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如意事TXT下载如意事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如意事全文阅读

作者:非10     如意事txt下载     如意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597 你等着!

    皇后由他拉着走,脑中有着短暂的空白。

    这……

    这么快吗?

    就要去求她父亲答应了?

    可她甚至还没来得及表歉意……

    原以为他为之煎熬了这么多年,这气定不是那么好消的——

    她还有许许多多准备好的话没说。

    她今日向他赔不是,只当这不是要赔很久……

    一个月,一年,两年……

    多久她都愿意的!

    也或许无论如何都再回不去从前,纵然有一日他消了气,二人最终亦只能做陌路人——这些她都想过的!

    可现下……

    垂下眼睛看向那只抓着她手腕的手,她一瞬间便红透了眼睛,泪水几乎是顷刻便涌出。

    她已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不曾落过这样汹涌的泪了。

    此时此刻,看着这只手,她已再无半分不确定,他的心意,他的坚定……从未曾有过更改。

    余下之言,不必再说,也俱不必再问。

    这一瞬之间,她的心落定下来,像是在黑夜雨雪中孑然独行已久、自认已无归途之人,辗转竟又回得家中,终于得以脱去一身冷衣,围炉烤火,有热茶暖汤温体,有软榻栖身,另有明灯驱尽黑暗。

    再不冷,也再不怕了!

    她将手用力地往上抽了抽。

    许昀只当她要挣脱,正要握得更紧时,却觉她拿柔软的手指反握住了他的手掌。

    许昀脚下微微一顿,声音缓和柔软了下来:“……手为何会这么冷?可是病还未好全?”

    说着,暂时将她松开,抬手解下自己身上的藏青披风,裹在了她的身上:“怪我大意了,竟忘了此事。”

    皇后,不,吴景盈——

    吴景盈抬眼看着他,摇了摇头,声音发哑却带笑:“好了,已是全好了。晴湖,谢谢你。”

    不止是这件披风。

    她要谢他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谢什么。”许昀抬手替她擦去脸上眼泪,有些好笑地道:“哭什么。”

    “我在想,我凭什么……凭什么叫你等了这些年。”

    她分明错得这样离谱,一声不响便从二人的约定中消失了——

    这件事,若换作是个男子,怕是要被骂得抬不起头来的。

    许昀摇了摇头,看着她,微哑的声音像沉淀封藏多年的醇酒:“年少之时,这世间错付之事本稀疏平常,不值一提。阿盈,你并没有什么过于对不住我的地方。纵然我愿意等,愿意耗,亦是我自己的选择,并非是你强逼,更何况……这些年来,你比我要苦得多。”

    他心中再如何,却不过是一躺一睡,万事皆不必过问,尽可随着性子来。

    可她不同。

    她在宫中,如履薄冰,处处思虑谋划,须时时刻刻持端庄姿态,不露丝毫破绽,以应对诸人诸事。

    而若论心境,比之他,她更要煎熬许多。

    他不想去管旁人如何看待此事对错,他只知道,他的阿盈他觉得心疼。

    他这十余年的光景,值得不值得,也无需他人评断。所谓吃亏也好,不公也罢,他都再不想去计较了。

    当然——

    “若你当真觉得对不住我,倒也简单。”许昀重新握起那只手,道:“嫁我为妻,前尘往事,从此一笔勾销。”

    之后,便只谈日后,不提过往了。

    吴景盈将泪意忍回,向他点头:“好。”

    她这些年在宫中自认早已麻木,所见真真正正是一片浊世,她被浸在其中,似也成了那样的人——

    但他却仿佛从未变过,纯粹,炽热,固执。

    她近来便总在想,这样的他们,还有可能重新走到一起吗?

    现下她有答案了。

    相较于还有可能吗,她此时只觉得为什么不能?

    什么物是人非、积重难返,岁月改意,值不值,配不配……旁人是旁人,他们是他们!怎么选,怎么活,不必依循任何!

    分明还可以相伴,彼此还需对方救赎完整,为何非要成全遗憾呢?

    这世间叫人感慨的遗憾之事诸多,又不缺他们这一桩!

    当年摆在他们面前的,是错的时机——

    而当下,时机对了。

    做人是要惜福的,对的时机若不把握,往后福气怕是再不敢轻易找上来了。

    “咱们走。”

    二人十指紧握,往前行去。

    “晴湖,我怕父亲不会答应……”

    许多年前,曾有个女孩子在月色下也说过同样的话,一字不差。

    当时,他身侧的少年是这样回答的——

    “别怕,我去求王爷,求到他答应为止。”

    ——时此刻,许昀依旧如是道。

    二人一同寻到了定南王的住处。

    “……王爷不在院中,方才被镇国公请去外书房议事去了。”这名近随尚且年轻,看着自家姑奶奶和许昀相携而来,心中不免惊异。

    “也好。”许昀道:“那咱们就去外书房。”

    正好也可以当着父亲的面将事情说清楚。

    有父亲在,或还能帮他一把。

    应当……能吧?

    许昀虽有些不大确定,但婚姻之事少不得要经两家长辈点头的,横竖也逃不掉。

    依着印象,二人顺利来到了外书房前。

    守在书房外的是秦五。

    见二人一同前来,秦五丝毫未觉得哪里不对——各找各爹,没什么奇怪的。

    是以,淡定叩门通传:“将军,王爷,二老爷和皇后娘娘过来了。”

    书房中静了一瞬之后,才有镇国公的声音传出:“叫人进来吧!”

    “是。”

    秦五将门推开,侧身让至一旁。

    待许昀二人进了书房内,便又将门合上。

    许昀刚走进去,便撩起衣袍,向两位老人跪了下去。

    “晴湖斗胆,想求父亲和王爷答应我与阿盈的亲事!”

    简单直接,没有任何累赘的铺垫。

    镇国公听得眼睛放光,颇觉激动惊喜——可以啊!可算是出息了一回!

    但这惊喜不宜过分外露,否则他担心身边坐着的那个老东西会故意和他唱反调!

    怀揣着此种防备,镇国公微微皱了下眉,道:“此事非儿戏,你可真正想清楚了吗?”

    “此事非儿戏,儿子此言也非戏言!我虽终日浑噩,然唯此念头,于心底从不曾有过动摇!”

    许昀跪得端端正正,话也答得字正腔圆,处处可见果决坚定。

    镇国公难得瞧次子如此顺眼——总算是他娘的有点儿人样了!

    可吴竣这老东西怎么还不吭声?

    聋了?

    哑巴了?

    镇国公不着痕迹地拿余光留意着对方的反应。

    如此挠心挠肺地又等了片刻,总算等到老东西开了口——

    “阿盈,莫非这也是你的意思吗?”定南王看着站在许昀身侧的女儿,语气一如往常那般平肃,叫人全然听不出喜怒。

    “回父亲,正是。”

    吴景盈也跪身下来:“女儿不孝,想厚颜求得父亲成全。”

    求他成全——

    上一次,阿盈求他成全的,是进宫之事。

    这两番相求,可谓截然相反。

    但若说哪一次让他更欣慰……

    是这一次。

    但有些话,他不得不说,不得不问。

    “阿盈如今尚是当今皇后,我吴家要如何答应这门亲事?”

    这话镇国公听得很不顺耳:“怎么,难不成你还想将闺女送回去不成!”

    “送不送回,只要皇帝还是皇帝,阿盈这皇后之位便无可更改——”

    “这还不简单?等皇帝一死,哪儿还有什么皇后!”

    定南王冷笑一声:“你知他何时死?”

    “……”吴景盈默默看了自家父亲一眼。

    总觉得父亲一旦和国公说起话来……整个人的言行气质都变得‘平易近人’了呢。

    “我还真就知道。”镇国公眼中含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得色:“哦,倒忘了同你讲了,我家昭昭,早前便借国师之手在皇帝所服丹药中做了手脚,这皇帝八成还真没多少时日可活了……”

    定南王听得微微一惊。

    “竟有此事?”

    镇国公端起茶盏吃了一口:“也不是什么大事。”

    定南王无声冷笑。

    搁这儿跟他显摆呢?

    有什么了不起的——

    那往后还不是他外孙媳妇?

    “父亲,的确是有此事。”吴景盈道:“那丹药,昭昭此前便是借我之手交给的国师——”

    但那时她完全不知是毒药,只当是拿来顶替那灵樗芝的东西!

    现下想想,得亏是当初不知真相——

    否则,她怕是真不见得能十分完美地掩饰内心喜悦。

    这一刻,许昀也很动容——昭昭真是好样的,二叔果然没白疼……没白被你欺负!

    虽说他并不在意阿盈的身份,可世俗礼法在此,两家总是有顾虑在的。

    天下大局走向,这目标太大,短时日内谁也无法下定论。

    相较之下,昏君早日驾崩这个小目标,还是可以期待一下的。

    “我和阿盈可以等,等多久都无妨。”许昀道:“今日前来相求,也并非就是急于亲事二字,说到底我和阿盈只是想求得王爷和父亲一句准允——”

    还是那句话,旁人如何想,他根本不在乎。

    但自家父母长辈的应允,还是不可少的——尤其是于阿盈而言,王爷的态度很重要。

    “父亲,女儿如今既已出宫,于族中而言已不可能再有助益。”吴景盈行了大礼,将头叩下,声音轻缓却透着坚定:“从今后,女儿想活得自在随心些,还望父亲能够准允。”

    “准允,怎能不准允!”镇国公在前头拍板道:“这门亲事我答应了!”

    许昀:“多谢父亲!”

    虽然说父亲会答应一点都不让人意外,但感恩的气氛还是要有的。

    “择日子,先择几个日子备着!我这就叫秦五去请姚先生来!”

    “老夫还未答应!”定南王忍无可忍地打断了镇国公的口头计划。

    是他嫁女儿,岂能轮得到这老匹夫来决定结果?

    二人对视间,他却见镇国公脸上闪过冷笑,眼神中仿佛写着三个字——你等着!

    呵呵。

    谁家还没个想娶媳妇的小子?

    谁家还没个姑娘要嫁!

    “……”定南王脸色微变,心中暗道一声“大意了”。

    权衡了片刻,他道:“我亦没说不答应,只是此事还有待商榷——”

    说着,看向许昀:“你随我来,我有几句话想单独问一问你。”

    来了——

    未来岳父的考验来了!

    许昀打了个激灵,应声“是”,起身随定南王去了内室。

    “好孩子,快起来。”面对未来儿媳,镇国公笑得很慈爱:“别怕,不是什么大事,自我来给你们做主!”

    姓吴的老东西也不看看如今身在谁的地盘上。

    这临元城如今可不是谁想进就进,想出便出的!

    实在不行,把讨人嫌的老东西一个人丢出去,将老东西的闺女连同外孙都给扣在城中——

    一个是抢,两个也一样!

    镇国公的算盘噼里啪啦打得一通狂响。

    等等——

    镇国公竖了竖耳朵。

    他怎么听着像是上来就又跪下了?!

    恨儿子不争气?在吴竣那老东西面前丢了许家的脸?

    不存在的。

    娶媳妇要得什么脸?

    换十多年前早这么干不就好了!

