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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事全文阅读

作者:非10     如意事txt下载     如意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626 鱼死网破(谢蝶豆花打赏加更)

    “许姑娘只管问,聂某定知无不言!”

    “聂寨主从青云寨来临元,想必沿途定经育县,景陵郡,及杏河一带——”

    聂寨主闻言想了想,点点头。

    为免同朝廷正面碰上,万一舞到对方眼皮子底下,对方想装瞎也是不能,他便特意绕开了几处重兵把守之地,走的的确是这么个路线。

    想着,便看向许明意。

    一个女娃娃,地形路线倒背得很清楚。

    接着,就听女孩子问:“聂寨主可否同我讲讲一路所见,这些地方如今多是什么景况,百姓处境如何?”

    她也让人出临元城暗中打探过附近的形势,带回来的消息实在让她无法安心。

    她想听一听聂寨主这一路而来,真真实实的沿途所见。

    提到这个,聂寨主不由叹了口气。

    “不太好啊……”

    他将自己所见大致说与了许明意听。

    自然是不好的。

    否则他这一路来,怎又扩增了近两千人呢?

    若非是走投无路,实在没了法子,谁又会为了一口吃食就这么跟上了他?

    “……”

    清冷月光下,耳边听着这些百姓困苦,许明意不觉间悄然攥紧了袖中手指。

    “多谢聂寨主告知。”

    她道谢罢,带着阿葵离开了此处。

    看着女孩子离去的背影,黑脸少年低声问:“爹……这就是许将军家的孙女吗?”

    “怎么?”聂寨主斜眼看着突然有些别扭的儿子。

    “您先前是不是说过,要将许家姑娘抢来给我做压寨少夫人……”

    看着一张黑脸红透的儿子,内寨主眼一瞪,一耳刮子呼在了少年的后脑勺上。

    紧接着,又一脚踹向少年的屁股。

    “你非得提醒了许家跟老子算账是吧?再敢提此事,看老子不拧了你的脑袋!”

    臭小子也不看看现在在哪儿!

    这像是能做梦的地儿吗!

    “不是您说的么……”少年委屈地揉了揉被踹疼的半边屁股。

    聂寨主伸手揪住了少年的一只耳朵。

    他那不是说能话来着么,能当真吗?

    他还说要杀许将军呢!

    “我说的?我上回还说要打断你的腿呢!要不要老子现在就打给你看!啊?!”说着,手下拧耳朵的力道又大了些。

    “疼疼疼……”少年痛叫着。

    聂寨主边打着儿子边回了被安排好的营帐中。

    待镇国公喝了醒酒汤睡下后,许明意则带着许明时回了城中。

    早已紧闭的城门缓缓开启,许明意骑马在前,许明时在后,身前还驮着个趴在马背上的天目。

    一行人进了城,守城的士兵便将城门重新合上。

    听着城门在身后关闭的浑重声响,许明意心中沉沉。

    临元城如今被治理的已是井井有条,这道城门一闭,百姓们便不必担心任何。

    秋收之时,父亲还派了许家军帮着百姓们收种庄稼。

    虽说暂时断绝了与城外的通商往来,于生计多少有些影响,但同时也不必再向官府交征粮,家家户户皆囤粮在手,有田有地,不怕吃不饱,心中自然便安稳许多。

    她终日呆在这临元城中,所见皆是安定景象,潜意识里多多少少便有些忽视了临元城之外的景况。

    这一夜,许明意几乎彻夜未眠。

    有一个声音在脑子里辗转反复——狗皇帝为什么还没死?

    听说连床都下不了了,偏偏那口气还一直撑着。

    近来朝廷又颁下了许许多多新的旨令……

    皇帝大约是病得有些发疯了,看近来的形势,竟隐隐有几分要同燕王鱼死网破的决心。

    拿什么来做网?

    不过还是天下百姓罢了……

    各处都在调集兵马,征兵征粮。

    且昨日她又听到了一则新的消息,继燕王部下斩杀了前去密州传旨治罪的钦差之后,凉州敬王府也出事了。

    根本没有任何证据,单是因凉州地处关键,恐敬王会成为燕王的助力,皇帝只凭疑心便给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扣上了勾结燕王谋逆的罪名。

    敬王手中的兵马已被朝廷收回,如今敬王府众人正在押往京师治罪的路上。

    治罪……

    这二字何其可笑荒唐。

    许明意脑中思绪繁杂,未能有片刻放松。

    她忽地从床上坐起身来。

    窗外尚只是蒙蒙发亮之际。

    她赤着脚下床披衣,守在外间的阿珠听到动静走了进来。

    “姑娘要起身练箭吗?”

    比往常还早了大半时辰。

    “今日不练箭。”许明意穿了件靛青色袍子,抬手将身后压在衣内的满头青丝托出,边道:“让朱叔带上几个人,随我出城一趟。”

    阿珠并不多问怎突然要出城,只应下来,立即寻父亲去了。

    阿葵很快捧了水盆进来伺候许明意洗漱。

    简单地用罢了早食,许明意使人给家中人留了句话,便出了城,一行人骑马往南而去。

    走走停停了一整日。

    眼见天色将暗,朱秀提议去前面的一处小镇上落脚歇息。

    许明意点了头,脑中还且是今日一路所见那些沿路乞讨的流民。

    “这镇子从前属下曾来过,记得前面的街上便有一家客栈。”进了镇子,一行人的马便慢了下来。

    “这里从前便是如此吗?”许明意坐在马背上缓缓行着,环视四下,向朱秀问。

    朱秀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微微顿了一下,才答道:“记得从前这条街还算热闹。”

    而当下天还未完全黑,放眼街道之上,几乎已不见什么人影,临街的店铺也多是紧闭着,更不必提有摊贩的身影。

    如此之下,他们这一行人走在街上,可谓格外招眼,马蹄声也尤为醒耳。

    许明意抬头看向前方,一家酒铺似还开着,或可去询问一二。

    然而他们还未能来得及上前,便听得有匆匆关门的声音响起。

    关门之际,她隐隐听得有男人声音低低而着急地说了一句话——

    “快……快关门,官差又来了!”

    朱秀也听着了。

    这些人听到马蹄声便当是官府的人到了,门也不敢开,犹如惊弓之鸟。

    他猜测着道:“听闻这附近一带官府大量于民间征粮,有些地方甚至直闯民宅,有什么拿多少。”

    有多少拿多少……

    许明意抿直了嘴角。

    这不是拿,而是抢。

    而说到这里,她又意识到了另一处异样。

    “朱叔可觉得此地还有哪里不对吗?”

627 冰山一角(谢渃清涵盟主加更)

    朱秀下意识地看向四下。

    片刻后,摇了摇头。

    “属下没看出其它。”

    除了这异样的安静,再听不到其它声音;除了错落有致依稀可见往日安定景象的屋舍,也再看不到其它东西了。

    许明意:“这个时辰,不正该是准备用晚食的时候吗。”

    朱秀恍然。

    晚食……

    没错。

    许明意看着前侧方不远处的一片民居:“可这一路,却未见有一缕炊烟起。”

    也没嗅到一丝饭菜香气。

    朱秀沉默着。

    百姓竟是不敢生炊烟,怕招来上门抢粮的官差吗?

    已到这般地步了吗?

    许明意握紧了手中缰绳。

    有百姓的地方,却没了烟火气。

    官府的作用究竟何在,非但不曾维护民心安稳,反倒成了百姓眼中最大的洪水猛兽。

    战火还未烧到这里,官府就已经先毁了此地民生。

    或者说在朝廷眼中,百姓的存亡本就不是最重要的,天下江山才是。

    死些人,乱一阵子,或都不算什么,筹措足够的兵马粮草来“清剿反贼”才是他们唯一想要的,为此甚至可以不计代价。

    战火之下,最苦的永远都是百姓。

    一行人缓缓来到了朱秀印象中的那家客栈外。

    同其他铺子一样,客栈的门也是紧闭着的,朱秀下马叩门,久无人回应。

    只能扬声道:“我们是路过的,想在此住店歇息一晚!”

    门内隐隐响起了一阵窸窣的交谈声。

    好一会儿,才有人拉开了门闩,两扇门先是开了一道细缝,细缝后露出一只倒三角眼,将朱秀一行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开客栈的,多生得一双亮眼,几下打量便知是外地来的了,这才将门打开,把人迎了进去。

    “当下不比往日,怠慢之处还请诸位见谅……”

    这是一位身形矮胖戴着毡帽的中年男人,想来应是客栈的掌柜。

    方才同其在门内交谈的显然是妇人声音,多半是夫妻二人在守着这间客栈。

    堂中桌凳都已收起,掌柜的临时将几条凳子从桌上搬了下来,招呼着许明意等人:“诸位先坐着,我这便让内人收拾几间房出来。”

    “将马喂饱。”朱秀丢了只不轻不重的钱袋过去。

    掌柜的伸手接了,看一眼铺子外的六七匹枣红大马,忙点头应了下来,将马牵去了后院。

    “不知诸位是从何处来?要往哪里去?当下这时局,按说是不宜出远门走动的……”安置好了马匹之后,掌柜的提了两壶茶来,这客栈里显然已没有其他伙计了。

    “我们要去乾州寻亲。”朱秀按着许明意方才的交待同掌柜闲聊着。

    “乾州啊……”掌柜倒茶的动作一顿,叹道:“那诸位这亲怕是不好寻……”

    “此话怎讲?”

    “诸位该知道,乾州两月前遭灾了啊,溶江、峒河,那水都漫出来了!那些堤坝也不知当初是怎么修的……总之淹了周围好些个郡县,麟游,礼泉,都遭殃了,哎……”

    掌柜的压低了声音道:“南边水患常见,换作往年倒也没什么,可当下官府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乾州百姓?洪水毁了房屋田地,颗粒无收,许多人又没了去处,寻常百姓多是逃出城去了,有亲戚的投奔亲戚,没着落的就走到哪儿算哪儿……前不久,就咱们这小镇子上还来了一群灾民呢,被县令老爷下令驱逐了。”

    “况且如今四下也不太平,诸位这一路来,想必也瞧见了吧?且越是乾州去,前头便越乱,咱们这儿还算好些的……”

    掌柜的说着,看了一眼坐在那里静静吃茶的俊美“少年郎”,又语气好心地提醒道:“尤其诸位又骑着马,如今这是极打眼的……甭说遇上那些饿疯了的难民流匪了,便是被官府的人瞧见了,怕也未必能讨得着好,当下官府四下征集战马呢,有些人家里的骡子都给带走了……”

    朱秀正要接话时,许明意的视线朝那掌柜扫了过来,道:“我家中有些背景在,谅他们也不敢自找麻烦。”

    少年郎声音清澈带着淡淡倨傲。

    听得这张扬之言,掌柜的微微一愣。

    但心中也就真正有数了。

    他就说,这时局怎还有人敢骑着马四处张扬……

    想来也是,若没点身份,怕是家中也不会允许出这趟远门。

    尤其这少年郎,虽是打扮寻常,通身上下并无十分招眼的物件儿在,但那养尊处优的贵气却是藏不住的。

    单是有钱怕还不能有这般底气,想来多半或是官宦子弟……

    掌柜的这厢在心中下了判断,也未再多说这个话题,只又叮嘱了些“总要小心些,那些流匪发起疯来可不分人”,“再往前就未必方便寻吃食了,诸位还须多备些干粮上路”之类。

    说完这句话,便道:“时辰不早了,诸位若明日还要赶路,还是早些歇息吧。”

    那妇人恰于此时下了楼,道是房间收拾好了。

    许明意几人便上了楼去。

    朱秀走在最后头,踏上楼梯之际,解下了身上的披风随手托在臂弯中,露出了背后背着的长刀。

    待许明意一行人各自进了房中,便听那对夫妻压低的说话声自楼下隐隐响起。

    “我看他们骑着马来的……官府前两日不是还说,哪家有马不交的,若报去官府,一匹马能奖励一钱银子?外地来的,应当也成吧?”

    “应是官家子弟出门……我没敢多问,且还是别得罪人了,免得招来祸事……没瞧见么,身上带着刀呢!能带刀的,官儿能小了去?小心伺候着吧,赚些房钱茶水钱就是了……”

    妇人似乎又说了些什么,二人的声音渐远,听脚步声应是回后院去了。

    “好在姑娘方才的话将他们给镇住了,否则招来官府的人怕是就麻烦了。”客房中,阿珠皱了皱眉,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官府搜刮民脂也就罢了,怎百姓还帮着一起动歪念。”

    有马的要报去官府,有粮的是不是也要报去?

    方才说什么谁家的骡子也被官府收走了,莫不就是他报去官府的吧?

    许明意解下了披风,“有利益可图,就不怕没有为虎作伥者。”

    人的恶念会因时局而被束缚,也会因时局而被放大。

    官府都开始不讲礼法了,还能奢望百姓会继续遵守吗?

    若他们今日只是群寻常的过路人,表露得稍软弱些,要留下的怕还不止是马。

    翌日清早天色初亮,许明意几人便离开了客栈。

    动身前,朱秀已提早买了些早点和干粮回来——有一家早点铺子倒还开着门,他去时,恰有一群官差巡逻,眼看着那早点铺子的掌柜给那领头的官差塞了银子过去。

    一行人驱马来至街尾处,隐隐听得隔着一条矮巷,有老孺的哭求声传入耳中。

    “各位官爷行行好吧,这当真是家中最后的一点存粮了……我那老头子病了好些时日了,已是没银子抓药了,当真不能再没了这口粮啊!求求各位差爷,看在我家那俩儿子和仨孙子都被军营征去了的份儿,就给我们留些吧!”

    “求求了,求求各位了!这是救命的粮啊!”

    “……不识趣的老壳子,滚!”

    听动静,那老孺似被推搡了一把。

    官差马蹄声远去,老孺的哭声愈发绝望。

    四下却很安静,似没有哪户人家敢露面。

    一直听着的许明意也没有出面。

    出面又能如何?

    将那些官差打退,替那老人夺回粮食吗?

    可待她走了之后呢?

    她的英雄固然逞得很威风了,留给老人的却只会是更可怕的下场。

    而不消去想,也可知当下所见所闻,不过只是如今这世道间不公之事的冰山一角而已。

    单凭她这区区一双手,用这等蛮劲和笨法子,注定是帮不了他们的。

    “给那老人送去吧,切勿被人看到了。”她自腰间摘下那只丝毫不引人注意的素面荷包,丢到了阿珠手中。

    人病了,总还是要吃药吃饭的。

    大事之上固然要想法子,所见微末小事也要尽一份力吧。

    一行人继续赶路,去的仍是乾州的方向。

    果然如那客栈掌柜所言,越往前便越乱了。

    有一日,途经一处深山时,倒也遇到了一伙欲打劫的流寇,然而见得朱秀拔刀利落地断了其中一人的左手后,余下之人便也未敢再上前纠缠了。

    在许明意看来,这些人打劫的手法还很有些生疏青涩,料想应是刚入行不久。

    故而只驱散开便罢,朱秀等人也未有再执意伤人性命。

    这一晚,连行了一整日,未能寻到投宿之处。

    “前面瞧着应是座破庙,属下带人收拾收拾,姑娘且在此将就一晚吧?”朱秀提议道。

    夜深了,不知前路情形,着实不宜再冒险赶路。

    许明意点了头:“好。”

    没什么将就不将就的,既是选择出了这趟门,该想到的自然都想到了。

    一行人便驱马往那座庙的方向而去。

    庙中有火光在,这也是方才朱秀他们之所以远远便能看到这座庙轮廓的原因所在,想来其中应是有流民或其他赶路之人在此歇息。

    这种情况,前去商议一下,行个方便大家共同将就一夜,应当没什么大问题。

    近了庙前,果然听得有说话声传出。

628 有决定了(谢铭宝是懒洋洋打赏加更)

    听来是几个男人的声音。

    “行了行了,别摸了,瞧你那点出息,快砍了吧,水都烧得滚开了,还等什么呢……”

    “不是……周哥,我不太敢……不然你来吧?”

    “废话个屁,没瞧见哥几个饿得眼都绿了,一连啃了多少天的凫茈了!把刀给我!”

    朱秀身后的一名年轻随从闻声便合计道:“他们应是捉住了什么野味,若是够大,咱们待会儿拿干粮换些给姑娘吃——”

    朱秀却皱了眉。

    恐怕不会是什么“野味”。

    一行人在庙前下马,庙里的人听着了动静,一时停下了说话声,戒备地看了过来,夜色中,个个目露凶光。

    统共三人,穿着破袄子,面前烧着火,拿石块垒起两边,架着一只豁了边角的生锈铁锅正烧着水。

    锅里的水咕噜噜冒着泡,将不大的庙内蒸得白茫茫一片。

    其中一人手中握着把砍柴刀。

    而就在几人身后脚下的干草堆里,一条纤弱的小腿和赤足,出现在了许明意的视线里。

    那里躺着的是一个人。

    且应当是个孩子。

    除此外,并不见有什么野味或吃食在。

    许明意重新看向了那男人手中握着的柴刀。

    那三人被他们盯着看,莫名有些不安,那人握紧了手里的刀,先开口问:“你们……干什么的?”

    语气里分明没有太多底气,却依旧摆出仿佛不好欺负的模样。

    “路过的。”朱秀面无表情地道。

    许明意抬脚走进庙中。

    那三人交换了一记眼神后,握刀的人上前一步,伸手拿刀拦在许明意身前,威胁道:“你们另寻个去处……我们先来的!”

    许明意看着他,平静地问:“不打算行个方便吗?”

    这过于沉静的视线让男人莫名有些心慌,却还是道:“谁知道你们什么来路,是好是坏!快走,我们不想伤人!只图个相安无事!”

    许明意依旧看着他。

    “不想伤人,想吃人是么。”

    那男人脸色一变,攥着刀的手更紧了些。

    又看了一眼她身后个个披着黑色披风的随从,才强压着怒气和心虚,道:“萍水相逢,井水不犯河水……轮不到你们来多管闲事!”

