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1 死讯
数日后,初是清晨之际,宁阳城中便落了场雨。
雨势细微,寒意却是深重。
定南王府主院内,定南王妃正于佛堂中做早课,跪在蒲团上的背影虽年迈却仍旧端正,青香缭绕间,被岁月打磨光滑的檀木念珠于指间一颗颗缓缓转动着。
阴雨天视线沉暗,佛堂的门并未全然紧闭,时有一阵微风拂过门槛,将那香炉中徐徐升起的道道青烟吹散开来。
“啪!”
此时随那缕缕香雾一同散开来的还有定南王妃手中的那串念珠。
珠线不知因何突然断裂开,颗颗念珠失了束缚,砸在地上四下飞溅分散。
正专注于默诵经文的定南王妃心中微微一惊。
一旁的两名嬷嬷忙跪身下来将念珠捡起。
定南王妃手中抓着珠线与仅剩的两颗念珠,抬头望向神案之上那尊神色悲悯的金身佛像,心底渐渐生出不好的预感来。
“这珠线按说是该换了的……”两名嬷嬷将那余下那一百零六颗念珠找齐,捧入玉盘中。
定南王妃将手中那两颗也放了进去,正要说些什么时,只听有丫头入得堂中,轻声禀道:“老夫人,二老爷和三老爷及四公子给您请安来了。”
定南王妃点了点头,抬起了一只手来,由嬷嬷扶着起了身,复又向佛像拜了三拜,复才离开了佛堂。
等在前堂的叔侄三人向老人行礼请安。
“阿令来得刚好,母亲正要使人去寻你。”定南王妃坐在椅中,看向堂中那名着柳黄长衫、面容俊逸的男子。
“不知母亲有何吩咐?”吴景令语气恭儒,面上挂着看似与往日无异的淡笑,然而眼底的疲惫之色却无法遮掩干净。
“你父亲和你大哥大嫂,还有阿渊,近日可又有信传来?按说也该回来了才是——”定南王妃的语气里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心不安。
而吴景令听得此言,面上笑意一滞,眼神亦极快地闪躲了一瞬。
一旁的吴景逸也看向他:“是啊二哥,先前不是说父亲曾传信与你,信中只说至多约七八日便可归家?”
他是吴景明的胞弟,同为定南王妃所出。
一同前来的吴然也看着自家二叔。
自从得知祖父和父亲母亲及二哥即将就要一起回来了,他便每一日都在盼着。
他对家中接下来要走的路尚无太过清晰深刻的认知,亦知如今宁阳局势紧张,但只要一家人能团聚一处,余下的便都不足为惧。
父亲母亲和二哥能平安离开京师,返回宁阳,无疑是极值得高兴的事。
而在数道视线的注视下,吴景令只得勉强一笑,道:“想来应当快到了,两日前儿子已使人暗中出城前去接应。”
“两日前?”定南王妃已隐隐察觉到了不对,紧紧盯着吴景令,问:“你如实与母亲讲,你父亲他们……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此言一出,吴景逸与吴然的神态也立时变了。
看着身侧的二叔,吴然迟迟地意识到了异样之处——二叔向来白净的那张脸上此时竟有着淡青色胡须在,这可是甚少能见到的!
须知二叔一贯爱美,平日里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精致,讲究程度堪称半点不给年轻男子留活路的典范,何时容许自己有过这般形容?
吴景逸自也留意到了这一点,但先前只默认为自家二哥又夜宿花楼,这才未来得及细细打理——
然而现下仔细想想,当下父亲和大哥及阿渊皆不在家中,宁阳又是如此局面,族中上下人心惶惶,二哥终日被族人们缠着议事,便是有心想逛花楼怕也分身乏术。
而这间隙,吴景令已掂起袍角跪了下去。
“是儿子办事不力,如今……尚未有父亲和兄长的音讯。”
“尚无音讯?二哥这是何意?”吴景逸大为意外:“临归来之际,怎会失了音信?”
定南王妃对此已有预感,闻言微微握紧了袖口边沿绣着的团福纹,面容尚算镇定地凝声道:“阿令,你无需顾忌我,只管将你所知道的悉数言明!”
吴景令应了声“是”,垂首道:“……此前接到父亲书信,知晓父亲即将于近日抵达宁阳,儿子便提早差人出城接应,可昨日一早有人回禀,却是道并未接到父亲他们,且……且在龙栖山发现了车马与打斗的痕迹,及父亲身边一名近随的尸首……”
“什么?!”吴景逸面色一紧:“父亲和大哥他们……莫非是遇袭了?”
定南王妃心口处亦是往下沉沉一坠,强自冷静着道:“若是朝廷的人,必是要下杀手的……可使人在山中仔细搜寻过了?是否留有其它踪迹线索?”
换句话说,便当真是出了事,也该……也该找得到人的!
这本是最怕的事情,已是万般小心,难道竟还是躲不过吗?
“山中近乎已翻了个遍,任何一丝痕迹都不曾放过……”吴景令已是声音发哑:“依着车马行迹来推断,或是……”
“或是如何?!”吴景逸急声问。
“或是……坠入了崖底。”
“……”吴景逸身躯一震。
——坠崖?!
“不可能!”在旁一直听着,因过于震惊而始终未能发出声音的吴然突然开口,红着眼睛摇着头道:“有祖父和二哥在,绝不可能会有此等事发生!”——且就不说父亲了!
“我不相信!”男孩子眼中泪水摇摇晃晃,挣扎着不肯落下来:“我要去龙栖山,将祖父和父亲母亲二哥找回来!”
说着,转身就往外跑。
“快,跟上去,将阿章看好了!”定南王妃连忙吩咐下人。
一名嬷嬷带着两名丫头匆匆追去。
“儿子已加派了人手在崖底一带搜寻,但范围太大,且地势复杂,故而一时还未有所得……”吴景令跪在那里,撑在身侧的手掌缓缓攥紧,抬起头看向定南王妃:“然车马虽坠崖,可父亲和兄长他们却未必一定就在车内,此时没有消息或就是最好的消息——儿子正是念着这一可能,才未有立即告知母亲,恐母亲为此忧心伤神,再拖坏了身子,本是打算有了明确结果再同母亲细说……”
吴景逸忙附和点头,道:“没错,人未必在车中!阿渊一贯最擅应变,或是逃脱了也未可知!”
定南王妃脸色苍白地点头。
她自然愿意这么想。
可世事却往往不会给人以最好的可能……
还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她缓缓吐了口胸中不安滞闷之气,竭力平复着心绪,交待幺子:“先将你二哥扶起来。”
“此事皆是儿子安排不周,若能再提早两日,使足够人手前去接应,或也不至于……”吴景令绷紧了身体,坚持不肯起身,死死低着头,眼泪一颗颗砸在地上。
“怎么也怪不到你身上。”定南王妃看着他,道:“你父亲此行回城意在避人耳目,一路未敢声张分毫,而如今宁阳城中、乃至族内也并非就尽是可信之人,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王府的风吹草动,你若动作太大,或反倒会暴露他们的行踪——这件事任谁也做不到万无一失,且快起来吧,余下之事,还须你兄弟二人一同商议对策。”
“母亲说得对,二哥不必太过自责,现下设法寻回父亲才是最紧要的。”吴景逸抬手将人拉起。
然此时,守在堂外的一名大丫鬟走了进来。
行礼罢,道:“二老爷身边的吴贵来了,说是有要紧事要禀于二老爷,让婢子速速通传……”
贵叔是府里的老人儿了,一贯最是沉稳,而方才眼瞧着那脸色,似乎是出大事了……
“吴贵?”定南王妃看向吴景令:“此事可是他在负责?”
吴景令点头:“回母亲,儿子正是将龙栖山之事交给了贵叔——”
“让人进来吧!”定南王妃当即吩咐道。
此时回来,或是有了进展甚至是结果。
但愿上天有眼……
定南王妃表面冷静异常,心底却无一刻不在祈求。
那是她的夫君,她的亲子儿媳,及她唯一的外孙……纵然抛去诸多大局不提,也都是她这辈子最重要的人。
而吴家当年未能护住真真,是她心底最疼最痛之事,如今断不能再护不住阿渊了!
吴贵很快走了进来。
定南王妃看着行礼之人,道:“事情我都已知道了——是不是有王爷他们的下落了?”
“回老夫人,应是……找到了。”
吴贵答罢,跪了下去。
这一跪,分量似有千斤重,砸在定南王妃几人心头。
“何为‘应是’?”吴景逸定定地看着吴贵,浑身绷紧成了一条直线:“说清楚些——”
“小人带人于崖底搜寻多时,的确发现了跌落的车马。”吴贵的声音闷极,带着一丝无法遏制的颤意:“马车摔得粉碎,马匹尸身也已被野兽分食……”
“人呢?!”吴景令自椅中起身,通红的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必然……是没寻到人的踪迹对不对?”
却见吴贵将头叩在了地上。
“我等在车马附近,分别发现了数具尸身……那些尸身自崖上摔落便已残破不堪,又皆有被野兽飞禽啃食过的痕迹……但由大致形容与衣着来分辨,的确像是王爷、世子世孙,及世子夫人……”
他的声音越往后越沉越低,几乎叫人不大能听得清。
堂中有着一瞬的死寂。
“纵然是像,却未必一定就是!”吴景令回过神来,近乎是拿逃避的语气说道。
吴景逸则问:“可带回来了?”
“皆已悉数运回,由后门入府,暂时安置在后院中……”
“母亲……”吴景逸勉强抬手行礼,道:“儿子……想去看看。”
“……”定南王妃轻轻点头。
“除却尸身之外……还在附近找到了一些贴身之物,也已如数带回了。”话至此处,吴贵顿了顿,才问道:“不知老夫人……可要过目吗?”
“拿过来吧,都拿过来……”定南王妃闭了闭眼,声音很轻。
“老夫人……”一旁的嬷嬷不安地扶住老人的肩膀。
东西很快便交由一名丫鬟捧了进来。
乌漆托盘中,一片白布上托放着一些物件。
有绣着文竹的香囊,绣着祥云的腰封,有摔成数段的玉钗,还有一块尚算完整染着血迹的玉佩……
定南王妃颤颤地将那玉佩托在手中。
吴景令也看了过来,口中怔怔如自语道:“父亲……”
这是父亲的玉佩……
父亲从不离身的玉佩!
“当!”
玉佩自定南王妃手中滑落,砸在了地上。
“老夫人!”
“母亲!”
“快请大夫前来!”
定南王妃本就有旧疾在身,去年因得了裘神医所开药方的调理才算好了些,当下受此莫大刺激,虽未流一滴泪,未见分毫失态模样,然悉数锁在心底,到底是撑不住的。
这一昏,便病倒了。
而吴景逸亲自验看罢尸身,再从那停放尸身的房中行出时,整个人都仿佛颓然了下来。
见他面色如雪,脚下虚浮,随从忙上前搀扶。
“三老爷……”
“我不知道……”吴景逸摇着头,丢魂失魄般道:“我不知道……”
随从眼眶一酸,未有多言。
吴景逸离开后,守在后院的下人们免不得不安地议论起来。
“当真是王爷和世子世孙吗……”
“已经不成样子了……可看大致,应的确是了。”
且车夫的尸首也找到了,的确就是王爷身边的人……
同一处崖底,总不能还有其他人,又恰巧都能如数对得上?
继而吴景令和吴然也到了。
叔侄二人虽也未曾断言,但此等前提之下,只要不是否认,便等同是证实了。
此事注定是瞒不住的,也根本没有任何瞒着的理由。
消息很快在吴氏族中传开,如一道,不,是一道道惊雷——
家主出事了!
世子和世子夫人也出事了!
甚至就连近年来已在族中立下威信,早已独当一面,被族人直接越过世子视为下一任家主的世孙……也没了!
一夕之间同时失去家主、世子与世孙,于任何一个家族而言,所带来的打击皆是不可想象的。
短短数日的发酵之下,吴氏一族上下已被悲痛、不安乃至恐慌的情绪所牢牢笼罩。
但他们比谁都清楚,现下的局面绝不容许他们一味沉浸在悲痛之中……
当下,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棘手且严峻的难题——
612 阿圆的秘密
家主不在了,那他们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
早在半月前,朝廷派来的钦差与兵马便已经在宁阳城百里外扎了营,他们族中上下依照家主先前来信所交待的那样布防应对着。
朝廷显然也不敢贸然便动兵攻城,曾派遣使者前来送信,信中尚且留有余地在,大意是指若吴家肯给予明确答复,承认皇后与世子出逃京师之事乃是受许家所迫,朝廷便仍愿信吴家忠心……
这说辞固然充斥着“说出去鬼都不信”的自欺欺人之感,且显然只是朝廷假意安抚的手段,但至少有一点可确定——若非必要,朝廷绝不愿在此时同吴家正面为敌。
就如同镇国公已占下临元城,朝廷却仍存讲和之意。
明眼人皆看得出来,朝廷之所以这般‘能屈能伸’,肯忍一时之怒,不外乎是想尽力平衡局面,不愿让燕王太过得势。
而当下,朝廷还在等着他们吴家的“答复”——
本以为待家主归来之后,一切自有明朗应对……
可现下,家主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京师之变,不仅让朝廷措手不及,甚至也出乎了他们的意料,在大多族人看来,如此冒险且心急,根本不是家主一贯的作风——
至于家主究竟是何打算,接下来的计划又当如何施行,他们无人知晓!
且最有可能知晓计划的世子与世孙也不在了,便是方才问及二老爷与三老爷,他们同样是对家主的详细计划所知甚少!
而家主一死,吴家同燕王最深的羁绊与信任便也等同消失了,他们……当真还要在一无所知的情形下,盲目地去扶持燕王吗?
朝廷不可信,而没了家主坐镇,难道燕王就一定可信吗?
吴家议事厅内,众族人因此起了分歧。
“倒不如先顺水推舟,暂时顺应朝廷之意,以保宁阳安稳……”
“简直荒谬!家主与世子世孙皆丧命于朝廷手中,他们一面假意持和,一面于暗中下杀手,分明就是想威慑我等,逼迫我吴氏退让!若此时让步,岂不正遂了他们的奸计!”
“没错,家主尸骨未寒,此时屈从于朝廷,吴氏一族颜面何存?来日你我又有何脸面去见家主?”
“家主的仇,难道不报了吗!”
“此仇日后必要讨还,我所指顺应二字,亦非是打算就此归顺朝廷……谋定而后动,扶持燕王之事尚需从长计议,当下既无对策,难道当真就与朝廷正面树敌?”
“叔公此言亦在理……”有年轻人附和道:“吴氏百年基业在此,尚有保持一时中立之底气。”
“你也知是一时!便是朝廷碍于大局,肯忍这一时,可日后秋后算账必不会少,到时若大局已定,吴氏无疑便要陷入被动之境……与其如此,倒还不如助燕王一臂之力,尚算得上是个自救之道!”
“家主既已拿定主意,必是深思熟虑过,难道你们自认会比家主的眼光看得更长远?”
“可家主已然不在了!家主之死,必会牵动大局,便是许家是否会有动摇亦未可知……天下大局,瞬息万变,你我既无家主之智,又何谈承继家主之志?”
“……”
厅中众声鼎沸,争执不下。
吴景逸忙于处理一应后事,并未露面。
吵到不可开交之际,众族人的目光便都聚集在了吴景令和吴然的身上。
大多还是在吴然身上——世家极重嫡系传承,吴景令为庶出,在此关头根本分不到什么眼神。
而那一道道眼神中有着期许之色,他们期许着这个男孩子能像他的祖父和兄长那样,给吴家带来新的希望和方向——
可眼看着那个坐在那里、不过八九岁稚龄、刚失去了多名至亲的男孩子面对此等局面隐隐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很快,那些期许便如数化为了失望。
甚至那诸多视线中,还夹杂着几道隐晦的轻视,乃至似有若无的打量与权衡。
吴然如坐针毡。
他不知道究竟该听谁的,怎么选才是对的……
他怕做错决定,他怕辜负祖父和二哥的苦心筹划,也怕辜负吴氏族人及宁阳百姓。
这道落在肩上的担子对他而言太过沉重,也太过突如其来。
面对一道又一道催着他表态的问话,就在男孩子觉得要无法支撑时,吴景令站了起来。
“此事事关重大,非是凭诸位区区几句话便可匆匆下定论的。”吴景令看了一眼侄子,与众人道:“朝廷一时不敢妄动,此事待我与阿章及三弟同母亲商议过,再去信临元询问镇国公之意后,再与诸位相议不迟——”
听他出面说话,几名年长的族人虽有不满,却也未有再多说什么。
这件事,的确不是一两日便能定得下来的。
“也罢,至少要先操办罢家主的身后事……”一位在族中素有威望的老人叹了口气说道。
提及此,厅中便又陷入了悲沉之中。
众人先后离去,吴然也慢慢走出了议事厅。
“二叔,我该听谁的?”男孩子垂着肩膀,声音很轻,却满是茫然。
吴景令走在他身侧,道:“阿章,你须知一切声音皆为考量,你只需听你自己的——”
吴然有些怔然。
这句话并不陌生。
或者说,身边一直以来有人就是这般做给他看的——祖父,二哥,皆是如此。
这便是家主之道。
“今日厅中这些人,他们虽持意见不同,但无不是口口声声宣称是为了大局,为了吴家……”吴景令看向前方,缓声道:“可事实却未必如此,他们各有各的利益思量,甚至在他们当中或隐藏着待吴家心存异心者——阿章,你要学着分辨人心,这才是最难的。”
分辨人心……
吴然认认真真地听着:“我都记下了。”
他要学的有很多。
好在——
“好在还有二叔和三叔在……”他看着身侧身形高大的男子,语气里有着面对亲近之人才有的依赖和软弱。
吴景令闻言转过头来,拿吴然还看不太懂的眼神说道:“阿章,二叔和三叔,你也无需去尽信……你要知道,你祖父和父亲母亲及兄长走后,这世上从此便再无值得你全心信赖之人了,因为剩下的,便皆是与你有利益相争者。”
即便这么说很残酷,可他还是希望阿章、他的侄儿能尽快成长起来……
如此,方能在日后面对真相时尚且得以支撑下去。
短暂地怔愣之后,男孩子将面对可信赖之人而冒出的眼泪逼了回去,继而点了头。
“二叔所言,阿章明白了。”
说着,脚下驻足,向吴景令施了一礼。
“多谢二叔。”
他虽小,自幼所习却也让他时刻谨记人心易变的道理——他不知日后会如何,但二叔此时给予他提醒,便是值得他感激的。
而有一点,他还想说明:“在阿章心中,二叔和三叔依旧是值得信任的亲人。”
这信任是他心之所向,纵然日后会生变故,亦是他的选择,而非是被人蒙蔽——正如二叔方才所言,他最该听自己的。
吴景令听得此言,看着面前眉眼间似已消去迷茫之感的男孩子,忽而有些恍惚。
片刻后,适才道:“倒有些你二哥幼时的模样了……”
言罢,转回头去,继续往前走:“走吧,去你三叔那里。”
吴然点头,看着男人的侧脸。
提到二哥,二叔的眼睛便红了。
也是,便连三叔都曾说过,二叔欣赏疼爱二哥,甚至要更甚二叔亲出的大哥——
二哥出事,二叔的痛,不会比任何人少。
接下来数日,便皆是在忙于操持丧事。
此时,定南王一脉祖孙三人出事的消息已在宁阳城中传开。
这消息于宁阳百姓而言,仿佛头顶的天塌了一半下来,悲拗且惶惶不安。
吴然白日里或随两位叔叔和长兄安排诸事,或单独见上几名于族中有分量的人物,企图从他们各自的意见中剖出真正的可行之策。
可这些皆是白日里。
待到了晚间无人时,男孩子便一个人缩在被窝里偷偷掉眼泪。
却又不敢哭得太厉害,怕次日起身时叫人看出来。
这一晚,吴然晚饭只用了平日里的一半,便放下了筷子。
小厮忙道:“公子,您不再吃些了吗?”
虽皆是素菜,但也是他特意依着公子的喜好吩咐厨房的,尤其是这几道,五丝菜卷,佛手观音莲。荷塘小炒……
小厮在心中念着念着,忽地眼神一滞,险些一巴掌拍自个儿脑门儿上!
公子的这些喜好,受世孙影响居多……他这不是刻意给公子找难受么!
真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小厮想要说些什么来宽慰自家公子,可话到嘴边又恐更惹得男孩子难过。
“我去一趟三叔那里,不必跟来。”吴然道。
小厮只得应“是”。
他是亲眼瞧着的,公子这几日几乎是一日一个变化,愈发地说一不二,叫人不敢违背多言。
吴然撒谎了。
他未去寻吴景逸,而是先去了父亲母亲的居院,待了片刻后,又一个人于夜色中慢慢走着,最后来到了吴恙院中。
院中主人不在了,院子便也冷清下来,未见什么下人的踪影,只廊下还悬着灯,且换成了素白的纸灯笼,往常总是亮着灯火的屋内此时也尽是漆黑之色。
男孩子上了石阶,来到正堂外,于那一片昏暗中,仿佛还能看到昔日于堂中教他下棋的少年身影。
他悟性不如二哥,二哥像他这般大时,已能赢得了父亲了。
父亲……
男孩子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二哥还会同父亲下棋的吧?