    吴景盈起得身来,默默站在一旁。

    总觉得国公偷听的神态太过不遮掩了些……

    定南王和许昀并未久谈。

    不过一刻钟余,许昀便跟在定南王身侧走了出来。

    算盘打定了的镇国公神定气闲,并不催问。

    “原定两日后动身回宁阳——”定南王道:“在那之前,我自给你许家一个答复。”

    听这意思,是还得再考虑两日。

    镇国公很爽快地点头:“老夫等你两日便是了。”

    两日后若答应,他自是欢欢喜喜送吴家人出城。

    若不答应——

    老东西就等着一个人滚回宁阳吧。

    横竖他许家要娶的是儿媳妇,谁在乎这半截身子入土的老货答应不答应?

    “……我父亲都问你什么了?”离开外书房后,吴景盈悄声向许昀问道。

    “王爷问了三个问题。”

    许昀道:“一问我今日有此求,是否只是因心中意难平——”

    “二问我这般模样,究竟能否照料得好你。”

    他当时险些想问,他什么模样?

    然而想了想,出于自知之明,便也未有坚持自取其辱。

    “最后一问是,倘若局势不如人意,别无选择之下,我是否愿为此隐去身份姓名——”

    吴景盈听得眼眶有些发涩。

    父亲虽只此三句问话,但却是将这条路上所有她可能遇到的阻碍和不如意,尽数剖得明朗了。

    “那你都是如何作答的?”她问许昀。

598 死也不走

    她没有国公那样顶好的耳力,只听得内间隐有说话声,至于说了些什么,那是一概不知。

    “这还用问?”许昀负手,颇有几分自得。

    开玩笑,这等送分题,他会抓不住?

    但凡是个真心想娶媳妇的,都没道理会答错。

    吴景盈笑了笑,点点头。

    的确啊,这是不必问的。

    想也知道他会怎么答了。

    且他所答,必然不会是出于应付父亲,而该是一片真心……

    许昀边走边计划道:“明日一早,我去给王爷请安,到时再求他一求……”

    总之在事情未定下之前,他这双膝盖就跟定王爷了,王爷人在哪儿,他就跪到哪儿。

    “对了,王爷都有些什么喜好?吃酒?赏画?还是品茶?”许昀半辈子不曾这般积极过了。

    吴景盈想了想,道:“父亲从前倒是喜欢垂钓,至于如今么……我这十多年都不曾伴在父亲身侧,这些或是得去问问旁人了……”

    问问旁人……

    王爷喜好并不外露,那势必得问一问与之相熟者……

    许昀思索着,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却是自家父亲的脸。

    旋即却又自顾摇头。

    他若去问父亲,王爷喜欢什么,总觉得父亲八成得答——喜欢什么?老子看他最喜欢找骂!

    不成,不成……

    还是去找吴世子和吴世孙来得可靠。

    许昀想着,便说了出来。

    吴景盈略略思忖片刻,建议道:“阿渊可以问一问,至于景明……还是算了吧。”

    毕竟自家弟弟自己清楚。

    甭说是父亲的喜好了,胞弟怕是连自家媳妇的喜好都弄不明白。

    不过……

    “我倒觉着,父亲虽未松口,但多半也不会真的反对。”她猜测着道:“说是再思虑两日,应当就只是拿一拿架子,不想叫国公太过得意忘形……”

    父亲若有意反对,便也不会问晴湖那三个问题了。

    甚至也不必拿这些来分辨,只方才在书房中同父亲对视间的一个眼神,她便能感受得到,父亲是愿意成全她的……

    她这边觉得没了悬念,许昀却半信半疑,患得患失,不敢真的放下心来。

    这等关头,决不可松懈大意……

    明日请安计划照旧——

    他这就去寻吴世孙……咳,这么喊生分了,他这就去找他未来侄女婿去!

    许昀打定了主意,心中难免就着急了些,催促道:“阿盈,咱们走快些,我先将你送回去。”

    说着,就拉她的手臂,扯着人快步往前走。

    “……?”吴景盈满眼费解之色。

    这才刚刚和好……

    头一日……

    头一个时辰!

    就不想跟她再走走,说说话?

    催着拉着她赶紧回去算怎么回事?

    这男人究竟还能不能行了?

    “你若实在着急,不然我自己走回去?”

    听得这句提议,许昀脱口而出:“也好,只是你可记得路?”

    唔,怎么好像手下握着的那截纤细手臂好像突然有些紧绷?

    许昀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视线中,只见那白皙手指俨然已紧握成了拳……

    “我记性向来很好,你不知道吗?”她的语气很平静,也很端庄。

    “咳,我自然知道。”许昀挤出一个极有诚意的笑容来:“只是纵然你记得路,我也是不放心的,还是由我送你回去才算稳妥……阿盈,天黑当心脚下,咱们慢些走。”

    二人便果真就慢慢走着。

    一路星辰烁烁,亦有月色予万物温柔颜色。

    ……

    园子的另一端,如同一只耗子——且是刚吃了耗子药的那种耗子一般满宅子窜来窜去的许明时,总算是找见了他阿姐。

    他这阿姐此时正同心上人边走边赏月,正要回住处去。

    “……可是叫我一通好找!”许明时累得直想翻白眼。

    起初去她院中寻她,阿珠只说还未回来。

    他便又去了祖父那里,却听秦五说外书房内只定南王和祖父在议事,她和吴世孙早就走了——

    至于走去哪儿,一问秦五叔三不知。

    最后还是他动脑筋自己想了想,觉得既是同吴恙一起走的,便多半是在逛园子——花园子,话本子里少年少女谈情说爱的胜地!

    哦,也并不只局限于少年少女……二叔和皇后先前不也是往花园子里来的么?

    可园子这么大,且大大小小的又不止一个,便也不是那么好找的,他能找到此处来,最终还是得益于天目的相助——养鸟千日,用鸟一时,说得正是这个了。

    “深更半夜的,你找我作何?”许明意疑惑地看着男孩子。

    “……”许明时看一眼她身侧站着的如玉少年。

    合着她也知道是深更半夜?

    究竟是哪儿来的底气如此理直气壮地提醒他?

    迎着未来小舅子复杂的视线,吴恙轻咳一声,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道:“……从将军那里回来后,恰还有些细节要同昭昭细说,是以便耽搁了片刻。这般着急寻来,可是有要紧事?”

    许明时犹豫了一下。

    的确是有要紧事。

    “我方才……”他压低了声音,到底没有说出想同许明意单独相谈的要求,“约一个时辰前,我瞧见了二叔和皇后娘娘悄悄去了园中说话……”

    他想了想,这是两家之事,为了显得坦荡,也没道理非要避开吴世孙。

    又补道:“我也是恰巧瞧见的,因觉得有些古怪,这才特来同你们讲……”

    然而两句话说完,却见面前的二人一时竟没有什么反应。

    许明时正狐疑间,只见自家姐姐张了张嘴巴,讶然地道:“竟有此事?”

    听得这句,吴恙便知道路该怎么走了——

    微微皱了眉,眼中流露出适当的不解:“会不会是看错了?”

    “……”许明时一时没接话。

    打量着眼前的二人,男孩子一双眉越皱越紧,片刻后,发出拷问——

    “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四下沉默了一会儿。

    女孩子拿“既然你看出来了,我也就懒得演了”的语气道:“也没有很早。”

    听得这句话,许明时则莫名有种“也没有很意外”的感觉。

    毕竟这可是许明意来着——

    可为何连吴世孙也如此?

    见小舅子投来的失望眼神,吴恙意识到这对自己十分不利,媳妇还没娶回家,小舅子这种生物可万万得罪不得——

    是以,当即‘下意识’地看了身侧的女孩子一眼,而后对小舅子目露为难歉然之色。

    “……”许明时当即读懂了。

    原来是碍于许明意的淫威,不得不助纣为虐。

    如此倒也不能全怪吴世孙了。

    还是那句话——毕竟这可是许明意。

    许明意微微动了动鼻尖。

    为何突然觉得空气中飘起一股淡淡上等极品茶香气?

    “那日我分明还特意问过你!”男孩子颇为气愤。

    听得这句问罪,许明意浑然一副坦然君子模样:“这到底是长辈们的私事,他们自己暂时还不愿说,我又岂能随意传扬议论?对不对?”

    这一记反杀太过突然,险些叫许明时面红耳赤。

    八卦长舌之人竟是他自己?

    “不过……你当真瞧见二叔和皇后娘娘是单独进的园子?身边没有其他人?那你可听到他们说什么了?”许明意越问声音越低,眼中的八卦之火却越烧越旺。

    许明时抬眼看向她:……方才不还君子坦荡荡,礼义世无双?

    他只绷着声音道:“我什么都没听到,只是瞧见了而已。”

    许明意:“当真?”

    男孩子没好气地道:“我可说不出假话来!”

    许明意没理会他,转头对吴恙说道:“既是见了面,那便还是极有希望的。”

    吴恙点头:“且料想我祖父也不会再执意反对——”

    祖父寡言,待晚辈的疼爱只是不说,却并非没有。

    许明意也点了头:“我祖父那边就更加不可能有丝毫阻力了。”

    所以,端看二叔够不够争气了。

    听二人这般说着,许明时纵心中有气,却也还是没斗得过八卦之火,忍不住道:“照这么说……那我岂不是很快就要有二婶了?”

    且是真真正正的女婶子——

    此时乍然提及这个称呼,他甚至觉得颇为不切实际。

    二婶……

    二婶——在此之前,他从不敢想象自己和许明意有朝一日竟也能够拥有这种近乎白日做梦才能实现的神奇存在。

    这件事情的吸引力于许明时而言实在太过强大,叫他根本无法抗拒,于是,送许明意回去的人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几人一路走着,一路说着。

    待来至许明意院前时,却瞧见于院外两只灯笼下,站着位身穿驼色褙子的妇人。

    妇人怀里抱着个娃娃。

    那妇人显然是特意等在此处的,一直在留意着动静,此时见得许明意回来,忙是抱着孩子迎上前去行礼。

    “许姑娘,您回来了!”

    而后才又向吴恙和许明时福身:“见过吴世孙、许世孙。”

    “等在此处所为何事?”许明意看着她问。

    这位齐嬷嬷,乃荣贵妃乳母,这些时日一路跟着倒也还算安分。

    齐嬷嬷语气感激恭敬:“许姑娘今日使人传话,说是要派人将我和小皇子送出临元城,又给了我二人些银钱盘缠……”

    “是。”许明意看一眼她怀里那八九月大的孩子,道:“倒也不必特意深夜前来道别。”

    话音落,却见对方抱着孩子竟跪了下去。

    “我此行前来是想求一求许姑娘,莫要逐我们出临元城……”齐嬷嬷声音诚挚带着恳求:“我粗通些管家理账之道,脏活累活也都做得!”

    说着,将那孩子往前稍稍托了托,像极了街边卖菜的阿婆向人展示自己的菜如何新鲜如何物美价廉:“……虽说许家军骁勇无双,如今又抢……又接下了临元城,自有能力应对余下之事!可万一哪日小皇子还能派得上些许用场呢?有备无患,留着怎么用也不吃亏,您说是不是?”

    许明时听得十分震惊。

    怎还有当人质当上瘾的?