    “就是……快走!”另一人也站出来赶人,站在同伴身侧壮胆。

    许明意看得冷笑了一声。

    就像是两只试图龇牙咧嘴的老鼠。

    “臭小子,自讨苦吃!”见她无意离开,那人没了耐心,举起刀就要砍向许明意:“老子今日就连你一块儿吃!”

    反正他们有刀在手!

    谁怕谁!

    实在饿极了又兼察觉到危险的本能使然,让男人没了顾忌。

    视线中,面前之人不闪不躲。

    可下一瞬,他举着刀的手却定在了半空中。

    再有片刻,那只紧紧攥着自己的手忽地一用力,只听得一声断裂之声响起。

    手中柴刀也应声落地。

    “啊!”

    男人痛叫出声,面色迅速变得惨白,然而那只攥着他手腕的手却依旧没有松开。

    阿珠一脚重重地踢在男人下身,趁其弯身之际,一个反手将对方按在了地上,另一只手拎起柴刀,却有着一瞬的迟疑,而是转脸看向了自家姑娘。

    姑娘带的衣物不多,她怕这臭烘烘的血溅脏了姑娘的袍子。

    而就在这间隙,那男人的手指摸索到了一根火棍,从火堆里抽了出来就往阿珠身上挥去。

    许明意见状抬脚一扫,将那火棍踢飞了出去。

    朱秀等人已围了进来。

    其余两人见状不妙,有一人把住那铁锅边缘,猛地一掀!

    眼看一锅滚水迎面便要朝许明意泼来。

    许明意闪身躲避开,朱秀拔出宽背大刀,那将铁锅往另一侧挑翻在地。

    “哐!”

    滚水四溅,只有几滴隔着衣袍溅到了许明意的身上。

    那两人趁机拔腿就要跑。

    都不必其他人动手,阿珠紧绷着脸一手揪住一个,将人按在了火堆里。

    两人惨叫挣扎着。

    “饶命,饶命啊!”有一人开始哭着求饶:“我们也是实在饿极了,官府不管我们死活……能吃的都吃了,实在是没法子了!那小姑娘本也要不行了,纵然我们不吃,也会被旁人捡了吃的!”

    最先被阿珠折断手的那人也忙道:“我们不是什么恶人,实在只是饿怕了啊!”

    “还请诸位英雄行行好,饶了我们这一回吧!”

    许明意来到了那堆草堆旁,蹲身下去,先探了鼻息。

    还好,虽微弱却尚有气息在。

    像一只小猫般蜷缩在她眼前的,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女孩子。

    看起来至多不过十来岁大小,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脏污,上身穿着的那件姜黄色粗布薄袄也破烂不堪,下身……

    许明意解下披风,遮挡包裹住了小女孩光裸且带血的下身。

    那些自称本不是什么恶人的人还在求饶。

    的确不是恶人——

    这是恶鬼。

    饿极了是恶鬼,从前能填饱肚子时必然也是恶鬼。

    没自家姑娘的准话,阿珠也没有再妄动,一时只是制住那三人。

    “都杀了吧。”

    许明意抱起那个女孩子出了庙门。

    身后传来几声惨叫后,再再没了其它声音。

    “姑娘……”朱秀跟上来道:“我带人再往前探一探,看看可能寻到其它住处。”

    这庙里太“脏”了,的确是没法儿呆。

    “不必找了。”许明意抱着那小女孩上了马,道:“回临元吧。”

    不想再往前看了。

    也不必再看了。

    先前数月所听,远不及此番这七八日所见来得清晰深刻。

    此时她心中已经有决定了。

    朱秀应声“是”,也解下了身上披风,递与了自家姑娘。

    许明意将那昏迷中的小女孩仔细包裹严实,一手握起了缰绳。

    一行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黑夜中。

    两日后,在返回临元的半道上,他们遇到了镇国公派来寻找接应之人。

    两拨人马同行三日,于清晨之际回到了许家军军营内。

    “将军,姑娘回来了。”士兵入得营帐内禀道。

    “昭昭回来了?!”镇国公猛地从案后起身,快步而出。

    帐帘被打起,许明意单独走了进来行礼:“祖父。”

629 唯一捷径(谢渃清涵盟主加更)

    聂寨主父子二人也在,见她一身风尘仆仆男装打扮,不禁有些意外,皆起身拱手行礼:“许姑娘回来了。”

    听说小姑娘往乾州去了。

    听闻此事后,聂寨主纳闷的不得了——总不能他那晚说的那些话,反倒还吸引了这小姑娘?

    “你这孩子,招呼也不打一声,丢下一句话人就跑得没影儿了!是想存心把祖父急死?”镇国公先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确定没受什么伤,才埋怨起来。

    一旁的秦五也道:“姑娘不在的这半月,将军每日得少吃好几碗饭!”

    许明意看向果然瘦了好些的老爷子:“孙女不孝,让祖父担心了。”

    她这趟门出得自己不打紧,倒叫祖父清减许多。

    但她估摸着,她接下来要做的事,只会叫老爷子更担心——

    镇国公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听女孩子在前面开口讲道:“祖父,我有一件事想要同您商议。”

    怎一回来就有事要商议?

    是同这趟乾州之行有关?

    镇国公看着衣袍都还没换的孙女,道:“先坐下喝口水。”

    许明意点头。

    是得慢慢同祖父说,不然老爷子怕是不能同意。

    “那聂某便不打搅将军和姑娘议事了。”聂寨主很适时地抬手行礼告退。

    他身侧的少年也跟着行礼。

    镇国公点了头:“晚间再邀聂寨主叙话,秦五,送聂寨主。”

    “是。”

    秦五将聂寨主父子二人送出营帐后,便守在了帐外。

    “可用罢早食了?要不要叫秦五使人送些来?”帐内,镇国公正问着女孩子饿是不饿,军营中条件有限,没什么点心瓜果,但饭管够。

    “不必了,我在路上用过了。”许明意坐在案后捧着盏热茶暖手,进了冬月,临元城寒意渐重。

    “为何突然想去乾州了?”镇国公问。

    半月前他一觉醒来,就听说孙女出城了,留下句话说要去乾州,却未说是去作甚。

    “倒也不是非要去乾州的,就是想亲眼去看看外面如今是什么模样。”

    镇国公便问:“同打探来的消息可有出入?”

    “还要更坏些。”许明意的声音很轻,语气却沉甸甸的:“尤其是乾州之地,已有食人之事发生。”

    镇国公听得心情也沉下来。

    他是经历过真正的乱世的人,什么可怕的事都亲眼见过,食人之事于他而言并不陌生,但每每思及,仍觉心中发寒。

    尤其是当下不过是才只刚开了个头,战事还未到全面爆发之际,竟就已经有了这等事。

    毋庸置疑,这是当今朝廷的失职。

    一场乱事的来临,轻易就暴露了朝廷这些年来积攒之下的腐朽。

    当下局面的恶化,要比他预料中还要快。

    现如今百姓还只是苦,撑一撑,大多数人且还是活得下去的……待到了后面真正的乱局之下,那才是人间炼狱。

    许明意道:“祖父,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镇国公沉默了片刻后,叹了口气。

    外面的情形,四下的局面,朝廷的动作他一直都在留意着,不难看出如今朝廷这是不管不顾的打法儿,宁可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

    损的是什么?

    当然是百姓。

    镇国公心情复杂:“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尽快了结战事。”

    这可以说是以乱制乱,他厌恶战事,尤其是同族内战,可却不得不打下去,且需尽快打下去。

    不打,难道还能指望朝廷自己认降吗?

    “怕是快不了。”许明意道:“皇帝摆明了是要不计代价,那些传至各地的旨令上言明,敢认降者无论官职大小皆诛杀九族……如此之下,各城守将不得不死守顽抗,燕王殿下每过一城,便是满城尸山血海。”

    非但快不了,更让这战事泯灭人性。

    战场之上亦有道义底线在,除了天生的杀戮者,没人想打这样的仗。

    纵然燕许吴三家皆手握神兵,可大庆疆土兵马在此,便是除去其它一切变数,只是硬撑顽抗,至少也还能撑上数年之久。

    数年之后,这天下会残破成何等模样?

    难道注定还是要像上一世那样吗?

    山河破碎,礼法崩塌,各路异族也要趁机分一杯羹——

    “昭昭。”镇国公看着坐在那里的女孩子,正色问道:“你可是有什么想法了?”

    这孩子同他说这些,倒像是在铺垫什么。

    许明意点头,道:“祖父,我想进京。”

    “进京……”镇国公微微一惊,皱眉道:“进京作甚去?”

    当初极不容易才从京城逃出来,这孩子怎又要回去?

    “祖父可还记得我同纪尚书当初的那个交易吗?他曾答应过我,只要夏廷贞一死,他便愿将当年先皇之死的真相说出来。”

    此事她是告诉过祖父的,为保证万全的共识,她与祖父之间,历来不会有什么隐瞒。

    “记得。”镇国公拧眉:“纪修这个怂货,夏廷贞早死了,也没见他站出来吭一声儿,到现下还在京城屁颠屁颠地帮皇帝卖命呢!”

    “纪尚书应当也是在等时机。”许明意道:“形势未到,他孤身在京城之中,若贸然开口,又要往何处发声?且怕是刚张口,便要被灭口了。再有便是当初我曾答应过他,会设法保住纪姑娘,而当下咱们远在临元,无法践诺之下,他有顾虑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孙女需要暗中见他一面,以商对策。”

    镇国公听着便觉不靠谱:“不行,单凭你二人,根本不足以成事。”

    当然,他断没有觉得自家昭昭不行的意思,他孙女固然很有本领,可耐不过那纪修就是个实打实的废物坑货啊!

    他可不放心让孙女冒险进京同这样的废物共同谋事!

    “单凭我和纪尚书,当然不够。”许明意道:“除此外,还需要祖父和燕王殿下,及吴恙在外与我接应配合。具体计划,孙女已想了个大概,可再去信同燕王殿下商议一二。”

    镇国公听得一愣。

    计划都想好了?

    “那也不成。”老爷子显得尤为固执:“我们在外再如何与你配合,可京城之内局面莫测,你独自在城中万一有什么差池也是来不及应对的!不说旁的,就说那纪修,万一他倒戈反悔,再将你拿去同皇帝邀功可如何是好!”

    许明意听得险些笑了。

    “他拿我邀得什么功啊……他真敢将我交到皇帝面前,那便也暴露了自己的异心,皇帝还不得连他一块儿杀了?”

    这哪儿像是她英明神武的祖父能说得出来的话?

    “再有,您觉得若是这么打下去,咱们有多少胜算?”

    镇国公想也不想:“至少也有八成!”

    不外乎就是时间问题罢了。

    天下颓败之势已然开启,非是换君王换血液不能休止。

    天时地利人和,他们总能赢的!

    所以就更没有理由叫他昭昭去进京冒险了!

    殊不知小姑娘同他想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角度:“所以啊,但凡有些长远目光的,都能看得出来是咱们的胜算更大些——纪尚书也不是傻子,纵然只是为了保全纪姑娘,他又岂会不知该站在哪一边?况且,还有一点呢。”

    镇国公心中有些毛躁,却只能往下听。

    “纪尚书与皇帝之间,还有着深仇旧恨在。当年他痛失两子,虽说是夏廷贞之计,但归根结底既得利益者还是皇帝,皇帝才是他真正的仇人。帮我们,便也是替他自己报仇。”

    实则不难发现,纪修此人纵有过错不足,却极重亲情。

    他当下不外乎只两个心愿而已,一是替儿子报仇,二是保住女儿。

    而这两条,唯有同许家合作才能同时实现。

    所以,她还是有信心可以说服对方的。

    至少值得一试。

    见祖父还在犹豫,许明意又接着说道:“若是能将当年先皇之死的真相宣之于众,群臣必然要重新思量皇帝是否德不配位。皇帝昏聩至此,却仍能号令群臣,调天下兵马,不外乎是皇权二字。正因皇权于群臣与天下人心中历来根深蒂固,不容动摇,古往今外才会有凭昏君一人之力亡国之先例。

    皇权威压在此,官员纵有百般不满,却也无法逾越。可若是有了适当的名目,只要这名目分量够重,便等同给了官员们更换君王的权力——弑君父,大逆不道,得位不正,天下再没比这更重的罪名了。”

    若是利用得当,将皇帝从龙椅上拉下来不是不可能。

    一旦没了皇权加身,皇帝纵有再多的恶,便也无法再应验到天下时局之上,而只能沦为一个无能狂怒的小丑。

    这才是尽可能止损于天下的唯一捷径。

    “然而此事关乎甚重,只凭纪修一人之言,未必就能够服众……”镇国公仍没能被说服:“他纵然是当年之事的亲历者,可空口无凭,谁会全信他?”

    弄不好一个忤逆妄言之罪落在头上,被一刀砍了也说不定。

    “是,单凭纪尚书的证词,或的确还不够。所以孙女入城之后,还要去见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

    镇国公眉心微动:“何人?”

    “敬容长公主。”

630 非我不可(谢反求诸己打赏加更)

    敬容长公主?

    镇国公一愣。

    “祖父莫非是忘了先皇或曾留有遗诏交予长公主之事了?”当初长公主险些死于皇帝手下的内情,祖父也是知晓的。

    镇国公摇了摇头。

    忘自然是没忘……

    “可先前不是说,那遗诏应是已经被皇帝拿走了?”

    “应是如此,可纵然被皇帝取走了,长公主却一定亲眼看过,若能说动长公主出面作证此事,便不怕朝中人心不动摇——”

    燕王若趁此时机入京,收拢本就溃散的人心,极有可能就能稳住大局,逼得皇帝退位。

    虽时隔久远,已无实证在,但舆论二字单看如何利用了。

    尤其是长公主的身份摆在这里,她是皇帝的亲胞妹,又是先皇临终前单独召见之人,若她与纪修出面共证此事,皇帝便休想撇清了。

    且还有一个乔太医在。

    若有纪修和长公主在前,那乔太医的出现和证词,便将是同样有力的。

    镇国公听得糊里糊涂。

    这道理他都懂……

    “可长公主不是傻了吗?”

    这还怎么出面作证遗诏之事?

    纵然跟哄孩子似得哄着出了面,可也得有人信呐!

    许明意反问:“您觉得长公主是真傻?”

    这话是什么意思?

    镇国公吃了一惊:“……可我见过好几回了,那不就是个孩子模样吗!”

    “是啊,不然怎么能骗得过皇帝呢?”

    但凡演得有点破绽,怕是也没办法平安活到现在了。

    性命都拴在这上面,哪里敢不好好演。

    镇国公的心情震惊而复杂,尤其是有次宫宴上这位长公主殿下还拉着他说话,他临走前还拍了拍对方的头——现下想想,才惊觉高手竟在他身边。

    好一会儿,才又道:“纵然是在装傻,可她手握遗诏这么多年也未肯拿出来,此时让她出面作证怕是不易。”

    许明意道:“今时不同往日,更何况之前燕王整整十八年未曾回京,皇帝又一直疑心长公主府,盯得可谓百般紧,长公主也没有机会敢将东西拿出来。”

    且那都是从前——

    在那之前,长公主不信她的亲兄长会为此对她下杀手。

    之后在这位兄长手下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想法难道还会没有丝毫改变吗?

    或和纪修一样,长公主也需要一个下定决心的契机。

    纪修。

    长公主。

    乔太医。

    他们每个人单独出面对上皇帝,皆是力微,可若是串在一处,便可成为一把利刃。

    而她的作用,便好比是这根串珠线。

    这件事情需要她去促成。

    “凡事总要一试才知结果。”许明意道:“祖父且让我去试试吧。”

    镇国公愁眉不展。

    试?

    说得轻巧。

    拿什么试?

    这孩子是要拿自己的性命安危去试!

    迎着女孩子坚定的眼睛,镇国公重重叹气道:“昭昭,你一人入京,这实在太过冒险了!”

    “是,的确有些冒险,但贵在值得。”女孩子坚持道:“朝中诸位大人也并非皆是愚昧不知变通之人,皇帝昏聩至此,若不是有这些大臣们撑着,大庆的光景怕是远远不比当下——而若皇帝弑君父之事被证实,我相信这些大人们必不可能还会一味死守着这位一无是处的君主。”

    而这些官员们只是一个缩影。

    他们代表着的是天下人心之所向。

    只要拿住了人心,又兼有兵力震慑各处,定能逼得皇帝退位。

    “祖父以往常说,战场之上最高明的手段便是兵不血刃。此法究竟可行与否,祖父心中应有考量。”

    “……”镇国公沉默着。

    他当然知道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但此事绝不能由你去做——”老爷子开口,端得是毫无商量余地的语气。

    “不,必须由孙女去。”女孩子的语气俨然比他还要更加没得商量:“从纪修,再到敬容长公主,只有我出面才更显诚意与决心,说服他们的可能才是最大——尤其是长公主,若换成旁人,甚至无法取信于其,更不必谈其它。”

    她知道长公主身上所有的秘密。

    遗诏,遭皇帝密杀,装病——

    这些她统统知晓,甚至称得上是同长公主一同经历着。

    且这不是一个死差事,只要有人去传句话即可,这其中多得是需要临时应变之处,若托付给旁人,她根本不放心。

    机会只有一次,必须牢牢把握住。

    这件事,没人比她更有把握,也没人会比她更合适。

    镇国公再次沉默了。

    他从来不是分不清大局利弊轻重之人,更不是拖拖拉拉的性子,换作往常,一件事可行与否,他一句话便能拍板做决定。

    可当下……

    老爷子胸中像压了块巨石在,又闷又疼。

    他一贯说一不二,可偏偏这孩子比他还要说一不二!

    出了趟门,在外头看了一遭,便将生死都交出去了!

    “祖父,我知道您是担心我的安危,可此事是我非做不可的。”女孩子的声音甚至还很轻缓,仿佛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情:“祖父,想来您也有过非做不可的事情吧?”