不,既有祖父在,那定是轮不到父亲了,必然是二哥和祖父下,父亲在一旁瞧着的……
男孩子就坐在门槛上抱着膝盖无声哭了起来。
“二哥,今日是你的头七吗?若是的话,你能不能来看看我……我一点儿都不怕鬼了,真的。”
男孩子的嘴巴撇成了面瓜,眼泪成串地往下砸,看着黑魆魆的院子,哽咽着道:“我真不怕了,你便是日日来我也不怕的,二哥,我想你了……”
说着,哭声一顿,又改口道:“……也不必日日来,你若有投胎的机会,还是赶紧投胎去,投胎才是正经事……”
又很认真地商量道:“你若可以选,那来世咱们还做一家人,成吗?”
话音刚落,忽觉左肩处被人轻轻拍了拍。
“啊!”吴然惊叫一声,只觉得浑身毛发倒竖起,直将衣物都给支棱了起来,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猛然弹起身来。
“唉哟!”被他的脑袋撞到了下颌的那人委屈喊道:“四公子,您不是说不怕了么?”
“阿圆?”吴然看清了对方的脸,长呼出一口气。
他还真当二哥显灵了呢。
怕……自然是不怕的,他只是还没准备好。
“四公子一个人来的?”阿圆悄声问。
——他躲在暗处仔细留意了许久,并未发现其他人的踪迹。
吴然点点头,擦了擦眼泪。
“小的有话要同四公子说……”阿圆眨了眨眼睛,声音不能再低:“您随小的来。”
说着,就往屋内而去。
吴然便跟了进去。
阿圆是二哥信任的人,也是他信任的人。
屋内仍未点灯,阿圆带着吴然来至内室中,屋内寂静得连一丝风声都听不到。
阿圆这是要同他说秘密?
秘密是该偷偷地说。
吴然甚至看了一下床榻的方向,意思不言而喻——要不要蒙上被子说?
阿圆顺着男孩子的视线看了一眼:倒也不必吧……
他扯着男孩子在榻中坐下,自己则蹲身在男孩子身前:“四公子,小人接下来的话您听了或会有些吃惊,而小人虽仔细排查了,却依旧担心隔墙有耳,故而您切莫发出什么太醒耳的响动来……”
吴然认真点头。
阿圆未免也太看不起他了,他如今又岂是大惊小怪之人。
“小人认为,王爷和世子爷,及公子,必然还活着……”阿圆悄声道。
吴然的眼睛猛地瞪大如铜铃,失声道:“什……唔唔——”
阿圆早有准备,一把捂住了男孩子的嘴巴。
黑暗中,四目相对了好一会儿,阿圆适才拿眼神询问——差不多了吧?
“……”吴然点点头,他已经在心底将喉咙都喊破了。
613 媳妇还没娶
阿圆将手松开。
“阿圆……你说的可是真的?!”吴然语气急切且惊异非常,但声音已是压低了下来。
阿圆满眼笃定:“是,小人敢保证。”
“可……”吴然紧紧盯着他,万分想信却又万分不敢轻易去信:“可那些尸身,那日你分明也是去看了的,不是也曾下了断言吗?”
他还记得那日阿圆从尸房中出来后,便哭成了泪人儿,眼泪一个劲儿地往外冲,怎么也止不住,好好地一个阿圆俨然都快要哭成阿瘪了——
“那日小人是在做戏呢……”阿圆眨了眨眼睛,问道:“旁人兴许不知,四公子难道也忘了小人的看家本领了?”
阿圆的看家本领?
吴然愣了一下,很快便反应了过来——验尸!
二哥曾同他说过,阿圆的祖传本领便是宁阳城最好的仵作也比不得的……
阿圆亮晶晶地眼睛里有着一丝得色。
当初之所以能确定岁山还活着的事实,便是他从尸首上发现的端倪。
“那些尸首虽的确同王爷他们颇为相似,且样貌损毁无从辨认,小人初看时心也凉了半截来着,可待冷静下来仔细察看后,仍是从细微之处发觉了不对……”
吴然听得心中升起希望,却又怕落空而拼命压着,顺着阿圆的话问道:“既如此,这般紧要之事,你当时为何不曾言明?”
现如今所有人都已认定祖父、父亲母亲和二哥俱已不在了!
再有两日,尸身便要入土下葬了!
“四公子觉得这些被带回王府的尸身难道会是巧合么?”阿圆未答反问。
吴然思索着摇头。
如此相似,且又有着祖父他们的贴身之物,当然不会是巧合……
而既不是巧合,那背后必定有人安排!
会是谁?
几乎只是一瞬,吴然脑海中便有了答案——定是祖父和二哥!
其他人根本没有道理、也没有能力造出祖父已死的假象,若这是一场戏,必少不得祖父和二哥他们的配合,否则根本演不下去!
不,或许还有一种可能……
“祖父他们会不会在回宁阳的途中被人掳走,于暗中控制起来了?”吴然猜测着道:“所以他们才拿到了贴身之物!”
“现下小人也不敢确定……”阿圆道:“但小人暂时想不到谁会有这么做的理由,若王爷和世孙当真落于他人之手,对方拿来做人质同吴氏提要求不是更合算?为何又要大费周章设计假死之事?”
吴然想了想,亦觉得不大能说得通。
他亦只是下意识地这么一想,若这一切当真是祖父自己的安排,当然是再好不过。
“你认为是二哥的安排,所以才没有拆穿这一切。”吴然看着阿圆说道。
“是,小人虽不知王爷和世孙用意何在,但也不想因自己的自作聪明而坏了主子们的计划。”
用意……
男孩子眼中满是困惑。
是啊,若当真是祖父和二哥的安排,究竟是何用意?
是想以此来蒙蔽朝廷,从而达到什么目的吗?
可若是如此,为何要连他和祖母,及二叔三叔都一并瞒着?难道祖父就不担心他们会因不知情,无法配合行事,再打乱了原本的计划吗?
还是说,祖父和二哥是有着其它他猜不到的打算……
吴然想了很多,也猜了很多。
但这一刻于他而言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突然又不是没爹没娘没二哥的孩子了!
“阿圆……”男孩子的眼睛里有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和小心翼翼的试探:“你真的……没骗我吧?”
他断然经不起这失而复得,得而再失的酷刑!
黑暗中,阿圆的眼睛里带上了笑意:“您即便是信不过小人,却也该信得过世孙才是。”
吴然闻言又有眼泪砸下来,边咧嘴无声一笑——没错,他想来最信得过二哥的!
“我就知道……”男孩子又哭又笑地道:“二哥连媳妇都还没娶呢,岂会舍得这般轻易就死掉!”
四公子这话说的,好像公子娶了媳妇就舍得死了一样?
——那必须得是更舍不得了啊!
想着自家公子对人姑娘的上心程度,阿圆很是认真地想着。
“小人选择将此事告知四公子,是恐族中或有人会趁机对四公子不利,想叫您心中有些分辨,多些留意与提防。但为谨慎起见,您切勿同其他任何人说起……”阿圆交待着:“更不可表露出太过反常之态。”
就如同眼下这满脸写着“我又可以了”,俨然比过年还要乐呵的模样,就万万要不得!
“你放心,我都明白!”吴然应下来:“我绝不会拖二哥后腿的。”
听他这么说,阿圆便放心下来。
四公子年纪虽小,但自幼所学与所见使然,知分寸和懂大局均是刻在了骨子里的。
若不然,他也不敢将这么大的一个秘密就这般随随便便地告诉一个不过才九岁的孩子。
而世孙先前离开宁阳时,便曾交待过他,让他一定要守好四公子——确切来说,公子每次出门,都会这么交待他。
“小人这儿有一册名单……”阿圆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其上之人,皆是世孙生前……”咳,演得太沉浸了……
阿圆舌头打了个结,忙改口:“皆是世孙一直以来信任重用者,四公子若不敢尽信身边人,或私下想做些什么,皆可放心差使他们。”
吴然接过来:“这些都是二哥的人?”
“是,有族人,也有府中管事近随。”阿圆道:“您放心,他们既效忠世孙,便也会同样效忠四公子您。”
就像他一样。
吴然郑重点头:“我也会尽力护住他们。”
在二哥回来之前,他定会守好二哥的一切,守住吴家。
男孩子将册子收入怀中,站起身时,只觉得身体里似被注满了力量。
近日来,在意识到并逐渐接受从今后身后再无人相护之后,他逼着自己务必要撑下来,并要尽快长大才能站得更稳——
而此时,他突然得知身后的家人一直都还在,虽无比庆幸,但却不曾有松懈轻松之感,再看向坎坷前路,反倒觉得更有勇气了。
所以,未必就只有磨难才能帮人成长吧?
于他而言,亲人尚在的安心,才是最能叫他坚定向前的底气。
吴然离开了吴恙的居院后,便又恢复了黯然模样。
回去的路走了一半,却是遇到了寻来的贴身小厮。
小厮见到他,微松了口气,轻声道:“时辰太晚了,小人着实放心不下公子,这才出来找一找……”
他先是去了世子院,没找见公子,便直接往世孙居院的方向来了。
果然……
小厮在心底轻叹了口气。
“我没事,随意走一走而已。”男孩子声音微哑,显是哭过:“回去吧。”
“是。”小厮安静地跟在他身侧,未敢多说什么。
吴然回到院中后,并未有立即歇下,而是去了书房。
小厮想劝一劝,然而瞧着在眉眼尚且稚幼的男孩子坐于书案后身形端正,似有撑起一切决心的模样,到底未曾多嘴,而是默默上前研墨。
他什么都不懂,嘴也笨,就这么静静陪着公子吧。
“我出去之后,可是有人进过书房?”吴然突然问。
他的手边是一只乌木匣子,匣内盛放着的是整个吴家有分量的东西——家主印。
近来他每日皆要打开来看上许久。
故而,他方才几乎一眼就看出了此印隐隐有被挪动过的痕迹……
虽细微,落在他眼中却醒目。
“回公子,约两刻钟前,二老爷和三老爷曾来过,小人正要同公子说呢。”小厮道。
“二叔三叔?”吴然眼神微动。
也是,除了二叔和三叔之外,其他人也断不可能进得了他的书房。
可这家主印……
“二老爷和三老爷是特来看公子的,见公子不在,将这几本册子留下,便都先后离去了。”
若不然,他也不能知道公子说去三老爷处是假话,继而便赶忙出去寻人了。
吴然循着小厮的视线看向书案上的几本册子。
二叔三叔近来皆在帮他细理族中诸事,十分用心。
“你方才说先后离去……二叔和三叔不是一同离开的?”
“二老爷先走的,三老爷又坐在堂中等了片刻,后有下人寻来,似是有事须去处理,三老爷这才离去。”小厮细致地作答了。
吴然看着那方大印,一时有些走神。
单凭此,并说明不了什么。
真要论起来,三叔亦是家中嫡子,且是他的长辈,更能撑起大局——
可这枚家主印,是三叔当众交到他手中的。
三叔虽少言且不苟言笑,不似二叔那般性情洒脱随意,更得小辈亲近,可近来一应棘手之事,却也是三叔替他挡下了大半。
另一半便是靠的二叔,短短时日,二叔给予他诸多提醒,使他保持清醒敏锐,也教会了他许多道理与手段。
他知道族中上下不乏怀有异心者,但他最不该怀疑的似乎便是二叔和三叔……
“公子……是有什么不对吗?”见他神态,小厮轻声问:“若公子不喜有人踏足书房,自明日起小的便吩咐下去——”
想想也是,公子也要慢慢开始掌管大事了,书房自然而然便也要成了重地。
“嗯。”吴然点了头。
旋即,却又道:“但二叔三叔若要进,则不必相拦。”
小厮笑着应下来。
公子最亲近的果然还是二老爷和三老爷。
然而他却未曾留意到男孩子将那枚家主印于匣中微微转动了些许,停留在了一个方便辨认的位置上。
而后才将匣子合上。
下次,他应当就不会再“记错”了。
吴然垂下眼睛,看向那几本册子。
他那日才同二叔说过,二叔和三叔是最值得他信任的人。
可二哥曾说过,这世间的信任并非是没有任何条件的,更不该是盲目的。
而越是信任之人,一旦起了疑心,便是再如何细微,皆要去及时证实。无论结果如何,是被证实还是消除,至少会得一个明朗,而不必一直心存无端猜忌,伤人亦伤己。
他希望是消除。
他暂时沉下心来料理手边的族中之事。
遇到不懂的,边拿纸笔记下,以便明日请教长辈与族人。
在小厮退下换茶水的间隙,他适才取出了怀中的那本名册,一页页翻看着。
其上的名字有他熟悉的,亦有全然陌生的。
但每个名字之后都缀有其身份与所负责之事,使人一目了然。
……
一应丧事准备妥当之后,便到了出殡之日。
当日丧仪之上,有驻扎在宁阳城外的钦差遣使者送来了吊唁书信,惹得族中人等愤慨不已。
“家主便是为他们所害,他们竟还敢登门惺惺作态!”
“杀人凶手于此时前来吊唁……试问居心何在!”
“家主在天有灵,我等于此起誓,必报此不共戴天之仇!”
一时间,附和声震耳。
站在吴然身侧的男人微微垂下了眼睛,掩去了其内冷戾之色。
竟皆是一群不识时务的老东西……
既如此,便也没什么好商议的了。
这主意,到底还是少不得要由他来拿。
……
定南王府这场浩大的丧仪毕后,宁阳城中便下了起雨。
这场雨绵延数日未止,仿佛叫宁阳城提早察觉到了冬日的冷意。
吴然坐在书房中拆看着一封密信,捏着信纸边缘的指腹因过于用力而微微泛白。
关于那份疑心,他等来的似乎不是消除——
而是被证实。
他将那信纸焚尽后,便离开了书房。
每日这个时辰,他都要去同族人议事。
纵然心底翻江倒海,越不可露出异样。
议事厅内,分歧声非但不曾因为丧仪结束而有减弱之势,反倒越来越混杂。
或是真真正正接受了家主已死的事实,如今这些声音里藏着的各色私心,便也愈发复杂了。
吴然看着那一张张脸庞,听着耳边的诸多论调,心中渐渐生出一个念头——或者,这才是祖父的用意所在吗?
现如今,周围似铺上了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所有人都已笼罩其中,真真假假,各路意图,待到大网收起筛落之日,或都将无所遁形。
成大事前,务先真真正正扫清内里,坚固己防,以绝内患,方能从容对外……
他似乎又学会并亲历了一课,在他九岁生辰这一日。
于这一片混乱局面中,并没有几个人还记着他的生辰,便是从未落下过他的生辰礼的二叔似都忘了。
二叔近来很忙,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
614 承认了是吗
吴然离开议事厅后,回到居院中,未曾有片刻歇息,便进了书房中。
从前事事有祖父,有父亲,有二哥。
而以往他去寻二哥下棋时,二哥总是不得空,他为此还曾在心中有过埋怨……
待到前两年,他稍懂了些二哥的辛苦与忙碌,这埋怨便消失了。再到现下,则是有了切身体会,终于明白了当肩上担着责任时是怎样的感受。
“这是何处来的?”吴然刚在书案后坐下,便瞧见了面前书案上搁放着的一只朱漆方匣。
“回公子,这是先前殷管事亲自送来的,倒没说是何物,只道待公子见了便明白了。”小厮在旁讲道:“小人们未曾擅自打开过,现下公子可要看一看吗?”
吴然点了头:“打开罢。”
殷管事是祖父一手带起来的老人,总管着王府上下账目琐事,但对吴氏族中之事并无涉足——
而他这两日,与殷管事接触颇多。
小厮应声“是”,便打开了那只木匣,将其中之物捧到吴然面前。
吴然起初一看,本以为是账册之物,然而接到手中垂眸细观,才见那极有些岁月斑驳之感的老旧书皮上,赫然是《媪妇谱》三字。
“……”男孩子满眼惊奇意外之色,险些没能压制住眼角喜色。
正如二哥所言,他的棋艺虽是菜了些,但于热情上而言,倒也算是个合格的棋痴……
身为一名棋痴,他自是早早便在传闻中听说过这本早已失传的棋谱,而二哥三年前曾允诺过,定会替他寻来!
殷管事的名字,在阿圆给他的那本册子上排在第一个!
所以,今日与他送来这棋谱……定是二哥的授意!
这是二哥给他的生辰礼!
二哥的的确确还在!
纵然阿圆说得笃信无比,他也信了,可当此时真真正正触及到了与二哥有关之事,亲眼得见了二哥的安排,却又是截然不同的感受了!
他半点不觉得殷管事于此时送来此物,会是二哥早先所安排好的——若是那样,殷管事只管直言就是,而绝不会、也没有道理言辞模糊,只留下一句‘待公子见了便明白了’。
所以,二哥假死之事,殷管事也是知情者,且与二哥暗中有联络……
那么,二哥对如今家中族中之事,必然皆是看在眼里的!
他用二哥的人做了哪些事,得到了哪些进展结论,他知道的,二哥肯定也知道……这本棋谱,不单是给他的生辰礼,亦是二哥对他近日所行之事的回应!
他和二哥在做同一件事呢!
至此他也能彻底肯定了一点——这一切定然就是二哥他们设下的局,当下的局面定在二哥的掌控之中……
甚至二哥极有可能就在城中,就在家里,没准儿就藏在他身边咧!
这个想法让男孩子安心又兴奋,视线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甚至微微弯下身看了一眼桌下。
小厮看得有些迷惑,公子找什么呢?
吴然将那册棋谱亲自摆到书架最里侧,借此来平复着内心的波动。
二哥既给了他回应,不怕他露馅,可见已要到收网之时了……
的确也该收网了。
若祖父二哥之意只在逼出有异心者,这目的眼下已经达到了,若再耽搁下去,只怕便会真正动摇吴氏根本,损害吴家根基了。
不能让错的人再继续错下去了——
这也是他近两日最常想的事情。
此时,窗外隐有脚步声传来,来人与守在书房外的仆从低声交谈了两句罢,旋即书房的门便被叩响。
“进来。”吴然自书架前回转过身。
“公子。”仆从行礼,道:“二老爷使人来传话,道是若公子不忙,便请公子过去松清院一趟。”
吴然略略压平了嘴角。
二叔主动要见他了……
他也该去见一见二叔的。
有些事,他真的很想求个明白。
“知道了,我这便过去。”男孩子应下来,临离开书房前,自书架暗格中取出一封信笺藏入袖中。
并与小厮交待道:“我走后,去请殷管事过来一趟,与他说明我去了二叔处,叫他在此稍等一等我,若半个时辰未见我回来,便不必再等了。”
小厮轻轻“啊”了一声,有些听不懂这其中的用意,殷管事也是极忙之人,公子为何要叫人来空等呢?
但公子做事,早已不必他们来多嘴提醒了。
不懂也没关系,照办便是。
待吴然前脚刚离去,小厮后脚便亲自去请人了——越是搞不懂的事,往往就越是藏着玄机,轻易交给旁人他可不放心。
这些年来,公子身边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他能一直留在公子身边贴身伺候,凭得就是凡事多留个心眼,能多想一层绝不偷懒。
吴然带着两名仆从,一路往吴景令的松清院而去。
半路上,遇到了吴景逸。
“三叔。”吴然驻足行礼,语气恭儒。
“这是要往何处去?”吴景逸身侧跟着两名族中的年轻人,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
“回三叔,二叔唤侄儿过去一趟。”
“哦?”吴景逸问道:“可说了是为何事请你过去?”
吴然:“倒还不知。”
这般事忙之际,没有缘由的相请……
“……”吴景逸垂在身侧半掩在衣袖中的手指轻动,看着面前的男孩子,似想说句什么,却到底没有说出口。
“侄儿就先过去了。”吴然施礼道。
吴景逸颔首:“去吧……”
余光里,见男孩子与他擦肩而过,走出了数步,吴景逸忽然又开口将人喊住:“阿章!”
吴然闻声驻足转身。
吴景逸袖中手指攥起又松开,平日不苟言笑的一个人此时眉眼透出缓和之色:“三叔突然想起,今日可是你九岁的生辰?”
男孩子笑了笑:“三叔还记得。”
“待会儿见了你二叔,同他说一声,晚间咱们一家人去你祖母院中一起吃顿饭,到时叫上你两位哥哥姐姐和几个弟弟……”吴景逸说道:“虽是庆贺不得,只当一家人坐一坐了。”
吴然怔了一瞬,答应下来。
但他并不确定……今晚,是否还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目送着直到男孩子的身影消失,吴景逸适才离去。
吴然来到松清院,便被请去了吴景令的书房中。
他和二哥自幼便常来二叔的书房,在他的印象中,二叔的书房内、乃至整座院中,一年四季皆有花香气。
二叔爱花,发髻边也爱簪花,或者说二叔喜爱一切漂亮的东西。
而自祖父“出事”以来,他便未再见二叔着过华服,也再不曾簪花熏香了。
此时这书房内的一应盆栽之物也搬了出去,从未空过的那几只请名匠烧制的花瓶,亦从书案、小几上消失了,不知被挪去了哪里。
他的二叔,此时正坐在临窗而置的那张小几旁的梳背椅中。
身上穿的仍是素服。
自他有记忆来,便从未见过这般素气的二叔。
而若此时仔细看,便可发现这素气不单是少了华服宝饰的装缀,而是由内至外的——
二叔身上那股浑然天成、仿佛早已刻进了骨子里的鲜活随性闲散风流之态,也已悉数不见了。
以至于他此时看着那端坐于椅内之人,竟觉有几分陌生。
有些变化,越是亲近的人,越容易察觉到。
更何况,二叔似乎已无意掩饰这份变化。
这一刻,甚至无需多说多问什么,吴然自认心中便已经有答案了。
“阿章怎不说话?”吴景令微微一笑,抬手道:“可想与二叔手谈一局?”