    满心满脸都写着“求求许姑娘继续挟持我们”的齐嬷嬷心思坚决。

    这一路来,她和小皇子虽为人质,却也并未得人苛待,起初小皇子没了奶吃,许姑娘还叫人从路过的镇子上抢……瞧她这总不争气的破嘴!——是请了个奶娘来!

    那奶娘也是带着娃娃的,跟着他们来到临元城,今日刚此处住下,闻得她和小皇子要被送走的消息,急得奶水都少啦!

    奶娘是个不容易的,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而已,被家中逼着嫁给了一猎户,那猎户白日进山打猎,晚上归家打媳妇,可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当日见一行士兵进镇征乳母,肯出高价钱,连这行士兵的来路都不曾仔细问上一句,就把媳妇推出去了。

    奶娘一路奶着俩娃娃,同她日日呆在一处,一来二去也就成了好友——有了知己,孩子在跟前,且吃喝不愁,跟着的又是许家军,更没有该死的狗男人打搅,这简直是神仙日子!

    不走!

    死也不走!

    齐嬷嬷的想法同这位奶娘大差不差。

    昔日跟着贵妃在宫里,终日担心受怕,只觉得那铡刀时时刻刻就卡在脖子后头,不知何时就落下了,她连做梦都在忙着跑路!

    起先被许家军劫持,是一场意外。

    后来她在巷中求着这位许姑娘带上她和小皇子,是为了保命不被灭口。

    而现下……那就是真的不想走了!

    且能走去哪儿?

    回宫去吗?

    若怀里抱着的是个真的,回也就回了!

    既不回宫,在这乱世之中,又能藏到哪里去?

    还有哪里是能比此处更安稳的?

    听着这一声声恳求,许明意看向那孩子,道:“此时放你们走,是因从起初也不是真的想要劫持你们,若当真需要人质,也不会挑一个假的——”

    闻得此言,齐嬷嬷身形当即一僵,眼神也赫然慌了。

    许明时听得晕晕乎乎。

    什么假的?

    小皇子?

    下意识地看向那嬷嬷怀里的孩子,“咿呀呀”地轻声叫着——有鼻子有眼还会说话,这不挺真的么?

    “你不敢回宫,看来是也清楚这孩子并非皇室血脉。”许明意说道。

    这一刻,许明时惊得眼睛和嘴巴都圆了。

    竟……竟是这么个假法儿,假得这样刺激吗?!

599 还挺杀人诛心

    男孩子不可置信地看向那嬷嬷,却见对方并无否认之色,反而尽显心虚慌乱。

    答案如何,似乎已经没了悬念……

    这一刻,许明时觉得自己彻底悟了。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许明意不知道的事情!

    从今后,他对此再不会有丝毫质疑了!

    “许姑娘……这……”齐嬷嬷张了张嘴,艰难地道:“既是许姑娘已经知道了,我便也没什么好再遮掩的……”

    虽相处时间不算长,但她亦看得出这小姑娘是个喜恶分明,直接干脆的性子,这样的人,往往是不会喜欢黏黏糊糊拖拖拉拉的态度。

    且这个时候她纵然再百般否认,那也是毫无意义的。

    可如此一来,小皇子不再是小皇子,那他们便当真没了丝毫价值,还能拿什么作为筹码来求得对方挟持?

    不对……

    许姑娘方才分明是说,从起初也不是真的想要挟持他们……

    许姑娘从一开始必然就知道小皇子身上的秘密了……

    可还是一路带着他们,给吃给喝!

    齐嬷嬷脑子转得快,想通了这一点后,突然就“呜”地一声大哭了出来。

    边哭边道:“许姑娘早知小皇子身份有假,却还是愿意将小皇子带出京城,并一路加以善待……我二人何其有幸,竟是遇到了这样的活菩萨啊!”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大哭和夸赞,许明意竟觉有两分无所适从。

    “许姑娘既知小皇子……不,我家哥儿并非龙子,那这孩子同贵府便也是没什么仇怨的,许姑娘不如就留下他,叫他长大了之后好报答您,孝敬您!”齐嬷嬷哭求道。

    许明意默了默。

    思路转变够快的,这嬷嬷倒也是个人才。

    吴恙也忍不住看了那孩子一眼。

    报恩是好事。

    孝敬……就不必了。

    毕竟他和昭昭是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真要说起仇怨,我记得这孩子的生父越培,倒也曾是对我祖父下过杀手的——”许明意接过话。

    齐嬷嬷哭声一滞。

    老天,竟连这个都知道吗?!

    越培……

    听得这个名字,许明时脑海里便闪过了那晚驿馆走水、祖父遇刺醒来时的情形。

    这个越培他自是知道的。

    原来这竟是‘小皇子’的亲爹吗?

    还真是出人意料啊。

    许明时有些机械地想着,麻木的脸上已无太多起伏。

    “是,那个姓越的狗东西合该千刀万剐的!现下也算是得了报应!”提到越培此人,齐嬷嬷便恨得牙痒痒——这废物男人先是勾引了她家娘娘,后又卷进了镇国公之事,先后两次堵她活路,简直是不共戴天!

    “可孩子却是什么都不知道啊!若是能选,他怕是宁可不来这世上,也断不会愿意托生为这般身世!”齐嬷嬷哭得情真意切:“宫里断是回不去了,往后我只想将他当寻常孩子带大,定也不会对他透露半句有关身世之言……只道他是许姑娘捡来救来的!”

    那孩子被她这样抱着,听着这些话,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珠儿,也在看着许明意。

    许明意看向他时,那孩子竟晃着胳膊笑了起来,露出两颗米粒儿般的小牙。

    齐嬷嬷忙道:“您瞧……这孩子一见您就笑!这便是缘分呀!”

    缘分?

    许明意不大信。

    孩子懵懂单纯,见了她便笑,大约只是因为她长得好看罢了。

    “……您若实在觉得这孩子的身世叫您心中有疙瘩,那也是人之常情。”齐嬷嬷拿衣袖擦了擦涕泪,哽咽着道:“按说是不宜再厚颜求您的……可如今这局面,所求不过是平安活着,有一栖身之处而已……实在不行,您看看能否叫我二人自行去选落脚处?我只想带着这孩子暂时在临元城中避一避……”

    又道:“无论日后去哪里,只要还活着,待过个十多年,孩子长大了,我便叫他投去许家军中……也好报许姑娘今时之恩情。”

    她虽是存了些以退为进的心思,但这番话并没有假。

    她是读过些书的,也懂些做人的道理。

    能继续留在这里,自是最好。

    真留不得,那也绝不该心有怨怪。

    听得这句多年后叫这孩子投去许家军中的话,许明意的心情很有些复杂。

    这孩子的娘,给皇帝戴了顶绿帽子;

    皇帝浑然不知,乐得不行,帮人养孩子养得十分来劲;

    而待过个十余年,这孩子还得投军,去打狗皇帝的江山……

    突然就觉得……这还挺杀人诛心的。

    听那嬷嬷还欲再求,许明意没了耐心再听,截断了她的话,道:“真想留下便留下吧。”

    横竖多两个人也不算多。

    至于这孩子的身世会不会叫她和祖父心有疙瘩?

    越培不过只是听命行事的万千中一颗小小棋子罢了,若非是他与荣贵妃有私情在,怕是都记不得他是哪个。

    且留下孩子又不是将其收作许家人,倒不至于牵扯得太多。

    正如这位嬷嬷方才那句话,当下这世道间,小小人物所求不过是活着而已。

    能活着,还是得活着。

    能救一个,便还是救一个吧。

    但有句话还是要说在前头的——

    “今日是你不愿走,来日若敢动什么异心,惹什么麻烦,到时也莫要想着还能放你活着离开。”

    “是……是!”齐嬷嬷大喜,连忙就磕头:“多谢许姑娘慈悲收留!姑娘此番大恩大德,必当铭感在心!”

    见她磕了还要磕,孩子被她夹在身前很是无助,许明意道:“行了,回去吧。”

    齐嬷嬷连声应下,抹了把眼泪,抱着孩子起了身,高兴得又哭又笑地道:“……时辰不早了,姑娘又劳累了一整日,我和哥儿便不打搅姑娘歇息了!”

    哥儿该回去吃奶了!

    得将这好消息告诉奶娘去!

    这位奶娘听得这句准话后,却是放声大哭了一场。

    哭罢之后,便通体舒畅了。

    夜深了,瞧着被奶得小肚子鼓悠悠的俩娃娃睡在一处的模样,眼睛俱是红红的齐嬷嬷和奶娘皆面有笑意,心中落定下来——为她们自己,也为了孩子。

    这厢许明意沐浴罢,穿着细绸中衣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卸下一身疲惫时,则是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狗皇帝如今知没知道自己被戴了绿帽子的事情呢?

    出城后,她曾听祖父说起过,那日在太庙中,皇帝和荣贵妃在中侧殿内,祖父守在殿外时曾隐隐听到了一些动静……

    荣贵妃似乎是做了什么……

    只可惜没能成功。

    既未成功,那定是败露了。

    而选在此等关头动手,多半应是为了越培之事……

    就是不知后续是否招认了,皇帝又是否查清了。

    但转念想想,就在两日前,朝廷还曾派明御史前来相谈换回小皇子之事,只不过被祖父直言拒绝了,祖父并未答应见明御史,且放了话出去——说了不见就是不见,再来送信打死为算。

    纵然明御史是为了大庆和大局,或是好不容易才说动皇帝‘放下颜面’前来谈判,且所谓换回小皇子多半只是一个好听的名目和朝廷的遮羞布,朝廷此番或是已经做好了退让求和的准备……

    但他们和朝廷已没什么好谈的了。

    他们意不止在一两座城池,自也不会为朝廷的态度而改变计划。

    用祖父的话来说,当下朝廷的求和便如同是途中带毒的诱饵,不能信,也靠不住,他们想要拿什么,自会凭自己的本事一一拿来。

    但皇帝究竟知不知道呢?

    许明意躺着,认认真真地想了好一会儿。

    虽说这件事与大局也并无太大干系,但她就还挺好奇的呢。

    然一日一夜的奔劳到底是太累了,许明意就这样怀揣着八卦之心很快睡了过去。

    ……

    短短两日过去,临元城内已初显生机。

    本就未曾崩乱的秩序也在变得完整。

    而一座城换了新主,到底是需要磨合的,两日间,便也偶有些争端和变故出现。

    除此之外,也出了几桩盗窃之事。

    秉承着有事找“姑爷”的允诺,凡是遇到了麻烦的百姓皆寻去了府衙。

    起初先是一人去试探,见的确解决得很圆满,百姓们便都安下心来,大胆地进了府衙大门。

    这一日,有斗殴之事发生,双方伤得不轻,错对争执不下,许缙便干脆升堂当众审案——这是范知府、哦不,前知府的意思,大意是说,只窝在后衙处理远远不够,当众审出一件案子来,也好立住许家公正的人设。

    是了,范应这数日被“关押”在府衙内也没闲着。

    许缙有意请教经验,每日提一壶酒去,一来二去,在此等“严刑逼供”下,范应喝得奄奄一息之际,也只得如数招了。

    “不是说有许姑爷在坐镇?怎不见人来?”

    “这里头是哪位官爷?”