    镇国公再难忍着:“可你万一出了点什么差池——”

    本不想说这等不吉利的话放在他昭昭身上!

    换作旁人这么说,他非得一耳刮子呼过去不可!

    “这也的确是要考虑到的。”女孩子尤为认真地道:“可纵然我在城中出事,结果未能如愿,却也断不可能是悄无声息的,多多少少还是能闹出些水花来的,城中有紫星教,便不怕此事不发酵——到时人心摇摆之下,祖父和王爷再行出兵,亦会事半功倍。”

    “……我说得又哪是这个?”老爷子叹了口气,眼睛都红了:“你若当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叫祖父活是不活了!”

    倒是将正事都想得周全妥帖了!

    可自己呢?

    真不知究竟是精是傻了!

    老爷子说着说着,声音也哑了,强忍着泪偏过头去,赌气般不再看女孩子。

    许明意眼前也雾蒙蒙的,却是弯起了嘴角。

    “您别哭啊……”她玩笑着道:“若待会儿您眼睛哭肿了,再叫您手下的兵瞧了去,日后还要怎么立威。且他们不知我是怎么欺负您了呢,是打您了还是骂您了,您可不能叫我背上不孝的名声啊……”

631 合适人选(给亲爱的运营官明月无间的加更)

    说话间,她起身来到了老爷子身边,跪坐在他身侧的羊毛毯上,晃了晃自家祖父的手臂,轻轻慢慢地道:“您不是常说,一个人若占了太多好运气,是要尽力回报这世间的吗?您看啊,我有您疼着,还有两个世间最好的母亲,父亲,二叔,明时……还有吴恙,及许许多多给予我善意的人。”

    “我时常在想,这世间大抵是没有比我更幸运的人了。您的好运气,且是凭自己拿性命相搏换来的,到了我这儿,却皆是坐享其成了。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已经得到了最好的一切。我总要做些什么,才能配得上这样的好福气吧?”

    “您也常说,做这些,也不是为了他人,只是为了自己的良心罢了,孙女也一样是在遵从自己的内心。”

    “这件事若换作您和吴恙,想必也会是同我一样的选择,但我可不会拦着不让你们去呢。”

    女孩子的声音动听悦耳。

    老爷子听得心中又酸又疼,抬手拿满是老茧的手指揩去眼角的泪。

    自幼被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孩子轻轻靠在了他肩上,就像小时候那样。

    “且我还没同祖父说过吧,我之前做了一场很长的噩梦,在那个梦里,咱们家,吴家,还有这天下,都几乎没能保得住……”她轻声说着:“梦醒后,我便极怕这噩梦成真。有时也常常会想,为何偏偏叫我做了这样一场梦?”

    这一世,从她遇到吴恙,与他之间有了别样的交集,再到相知相许——

    冥冥之中,吴恙提早得知了自己身世的秘密,也改变了吴家的轨迹。

    还有长公主,她起初只是为了皎皎,才会接触到长公主出事的真相。

    诸如此类之事,像是串成了一条线……

    这条线,指引着她往前,直到走到当下这一步。

    许家,吴家,都保住了。

    若再能以她之力来力挽这天下狂澜,免去一场耗时日久的战事,那她这场“梦”,便真正是没白做了。

    她如今在想,一个人能有这般际遇,或皆有天意的安排在其中。

    靠在老人肩头,她有些絮絮叨叨地说着:“……我知道,您从来都不要求我做什么,只要我能开开心心。而当下,这便是我想做的开心事。得以遵从内心,不正是最开心的吗?”

    她和祖父一样,眷恋家人,眷恋自己喜欢的人。

    也眷恋这世间安定之下的那点烟火气。

    为眷恋之事而做些什么,是人的本能。

    镇国公就这样静静听着。

    他知道,孩子真真正正已经长成大孩子了。

    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决心。

    人活一世,生死很重要,去做自认为值得的事情也很重要。

    而身为长辈,许多事情,成全孩子要比自认为的保护来得更重要。

    这一刻,他心中有担忧,有不舍,有害怕,却也有自豪。

    他曾说过,但凡是孩子要做的事情,纵然是他所不认同的,可只要她自己真正决定了,考虑清楚了,那么他只需要做一件事——尽可能的,替她将这条路铺得平坦好走一些。

    所以……

    “祖父答应了。”

    许明意眼睛亮起:“多谢祖父!”

    这件事没有单枪匹马去办的可能,祖父的应允于她而言十分重要。

    紧接着,又听老人道:“但具体如何进京,还须细细商议,绝不可冲动行事。”

    “是,这是自然!”许明意头点的很干脆。

    进京是第一步。

    越是冒险之事,越要谨慎当心。

    否则若是什么都没还干,人就先交待在这头一步上了,岂不太过窝囊?

    她平生可最不喜欢做窝囊事了,更不能窝窝囊囊的死。

    她抬手倒了一碗茶,捧到老爷子跟前:“祖父,您喝茶,咱们慢慢商议。”

    既得了老爷子恩典,孝心还是要表一表的。

    镇国公也很受用,接过茶碗,边思索着道:“如今京城各处城门紧闭,早已不准百姓出入。除非朝廷官府之人,否则根本无法出入京师。想要混进去,怕是不可能……”

    许明意点点头。

    这一点她也想过了。

    如今京师戒严,朝廷也不管百姓的生计了,各处城门一闭,倒生怕什么人混进城中再对皇帝不利。

    单是如此还嫌不够,据闻日日皆有缉事卫在城中巡捕,见到稍有可疑之人便要抓去审问。

    说到这个,倒不得不提一提一月前发生在临元城中的那件事了——

    那日祖父在街上遭了人行刺。

    幸得秦五叔反应还算机敏,及时将人拿住了。

    那人看起来不过是寻常百姓模样,起初并无人在意。

    后来细查审问,才招认了是朝廷多年前便埋在临元城中的眼线,暗下身份也是一名缉事卫,此番是得了新任缉事卫指挥使的密信,奉命出手刺杀她祖父。

    而因着此事,反倒给了他们一个将临元城中朝廷的眼线一举拔除的机会。

    事情是父亲办的,前前后后用了近二十日,于城中揪出了那缉事卫的十多名同伴。

    “暗中潜入也不可取……”镇国公认真权衡着:“你若偷偷潜入城中,纵然侥幸进了城,可入城后无人接应掩护,也极容易落入缉事卫手中——”

    许明意再次点头。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可暗中潜入不行,混也混不进去……

    皎皎如今也出不了城……

    更何况皎皎与她走得近这一点早已是人尽皆知,纵然皎皎使了手段出城,想要将她夹带进去而不被发现却也是难如登天,摆明了是送上门给人当人质,还得连带着拖垮长公主府。

    许明意思忖间,只听祖父若有所思地道:“有一个人,或许能帮得了这个忙……只是不知能不能说服得了他。”

    谁?

    许明意正想问,脑子里却已然蹦出了一个人来。

    “明御史?”

    “明效之。”

    祖孙二人几乎同时开口。

    许明意眼神微动。

    险些都忘了明御史如今还在祁城呆着呢……

    明御史一力主张议和,当今这局面之下,燕王已攻陷数城,朝廷七万兵马又在宁阳几近全军覆灭,那些安札在祁城的兵力之所以还能稳得住,而未曾直接攻来,便全赖明御史的坚持——

    明御史不想生战事,一番议和之心实乃日月可鉴感天动地。

    然而大局当前,各方自有立场思量,一人之力总是渺茫的。

    但端看明御史想和这一点,或就是个很好的入手之处……

    且明御史人虽固执,却并非不懂变通之人,她还记得彼时燕王在京中时,为揭发湘王通敌之事,便是暗中托了明御史出面——

    总之,行与不行,且试一试。

    ……

    隔日晚间,祁城府衙内,一名士兵快步入得后堂内。

    “何事如此匆忙?”祁城知府看着那士兵问道。

    “回知府大人,禀钦差大人,方才许家军中遣了使者来送信,说是许将军邀钦差大人前往临元城,共商议和之事!”

    “什么!”明效之自案后起身,大为意外。

    许家军答应议和了?!

    祁城知府也大吃一惊。

    “快,将信给我!”明效之急忙道。

    那士兵将信呈到他面前,他接过,连忙打开来看。

    “这的确是许将军的亲笔……!”

    邀他前去临元,当面细商议和之事!

    “这……二位大人,此事分明透着蹊跷啊!”祁城知府身侧的幕僚说道:“当初许家军初入临元,局面莫测之下尚且不愿议和,当下……当下燕王和吴家多战告捷,局势对许家军有利无害,怎反倒突然答应了议和的提议?这其中只怕是有诈!”

    有诈?

    祁城知府皱眉思索着。

    怪了是怪了些,只是若说有诈,可诈得是什么呢?

    总不能是借此名目,刻意诓明御史前去?

    可……

    图什么呢?

    祁城知府暗暗打量着这位御史大人。

    总不能是图他说话冲,图他头上秃?

    明御史道:“这信上并未提其它要求,只是邀我前去议和,看不出有何异样之处。”

    若说是诓他前去为人质,似乎也说不通——他虽是钦差,却没什么分量可言,拿他做人质,不外乎是浪费粮食罢了,还真能指望皇上会为了他而让步?这不做梦呢吗?

    且当初小皇子的身份没被戳破时,许家军都不屑拿来提条件做交换,此时就更不可能看得上区区一个他了。

    总而言之……

    此事虽多少有些不对劲,但最坏的结果不外乎是他在临元城出点什么差池,而这于他而言根本不足为惧。

    且做人总是要有点梦想的。

    万一许家军暗中和燕王谈崩了,想回头了呢?

    明御史怀着满腔希冀,不顾祁城知府的劝说,于翌日一早带上一行十余人,就此前往了临元城。

    路上一切顺利。

    被迎入临元城后,也未见异样。

    不,还是有“异样”的——

    明御史坐在马车中,打起车帘看向街边店铺商贩与往来百姓,心底有些触动。

    如今这世道,怕也只有临元城中还能有此安定热闹景象了……

    马车在临元府衙外停下。

    “我家将军恭候多时了。”一名士兵将人请进衙内,直接将人带去了后书房。

    一路走来,明御史深觉这议和的仪式感严重不足。

    尤其是书房里只坐着许将军——

    哦,还有他的孙女,那小姑娘此时正坐在书案后悠哉写着什么东西呢。

    这哪里有半分议和的氛围?

632 死不足惜(谢渃清涵盟主加更)

    而待他前脚进了书房内,后脚便有人从外面将两扇门合上了。

    “坐。”坐在那里喝茶的镇国公语气很随意。

    所以,统共就他们三个人谈?

    也不请个军师或见证之人什么的?

    明御史努力让自己适应了眼前的情形,未有急着落座,而是先取出了一封折子来,奉到镇国公面前:“此乃此次下官奉命前来议和的诚意,还请将军过目。若将军自认有不妥之处,可再与下官细商。若将军自有打算,下官亦愿闻其详。”

    他还自称一句下官,便是还承认镇国公在朝中的身份。

    既是议和,自然是要和气一些。

    然而镇国公只扫了一眼他手中之物,并未去接,淡声道:“不必了。”

    明御史听得一怔。

    不必了……是何意?

    是看也不必看了,全部都同意?

    还是……

    他正斟酌着出言试探时,只听老人已经很明确地表了态:“老夫绝不会答应议和之事,明御史也不必多费口舌。”

    明御史彻底懵了。

    虽想过有可能会谈不拢,可这……还没开始谈呢!

    他准备的那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话,愣是一个字还没说呢!

    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抬起头再看老人脸上没得商量的神色,明御史心底疑窦丛生,直言问道:“既国公心意已决,又为何请下官来此议和?”

    正如此前在祁城时所预料的那样,这其中必有蹊跷。

    “不这么说,怎能请得来明御史。”镇国公道:“此番实则是另有要事想请明御史相帮——”

    相帮?

    明御史微一皱眉。

    不同意议和,那便是立场对立,怎请人帮忙竟还请到他的头上来了?

    “此事须得慢慢道来,明御史既来了,一时半刻便也走不了,还请坐下说话吧。”书案后的女孩子写好了信,搁下笔语气客气地道。

    只是这客气怎么听怎么有些威胁的意思……

    明御史按下心中揣测,暂时坐了下来。

    先听一听对方这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

    “晚辈需进京一趟,想求得明御史从中帮忙。”许明意开门见山地道。

    进京?

    明御史眉毛一抖。

    这个时候进京?

    虽说是个小姑娘,但断也不可能是进城去溜达玩儿的!

    这不是摆明了要进京生事吗?他又不是傻子!

    向来性子不算好的明御史冷笑着问道:“许姑娘为何会觉得明某有可能会答应此事?”

    “因为在晚辈看来,明大人是识大义者。”女孩子神态认真:“至于答应与否,明御史可以先听罢晚辈接下来之言,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明御史无声冷笑。

    便是小姑娘说出花儿来,他身为朝廷命官也断无可能会答应如此荒唐的要求!

    “此番晚辈入京,是为了还十八年前的诸多旧事一个真相于天下人。”

    十八年前?

    明御史微微皱眉。

    如今是庆明十八年……

    君王更替之年,自然是有许多大事发生。

    可小姑娘口中的“真相”又是何意?

    女孩子的声音很快再次响起——

    “明御史可曾想过当年先皇并非病逝,而是为当今皇帝暗中加害?”

    明御史眼神大变:“……许姑娘可莫要妄言!”

    “并非妄言,也非是污蔑或揣测。”许明意道:“兵部尚书纪大人,以及当年的知情者乔必应乔太医,皆可证明此事。”

    明御史纵然不信,然而还是顺着她的话快速地思索起来。

    纪修……

    当年储君未立时,纪修便是拥护当今陛下的最大助力,若说当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内情,那此人必然就是除夏廷贞之外知晓最多的一个……

    可,乔必应?

    明御史紧紧皱着眉,脑海中浮现了一道极模糊的人影来。

    他对此人依稀有些印象在,当年初入京中,谢定宁生了场怪病,终日腹痛难忍,疑是绞肠痧,遍寻名医无用之下,正是此人出手医好了她。

    乔必应也因此事为先皇赏识,入了太医署。

    可是——“乔太医分明早已随先皇一同去了,又要如何证明?许姑娘话中错漏未免太多。”

    “乔太医当年是假死。”许明意道:“十八年前,他便察觉到了先皇病故的蹊跷,后来,新皇以他妻儿性命作为要挟,迫他在先燕王妃膳食中做了手脚,从而害得前燕王妃难产而亡——事后,为将此事掩盖,新皇便逼他假死消失于人前。”

    话不算长,其内的信息却叫明御史应接不暇。

    乔必应是假死?

    先燕王妃难产一尸两命,竟是为乔必应……不,为当今陛下所害?!

    “这些许姑娘又是如何得知的?”明御史尽量镇定地问。

    “乔太医还活着,如今被我藏在了暗处,这些皆是他亲口所认。这些年来他一直被皇帝囚禁着,双腿亦被斩断,因想保全妻儿却只能受皇帝驱使。此前我祖父在东元城所中之毒,便是他奉皇帝之命所配制。”

    又是一句信息颇多的话。

    明御史心中翻腾着。

    “我祖父此前并无造反之心,他远在东元城与异族交战之际,皇帝安坐于京中却谋划要毒杀功臣——”许明意看着明御史,反问道:“无过尚且要死,试问明御史一句,这所谓议和的提议,我们当真可以答应吗?”

    “……”明御史握紧了手指。

    他主张求和的初衷,是为天下而虑,不愿生战火……

    若说将诸事考虑得面面俱到,他承认,他的确不曾做到。

    这一点,他理应要感到惭愧。

    但天下苍生,总该是摆在头一位的。

    “晚辈明白明御史的求和之心,并非是为了朝廷和皇帝,而是为天下为大局——”

    明御史有些怔怔地抬头看向书案后身形端正的少女。

    这句话从一个小姑娘口中说出来,他很意外。

    “可明御史是否细思过,许家军答应议和也好,甚至彻底消失也罢,都不能阻止战祸发生。因为只要有皇帝在一日,他无休止的猜疑和赶尽杀绝,便势必会遭到反抗与反噬。当下诸多乱事,便是他种下的恶果。这桩桩件件祸事的根源,究竟是在于反抗者,还是在于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明御史难道当真看不清吗?”

    听得这一问,明御史一时竟不知要如何回答。

    “可我要如何相信你话中真假——”半晌之后,明御史复才开口:“你声称先皇是为陛下所害,可先皇当初并非猝逝,临至驾崩之前尚且还算神思清醒,若果真有异样在,先皇自身又岂会毫无察觉?依我对先皇的了解,他纵然为彼时大局稳固而着虑,却也断无可能会没有丝毫应对……”

    “明御史倒果真了解先皇。”许明意道:“先皇的确极有可能暗中留有一道遗诏在——”

    明御史眼神一震:……遗诏?!

    “此物之前多半就在敬容长公主手中,长公主殿下也因此招来过杀身之祸。当初行刺殿下的那名面首,便是皇帝安插在殿下身边的眼线。”许明意大致将因果说明。

    明御史却因震惊而猛地站起了身来。

    “你是说……他想杀定宁?!”

    许明意愕然而困惑。

    定……定宁?

    就,还挺亲近的?

    一直只坐在那里喝茶盘核桃的镇国公,也撩起眼皮看向了站起身的明御史——方才听到皇帝弑君时,也没见他有这么大反应?

    明御史自觉失态,遂又坐了回去,但心中和眼底的狂澜却压制不住,声音亦起伏波动着:“许姑娘此言可有证据吗?”

    “明御史若不信,来日时机成熟时,可以同长公主殿下亲自求证。”

    毕竟听着这称呼,似乎是熟人来着。

    又道:“若非如此,殿下也不至于长久以来皆以失忆痴傻示人了。且那道遗诏也已被殿下借机交给皇帝了,否则怕是还不足以保全长公主府。”

    明御史脑中一阵轰鸣。

    “许姑娘之意……”

    是指殿下并非是患了失忆症吗?!

