之后,他身边再不会只她一人。

    纵然她或许永远得不到他的心,可其他人也断没有这个机会,如此她便还能自欺欺人地当作他只是她一个人的——至少表面看来如此不是吗?

    可当下……

    同那个突然出现的孩子相比,这些突然都变得不再重要了。

    她几乎是不受控制地问道:“这个孩子的生母……是何人?”

    她真的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竟能叫他破例至此……

    永嘉公主眼里满含恨色与讽刺。

    做下如此不要脸的丑事,怕不是哪个窑子里被赎出来的妓子。

    这种人生下的贱种,也想抢走本属于她和母亲的一切吗?——她的母亲是皇后,未来的天子只该是她母后所出,谁也休想抢走她的父王,拆散他们一家!

    自幼所听所见,让她对此极为敏感,母亲自己畏手畏脚,还要强迫她也跟着畏手畏脚,以至于她最怕的事情便是父王有朝一日会不要她和母亲,乃至于无形之中早已酿下了心病。

    看出这位公主殿下的轻视与鄙夷,那内监低声说道:“这位的来历很不寻常……乃是元献皇后之子……”

    “什么!”永嘉公主满眼惊异之色。

    元献皇后之子?!

    怎么可能!

    内监便将此中隐情大致说明。

    “……”

    震惊之后,皇后心中只余下了难言的苦涩。

    她就说,怎么可能会有别人……

    原来还是她啊。

    内监的话还在继续:“且当年定南王将那个孩子带回吴家之后,竟对外给了其吴家世孙的身份……说来,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去年入京为太后祝寿之时,或也是见过的。”

    “啪!”

    随着一声脆响,永嘉公主手中的茶盏突然滑落,清澈茶汤随着碎裂的盏身在脚下迸溅开来。

更新说明

    这两天往返于医院之间,本来是打算尽量保证更新的,但……可能我不该立flag的,所以就在今天……我在去医院的路上摔伤了,腿,膝盖,手肘都摔到了。所以,现在家里有了两个病号……

    今天休息后不服输的试了试,手真的抬不起来。更新还是等两天吧。大家别等,下星期来随缘看。

    最近真的太不顺了,希望我把坏运气吸走,看到这条的大家都顺顺利利。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0704/ 第一时间欣赏如意事最新章节! 作者:非10所写的《如意事》为转载作品,如意事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如意事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如意事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如意事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如意事介绍:
新书《吉时已到》正在连载中——————————
许明意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回到了十六岁身患怪病的那一年。
这时,她那老当益壮的祖父正值凯旋——“路上救下的这位年轻人长得颇好,带回家给孙女冲喜再合宜不过。”
于是,昏迷中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定南王世孙就这么被拐回了京城……
——————如意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如意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如意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