    升堂过半,仍有听得消息赶来的人挤在人群里好奇地问。

    “哎,那坐着的不就是许姑爷么……”有妇人叹口气,下巴往堂中方向抬了抬。

    来人听得大惊,近乎要失声:“那……那竟是许姑爷?!”

    “方才由元家的人亲自认的,岂会有假?”

    来人不可置信,又往前凑了凑,伸着脑袋睁大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可……怎么看这也不像啊!

    这视线委实太过强烈,且远远不止一道,直叫正审案的许缙无法忽视。

    总觉得这些百姓的重点已经完全偏离了案子本身,也偏离了他想要立人设的初衷……

    迎上又一道仿佛在惊呼“姑爷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的目光,许缙在心底叹了口气。

    经历了什么?

    他经历得太多了。

    烤鸭烤羊荷叶鸡,狮子头蟹黄饺醋鲜虾,灌汤包子牛杂汤,羊肉砂锅葱油酥饼,糯米枣糕四甜蜜饯……

    他的这些经历,真要细数,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

    “娘,这就是你常说的许姑爷吗?”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悄声问自家娘亲。

    盯着堂中人,那妇人的眼睛都愣了。

    离开衙门时,脚步甚至是有些虚浮的。

    这一日,满临元城娘子们的心中的白月光就此破碎无痕。

    一轮金乌西坠而去,晚霞将斑斓秋色染得愈发浓烈。

    依山傍水的元氏祖坟内,一座摆了贡品果点的墓前,一双身影正在祭拜。

    “我从未见过外祖父。”望着那道墓碑,许明意道:“但外祖父所行之事,我却是从小听到大,也从小看到大。”

    没见过那位老人,身边之事却都有着老人走过的足迹。

    “今时所有,皆是先辈蒙荫。”吴恙将一盅酒缓缓倾倒在墓前,道:“元老太爷,是有大义大智之人。”

    若非先辈累积,他们这些小小晚辈,在此时局必将举步艰辛,一切都需从头摸索打磨滚爬。

    所受教养,眼界见识,再到能起事,能做事,凭得皆是先辈之能。

    许明意点头。

    是啊。

    全是靠得先辈蒙荫。

    钱财,兵力,再到临元城的接纳——

    诸如种种,随处可见。

    但愿他们这些小辈能不负先辈所予,待多年之后,身入黄土,也能成为如先辈这样的人,留下些有用的东西。

    一番祭拜罢,许明意抬头看向万里绯霞,道:“时辰不早了,咱们回去罢。”

    “好。”

    许是晚霞悦目,又许是身边之人是对方,平日走起路来皆是大步而行的两个人,此时都不紧不慢。

    “可都准备好了?”女孩子看着身侧少年的侧颜,开口问道。

    今夜,他便要动身回宁阳了。

    吴恙也看向她,温声道:“放心,一切都已同祖父商定过了。”

    许明意便点头,但任他如何保证,她却也不可能真的彻底放心。

    他此番回宁阳,有两件要事要做。

    一是稳住宁阳局势,以应对接下来之事。

    其二,还需查实揪出隐藏在吴家的那个祸患。

    这两桩事,放在当下这等关头,皆是凶险的。

    但正如吴恙所说,也是必须要做的。

    她和吴恙肩上都有必须去做的事情,所以,纵然心有不舍,有担忧不安,但任谁都不曾说过半句“别走了”,“不走了”。

    “这晚霞可真好看。”她看向天边,感叹道。

    吴恙随她一同看去。

    晚霞之外再往前看,隐隐有百姓人家炊烟起。

    万里山河阔景,芸芸众生所集烟火气,一草一物一霞光——

    尤其还有他身侧的这位小姑娘——

    这整个世间都很好看。

    这些便都是他往前走的理由。

    ……

600 替我照料好她

    二人回到元家祖宅时,晚食已备妥。

    除了身体有些不适的太后,许吴两家人皆是一同用的晚食。

    饭后,酒足饭饱,镇国公便开始撵人了:“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该走的就赶紧走吧。”

    刚跨出厅门的定南王皱了皱眉。

    许启唯不说人话这一点,他早已习以为常,可他这边都还没松口答应那件事,怎地对方还敢如此嚣张?

    若说是仗着家中孙女,可他这就要走了,这老匹夫竟问都不问一句的?

    到底还想不想娶儿媳了!

    定南王面色不悦,甩了手负在身后就要离去。

    “咳……!”许昀赶忙咳嗽一声,着急地给予自家父亲眼神暗示——他这两日该努力的都努力了,眼瞧着也算是万事俱备了,最后这股东风父亲倒是给他吹一吹啊!

    镇国公瞥了一眼次子。

    急什么?

    他还真能任由这老东西将他儿媳妇给带走?

    “等等。”

    镇国公慢悠悠地将人喊住。

    他到底是男方长辈,也不好欺人太甚,娶儿媳妇的诚意还是要表一表的。

    “作甚?”定南王驻足,冷着声音头也未回。

    “走走走,借一步说话。”镇国公一身酒气,上前豪迈地拽过吴竣一只手臂,就将人往一旁的长廊下拉去。

    吴竣皱着眉随他来至廊下,甩了甩皱了的衣袖。

    许昀自是未有跟去,站在原处颇有些紧张地远远看着。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喟叹。

    许昀回头,只见是裘神医正站在他后头,也在望着长廊的方向,面上挂着满足的笑意。

    “两日之期已过,考虑得如何了?”廊下,镇国公语气还算友善。

    “倒也不是全无可能——”吴竣负手站着,生就肃冷的一张脸上看不出半点和缓之色:“只是有一个条件。”

    镇国公听到前半句,本是有些讶然——这老东西竟是上来就松了口,倒叫他有些意外。

    而后又听有条件,便在心底冷笑一声,他就知道没那么简单!

    在心中默念了一句“结亲当以和为贵”,镇国公才得以耐着性子道:“不妨说来听听。”

    能听他就听,实在不中听就依原计划将老东西一个人丢出城去。

    “眼看你那二子苦等多年不愿成家,也的确有几分可怜,亦算得上是个可以托付之人,我固然也可勉强答应此事——”

    镇国公听得暗暗捏了拳。

    屁话还真多!

    且突然想打儿子了!

    都怪老二这老小子不争气,否则他英明一世,除此之外哪里还有可以被人拿来取笑的败笔!

    “但有一点还须事先言明。”吴竣总算说到了正题:“待日后阿渊同你家中孙女议亲之时,你断不可横加阻挠,刻意刁难——”

    “……?”镇国公听得一愣。

    一时间,甚至有些不大确定地印证道:“你这是……想要借此同老夫口头定下你那外孙与我家昭昭的亲事?”

    定南王冷笑一声:“你当然也可以选择不答应。”

    ——但既说了是条件,不答应的后果那也是清清楚楚摆在面前的。

    镇国公得到了印证,确定不是自己会错意,眼睛微微一瞪,竭力控制住面色起伏,实则已是在心底爆笑出声。

    这他娘的究竟是哪门子条件!

    这不就等同是——你要占我吴家的便宜,可以。但你不能只占一份,你必须得把两份全给占咯才行!

    哈哈哈哈!

    这样的条件,不妨再给他提来一百个!

    “如何?”见镇国公木着一张脸没反应,定南王微微皱眉催问道。

    都是要给家里小子讨媳妇、都是要嫁姑娘的,纵然是换位思考,他也想不到对方这样一幅面孔下,藏着的竟是如此别样心思——

    “……”镇国公强忍着没笑出来,将忍不住想要上扬的嘴角死死压下,因用力过猛,便显出了几分不悦。

    一声冷哼自口中溢出,他瞥了定南王一眼,道:“我可不是那等会插手小辈亲事的碍眼之人!只要我家昭昭肯嫁,嫁谁我都没意见!”

    你最好是这样!

    定南王忍着没瞥回去,也懒理对方含沙射影的讽刺,只赶忙敲定此言:“既如此,那自是再好不过。”

    许启唯这老匹夫旁的长处没有,好在说话一贯作数。

    今日既是这么说了,便也不怕对方再反悔。

    余下的,至于人小姑娘肯不肯嫁,那就是阿渊自个儿的事情了——再娶不上媳妇,可怪不到他头上来。

    当下说定了这两件事,两位老爷子纵然都不露声色,但气氛显然是缓和了下来。

    “我叫云六带人护送你们回宁阳。”镇国公很大方地说道。

    毕竟是亲家了,又是从他的地盘上离开,他总要表示一下。

    “不必了。”定南王道:“老夫不缺人手。”

    “怎么不缺?不是要暗中分两路?此行凶险,你不惜命却也要顾虑我未来儿媳妇和孙婿!”镇国公不由分说地敲定下来,当即就喊了云六前来,交待了下去。

    定南王嘴上说着不用,却倒也未再执意拒绝,半推半就地随对方安排了。

    一名吴家近随来至廊下,行礼罢恭声道:“王爷,一切都已备妥,可以动身了。”

    定南王微一颔首,抬脚和镇国公一同行出长廊。

    廊外,厅外灯火下,吴恙等人此时皆等在那里。

    “可都准备妥当了?”定南王看向儿孙。

    吴景明忙道:“回父亲,皆已收拾完备了。”

    吴恙亦点头。

    定南王的视线落在了女儿身上。

    吴景盈便露出浅浅笑意:“女儿也早早收拾妥帖了,父亲,咱们走罢。”

    却听定南王道:“阿盈留下。”

    吴景盈不禁一怔。

    “你身子还未痊愈,而此行回宁阳一路颠簸凶险,且还是留在此处静养为好。”

    “父亲……”吴景盈眼眶微红。

    定南王看向她身后站着的许昀,面色无起伏,语气也很平静:“替我照料好阿盈。”

    吴世子听得一愣。

    父亲这是何意?

    将阿姐留下尚可理解,可……为何要托许家二老爷照料他阿姐?

    此情此景此言,甚至叫他有了一种仿佛父亲是在托付阿姐终身大事的错觉!

    许昀无论如何也未敢想竟能在今晚等到这样一句话,勉强回过神来,先是抬手躬身深深施了一礼,才郑重应下:“王爷放下,晚辈定会尽心照料阿盈,绝不再叫她受丝毫委屈。”

    吴世子眼睛圆瞪。

    这错觉越来越逼真了!

    简直就像真的!

    可为何大家都未见异色?

    总不能是他太敏锐?

    吴世子心中惊异强压不下,遂欲出言印证试探:“父亲……”

    话刚出口,腰后又传来近来颇为熟悉的痛感。

    徐氏面上挂着端庄笑意——这种时候没人想听丈夫说废话。

    连她这个嫁进来的弟妹都看得明白的事情,丈夫却是一无所知,这也是怪叫人想不明白的。

    但转念一想,这人是她丈夫,也就没什么好觉得奇怪的了。

    毕竟她早早就做好娶儿媳妇的准备了,丈夫还迟迟不知阿渊有心上人呢——这样一个人,你能指望他少年时便可以察觉得到自家阿姐的心思吗?