    都是装出来的?!

    那……

    那她还拿苹果砸他,还坐在墙头同他闲谈,还给他葡萄吃!

    还叮嘱他要多长头发呢!

    既是清醒的,那她这是……

    明御史很快制止了这些不合时宜的想法。

    这些都不是当下最重要的!

    “还有起先燕王离京之际曾遭刺杀之事,明御史当真相信那些人是紫星教众吗?紫星教恨不得大庆越乱越好,为何反倒要替皇帝除去燕王这颗眼中钉?”

    明御史沉默着。

    这件事,他心中早有分辨在。

    “一个弑君弑父,残害手足,于社稷无用的昏聩之人,若继续坐在那个位置上,才真正是天下之祸,其身侧追随之人则无异助纣为虐。”女孩子最后说道。

    岂止……

    岂止是不配继续坐在那个位置上——

    若这些皆是实情,这般残暴不仁的昏君,简直死不足惜!

    明御史自心底最深处泛起寒意。

    他身为言官,本就有纠君王之过之职。

    可如此过错,当真还能纠正吗?又当真还有纠正的必要吗?

    这要是他自家人,干脆打死为算!

    而皇帝暗中所为,这些年来他若说一无所查那必是骗人的。

    制衡各方势力,暗中对付燕王,一些手段他都知道,可帝王之术,有时是难论对错的——从前他一直这样认为!

    可当下看来,他所见识到的,不过只是微末罢了!

    这哪里还是什么帝王之术?

    根本就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633 媳妇要不要(谢盟主渃清涵加更)

    明御史面沉如水。

    可在心中骂了一通之后,却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目下这一切,都且只是这小姑娘一人之言,他不能不信,却也不能全信。

    毕竟许家如今的立场摆在这里,他少不了还要留一份警惕之心。

    若是许家人说什么他便信什么,没有一丝自己的判断,那岂非就成了另一种盲从?

    见他一时未语,许明意也不着急,而是道:“突然听到这些,明御史或还需时间来分辨思量,一时拿不定主意也无妨,御史可在临元城多住几日,慢慢地想。”

    明御史不禁皱眉。

    前半句听来还算通情达理,可后半句算什么?

    “若明某最终也不肯答应呢?”

    “那也不打紧,我们再另想办法就是。”许明意道:“但就要委屈明御史在此多留一段时日了,毕竟明御史听了这么多秘密,又得知了我们的计划——”说到后面,语气颇为无奈。

    明御史听得心中发堵。

    是他主动要听的吗?

    他在祁城待得好好的,非叫他来!

    “明御史纵然不肯帮忙,却也不能将计划泄露出去,得罪之处,还请见谅了。”镇国公转着手中核桃,语气还算和缓。

    明御史一颗心就像那被镇国公攥在手里的核桃,七上八下乱糟糟的。

    干脆起身拂袖出了书房而去。

    镇国公随口喊了两名手下:“送明御史去下榻处歇息。”

    明御史听得脚下一顿——住处都提前给他备好了?

    再看那两名跟上来的士兵,哪个都比他高大半头,生得体壮膘肥,腰间还都佩着刀……摆明了是,既能送他歇息,也能送他归西的配置!

    “此事急不得,且给他几日时间考虑,真行不通也不能强逼。”书房中,镇国公正同孙女说道。

    许明意点头。

    倒也不是说他们许家如何厚道,而是这种事的确逼不得。

    她若与对方一同入城,便需对方务必坚定立场,对方稍有动摇,她的计划便无法顺利进行。

    给燕王和吴恙的信也才刚写罢,待送到他们各自手中,再敲定余下计划,也还需要一段时日。

    她倒也不是很着急。

    也不怕明御史慢慢考虑——明御史此人心思缜密,谎言会在聪明人的用心分辨下原形毕露,而实情只会让人越细思越信服。

    明御史被那两名士兵“请”去了府衙内院。

    “范兄,该你了……”

    行经一条小径,明御史隐隐听得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下意识地抬眼去看,只见前侧方一座凉亭内,有两人正在对弈。

    其中一个,单看那过于宽厚的背影便可知是许家大老爷许缙无疑。

    而另一人……

    明御史又往前走了走,定睛瞧了瞧,这才有了分辨。

    这不是临元城原先的知府范应吗?

    跟他是同年,他且认得!

    亭中二人听到脚步声也朝他看过来,见了他,许缙立时出了凉亭,上前来笑着施礼:“原是明御史,实在有失远迎。”

    范应也走了过来,却只是施礼。

    明御史目含审视地盯着他瞧。

    传闻中,这位临元知府誓死不降,许家军临城之际,还要从城楼上跳下来以表此志,堪称忠正典范……

    可这又是在干什么?

    察觉到御史大人的目光,范知府的眼神惭愧而屈辱,他微微别过头去,抿紧了唇,身侧紧攥着的拳则彰显出了内心的痛苦挣扎——他被幽禁在此,每日非但要被逼着陪吃陪喝,还要陪人下棋,身为朝廷命官的尊严都被剥夺干净了,真真是生不如死。

    明御史看得眼角一抽。

    倒一时不知该怎么骂了……!

    这一夜,明御史彻夜未眠。

    他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即便是为了头发着想。

    可当真睡不着啊。

    一闭眼,皆是民不聊生之象。

    还有她……

    若都是真的,她怕是无一日不在担惊受怕。

    表面看着跟个孩子似得,笑着闹着……

    明御史叹了口气,坐起了身来穿衣。

    很快有人送来了早食,用到一半时,许缙过来了。

    这一日,许缙带着明御史在临元城中转了一圈儿。

    明御史吃了街边的酥饼,去了戏楼,又在一座私塾中旁听了半日,学子们读书声郎朗,在他听来这是最叫人安心的声音。

    有许缙陪在他身边,他走到何处,皆得人施礼,敬让。

    他看得出来,这整座城的百姓,待许家人都十分敬重,甚至是感激。

    而反观许缙对待这些百姓的姿态,他隐隐懂得了许家的治城之法,除了礼法约束之外,许家人所秉承的,乃是人心换人心之道。

    回府衙的路上,许缙笑着问他——“若以治理此一城之法,来治一国,当如何?”

    明御史没有回答,心底却已经有了答案。

    他的确是该感到惭愧……

    而这大庆,该惭愧的人,远不止他一个。

    ……

    翌日,明御史于书房中呆坐至正午时分。

    “大人……”

    他带来的贴身小厮走了进来。

    “本官不饿,让他们不必传饭了。”

    小厮轻咳一声。

    倒也不是要您吃饭。

    “外面来了两位夫人,说是想见大人一面。”

    “哪家的夫人?”

    怎会有女眷来此地见他?

    “小的不认得,只说是大人的旧识。”

    旧识……

    明御史便怀着疑惑起身,行出了书房。

    来人就等在院中。

    明御史意外不已。

    他近到二人面前,施礼道:“太后娘娘,皇——皇后娘娘。”

    他当下也只能照旧这么称呼着。

    “效之,你我二人倒许久未见了。”太后望着他,笑意慈和。

    这声“效之”叫明御史有些恍惚。

    他也算是在太后娘娘面前长大的……

    所以,太后也是特意劝他来了吗?

    他的语气很恭敬:“是许久未见了,不知娘娘近来身体可好?”

    太后笑着轻一颔首:“好着呢,在这临元城中一切都好。”

    说着,视线落在面前晚辈的头顶上一瞬,不禁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她是很好,这孩子看起来可不怎么好。

    想必没少操心啊。

    “今日寒凉,娘娘请去堂内说话吧。”明御史抬手相请。

    “不必了,就是来看一看你,没什么要紧事。”太后说着,看向院中那棵光秃秃的枣树,笑着道:“当年平洲旧宅里,也有这样一棵枣树……”

    明效之循着她的视线看去:“是。”

    他也记得。

    “那颗枣树上的结的枣子啊,又脆又甜……一棵树挂得密密麻麻,将树枝都给坠弯了。”太后回忆着旧事,面上笑意愈浓:“定宁幼时最喜欢爬到那树上去摘枣子,她在树上摘了往下扔,你便兜起衣角在下面接着……”

    明御史不禁也露出淡淡笑意。

    太后又道:“我记得有一回,定宁脚下打滑从树上摔了下来,你就这么硬是接住了她,将自个儿垫在她身下,她连一块皮都没蹭着,你却摔断了一只手……之后可是养了好些日子呢。”

    吴景盈在一旁有些不解。

    娘娘不是劝人来了么,怎净提长公主幼时之事?

    太后说着,笑着喟叹了一声:“那时我便悄悄同先皇说,隔壁明家的小公子待定宁真不错,待二人大些,若是情投意合,说不定还能结个亲家呢!”

    吴景盈微微睁大了眼睛——还有这渊源?且这也是能拿来说的?

    明御史也愣住了。

    旋即,反应过来之后,竟是微微红了脸。

    “谁知世事弄人……定宁那丫头又是个死活不开窍的。”太后感叹道:“加上后来所遇非人,就这么白白蹉跎了……”

    说到此处,再看向明御史,眼神里多了几分隐晦的希冀:“不过这人活一世啊,还是要往前看的,肯往前看,便什么都不晚。”

    明御史心口处一阵狂跳。

    是……是他想得那个意思吗?

    他这一把年纪了,也从未敢多想过什么,只要她好就好……

    又听太后笑着道:“话说回来,定宁这孩子,虽是偶尔胡闹了些,但有一点好,肯听人劝,尤其是肯听哀家的劝!”

    “……”吴景盈强撑着未露出异色。

    可娘娘这话,这神态,分明就是在强烈暗示——媳妇,是媳妇啊,媳妇要不要啊?!

    不愧是娘娘。

    真真是剑走偏锋,艺高人胆大……

    说来她也真是眼拙了一回,竟没瞧出来明御史这些年孤身一人、又总盯着长公主府养面首这一点死命弹劾的真正缘由所在……

    明御史咳了两声,险些被呛到。

    仿佛如此便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究竟是为何而脸红。

    “好了,哀家也没别的事,就不打搅你处理正事了。”太后深谙话满则过的道理,知道什么才是恰到好处。

    明御史赶忙行礼:“效之恭送太后娘娘。”

    吴景盈扶着太后离开了此处。

    明御史再回到书房中,便坐不住了,只能来回踱步。

    太后娘娘也真是的,竟拿此事来暗示他……

    他是那种人吗?

    明御史一脸清正严明,自袖中掏出那本拿来议和的折子,果断丢进了火盆中。

    这么做,可不是为了太后娘娘的话——

    他本就做好决定了。

    “请许家姑娘来说话。”明御史吩咐小厮。

    小厮应声“是”,刚要退下,却又被自家大人喊住。

    “等等,等会儿……”

    小厮不解地回过头。

    明御史道:“晚些再去。”

    太后娘娘这才刚走,他若后脚就表了态,岂不显得……对吧?

    那多不好。

    小厮便只好应下。

    明御史又负手在房中转了几圈。

    脚下一顿,摆摆手:“去请吧……”

    时辰太晚了人一个小姑娘也不方便过来。

    至于太后娘娘会如何看待他,万一误认为他是对那件事十分受用,于是再想着帮他促成……

    无妨,家国大事当前,这点误会又算得了什么?

    小厮奇怪地看了一眼自家大人,大人主意变来变去也就算了,背挺得那么直作何,反倒显得莫名有些心虚呢。

    “快去。”明御史皱眉催促。

    “欸,小的这就去!”

    许明意很快便到了。

    起初太后娘娘信誓旦旦,跟她说“包在哀家身上”时,她还半信半疑来着……

    可太后娘娘这才刚走没两刻钟吧?

    她回头得问问这究竟是使了什么手段,竟见效如此之快。

    “不知许姑娘入京之后是如何安排的?”明御史先正色问道。

    这件事,可不是单凭一个小姑娘在城中见几个人便能办得成的。

    历来此类之事,需要文人的笔来定错对,也需武将的刀作为威慑,二者缺一不可。

    许明意便将大致安排如实告知。

    “……”

    明御史听罢,心中安稳了几分。

    再看向女孩子时,眼中疑虑已是全消:“此事我答应了。”

    许明意抬手长施一礼,语气真挚:“多谢明大人相助。”

    “不过……我另有两个问题,倒想要问一问你。”

    “大人问便是。”

    “既有许吴两家相助,燕王等同胜算已定,打下去,赢,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既是决定了要同行,他也不忌讳此言会长燕王威风了。这是明眼人皆看得出来的事实,故而皇上和朝廷当下才会急不择路,他才会坚持要劝许家军“回头”。

    “既有此胜算在,又为何要让你一个小姑娘入京犯险?”

    这是他想问的。

    镇国公可是把这个唯一的孙女看得比性命还重——

    若说是想将皇上的罪行昭于天下,待大势已定之后,要怎么说,还不是由胜者来决定?这真相既都埋藏了十八年了,还急于这一时吗?

    “没人让我去,是我自己要去。”女孩子答道:“至于缘故,和明大人一样,既然还有其它选择,便不愿这世间多生战火。”

    明效之一时怔住。

    好一会儿,才又问第二个问题。

    “你孤身随我进京,便不怕我将你交予皇上,拿来做人质吗?”

    这个人质的分量可是重之又重。

    “既选择与大人同行,便是信任大人的为人。”

    明御史不置可否,话是这么说,但凡事总归要做下最坏的打算才能称得上是个周详的计划。

    而下一瞬,又听女孩子接着说道:“况且,我不会给大人这个机会的。”

    明御史再次怔然。

    再看向这个时时刻刻脊背总是保持笔直的小姑娘,他竟觉眼眶有些发涩。

    良久,才微微点头,却只答了个“好”字。

    ……

    将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明效之于两日后离开了临元城。

    许明意随他坐在马车内,不必掀帘去看,也知自己离临元城、离自己的家人越来越远了。

    但看向前路,她心中并无惧意。

    ……

634 父皇糊涂了

    明御史在祁城停留了一日,交接完诸事后,便带着一行心腹和护卫踏上了回京的路程。

    祁城内大小官员将人送出了城。

    看着那行人马车驾渐远,祁城知府仍还有些纳闷:“这位御史大人去临元究竟做什么去了?谈也没谈成……”

    重点是既没谈成,人还平安回来了。

    其身侧的官员道:“真谈成了才是怪事了。”

    祁城知府点点头:“这倒也是。”

    又道:“如此这位御史大人也终于是死心了,总算是肯回京复命去了。”

    不过这主张议和的人一走,他这祁城也就更飘摇了……

    接下来,想来不是去打别人,就是要被别人打。

    而后者的可能显然更大些……

    横竖都是要挨打,若是能选的话,他倒想还被镇国公打,至少挨得没那么疼啊。

    众官员们叹气散开了,各归各处而去。

    ……

    京城各处城门闭锁之下,每经开启一次,几乎便有新的急报传入宫中。

    “急报!燕王大军于八日前已攻陷沧州!”

    “明州叛贼章云随,忽然率军出明州地界,不知意图何在!”

    “朵甘边境有异族入侵,朵甘卫都指挥使司传急奏入京,请京师调拨兵马前去增援!”

    “敬王旧部不满收编新制,同冯钰将军发生冲突摩擦,与营中起了暴乱,死伤过千——”

    “……”

    这些急报一道道传入养心殿庆明帝耳中。

    “敬王旧部竟还敢造次……”皇帝躺靠在龙榻之上,气得面色铁青:“这些反贼,简直是不知死活!敬王呢?还未能押解入京吗!”

    解首辅垂眸答道:“正要禀告陛下,敬王已于今日晨早被押入京中,当下收押于宗人府。”

    庆明帝咬牙道:“传朕旨意,明日一早将其押至菜市口斩首示众!”

    “陛下!”解首辅脸色大变:“万万不可!”

    庆明帝转过头看着他,眼神如刀:“万万不可?逆贼不该杀吗!”

    “所谓敬王谋逆,不过是陛下的猜测而已,直到当下尚未能查到实证!”解首辅肃然道:“若陛下毫无凭据便要斩杀敬王,怕是难以服众,亦会使人质疑律法的威严,若无法,不遵法,便更难稳固当下时局!”

    敬王与燕王旧时亲近乃是事实,暂时收回敬王手中兵力,于此关头也算是除去一个隐患——

    可当下人已押入京中,只需严加看管即可,怎就至于要斩首?

    抛开其它不提,这可是皇上的亲胞弟——

    残害手足的名声,留在史书之上当真就光彩吗?

    其余几位大臣亦是面色各异。

    敬王如今已是阶下囚,于陛下已然毫无威胁,陛下身为人兄为何竟还要这般赶尽杀绝?

    “反贼就该千刀万剐!朕非但要杀他,还要将他的人头送至各府各州供人‘瞻仰’,朕要让每个人都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反贼的下场!”庆明帝满眼恨色:“李吉,立即拟旨!朕明日必要亲眼看到他人头落地!”

    李吉悄悄看了眼解首辅等人。

    庆明帝怒声催促道:“怎么,聋了吗!”

    李吉忙应道:“是……是,奴这就去。”

    解首辅脸色沉极,正要开口时,忽听得身后传来内监的通传声:“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庆明帝声音一沉:“不见!让他滚回他的东宫去!休想再插手朕的政事!”