吴然的视线落在那小几上摆着的棋盘之上,道:“不必了,我从来都不是二叔的对手。”
吴景令看向他,玩笑般问:“怎如今只想着要赢了?阿章,这可不像你。”
吴然也看着他:“想赢的人似乎是二叔。”
他从未将二叔视作为对手过,无论是于棋盘上还是其它任何时候。
吴景令闻言无声笑了笑,垂眸拿手指轻轻拨弄着那罐黑子,一时没有开口说话。
他临窗而坐,叫人看不甚清脸色的神态。
吴然已从袖中取出那封信笺:“二叔是不是该解释一下这封密信的用意?”
吴景令这才抬起头,语气了然地道:“原来真是被阿章给截了去,我还当是景逸……也对,三弟一贯沉得住气,岂会如此贸然将信拦下……
所以,二叔才请你来,本是想试你一试。没想到啊,我家阿章,无论何时竟都能做到这般坦诚直率,倒是我这个做二叔的心思太狭隘了。”
吴然抿紧了唇。
所以,二叔这是承认了。
“二叔为何要偷借家主印,擅作主张传信于城外钦差?二叔就这么急着讲和吗?祖父和父亲母亲,还有二哥的仇,难道不报了吗?”
“仇,当然要报……二叔是绝不会放过这大庆朝廷的……”吴景令似咬了咬牙,又缓缓松开:“只是现如今还不是时候,当下局势不明,族中人心不齐,攻不如守。同朝廷讲和,不过是权宜之计。”
“可二叔是瞒着族中上下擅自送信!二叔便不怕此举会让族人彻底离心吗?”
“如此二叔恰可替你将那些顽固愚蠢之人除去,不是更好么?”吴景令淡然反问。
除去?
那些大多都是支撑族中的老人!
好一句轻飘飘而全然不顾后果的话!
不知是气愤还是难过更多,吴然已忍不住微微红了眼睛:“二叔怕只是想借此来铲除异己!”
这已经根本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二叔了!
在此之前,他在拿到这封信时,还曾狭隘地想过,会不会是有人刻意假借二叔之名,故意将一切指向二叔,以防事情败露,到时便于将这过错推到二叔头上……
在没有任何证据的前提下,他甚至狭隘地怀疑三叔更多一些!
可自他今日踏入这书房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一切都在心中变得明朗了。
面对侄儿的质疑,吴景令平静地摇了摇头:“不,我是为吴家的安定所虑。阿章,你还太小,有些道理还是不够明白。”
“是吗?”吴然紧紧地盯着他:“二叔声称是为了吴家,那二叔这些时日趁乱换下各处人手,昨日甚至以家主印件开了城外别院中的藏银库,取走了八十万两现银,又当作何解释!”
那处藏银库的存在,连许多族人都并不知晓。
二哥曾说过,那是家中拿来以备不测时所需——
可二叔却首次便擅自取走了八十万两!
这根本是不顾家中长辈的谋划与后路!
如此,还能说是为了吴家安定着想吗?
“竟连这个都知道了么……”吴景令有些意外地动了动眉,“不应当啊,别院中的人早已换下了,谁会报于你听?该不会……是你瞒着二叔,暗中动用了你父亲和二哥留下的人手?”
说着,颇为欣赏地笑了笑:“阿章,你比二叔想象中还要有用得多,真论起来,你的资历远远比不得你二哥……可是,谁让你自幼所学,便皆是家主之道呢。”
吴然皱了下眉。
什么家主之道……
有父亲和二哥在,他所学不外乎是同二叔三叔一样,只为如何辅佐家主罢了。
“……那些东西,真真正正也是我想学的。”吴景令靠在椅中,回忆着幼时之事:“从前开蒙时,甄先生所授予你父亲和我的东西便不同,可每一次,我比你父亲完成得都要出色……数次之后,你知道甄先生如何说吗?他摇了摇头,说,不过是个庶子而已,庶子所习之道只能是辅佐之道,认不清自己的位置,便是妄想僭越。”
“僭越……这个词,我以往只知是用在下人奴仆身上的……”
“哦,对了,见我‘屡教不改’,他还说什么,从我的对答中便可日渐看出我‘居心不正’,于是便告到了父亲那里。那时不过只七八岁而已啊,还记得我在你祖父的书房外跪了一整夜,我认了错,错在不该不听甄先生管教,但我心中清楚,我唯一的错,便是我生来便为庶子……”
说到最后,他笑了一声:“从那之后,我便只做庶子该做的事,只说庶子该说的话……果然,皆大欢喜。”
615 回来了
“……”吴然听得心中滋味复杂。
他注定无法对二叔的经历感同身受,亦不知如何定论对错,更不能说错全在二叔……
但他似乎听懂了一点:“所以,这些年来二叔表面再如何无心地位权势,实则心中却一直惦念着家主之位是吗。”
“家主之位?”吴景令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一般,嗤笑了一声,语气里有些一丝漫不经心的不屑与傲慢:“这是你父亲的,也是你的,二叔可从来不会觊觎旁人的东西。”
吴然攥紧了手指:“那二叔究竟想要什么?二叔所行全然不顾吴家后路与兴衰,难道就只是为了报复吴家这些所谓陈腐不公的家规与族人吗?暗中取走的那些银子,不知二叔又打算作何用途!”
直觉告诉他,二叔要做的事情、已做过的事情,恐怕远远不止他看到的这些……
“二叔想要什么,日后你都会亲眼看到的。”吴景令缓缓站起了身,细绸素服随他起身的动作垂下:“至于吴家,走向衰落乃是其必经之路。只是在那之前,二叔尚要同你借它拿来一用……”
他还有许多事情需要用吴家去完成。
此时,书房外突然传来一阵短暂的混乱挣扎声。
“你们想做什么!”
“公子……!”
吴然猛地转身看向房门的方向。
定是他带来的人……被二叔院中的人制住了!
他看着起身走来的人,红着眼眶道:“二叔唤我来此,从一开始便是存了让侄儿有来无回的打算——”
“是。”吴景令很坦然地点了头:“阿章还是太年幼了,你为心中不平而来,难道就不曾想过后果吗?今日若不是二叔,而是旁人,你便真真正正是要命丧于此了……”
说话间,已要来至男孩子面前,于两步远处停下脚步,眼底有着矛盾的怜悯:“死的人已经太多了,二叔无意再伤你性命……你只需在人前消失一段时间,待二叔将一应之事办妥,便自会将吴家送还给你。”
只是,到那时吴家是个什么模样,他便不好保证了。
想到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吴景令敛去眉眼间复杂的怜悯之色,扫了一眼男孩子手中信笺,拂了拂衣袖,道:“你既截下了密信,为表诚意,二叔便少不得要亲自出城去同钦差详谈一二了……你就呆在此处,等二叔回来罢。”
言罢,便转了身而去。
将不会有人知晓阿章今日曾来过这里。
纵有质疑之声,也将悉数消失。
书房的门被仆从从外面打开,一阵凉风顺势灌入房中。
吴然倏地抬起头来,朝那背影定声问道:“祖父和父亲母亲,还有二哥……当真是为当今朝廷所害吗?!”
何为——“死的人已经太多了,二叔无意‘再’伤你性命”?!
吴景令脚下一顿,背影如被定住。
吴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总觉得下一刻便能听到肯定的答案。
可吴景令始终没有回答。
纵是如此,却也已叫男孩子几乎浑身僵硬冰冷。
这是默认了吗……
没有勇气同他直面承认弑父弑兄之举吗?!
他想到了也接受了二叔面对家主之位而动了趁乱争权的心思……
但他根本没有想过、也根本不敢想——从一开始祖父他们在龙栖山出事,会不会根本就是二叔所为?!
是,祖父和父亲母亲二哥当下只是假死……
可若祖父他们不曾逃过,一切都不慎成真了呢?!
——那便是二叔杀了他们!
这是他的祖父,他的父亲母亲,他的二哥……
可难道就不是二叔的亲生父亲,二叔的兄嫂,二叔在眼前看着长大的亲侄了吗?!
究竟是怎样的筹码,才能叫二叔下得了这般狠心?
他竟觉全然无法可想……
他不知这世上有什么筹码能抵得过家人的性命,能叫一个人变得根本不再像人!
见那道身影已跨出门槛去,男孩子蓦地回神,快步往前追出去:“二叔非要坚持走到无法回头的那一步吗!”
他还要往前追,却已被两名近随拦在了门内。
吴景令已下了石阶,脚步略缓,看向阴云攒动的天幕。
回头?
他哪里还有什么回头的可能。
他也从未想过要回头。
同朝廷议和,自非他本意,而若说这世上他最怨恨最鄙夷的是什么,生他而又不肯予他公平的吴家倒只能勉强排在第二……
他最恨的,是这大庆朝廷!
但当下时机未至,需要部署筹谋之处还有许多,他只能暂时同这些蠢货们先周旋一二,以换取更有利的条件。
而终有一日,他会将整个大庆都踩在脚下,亲手撕下他们虚伪贪婪而无能的嘴脸,以还这天地世间之朗朗清明!
吴景令眼底有着一瞬即逝的狂热,遂收回视线,大步往前走去。
然而此时,王府上空忽有数道焰火升空炸开之音响起。
吴景令微微皱眉。
这是吴家拿来报信的信号焰火——
他转回身,看向依旧被阻在书房门内的男孩子:“原来阿章竟是有备而来……”
说着,却又笑了一声:“但又有何用。”
他也不做无准备之事,如今王府各处乃至族中都换有他的人手在,单凭一个九岁的孩子,还妄想能翻出什么波澜来?
随着信号声响,一阵脚步声在朝着松清院极快地靠近着。
一行十余人,被吴景令的人拦在了院外,争执声嘈杂。
“不可无礼。”吴景令信步而来,示意随从们不必相拦。
一见着他,殷管事立时便肃容问道:“敢问二老爷,四公子何在!”
“殷管事!”隐有一道男孩子的喊声自院内传出。
殷管事遂放下心来。
“殷管事竟亲自寻来了。”吴景令笑了笑,继而看向殷管事身侧那着长衫的银发老人,颇为讶然道:“甄先生也来了,景令真是有失远迎——”
见他并不答话,甄先生沉下了面色:“二老爷果真是有篡权之心不成!”
“若是没有,岂不才叫先生失望?”吴景令微微一笑,道:“不得不说,先生果然慧眼。”
被这两句话一激,甄先生苍老下耷的面颊微颤:“……分明是有才智者,却为何偏不肯用在正道之上!竟是非要自毁,执意要做家贼吗!”
“家贼?”吴景令听得笑了一声:“先生这可就看错了……”
旋即,抬袖做了个请的手势:“景令尚有要事在身,先生和殷管事既来了,便还请上座等候,恰巧正是用人之际,日后诸事还少不得需请教二位。”
“你……”对手温煦有礼,端是别样地厚颜无耻,甄先生一把年纪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你竟敢尽数拘禁我等不成!”
竟敢?
吴景令依旧笑着。
为何不敢。
莫非庶子生来身上便缚有枷锁,就该什么都不敢做么?
可惜啊,他不是。
他的身份,从来都不是所谓吴家庶子。
见四下涌出数十名佩刀近随。朝自己和甄先生团团围来,一直格外平静的殷管事仍不见慌乱,只看着吴景令,缓声道:“败局已定,二老爷还是莫要再执迷不悟了。”
吴景令好笑地看着他:“殷管事有得是时间来慢慢看清局面。”
而他当下并无心思同这些不识趣的人闲谈。
“代我好生招待着二位。”
吴景令交待了一句,便带着两名随从出了院门。
然而局面却不允许他就此离去,不过刚走出数步,便听得有异常整齐快速的脚步声在朝着此处靠拢而来。
吴景令有些没耐心了。
他扫向殷管事,冷笑着道:“看来殷管事今日是存心想让我在府中立威了——”
他本想容后处置这些琐事的,偏偏这些人急于求死。
他看了一眼身侧的近随。
那近随会意,快步而去。
而此时那行来人也已近了跟前,吴景令看去,微微有些意外。
来人皆着兵服,并非是王府随从护院与侍卫,而是吴家驻扎在城外的亲兵……为首者乃是军营中威望甚重的副将高吟!
“将此处围起来!”高吟无半句废话,刚一驻足,扫了一眼四下情形,便肃容吩咐道。
“慢着!”吴景令抬手打断他的交待,看向那四十岁上下、周身气势冷冽的副将,质问道:“敢问高副将为何无召擅自带兵离营入王府?此举视军规于何在!”
此人亦是他接下来打算收服的对象之一,他的部署是先从王府和吴氏族中开始渗透,若到时族中大势已定,料想这些军营众人也断不敢不识抬举——
可现下此人竟敢无召入城,且来得如此迅速,竟像是早有准备……
这就极反常了!
见高吟看了一眼殷管事,吴景令冷笑着道:“殷管事倒是好大的本领,竟能于此等关头,以管事身份越俎代庖到这般地步!我倒是想问高副将一句,尔等究竟是忠于我吴家,还是王府中区区一名管事?!”
高吟面不改色:“高某等人,只忠于吴氏家主——”
“呵。”吴景令负手笑了一声。
“好一句只忠于吴氏家主。”
所以,这是替他家阿章“清君侧”来了?
“如此吴某倒要提醒高副将一句。”他看着高吟,道:“如今既未行立家主大礼,便说明族中尚未真正议定下一任家主人选——高副将于此时急着入府,莫不是也想于立家主之事上横插上一脚,指点一二吗?”
选立家主,乃是吴氏一族家事,古往今来便是连皇室也无权干涉,更不必提是区区一个军营副将。
高吟若敢应下这句,便可视同有僭越犯上之心。
这罪名便重了。
若不应,自该识趣离去。
高吟自不可能会应——
他甚至根本没有接话,只是带着兵士们侧身避让至一侧,无声让出了一条道来。
这个动作让吴景令心底陡然生出极不妙的预感来。
他几乎是于一瞬之间绷直了身躯,抬眼往众人让道的前方看去。
他喜好花木扶疏之态,纵情山水之感,是以出了松清院便可见满目野趣天成,有草木假山相掩映,荷塘窄溪蜿蜒,碎石小径通幽。
此时,在那曲径深处,现出了一行人影……
而纵然当下只是隐隐一瞥,却已令吴景令通身僵住,面上血色尽褪。
面孔冷肃的老人着深灰长衫,身侧有一名身形颀长挺拔、着鸦青长袍的少年相随。
“父亲……”吴景令有些怔怔地开口,声音低如自语。
“王爷。”高吟迎上前行礼:“世子爷,世孙。”
“……”那些原本扣押着殷管事与甄先生的近随见状皆是大惊!
王爷和世子世孙不是已经死了,且都埋了吗!
怎么竟又都回来了?!
且这青天白日的,显然是人不是鬼!
而这个时候,于他们而言,见到了活人可比见鬼要可怕得多……活人是要同他们算账的!
所以,方才那报信的焰火……
真正要来的不是殷管事,也不是高副将……
而是王爷!
被老人那道平静而满含威压的视线扫过,四下人心皆惶惶动摇了起来。
“……王爷!您还活着!您回来了!”甄先生激动得冒了眼泪,老当益壮一把挣脱了那两名近随的钳制,快步朝定南王奔去,看架势就差直接扑到自家王爷怀里去了。
而待站到了自家王爷身侧,不忘瞪了殷管事一眼。
他就说殷管事怎能来得如此冷静,相较之下他一把年纪显得如此修为不够,合着对方是早早知道了王爷健在的内情!
可他一个教书的哪里知道这些?
他只会心疼王爷罢了!
甄先生满眼庆幸欢喜地看着平安归来的定南王,一颗心落定了下来。
吴恙已吩咐众兵士将吴景令的人悉数拿下。
方才那名前去召集人手的吴景令近随,刚带人折返回来,还未来得及辨明情况,便也被当场制住。
虽是事出突然,一片混乱,然而其中反抗者却甚少。
家主已死,他们或为利益或为其它考量而倒戈,但都清楚此番跟随吴景令成事,必然靠得是当下吴家这人心四散的局面优势,说白了是同趁虚而入、浑水摸鱼无异——
可当下,家主没死,且回来了!
616 本该是我的
如此之下,局面必然很快便会稳住,分散的人心亦会重新聚拢,吴家便还是那个铁桶般的吴家,岂是单凭他们便能撼动的?
此战根本不必再战,已是注定败了!
既如此,试问还有继续扑腾的必要吗?
众人将局势看得极分明,甚至有人抢先一步跪地求饶认错,自称不知家主尚在,一切皆是受了二老爷诓骗。
还有更敢说的,道是被威胁了。
更优秀的人,甚至已经拿出了将功折罪的姿态来,主动帮着那些士兵扣押住了身侧同伴的手臂:“别想跑!”
被扣得死死的同伴人都傻了:“……?!”
他也没想跑啊!
竟还带这么干的?
是他反应慢了,没来得及上船吗?!
如此之下,高吟手下几乎未费一兵一卒,局面很快便被控制住。
但吴景令很清楚,眼前当下所败,不过只是一角而已。
父亲既是出现在此处,那便说明一切皆是一场局……
那么,他所做的一切、他所苦心部署的一切,便都在这场局内!
就如同棋盘上的棋子,自认翻云弄雨,大杀四方,攻城略地……实则皆在下棋之人的掌控之中。
这样的棋子,在下棋人收局时,是断不可能有所谓还手之力的。
这一刻,他不知是该怨愤还是该自嘲。
千万般情绪涌动皆在内里,他此时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听着这一切,感受着这一切局势翻转,只在瞬息间。
不过短短工夫,那为假象所堆砌出的所谓大势已然尽数离他而去。
“……祖父!”
在数名士兵的陪同下,一道男孩子的身影从院内飞奔而出。
“父亲!”男孩子扑到吴景明身前,一把抱住了自家父亲。
“好了,没事了。”吴景明拍了拍男孩子的背,安抚道:“父亲回来了,别怕。”
吴然抹了把眼泪,看向一旁的少年,咧嘴似哭似笑道:“二哥!我就知道,有你在准会没事的!”
吴恙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眼底有着嘉许之色。
小阿章也长大了。
但看着男孩子涕泪横流的模样,又稍有些嫌弃地在心中加了一句——要是能不那么爱哭就更好了,这一点得同明时学一学。
“对了,母亲呢?”男孩子的视线在四下搜寻着。
吴景明道:“不必担心,你母亲她去了你祖母那里。”
吴然彻彻底底放心下来。
太好了,母亲也没事,大家都好好的。
思及此,男孩子回过头,看了一眼似还未曾反应过来、始终站在原处的吴景令,低声问:“二哥……龙栖山之事,当真是二叔所为吗?”
他宁可相信根本没有什么刺杀之事,从头到尾都是祖父设下的局,而非是半真半假,二叔当真犯下了如此不可饶恕的过错。
吴恙暂时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看向吴景令。
“二叔——”
听得少年这道熟悉的、本以为此生再听不到的喊声,吴景令有些怔怔地抬眼看过来。
叔侄二人四目相接,少年平静地道:“咱们谈一谈吧。”
自出现起未有半字言语的定南王看了一眼次子,提步走在了前面。
吴景明和吴恙,及吴然跟在其身后进了松清院。
吴景令又站了片刻,直到胸中缓缓吐出了一口颤颤浊气,适才艰难地挪动了脚步,转过身慢慢跟着走了进去。
甄先生也有意跟进去,却被殷管事拉住——
甄先生瞪殷管事一眼,却到底也拂袖转身走了。
也罢,往小了说,这些都是王爷的家事。
这些年来,他或就是过问得太多了……
眼前闪过多年前那张男孩子稚嫩脸颊上、便是听训受罚时也透着不服的一双眼睛,甄先生心中滋味难辨。
这么多年了,他依旧记着那双眼睛。
这些年来的确是他看错了,竟会相信有着那样一双眼睛的那个孩子,单单只是跪了一夜后,竟会当真就此改了性子……
相较于起初满脸不满的直白反驳,那个孩子之后将一切想法藏在心底,只以假象示人,才是最危险的……
或许,是怪他当初矫枉过正……反倒适得其反了吗?
甄先生脚下微沉,有今日之事,责任不止在一人。
这教训,少不得要认真吸取。
事后,是该同王爷好好谈一谈的……
定南王一行人进了松清院,几名近随跟了进去后,松清院的院门便被从外面闭上了。
看着守在院门外的俊秀男人,殷管事觉得尤为眼生,且此人虽男生女相,周身却自有杀伐气度在,料想必不是寻常之人——
又因是陪着王爷回来的,那便是有护主功劳在,他身为管事,自然就要问上一问:“不知阁下贵姓?是哪个营里的?”
看着便像是军旅之人。
对方目不斜视,并不看他:“许家军,云六。”
殷管事听得大为吃惊。
许家军?
镇国公的人!
镇国公竟是派人护送了王爷?
王爷竟还接受了!