    “父亲,那女儿送您……”吴景盈将眼泪忍了回去。

    许昀忙道:“晚辈也送送您。”

    “老夫就不去了,人多招眼。”镇国公看向孙女,道:“就叫昭昭代我送一送——”

    许明意笑着点头:“好,孙女去送。”

    吴恙也露出笑意,临走前向镇国公长施一礼:“国公保重。”

    “嗯。”镇国公摆摆手:“去吧,一路当心。”

    一行人便往后院行去。

    吴恙和许明意走在后面,看着在前面并肩而行的许昀二人,不由相视无声一笑。

    话本子戏折子上,都说爱而不得,覆水难收,生离死别才叫人最深刻……

    可他们都是尘世间的俗人,一生短短,皆爱圆满不爱遗憾。

    尤其是她曾亲眼见证过上一世的悲剧。

    而昨日她和吴恙闲谈时,曾谈到一点,但凡是还有机会,二叔和吴姑母便注定还是要走在一起的,吴姑母虽经历了许多,但正因是经历了许多,才需要二叔这颗赤诚炽热的心来治愈救赎。

    “是将天目带回去,还是留在这儿?”许明意问吴恙。

    吴恙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大鸟,见大鸟似乎听懂了什么而戒备地朝他看来,他立时便道:“路上多有不便,叫它留下吧。”

    若说带上,大鸟必定不肯走。

    不必说什么此时特意送他,足可见孝顺之心——他估摸着这只鸟未必知道他要回宁阳,只当是一群人饭后散步消食,所以才跟了上来。

    只要他答得够快,难堪就追不上他。

    许明意浑然不知父子隔心到这般程度,听他说不便,也就点了头。

    一旁的许明时则暗暗松了口气。

    他和天目竟险些被拆散。

    一行人说话间,已来至后门处。

    马车已等在那里。

    此番定南王一行人回宁阳的消息,不欲走漏出去。

    今晚出城,是同城中回营的士兵一道,以作为遮掩。

    临元城如今虽是许家的,但城中之人是否有朝廷或其它势力的眼线却是说不好,故而还是谨慎为妙。

    “对了。”吴景盈来至侄儿面前,自袖中取出一物:“阿渊,这是太后娘娘原本托我在路上交予你的——娘娘亲手绣的荷包,里面塞着平安符,你带上。”

    吴恙接过来。

    宝蓝色的荷包上绣着好寓意的祥云,便是他不通绣艺不懂看什么针脚,却也看得出绣得极好,必是十分用心。

    这般年纪的老人,纵然身子骨还算硬朗,但眼睛多半已是花了的,做这等细活儿,必然又极费眼。

    吴恙将荷包握在手中,感受着老人的心意,道:“还请姑母代我同祖母道谢。”

    吴景盈一怔之后,笑着应下来:“好,我一定将话带到。”

    太后娘娘若听得这句祖母,还不知要如何高兴。

    吴恙也觉有些后悔。

    今早他和昭昭前去请安时,他还未能改得了口,他自幼长在吴家,有父亲母亲祖父祖母。

    这整整十八年的习惯太过根深蒂固,叫他在得知真相时虽无怨怪,却也一时做不到改换称呼。

    “……正事虽要紧,却也要好好照料自己。”那边,徐氏正拉着小姑娘的手细声叮嘱,眼里俱是不舍。

    若能将未来儿媳一并带走该多好啊……

    她的天椒在京城,此时还要同儿媳妇分开,日后只能对着丈夫这张脸——

    不能想,简直不能想……

    可此时宁阳未必安稳,她倒也不舍得小姑娘跟着冒险。

    听自家夫人这般叮嘱关怀,吴世子站在一旁觉得自己也该表表心意,是以自认是在附和着说道:“没错,小姑娘家,行事不必太拼力……”

    然而刚说了这半句,便挨了夫人一记瞪。

    “什么叫小姑娘家行事不必太拼力……姑娘家怎么了?”

    她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莫听他的,世家男子皆是如此……哦不,咱们阿渊是个例外……”徐氏小声说着,眼底含着与有荣焉的笑意:“女子从来不输男子,我们昭昭不就是寻常男子比不得的?”

    或正因她骨子里是个这样的性子,有着这样的念头,故而才会对首次见面便女扮男装的这个女孩子极有好感。

    现下这好感愈甚。

    就像是自己未能达成的心愿,在这个女孩子身上尽数实现了,她由此也得以更加自信有底气——看吧,她就说,只要机会同等,女子断不会比男子差的。

    吴世子干笑了两声,解释着:“我并非是这个意思,只是想着姑娘家金贵,应多照料些……”

    “晚辈明白。”许明意笑了笑,“晚辈都记下了。”

    各人想法不同,但长辈的叮嘱总都是善意的。

    且她自己要做什么事,走什么路,她自己很确定,并不会因外界的声音而有动摇。

    所以,她只接收善意即可。

    几人又说了几句,见定南王上了马车,许明意便施礼相送。

    吴世子为弥补失言,亲自扶了自家夫人上车。

    如此便只剩下吴恙了。

    “晴湖,咱们回去吧。”吴景盈笑着道:“我还需去看看太后娘娘。”

    “好。”许昀温声应下,受了吴恙一礼,交待了两句,二人便转身去了。

    许明时站在原处,面前少年少女一双人,身后并肩离去的也是一双人。

    他,进退两难。

    默然了片刻后,抱起了天目。

    “我抱天目回去睡觉……”男孩子转过身,慢慢走了。

    纵想立刻消失,然而不慢不行。

    万一追上前面的也不太好。

601 要死一起死

    男孩子抱着大鸟离开,车外便只剩下了吴恙和许明意二人。

    “上车罢。”许明意看着吴恙,轻声道:“一路当心。”

    吴恙点头应“好”,脚下却是未动。

    而后,又与她道:“别担心,待我回到宁阳,便给你写信报平安。你在临元,也要一切小心应对。”

    “嗯,我都知道。”许明意点头。

    吴恙便未再说话,却依旧未转身,一时只站在那里看着她。

    该说的似都已经说完了,再说便显得啰嗦了,但心中却又好像还有许许多多是未来得及说的。

    四目相望,月凉风轻。

    纵是不曾明说,到底还是有不舍和担忧的。

    如此无声相视着,许明意突然间觉得眼眶有些发涩,鼻子也忽然酸了。

    若是可以,她半点不愿在乎之人涉险,刚回到这一世时,她做梦都在想着怎样才能变得更强些,如何才能更好地护得身边之人周全。

    可她一人之力,到底还是太渺茫,想一人便撑起所有,更是不切实际。

    但后来她还是渐渐安心了——

    因为这一切原本也不是要交由她一人来支撑的,她身边皆是有能力,有担当,且愿意信任她的人。

    如祖父,如吴恙。

    他们都是各有能力,称得上是强大之人,可人与人之间的羁绊与担忧,并不会因此便被削弱。

    如此又相看片刻,月色下,少年张开了双臂。

    她扑上前去,将他一把抱住。

    少年身上的鸦青色细绸袍干净柔软,且有着被月色浸染过的微微凉意,带着他独有的清爽气息。

    他将她拥住,下颌轻轻抵在她发顶,与她说道:“昭昭,祖父既同意了姑母和许二叔之事,那你我的亲事便也算大致落定了……”

    虽是肯定的语气,但声音里却带着少年人的忐忑与试探。

    他还是有些怕她不答应的。

    于是,这句话便有了些企图“蒙混过关”的技巧在。

    但面对心上人,便是技巧也用得笨拙,那些少年心思与谨慎试探根本藏不干净。

    许明意半张脸埋在他肩膀处,声音有些发闷却无半分犹豫:“我也是这般想的,所以,你更要保重好自己,咱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呢。”

    她不曾说“谁要同你谈亲事”、“我何时答应嫁与你了”这样毫无意义的话,她想嫁他,本就不是秘密。

    “好!”她清楚地听到耳边少年胸腔内的一颗心跳动得快而有力,有些起伏的声音里也俱是笑意:“那你便当我此行是去取聘礼——”

    “好啊。”她从他身前抬起头来,看着他,弯起嘴角,眼神认真地道:“吴恙,我等你来下聘。”

    少年向来没太多表情的一张脸,此时听得笑意粲然,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

    “快走吧,莫要耽搁了。”许明意看一眼他身后马车的方向,开口道。

    吴恙应下,见有风起,又抬手替她罩上檀色披风后的兜帽,动作认真将边沿整理整齐,最后微微倾身,微凉薄唇在她额头轻轻压下。

    这才上了马车离去。

    许明意未有立刻转身回去,静静目送着马车消失在夜色中。

    风忽然起得更大了,她抬手将披风拢紧了些,其上似还有着他的气息在。

    但她此时已没有半分泪意了,她相信,今时之别,必是为来日更好地相聚。

    少女转过身回了门内,头顶月明星稀,夜幕如长河。

    ……

    八百里外的京师,夜色因一场滂沱大雨而突然变得嚣张嘈杂。

    子时过半,北镇抚司内依旧诸声未消。

    关押重犯的刑房内,入鼻皆是血腥与腐霉之气,一位身穿缉事卫百户青袍的男人由其内行出,边拿布巾擦拭着手指上沾着的鲜血,边骂道:“真他娘的晦气,什么都还没审出来,就这么咽气了……”

    他身边的下属接话道:“大人莫气,这些紫星教的玩意儿,个个都是硬骨头,历来也都是问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来的……就像那拍不完的苍蝇似得,换谁都没招儿。”

    那男人擦干净了手指,将布巾丢给身侧下属,理了理衣袖,道:“新任指挥使大人这般赏识于我,我这不想着若能做出些什么成绩来,也好对得起大人的厚爱——”

    那名下属口中殷勤附和着,心里却暗暗撇嘴。

    什么赏识厚爱……

    说白了不过是靠溜须拍马混了个百户的官职。

    前缉事卫指挥使韩岩,此前在出城追捕镇国公的途中身受重伤,一番救治后,拖了七八日,到底还是没撑住。

    韩岩一死,缉事卫就等同变了天。

    新任指挥使王通接下缉事卫之后,翻起一场无声的腥风血雨,洗掉了韩岩留下的心腹。

    有人下来,便有人要上去。

    无论高低。

    这位名叫赵过的百户,便是得幸挤上了这条船。

    二人说话间,行经一间间牢房,耳边是犯人痛苦的呻吟声,多是腐朽无力,仿佛永无生机。

    “赵……赵过?”

    一道有些微弱的声音自身侧传入那名百户耳中。

    赵过驻足,下意识地循声看过去,只见身侧的一间牢房中,匍匐在地上的男人一身囚服辨不清颜色,此时正奋力抬着头看着他,脏污杂乱的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隐隐有些熟悉的眼睛。

    这是谁?

    赵过有些好奇,微微弯身低头打量了片刻,忽然笑了一声:“我当是何人,原来竟是越兄啊!”

    “是……是我!”见他认出自己,越培的眼神更亮了些,仿佛听不出对方语气中的嘲讽,或者说,一连多日的折磨,几番险些未能撑住最后一口气的经历,已叫他无暇再去顾及所谓嘲讽与颜面。

    如今他只想活着!