    “儿臣见过父皇。”

    转头看向已进得内殿的太子,庆明帝怒不可遏:“谁准你进来的!朕的养心殿,何时容你未经准允擅自进出了?这是朕的养心殿!你咳咳咳……”

    他躬身剧烈地咳嗽起来。

    李吉忙地替其拍背。

    那咳声一声比一声重,已近嘶哑。

    见他咳嗽得几乎要背过气的模样,太子不忍地皱了下眉,眼神却又很快变得坚定。

    “父皇的病愈发重了,郑太医已数次嘱咐不可再动怒劳神。而当下时局莫测,免不了每日都有急报传入宫中,为免波及父皇情绪,自今日起,还请诸位大人不必再往养心殿禀事,诸事只需由我与诸位大人商定即可——”

    男孩子定声说道:“传令下去,任何人,都不得再打搅父皇静养。”

    解首辅神色一凛,转头看向男孩子。

    片刻后,缓声道:“臣也这样认为,陛下如今无论是身体还是神智,都已不宜继续理事。”

    这句话他早就想说了。

    可若无太子起头,他擅提此言,那便是擅专之罪。

    太子今日能有此言,实属在他意料之外。

    但既太子肯立起来主持大局,自然是再好不过。

    其余几名大臣亦出声附和。

    庆明帝极不容易止住剧咳,闻得此言几乎要从床上扑下来:“你们想干什么?帮太子篡权造反吗!朕才是天子!”

    他拖着无法动弹的双腿挣扎着要下床来,眼睛红得如同要滴血。

    李吉忙将人拦下:“陛下,陛下……”

    “你们都想造反是吗!”

    “来人,立即召韩岩入宫!”

    “韩指挥使早已不在了。”看着那几近疯癫之人,太子道:“看来父皇真的病糊涂了。”

    “朕清醒得很!……王通!召王通来!”

    “父皇如今只需要见郑太医。”太子吩咐侍立于一旁的小太监:“传郑太医来替父皇诊病。”

    小太监应下,退了出去。

    太子行礼:“不打搅父皇静养了,儿臣告退。”

    “臣等告退。”

    “你们……你们……”庆明帝重新倒在榻上,瞪大了眼睛,胸前气喘不匀,嘴唇颤抖着,几乎要发不出声音来。

    太子和解首辅等人已退出了内殿。

    “方才陛下下令要将敬王处斩。”步下汉白玉阶,解首辅低声说道。

    “我已听到了。”太子道:“父皇病中之言,当不得真。当下只需将王叔安置于宗人府内,命人好生照料,不可苛待。”

    解首辅应下。

    太子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寝殿。

    父皇就在这养心殿内度过最后的时日吧。

    真的不要再错下去了……

    “参见殿下,诸位大人。”一名内阁的太监寻了过来,道:“明御史回来了。”

    解首辅点头:“走,去看看吧。”

635 不记得我了吗

    虽说关于议和之事断也不会有第二种结果,但明御史在外数月之久,总该有所得。

    “我也一同前去。”太子快走两步追上来。

    解首辅停下脚步,看向那早早就披上了狐毛裘衣的男孩子,道:“今日寒风尤甚,殿下还是先回东宫歇息,若有要事,臣等自会使人传话于殿下——”

    太子正要再说时,只见解首辅长施一礼:“日后的局面还须殿下来主持,殿下保重好身体,便是有功于社稷。”

    听得此言,太子未再有坚持。

    他抬手还礼:“如此诸事就有劳首辅和诸位大人了。”

    “殿下言重了,此乃臣等分内之事。”

    众臣施礼,告退而去。

    太子在原处目送片刻,以帕掩口咳了一阵。

    解大人说得对,他必须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

    至少,他绝不能走在父皇前面。

    只有他在,才能尽可能地阻止父皇继续错下去。

    男孩子一手攥紧了带血的绸帕,另只手于寒风中轻拢紧了裘衣。

    ……

    冬月廿三这一日,京中落了场雨。

    冬月里的雨水冰凉刺骨,雨停后寒意更甚,本就清冷的街道上愈发见不到几道人影。

    瑾康坊,明宅中,一名小厮刚出了门去。

    “这年轻人瞧着倒眼生,莫不是新来的?”头发花白的老门房,问刚从外面回来的管家。

    管家看了一眼那赶着马车而去的小厮身影,道:“听说是老爷在回京的路上收留的流民,乾州人士,家人都已不在了,是个可怜的……这几日我观他虽话不多,做事倒是十分勤快,因识些字,便被老爷留在书房中伺候笔墨。”

    又夸赞了一句:“读过书的孩子,总比没读书的要机灵些,这几日我使人带他于附近转了转,他记起路来也尤为地快,这才几日工夫便也能单独出门办事了。”

    老门房了然点头。

    老爷虽生得一张铁嘴,心肠却是软的,收留个孩子,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只是,识字的孩子啊……

    或许原本该有个好前程的。

    老门房叹了口气。

    如今这世道,可怜又可惜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那小厮赶车驶出瑾康坊,来到了希夷街上。

    车马停靠,小厮先去了一间书斋,买了纸墨。

    刚抱着东西从书斋行出,只听得一阵马蹄声渐近。

    “快,是缉事卫!将门关上!”

    书斋的门在小厮身后突然紧闭,街上几名百姓也连忙躲闪至一侧,在那些人马自眼前疾驰而过时,头也不敢抬一下,生怕被钉上形容可疑的罪名。

    小厮也低着头未有多看一眼。

    待那马蹄声远去,适才抬脚,往街对面的一间铺子走去。

    那是一间首饰铺。

    街上行人冷清,铺中也并无客人在,只一名伙计拿着布巾正擦拭着柜台。

    见有人进来,那伙计很热情地迎了上来,客气地问:“小哥可是来取首饰?”

    他家掌柜乃是城中鼎鼎有名的玉雕师,许多首饰定制需要时日,客人便多是先交了定金,待到了约定日期再使人来取。

    看这位小哥的打扮显然是富贵人家的仆从。

    小厮点点头,声音又平又轻,显得有些内敛:“我们夫人交待我来此处寻徐掌柜,将上月定好的首饰取回去。”

    伙计笑了笑,道:“不必寻我家掌柜,小哥只需将凭牌出示于我,结清余下钱款即可。”

    “夫人说了,彼时未留凭牌,我家夫人夫家姓周,乃是徐掌柜的好友。”

    京中周姓的富贵人家有很多。

    小厮听了不疑有它,应了声“小哥稍等”,便去了后院寻自家掌柜。

    没过片刻,那道连接后院的内门帘子被打起,身穿湖蓝色绣白梅褙子的徐英走了过来。

    “不知小哥是哪个周家的?”她上前笑着问。

    小厮冲她眨了眨眼,眼中也有了一丝笑意:“曾是见过的,徐掌柜不记得小人了吗?”

    这笑意仿佛冲淡了那张脸上的伪装,被那双清亮的眼睛看着,徐英一怔后,恍然笑道:“原是城南周大人家,东西前两日便已备妥了,随我来吧。”

    小厮点头,跟在她身后。

    “记得上次你家夫人说想做一套新头面……我这儿有些新样式图,待会儿我找出来你一并捎回去给夫人瞧瞧。”徐英边带着人往后堂去,口中边说道。

    那伙计便继续擦起了柜台。

    “许姑娘是何时回来的?!”

    二人进了后堂隔间内,徐英将门合上,面上适才露出惊异与欣喜之色来。

    惊的自然是本该在临元城的人突然出现在她的铺子里,喜的则是许久不曾相见也不知平安与否,此时见到人便觉安心了。

    “入城有几日了,是悄悄蒙混进来的。”没了其他人在,许明意也未再刻意压着声音说话。

    徐英并不多问细节,拉着人在椅中坐下,亲手倒了盏茶送到小姑娘手中,目色关切地问:“这些时日一切可都还好?”

    许家反叛出京后,诸路传言四起,真真假假她听着也分不甚清,却又不敢擅自去打听。

    “都还好。”许明意便问起她近来如何。

    “铺子的生意多少有些影响,但也不打紧。”徐英在一旁坐下,半侧着身子看着改了容貌扮作小厮的小姑娘,轻声问:“此番入京可是有事要办?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没有?”

    许姑娘来,定是有事。

    倒也不是说对方就是有图而来,无事也不会来看她。而是此等关头在城中走动本就极危险,更何况许姑娘一贯谨慎。

    彼此都了解对方的为人,便也不必有那些狭隘无意义的浅薄想法。

    许明意也很坦诚地点了头,直言道:“确有一事需徐姑娘相帮——”

    “许姑娘只管说。”徐英面色毫无犹疑。

    她的命是许姑娘救的,仇也是许姑娘帮着报的。但凡是她能办得到的事,绝不会有半字推辞。

    且许姑娘既找到她,便也不可能是什么她办不到的事。

    “徐姑娘如今与尚玉阁的掌柜于家娘子可还有往来?”

    徐英颔首:“一直都有些。”

    她是尚玉阁出来的,于家娘子为人厚道,待她颇为照拂,同在京中便也不曾断了来往。

636 省了口舌

    “我想托徐姑娘替我借于家娘子之手,将这封信交予纪修纪尚书。”许明意自怀里取出一封书信。

    尚玉阁背后真正的东家是纪修,这一点甚少有人知晓。

    但她和徐姑娘是早就清楚的。

    当初暗中提醒徐姑娘的胞妹徐苏之死与夏晗有关,便是纪家所为。

    而她为何不亲自去尚玉阁寻于家娘子,原因很简单——尚玉阁出入者多权贵,她恐被人识破身份。且于家娘子身为尚玉阁的大掌柜,也不是她一个小厮说见便能见得到的。

    至于让明御史直接替她将纪修约见出来,实也弊端诸多。

    一则,明御史素日里与纪修从无交好,二人贸然走近,若是被缉事卫盯上了无疑麻烦诸多。

    再有便是,如今诸事未定,纪修是否改了主意她亦不能万分确定,是以她并不愿让纪修知晓她是借了明御史之便,她不想暴露明御史的立场,也不想暴露自己的落脚处。

    此番进京,容不得有丝毫大意闪失,对方在明,她在暗,事事掌握主动才是最稳妥的。

    找徐姑娘相助,将此信借于家娘子之手交到纪修手中,是最不易引人注意的法子。

    徐英已将信接了过来:“放心,我定办妥此事。”

    一封信而已,这点小事她还是办得好的。

    她没多问半字,甚至不曾表露出丝毫好奇不解,譬如许明意为何要见纪修,只是做下保证。

    想了想,又问了一句:“可是很着急?”

    “不着急,我于信中约他三日后相见。”

    “既是如此,那我明日再去寻于家娘子。”徐英道:“虽说我这小店想也无人盯着,但你若前脚离去,我后脚便出去寻人,还是怕被有心人瞧见……万事小心为上。”

    她送个信是没什么,不能坏了许姑娘的计划。

    许明意点头:“好,那便明日。”

    又起身施一礼:“多谢徐姑娘。”

    这种关头,便是徐英拒绝她的求助也是天经地义。

    人活在世,对每一份相助都该心存感激。

    “谢我作甚,举手之劳罢了。”徐英起身扶住女孩子一只手臂,含笑轻声道:“这皆是许姑娘所行化坦途,因此许姑娘往后要走的路,也定会平坦的。”

    许明意听得有些怔然。

    所行化坦——

    她此前帮徐英时,并未想过任何所谓回报。

    正如祖父当初那句“若连我们许家都不敢帮,满京城怕是便没人能帮这姑娘了”,及“公道不能只在人心”——皆只是为良心安宁而已。

    可当下走到这一步,倒真像是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因果在。

    徐英之事,只是一件小小缩影。

    若细细思来,临元给予许家的,亦是彼此双向的馈赠。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然前程自有坦途。

    世间事,虽莫测,于莫测之中却还是有些因果的。

    半刻钟后,许明意捧着两只空匣子离开了溯玉坊。

    马车行经庆云坊时,她下意识地看向镇国公府的方向。

    虽离得尚远些,却依旧可见飞檐高阁,朱门长院,延绵了大半座庆云坊。

    不知云伯他们此时如何了……

    许明意未敢多看,很快收回了视线,继续赶车往前。

    ……

    徐英于次日清早提了只点心食盒,前往尚玉阁寻了于家娘子。

    隔日,纪府内,管家将两本账册捧到了纪修面前。

    纪修正处理公事,纵不情愿替皇帝办事,然这最后关头,捏着鼻子也得干。

    他深知一点,当下有些东西唯有把握在自己手中,于关键之时才能发挥最大作用。

    为了把得紧些,少不得要比往前更加卖力。

    “这些东西就不必交予我过目了,你自行来核一核便是。”纪修没有心思理会这些账册,然而语毕,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使人交给婉儿吧,往后各方账册都送到她那里去,不懂的,你多教着些。”

    老管家应声“是”,又道:“除了账册之外,于家娘子还捎了封书信过来,说是有人寻到了她那里,托她转交给老爷。”

    说话间,管家将那封信自袖中取出。

    纪修听得皱了皱眉,知晓尚玉阁与他的关系的人并不多,谁会通过尚玉阁给他送信?

    此事无疑很古怪。

    “托她送信的是何人?”纪修边拆信边问。

    老管家摇了头:“于家娘子说不知,那人未曾透露身份,只说此信紧要,待大人看了便明白了。”

    徐英未向于家娘子透露送信之人是许明意,而于家娘子也并未同纪家提及徐英的名字。

    看了便明白了?

    纪修看着那信上寥寥一行字,眉头皱得更深了,夹死个把苍蝇不是难事。

    连个署名都没有,他可真的太明白了……

    他究竟能明白个啥?

    只写了见面地点和时间,搁这儿跟他故弄玄虚呢?

    谁知是不是不安好心者给他设下的套?

    “你先下去吧。”纪修又看了两遍,暂且将信搁下。

    管家应声退了出去。

    却在书房外遇到了来送补汤的纪婉悠。

    “姑娘。”

    “宁伯。”

    旋即书房的门便被叩响,有仆从隔门通传:“老爷,姑娘来了。”

    “进来。”

    看着走进来的女儿,纪修紧皱的眉舒展开:“怎又下厨了,这些事交给下人来做便是。”

    “总归也闲来无事,又没什么能帮得上父亲的地方。”纪婉悠来至书案旁,将托盘放下,汤碗推到自家父亲面前:“您趁热尝尝,驱一驱寒气。”

    说着,视线恰落在了那张信纸上,先是无意识地一扫,旋即却忍不住定睛去看。

    待看得仔细了,不由吃了一惊,压低声音问:“许姑娘……约父亲见面?!”

    书房中并无其他人在,下人皆守在外面。

    纪修听得一愣。

    而后再看那信纸,脑中轰隆一声响。

    许姑娘……

    倒是有这个可能!

    但因对方远在临元,他也未能立即往这上头去想——

    不过……

    “如何断定就是许家姑娘的信?”他向女儿问。

    “这就是许姑娘的字迹啊……曾是见过的,您不认得吗?”纪婉悠不解地看了一眼自家父亲,目光又落在那行小字上——许姑娘的字如此好看,哪有几人能写得出来?父亲到底还有没有一点发现美的眼光了?

    纪修听得沉默了一瞬。

    原来是这么个“看了便明白了”。

    许家姑娘倒是看得起他……

    想他一介粗人,这文学造诣比镇国公也高不到哪里去,指望他凭字迹认人,那不是对牛弹琴吗?

    “信上说是后日……”纪婉悠道:“父亲,到时您陪着我一道儿去吧。”

    纪修抬眼疑惑看向女儿:……谁陪谁?

    “您又糊涂了吧。”纪婉悠指了指信纸:“溯玉坊乃是个首饰铺,您不跟着我,难不成要自个儿去逛?”

    首饰铺啊。

    纪修这才点头,又交待道:“婉儿,此事切记勿要声张。”

    “这是自然。”纪婉悠看着自家父亲:“我还想叮嘱您呢,莫要叫人瞧出什么来。”

    就父亲这迷迷瞪瞪的模样,她真担心会暴露许姑娘的行踪,少不得需要她来盯着呢。

    只不过,许姑娘这竟是独自进京来了……

    其中有多冒险,单是想一想就知道了。

    纪婉悠心下有些担忧不安,便多问了几句:“父亲可知许姑娘因何事要见您?”

    若非要紧事,断不会冒险见她父亲。

    纪修道:“应是要谈些旧事。”

    说话间,已将那封信连同信封投进了火盆内。

    旧事……

    纪婉悠暗自掂量了一下这两个字的分量。

    “对了,婉儿。”纪修拍了拍手边的那两册账簿,道:“往后家中这些生意,由你试着来打理。若父亲何时不在了,这些东西便作为你傍身之用。”

    他当初暗中置下这些产业,为的便是若有朝一日他一旦出了什么事,也好给女儿留条退路在。

    纪婉悠看向那账册,片刻,又看向父亲:“父亲怎突然说这种话?是怕日后燕王得势,会与父亲翻旧时账吗?听闻燕王殿下胸襟宽广,此前又曾亲自同父亲解释当年真相,那晚在漆器铺中一见,也足见并非是记仇之人,且当年父亲也是遭人蒙骗——”

    说到此处,微微一顿,道:“但无论如何,做错事总要承担……来日若有能弥补的机会,父亲还须抓住才是。”

    是弥补,也是自救。

    而如果她没有想错的话,既有上次平清馆一见,想来许姑娘就是这搭桥之人。

    纪修点了头:“放心,父亲已有安排。”

    至于如何才能弥补一二,他心中也早有了决定。

    “之后若父亲不再做官,咱们就搬出京城去,女儿会用心经营这些产业,保管不会饿着父亲的。”纪婉悠将那两册账本拿起抱在身前,笑着说道。

    纪修也露出笑意:“好,婉儿好好学……”

    “您快喝汤,都要凉了。”

    “好,爹尝尝!”

    ……

    后日午后,纪家父女的马车出现在了希夷街上。

    溯玉坊内,见有客人到,伙计忙迎上来。

    纪婉悠带着丫头挑看首饰,纪修则坐在一旁等候。

    此时,徐英“恰”从后堂过来,见着了坐在那里的纪修,便笑着道:“后面设有雅室在,备有茶水,这位老爷可去稍坐一坐。”

    这是溯玉坊待客的规矩。

    纪婉悠手中托着只珊瑚簪正瞧着,闻言便道:“父亲,我还得好一会儿挑呢,您不如就先去里头等着吧。”

    纪修便点头,起身负手缓步去了雅室。

    不出所料,雅室内已有人等在了那里。

    那人见他进来,抬手行礼:“纪尚书。”

    纪修上前两步,有些不确定地问:“许姑娘?”