这……还真是活久了什么稀罕事都能见得到啊。
这些年来,两家由上至下冷脸对冷脸惯了,以往碰面时,还要无形较量谁的脸更冷些,你像从雪地里淌过的,那我么,就活似刚从冰窖里捞上来的——
而当下眼瞧着对方看也不看他一眼,这较量的架势俨然是已经摆上了,殷管事竟不知该不该接招……
好歹是客。
且是护送王爷回来的。
这般想着,殷管事很是大度地笑了笑,大有一笑泯恩仇的意思,并施礼道:“原来是许将军麾下的守备大人,真是失敬了。”
云六因秉承着临行前自家将军暗中交待的那句“到了吴家定要给我拿住架子了,可不能叫那些人看轻了去”,只微一颔首,并不多说——将军的这个交待……怎么说呢,虽说意思都懂,但他莫名总觉得颇像是担心刚嫁进门的新妇太软弱会被婆家欺凌看轻一样……
耳边殷管事又询问他累是不累,可需要去歇息一二。
说着,便叫人去备客房。
感受着婆家人的热情,新妇云六始终矜持疏冷保持高贵姿态。
书房中,吴景明扶着定南王在椅中坐了下去。
手掌下,他能察觉得到老爷子的手臂过于消瘦了些。
这些时日,虽说一切尚在掌控之中,从起初离开宁阳便真假兵分两路的他们也未曾真正遇险……可父亲却依旧病了一场。
就在龙栖山出事的消息传来的那晚。
那也是父亲和阿渊的猜测真正得到证实的一夜。
想到近日所得诸路消息,吴景明看着站在那里的吴景令,问:“二弟难道就没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便是此时,他仍不敢想象,想杀他,杀父亲,杀阿渊的人,竟会是同他一起相伴长大、无话不谈的二弟……
同样是一刀捅进血肉中,持刀之人是旁人还是家人,杀伤力堪为天差地别,不可相较而言。
“大哥想听我说什么?”吴景令的肩膀垂了下去,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了,语气也很轻慢:“同父亲磕头认错求饶吗?我若说知错了,后悔了,你们敢信吗?”
“倘若是肺腑之言,为何不信?”站在老人身侧的少年看着他:“悔恨未必有用,但人人皆有悔恨的权力。”
“悔恨……”吴景令笑了笑:“骗也骗了,杀也杀了,输也输了……真相已在眼前,又何必再虚情假意。”
说话间,他看向那如玉少年,问:“传密信告知于我,为避开朝廷耳目而另选了回宁阳的路线……这场局,应是阿渊的主意吧?原来阿渊竟是早就怀疑到二叔身上来了。”
“是。”吴恙看着他,道:“二叔为此耐心隐藏多年,可此次却还是太心急了——二叔分明已察觉到了设局的可能,却依旧冒险入局,是想拿运气相搏吗?”
假死之事传开后,二叔仍在四下暗查他们的下落,可见对尸身真假存疑。
且第一时间调换了城外守卫军,想来是存了纵然他们活着,也绝不会让他们活着入城,欲变假为真的想法。
但这些到底都是后招了。
二叔所不知道的是,当初那封送回宁阳的密信中所言,不单回城的路程是假的,回城的人是假的,便是回城的时间也是假的。
早在龙栖山之变前,他们便已经进了宁阳城。
“当然心急……”吴景令眼神沉暗:“因为你们说动了父亲。”
他猛地抬起手,指向定南王:“我便不该让父亲进京的,父亲在京中走了一遭,竟突然便改了主意!同意了燕王和许家军的提议!”
他抓住了父亲太过在意吴家兴亡、想以最小代价来成事的心态,让父亲拿定了乱后而立的主意,他亦为此做好了所有的后续准备,可就是因为此番父亲进京,他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
阿姐和兄嫂公然叛逃出京,吴家想再立于激流之外已是不能!
再这样下去,一切都会脱离他的掌控,而为了切断吴家与燕王的一切关连,他只能出此下策!
多次劝说未果,为了斩断父亲扶持燕王成事的决心,诸如此举,他曾也试着做过一次,可惜那次也失败了……
此番在回宁阳的途中将父亲和阿渊彻底除去,已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没有选择,焉能不心急?
阿渊说得没错,他就是在赌——
可惜啊,上天始终不肯眷顾他,哪怕一次!
“所以,我改了主意,便等同是搅乱了你的计划。”定南王看着次子,终于开口:“你长久以来劝我明哲保身,不欲让吴家参与帝王之争,见我心意已决,遂改为说服我立于局外观望,待天下大乱再出手收拢不迟——你私心里,实则是不愿让我助燕王太早得势,你不愿皇帝赢,也不愿燕王赢,你想要众人争,天下乱……而到那时,吴家所保存的实力,便是你手中的刀。”
他一直以为,次子风流随性,贪恋红尘者往往贪生,贪生之人劝他谨慎为上,他未曾察觉到什么不对——
现下看来,倒是他一叶障目,未曾看清真相!
“父亲终于明白了,没错,正是如此。这江山本就是谢家人趁乱抢来的,且他们无德无能,治国无方,致使天下民不聊生,所闻皆是哀声,所见皆是不公!我这么做,难道不应该吗?”吴景令眼底满是不甘之色。
看着全然陌生的人,吴景明缓缓摇头。
吴家那些暗中推波助澜之举,父亲曾交予到二弟手中,可二弟当真只是在推波助澜吗?
“错的是当今皇帝,不是整个谢氏!”他看着吴景令,道:“二弟,你若当真为天下人虑,便该知道,唯有扶持燕王方是最好的选择——且你分明也清楚阿渊的真正身份,阿渊是你看着长大的,他的人品德行能力如何,你既知晓,又为何非要如此偏执?”
他甚至不懂二弟对谢氏全族的怨恨究竟出自何处。
“不,你们都一样。燕王一样,阿渊也一样!”吴景令满眼讽刺:“阿渊……他自幼生来便高高在上,纵有大义良善又如何?他从未经历过,又怎知何为不公?只有我,只有我才能助天下苍生自苦海解脱,也唯有我才真正做得到荡平天下不公之事!”
吴恙看着渐显极端之色的男人,道:“所以,二叔从一开始想要的便不是吴家家主之位——”
他们吴家,一直藏着一个以“荡平不公”为志,想得天下之人。
“当然,父亲不肯给的,我也不屑要。”吴景令的视线落在定南王身上:“我有我本应得的东西,这天下,本该就是我的……您说呢,父亲?”
吴恙眉心微动——本该?
定南王无声握紧了手指,看向他:“你究竟在胡说些什么——”
“胡说?”吴景令笑了一声:“父亲是想问,我是何时得知的吧?”
“容我想一想……大约是十一岁那年吧?或是十二岁?”他将手负在身后,微微抬起下颌,做出思索之色,认认真真回忆着旧事:“说来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大庆未立,天下尚是动荡之际,我曾随兄长在宁阳城外施粥,带人安置南面来的流民……”
617 原原本本说一遍
“一群难民中,有一名六七十岁的老翁,捧着只有豁口的瓷碗来到我面前,奇怪得是他不喝粥,却只是瞪大双眼紧紧盯着我看……我问他,老人家可是哪里不适,他激动着磕磕绊绊地问我可是吴家二公子,不待我回答,又说我同我的母亲、不,是我的生母,生得极像。”
吴景令缓声道:“我心想,我已故的生母白姨娘,不过只是夫人的陪嫁丫鬟,怎会识得这名老翁?后来我才知,这老翁原是宫中逃出的太监……再到后来,我外出游历之时,他带我从密道悄悄潜进了幽州的皇陵……皇陵中,葬有大盛先帝之女,也是那时,我见到了那位帝姬生前的画像……”
“姨娘走时,我已有八岁余,自认对她的模样记得还算清晰。那画上之人,的确与她一模一样。回到宁阳之后,我于府中暗查姨娘生前之事,却一无所得,便是连姨娘的一张画像也寻不到了……就仿佛这世上从未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过一样。”
吴景令看着定南王:“若她当真只是一名寻常妾室,因何与她有关的一切,会于其死后消失得如此干净?越是如此,是否便越可见此中有蹊跷?再到后来,越来越多的证据、及那些众人皆知的往事一一摆在我面前,我才得以确信,我的生母,她的的确确正是大盛朝的宝庆帝姬!”
前朝帝姬?!
吴恙颇为意外。
纵然对二叔的动机多有猜测,但他尚且从未往这上面想过……
吴然更是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就攥紧了自家二哥的衣袖。
吴景明因震惊而陷入往事中,略有几分恍惚之感。
二弟的生母白姨娘……
他是有些印象在的。
众人皆知那是他母亲的陪嫁丫鬟,生前一直独居一院,似乎因身体不好而甚少于人前出现……
二弟八岁那年,这位白姨娘久病而故……
他记得那一年,大盛朝的昭仁帝于幽州驾崩,其皇后殉身相随,彼时时局已经大乱,各地乱军四起,又因昭仁帝无后,大盛朝就此彻底走向衰亡……
吴家虽不曾立于危墙之下,却也一贯与政事紧密相连,这样重要的节点,他身为吴家子弟自然是有印象。
也因此,他清楚地记得白姨娘是与昭仁帝后同年去世的……
可若白姨娘当真是昭仁帝之女,宝庆帝姬——那又为何会以他母亲陪嫁丫鬟的身份成了父亲的妾室?!
“父亲……二弟所言,当真是实情吗?”吴景明神色惊异地问。
按说这本是上一辈父亲的私事,他身为人子不该多作过问……
可二弟当真是前朝皇室血脉吗?
大盛朝未衰落前,民风开化,的确是有过皇帝若无子,可着帝姬继位的先例。
定南王没有理会长子的问题,只是看着吴景令,问:“你便不曾想过,那名老太监是骗你的,这一切都只是一场骗局,不过是有人看准了你不甘居人下的心性,与吴家子的身份,想利用你来成事吗?”
吴景令脸色一变:“是真是假,我且还分得清楚!”
说着,视线紧紧钉在老人的脸上:“倒是父亲,竟是连承认都不敢吗?”
定南王看了他片刻,道:“不过一桩旧事而已,我有何不敢承认之处——我只是想告诉你,此事即便是假的,你亦同样会被蒙蔽利用!”
吴景明听出了重点。
——‘“即便”是假的’?
所以……的确是真的!
“因为这个身份的出现,给了你一个宣泄的出口,你愿意相信它是真的,纵然没有证据,你也依然会选择相信。”定南王的视线里有冷意,也有看穿一切后的失望:“真假于你有言并不重要,你亦不在意是否会遭人利用,重要的是有了这个所谓帝姬之子的身份,你便不再是你眼中卑微的吴家庶子,这个身份足以填补你缺失的自尊,也让你终于有了豢养野心的名目!”
“可你是否想过,前朝帝姬之子又如何?前朝宗室血脉不止你一人,前朝衰落乃是气数已尽,同谢氏无关,同天下人无关!这个身份,也并非就是你弑父弑兄,杀害血亲晚辈,企图祸乱天下的理由!”
这番话叫吴景令眼眶泛红,声音也因过分激动而带上了颤意:“没错,你说得对,我根本不在乎被利用!而那些想要利用我的人,这些年也皆被我除去了!没人能利用得了我!但你有一点说错了,大错特错!——我非是在祸乱天下,这天下患病久矣,必须要破而后立,由我来重建公正秩序!”
他初得知真相时,大盛朝还不能被称之为前朝,尚有几名宗室子弟于乱中争夺帝位,但皆是势微。
那名老太监暗中和他说,要静观其变。
他便一直等着……
于是便等到了谢家取而代之,大盛灭,大庆立。
他眼看着这万里江山下,百姓皆为不公所困,愈发觉得这世道必须要有人来肃清!
而他,就是那个名正言顺的人——
看着那眼中隐有几分疯狂之色的人,吴恙问道:“二叔可曾想过,如今天下百姓,相较于你口中的公正二字,他们更需要的是什么吗?”
吴景令转回头紧紧看着他。
“他们现下需要的只是活下去的机会。活着,才有机会得见公正。”少年语气沉定有力:“可二叔口中的肃清二字,却要以天下人性命为代价。试问连最基本的怜悯与敬畏众生之心都没有,又何谈施行公正?只怕这所谓公正二字,只是二叔拿来满足自我,自欺欺人的臆想罢了。”
正如祖父所言,这不过是二叔拿来填补自尊的借口。
对吴家家主之位,所言皆是不屑,可真的就是不屑吗?
而这不屑的底气,亦是以所谓荡平不公来作为支撑,自认站在了至高之处——这道支撑,已蒙蔽了二叔的所有感知。必须要打破,方能真正清醒。
吴景令闻言骤然攥紧了双手,一股滔天怒气直冲头顶:“你懂什么!你根本不懂何为不公!你不曾经历过,又怎知我之所向便是臆想?你们生来便是嫡子,事事凌驾于他人之上,你们的存在,便是不公的源头!始作俑者,拿假仁假义的怜悯,来同我大谈苍生大义……何其虚伪!”
“还有你,父亲——”吴景令怪异地笑了一声,眼神极尽讥讽:“父亲总是大义凛然,受人仰重,吴氏家主威严不可侵犯……可内里又是如何?当年骗诱我母亲以妾室身份入吴家,待到她再没了利用价值时,便叫她受尽冷落郁郁而终的人,难道不正是你吗!”
“我不知是你从何处听来的说法,还是说,单凭一些不知真假的别有居心之言,便自顾妄加揣测。”定南王并不见怒意,目色毫无闪躲,声音掷地有声:“但我可以告诉你,吴家上下,皆不曾亏欠你们母子分毫!”
不曾亏欠?
吴景令冷笑着抿平了微青的唇。
“你若想知道全部的真相,大可亲自来问我,可你敢问吗?”定南王眼神如一道利芒:“你不敢!因为你仍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你怕问了,若实情与你所揣测的不同,你便没有了仇视吴家的理由,也无法再心安理得行算计报复之举!”
“我便是问了,你会承认吗!”吴景令猛地拔高了声音:“害怕的人分明是你!若不然,你又为何隐瞒我至今?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你怕我一旦得知真相,得知了自己真正的身份,这吴家庶子的身份便再也缚不住我!你怕我因此会心有不甘,再挡了你真正的嫡子、我那兄长的路!”
“无人想过要缚住你!将你缚住又能作何?我吴家不缺愿做牛做马之人!是你自己的心魔缚住了自己!景令,你太过偏执了!”
甚少有情绪外露的定南王语气中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心:“世家重嫡庶之分,千百年来皆是如此,越是大族便越是根深蒂固,非是单凭你我便可撼动的!而除却家主之位不可企及之外,你纵是身为庶子,吴家又可曾苛待过你一丝一毫?你母亲将你视如亲生,兄长待你从无隔阂,嫡出子侄晚辈敬你重你,族中大事我亦交予你来打理!……是你自己心有魔障,所见便皆是不堪不公!”
“人活在世,皆会遇逆境,或是天命,或是后天不幸,然而这些皆不是可以拿来弑父弑兄的理由!须知错便是错!”定南王眼睛微红地看着次子:“你因此心有苦闷不甘,当下言明,我身为父亲亦非全然不能理解!可你呢?你又可解吴家上下待你之心!”
吴景令语气执拗非常:“那你究竟为何从不敢与我言明身世真相!”
“瞒着你,非我之意,而是你生母的决定!”
“……”吴景令震颤的身形倏地僵住。
定南王定声道:“她过世时,你已有八岁,她若有心想告知你,旁人难道拦得住吗?是她不愿让你探究!便是临终前,她亦曾使人传信于我,再三叮嘱勿要同你提及她身上的旧事。此信尚在,你若想看,可立时使人取来。”
宝庆曾同他说过,当年知晓此事真相者皆已不在了,只要他瞒住,景令便永远不可能触及那些真相。
可到底是纸包不住火。
但这些是宝庆的过往,她不愿告知,他亦只能选择尊重。
只是如今却终究是不能再瞒了。
定南王已使了人去取书信来。
吴景令张了张嘴,似想拒绝,却到底未有发出声音。
“父亲……”吴景明悄悄看了一眼老爷子的神态,有意想问一问当年宝庆帝姬入府为妾的内情纠葛。
然而却听自家儿子道:“祖父若有话需单独同二叔相谈,孙儿与阿章便先退下了。”
吴世子看了儿子一眼。
单独谈?
如此一来他岂非就听不到了?
好不容易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老爷子的感情八卦……
虽说当下他的心绪亦是复杂沉重,但这颗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它不听劝,硬是没有眼色地非要往外钻呐。
反观他家这小子,还有没有一点生而为人最基本的好奇心了?
但见老爷子点了头,吴景明也只好被迫跟着俩孩子一起退了出去。
书房的门被合上,吴恙就背靠着房门守在门外。
吴景明眉头一挑,低声问:“怎不走?”
吴恙道:“恐二叔有过激之举,若听到动静传出也可及时应对。”
吴景明:“……”
总之就是光明正大偷听呗!
把他给骗出来了,结果自己听!
这一刻,吴世子只恨自己不是自幼习武,耳不如人。
纵心有不甘,却也只能带着同样技不如人的小儿子去了廊下等候。
“今日我便将你生母入府之事,原原本本地说一遍与你听——”书房中没了第三人在,定南王声音低而平静地将旧事前因后果言明:“想必你早也已经查实过了,我幼时与你生母宝庆帝姬,本由家中祖辈曾订有一桩婚约在。”
对这桩婚约,他没有排斥,也没有太多欢喜,只是知晓有这桩婚约在,于宫宴或狩猎时偶见那位帝姬时,知道那是自己日后要娶的人。
于他而言,仅此而已。
但后来昭仁帝接连丧两子,膝下无皇子,又已年迈,几乎不可能再有子嗣——
宝庆帝姬身为宫中未嫁长女,又兼聪慧机敏,遂有大臣提议暂立其为储君,以安上下人心。
这个决定,无疑便与那桩婚约有了冲突。
他身为堂堂宁阳吴家嫡长子,断无可能赘入皇家。
最终由他父亲出面,请旨解除了婚约。
昭仁帝不敢不答应。
婚约解除后的次年,家中重新为他选定了一门亲事。
再有一年,他迎娶正妻过门,那便是他如今的发妻。
他既娶,自当给予爱重。
隔年,长女亦是爱女真真出生。
正是那年中秋,他受召携妻子一同入宫中赴宴。
宴会之上,昭仁帝只出现了不过一刻钟,便因有急报入宫而匆匆离席。
宴席过半,昭仁帝身侧的近侍前来传话,道是陛下请他前去议事。
吴家虽领有虚衔在,却甚少真正参与过问国政之事,但皇帝有请,他身在宫中自不能拒。
变故,就发生在那一晚。
618 杀了你两次
他随那内侍去了皇帝的居殿,被请入侧殿中,未曾见到皇帝,却看到了宝庆帝姬。
这是他与对方解除婚约之后,二人第一次相见。
且他很快发现侧殿内并无其他人在。
宝庆帝姬与他诉衷情相思,说了许多所谓心意未改的话——
看着面前含泪诉说的女子,他当时甚至是困惑不解的。
他自认虽与对方有过婚约之实,却未曾有过半点逾矩之处,须知二人便是连私下单独说过一句话都不曾有,对方这心意究竟是由何而起?
且究竟是怎样的心意,竟会在解除婚约之后,依旧能够说出如此不顾皇室体面之言?
自幼便将家族利益荣辱摆在最高处的他,全然无法理解当年那个女孩子的炽热心意。
正因无法理解,便也无法想象这世上竟会有人为情爱之事、且是一厢情愿的情爱而奋不顾身到那般地步——
他无意再多听下去,留下一句“帝姬怕是醉了酒”,便欲离开此地。
可宝庆帝姬诓他来此,却并非只是为了陈明心意。
三年的煎熬之下,此番她是下了决心的。
在他欲离开之际,一群宫人拥簇着闻讯而来的帝后,闯进了侧殿之中。
宝庆帝姬衣襟扯得凌乱,扑近了他身前。
昭仁帝龙颜大怒,出声质问。
他如实说明前因后果,却只被当作狡辩之辞。
宝庆帝姬却跪倒在帝后面前,哭着说本就不想做什么储君,一颗心皆系在他身上,求父皇母后成全此番心意。
更甚之,当场以死相逼。
帝后质问她将皇家颜面置于何地,她竟说愿舍去帝姬身份,改换姓名也要与他厮守。
他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荒唐至极。
此事僵持了近两月之久,宝庆帝姬便真正病倒了两月,且坚持不肯吃药,纵然已知当日之事是帝姬设局,然而昭仁帝后终是没能拗得过这个女儿,召了吴家人入宫相商。
他已娶正妻,吴家自不可能会让他休妻另娶。
此事,错本不在他们吴家,宁阳吴氏也历来无需向任何人低头。
他父亲对此事本不赞成,碍于皇室坚持,便给出了一句话——若要入吴家,宝庆帝姬只能为妾。
她答应了。
离宫那日,痛心失望到极致的帝后决心同她断绝了关系,只当宝庆帝姬已死。
宝庆帝姬在世人眼中便真的患病而亡。
一日晚间,他妻子的陪嫁丫鬟“白芷”由一顶小轿自偏门被抬进了吴家。
回忆着将这些前因说明,定南王看向面色变幻着的吴景令,继续说道:“……她入吴家后,府中上下人等对她并无半分苛待,你的嫡母也从不曾于她有半分为难,她虽为妾室,却独居一院,吃穿用度亦非寻常妾室可比。可她慢慢的,还是病下了。这病,是由心而起。”
吴家再如何不苛待,但知晓她真实身份者甚少,她既为吴家妾室,一切自是同帝姬时不可相较而言。
身份,习惯,周遭人的目光,一切都是翻天覆地的转变。
起初的那点新鲜与喜悦,到底支撑不了漫长岁月的消磨。
况且,他纵然可以不计较她此前的算计,给予她体面,可到底给不了她真正想要的东西。
再到后来,她似乎是后悔了,开始不愿见他。
他便也不曾再踏足她的院子。
与此同时,大盛朝景况渐衰,她偶尔会使下人去探听外面的消息。
真正压垮她的,是那年昭仁帝后的死讯——
“……你以为我会信吗!”吴景令咬牙切齿地道:“分明是你诱骗于她,利用了她!又待她百般冷落……害得她含恨郁郁而终!”