    见他这般模样,赵过来了兴致,干脆隔着牢栏蹲身下去,打量着对方满是血迹、显然已无法动弹,只能匍匐拖行的下半身,似有些怜悯地“啧”了一声:“……先前闻兄牵扯进了夏廷贞谋害镇国公一案中,便颇为担忧,现下一见,兄果然是受苦了。”

    他与越培自幼一同长大,可从小到大,无论是幼时比力气摔跤,还是之后的前途,对方总要压他一头。

    在此之前,他滚爬了这么多年,仍不过只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小小缉事卫。

    而对方入京营后,轻易便得了个千总的官职。

    同那些真正高高在上的人物们相比,他们这些小小人物不过都是寻常人,若说之间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仇怨,倒也没有。

    就是看不顺眼罢了。

    当然,那是从前了。

    现下他看对方,就觉得顺眼多了。

    “不过……越兄既是听命于夏廷贞,对方又早已畏罪自尽,此案已了,兄为何却被带来了这诏狱之中?”

    且看这模样,分明又是受过重刑的。

    越培低下头喘着气,似在蓄力,一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其身侧的那名下属适时压低了声音,道:“赵百户有所不知,那夏廷贞虽是已死,可其贪墨受贿谋私之举颇多,抄没的家产经整合对照之后,却还少了近二十万两白银……”

    二十万两不是个小数目。

    尤其是如今战事频发,哪一处不用银子?

    是以,宫中先前便下了旨意,务必要将这二十万两现银的去向追查清楚。

    被暗中押来诏狱的不止是越培一个,但凡是受命于夏廷贞,有可能知晓此事线索者,皆被送了过来。

    赵过听得低声咒骂了一句。

    二十万两!

    这些银子他单是听一听都无法可想,他便是十辈子也攒不下!

    这些一个个富得流油的大官们,可真他娘的该死!

    怪不得都想往上爬!

    “可查清去向了?”

    “有些眉目了……大约是藏在了城外的几个庄子上,这两日正搜挖着。”

    赵过眼神微动:“此事是何人经手?”

    这可是个极有油水的差事,若能……

    那下属隐隐猜出他的意图,干笑一声,道:“是胡千户……”

    赵过皱了皱眉。

    这是个雁过拔毛的玩意儿,两只手历来攥得极紧,一滴油水都不想漏出来,有此人在,捞一个铜板那都是休想!

    莫名觉得错过了好些白花花银子的赵过再看向越培,也没了落井下石的心思,冷笑一声,道:“既已有眉目,看来也没几日好活了,死了也好,省得呆这儿再遭这份罪了。”

    说着,便欲起身离去。

    然而一方袍角却被从牢栏内探出的手紧紧抓住。

    “等等……”

    越培奋力往前又挪了挪身子,声音干哑却透着急切:“我有话要同你说……”

    “怎么?竟还有遗言要交待不成?”赵过嗤笑道:“你家中已无人在,这遗言要留给谁听?”

    “不……是极要紧的话……”越培摇了摇头,道:“你附耳过来……”

    赵过耐着性子倾身过去。

    那声音低低如一缕夏日河岸边带着腥味的弱风钻入他耳中:“早先我曾藏了五百两现银,在无人知晓处……”

    赵过当即眼底一亮。

    同那双满是红血丝的眼睛对视了一瞬后,他微微扬眉,转头吩咐道:“去别处守着,我同越兄叙叙旧。”

    “是。”

    那缉事卫听命退去。

    “说吧,想让我替你办什么事……”赵过直截了当地问。

    他还没蠢到会认为依二人浅到不能再浅的交情,对方此时说出这句话,是想白白将银子赠予他。

    “其它忙可以,但若想让我救你出去,恕我办不到。”他将此言说在前头。

    虽说镇国公已反,昔日参与谋害镇国公的人,罪名也就随之没有那般要紧了,可越培是夏廷贞的人——

    如今朝中上下对夏廷贞一党的血洗仍未能停止。

    他又好不容易得来了机会刚升作百户,也勉强进了指挥使的视线里,前程还是有的……

    如此之下,叫他去干这等一旦查明便要掉脑袋的冒险之事,他怕是疯了才会答应。

    银子固然诱人,但活着才有命花。

    他很清醒,越培同样也不可能这般异想天开。

    单凭他二人,纵然暗中出了诏狱,可那之后呢?

    不说朝廷各处的耳目,如今镇国公已反,四下戒严,想要离开京师根本是痴人说梦……

    单说一点——

    他如今这半废之身,生死皆掌握在他人手中,若赵过将他带出诏狱,拿到银子之后,为绝后患而一刀了结了他,他也只能受着!

    他不可能同对方做这等白白送银子又送命的交易。

    尤其是,他当下也并非就是真的走投无路……

    所以——

    “自然不是……我只是想托你替我去送一样东西,只要东西送到,等到回音,我便将埋银之处如实告知!”

    赵过微微眯起眼睛:“何物?送与何人?”

    话音落,便见越培艰难地侧翻过身。

    “刺啦——”

    他用力撕下血迹斑驳的囚服一角。

    而后,咬破了食指指腹。

    赵过盯着他的动作——这是要写血书?

    然而这血书的内容却叫他心生疑惑。

    对方拿手指在其上颤颤地写下了一个“培”字,便再无其它。

    写罢之后,又将那片麻布从中撕成两半,攥在手里递向赵过:“你将此物设法送进宫中,给荣贵妃……”

    荣贵妃?!

    赵过略略一惊。

    越培终日呆在这不见天日之处,对外界之事近乎一无所知,而赵过虽为缉事卫,但官职低微,亦不知荣贵妃于太庙当日所行之事——在皇帝的授意下,此事尚且瞒得密不透风。

    便是连荣家人都只当荣贵妃如今好端端地呆在永福宫中,只因小皇子被掳之事而忧心患病,当下正在静养。

    “你想求得荣贵妃出手相救?”赵过心底疑窦丛生:“荣贵妃凭什么救你?”

    越培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求?

    呵,他可不是在求她!

    他等了这么久,也未见她有任何搭救之意……这蠢女人倒比他想象中要心狠得多!

    他此番独自受尽折磨煎熬,她却安住在永福宫内,心安理得享尽荣华富贵……

    既如此,他便只能‘自救’了!

    此物送与她面前后,她最好是识趣些,尽快设法救他出去,否则……他便是死,也要拉她垫背!

    他都要死了,还有什么理由要替她来守住秘密!

    要死大家一起死!

602 当场败露

    “你不必问多问,知道得太多,对你并无好处……”越培紧紧盯着赵过,道:“你只需将东西送去永福宫即可……”

    赵过看着那只满是脏污的手中攥着的东西,心中虽疑惑颇多,却也忍不住动心了。

    送一样东西进宫,如今对他而言不算是什么难事。

    缉事卫本就是皇帝的人,时常有机会出入宫中,尤其是新任指挥使对他还算有那么一两分看重……

    这片布上,并无什么太过值得忌讳的话,便是经过他人之手送去永福宫,也不必担心会出什么差错。

    更何况那是荣贵妃!

    荣贵妃是谁?

    换在两年前他或要掂量掂量有几成可行,可如今的荣贵妃自诞下小皇子后,便是宫中最得圣宠的一个!

    荣家一族都因此鸡犬升天!

    纵然小皇子被掳了去,可朝廷必还会设法救回,尤其是在宫中除了太子之外再无其他皇子、而太子摆明一幅没几日好活模样的情况之下——

    荣贵妃如今的地位还是在的。

    且吴皇后又私逃出京,六宫无主,一切必然都在荣贵妃掌控之中……

    想要送封信过去,按说应当不会有什么阻碍……

    最重要的是……有五百两!

    与他方才所听夏廷贞私藏的二十万两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但相较于那遥不可及的二十万两,这五百两于他而言才是最实际的。

    五百两……

    先拿去将那一百三十两的赌债给还了,赌场上玩儿上半日,而后再去醉香楼要两壶好酒,找翠烟和朱柳一同伺候上……

    已经想好怎么花了!

    仅存的最后一丝理智叫他半信半疑地问了一句:“你当真认为单凭此物,荣贵妃便肯搭救于你?”

    对局面不全的认知叫他倒不怕信送不到荣贵妃那里,他现下唯一担心的是,此举会不会非但无用,还会惹恼荣贵妃,由此再给他招来祸事——

    “她不敢不帮……”越培面上闪过一丝狰狞笑意:“我若无把握,也不敢寻你去送信,将这最后的机会押在她身上!”

    这句话如最后一把力气彻底推动了摇摇摆摆的赵过。

    横竖就这一片破布而已!

    旁的他什么都不知道,荣贵妃便是要灭口也轮不到他!

    ——在对钱财的渴望之下,脑中被逼生出了一丝侥幸,用以说服自己。

    他心一横,将那团麻布接了过来,塞进怀中。

    说不定回头这五百两银子从赌坊里过一遭,他赵过也能就此发达了!

    ……

    他拿到东西之后,对接下来的事情并不心急。

    心急容易出错,这等事只需安心等候时机。

    时机很快到了。

    四日后,庆明帝召缉事卫指挥使王通入宫,他得以在旁随行。

    禀罢近日诸事后,病榻上的皇帝留了王通单独交待要事,他们一行几人便退去了殿外等候。

    赵过借口要解手,离了养心殿。

    缉事卫虽于禁中一贯来去自如,仗着只听命于皇帝,什么事都有权力过问两句,但若说直接入后宫,却也是断然不能的。

    至于暗中设法潜入后宫,也是不切实际,且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他还需要借他人之手。

    “站住。”

    养心殿后的园子里,赵过踏进一条朱廊,喊住了前方一名垂首而行经过此处的小内监。

    小内监闻声驻足看过来,见他身穿缉事卫百户青袍,未敢有丝毫怠慢,快步上前行礼,有些胆怯地开口:“不知百户大人有何事要吩咐……”

    “你是哪个宫里的?在此处作何?”赵过视线扫过他身上的内监服,是宫中最末倒数二等内监的制样。

    “回大人,奴是容嫔娘娘院中的,受娘娘交待,前来养心殿问一问陛下龙体是否有好转……”

    容嫔?

    没听过。

    但在宫中无皇子傍身又只是个嫔位的,显然也不是什么要紧打眼的人物。

    那就更好办了。

    后宫之中嫔妃间往来传个话再正常不过,不易引人注意……

    且这小内监这般身份,无疑也很便于收买。

    赵过打定了主意,恐耽搁了回去的时间,再惹了指挥使不悦,便也没有耽搁:“……不知小公公,可愿替我跑一趟腿?”

    说话间,一锭银子递到了那小内监面前。

    小内监眼睛微亮,低声道:“大人有何吩咐只管交待……”

    容嫔娘娘在宫中无甚存在感,人也过于清俭,他们这些下面的人日子过得便十分艰难。

    这样一锭银子,他平日里可轻易见不着!

    见他神色,赵过便愈发肯定找对人了,看一眼四下无人,遂将东西自怀中取出,压低声音交待道:“将此物送去永福宫……见到东西之后,永福宫必有回音,明日午后我还会再进宫,到时你只需将永福宫的回应交予我,好处少不了你的……”

    看着那与银子一起被塞到手中拿蓝布包起的一团软物,小内监怔住了。

    哪儿?

    永……永福宫?

    永福宫近来似乎有些不太平……

    他家主子虽没什么存在感,但平日里最大的爱好便是关起门嗑瓜子看戏打听各路八卦——

    是以,他们这些下面的人,多多少少也就耳濡目染了些……

    而不愿惹事的本能告诉他——平日里就算了,他们这些没名没姓的小人物跑腿送个东西什么的不算大事,谁还不能赚点外快了?可如此关头,这东西送不得!