    这肤色黄暗的小厮,真是许姑娘吗?

    许明意笑了笑:“是我,纪尚书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吗?”

    她出临元前,特向裘神医请教了些修饰容貌的法子,若纪修能一眼将她认出,那她反倒要担心了。

    “……许姑娘是何时进的京?”纪修勉强适应了眼前这张脸。

    “有几日了,纪尚书坐下说话吧。”

    二人落座,纪修便道:“许家军到了临元之后,怎一直未曾来过书信?这些时日可是叫纪某一通好等。”

    他还以为许家军和燕王下定了决心强攻到底,已是用不着他了——若是那样,他的婉儿可如何是好?

    况且,他也想亲眼看看皇帝彻底被天下人唾弃的那一日,否则实在难解心头之恨。

    听出他语气里的迫切,倒叫许明意有些意外。

    她原本还担心对方会改了主意,现下看来反倒是对方担心她改主意……

    如此自是甚好,省了许多口舌。

    她道:“近日才寻得时机入城,传信恐被人截下,如此大事自是还须面谈。”

    纪修也不多说,直奔正题问道:“不知接下来是何安排?莫非要等到燕王攻入京师?”

    “具体细节,我现下还不能与纪尚书言明,这一点,还望纪尚书能够体谅。”女孩子的语气很诚恳:“今次前来,是为确定纪大人的决心与立场,以方便安排接下来之事。”

    而如今她尚且不能保证纪修不会生变,一切计划尚在部署中,为保万无一失,必须要做到保密。

    她的话说得足够坦诚,纪修想了想,也未生气,反而道:“我明白,你不必与我说明全盘计划,若有哪里是需要我去做的,单独交待给我即可。”

    小姑娘保持警惕是好事,不与他说,便也不会与旁人说,如此才能保证不会泄露计划。

    他只需要结果,过程如何与他干系不大。

    毕竟他本就谈不上是与许家和燕王共谋大事者,说白了,他如今只需听命行事,如此才能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一点,他看得足够清楚。

    这份清醒于许明意而言是好事,她需要的正是一个头脑清醒的合作者。

    接下来,二人谈了些计划之外的安排。

    包括当年先皇之死的全部真相——纪修已和盘托出。

    近半个时辰,纪修方才回到前堂。

    “婉儿啊,竟还没挑完吗?”

    看着在柜台前和丫鬟选戴首饰的少女,纪修语气无奈。

    “这位老爷有所不知,这女儿家挑东西,少不得要细细比较。”那伙计接过话来,面上满带笑意,没有丝毫不耐烦。

    “就是,父亲哪里懂这些。”纪婉悠指了指托盘里摆着的,道:“这些,还有这些,我都要了。”

    总也不好叫伙计小哥白白忙活这么久。

    伙计脸上笑意更盛:“欸!小的这就给您包起来!”

    ……

    是夜,寂月高悬,云纱缥缈拂过星子。

    长公主府内,玉风郡主慵懒地躺在美人榻上,身前软毯上跪坐着两名少年,一人替她捶腿,另一个捧着一册话本子,正读给她听。

    “这写得都是些什么,怎得这个女子就非得为那将军守寡?她既生得貌若天仙,还这般年轻,怎就不能再嫁一个?不听了不听了。”听得倦了,她掩口打了个哈欠,道:“都退下吧。”

    两名少年应声“是”,依言退了出去。

    施施走了过来,将人扶起身:“婢子伺候您歇息吧。”

    话音将落,却忽听得窗棂处突然传来“笃笃——”响声。

637 长公主回来了

    听来显然不像是风的动静。

    玉风郡主看着窗棂外映出的那一大团黑影,轻轻抬了抬下颌,示意施施去看一看。

    施施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刚将窗子推开一扇,便见一只毛茸茸而又光秃秃的脑袋出现在了视线中。

    她一怔后,不禁目露惊喜之色,回转过头,压低声音道:“郡主,是许家姑娘养着的那只秃鹫……”

    虽说天底下的秃鹫长得都大差不差,但许姑娘的这只格外圆润富贵,身上那独有的慵懒气质半点不容混淆。

    身形过于富态的大鸟站在此处,将这一方窗棂显得颇为拥挤勉强——

    玉风郡主已然走了过来。

    “还真是……”

    她惊讶之余,低了低头往大鸟的脚上看去,见什么都没有,又伸出手去搜了鸟身:“信呢?该不是被你跑丢了罢……”

    天目扯着脖子叫了两声,似在表达否定之意。

    它岂是那种办差不靠谱的笨鸟?

    而后扭过半边身子,又催促地叫了两声。

    “……它这是什么意思?”

    玉风郡主满眼费解,她又不是许昭昭,哪里听得懂这鸟语。

    见她不上道,大鸟又转回身来,伸着脖子拿长喙啄住了玉风郡主的衣袖,使劲儿往外拽了拽。

    “这似乎是让郡主出去的意思……”施施猜测着道。

    出去?

    玉风郡主眼睛闪了闪。

    莫非来的不是信,而是……

    “走,随我去瞧瞧。”她将衣袖抽回,立时带着施施出了卧房。

    见她出来,天目这才扇了扇翅膀,从窗子上飞了下来。

    大鸟在前带路,玉风郡主身边带着提灯的施施,跟着它出了院子。

    越往前走,玉风郡主便愈发肯定了心中的大胆猜测。

    这条路她可太熟了……

    是往后院侧门去的。

    真要说来,这整座长公主府上下,翻来倒去数一数也只她和谢定宁两个主子,连养面首都不曾遮掩过半分,哪里还有什么事情是须得她偷偷摸摸走侧门的?

    但还真就有一件。

    从前她和许昭昭的关系对外保密时,二人便常常在侧门偷偷见面,有时她会悄悄将人带进府中,有时二人就在侧门后说话也能说好半天。

    那是她和许昭昭共同拥有过的秘密岁月。

    果不其然——

    待她赶到时,那侧门内的昏暗墙角下,果然就有着一道人影在。

    玉风郡主欣喜不已,提着襕裙快步飞奔了过去,临到跟前,伸手一把将那人影抱住:“许昭昭,还真是你呀!”

    “这黑黢黢的,你怎就知道是我?也不怕抱错了人,若是哪个翻墙而入的小郎君,且看你撇不撇得清——”

    “是不是你,我瞧一眼影子就能认得出了。”玉风郡主将她松开,语气悠悠地道:“纵然真是个小郎君又如何,抱就抱了,难道我这长公主府还嫌再多一个么,又不是养不起。”

    许明意认真点头:“我倒一时忘了你这处乃是龙潭虎穴来着,任凭哪个小郎君来了也不过只是羊入虎口。”

    二人见面便是插科打诨,施施笑着提灯走了过来。

    借着灯笼的光芒,玉风郡主有些惊奇地伸出双手去捏好友的脸:“怎么做到的?像是变了个人似得。”

    这模样同往常许昭昭扮男装时截然不同,相较之下,从前不过是小打小闹的潦草敷衍。

    “特意请教了高人的,若非如此,又怎能混进这京城来。”

    “你倒也真敢回来……”玉风郡主轻叹口气:“这一路必是极不容易吧?”

    玩笑归玩笑,心疼好友也是真。

    说话间,见面前之人只穿着一件下人的薄袄,便解下了自己身上的朱红镶雪狐毛披风,不由分说地披在了许明意身上。

    “你既都翻墙进来了,何不直接去寻我,大冷的天儿,又是深更半夜的……走吧,去我院中慢慢说。”

    许明意点头,跟她一同走着,边道:“你这府中上下也不见得就都是自己人,我怕再被人撞见了,便想着倒不如引你来找我。”

    玉风郡主想了想,这倒也是。

    “如此说,我倒是要将你藏得妥帖些,不能被人察觉了去……不如你便住去我那园子里的玲珑阁罢,那里平日没人会过去,让施施挑两个可用的丫头留意伺候着。”

    听她安排得头头是道,许明意觉得有些好笑:“住什么玲珑阁啊,我又不是入京享福来了,我自有落脚处。今次入京,可不是为了投奔你这门富贵亲戚来的。”

    玉风郡主便转头看向她。

    不在这儿藏身,那作甚来了?

    总不能是特意来看她的——若是这么说,那她可就要开始感动了。

    “我有要事要与长公主殿下商议。”许明意压低声音说道。

    玉风郡主“哦”了一声。

    旋即却眼神微变。

    不对……

    “你来找她一个傻孩子商议个什么?”

    许明意也转头看她,反问道:“你至今还觉得你家谢定宁是个傻的呢?”

    玉风郡主忽一抬眉,脚下也顿住:“你……也看出来了?”

    她还当是她的错觉呢!

    或者说……她宁可相信那是她的错觉。

    听得这个“也”字,许明意放心些许,她还以为该找裘神医来给谢姣姣看看脑子了呢。

    见她神态,玉风郡主莫名有些发慌,却好歹还知问一句正事:“你找她商议何事?”

    这一商议,该不会就把“谢定宁”给直接商议没了吧?

    “说来话长,待会儿你在一旁听着,便也就慢慢能明白了。”

    玉风郡主脸色一僵:……不不,她可不听!

    旋即,思索着道:“这个时辰她早该睡下了,贸然叫来怕她不明所以,再闹腾上一场……我直接带你过去见她,她夜间歇息时,多是叶嫫一人陪着,不必担心有旁人在。”

    许明意点头。

    她之所以这个时辰过来,为的便是避人耳目,是以也只能打搅长公主这一回了。

    敬容长公主睡得正熟。

    她自患失忆症以来,太医先后开过些调养的方子,于睡眠有些益处在。

    屋子里烧着地龙,暖意扑面如仲春,叶嬷嬷在内间打着地铺,听到脚步声便醒了过来,坐起身先瞧见了自家郡主,再看到了紧跟着进来的许明意。

    郡主怎这个时辰过来了?

    且还带着个男仆!

    叶嬷嬷的瞌睡顿时就给惊没了,连忙抓过外衣披上——虽说家里一抓便是一把少年郎,可面首和男仆,那哪儿一样?

    许明意已上前去,弯身含笑道:“叶嬷嬷,别怕,是我。”

    叶嬷嬷扣衣扣的动作一顿,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之人:“许……许姑娘?!”

    许明意轻轻点头。

    叶嬷嬷既是松口气,又觉一颗心吊了起来——许姑娘怎回京城来了?

    不该问的她不能问,只赶忙起身行礼。

    玉风郡主已来到床榻边,将床帐撩开挂起,伸手戳了戳敬容长公主的脸:“谢定宁,快醒醒。”

    长公主睡梦中皱了皱眉,翻个身面朝里继续睡着。

    “啊呀,这……这哪儿来的老鼠!”玉风郡主语气惊慌,神情平静。

    “老鼠!”

    床上的长公主猛地张开眼睛,双腿往上一缩就坐起身来,披散着头发,神色惊骇无比:“在哪儿呀!叶嫫,快!”

    许明意默默看了忍笑的好友一眼。

    这还真是典型的破罐子破摔,债多不压身啊……

    “老鼠没有,半夜上门的客人倒有一个。”玉风郡主侧过身来,笑着指了指许明意。

    敬容长公主惊魂未定地抬眼看过去。

    许明意上前施礼:“殿下。”

    长公主怔了怔,有些不大确定地出声:“许姑娘?”

    “是晚辈。深夜造访,有失礼数,搅了殿下清梦,还望殿下见谅。”

    长公主一时似有些回不过神来,还是半睡半醒间呆呆怔怔的模样。

    “谢定宁,你在这儿好好陪着客人说话,我出去转转,今晚月色不错……”

    玉风郡主说话间迤迤然走了出去。

    只要她不听,她不在场,她就不知情,不知情就不必承担后果——是这么个道理吧?

    叶嬷嬷看了一眼自家殿下和许明意,亦垂眸道:“老奴去给许姑娘沏壶热茶来。”

    言毕,便退了出去。

    看着坐在床榻上的长公主,许明意没急着说什么,而是弯起嘴角笑了笑。

    这笑意里似有着某种不必言说,彼此也心知肚明的坦诚之意在。

    四目相接,敬容长公主面上呆怔的神色逐渐淡去,片刻后,开口道:“许姑娘此时入京,岂不危险?”

    其说话时,五官还是那个五官,却因神态的改变而好似完全换了一个人。

    许明意心弦微松——

    敬容长公主回来了。

    或者说,对方愿意卸下伪装,与她坦诚相见了。

    这是一个很好的谈话开端,甚至可以说,已经能够预见一个不错的谈话结果了。

    她知道长公主失忆之事是假,而长公主也知道她知道。

    可若对方抱定主意装傻到底,她也少不得还要慢慢来另想办法。

    “晚辈有极重要的事情要同殿下商议,不得不走这一趟。”

    长公主轻一点头:“坐下说话吧。”

    “多谢殿下。”许明意在床边的一只流苏檀木鼓凳上坐下。

    “不知许姑娘要同我谈什么?”

    “晚辈想知道当初皇上为何要对殿下下杀手——”

    女孩子问得直接而突然,长公主半藏在暄软锦被中的手指微微拢起。

    险些丧命于亲生兄长手下,既不光彩,也不易叫人接受,无论第多少次想起、梦到,她仍都会觉得寒意遍布全身乃至五脏六腑。

    而就当她正要回答时,只听女孩子的声音已经接着方才那句话响起:“可是因为先皇遗诏吗之事?”

    长公主猛地抬起眼睛看向她。

    她知道这个小姑娘知道许多事,包括起初提醒她,再带人及时救下她,乃至后来的一切,彼此都在无声配合着——

    可她断不曾想到……

    看出她的惊异,许明意大致解释道:“是从殿下的遭遇及其它旧事的蛛丝马迹中,多次同家中祖父分析之下察觉到的,以及那日皇上来长公主府,被殿下引去了西苑——”

    这一切她都看在眼里。

    长公主心思翻覆,好一会儿,才点头道:“是,父皇当年的确留有遗诏在……并且交到了我手中。”

    这一刻,许明意仿佛听到了自己心中石头落地的声音。

    之前再多的肯定也只是猜测,当下才算真正证实了遗诏的确存在过。

    而这时,窗外隐隐传来低低的吸气惊呼声。

    许明意看过去。

    这位偷听竟就是直接站在窗外的……

    廊下点着灯,那道窈窕身影简直不要太招眼。

    同在廊下的叶嬷嬷有心想提醒一句,想了想,又觉得似乎没那个必要。

    屋内,许明意看向了长公主,坦白了此行的来意:“晚辈想请殿下出面,于众大臣面前亲口证实先皇曾留有遗诏之事。”

    长公主闻言静默了片刻。

    之后,微微点头,道:“许姑娘不必说这个‘请’字,说来这本就是我应当做的事情。”

    她道:“当年父皇将那道遗诏交予我时,曾同我说过,若有朝一日,皇兄胆敢做出危害手足、危害天下之事,便让我将此遗诏示于天下……”

    乍然听得这个前提,许明意不禁道:“先皇待当今陛下还真是尤为心软,尤为宽容,一个胆敢弑父之人,之后还会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吗?”

    敬容长公主神色巨变。

    “许姑娘……你说什么?”

    ——弑父?!

    许明意也有些意外:“殿下竟不知此事吗?”

    她以为遗诏既交到了长公主手中,先皇必然也将真相一并告知了女儿。

    难道说,连先皇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人暗害?

    留下这道遗诏,只是为保燕王和江山安稳所虑?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很快便被许明意否决了——不可能,一个凭自己的本领坐上皇位的人,纵然会因父亲这个身份而对长子少了些戒心,却不可能最终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从来不知此事……!”敬容长公主面色雪白,有心想问一句“可有证据”,但话到嘴边却已自觉多余。

    皇兄弑父……

    换作从前,她必不会轻信,可她自己已是在皇兄手下亲身经历过一遭生死!

    对于一个为了区区疑心、担心会威胁到他的皇位,便可以对亲妹下手的人而言……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敬容长公主红透了眼睛,有初知真相的震惊痛心,更有难以遏制的愤怒。

638 出事了

    “现下回想一二,父皇许是已经知道了大哥暗中所为,可他彼时却并未曾对我提及半字……”长公主声音喑哑:“父皇只是同我说,当下局面如此,已无第二种选择,他说二哥虽好战,对自家人却一贯不争抢,若大哥当真肯施行仁政,二哥必然会是个好臣子,定能辅助大哥安定大庆江山基业。”

    必然会是个好臣子……

    许明意沉默着没说话。

    先皇倒是将次子看得很透彻,可这算是在欺负懂事的孩子吗?

    倒像是察觉到了长子的野心,知道长子想抢,而次子不抢,于是便不自觉地更偏向于考虑长子——

    次子不抢,便注定要做一个好臣子,生死皆由他人来掌控。

    长子有野心,便将东西都给他,想要一次填满对方的野心。

    如此安排,看似“各取所需”,可当真就能相安无事吗?

    先皇是否想过,有些人的野心是填不满的?

    纵然是得到了最大的那一块肉,却仍疑心旁人会来抢,这样的人,从一开始便未曾想过所谓“仁”字,满脑子想得都是赶尽杀绝——

    所以,先皇刚走,他便迫不及待地对燕王府下了手,害得燕王妃“一尸两命”。

    紧接着,便是将燕王远远支离京师,置于贫瘠艰难的北地,且这十八年来,也从未有一日停下过要取燕王性命的想法。

    这一切,先皇想到过吗?

    或者也是想到了的。

    所以才会留下那道遗诏,以期若当真有那一日,尚有阻止一切走向最坏的可能——

    可当真来得及吗?