中秋宴上,分明皆是他的安排,哄得她失了理智,以帝姬名声相要挟,逼得昭仁帝后不得不答应……怎却成了她的诓骗算计!
吴家对此早有安排,故而才有她借丫鬟身份入府为妾之事,又怎成了吴家的让步和大度?!
还有……他将她利用完之后,便弃之一旁,至她死都未肯再见她一面——这怎又成了是她不愿见他!
一切似都有迹可循,却又天差地别!
她待他一片痴心,甘愿放弃一切,又怎会至死都不愿再见他一面?!
这根本说不通,统统说不通!
是父亲在撒谎!
定南王:“你张口闭口是我利用了她,可不必说她没了帝姬身份,便只是一房寻常妾室,根本毫无用处可言。纵然是她尚为帝姬储君,可大盛朝彼时已有衰态,我吴家立于争端之外,究竟有何必要在她身上费这般心思!”
吴景令摇着头——他全都不信!
“你称她是因受我冷落,故才郁郁而终,你有此揣测,虽勉强算合乎情理,但却是看轻了她。你可曾想过,她纵年少为情爱蒙眼有过冲动之举,却也曾是一国储君,她习过为君之道,亦曾为人子女,眼看山河衰败,皇父难以支撑局面——你难道当真认为她不会后悔,不会愧责吗?”
“她之所以不愿见我,亦是出于此故。见之如镜,如见昔日所犯弥天大错。”
“……”这些话一字字如冰锥刺在吴景令心口。
看着定南王,他突然笑了一声。
“说得多么冠冕堂皇……世族大家,行事永远如此得体!又如此从容!好似从来不会有丝毫错处!”他眼眶里不知何时已满溢泪水:“那我呢?我又算什么?也是你们吴家为她在府中处境思虑,而大发慈悲施舍给她的孩子吗!”
定南王闭了闭眼睛,一字一顿道:“现下看来,这是我唯一做错的事情——”
吴景令笑得更大声了。
好一个唯一做错的事情!
此时,宝庆帝姬当年临终前所留下的那封书信已被送入了书房中。
定南王道:“你是聪明人,我所言是真是假,想必你从这封信中便可以辨明。”
吴景令手指微颤地将信纸展开。
他的目光在信纸上缓缓移动着,面上似哭还似笑:“……活该啊,真是活该!”
好好地帝姬不做,偏要与人委身做妾!
一片痴心捧到对方面前,也不管他要不要!
真是活该!
一切皆是自找!
吴景令发了疯一般将信纸撕碎,仿佛就此便可当作从未看过。
看着发疯的次子,定南王的语气已近恢复了平静:“你同你的生母一样,性情都太过极端偏执,像一团火,动辄便要将自己燃烬,注定是伤人伤己。”
“……说再多又如何?我就是宝庆帝姬之子,此乃无法更改模糊的事实!”吴景令的脸上有愤怒、有嘲讽,更多的是坚守尊严、绝不肯让那股支撑自己的意念垮下的固执:“输便输了……成王败寇,你只管杀了我便是!又何须再多言!”
定南王自椅内缓缓起身。
“今日我言尽于此,你我父子亦缘尽于此。”老人眼中泪意被逼回,定声道:“是我将你带到这世间,你的过错,我理应要承担,你图谋杀我一命,你我之间便只当两清了。但你的兄长,阿渊,他们并不亏欠你任何——”
听得这句“父子缘尽”,吴景令怔在那里,那疯狂的神色也悉数凝结在脸上。
脊背依旧笔直却过于削瘦的老人从他身侧走过,再未看他一眼。
一切突然都安静了下来。
一瞬间,仿佛世间万物皆离他而去,众声消匿,天地间突然就只剩下了他一人,他只能面对着自己,再没有丝毫逃避的余地。
书房的门被打开。
却因是阴雨天气,而未有任何光亮洒进来。
“阿渊——”
“孙儿在。”
“由你来处置吧……”老人的声音似有些疲累了。
吴恙应了声“是”。
吴景明和吴然走了过来。
“阿章,送祖父回去歇息。”吴恙交待道。
吴然应下,上前扶过老爷子。
吴景明看了一眼书房内站着的那道熟悉而陌生的背影,想说些什么,却到底没有开口,只陪着老爷子一同离去了。
听着一道道脚步声远去,书房里的那道身影一点点矮了下去,像是力气慢慢被抽离,直至无力地跪坐在了地上。
他身边,是被撕碎的片片信纸。
他就这样坐着,不知过了多久,身后适才又有脚步声靠近。
那少年在他身侧站定,开口便问:“紫星教背后的主人,是二叔吗。”
虽是问话,语气中却已无半分不确定。
他查过紫星教,甚至吴家也于紫星教中安插了人手,现下想来,这一切应当都被二叔看在眼中。
故而,才能隐藏应对得滴水不漏。
吴景令没有回答,却是等同默认了。
“此前四下便有传言,说紫星教寻到了前朝皇室血脉,欲扶持其光复前朝。原来二叔的路,早就铺好了。”
如此一来,名目便有了。
取走的那八十万两现银,作囤积兵马布局之用。
若来日彻底掌控住吴家,吴家便将是他手中的粮库银库,直到取尽用尽,只剩下一座空壳。
他的确不想做家主,没有哪个家主会为一己之私而赔上全族之力。
从前在众人眼中,二叔风流纨绔,便是连祖父都曾叹息,说二叔空有才智却不肯用在正经事上——
如今才知,原来是用在了他们看不见的地方。
只是二叔从始至终全凭着一股意气用事,心中尽是不切实际的极端想法,这样做事,想赢,是极难的。
“你是何时开始怀疑的……”吴景令坐在那里,身形微躬,再无平日里世家子弟清贵姿态。
“去年,映月楼之事。”
找回岁山后,他得知在祖父替他安排好的那场入京途中的假死中,有人欲趁乱取他性命——
祖父得知此事后,很快查到了二叔身上。
二叔给出的解释十分缜密合理,从贴身随从不慎泄露计划,再到那名妓子兰香——兰香为前朝刺史之女,为报复吴家才潜入宁阳。
后来他也查过,那兰香的身份的确就是刺史之女。
二叔所言不假。
现下想来,的确不假,兰香前朝官员之女的身份必然就是真的,甚至她根本就是紫星教中的教众,依附拥簇着二叔,甘心为保二叔而赴死。
而当初查到那里,再无其它可疑线索,或该停下了。
但他没有。
他一直在暗查,不止是二叔,还有族中其他人。
待到后来,随着线索渐多,锁定了有两人十分可疑,其中一人便是二叔。
这场局,是专为二叔设下的。
而借此也的确钓出了另一条大鱼,一直以来他所怀疑的另一人——他和阿章要唤一句五叔公的族中长老。
经查,此人与朝廷暗中勾结颇深。
算一算时辰,现下多半应当已被祖父的人扣住了。
这是大鱼。
而此番关头,激流澜起,无论大小鱼虾几乎都等不及要翻出水面了。
正好一次清算干净。
“所以,你都知道……”吴景令开口,方才一番急声争执,现下声音落下来,便透着哑意:“你知道,我杀了你两次。”
“知道。”吴恙道:“这一次,是我送上来让二叔‘杀’的。”
吴景令无力地笑了一声。
这笑声不再是先前的满含嘲讽,反而有些悲沉。
“阿渊……你对二叔很失望吧?”他声音低低地道:“我本以为,你我叔侄永无再见之时了,你纵然对我失望,好在我也看不到,也无需面对了。”
说话间,他僵硬地抬起了头,看向书案旁的那面黄花梨木高柜,柜面镶着半人高的水银镜,他向来重仪容,也常对镜自省……
此时再看那镜中的自己,竟忽觉有几分茫然了。
口中如自语道:“便是二叔自己,也对自己颇为失望……”
吴恙不知他所谓的对自己失望,是失望于自己的大梦已然破灭,还是自己的所作所为。
也或者都有。
人心总是复杂的。
“但我还是有些高明手段的吧?”吴景令无力地笑了笑,道:“至少也骗了你们这些聪明人这么多年,至今才被识破……”
吴恙垂眸看着他:“当真就全是骗吗?”
若以真情蒙蔽,自然叫人难以起疑,无从分辨。
真真假假,却总也有些真,甚至真多于假,这或正是人更容易被至亲之人蒙骗的缘故所在。
619 你未来嫂子
“傻小子,你还敢信啊……”吴景令微微转过头,总算看向了少年,那双眼睛里尽是血丝,眼底竟有一丝羡慕向往:“……愿信人,敢信人,明知是谎言,却还有勇气去相信谎言之后尚存真心……”
这是蠢吗?
吴景令自顾微一摇头。
或许这便是内心真正强大包容之人,才能有的坚定从容。
而他从来没有。
他从来不敢信人,纵然亲眼所见,依旧会找百般理由让自己去怀疑,他不信父亲待庶子会有真心,也不信兄长待他当真全无防备……
面对着这个像一面镜子般的少年,造成这一切恶果的根源究竟出在哪里,他似乎懂了,却又似乎愈发茫然了。
“只是因一些旧事而有所思所感罢了。此番入京后,得知了一些陈年旧事。”少年的声音自头顶响起:“据闻当年燕王府内,先燕王妃难产而亡,却留下了一个孩子。彼时京中为新帝所掌控,燕王府亦不安稳,那孩子被太后娘娘藏在王府中,几番险些被发现。是二叔及时赶在祖父入京前,于燕王府中大闹了一场,替先燕王妃鸣不平,同皇室讨要交待说法,又借此不允朝廷的人接近先燕王妃遗体,这才得以瞒下了那孩子的存在。”
话至此处,吴恙看向吴景令:“若非是有二叔在,我当年怕是无法安然出京。”
当年二叔是恰巧在京师附近游历,事出突然,无人授意过他,一切皆是二叔自己的决定。
这也是骗吗?
吴景令无声笑笑:“那是因为当年我不知日后父亲会坚持扶持燕王,你的亲生父亲……我只当带回来一个娃娃,养着便养着了,又何曾想到过他长大后,会成为我最大的绊脚石?现下想想,是我一开始便错了……”
“若重来一次,二叔还会选择护我出京吗?”
吴景令垂下眼睛,自嘲地道:“自然是不会了,究竟是你傻,还是你当二叔傻……且人活一世,何来重来一说?……阿渊,杀了我吧。”
他身上已不见了不甘,那近乎疯狂的坚持也不见了,有的只是想归于宁静的疲累:“杀了我,就此了结了这些恩恩怨怨,也好绝你日后之患……”
“二叔还不能死,后续侄儿处置紫星教诸事,少不得还须请教二叔。”
吴恙再没了其他话,转身出了书房。
大步跨出门槛之际,吩咐道:“将人看好了。”
“是。”
书房的门重新被合上。
四下是死一般的寂静。
吴景令枯坐在那里,微微仰起脸,紧闭着的眼睛里渐有泪水涌出滚落。
……
当日,吴恙便开始着手收挽局面。
首先便清算了吴景令于吴家各处安插的势力,包括映月楼。
数日间,定南王及世子世孙尚在的消息也均被放了出去,用以安抚族中军中各处人心。
接下来,便是清理族中那些“鱼虾”。
吴恙这番动作目标明确,称得上雷厉风行,许多族人尚未反应过来之际,身边共事者便已换成了新面孔。
这般之下,未添惶惶不安,反倒重振了族中人心。
留下来的,皆是真真正正一心为了吴家的,自然也都清楚剜去腐肉,方可除病的道理。
“……且世孙的动作虽说是大了些,却于果决中尚存仁心,恩威并行,立威之余反而同时收拢了人心……”议事厅内,等候的间隙,有几名族中老人正谈着此事。
“是啊,经此一事可见,世孙是真正长成了。”
有老者捋着银白胡须,满眼欣慰地道:“阿渊是家主亲自带大教大的……日后由他来执掌吴家,我倒也能真正放心了。”
此时,忽有一声轻咳传入耳中。
几名长老抬眼一瞧,看清来人,甚至有些恍然。
哦,险些都要忘了世孙前头还有世子呢!
一眼看穿老人们的心思,方才也隐隐听着了几句的吴世子负手走了过来。
这些人想什么呢?
真以为阿渊是自家的呢?
阿渊那是天下人的阿渊。
所以大家还是多看看他吧,看多了也就顺眼了,虽说他比阿渊的确差了那么一星半点,但好歹是自家的,不会跑的那种。
吴景明同族人议事的同时,吴恙带着吴然去了军营处理事务。
当下,北边燕王起兵的消息已经传来,又兼定南王“死而复生”,如今宁阳城外朝廷的兵马已要按捺不住了。
“敌不动我不动,虽不动,却也要提早部署周全,如此若敌人突然发难,才能应对从容……二哥,是这个意思吧?”
“一切备妥,才能在燕王大军接近时,与之里应外合……”
“我听高副将说,朝廷那些兵马怕是等不了几日了……二哥,到时我能和你一同迎敌吗?”
回王府的路上,吴然骑马紧紧跟在吴恙身边,嘴里说个没完。
待到了家门外,下了马,男孩子又揪住了自家兄长的衣袖。
“又怎么了?”吴恙问。
一旁的岁江不禁多看了一眼——想之前在临元城中,许姑娘带弟弟做事时,公子可是比许姑娘教得还要尽心,嘴里没个停的时候,好似就没公子不懂的,那模样恨不能当许公子的老师呢……
怎倒了自家弟弟这儿,就没那耐心了?
莫非饭是旁人家的香,弟弟也是旁人家的好?
吴然道:“二哥,有件事我思来想去,还是想同你讲一讲……”
有些事虽未真正浮上水面,但他并非就是全无察觉。
“何事?”
吴然看了一眼四下,压低了声音,语气复杂地同兄长说道:“二哥,三叔他似乎……”
“我知道。”吴恙边往前走着,边打断了他的话,脚下连一瞬的滞慢都没有。
二哥知道?
吴然略微一愣:“那……”
这件事他自己私下也想过许多次,但皆想不出要如何处理应对。
贸然闹开不合适,甚至三叔若不承认,他也根本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什么——可若就此揭过提都不提一句,又觉心中不安,且今后必生隔阂在。
隔阂多了,猜疑久了,怕是二叔之事又要重演。
当然,也不能这么相提并论,二叔心中真正不平之事是庶子的身份,这不平已成心结,大约是无论如何都要生事的。
吴恙看向前方,只是道:“不着急,且等等看吧。”
吴然听得有些迷糊。
等等看?
等什么?
但二哥既知,父亲和祖父定也心中有数,二哥说等,那便等吧。
“二哥,咱们接下来要去做什么?”
“去看看祖母她老人家。”
他自回府开始便忙于手中之事,虽每日都会去请安,但也未曾有空闲陪老人好好说过几句话。
吴然作为跟屁虫自也一同去了。
兄弟二人刚入得堂内,隔着一道半打起的紫竹帘,就隐隐听得有说笑声从内室传出。
“……那小姑娘,可非是寻常姑娘家能比的。”徐氏的声音传出来:“骑马射箭什么都会!便是大局当前,亦是能独当一面的!”
吴恙听得这一句,抬手阻止了要进去通传的丫鬟,示意且慢。
丫鬟有些不明所以,这是怎么个意思……世孙是想光明正大地偷听老夫人和世子夫人说话吗?
吴然也不禁看了自家二哥一眼。
偏生那人面色坦然,姿态正派,叫人看不出半分偷听之人该有的偷摸之感。
老夫人带笑的声音响起,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又问儿媳:“长得是什么模样?快说来给我听听……”
“什么模样啊……”徐氏似乎斟酌了一下,才知要如何形容:“母亲见过那画中的天仙没有?天仙什么模样,小姑娘就什么模样!”
“哎呀,这……”老夫人轻拍了拍锦被下的腿,笑得合不拢嘴。
旋即却又有些担心了,低声问儿媳:“人姑娘这么好……看不看得上阿渊的?可需咱们帮着使使劲儿?”想当初儿子之所以能娶着这么好的媳妇,除了靠脸之外,也是她这个当娘的背后帮了忙的,否则就凭他——呵呵。
徐氏道:“这您就不必担心了,咱们阿渊可争气着呢!”
又道:“人家小姑娘也是个洒脱大方的性子,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究竟有没有那个意思,儿媳看得清楚着呢……”
说着,从袖中摸出了一只随身带着的荷包给老人家看:“您看这香囊,就是那孩子送我的……说是怕我睡不好,这里头还特意放了药草呢。”
老夫人接过来瞧了又瞧,点点头。
“好,真好……”
如果能给她那就更好了。
这自然是不能的,徐氏很快又接了回来,重新收回袖中——平日里便是丈夫碰一下她都不让的,头一回收着未来儿媳的东西,哪儿能不宝贝?
看着儿媳收回的动作,老夫人不免有些怀疑。
既是助眠的香囊,白日里带着作何?
怎么觉得儿媳像是特意跟她炫耀来了呢?
屋内婆媳二人相谈甚欢,帘栊外,吴恙也微微扬起了嘴角。
他是个不喜欢被人夸的,但他喜欢听人夸昭昭。
昭昭的好,他想叫全天下人都知晓。
他示意丫鬟可以进去通传了。
“二哥……”瞧着自家二哥满眼笑意的模样,吴然好奇极了,不由低声问:“母亲和祖母说得是哪个?”
“你未来嫂子。”吴恙嘴角微弯,语气温柔又有一丝少年人的自得。
说话间,已抬脚往内间行去。
“……”吴然的嘴巴张得大大的,俨然可以塞只鸡蛋进去,努努力鹅蛋也行的。
嫂……嫂子?
他要有二嫂了?!
反应过来之后,男孩子眼睛亮极,高兴得险些要跳起来。
他赶忙快步追进去。
“祖母,母亲。”兄弟二人一同行礼。
“正说你呢……”靠坐在床头的老夫人面上都是笑意,招手示意孙儿近些说话。
吴恙便走过去。
“什么时候能将小姑娘带回来给我也瞧瞧……”老夫人眼睛里有着不加掩饰的祈盼。
儿媳都见过好些次了。
她光是听着,都觉得馋了。
阿渊过了年底眼看就要十九了,她馋外孙媳妇那可是馋了好几年了!
“是啊二哥,我也想看看。”吴然也凑过来——他未来二嫂应是京城人士吧,二哥这两趟门可真是出值了呢,竟把终身大事给解决了!
吴恙扫了弟弟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有你什么事,遂又看向老人,笑容里有着一丝少年被提及心事的不自在,更多的却还是坦然:“祖母放心,很快便有机会见面了,您当下且养好身子为上。”
“好,好!”老太太一张脸笑成了一朵大菊花,身上的病已然去了一半。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句话在老太太身上印证到了十分。
当晚家宴,老夫人也过去了。
只是真坐下了,瞧着少了的那一房人,心中便又有些空荡。
老二的事情,她自然也已经全都知道了。
如今老二被幽禁在松清院中,整个二房的人也都要严查是否知情,是以今晚这家宴之上便也未见长孙的身影。
这是定南王祖孙回府后一家人第一次聚在一处用饭,突然少了吴景令父子二人,任谁都是不习惯的。
又因向来有着食不言的规矩在,这一席饭吃下来,气氛多少便有些沉闷。
此事带来的创伤,尚且需要时间来慢慢抚平。
见老爷子搁下了双箸,其余人便也相继放下了碗筷。
侍女旋即奉上湿热的布巾,与漱口的茶水。
此时,三老爷吴景逸自矮几后行出,来至厅中央,朝着坐在正上首的定南王夫妇长施一礼后,撩袍跪了下去。
“儿子有错,请父亲、兄长责罚。”
“这是怎么了?”老夫人看着突然跪下的人,不由感到困惑。
三房的人,从三夫人姜氏再到两位公子,亦是不解发生了何事。
且见吴景逸这一跪显然事态不小,姜氏便有些不安:“老爷,您这是……”
二房才出了那样的事情,近来世孙整顿族中的动作也颇大,这关头老爷称自己犯了错,总不能也跟这些有关?可老爷不像是如此糊涂的人啊!
定南王看向跪在厅中的人,平静地问:“你何错之有——”
620 花下眠
吴景逸将头叩在了地上。
声音微闷,却字字清晰,亦无迂回之言:“此前误当父亲兄长及阿渊出事,此等关头,我本该尽心尽力助阿章处理族中之事,稳固家中局面——可我纵表面相助于阿章,却未曾做到真正问心无愧。”
微顿之后,道:“二哥更换各处人手,私动家主印之事,我并非没有察觉,但却因鬼迷心窍,而选择了视而不见,只装作一无所知。”
他那时并不知二哥已有弑父之举,却察觉到了二哥欲取代阿章的心思——
但他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便是什么都做了。
“老爷,你……”姜氏面色一白,她不知还有此等事。
吴景逸始终未有抬头,语气中尽是惭愧:“察觉到二哥的野心之后,又因见阿章年幼,我便生出了不该有的歪念……竟有了要袖手旁观,事后再坐收渔利的小人心思……实在不堪至极,不单愧对父亲的信任,吴家的栽培,更不配为人叔长!”