    可……

    可这银子摸着还挺叫人一见如故的……

    他见之如故,料想银子见他应如是。

    就这么推出去,实在有些不忍心。

    “可都记下了?”赵过问。

    小内监点点头。

    话也不算复杂,记是记下了……

    “切记要见机行事,莫要被永福宫之外的人知晓。”赵过又交待一句。

    小内监再次点头:“奴都明白……”

    银子拿都拿了,好歹也要表现得叫金主大人放心些。

    赵过不知永福宫出事,自然也不认为这是一件如何棘手的差事,交待罢,未再久留,又问了那小内监的名字后,便折身回了养心殿。

    小内监原处站了一会儿,遂也转身离去。

    但脚下走的,却并非是去往永福宫的路——

    他找到了李吉手下的一名心腹太监,作出心惊胆战模样:“……那位大人将此物交给奴便离开了,然奴打开一瞧,竟是带血的!听闻荣贵妃娘娘近来身体欠安,奴恐冲撞到了贵妃娘娘,便也未敢依言去送……张公公,您看这要如何处置……”

    这姓张的太监曾得过他们容嫔娘娘的恩惠,为人还算可靠,他思来想去,还是找来了。

    他不想去冒这个险,却也没有当场拒绝的胆量和决心……

    虽说留的是胡诌的假名儿,但为了事后不被算账,只能先来说明情况求庇护了。

    “是今日进宫的百户大人?什么模样年纪?”那太监闻言心下微震,面上却不露声色。

    “三十岁上下,身形瘦高,这儿有颗痣,嗓音偏细……”小内监描述了一番,不忘道:“那是缉事卫的大人,奴实在不敢不应……”

    张太监微微点头:“此事我知道了,这东西交由我来处置,你且先回去吧。记着,这几日不要轻易离开玉桂轩,以免给容嫔娘娘招来麻烦。”

    “是!”小内监连忙应下,再三道谢后,揣着银子离去了——赚得就是这份在刀尖边缘危险试探的钱!

    张太监看着那两片撕碎的血布,眼神一再反复。

    旁人不知永福宫出了何事,他终日跟在李吉左右,又岂会不知!

    可怎么还与缉事卫有了牵连?!

    近来皇上为荣贵妃之事没少动怒,今日有如此新发现,或也未必是坏事……

    无论如何,先禀明吉公再说……

    东西很快被交到了李吉手中。

    李吉由外殿行出,身侧的太监看向廊下之人,低声道:“吉公,应当就是那人了……”

    刚回来没多久的赵过与其他几名缉事卫站在一处,像是从未离开过。

    听到脚步声响,他下意识地看一眼。

    见是掌印大太监李吉,遂恭谨地垂下眼睛。

    然而余光却见对方朝自己的方向走了过来。

    见那双云履在面前停下,赵过突然有些不安。

    总不能……

    不,不可能。

    那不是别处,而是永福宫!

    永福宫是什么地方,荣贵妃是什么人?

    他在心中安抚着自己,以此来保持镇定。

    “阁下姓甚?”李吉问。

    赵过微微抬头,同那双精光内敛的眼睛对上一刻,确定对方是在问自己,心口处陡然一坠,有些忐忑地答道:“回吉公,敝姓赵。”

    “赵百户。”李吉微微点了点头,后道:“拿下——”

    两名内侍便立即上前一左一右将人扣住。

    赵过大惊失色。

    事出突然,其身侧几名缉事卫亦是吃了一惊。

    但一时并无人敢言。

    他们虽横行惯了,但这是宫中,对方是一人之下的掌印大太监,他们指挥使见了也要尊称一声吉公的!

    而此时,王通刚自内殿中行出。

    旁人高升,多是红光满面,意气风发。他倒好,脸色枯黄如蜡,倒也有红的地儿——双眼熬得通红。

    他从前暗中与韩岩多有不对付,认为对方能力平平,不堪担此任。

    但现下不一样了!

    能在这个位置上呆这么久,他敬对方是个人物!

    皇帝可太他娘的难缠了!

    难缠到他如今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去争权夺势!

    且不说这位皇帝陛下拖着病躯仍躁怒非常,动辄便要迁怒于人,单是听听今日又吩咐给他的那些个差事,那是人能干得了的?

    昨日命他三日内揪出紫星教的老巢,将其教主首级取来复命……

    他当时还想——这么能想,怎不干脆命他去暗杀镇国公!

    那本是一个自认不可能的例子,以突出他的无奈,皇上的异想天开……

    可就在今日,它成真了!

    皇上当真就命他暗中设法带人潜入临元城,救回小皇子,杀了镇国公……

    大庆存亡,好像一下子就压在了他的肩上!

    那一刻,他忽然就羡慕起了此时躺在棺材里的韩岩。

    不得不说,对方死的还挺有先见之明。

    王通自觉这条高升路叫他走得前途一片漆黑,正头皮发紧地琢磨着接下来该如何应对时,前脚刚跨出殿门,便瞧见了赵过被李吉的人押着要带下去的情形——

    “吉公……这是何意!”王通连忙上前。

    “王指挥使来得正好。”李吉声音很淡,瞥向赵过:“这位赵百户,方才暗中收买了一名小内监,欲将此物送去永福宫交予荣贵妃之手……咱家正要将人带下去细问一问这是何故。”

    王通这才看到李吉身侧那名太监手中捧着的血布。

    ——荣贵妃?!

    他虽刚接手缉事卫不久,但身为指挥使,多多少少也知晓些这位贵妃娘娘如今的处境……

    据说犯得是弑君的大罪,只是还在暗中审着……!

    这个赵过,如此关头给永福宫送的什么东西!

    “不……属下没有!”赵过惊慌失措地摇头否认着。

    “没有?”张太监冷笑一声,看向另外几人:“方才此人可有独自离开过?”

    那几人脸色反复欲言又止,暗暗看向王通。

    王通脸色一寒:“说!”

    一群蠢货这个时候盯着他看个屁,不知道的还当是他的谋划!

    其中一人便赶忙道:“先前说是去解手,约去了两刻钟才回来……”

    王通厉色看向赵过。

    赵过已是满身冷汗。

    怎会如此?!

    他不过是叫人悄悄送个东西去永福宫,真要论起来,此等事在宫中并称不上什么稀奇事!

    更何况那是永福宫!

    算一算时辰,那个小内监必然还未来得及将东西送过去……

    可明知是送去永福宫的东西,李吉怎敢就这么拦下,按说是该睁只眼闭只眼才对……现下这不是要公然与永福宫作对吗?!

    他正是笃信荣贵妃在宫中无人敢得罪的地位,才敢轻易揽下了此事!

    此时此刻,这般局面之下,赵过已隐隐意识到了必然是有哪里不对,可显然一切都已经晚了。

    想到最坏的结果,他脑袋嗡嗡作响,眼前一阵发黑。

    “混账!”王通怒不可遏:“竟还敢嘴硬不认!难道吉公会冤枉你不成!”

    “……是……是越培!”自知抵死不认也是无用,不如趁早坦白尚有一线生机,赵过颤声道:“是他……是他托我将此物送到永福宫,其余我一概不知!”

603 由内而外的绿

    “越培……”李吉觉得似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此人是谁?”

    想到越培身上的罪名以及同夏廷贞的牵连,赵过冷汗如雨下,张了张嘴一时难以发声:“是……”

    “快说!”王通恼得就差拔刀了。

    一个暴怒反复的皇帝已经够他受的了,怎连这狗东西也给他添堵!

    “就是……是那先前随同周侍郎迎镇国……迎许启唯回京,奉夏廷贞之命欲暗杀许启唯的京营千总!”赵过的声音里几乎带上了哭意:“前不久他被转押去了诏狱内,我与他昔日也算旧相识,他再三求着我将此物送进宫中,我一时心软糊涂便答应了……大人,吉公,我当真只是替他跑趟腿,其余的一概不知啊!”

    李吉微微眯起了眼睛。

    越培……

    原来是此人。

    他说怎听来有些耳熟,当日镇国公回京之时,在殿上便提及过此人姓名。

    而虽说当初暗杀镇国公之事实则是陛下之意,但之后经查实,可知此人也的确是夏廷贞的人没错。

    夏廷贞的人,如今身陷诏狱……

    却想方设法地要将此物送与荣贵妃……

    李吉扫了一眼认错求饶的赵过。

    这蠢东西必然不知荣贵妃出了事,否则怕也没胆量敢将此物带入宫中。

    那名叫越培之人身处牢狱之中,便更加不可能知道了。

    如此之下,此番举动便极值得细思了……

    短短瞬间,李吉思索诸多。

    此时一名内监快步从殿中而出,看一眼殿外情形,低声与李吉道:“陛下觉着殿外喧闹,为此心神难安,特叫奴来看看……”

    李吉微一颔首。

    陛下的原话定不是这么说的,估摸着起步至少也得是‘究竟何人于殿外喧闹,全拉下去给朕杖死’……

    这些时日,何人何事、丝毫动静都足以叫陛下心神不宁,养心殿里侍奉的宫女内监已不知换了多少个。

    李吉在心底叹了口气,想着接下来必然还有风波,遂同那出来传来的内监道:“且在此处守着,我去同陛下回话。”

    “是。”内监听得松了口气,他是真不敢回去。

    “将此人先带下去,仔细看好了。”李吉转身之际交待道。

    张内监应下来,下令将赵过带去内刑司。

    “大人……大人救我!”赵过脸胜纸白:“属下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王通脸色铁青。

    救他?

    他现在恨不能拧下对方的狗头!

    这不省心的东西死且死了,若是真给他惹出了什么麻烦来那才是真的糟心!

    “陛下……”

    李吉折返寝殿,于榻前行礼。

    “如今朕这养心殿莫非成了菜市口不成!你是如何料理的规矩!”庆明帝靠坐在床头,发髻虽梳理得依旧整洁,但短短近一月光景,鬓边已冒出斑斑白发。原本看似周正的脸颊因消瘦而显出了凌厉之感,一双阴恻恻地眼睛下各染着一团青黑。

    “是奴的疏忽,搅扰了陛下,请陛下责罚。”李吉先认错,才低声禀道:“只是奴方才听手下之人传来消息——已查实今日随王指挥使一同进宫面圣的一名赵姓百户,暗中欲收买内监将此物送去永福宫,还请陛下过目……”

    说话间,双手将东西呈上。

    庆明帝一听得“永福宫”三字便沉了脸色。

    那个贱人,至今似乎仍旧有所隐瞒!

    “缉事卫的人何时竟也与荣氏有了勾结!”

    “陛下且勿动怒,想来应当只是这位赵百户得了他人收买……”李吉将赵过方才所招认之言大致复述了一遍。

    “越培?此人竟还活着?”庆明帝对昔日被自己派去东元城办事的这名京营千总很有几分印象——废物草包的印象!