    就如前世,这道遗诏早早便随着长公主被害而一同掩埋,甚至不曾有人知晓过它的存在。

    倒也不能说先皇的法子太过鸡肋,而是局面总是莫测,世间之事脱离预测似乎才是常态。真正的算无遗策,历来也少不了运气二字的加持。

    且先皇那时,无论做什么,也都已经晚了,至多只能是亡羊补牢而已。

    正如祖父曾对她说过的那句,先皇真正的错,是错在未有及时立下储君,其摇摆不定的态度,滋养了太多野心的生长,这才是酿成一切苦果的源头。

    提及此,祖父总要长叹一口气道,先皇也是个雄才伟略之人,偏偏在家事上拎来拎去拎不清——所以说生孩子,真就不能生得太杂,所谓嫡庶之分,古往今来的教训还不够多吗?

    “……照此说来,当年二嫂难产而亡,也未必同皇兄没有关系。”回忆起十八年前的旧事,长公主脊背发冷地猜测着。

    “先燕王妃难产,正是皇上所为。”

    女孩子语气笃定,长公主眼神震动地看向她。

    “此事有人证在——”许明意遂将乔必应之事同其言明。

    长公主听得手指都在发颤。

    皇兄对她下手时,她尚且只当是皇位坐久了,将人心磨得冷硬了……

    可现下看来,早在很久之前、从一开始起,她的这位皇兄眼中就不曾存有过半分人性亲情在!

    什么仁德善心,全都是演给世人看的假象!

    长公主眼角有泪光闪动,嗓中发出一道悲凉笑声:“……父皇若泉下有知,不知会是何心情?当年那道传位于皇长子的圣旨,我想纵然撇开私心,父皇也是不得不下的,彼时二哥远征,宫中与京中已为大哥趁机把控……父皇若不下旨传位于其,撕破了脸,必会有宫变发生……”

    而许多事,一旦过了明面,人便容易不管不顾了,若当真乱了起来,支持二哥的朝臣,太后娘娘,及燕王府……恐怕都会有灭顶之灾。

    她了解父皇,也相信父皇,父皇之所以选择将自己的死因都压下,必有稳固局面,保全燕王府的念头在。

    那道传位的圣旨,便如同是安抚,试图安抚那只已然悄然张开血盆大口的野兽。

    然而野兽的胃口是填不满的!

    “我自己的亲兄长,我与他一同长大,尚且未能看穿过,莫说是一直对他怀有亏欠之心的父皇了……”长公主语气既悲凄又讽刺:“现下想来,他一贯最会利用父皇的亏欠之心……母亲病故后,他愈发沉默寡言,却愈发惹得父皇心中愧疚,若非是因为这份愧疚,单凭他的资质又哪里能够在父皇心中分到同二哥同样的分量?”

    如今她想一想,那些年里长兄的孝心、善良、庶长子身份尴尬的无助,便只觉得想要作呕!

    母亲离世,他当真如表面看来那般消沉可怜吗?

    大约不过是利用母亲的死做戏,以此为自己谋划后路罢了!

    真论起喜欢,父皇自然是喜欢二哥更多些,二哥聪慧有胆识有能力,磊落而得人心——

    可她的长兄,却总有办法博得父皇的歉疚,以此来动摇父皇的判断。

    一言一行,尽是算计!

    可无论是太后娘娘,还是二哥,当年也俱被其可怜寡言的模样所蒙骗,反倒人人皆在照料着他的情绪……如此有心算无心,善心待恶意,又怎可能敌得过他?

    听得这“亏欠之心”四字,许明意微微叹了口气。

    先皇自认是亏欠了什么呢?

    是娶了太后娘娘,让原本陪他同甘共苦的那个女人突然间处境尴尬了吗?

    或者,若没有太后娘娘在,他本是将那个女人视为了正妻的。

    而有了太后娘娘,她连同她的儿子,便都成了低人一等的存在。

    所以,先皇觉得亏欠,尤其是那个女人病死了之后,甚至她死时连个名分都没有。

    这大约是先皇的一块心病,一贯大度的太后娘娘必然将此看在眼中,故而才会答应追封之事。

    先皇很愧疚,甚至他的确应该为此感到愧疚——

    但这是他一个人的亏欠。

    太后娘娘和她的孩子又做错了什么呢?

    当初迎娶正妻过门,是有人拿刀逼着先皇娶吗?

    太后娘娘出身名门望族,其全族当年为助先皇成就大业几乎倾尽所有,太后娘娘家中的兄弟也为保护先皇而抛尽热血丢了性命——

    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到头来却要因为先皇的亏欠和摇摆,使得太后留于京中为质,上一世最终被人毒害而亡;先燕王妃被害,险些一尸两命,吴恙在吴家多年从未敢表明真实身份,父子二人十八年未得相见;燕王独自苦守北地,因郁结患下心疾,还要日日戒备,时刻如临深渊边沿。

    先皇的愧疚,让自己死在了亲儿子手下,更连累了太后和燕王一家。

    这的确是一个仁者,但这份“仁”,却给错了人。

    虽不能因此便否定先皇的一切,但显而易见的是,先皇在处置家事之上,做得的确多有欠缺。

    尤其是一个出身寻常的人突然登上了皇位,一切都还只是摸索而已,而在这摸索的过程中,他选择将家事和国事混为了一谈——

    他想做一位好父亲。

    这一点,从留下的这道遗诏中便能看得出来。

    他想尽可能地平衡局面,想要保全每一个孩子。

    正因是这个普通父亲会有的想法,才叫他失了原有的果决,以致于选错了路。

    为人父母,便是事实摆在眼前,也总是会替自己的孩子找理由,而甚少会认为自己的孩子真的恶到无可救药,纵然被亲子所杀,却依旧幻想这个儿子日后或会施行所谓仁政……

    许明意沉默许久。

    归根结底,这些皆已是前尘往事了,先皇具体如何考量,又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外人无法下断言,也难论是非对错——

    当下,最重要的是止损二字。

    以及,要让那真真正正的凶手,付出应有的代价,以尽快结束所有的错误。

    “我当初也傻得出奇,竟信他拿到了遗诏之后,二哥于他没了威胁,他便也不会再对我、对二哥下杀手……”

    敬容长公主的眼神渐渐变得冷然而果决:“若是一定要有人彻底消失才能停止这一切,那只该是他。”

    许明意是认同这句话的。

    “何时需要本宫出面?”长公主问。

    “如今一切尚在部署中,待时机成熟,我再来告知殿下。”

    她今日是为说服长公主而来,当下进展远比她想象中要顺利得多。

    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长公主点头:“是,是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

    遗诏的说服力,除却遗诏本身之外,还需要有掌控大局的能力。

    否则,便等同是将杀手锏早早交出去,再等着被冠上伪造遗诏的罪名。

    “……多亏许姑娘来得及时,说来不怕许姑娘笑话,数日前听闻三弟被押解入京,皇兄有意要治其死罪,我便已经动了要将遗诏示出的念头。”长公主道:“若当真再有大变故发生,难保我不会真的就贸然拿出来了。”

    许明意听得心生惊惑。

    “莫非——遗诏竟还在殿下手中?!”

    长公主点头:“是。”

    “那先前殿下引着皇上找到的那一道……是假的?”

    “不,也是真的。”

    许明意意外之余,慢慢恍然了。

    所以,先皇当年给长公主留了两道一模一样的遗诏!

    “父皇当年交待我,若皇兄察觉到了遗诏的存在,便让我设法交出一道绝其疑心,再暗中将另一道交付给可信之人。”长公主道:“自我‘病’后,虽一切还算安稳,但皇兄仍使人暗中留意长公主府的动静,我便一直没有寻到机会将另一道遗诏取出。”

    她也怕将东西交到旁人手中,太早示出,反倒失了它原本的意义。

    一样东西,还是要发挥它最大的效用才算值得。

    她因性情懦弱,而得以在皇兄的猜疑下守了这么多年,或许为的便是这一日。

    而现下,她终于得以将此物交出去了。

    “还请许姑娘附耳过来——”

    既还需等上一等,为防再有意外发生,她还须将藏物之地告知面前的女孩子。

    许明意微微倾身去听。

    “……”

    长公主的声音很低,只二人能够听闻。

    许明意轻轻点头:“晚辈记下了。”

    窗外的玉风郡主自是没能听得见,她对此也无甚好奇的,方才所听之事带来的震惊已压过了所有。

    但这些惊人的旧事到底只是旧事了,当下她最需要担心的似乎是自己。

    听得屋内许明意已起身告辞,她也赶忙闪身离开了窗边。

    许明意走了出来,她快步迎上前去。

    “说完了?我送送你。”

    这时,一道声音隔着窗子传了出来——

    “谢姣姣,你怎不进来?”

    这声音带着两分慵懒,话尾幽幽,却叫玉风郡主听得脑中轰隆一声。

    这是真“回来”了?!

    大事还没成呢,就不考虑……再装一装吗?

    她面色反复,强笑一声,答道:“我去送一送昭昭——”

    说着,连忙就挽住好友的手臂。

    许明意轻轻拿下了她的手,道:“不必了,我认得路的。”

    玉风郡主瞪大了眼睛——人干事?

    偏生面前之人却一副“我这是为了你好”的神情。

    ——长公主此时尚且陷在初得知旧事真相的煎熬中,脾气想也发不了多少,若趁机安慰几句,没准还能将功折罪,就此揭过以往恶行。

    是以,许明意给了玉风郡主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便无情地离去了。

    她不知身后这座院子里,谢姣姣究竟是被掐了胳膊还是被拧了耳朵,但想来,是注定没法子毫发无损的离开的。

    ……

    腊月初六这一日,京中落了场大雪。

    随着这场雪一同而来的,是一封北面传回的奏报。

    同以往不同,这封奏报并非是燕王又攻陷了哪座城,哪里的征兵事宜又得到了百姓反抗,或粮草调度不够及时,而是自一月前占下了沧州之后,燕王大军便未再有过任何动静。

    这于一路势如破竹,急于同吴家军会合的燕军而言,无疑是反常的。

    雪天阻途不宜行军?

    驻扎沧州养精蓄锐?

    还是另有图谋?

    总不能是见年关将至,想留在沧州过个年,过完年再继续打吧?——倒也不必如此有仪式感!

    众朝臣对此猜测颇多,解首辅传令于北地各处,务要详查此事内情。

    如此又待十日,燕王大军仍无动静,而新的密信已经传了回来。

    “……”

    内阁之中,众臣为信上内容而惊异难当。

    燕王竟是出事了!

639 朕只信你

    “消息可属实?”解首辅握着密信,向那名送信之人问。

    那人答道:“据查实,燕王于一月前便已病倒,而这些时日以来燕军营中戒备异常,一直在试图封锁消息——是陛下早先安插在燕军中多年的眼线经多次于营中查探,才得知了此事!且经过这月余的探查可知,燕军曾多番派人于沧州内外暗中寻医,找的皆是擅医心疾者!”

    心疾?

    众大臣面色各异。

    解首辅也因思索而皱紧了眉。

    所谓心疾,定不可能是一朝一夕间突然患上的急病——燕王以往便患有心疾吗?

    这一点他未曾听闻过,而纵然是真的,想来燕王必也会尽力隐瞒此事,否则便等同是将自己的弱点宣之于众。

    燕王无子,其体魄是否足够强健,关乎甚大,军心便是其中一条……

    若燕王当真出了事,那燕王大军……

    “这其中……会不会有诈?”有大臣猜测着道——实在是太突然了,就好比是本眼看要塌下来的天非但突然撑住了,还掉了馅饼下来!

    难免叫人觉得不真实。

    有大臣附和着点头。

    是否有诈,还真说不好。

    毕竟当下也无人亲眼瞧见,且病至何种程度,还会不会有转机,这些都是未知。

    须知就在两月之前,定南王祖孙三人眼看着都出殡了,一转眼就直接表演了个死而复生呢!

    更何况是燕王这个?

    “的确不该轻信……”礼部尚书十分困惑:“可若是诈,诈得又是什么呢?”

    这话引得几人一阵思索。

    倒也的确蹊跷……

    先前吴家那一诈,是为逼出内奸现身,且是在自家中。

    而燕王当下这情形,若是想赢,说得直白些,只管往前打就是了,待打个一年半载,到宁阳同吴家军会合,再有许家军在前接应,胜算是明晃晃摆在那里的。

    装病,又能装给谁看?

    给朝廷?

    可他们总也不能只因为燕王病下,便就此松懈防守。相反,如此一来反倒是给了朝廷各处加强布防的时间余地!

    而燕王大军延误行军,错失了便于乘胜追击继续前攻的时机,于军心无疑又大有弊端……

    至于借此假消息,将朝廷兵马骗过去击杀?——直接杀难道不香吗,为何要多此一举?这不是有病吗?

    这其中怎么想,似乎都无甚可图谋之处。

    众大臣对此无不是半信半疑。

    解首辅又看了一眼手上的密信,遂交待道:“传信于沧州附近各处,继续查探此事虚实,务必要查清前因后果。除此之外,更须加强防守,时刻应对,决不可因这真假未辨的消息便放松大意,给人以可乘之机——”

    当下,一切都须小心为上。

    传信之人应下,领命而去。

    ……

    如此又在一派风平浪静中度过了半月之久,再有消息传回时,已近是断定的说法——

    据探子眼线回禀,燕王军中的主帅营帐内每日皆有不同医者出入,且但凡是入过帐中的,皆被软禁了起来,半步不许离开军营。

    他们于军营中的眼线设法暗中逼问了一名医者,那医者称,燕王因多日行军赶路之下太过疲惫劳神而触犯了心疾,近日已是昏迷不省人事,危在旦夕。

    这是其一。

    其二,据查实,燕王妃与燕王之女桑云郡主如今已动身离开密州,暗中由燕王心腹护送正往沧州赶去。

    其三,燕王或因心疾而病倒的消息传开后,郑太医也出面印证了此事,其称,此前燕王入京之时,他曾见过一面,观其五官与耳垂处的变化,的确极像是患有心疾的症状。

    再有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

    燕王军中出了内乱。

    其麾下两名得力副将,如今各握有近半兵力,二人各怀心思,皆有吞并除掉对方之意。因着这场渐渐扩大的内乱,燕王军中人心浮动,燕王重病不起的消息也已近要遮掩不住。

    燕王膝下无子,其一旦倒下,大军无主之下,军中局面失控内讧是必然的。

    而这于朝廷有言,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甚至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朝野上下为此很是松了一口气。

    有人称,这是天佑大庆。

    东宫内,唇色苍白的太子立在窗前,看着院中皑皑白雪,只觉眼前一片茫然,连同一颗心也在这一片茫茫中失了方向一般。

    他甚至感到不解。

    当下这样的大庆,这样的君王,究竟还有哪里是值得上天如此庇佑的?

    这究竟是庇佑,还是摧残?

    二叔……当真出事了吗?

    男孩子眼底俱是忧心,情绪牵动肺腑,便又带起了一阵剧咳。

    内监闻声赶忙走了过来,将窗子合上,扶着男孩子在摆着熏笼的榻边坐下。

    内监亦是忧心忡忡。

    殿内是烧着地龙的,可殿下惧冷,总还要再摆上炭盆……

    而纵然如此,这个冬日一来,肉眼也能看得出来殿下的身体在每况愈下。

    再这么下去,可如何是好?

    ……

    燕王病倒的消息,也传入了庆明帝的耳朵里。

    原本近来的政事已不会再禀去养心殿,这个消息是明御史带进去的。

    为此,明效之还同解首辅一行人起了争执。

    起初明效之欲进养心殿禀事,被宫人拦下,他质问为何,宫人便答是太子殿下与解首辅的交待。

    明效之为之勃然大怒,当众指责内阁官员立身不正,国君尚在竟不允官员面见,这分明是公然图谋不轨,怕是有篡权专政狼子之心!如此行径堪称骇人听闻,令人发指!

    一番话说得极重,说是指责,更像是痛骂。

    且说是在骂内阁官员,实则是连太子殿下也一同骂了。

    骂完之后,便硬闯进了养心殿,见得枯瘦病态的皇帝陛下,扑在龙榻前便是一阵痛哭流涕,痛斥朝臣居心不良,致使国君尊严无存,蛊惑年幼储君把持政事,视君臣之道为无物,如此下去只恐国将不国。

    他哭得痛心而悲愤,仿佛下一瞬便要天塌地陷,朝局江山崩裂,直是感染得病床上的庆明帝也不禁流下了两行浊泪。

    “明爱卿有所不知,他们如今这是在变相软禁朕……他们不允任何人求见朕,朕对外面的局面形势一概不知!”

    “臣都看在眼里。”明御史眼神坚定,字字铿锵:“陛下放心,有臣在,定不可能任由他们如此对待陛下!”

    病中近乎神智不明的庆明帝眼眶红极,颤颤攥住他的手,像是在奋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好……好,明爱卿,朕信你,朕如今只信你!”

    ……

    解首辅等人对此愤慨却无奈。

    真论起来,明效之既为左都御史,的确是有监察百官的权力在——

    其言辞虽有危言耸听之意,但从某方面来说也在事实之中……

    可他们究竟用心何在,对方难道就真的不懂吗?

    “这个明效之,一贯刻板迂腐,最喜与人唱反调!先前主张议和便是,明知不可为,却非要固执前往,在祁城一呆便是数月!”

    “没错,这就是头犟驴,你若同他讲道理,他的大道理多得能将你砸晕过去!”

    “只顾死守道理规矩,根本看不清形势!”

    可他声称只忠于君王,你能说他错吗?你能说他有坏心吗?

    本身固然是无坏心在,可若时机不对,愚昧二字何尝不是最大的坏!

    解首辅对此也觉无计可施。

    此人如今几乎每日都会去养心殿禀事,时而还会带着皇帝的口谕行事,他们若是不赞成,便要叩一顶忤逆的帽子下来。

    他昨日思来想去,想寻对方长谈一二,可他这厢还没来得及去请人呢,对方反倒先找来了,上来便是一通痛骂!

    那一刻,看着对方唾沫横飞的模样,他承认他上头了——

    想他当年也是御史出身,在骂架这件事情上还没怕过谁!