念头起,是一瞬间之事,事后想要扼制却极难。
是他未能守住心中那道底线。
厅内一时寂静至极,气氛紧绷着。
定南王开口问道:“这心思,现下还在吗?”
这问题听来似乎多余,任谁也不会答还在。
吴景逸抬起头来,眼眶微红:“儿子断不会再有此妄想——”
“你并非是错在有妄想。”定南王肃容道:“人之六欲,本就无法全然断除,纵有往高处走的心思,亦是无可厚非。吴家一族之大,并非只家主之位可供你施展拳脚,想要什么,可光明正大地去争去拿,最终凭本事说话——而断不可为此行危害家中之举,更不能算计到自家人头上!”
吴景逸再次叩首:“是,儿子已然明白了。”
继而又声音微哑地道:“从前父亲兄长阿渊在时,我从不曾起过这等心思,本还只当自己并无私心……可这些时日见阿章一介稚子,到底还是起了异心,原来所谓的并无私心不过是趋利避害,欺软怕硬……”
话中有愧责,也有自我厌弃之意。
吴恙听得心有分辨,心也落定下来。
三叔说到此处已不单是认错而已,有勇气说出这番话,已称得上是真正的君子了。
君子亦有动摇之时,借此考验及时窥得自身之过,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知道悬崖边缘在何处,试过抛弃良知的滋味不是自己想要的——既有此事为戒,那底线便将画下清晰一笔,日后便会谨记再不可逾越。
当然,三叔今日此举,或也可疑心为已知此事瞒不住,遂主动认错以求谅解,是谓耍弄心机——
但纵然如此,也并不重要,聪明人有心机并非是什么十恶不赦的过错,最重要的是三叔是否真心悔过。
这一点,要看当下,也要看日后。
“儿媳也有错。”姜氏回过神来,也跟着行礼跪下了:“儿媳既入吴家,便也有守家宅安定之责,老爷此番有此心思,儿媳未能及时察觉规劝,亦是一大过失,也请父亲责罚。”
吴景逸怔怔地看向身侧之人,眼睛红极:“夫人……”
姜氏也看向他。
夫妻一体,老爷有错,她也有。
可她是了解老爷的,老爷纵是一时糊涂,却也做不出真真正正残害家人之事,纵然父亲那日没有回府,她敢断定老爷一定也会回头,绝走不到那一步。
但这些话此时不能说。
说了便等同是替丈夫辩驳,丈夫有错是事实,有错便该受罚。且他既站出来承认,便是于心有愧,便更加轮不到她自作聪明替他解释。
而这是她的丈夫,她既相信他,自然愿意与他共进退。
两个孩子也跟着跪下了。
三公子已有十三岁,已能分得清对错。
小五不过刚满五岁而已,此时被兄长扯着跪下来,尚且分不太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看了一眼跪在那里的儿孙儿媳,定南王看向了吴恙。
吴恙会意,却是看向身侧的男孩子:“阿章,此事便由你来做主处置吧。”
阿章才是吴家日后真正的家主。
单是教,是教不全的,倒不如就叫阿章自己去选,选了之后,自己且看结果如何。
吴然没想到自家二哥会将此事交予自己来决定。
是因为二哥觉得此事与他有些关系吗?
男孩子应了声“是”,遂看向跪在那里的三叔。
二哥说的等,原来是指得这个。
他果然还是不够了解三叔,此前并未曾想到三叔会有主动认错的可能。
但二叔既认了,他便也就安心了。
这是他所能想到最好的局面和结果。
男孩子想了想,并未犹豫太久,也未有去看祖父、父亲和二哥的眼神,既说了交给他来做决定,那他就只需听自己的——
“就罚三叔抄写家规百遍。”
吴景逸听得愣住。
旋即,转头看向男孩子,勉强扯出笑意:“阿章,不是这样罚的。”
这无关痛痒的惩罚,也就是小孩子才说得出口吧。
“可三叔并未做什么,便是依照律法,也要见了结果才能罚人,只在脑子里想,是不会被抓去官府的。”吴然的语气十分认真。
吴景逸微微摇了摇头。
这哪里能一样?
“若三叔指得是那日二叔请我前去,三叔未有阻拦之事,那便更加没有理由罚三叔了。”吴然道:“当日我与祖父和父亲从松清院中出来,便见三叔等到了外面,事后我问殷管事,三叔是何时来的,殷管事说祖父刚进得院中不过片刻,三叔便到了——”
那时祖父回府的消息根本还没来得及传开。
所以,三叔赶来,绝非是听闻了祖父回来的消息——
三叔,是为了他而来。
“……”吴景逸几乎是怔住了。
所以,阿章都知道?
无论是他此前袖手旁观的心思,还是之后他为何而赶去松清院……
他动了心思的那几日,便如同着了魔一般魂不守舍,那日得知阿章要去松清院,他未有阻拦,未有提醒,还虚伪地说服自己必不会有事,以此作为侥幸心态安抚自己的良知——
可待他带人处理完手上之事,回到居院前,却又猛地回神过来,再看向前方,只觉已是身处悬崖边沿。
他不敢再往前走。
他像是突然清醒了过来,猛地回转身,快步往松清院而去。
但是没来得及。
不是没来得及阻止二哥对阿渊做什么,而是他没来得及做什么。
父亲回来了!
兄长和阿渊也都平安无事!
家人失而复得的喜悦叫他庆幸万分。
可也叫他因此攒下了一个心结,他未能亲手阻止二哥,将阿章带回……
虽说当下的结果再好不过,但对他而言,却等同是未能亲手修正自己的过错。
过错未曾修正,便好似在那条错误的路上仍未能回头。
可现下,阿章说他一切都知道……
罚他抄家规不是孩子气,而是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枉他还觉得阿章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实则他一切的心思都被这个孩子看得清清楚楚!
吴景逸眼中有泪水涌出。
不管结果如何,阿章知道了,他才算是回了头了!
“百遍家规也不是那么好抄的,没个数月怕也抄不完。”吴景明看着胞弟说道:“且吴氏家规经百年世代修订,自有珠玑在,三弟若用心抄写,必当大有所得。”
吴景逸抬手向兄长再施一礼,声音因胸中翻涌而微颤却透着坚定:“是,景逸谨记。”
“责罚既定,便都起来罢。”定南王开口,面色从始至终未见什么起伏。
老夫人看了他一眼。
老头子倒如今学聪明了,什么事都丢给儿孙、不,儿子不顶用——都丢给孙儿来处理了。
年纪大了,的确也该多听听孩子们的话了。
不得不说老头子这一趟京师走回来,瞧着倒是想开了许多——莫非是又被镇国公给骂了?
骂骂也挺好的。
每回被镇国公骂,老头子表面上黑着脸,可实则却总会多少听进去那么一些。
可能这就是所谓的不骂不行吧。
偏偏这普天之下除了镇国公之外也没人敢骂,就像是那天注定的缘分克星,所以真有事还得找镇国公。
而待日后成了亲家,骂起来也就更方便了。
想到此处,老夫人不禁露出欣慰舒适的神态——真好,往后再也不必担心丈夫会缺骂了。
此事处理罢,老爷子还是带着老三去了书房说话。
回去的路上,吴恙语气随意地问男孩子:“既交予你来处置,为何不罚得重些?”
丫鬟在前提灯,一家人走得很慢,徐氏和吴景明也看向次子。
“我记得二哥曾同我说过,除自己外,旁人皆是拿来用的,而非是寄予全部希望的——若我自己都察觉不到二叔的异样,只等着三叔提醒,纵然提醒了这一次,那下一次呢?”吴然认认真真地说着:“我未曾寄希望于三叔,故而三叔纵然旁观,我也没有太多怨愤。”
且三叔与二叔本质上还是截然不同的。
“二来,三叔并未真正铸下大错,那日我去寻二叔的路上,分明也察觉到了三叔的动摇……且他事后又去寻我,显然还是回头了。我事后想过,三叔究竟为何会回去,彼时他不知祖父父亲尚在,大可继续自己的计划,而之所以及时回头,不外乎是因为良知与亲情罢了。”
“是良知与亲情叫三叔得以守住底线,我若借此来重罚三叔,半点人情都不讲,三叔会不会反倒觉得自己守住的亲情毫无意义?如此一来,只怕反倒使人寒心,日子久了,若成了心结,岂不极易再生麻烦?”
说完这些,又有些不确定地转头问身侧少年:“二哥,我是不是做错了?”
“若单单是因心软,确是错了。”吴恙道:“既是出于如此考量,那便无错。”
得了兄长肯定,吴然咧嘴一笑,道:“但二哥放心,三叔之事既过了明面,也可叫我引以为戒,诸如此类之事日后我会多加留意的。我定用心好好学本领,帮二哥守好家中。”
吴恙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徐氏和吴景明对视一眼,也是露出笑意。
这傻小子,还一心一意想着要帮他二哥守好家中呢。
殊不知,这分明是他二哥在帮他啊。
看来得寻个适当的机会,将事情跟傻小子说开才好。
不过在夫妻二人看来,这也不算什么大事。
甭管是二哥还是表兄,都还一样是一家人。
“临元这两日可有信来?倒不知情形如何了?”徐氏向吴恙问道。
“母亲放心,临元局面还算安定。”吴恙很懂得自家娘亲最关心的是什么,特意补充道:“昭昭也一切都好。”
徐氏笑着点头,便又问起其它。
吴然暗暗支着耳朵听着,频频转头看向自家二哥。
提起那位昭昭姑娘,二哥脸上的笑就没消失过,想娶媳妇的人都这模样吗?
一家人边走边闲话家常,吴世子就静静听着,轻易不插嘴——说的不对必然还得挨掐,俩孩子还在,不能自取其辱。
眼见世子院就在跟前,吴恙和吴然正要同父母行礼告退时,忽见得岁江疾步而来。
行礼罢,昏暗夜色中岁江的声音听起来分外沉肃:“公子,松清院出事了。”
四下陡然变得寂静,似连风声都消止了。
吴恙等人来到松清院时,院中四下已灯火通亮。
他们是最先赶到的。
“人呢?”吴景明的声音有些沙哑。
一名近随答道:“在园中,我等未敢擅动。”
因着主人的喜好,松清院中最不缺的便是草木花树,或应时令而开,或珍稀难寻,单是负责打理看护的花匠便足有近二十人,皆是天南海北寻来的巧匠——
这处园子,历来是个四季如春的去处。
吴恙在园中的一座凉亭外,见到了躺在藤椅上的吴景令。
男人着一袭宽大月白长衫,其上以金线织绣祥云追月,墨发以白玉冠半束起,梳得极整洁,另一半则披散在脑后,纵今夜无月,发间亦有光华。
身后一片春水绿波开得尚好,两株垂丝海棠结了果,脚边一丛墨兰静绽,清雅幽静。
清风拂过,香气浮动——是藤椅上之人身上的熏香气。
621 军情急
那张脸很干净,未见半根胡须,搽了脂膏显得分外细腻,但面色已是骇人的青白,嘴角有鲜血溢出,沿着下颌滴落身前,浸红了月白长衫。
“属下办事不力,未能看住二老爷,罪该万死。”
一名近随跪下同吴恙请罪:“属下处处提防,近日也未见二老爷有丝毫轻生之意……却不知其竟是悄悄服了毒。”
分明每日侍弄花草,熏香习字,看不出半分异样——
今晚来园中小坐,他也一路跟着,待察觉到不对时,已经晚了。
吴恙看着那静静躺在椅中的人,好一会儿,才道:“差人去告知大哥吧。”
二叔早年丧妻后便未曾再娶,膝下长子吴安比他长上一岁,其妻去年刚平安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女娃娃。
二叔本已是做祖父的人了。
可是,服毒……
且是这样能极快要人性命的剧毒……
这毒是二叔何时藏下的?
还是说一直都备着,早已为这一切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定南王与定南王妃,及吴景逸夫妇也很快闻讯过来了。
吴安到时,吴景令的尸身已被抬回,暂时安置在了一间厢房中。
吴安站在床边,怔怔地看着床上之人,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才多久?
且不说外边的局面了……
从先是祖父、大伯和大伯娘,及二弟出事开始,家中为此险些天翻地覆……
再到后来好在是有惊无险,人都平安回来了。
可那时却突然有人告诉他,父亲密谋弑父弑兄……!
他从来不知父亲竟有这般心思!
从前祖父患病时,总是父亲彻夜守在榻边;
大伯与父亲兄弟情深,二人皆是好性子,从不曾起过任何争执……
还有二弟……
就更不必说了。
二弟自幼便是被父亲看着长大的!
二弟幼时淘气受罚时,是父亲偷偷翻墙去送吃食,为此还曾摔断了胳膊,事后吊着伤臂被祖父罚去跪祠堂,叔侄二人并排跪在一起,大眼瞪小眼。
二弟五岁那年初学骑射时,是父亲亲自给二弟牵马,在马场上一转就是大半日……
他根本不信父亲能狠下心做出此等事!
他跑来要见父亲,想要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可父亲却已不愿见他。
此时父子再见,已是阴阳相隔,中间横着的是人力再无法逾越的生死鸿沟。
“在二老爷的书房中发现了两封书信……”殷管事带人走了进来,轻声道:“一封是给大公子的,另一封是留给世孙的。”
吴安不知自己是如何打开的那封信,又是如何看完的。
父亲是无颜见他……
要同他说的话,全都留在这封信中了。
吴恙手中那封,书有“吾侄阿渊亲启——”几个大字的信封内,却只寥寥两行而已。
一是告知了有关紫星教的机密皆在映月楼中。
二是请吴恙日后可留一线生机给紫星教众人。
除此之外,再无其它了……
这一夜,松清院从脚步声嘈杂,再又重新恢复静谧。
诸人先后离去。
吴恙和吴安却是坐在了堂外院中石阶之上,一直到天色隐有透亮迹象。
夜中起了雾,所处这一方院中也是雾气缭绕。
看着眼前三步外便难以辨清周遭之物的浓雾,坐了一夜,眼睛也熬红了的吴恙突然站起了身。
仍沉浸在丧父的复杂情绪中的吴安抬起头来,看向动作突兀的少年。
身形颀长挺拔的少年只两步便跨下石阶,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出声唤:“岁江!”
“属下在。”守在不远处廊下的岁江快步闪身而出。
吴恙交待道:“速速差人前去各营询问可有异动发生,决不可掉以轻心——”
这场雾起得太大了,只怕是会有变故提早出现……
岁江领命而去。
然而人不过刚离去一刻钟,便有急报传到了吴恙面前。
“高副将使人来报,朝廷兵马突然大举攻城!温将军已亲自领兵迎战击敌!”
吴安闻言脸色一变,猛地起身来。
朝廷兵马攻城了?!
怎会这么快!
吴恙方才已有预料,当下反倒没了太多意外,只立时问道:“敌军由何处进攻?”
报信的士兵觉得世孙这话问的有些蹊跷,朝廷的兵马一直都驻扎在城南外,而南城门又是宁阳城的正城门所在——
但还是赶忙答道:“回世孙,是南面!如今已打到城南军营外十里处,温将军领兵迎战之余,亦使高副将加强了南城门处的布防。”
这便是还有两道防线在。
且这般大雾天,又是夜中,守营的士兵仍能及时发现动静,阻敌于十里开外,可见营中并未放松过戒备。
这也得益于近几日的部署和操练。
吴安颇为吃惊:“……他们的大军安札在百里外,今次突袭,竟是趁夜以大雾为遮掩夜行近百里!”
且当下天色尚未完全放亮,这般行军速度实在少见。
“所以不足为惧。”吴恙道:“如此神速,必是尽全力连夜行军,士兵马匹必然疲惫,久战必败——”
神速的背后既不是神人,那便意味着耗费了极大的体力。
而突袭二字讲究出其不意,一击制胜,于十里外便被提早发现的突袭,便不能被称之为突袭了。
“是,高副将也说让世孙不必过于担心,前方若有进展,会及时来报。”那士兵说道。
吴恙点头。
周身雾气未散分毫,使人如坠迷境之中。
这样叫人看不真切的环境总会给人以不确定的未知之感。
看着这弥漫的雾气,吴恙仍觉有些不安心。
“对方此次出动了多少兵马?”
此前已使人细查过,此番朝廷携大军两万赶到宁阳“谈和”,大军驻扎之后,又自临城各处暗调驻军四万余,统共约有七万士兵不到。
七万——
若是一国之争,这拼凑而来的七万大军算不得什么。
但若用来围攻一城,却已是一个庞大到危险的数目了。
“雾实在太大,一时尚且看不清对方大军尾端在何处,且冲在最前面的是骑兵,后援之力无法轻易确定数目。”那士兵道:“但那领兵之人于阵前妄言,声称天黑之前便要攻入南城门,还以‘入城后可自行取拿城中财物’为号,用来激励军心士气!高副将由此推断,对方怕是出动了全部兵力,欲以全力攻城——”
宁阳城防守森严,东西南北四面皆设有军营重地,因地势险要程度不同,兵力分布也从重到轻,由温将军坐镇的南营,防守历来是最严的一道。
且朝廷兵马驻扎多日,营中岂会没有防备,如此之下,对方想要天黑前攻入城中怕不是在想屁吃呢!
而他们既已及时发现,如今又有温将军抵挡阵前,便有足够的时间来调兵前去城南支援。
他所能想到的,吴恙自然也已经想到了。
全力从南面攻城……
“对方领军者何人?”他突然又问。
多少兵马一时看不清,然两军对阵,领军主帅定是看得清的。
知己知彼是最基本之事,这几日他带着阿章往返军营,也已将这行朝廷兵马从主帅到军师的底细全都摸得一清二楚了。
“回世孙,领兵之人是那姓胡的将军,此人一贯气焰嚣张,要天黑前入城的大话便是出自此人之口。”
“胡琨?”吴恙下意识地皱眉:“副将马端廉何在?”
经这些时日的了解,这名叫胡琨的主帅实乃有勇无谋之人,反观那名姓马的副将,反倒是有些谋略,几番送入城中的劝和文书便是出自此人之手,字字句句间可见是个极擅隐忍顾全大局之人——这绝非是个蠢人。
“马端廉?小人虽未近阵前,却倒也没听说此人也在……”士兵想了想,道:“或是在后援之列也说不定。”
吴恙心思几转间,当即吩咐岁江备马。
事关重大,由不得有“说不定”三字。
“二弟要亲自去军中?!”吴安快步跟上:“我随二弟一同前往!”
他也算是熟读兵法之人,虽说不见得能帮上什么忙,但多个人多条思路——且事关宁阳城存亡,他身为吴家子弟断无缩头躲在后面的道理。
吴恙点了头,脚下匆匆,路上又问了些阵前之事。
翻身上马,却并非是往城南方向,而是一路西面而去。
察觉到少年的意图,吴安心底一坠。
西面……
宁阳城以西,城外有数县,背靠群山,因有着这道天然御敌屏障在,西营的兵力也是最薄弱的……
大雾之夜,利于突袭,利于夜行,自然也利于混淆遮掩视线!
当下怕只怕突袭是假,声东击西,转移宁阳城各营兵力往南御敌,而后伺机由西面攻入是真!
——只有西面能过得去,由城南往东隔着宁河在,敌军只能往西去!
西面虽有山势遮挡,但吴家早年为便于附近一带百姓往来经商,方便民生,也开有数条平坦山路在,山路入口平日里固然容易防守,但当下大雾遮挡视线,又兼各方注意力皆在城南,难保不会被趁虚而入!
“立即快马加鞭传令给高副将,暂时静观其变,切勿急着要轻易大肆调动各营兵力,以备军情明朗时随时调用!”
“南边御敌之余,速派探路兵查探对方究竟出动了多少兵力,营中又是否留有兵力未动——”
“若其营中防守空虚,可派一支精锐骑兵借机毁营帐,烧粮草,以断其后路!”
在骑马赶去西营的路上,吴恙已将能想到的悉数交待了下去。
当下局面刻不容缓,若一切待雾散尽后露出真面目再做应对,只怕就晚了。
听着这有条不紊的安排,吴安骑马跟在吴恙身侧,心便也定下许多,越是此时,越不能乱。
一旦乱了,便是正中敌人下怀,平白给对方趁虚而入的机会。
一行人一路快马未停,待赶至西营时,守将闻讯迎见那下马的少年,不由大吃一惊。
世孙还有大公子怎么突然亲自来了?
且是这等关头!
半个时辰之前才有人报信给他,道是南面有朝廷大军攻城,且攻势极急,他兵都点好了,就等着军令一到,随时调遣前去支援了!
“……城南的动静或有可能只是声东击西的障眼法,劳萧将军立即派人前去各山路入口查探可有异样!”吴安急声说道。
萧守将听得一怔。
待反应过来之后,忙是应下照办了,又安抚道:“大公子放心,各入口皆有人把守,若有异动必会来报!”
吴恙并不完全认同。
没来报便代表没有异动吗?
守卫人数不多,若他是领军之人,为尽量拖延时间,或会先行派一队身手极佳者,持暗箭杀之,断绝对方报信的可能之后,而后再使大军入山。
此时前去查探的人已经派了出去,他便暂未多说其它,只道:“取布防图来,营中可有沙盘在?”
“有的,都有!”萧守将赶忙在前带路:“请世孙和大公子随属下来!”
几人入得主将营中,相商之下,很快定下了御敌之策。
虽说未必见得就会如预料中一样,但做下最坏的打算和最周全的应对总不会有错。
“报!”