    于是,二人在这内阁中大骂了一场。

    其他官员眼见形势太过激烈,恐这么下去万一再闹出了人命来,于是,从原本的帮腔渐渐变成了劝架。

    最终还是他略输一筹……

    毕竟不做御史许多年了,离开了那个圈子,一些扎心的词汇运用起来到底是生疏了,比起这些仍在钻研进步的年轻人,已经年迈跟不上最新形势的他,无疑是显出了颓势来。

    明御史走了,太医来了。

    昨日一骂,以此作为收场。

    这让解首辅今日尚觉有些抬不起头,此时听着众人言,便甚少发表意见。

    有大臣提议不如寻个错处,将其从左都御史的位置上捋下来,便省得再拖后腿了。

    礼部尚书闻言苦笑。

    错处?

    这还真不是一般的难。

    公事之上,这位御史大人一直是严于待人,更严于律己,一贯是公事公办,以身作则。

    若不然,就凭对方这张连皇上都骂过的嘴,又岂能在都察院稳居左都御史之位至今?

    这是个连缉事卫都抓不着错处的主儿。

    至于私德,那就更难了,此人既不讲求锦衣华服,也不爱珠宝钱财。

    若你要问,不爱财,那爱不爱色呢?私下是否偷偷养了妓子外室之类?

    呵,他连媳妇都懒得娶,能养个鬼的外室!

    若说这位御史大人爱什么,嗐,还真有,只一样,专爱挑人错处!

    据闻便是平日下值或休沐时,也爱在谁家府邸附近转悠,听一听左邻右舍对这位官员家中人等的看法;亦或是在茶楼酒肆里一坐便是半日,专听些官场上的八卦。

    敬容长公主不就是受害者之一吗?

    人家横竖就养面首这么一个爱好,便被他盯着孜孜不倦地弹劾了这些年,先前长公主府新进一个面首,他便上一道折子,还将人面首的名字来历都弄得清清楚楚——长公主府内究竟养了多少个面首,他怕是比长公主本人还清楚!

    听着众臣你一句我一句,解首辅刚好些的头又开始疼了。

    “莫要再说了。”

    他打断了众声,皱眉道:“只管盯着他便是,只要不惹出乱子来,不必再理会。”

    这种人,你越理他,他越起劲。

    反正他是不想再被对方骂了!

    养心殿这边,庆明帝的气色近日隐隐有了些好转。

    这一日,明御史又来求见,守在殿外的两名内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敢拦。

    又听闻燕王病重之事,庆明帝靠坐在床头,笑声阴鸷而解气:“……这就是反贼的报应!连上天都看不过眼了!”

    他才是受上天庇护的真龙天子,谁都休想要跟他争!

    敢觊觎他的位置的人,统统不会有好下场!

    继而问:“吴家和许家可有什么动作反应?”

    “回陛下,如今两边都没了动作,此变故一出,各处都在观望,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庆明帝笑得更大声了。

    “朕就知道,没了燕王,许吴两家便像是没了主人的狗!没了名目,且看他们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一直以来,他之所以忌讳许家和吴家,究其根本还是在忌讳燕王,恐他们一同倒向燕王——而只要燕王一死,将许吴两家逐个击破便成了迟早之事!

    明御史所言不假,如今燕王病重的风声已经传出沧州,各处的确是有观望之势。

    也因此,朝廷上下得以稍加喘息,不少官员私下感慨,倒也勉强能过上一个安稳年了。

    很快便是除夕。

    除夕清早,许明意正在明家外书房中整理书架。

    既是扮作小厮,小厮该做的事情自是一件也不能少。

    明御史从外面回来,见她还在忙活,反倒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了——这小姑娘太实在了,无论有人没人,做事都足够卖力。

    然而许家的姑娘,每日在他手下做杂活儿,若是手磨得粗了,再生出冻疮来,回头镇国公怕是要找他算账的。

    “行了,不必收拾了,今日是除夕,家中上下都给了两日假,你也回去歇息吧。”

    许明意便放下手中书册,道:“左右也是闲着,正想借大人的纸笔一用。”

    “我需处理些公务,你随意便是。”明御史在书案后坐下。

    许明意点头,见外面风大,便欲将书房的门合上。

    明御史清俭,屋内并无地龙,只烧着一只火盆在。

    她来至门内,双手刚把住门边,便见一团黑影爬上石阶走了过来。

    是天目。

    它走进书房中,扇着翅膀跳了跳脚,将爪子上沾着的积雪甩掉。

    许明意看一眼大鸟过于圆滚滚的肚子,便知它必是刚蹭完饭回来。

    还不止是蹭饭——

    见大鸟腿上绑着一小截竹筒在,她遂蹲身取下。

640 臣帮陛下

    竹筒里塞着一只卷起的字条,许明意展开来,只见是小七的字迹。

    看到其上内容,不禁觉得心中生出暖意。

    原是莫先生和小七邀她和天目晚间去雪声茶楼共度除夕,一起吃年夜饭,还说备了许多她爱吃的菜。

    这是知晓她一人独身在京中,恐她心中落寂吧。

    且或许还有吴恙的授意在其中。

    许明意微微弯起了嘴角。

    这是好意,她也领受到了,但她不能去。

    他们镇国公府人等在密道中藏身已久,早前备下的食物和水早就没有了,是小七从密道的另一处入口——庆云坊外一处不显眼的无人别院中,带人偷偷将补给食物送下去的。

    这虽是离京前就安排好的事情,但这些时日雪声茶楼里因藏着许多暗卫的缘故也是半点不敢放松,小七为此已经数次冒险。

    她若今晚去往雪声茶楼,万一叫人盯上了,连累的便是整座茶楼里的人,及藏身于茶楼内的乔太医。

    纵然这只是最坏的可能,但如此关头还是万事谨慎为上。

    能避免的麻烦和危险,她从不怀有侥幸想法去试探。

    于她而言,能平平安安的度过,那便是最好的年。

    许明意没有犹豫,写了简短的回信,放到那只竹筒里,重新绑在天目身上。

    “再跑一趟吧。”她拍了拍大鸟的翅膀,道:“待你飞到了,恰也能接着吃午食了。晚间也不必回来了,既是去了,便多蹭两顿。”

    这话无疑说到了大鸟的心坎儿上,它眼睛亮亮地转过身,晃着身子,脚下啪嗒啪嗒跑出去了。

    雪是昨日下的,在房檐树梢上铺了厚厚一层。

    待到了晚间,天上便冒出了繁密的星子。除夕夜无月,然四下张灯,雪色相映之下,天地间仿佛自有月华在。

    许明意坐在小院的石阶上,望着漫天星辰发呆。

    四下隐隐有孩童的追逐嬉笑声,口中唱着新年的童谣,大约是拎着灯笼走街串巷呢。

    无论日子有多难,年总归还是要过的。

    然而相较于往年,今年京中的这个除夕夜,无疑是她印象中最冷清的一个了。

    往年的这个时辰,城中通往城门处的数条长街,必然是挤不动的——皇帝要登城楼于万民同庆,帝王立于城楼之上,身后绽起烟火万丈,绚烂繁盛。

    而今年显然没有了这道流程。

    那座高高在上的城楼,皇帝便是用爬的,怕是也没力气爬得上去了。

    况且百姓们也未必还愿意见到这位帝王。

    许明意望着星空,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她将年后的计划重新在脑子里捋了一遍,又估算着各处的安排分别进行到了哪一步。

    而后又想到了临元城——此时的临元城中,想必十分热闹吧?

    父亲母亲他们是不是在想自己呢?

    毕竟每逢佳节倍思亲来着。

    她不在,对着一桌子年夜饭,大家怕是都要少了几分胃口。

    还有明时,他该不会偷偷在哭吧?

    阿葵和阿珠就更不必提了,这俩丫头定是日日都在担心她。

    想着这些,托腮坐在石阶上的女孩子轻轻叹了口气。

    谁让大家都离不开她呢。

    还有吴恙——

    不知他此时身在何处?

    但想来定是在忙于安排诸事,必不可能像她这样,闲来无事坐在这里,发着呆想着他。

    是,她想吴恙了。

    自他离开临元后,大大小小的事情发生了许多,尤其是在他的身上。她想,他应当也是有些需要她的吧。

    好在用不了多久,便能再见面了。

    在见面之前,她和他都要保重好自己,做好各自该做的每一件事,如此方才不辜负彼此分离的时光。

    且虽然不能相见,好歹她还能睹物思人,哦,不对,是睹鸟思人——

    许明意微微转过脑袋,揉了揉蹲坐在她身侧的大鸟的秃头。

    她本是交待了天目不必回来的,可它还是回来了。

    又像是知晓今日是除夕一般,就这么乖乖坐在她身边,好几次眼瞧着眼皮沉得都要睁不开了,甩甩脑袋略微清醒了些之后,还要坚持陪她坐在这儿。

    此番她来京师,本也没打算带上它的,毕竟这位是个享福的命,又是冬日里,怕它跟来受罪。

    可出了临元城十余里,赶车的车夫却发现车顶上竟还蹲着一个……

    而入城之后,也着实帮了她不少忙,往来于雪声茶楼送信的活儿更是叫它包圆了。

    见它实在困极了,那眼皮一抬一合的模样实在好笑,许明意遂将大鸟抱起,折身回了房中。

    这时,四下忽炸起了炮竹声响。

    子时已至,新的一年开始了。

    老管家亲自给她送来了一碗扁食,说是老爷的交待。

    她再三道了谢。

    刚出锅的扁食是在食盒中提过来的,食盒一经打开,便有热腾腾的香气往外冒。

    许明意夹起一个,咬了一口,只觉这抚慰脾胃脏腑的热乎乎的烟火之气,于这一刻驱散了冬日的寒冷。

    她坐在桌边,手中握着双箸,转脸望向窗外。

    恰有一簇璀璨烟火在她瞳孔中绽放。

    耳边有附近寺庙中撞钟的清彻浑厚梵音响起,仿佛意在肃清这天地间的喧嚣污浊与众生困苦。

    这一刻,许明意心底忽然升起无限希冀。

    新年已至。

    隆冬很快便会过去。

    春日,已在路上了。

    ……

    正月末,京中传来了久违的捷报。

    趁燕王病重之际,朝廷出动十万兵马,将燕王大军驱逐出了沧州地界——

    非但收回了沧州,还将原本就起了内乱的燕王大军彻底击溃为二,一路退至沧州三百里外,另一拨兵马则护着生死不知的燕王往北面折去。

    至此,一路战无不胜的燕王大军已溃不成形,士气大衰。

    这个消息无疑振奋了朝野上下。

    关于燕王病重的质疑,也近乎被彻底消除了。

    燕军的溃败,让各处势力也乱了手脚。

    趁此时机,朝廷一鼓作气收回了十余处为乱军流民所攻占的郡县城池,眼看局面已然有翻转之势。

    宁阳和临元,则始终不见有任何动作,似乎因燕王出事而完全乱了阵脚,一时不知要何去何从。

    且数日前,有暗守在临元城外的缉事卫曾截下了一封密信,是镇国公暗中使人送往宁阳给定南王的书信,从信上内容来看,利益使然,二者已有谈崩的迹象。

    种种消息与暗中所得,无疑渐渐打消了朝廷的疑虑。

    这一日,庆明帝刚喝罢药,正听着明效之细禀近来之事。

    庆明帝为此龙颜大悦。

    他就知道,他不可能会输——

    他能赢一次,便能赢第二次!

    固然此番反转更多了几分运气在,可这不恰恰更加证明了他才是天命所归的大庆君主吗?

    这个念头仿佛在他已经腐败干枯的身体里重新注入了力量,叫他愈发急切而狂热。

    “如今局面已经稳固,朕不能再终日呆在这养心殿内由人摆布了!”

    他必须要尽快收回天子印玺与理政权,否则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太子和那些乱臣贼子夺走他的一切……外患已除,现下便该着手料理内忧了!

    而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废了太子!

    这看似蠢笨的畜生竟胆敢觊觎他的皇位,软禁于他……当初他就不该再留着这畜生!

    可如今他没了玉玺,说话全然没有分量,诸事都被那群内阁乱臣把控着,他若想废除太子,便必须要先从这里离开,重新出现在百官面前,方可将太子和内阁官员的罪状宣之于众!

    李吉同他说了,如今外面那些官员俱受太子蒙蔽,只当他已病入膏肓无法理事——他只有从这里出去,才能破除谎言!

    没错,全是谎言……

    只要他还是一国之君,他就总能使人寻来良医为他诊治,他总还会好起来的。

    而不是像现下这样,生死都掌握在旁人手中,谁知太子给他找来的那些所谓神医是不是来害他性命的——就像当年他从民间替父皇寻来的“神医”那样!

    所以,他若再继续留在这寝殿中,等着他的便只有死路一条!

    感受着皇帝的急切以及这急切下的恐慌,明效之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昨日对方还曾发疯摔了药碗,说自己的病久不见痊愈,定是有人在药中做了手脚,想要将他毒死。

    因为自己做过这样的恶,便恐惧于同样的下场会报应到自己身上吗?

    不过,当下疯些也好。

    疯得越厉害,才会愈发慌不择路。

    “明爱卿,你要帮朕……如今只有你能帮朕了!你立即传朕口谕,告诉百官,朕要重开早朝,就在明日!”

    他只字未提废太子的想法,纵然他此时“信任”明效之,却也尚保留一份警惕在,事情未成之前,他绝不能说出口,否则只会增加阻碍。

    他要一举废了那个不孝不忠的畜生!

    明效之起身行礼:“是,臣遵旨。”

    然而就在当晚,明效之却无功而返。

    御史大人满腔愤懑地来到了养心殿。

    “……臣刚将陛下明日要开早朝的口谕传往各处,便被内阁中人出面搅乱了安排,他们告知众臣,陛下已病得无法起身,此乃病中胡言乱语,做不得真——如今一应政事皆由太子总理,陛下只需安心养病!”

    庆明帝勃然大怒,气得通身都在发颤。

    “这般狼子野心……竟已是明目张胆!”

    果然是打定了主意不肯叫他再露面!

    还是他多疑吗?

    还是他冤枉了这群为国为民为大局的“忠正之臣”吗!

    “他们真当朕就要死了吗!真以为站在太子那边,朕便拿他们毫无办法了吗!”

    庆明帝凹陷的眼睛一片猩红,将面前摆放着奏折的小几一把掀翻。

    这些奏折皆是明效之所写,其上是近来之事,无一不实。

    既表忠心,自然不能有丝毫作假之处。

    但纵然所奏之事是真,只要他在皇帝耳边稍加“提醒”,便也不难达到自己的目的,语言的精妙之处便在于此。

    或者说,皇帝自有的疑心和恐惧,纵然无需他多言,也早已将太子和内阁官员视为了死敌。

    此时那一本本奏折被甩落至榻下,掀翻的小几勾破了床帐一角,砸到了榻边的高脚圆凳,连带着其上摆着的珐琅描金茶盏也摔得粉碎。

    守在殿中的小太监噤若寒蝉,头也不敢抬一下,更不敢立即上前收拾。

    明效之压制着愤懑,道:“陛下且息怒,臣在来的路上,倒是另想到了一个可行的法子,只是——”

    庆明帝气得几乎喘息艰难,李吉在旁替其抚背,病弱的帝王大口喘息着,干枯而单薄的身躯像破烂老旧的窗纸在风中翕动。

    闻言却仍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明效之:“明爱卿若有对策,只管明言!”

    明效之肃容道:“先皇忌辰将近,近来又值捷报连连,故臣提议,当由陛下领众臣,前往翎山皇陵祭祖——”

    “祭祖……”

    凡是祭祖,三品及以上官员都需随行,若能于谢氏先祖面前当众废去太子,的确是一个好时机!

    庆明帝眼神反复,咬牙道:“可他们必然还是会百般阻挠……”

    “不,他们没有道理阻挠!”明效之语气冷肃,掷地有声:“大庆以仁孝治国,历年先皇忌辰,天子亲临祭拜更是祖制,之前整整十八年从无例外——谁敢同祖制作对,那便是居心不正!该以忤逆犯上之罪论处!”

    他斩钉截铁的语气叫庆明帝心底升起希望。

    没错,这与开早朝不同,尚可以他需要静养作为借口……祭祖乃头等大事,于情于理那些人也不敢再阻拦他!

    此时明效之略有些担忧的声音响起:“只是臣有些放心不下陛下的身体,翎山尚有些路途,臣怕陛下……”

    “区区三百里路程,朕且还撑得住。”庆明帝语气坚决:“纵观前朝迁都之先例,祖陵于数千里外,仍坚持前往祭拜的帝王比比皆是——”

    说着,看向明效之,声音虚弱干哑,眼底却是势在必得的寒意:“纵然朕当真命不久矣,那便更该前去先皇陵前祭拜,再见父皇最后一面,以了却心中所愿,此乃朕最后所求……如此,他们还能再阻拦朕吗?”

    明效之垂眸,会意道:“臣,知道该怎么做了。”

    “只要明爱卿替朕办成此事,朕事后定提拔爱卿入内阁,替朕主军国之事……”

    明效之抬手躬身,姿态诚挚而透着刚正不阿之感:“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分君之忧,肃清朝野不正之风,护祖制礼法之威严——皆乃臣的职责所在,不敢邀功。陛下但请放心,臣定尽力而为,必不负陛下所托!”

    庆明帝缓缓点头:“好……朕就等着爱卿的好消息。”

    明效之此人过于死守规矩,甚至曾数次顶撞于他,他几番欲发作都忍下了,因为他清楚朝堂之上需要有这样的人在……也幸亏还有这样一个人,否则,他此时怕就真的无人可用了。

    此番翎山祭祖,他非去不可……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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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事介绍:
新书《吉时已到》正在连载中——————————
许明意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回到了十六岁身患怪病的那一年。
这时,她那老当益壮的祖父正值凯旋——“路上救下的这位年轻人长得颇好,带回家给孙女冲喜再合宜不过。”
于是,昏迷中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定南王世孙就这么被拐回了京城……
——————如意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如意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如意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