此时营外忽响起士兵的急报声。
帐帘被打起,那士兵快步入得帐内,面色急惶地道:“禀将军,世孙,西山几处入口皆为敌军所破!已见敌军粗略估计亦有三万余,山中不知是否还有敌军将至,紧邻西山的青松县当下近乎就要守不住了!”
“什么?!”萧守将眼睛猛地一瞪。
还真他娘的有阴招儿!
好家伙,他还搁这儿瞎操心南面的情形呢,合着这都已经打到他跟前来了!
“……世孙!是属下防御不力!”萧守将肃容抱拳请令道:“请容属下先行带兵前去御敌,事后再行请罪!”
吴恙看着他道:“萧将军只需依方才定下的计划行事,对敌之时务要一切当心!”
“是!属下遵命!”萧守将立时领兵出发而去。
大军出营,马蹄声浑厚如山倒,所至之处几乎要将层层浓雾都震散开。
紧接着,前往各营传报军情的骑兵也未有片刻耽搁,当即往各处分散疾奔而去。
622 困死局
迟迟不见日光现身,一直临近午后申时前后,大雾方才得以散去。各处山峦窄道,城墙军旗,也终于得以露出完整面目。
天地间雾气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血腥之气。
“禀世孙,城南敌军已被击退!”
城西城楼之上,披甲佩刀的少年点了头:“穷寇莫追——”
经查证,南边攻城的动静闹得那般大,实则不过只出动了一万人马余,真正是雷声大雨点小,再抛去折损的兵马,对方剩下的这些伤兵纵是逃回营中也已无用。
更何况是已无营可归。
当下最重要的,还是西边的这些敌军。
各营援军陆续已经赶到,先前占了上风的五万余敌军已渐渐显出了疲态。
为掩人耳目,顶着浓雾连夜奔赴疾行,又血战到现下,不单是人,便是连战马也已近要吃不消了。
厮杀声中,血光遮天蔽日,天色也渐渐暗下。
“世孙,萧将军回来了!”
城楼各角早已挂起了长灯,燃了松油火把,时有夜风起,鼓动着火光摇曳不定,闪得四下忽明忽暗。
萧守将被一名士兵扶上了城楼。
“萧将军受伤了?”吴恙上前一步,扶住其另一只手臂。
“无妨,后背开了道口子而已!”萧守将浑不在意。
起初带兵前去,敌众我寡,他为壮士气少不得要冲在前头,两军拼杀间,他刚砍下一人首级,一时未来得及躲闪,身后就遭了人暗算。
盔甲在身,伤口倒不算太深,他也没顾得上去在意,就这么带着伤杀了大半日。直到援军赶来,眼看局面扭转了,这才觉得“诶,啥玩意还挺疼”,反手往后一摸,遂反应了过来“哦,先前被砍了一刀来着”。
见他溅着血迹的一张脸都白了,吴恙当即道:“先扶萧将军回营中治伤。”
这个时候还带来爬城楼做什么?
“属下是专程同世孙报信来了!”萧守将“嘿嘿”一笑,根本不在乎这点伤势,眼看左右人等就要把自己架下去,赶忙道:“马端廉那孙子撑不住了,想必就要撤兵了,依着世孙的安排,已命人守住了西山出口,这回非得叫他们有去无回!”
这一仗应对及时,翻转了局面,当下又要关门打狗,打得真叫一个痛快!
最重要的是这可是首战!
首战若能大捷,必重挫朝廷士气!
念着这些,萧守将难免兴奋。
相较之下,吴恙点头的动作便有些敷衍了,又朝几人摆了摆手,示意赶紧将人带回去。
话还没说完的萧守将就这么被强行带下了城楼。
吴恙看向远处层叠起伏的山峦。
这一战的确很重要,是立威,也是为日后而铺路。
所以,这些兵马,势必是要留下了。
与萧守将的预计稍有出入,马端廉暂未退去,一直领兵拼杀至深夜,力竭之下,眼见胜算全无,实在再难支撑,才不得不下令命全军往后方撤去。
后方便是山。
纵知这一退极有可能会面临新的困局,但当下只能退回山中。
“将军,出不去了……各个出口皆有吴家军严防死守!”
山中,前去探路的几名士兵折返而回,带回来的一个是叫众人惊惶不安的消息。
行军一整夜,又竭力拼杀至当下,便是那些不曾负伤之人也已都精疲力尽。
且长时间的拼杀,所见皆是鲜血残肢,对大多数人而言,这原本就是对视觉身心的剧烈摧残。
麻木之后,稍一停下,便是无尽的空洞与恐惧。
当下忽听闻出口已被封死,许多人皆处在了情绪崩塌的边缘。
“前有堵截之人,后面还有追兵将至!他们这显然是要乘胜追击将咱们赶尽杀绝!”
“出兵之时……将军不是说有八成胜算吗!”
这些吴家军究竟为何会有如此之快的动作?
非但不曾被城南的攻势转移视线,竟还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将各营兵马悉数调至了此处!
他们原先定下的计划、战术,就这么逐渐被对方破解溃散……
副将马端廉手中握着刀拄在身侧,盔下发丝凌乱,一双眼睛已近赤红,沙哑着声音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在看到对方援军及时赶来之时,他便已经知道计谋被识破了。
宁阳城防守森严,今次从西面突袭,是所能想到最易制胜之法!
若能就此拿下宁阳城,必能震慑燕王与许家!
而此战若败,败得便是朝廷的颜面与威信……
成事在天……
一旁的士兵们听得这四字,愈觉看不到半分希望。
若是成事在天,那他们当下这般处境,是连上天也不愿再眷顾大庆了吗?
气氛悲沉焦灼间,一整个时辰过去,天光渐渐亮起,山中出入口处却迟迟未曾有任何动静。
头顶那轮毛月已隐去轮廓,寂静的山中人声嘈杂。
“将军,吴家军并未追过来……”
马端廉的眼神明灭不定。
“他们不会进山了……”他看着前方山林出口的方向,断言道:“山中地势复杂,胜算难料……他们是想不费一兵一卒,将我们生生困死在这山林之中。”
他选中从西面突袭,便是因为西面有山,兵力最为薄弱,最易被忽略——
而当下,这座山却成了阻路虎、一座莫大牢笼,将他们就此困缚其中……
真也成也此山,败也此山。
“难怪……难怪他们只守在各出入口!”
“将军,那咱们现下该怎么做?难不成就这么坐以待毙吗?”
“干脆咱们就直接杀出去!总好过在这山中等死!”
“没错,杀出去!”
附和声震耳,更多的士兵却是选择了沉默,等候着将军的决定。
“不可轻举妄动,先在此休整一日,恢复体力后再商讨对策。”马端廉环视四下一张张疲累不堪的脸庞,交待道:“生火,将伤兵归置于一处,用马背上携带的伤药处理伤口,另派人去寻水源,取了水来先供于伤兵。”
至于吃食,为行军速度着虑,每人不过只带了两张馕饼而已,目下只能暂时先应付一二,待稍稍休整罢,再使人于山中觅些山果猎物。
众人听命行事,各自分工照办。
很快,火堆烧了起来,火光驱散山中最后一缕昏暗,朝阳也缓缓升起,暖意洒落天地间,使得人心稍安。
许多士兵躺在原处便睡去了,马端廉坐在火堆旁看向不远处一名靠在巨石旁的年轻小兵,那小兵手中还攥着半块儿未吃完的馕饼,人却已经先睡熟了。
耳边是伤兵们艰难忍受的呻吟声。
“还剩下多少人?”马端廉哑着声音问身侧的下属。
“回将军,方才已清点过,当下还余三万六千人余,其中重伤者近千人,轻伤者倍蓰……”
马端廉听得握紧了手中的刀柄。
也就是说……单是这一日便折损了一万多兵力!
“交战之际,属下观他们所用臂弩与床弩,皆是威力惊人,是往前从未见过的式样……且还有士兵手持火铳!私制大量兵器火器……吴家造反之心果真久矣!”
马端廉听得心口发沉。
他也见到了。
尤其是那些火铳……
火铳自前朝时便有,倒不算什么稀奇之物,因用工极耗,不单是耗时耗银,操作时若稍有不当还十分费人,伤敌不成反易伤己,故而一直未曾被大规模使用。
而吴家昨日所用,显是经了高人巧匠改制过的……
“……还真他娘的有钱!”听着这些,一旁有人“呸”了一声。
造反这玩意儿,真乃穷有穷的反法儿,富有富的反法儿!
当日晚间,子时过半,马端廉使人寻了处较为空旷之地,接连十连簇尖鸣声烟火在夜空中爆开。
“世孙,他们在山中燃了报信烟火,应是给胡琨他们看的。”
西营中,有士兵入得帐内禀道。
坐于案后的吴恙“嗯”了一声,手中写信的笔未有停顿,道:“无需理会。”
马端廉在向胡琨求援兵相助。
且不说胡琨已经看不到了,纵是还看得到,刚吃了这样一场败仗怕也未必敢来了。
士兵应声“是”,一时未再多言,待见得吴恙搁下了笔,适才又道:“萧将军方才让人前来询问世孙,今夜可有什么安排没有。”
吴恙听得有些好笑。
这般时辰了,萧守将竟还没睡下?
且昨夜也使人来问过同样的问题。
“无甚安排,耐心等着。”
次日深夜,马端廉于山中部署,派出一队精锐欲寻防守薄弱处破围而出,未能如愿。
又待一日,山中有士兵擅自煮战马而食,被其以军法处置十余人。
第六日,一场雨突然落下,雨势渐大间,又兼山风呼啸,如同丧号。
三万余士兵,多是无从躲藏。
这一场雨后,又病倒近两千人余。
本就是强弩之末,加之山中食物短缺,终日紧张戒备之下,一场寒意侵体,几乎再难招架。
行军突袭,马背上带些伤药是常事,可却断无可能会备上医治风寒的药。
且单是寻常伤药,无军医在旁医治,效用本就甚微——
刀箭伤、火器所伤、风寒、高热……
每日都有新的尸身被马端廉下令就地掩埋于山中。
“援兵怎么还没到!再这么下去,咱们怕是一个也休想活着离开此处!”
“当日的计划既是被识破,胡将军那边怕也损失惨重……”
“那朝廷呢?每日求援兵的信号不断地放出去,已经整整九日了,周遭郡县州府必然都已知晓……难道连官府朝廷也都不管我们的死活了吗!”
“……”
四下突然静默下来,几乎没人能看得到什么希望。
官府,朝廷……
他们还能等到朝廷派来的援兵吗?
还是说,朝廷已经放弃他们了?
有士兵跌坐在地,形如失魂。
他们所做的一切皆是听从军令行事,为朝廷为陛下而战,而如今打了败仗,难道就连活着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绝望的气氛几乎笼罩了整座山林。
深秋时节,寒霜遍野,野果野草都已难寻,偶尔猎些飞禽走兽却也难以为继。
这几日也曾又试着闯出去,偷袭强攻都试过了,可外面就像是竖起了一道道铜墙铁壁,任凭他们竭尽全力也撼动不了分毫。
再这些下去,等着他们的不是病死便是饿死。
“将军,今日又掩埋了三百一十四具尸身……”
一处低矮的山洞外,马端廉听着下属的禀报,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今日已经是第十一日了。
他所能想到的计策已经全都试过了。
相反,到了当下这一步,他反倒觉得吴家军过于仁慈了些。
吴家军若有意下手,非是只进山剿杀这一条路可走。
他昨夜无眠,还曾想过,若他是吴家军,当下会怎么做?
如今这情形对他而言甚至不算陌生,就在数月前,他还未被那道圣旨调拨来宁阳时,曾在敦郡镇压乱民,彼时那些乱民也是被他逼进了山中。
想着这些乱民熟悉山中地势,擅布陷阱,又极擅游击,为增胜算,他提早使人于上游水中投毒,待数日后入山时,几乎未费吹灰之力便轻易将那近千人尽数擒杀。
而现下,他们至少还能喝上一口干净的水。
想着这些,马端廉心中滋味难辨。
“将军……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办?”那名下属看着短短时日间鬓边已然花白的马副将,眼神里还有着微弱的期盼。
肉眼可见苍老了许多的马端廉动了动苍白干裂的嘴唇,一时未能说得出话来。
援军迟迟未到……
深秋山中匮乏,莫说是人,便是马都无法果腹……
相较之下,吴家军兵马骁勇充沛,身后便靠着宁阳,意味着源源不断的补给。
他究竟还能做些什么?
“将军!”
此时,一名士兵疾步奔来,单膝行礼,手中捧有一封信笺:“吴家军方才使人入山,送来了此信,说是需交由将军亲启!”
吴家军?!
近来山中如同与外界割裂开来,成了一方单独被困锁的天地,再无丝毫消息传进来过,这甚至使得他们时常会生出“至死也不会有人问津”的死寂之感。
当下听闻吴家送信来,一刹那间竟像是巨石投入水面,终于让这一汪死水有了动静。
可吴家为何会差人送信来?!
此时几乎输赢已定,对方何必再多此一举?
马端廉极快地将信纸拆开来。
信纸之上,那寥寥数行字迹清隽有力……
一瞬间,马端廉的目光几乎便锁死在了其中那尤为醒目的四字之上——
623 埋骨地
降者不杀。
马端廉身侧的下属也清楚地看到了这四个字。
“他们……这是要逼咱们认降?!”
认降?!
听得这一句,四下沉寂的气氛忽然躁动起来。
“吴家军真肯放过咱们吗……”
“可信不可信?”
“你们还真想认降不成?难道不知自古以来降兵的下场吗!说不定咱们前脚出山,后脚便被他们就地射杀!”
“可……继续留在这里不一样是等死吗?”
“行了,都住口!听将军的!”一名身形高瘦面上胡须杂乱的中年男人出声呵斥道。
马端廉的视线落在了那张信纸的最下角。
吴恙……
吴家世孙亲自写的劝降书。
若说可信与否,自然是相对可信的。
可是——降……
这个字是他出兵前从未想到过的,他想过或赢或输或战死,唯独不曾想过认降。
“我相信吴家……他们定不会出尔反尔!”
原本被呵斥安静的人群中忽然有一名年轻的士兵朝马端廉跪了下去,蜡黄的一张脸上那双眼睛里有泪光闪动,哽声道:“马将军,我不想死!”
马端廉听出了他正是附近一带的口音。
他此番领兵五万余,几乎全都是附近几城中调拨来的守军。
其中还有些是被一纸征兵令临时征来的。
他们当中许许多多都是宁阳附近一带的人士,家中有父母妻儿,甚至有些人在宁阳城中或还有亲眷在……
随他攻袭宁阳,乃是奉军令行事,不得不为。
想着这些,看着面前一张张求生的脸庞,马端廉喉咙处仿佛堵了一层厚厚的棉絮,一时竟叫他再说不出“誓死不降”、“战死亦是无上荣光”等诸如此类之言。
他的三名心腹已经战死两个,还有一个重伤难治,可谁又会记得他们?当今朝廷会感念他们的功劳吗?打败了仗的人,只有过,没有功。
那些军中拿来激励士兵们往前的虚无之言,于生死当前,仿佛都充满了欺骗。
跪出来的那人将好不容易压制下的气氛再次点燃。
“我也信吴家,吴家一贯一言九鼎……既承诺降兵不杀,那咱们必然就还有活路!”
“但凡还有一丝胜算,我等拼尽最后一滴血也愿随马将军杀出去,可当下……”
“我不想再这么继续等死了……”
“将军——”那中年男人紧皱着眉:“属下这就将这些扰乱军心者统统处置了!”
“不必了……”马端廉声音干哑,最后看了那些相继跪下的士兵们一眼,动作有些迟缓地转过身,回到了山洞中靠壁缓缓坐了下去。
他握着手中的劝降书,低低地叹了口气。
吴家这封劝降书一送,当真就再无可能杀得出去了……
眼前尚有退路生机在,人心便乱了,再不可能会有孤注一掷拼出性命的悲愤决心。
山洞外,跪着的士兵越来越多。
一道道或悲拗或微弱的哀求声往他脑子里钻。
能说他们贪生怕死,不配为大庆之兵吗?
古往今来,这些底层的小兵甚至不知皇帝长什么模样,更甚者不知为何而战,要战到几时——
他们不过只是掌权者手中的刀,指哪砍哪。
但他们也是人。
是人便有恐惧。
没人天生便是誓死忠诚的,尤其是他们的君主和朝廷此时已给不了他们任何拼死往前的勇气和力量。
马端廉靠坐在洞中,直至天色暗下。
那些请求的士兵仍未离去,反而越来越多。
“将军,再这么下去势必要出乱子,属下方才见有几人已开始暗中分派,似在趁机归拢人手商议认降之事……”那中年男子入得洞中,低声禀着:“将军可要出面安稳人心吗?再纵容下去,属下怕他们会对将军不利。”
昏暗中,男子说话间,右手缓缓按上了腰侧刀鞘。
马端廉手撑在身侧,动作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来。
男子见状伸出去扶。
“此番战败被困于此,死了这么多人,我身为领兵之人难辞其咎。”马端廉声音哑极:“他们既愿信吴家,认为这是一条活路……”
语气微微一顿后,像是下定了决心,又微有叹息声:“或也该让他们自己选一次……”
“将军这是考虑好了?”男人扶着他手臂的手紧了紧。
马端廉颔首。
“那属下便可安心成全将军高义了,将军也好成全了属下……”
男人话音未落,便有冷冽刀光自马端廉眼前闪过。
马端廉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摸向腰侧佩刀——
但已经晚了。
那柄长刀正入他的心口,刺穿了他的胸腔。
洞外的火光映照下,长刀被拔出的黑影投在了洞中的石壁上。
那刀再落下时,削落的是一顶头颅。
鲜血喷涌在石壁的黑影之上,真假一瞬重叠。
“绝境当前,马副将执迷不悟,视我等为蝼蚁,不顾我等生死——现我已将其斩杀!”男人提着马端廉的头颅自洞中而出,向众人高声道:“可有愿随我一同出山归顺者?!”
火光跳跃下,众人看清了他手中所提之物,不由大惊失色。
马将军死了!
这变故太过突然,众人犹反应不及之时,人群中已有人猛地站起身来:“杀得好!都是他的主意害得咱们死了这么多弟兄!”
“我愿意认降!”
“我也愿意!”
“还有我!”
一道道急切的声音接连响起,催得身处绝境之人来不及细思太多,一时应和声无数。
那男人提着马端廉的头颅第一个跨上了马背。
有些士兵甚至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就在人流涌动中盲目地追了出去——没人希望自己单独被落下。
听着山内动静,守在入口处的西营士兵早早有了提防,火把下,一架架弓弩备齐待发。
“我们是来认降的!”
男人下马,率先将刀丢下。
其身后士兵纷纷效仿。
一时间,刀箭丢在脚下发出的叮哐声响在四下回荡着。
消息很快传入了营中。
吴恙立时赶了过来。
他本以为这位马副将还要再考虑数日——
如此关头,肯战是个人物。
肯降,更是个人物。
他想亲自见一见此人。
萧守将陪同在侧,一行人马离营,穿行于夜色中,向山脚下一路疾驰而去。
“世孙,萧将军。”
守在山下的众军士齐齐行礼。
身披软甲,身后系着墨色披风的少年翻身下马。
降军之中,那中年男子看过来,见那少年形容俊逸,气度清贵不凡,心下真正确定了对方的身份,连忙上前来跪地行礼:“小人见过吴世孙!”
吴恙闻声朝他看去。
男人高高捧着那顶头颅,道:“此乃马端廉的项上人头!世孙有所不知,此番突袭便是此人的诡计!且世孙命人送去劝降书后,此人依旧冥顽不灵,执意要与世孙为敌!现小人已将其斩杀,将其头颅奉于世孙,以表我等归顺之诚意!”
“……是你这小人杀了将军!”人群中,一名受了重伤的男人推开众人,拖着一条伤腿挤上前来:“你为向吴家献功竟杀了将军……我要剁了你!”
他奋力要扑上前来,却因腿上的伤而重重地跌趴在地。
男人微微回过头去,无声嗤笑。
杀他?
他此番杀了马端廉,在吴家面前好歹算一桩功劳,若能借此露脸,得吴家赏识,日后尚有前程在,岂是这些蠢货能比得了的?
“我等此前奉命行事,随军攻打宁阳城实在身不由己!今后愿诚心归顺吴家,肝脑涂地,以弥补今时之过错!”男人将那头颅放在身前,叩首说道。
吴恙看着他身前的那顶发髻散乱花白的头颅,问:“马将军是你杀的?”
这道声音沉定清冷,却叫男人心头一振,立刻答道:“是!正是小人亲手斩杀!小人姓高,本是凤栖郡中一名校尉,是奉旨被调拨……”
随着头颅突然从颈上飞出,其声戛然而止。
那颗头颅滚落在地,一双眼睛瞪得极大,仿佛至死仍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知自己是为何人所杀。
“噌——”地一声轻响,吴恙手中的长剑回到了鞘中。
萧守将往那依旧保持跪地姿势的无头尸身上“呸”了一口:“拎不清的黑心玩意儿,还真当自己多精明呢!”
连主帅都能杀来献功,这样的人便是留下刷粪桶都不放心!
眼看领头者人头落地,那些如惊弓之鸟的士兵个个惊慌难安。
吴恙看向马端廉的首级,道:“去山中寻回马将军的尸身,同首级一同安葬了。”
萧守将应下来。
听得这一句,先前那冲出来要替马端廉报仇的男人倒在地上红了眼睛。
自己人又如何,到头来竟还比不得敬重对手的敌军来得仁慈!
吴恙继而交待道:“清点人数带回去,交由温将军和高副将做主,陆续分至各营为役。”
“是!”萧守将再次应下,当即命人清点安排。
那些降兵听得这一句,一颗惶惶不安的心终于得以落定下来,紧绷着的脑子里一时只有一个念头——不必死了!
真的不必死了!
古往今来,两军交战后,杀尽战俘的先例比比皆是,一是不便安置,二是绝后患。
当下吴家肯信守承诺,纵是投降为役,众人有的也只是劫后余生之感。
这一夜,西山内兵士往来清扫各处尸身,直至天光大亮。
吴恙处理罢一应战后之事,于次日清晨返回了城中。
待在王府前下马时,竟见吴然和十余名族人,及殷管事迎在门外等候。
见他下马,众人围了过来。
“二哥,你没受伤吧?”吴然有些紧张地问。
“我受得什么伤,信中不是说了,又不曾去阵前。”吴恙将缰绳扔给岁江。
吴然小声道:“万一他们偷袭呢。”
他这不是担心二哥报喜不报忧么。
“世孙回来了……”
“此番多亏世孙及时察觉,占了先机,又部署得当……”
“若真不慎中了他们的声东击西之计,局面一乱再乱之下,后果定是不堪设想。”
族人们边陪着吴恙往府内走边说着。
诸人面上神态皆是松缓从容。
经此一战,解决了那些驻扎在城外如肉刺般的朝廷兵马,也威慑了其它各方势力,宁阳城短时日内便不会再生大变故了。
接下来只需加固防守,留意燕王大军的动向。
而他们心中无比清楚的是,纵然宁阳城当下可保一时太平,然宁阳之外,却注定是要日益动荡了……会动荡到何等程度,又要到几时方休,谁也无法预测定论。
想着世孙初回府,眼看着清减了许多,少不得要先回去沐浴歇息,一行族人便自行去了偏厅议事。
只一个吴然还跟着。
“祖父和父亲现在何处?”吴恙问道。
“在外书房呢,大哥也在……”提到这个,吴然压低了声音:“还在商议二叔的下葬事宜。”
大哥须为父亲守灵,早前便已经回府了。
而早在五日前,二叔停灵已满七日。
可关于下葬于何处,族中却为此有些争论分歧……
二叔弑父弑兄,实乃大过,有族人称不可再准其入吴氏祖坟。
父亲之意,却是人既已经自尽,可见忏悔之心,人死灯灭,诸事归于尘土,再如何有过却仍是吴家子弟。
祖父尚且未曾松口表态。
吴恙便带着吴然去了外书房。
已有仆从早先一步将他回府的消息报了过来。
一见了吴恙,吴景明便道:“……怎就这么过来了?左右事情都安排妥当了,何不先回去更衣歇息?”
“儿子不累。”吴恙施礼罢,道:“听闻祖父和父亲在此商议二叔的身后之事,不知可否将此事交予我和大哥来商定?”
吴景明闻言微微一怔。
吴安则看向吴恙。
定南王也在看着那身上有几分风尘仆仆之感、经此一战仿佛又沉稳内敛许多的少年,片刻后,微一颔首。
……
宁阳城外,青亭山下,一片竹林傍水而生,株株寒霜打过的枫木染红了半边山。
这便是吴恙和吴安替吴景令择选的埋骨之地。
立下的墓碑之上,未有身份,未有姓氏,只刻有吴安亲手所书六字——明清居士之墓。
明清居士,为吴景令生前自称。
624 愿赌服输
吴恙看向远处红山。
明,清。
此乃二叔一生所求,他愿天地间清明再无不公,然自己又可曾做到了真正的清明二字?
而二叔今后于此处长眠,不是吴家庶子,不是宝庆帝姬之子,就只是明清居士,或也可真正沉下心来,静思这清明之道了。
此处距宁阳城不过数十里,若二叔哪日想通了,明朗了,也能回家看一看。
吴安将一壶清酒缓缓倾倒于墓前。
耳边山空鸟鸣,水声清幽。
置身其间,使人心神安宁,仿佛远离了尘世喧嚣。
再有些时日,冬日雪白山头,应是一番好景。
春来复苏,万物催醒青山。
夏日有绿竹成荫,彩蝶漫山,或还有山中的野花猫守在浅溪边等着捞一尾鱼上来。
吴恙眼前仿佛闪过四季景色,脑子里也蹦出了一个想法来——的确是个好地方,待何时得了空,他也要替自己和昭昭好好挑一处,作为百年之后所用。
当然,主要还得是昭昭喜欢。
得寻个机会问一问昭昭的意见。
他这厢合计得甚好,然而转念一想,突然就记起了昭昭曾同他说过,许家二叔因为给自己挑墓地而被许老爷子训斥的事情……
须得知道,那且还是许二叔,挑且挑了。
若叫老爷子知晓了他竟要给昭昭挑墓地,估摸着是要被打死的……
如此一想,无论是从哪方面看,的确都多少沾了些不吉利……
是以,这念头只在少年脑中一闪而过,很快便被掐灭了。
回府之后,吴恙进了书房,坐下便提笔写信。
这封信一写便是半个时辰余。
“交给岁江,使人尽快送出去。”亲手封上蜡油后,吴恙将信交给了阿圆。
阿圆应声“是”,接过来这么一捏——
还是这熟悉地话本子般的厚度……
无需多问,这必然就是给许姑娘的了。
信很快送了出去,抵达临元时,已是十日后。
如今局面混乱,路上难免要多费些功夫。
临元城中,许明意刚从府衙回到宅内,阿葵便将信捧到了她跟前:“姑娘,自宁阳送来的书信。”
许明意接过来,还未曾坐下,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了。
她边将信纸展开,边在窗边的梳背椅中坐了下来。
午后的暖阳透过窗棂洒在女孩子手指间与信纸之上。
信中,吴恙提及了宁阳城那一战。
此战他赢得很漂亮,山中送劝降书的事迹也传开了,早在这封信送来之前她就已有耳闻。
但听来的多少与实情有些出入,远不及他信中所述这般细致。
除此之外,他还细说了吴氏族中内贼之事。
这也是她最关心的事情——事实上,定南王与吴恙假死的计划,在动身离开临元之前便定下了,她也是知晓的。
因着这个缘故,当时吴恙他们出事的消息传开之后,因她的反应不够悲痛,明时还曾痛斥她太过薄情来着……最终还是她将内情提前与男孩子悄悄说明,这才得以洗脱了薄情郎与天下女子皆薄幸的污名。
做下了这场假死的局,便是为了引出内奸,肃清吴家内里。
吴恙当初曾怀疑内奸就在两人之中,而当下得出的结论,却是这两人皆不干净……
其中一人,是他的二叔。
吴家二老爷吴景令……
纵然她前世在定南王府并未待上太久,又兼终日昏昏沉沉,却也知晓吴恙同他的这位二叔感情甚好,真真正正情同父子。
可就是这个被他当作父亲一般敬爱的人,却先后密谋要杀他两次……
在知晓真相之时,他是怎样的一番心情?
纵然在信中只字未提,他向来又思路开阔通透,并非是喜欢钻牛角尖的人,可是……
看着那一行行赏心悦目的字迹,仿佛透过这字迹便可得见那端坐着持笔写信,平静而从容的少年身影——
可她还是很想抱一抱他。
等见了面,一定要好好抱一抱他。
而更叫她不曾想到的是,这吴景令,竟是前朝宝庆帝姬之子,屡屡在京师作乱的紫星教背后的主人。
这一查,查出的竟不单只是吴家的内奸。
吴景令……
那名在族中颇有些威望的吴氏族人……
所以,上一世背叛吴家的究竟是谁?
若细细推来,她还是认为后者的可能性居大。
吴景令想做的事是光复前朝,而上一世朝廷拿到了她许家的兵权后,燕王一度看似是处于劣势之下,吴景令想要天下大乱,而在他的目的达到之前,他还要利用吴家来成事,想来没有理由会将吴家早早推向毁灭的深渊。
但这亦只是她的猜测,人心与局面一样每日都会有变化,上一世定南王决定焚去定南王府的背后究竟是怎样的一番取舍,非当时在场亲历之人不会知晓。
重要的是,藏在吴家的隐患已被拔除,那场悲剧不必再重演了。
思及此,许明意的心情适才轻松了些。
再往下看,便多是些琐碎之事了。
字里行间,却也叫她看得嘴角弯起。
待读完了信,便叫阿葵铺了纸,提笔回信。
刚搁下笔,见天目晃晃悠悠地从外面回来,想着瞧都瞧见了,便伸手在大鸟身上撸了一把,顺下了两根毛来。
照旧塞进了信封里。
阿葵瞧得暗暗有些不安。
这眼看就要入冬了,天目本就没几根毛……
吴世孙的信若再来得勤些,天目该不会要光着身子过冬吧?
还是公子有先见之明!
先前给天目的毯子织成了,大约是练熟手了,公子近来白日里跟着姑娘在各处办事,晚间还不忘点灯熬油地琢磨着给天目织坎肩儿……
她昨日得了姑娘吩咐,去给公子送兵书时,就有幸得见了公子坐在书桌后认真织作的情形。
那感觉怎么说呢?
就还,挺像一位慈母的……
叫人觉得如果自己能有这样一位母亲,实在是一件很安心的事情。
说慈母慈母便到——
许明时是来报信的,一路走得很急,道是军营里出事了。
许明意听了,片刻没有耽搁,随手扯下挂在紫檀屏风上的披风,当即便叫人备马,带着许明时出城往军营的方向赶去。
“祖父可在帐中?”
她在主帅帐前下马,边问道。
“姑娘。”几名士兵连忙行礼,道:“将军不在帐内,此时应是在练武场。”
许明意立刻道:“带我过去。”
“是。”士兵应下,在前带路。
许明时的马慢了些,晚一步赶到,匆匆追上前去。
去练武场的路上,许明意已经问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三百里开外的青云江畔,有一名为青云寨的山寨,山寨中人乃是悍匪出身,自前朝时便生了根,后因乱世聚集各路人马而壮大——
当今大庆朝建国后,这些人倒还算安分守己,颇有了几分自给自足的自觉,轻易已不再生事,但一直也仍是朝廷的一块心病。
可青云寨有青云江作为屏障,那吊桥说砍随时便能砍,其内据闻又收留了许多各路高手在,官府数次出手都未能讨得了丝毫便宜。
可就在约十日前,青云寨中人突然倾巢而出,跨过青云江,扬言要取她祖父性命,替当今寨主报当年杀父之仇!
这仇据说是当年她祖父征战时结下的,眼下眼看她祖父反了,没了朝廷‘庇护’,便要找上门寻仇来了……
真真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典范。
且这些人一路而来,沿途还不忘大放厥词,扬言定要取回她祖父项上人头,带回青云寨以祭先老寨主亡魂。
哦,还说了,还说要把她祖父的孙女——也就是她,一并抢回去,给少寨主做压寨少夫人。
日前明时气愤难当地将此事告知她时,她不由微微吃了一惊——她长相貌美这件事,竟已传扬到青云寨这等地界去了吗?
这倒是她未曾想到的。
她有此反应,也是人之常情,却叫明时气得头顶冒烟。
而当下,这群青云寨的人已经抵达了宁阳城外。
据说原本寨中有近八千人余,沿途一路来,一路又现收了难民之流用以壮大队伍,今人数已近过万。
那姓聂的寨主,领着他这一万寨众,就这么到了。
不过倒也没有直接就打过来,而是先送了封战书。
不得不说,这战书下的很有些江湖气息,说既是报杀父之仇,便要同她祖父单挑,刀剑之下,各凭本事,生死勿论。
大约是为了表必胜决心,还有一句,若他输了,甘愿携寨中之人归顺于许家军——
看罢这战书,镇国公冷笑一声,表示对方的这点小花招确实成功地吸引到了他,遂大手一挥,就这么应了。
当下双方已在练武场上碰了面。
许明意有些担心。
若换作从前,谁敢说要同她祖父单挑,她只会觉得必是存心送上门来找打的。
可自东元城中毒之后,祖父的身子便大不如前了,当下才算刚刚调养恢复好,却就要急着与人拼命,她能不担心吗?
再者,这青云寨中高手辈出,这寨主又是为报杀父之仇——谁知会不会是话本子上的那种,自幼苦练数十年,只为今朝这一日?
待匆匆赶至练武场,得见了那青云寨寨主的真面目后,许明意的担忧不减反增。
三四十岁正当壮年的男人身披虎皮袄,身形健壮高大,手提偃月刀,满脸胡子面色赤黑,说是关二爷转世她也信得!
整个练武场已被围得密密实实。
祖父身后是许家军众人,那关二……那聂寨主身后则围了一群寨中之人,看起来个个匪气十足,凶神恶煞,是随便拎一个出来都能吓哭一窝孩子的水平。
此时,二人皆已提刀上马。
见许家姐弟二人过来,许家军众人纷纷行礼让出了一条道来。
大鸟摇摇晃晃地跟在姐弟二人后头,伸长了脖子一副要看热闹的模样。
“姑娘,公子。”围在最前面的秦五抬手行礼。
“怎能叫祖父答应此等冒险之事?”看着场中情形,许明意皱了眉。
“姑娘放心,将军自有分寸在。”秦五说话间,大手按在腰侧刀鞘上——纵然将军没分寸,那不是还有他呢吗?
能赢,单挑就单挑。
如果赢不了——他们说单挑就单挑?也不看看谁的地盘!
看着秦五摸刀的动作,许明意了然了。
明白了。
那她也突然有“分寸”了。
她从腰封中摸出了两根钢针。
她能保证不伤对方性命,但对方也休想伤她祖父分毫。
将秦五和自家姐姐的动作看在眼中,许明时安心之余,灵魂深处又突然有些困惑——到底谁才是土匪?谁家才是土匪窝?
“刀剑无眼,许将军一把年纪可得当心了!”聂寨主生得一把粗哑嗓音,竟还懂得动手之前言语激怒对手的战术,说话间已纵马挥刀,朝镇国公掠去。
马背上的镇国公往后侧方仰去,避开这一击,喝了一声“驾”,那跟了他数年的战马蹄下如踏闪电,向对方疾冲而去。
镇国公手中长刀带起一阵劲风,扬起黄土沙尘。
“噗通!”
一声巨响,聂寨主自马背上重重摔落在地。
“唉哟我的娘欸!疼死我了!”
听得这声哀嚎,镇国公眼睛一瞪。
他这刀刻意收着速度呢,分明都还没挨着对方,怎人就倒下了!
该不是要讹他!
老爷子一手收刀,一手勒马。
“别打了,别打了!”聂寨主双手抱头,连声道:“我聂某人认输!”
而后,也不待镇国公反应过来,人已经跪得很是端正:“今日聂某输得心服口服,愿赌服输,今后愿誓死追随效忠许将军!”
“……?!”镇国公紧紧皱眉——凭自己的本领摔了一跤,怎么还他娘的摔出心服口服来了!
愿赌服输不假,可倒是上赌桌啊!
这还没在赌桌跟前坐下呢,怎说输就输了?!
许家军一众人也无不是惊诧困惑。
青云寨大当家?
就这?
许明意一怔之后,不禁笑了一声。
合着是这么一回事啊……
大当家的带头跪了,余下那百余名围观的寨中之人,也都很痛快地跟着跪了下去,高呼“誓死追随许将军”。
“……”老爷子坐在马上,被喊得脑子都懵了。
625 洗白之心(谢反求诸己打赏加更)
偏偏对方的姿态摆得已然很诚恳,他显然也并没有拒绝的余地。
于是,身子还没热呢,就只能这么下了马。
聂寨主自虎皮袄子里掏出三四本名册来,双手奉到镇国公面前,道:“这是我那寨子里的兄弟名单,还有这些年攒下的财物数目,请将军清点过目!”
怎还随身带着这玩意儿!
镇国公万分狐疑地接过来。
旋即,眉头一抬——哦……噢!
再看向那姿态恭敬的聂寨主,当即就只剩下恍然了。
将诸事安排下去,演武场众人散去后,镇国公便领着聂寨主往自己的帐子里去说话。
许明意许明时也跟了过去。
待一进得帐中,镇国公刚坐下,便道:“阁下若有心想来投我许家军,大可直言便是,倒无需费此周章!”
难不成他还能不收?
“若聂某直说要来投奔将军,这一路上岂能有这般畅通无阻?”走罢了形式,此处没了旁人在,聂寨主也不说暗话了。
镇国公一怔后,不由笑了起来:“倒也是这么个道理!”
青云寨一行人此行之所以一路通畅,可不就是因为要找他麻烦来了么?
若是早早拿出投奔的姿态来,少不得要被朝廷的人马拦阻!
在选择性眼瞎这一块儿,当今朝廷就没输过谁!
听着这些话,秦五瞪大了眼睛,指了指聂寨主,总算是反应了过来——原来寻仇是假,投奔是真!
“那……杀父之仇——”
又是怎么回事?
聂寨主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哈哈”笑道:“聂某是幼时被寨中人捡回来的,连爹是谁都不知道!”
没爹,哪儿来的什么杀爹之仇!
不总得找个名目吗!
听罢这一句,镇国公终于也释然了。
他就说不甚能记得起来曾杀过什么青云寨白云寨的寨主……
可人家寻仇的都大张旗鼓地来了,他若斩钉截铁地说没这回事,岂不显得敢做不敢认?
本是想着能打就往服了打,打服了扔出去就是。
倒没想到是这么个走向!
聂寨主放下茶碗,抹了把嘴边的茶水,自凳上起身,冲着镇国公再次抱拳跪了下去。
这一跪,要比方才在演武场时更加郑重几分。
“许将军威名,如雷贯耳,聂某是真心敬仰钦佩将军!此番前来投奔,临行前已将寨子一把火给烧了个干净,是王八吃了秤砣铁了心要跟随将军的!”
秦五听得有些怪——还有自比王八的?
好家伙,这比他秦五还秦五呢。
又听对方道:“但实话也不瞒将军,聂某此番投奔,也的确是存了些其它心思——我那青云寨这些年来虽勉强还算安稳,但到底出身不正,免不了为朝廷官府所忌讳,是个人都能喊打喊杀,终究不是个长久之道……尤其寨子里不单是我们这些糙老爷们儿,还有老弱妇孺,一堆小娃子,聂某一直想着,怎么着也得领着他们谋条生路才行!”
“此番听闻将军起事,我便知是机会到了,想着若能随将军在这条道儿上走上一遭,来日我那寨中之人,尤其是那帮娃娃们,身上也就能干净了!日后堂堂正正站在人前,说不定也能是个像样儿的许家军了!”
他一番话说得分外直白,尽是心里话,没半分遮掩修饰。
一颗洗白之心,真乃日月可鉴。
镇国公听着,一时未有接话。
聂寨主心里突然有些没底,赶忙又道:“我那寨中之人有不少好手,娃娃们也是从小扎马步长大的,十岁就能提刀上马!妇人们烧得一手好菜,又种的一手好地,个个都不是吃白食的!”
既来投奔,那必然得是能帮得上忙的,否则岂不成了拖人后腿?
“这些都不是最紧要的。”镇国公看着跪在那里的汉子,道:“聂寨主的用意老夫都听懂了,身为一寨之主为寨中之人谋后路也无可厚非。历来只要是心思正,真心跟随之人,我许家军都能收得。但有一点,还须先同聂寨主说在前头,想从这条河里洗干净,倒不是行不通,只是这河水湍急,说不定还有水鬼拽脚,来日可未必就能平安上岸。”
聂寨主立即道:“这些道理聂某还是懂的!”
世上哪有不冒险就能一切如愿的买卖?
既是来了,那便是将一切都已考虑清楚了!
“能有幸跟随许将军,聂某等人便是战死也甘愿!”聂寨主拍拍胸脯,道:“真将这条命交待在战场上,那也比来日被当作土匪剿了来得好听!”
听得这一句,镇国公笑了起来,便也痛快点了头:“好!”
既将利害都说明白了,对方还愿意留下,那就没别的了。
麾下又添猛将,老爷子十分高兴。
当晚命人杀鸡宰羊备酒,以贺青云寨众人归入许家军。
帐外燃了篝火,众将士围火烤肉,端酒胡侃。
“……怎不见你吃?”
许明时眼看着许明意面前小几上的那碟烤羊肉动也未动。
说话间,他扫了一眼一旁埋头吃白水煮肉的天目,不禁觉得差距甚大——看看天目多省心,吃饭从来不用他操心。
被管家婆这般盯着之下,许明意这才拿起双箸吃了两口。
烤得鲜香洒了香料的羊肉在口中嚼着,她却觉有些食不知味。
这场庆贺宴散罢,已是深夜时分。
镇国公吃了些酒,被许明时扶回了帐中歇息。
众人散去之际,许明意快步追上了一道人影。
“聂寨主请留步。”
“是许姑娘啊……”聂寨主回过身来,看着走上前的檀衣少女,轻咳一声,努力让喝得更红了的一张脸显得足够慈和近人。
可不能吓着小姑娘。
语气也很和缓,高大的身躯微微往前弯着,像耐着性子哄着小娃娃那般:“不知许姑娘可是有什么差使吩咐?”
谁不知道这女娃娃是镇国公的心头肉,少不得要分外用心对待。
他身侧身形魁梧十五六岁的黑脸少年也悄悄看向许明意,乌亮清澈的一双眼珠里满是好奇。
“不敢。”许明意道:“只是想同聂寨主打听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