    “是,想来应是为了追查夏廷贞那二十万两银子的去向,才得以留到今日。”李吉猜测道:“此人身陷绝境,此番托缉事卫将此物送与荣贵妃,多半是存了求救之意。”

    只是这所谓求救之举,怎么看都有些不同寻常……

    庆明帝看向被李吉放在床头小几上被蓝布托着的两片带血麻布。

    那应当是从囚服上撕下来的,其上只有一个拿血迹描成的大大“培”字,且从中又撕作两半。

    的确像是求救。

    但求救的背后,却又像是某种鱼死网破的威胁——

    威胁……

    庆明帝因思索而沉下眼睛。

    纵然荣氏果真也与夏廷贞暗中有勾结,可如今夏廷贞已死,越培一个小小京营千总,何来的底气向荣氏求助?

    又要拿什么来威胁荣氏?

    ——说出荣氏与夏廷贞的密谋?

    不,即便越培是夏廷贞的人,可其职位低微,想来不过是夏廷贞手下一颗小小棋子,夏廷贞一贯谨慎,有何道理会让对方知晓自己与荣氏的计划?

    且越培既然会向荣氏求救,便说明其尚不知荣氏出事……

    既如此,在他眼中荣氏仍是万人之上的荣贵妃……即便他知晓荣氏与夏廷贞有些往来,但凭荣氏如今的地位,他当真认为单凭此事便能逼得荣氏让步?难道就不怕威胁不成,反倒会被荣氏灭口?

    还是说,他手里有着荣氏其它的把柄?

    庆明帝的视线紧紧盯着那个“培”字——

    这甚至是字,而非是姓……

    一个京营千总,究竟是何来的笃信,敢认定身处深宫之中的贵妃娘娘会知道他是谁?

    除非这二人原本就相识,甚至是相熟!

    庆明帝眼前闪过那个年轻男人挺拔高大的身形,偏刚毅的脸……

    此人与荣氏年纪相仿!

    这一刻,出于男人的直觉,庆明帝只觉得一块巨石猛地朝心口处压下,砸出了一个叫他无法冷静的猜测!

    李吉悄悄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

    他就说么,这件事情摆在眼前,但凡是个正常的男人,都不会毫无猜测……

    不,应当说——他这个不那么正常的男人都有想法了,更别说是正常的了。

    “李吉……”庆明帝的视线仍旧固定在那两片麻布之上,再开口时,沉极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波动。

    “奴在。”

    “朕命你两日内务必要将这越培的全部底细彻查清楚——”

    “是,奴遵命。”李吉心知这“底细”二字的关键所在,当即未敢再去看皇帝的脸色,垂首缓缓退了出去。

    宫中有心想去彻查一个区区越培的底细,便没什么是查不明白的。

    甚至无需两日,翌日天色将暗之际,李吉便将消息悉数带回了养心殿。

    “……此人家中父亲去的早,陛下也是知道的……其父过世后,便家道中落,这越培企图走仕途未成,后辗转投去了京营效力……”

    “后来升任千总,是因得了彼时营中房副将的赏识,这个房副将暗下算是夏廷贞的人……可奴叫人仔细查实过了,当初越培在营中并不算拔尖儿……”

    如此一来,那所谓“赏识”二字,便显然另有内情了。

    “再三查问了与越培走得颇近的几人,都说当初越培升任时,营中说法猜测颇多,便是连越培自己都十分意外……”

    单凭越家当时的家境,想也不足以叫越培去花大手笔疏通关系。

    所以,这份“赏识”,是房副将、或者说是夏廷贞主动给的。

    “……接着说!”庆明帝刚喝罢药,稍有好转的脸色已是又沉了下来。

    看着这脸色,李吉斟酌了一下,较为委婉地道:“这越家的旧宅,恰巧就在桐花胡同后的定康坊内……”

    庆明帝自牙缝中挤出一声冷笑。

    桐花胡同……

    荣家所在!

    “照此说来,荣氏同此人必是旧相识了!”

    可历来秀女入宫前皆会仔细查验,荣氏入宫时的确是清白之身……

    若当真与此人有染,也必然是入宫之后!

    入宫之后……

    眼前闪过幼子稚幼的脸,庆明帝心底仿佛生有一把烈火,在疯狂攀升烤灼着他脏腑每一处。

    荣氏自进宫后,几乎从未单独出过宫……

    越培职位在此,也断无可能会有进宫的机会!

    而荣氏是何时怀上了璋儿的?

    去年开春,寒明寺祈福!

    他记得清清楚楚……

    彼时荣氏在一众妃嫔中并不起眼,入宫数年后肚子没动静他便也就懒得理会了,可就在寒明寺祈福那一次……

    祈福结束之后,离开寒明寺的前一晚,他夜中审阅奏折时,荣氏以亲手抄了祈福经文为由前来求见……

    自那后,回到宫中不足两月,荣氏便被诊出了身孕!

    “去年年初入寒明寺祈福……越培可在随行之列?!立即给朕去查名册!”庆明帝看向李吉,眼神似同一把利刃。

    “……”李吉顿了一下。

    这个……已是特意查了的。

    办事周到如他,现在就能给陛下一个答案。

    “回陛下,此事已查实过,彼时寒明寺之行,京营亦调有人手随扈,越培……恰在其中。”

    庆明帝眼角青筋鼓起,紧咬的牙关在微微发颤。

    璋儿!

    他为之而大喜,视为上天恩赐的璋儿……!

    “且值得一提的是……这越培至今尚未娶妻,表面依旧孤身一人,实则却于暗中养了一名女子,且已有一子。”李吉继而说道:“只是此事知晓者不多,这母子早在越培出事时便已偷偷离开京城了。”

    庆明帝紧紧咬着的齿间已满是铁锈腥气,听得这一句,却再次突然笑出声。

    “好啊……可真是朕的好老师!”

    他若此时再想不明白的话,那真是蠢得该死了!

    入宫前便已相识……

    寒明寺中再次相遇!

    这一切都不是偶然!

    夏廷贞给予赏识提拔……

    越培便迟迟不曾娶妻……

    都是蓄谋已久!

    他的老师,不止是习惯为己谋长远,更一贯喜欢替他将一切都安排“妥帖”!

    见他为子嗣发愁,便暗中替他准备了这样一份大礼,以解他燃眉之急!

    如此设身处地替他着想……他真该好好谢谢对方!

    死于牢中,当真不足以表他“谢意”,他的好老师,着实当得起一个挖坟鞭尸,挫骨扬灰的下场!

    荣氏那贱妇亦是百死不足平他心头之恨!

    亏得她仍在嘴硬,只道下毒之事是受了夏廷贞胁迫——自称夏廷贞以璋儿、不,那贱种的性命为要挟,逼她弑君!

    他当时听了便觉荒唐至极。

    一个已被打入牢中的人,要拿什么来胁迫她!

    但荒唐之余,他更多的是不解,不解荣氏到底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她明面上皇子母妃,若说是为图权势,想杀了他,继而扶皇子上位,可未免也过分心急了些!

    太子孱弱不堪,何来的余力同璋儿相争?!

    她若为此事而背上弑君的风险,根本是多此一举!

    所以他才留着荣氏,慢慢地折磨她,为的便是磨出全部的真相——

    现下他终于明白了……

    原来缘故在此!

    她的确是为了扶璋儿上位,因为那是个贱种!

    夏廷贞定是以此作为要挟,才叫她下定决心要弑君……

    不,或还不仅仅是如此……

    她那奸夫为了哄骗于她,至今未有成家,此中用意显然是为投她所好……由此可见她大约极在意这奸夫的死活,杀他,也是为了救出奸夫!

    为救心上人宁肯押上性命、冒天下之大不韪……真是痴心一片,感天动地!

    既如此,他倒也不介意做一回善人,成全她一片痴心!

    他这就送这对有情人团聚!

    庆明帝蓦地自罗汉床上起身,膝上覆着的那条深青色金线织二龙戏珠纹薄毯滑落在脚下,他亦身形不稳地往前趔趄了两步。

    “陛下!”

    幸得李吉眼疾手快,及时将人扶住。

    太医屡屡交待,皇上不能受刺激,不能受刺激……

    可……这刺激到了眼前,不受也不行啊!

    刺激你根本没商量!

    而扶人的间隙,看一眼皇帝的脸色,只见是苍白中透着铁青,铁青里又隐隐泛着绿……

    真,由内而外的绿。

    “随朕去永福宫!”已近一月未曾踏出过养心殿的庆明帝强撑着往前走。

    李吉下意识地想劝。

    要他说,皇上这又是何必呢?

    还嫌身体垮得不够快?

    非得上赶着再去找刺激受?

    “来人!摆驾永福宫!”庆明帝厉声吩咐道,一双眼睛红得骇人。

    说着,因浑身紧绷而动作有些僵硬地转头看向李吉:“另外……给朕备上一份厚礼!给贵妃带过去!”

604 疯狂

    ……

    永福宫内,一片寂静。

    其内的宫人已不再是往常熟悉的面孔,自太庙之事后,但凡是永福宫中人等,上上下下无不是罚的罚,审的审,死的死。

    如今控制着永福宫的是新调拨来的内侍。

    近身“照料”荣贵妃的,亦只有一名嬷嬷而已。

    这嬷嬷姓常,四十岁上下,生得一张容长脸,发髻梳得极整洁服帖,走起路来脚步稳且快,处处透着干脆利落之感。

    她快步进得空荡荡地寝殿中,来至榻前并不行礼,只微微垂眼道:“陛下到了,还请娘娘速速起身接驾。”

    榻上昏昏沉沉的荣贵妃闻言猛地睁开了眼睛。

    “陛下来了?!”

    “是,娘娘起身吧。”常嬷嬷的语气不怎么客气。

    荣贵妃也早已不在意这些了,她有些吃力地撑起身下榻,赤着足踉踉跄跄地扑到梳妆台前。

    做工精细的水银镜内,映出一张苍白憔悴且双颊略有些凹陷的脸,披散着的发亦是毛躁不堪,再无往日半分娇艳鲜活——

    荣贵妃一下子便慌了。

    不行。

    皇上极不容易过来,绝不能叫他看到自己这般模样!

    她必须要抓住这次机会才行!

    否则她撑到现下又有何意义?

    她想要活下去!

    荣贵妃手忙脚乱地去找脂粉。

    “我的胭脂呢……”

    “我的珠钗呢?!”

    “快……快替我梳发!”

    常嬷嬷冷眼看着这一幕:“娘娘莫要找了,这些个物件儿皆已收起来了。”

    一则是对方如今虽尚有贵妃之名,却已无贵妃之实,那些东西自然也就用不上了。

    二来是为防对方试图自残自尽,故而一应尖锐之物早早都挪离了——但就这些时日对方的表现来看,却是多虑了。

    这位贵妃娘娘,根本没有任何自尽的念头和胆量。

    她时常在想,这样的一个人,究竟是如何下定的弑君的决心——想来大约是一时被什么念头冲昏了头脑,直到如今尝到了苦果才迟迟知道害怕。

    “那怎么行……”荣贵妃忙拿手指去梳整头发,面上神色惶惶不安。

    近一月的囚禁与折磨,已叫她的神智几近濒临崩溃。

    此时有脚步声传入殿中,面容虚弱而神态紧绷的庆明帝在李吉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荣贵妃忙转头看过去。

    “陛下……陛下!”

    视线捕捉到庆明帝的一瞬,她便立时扑了过去。

    跟在庆明帝身侧的两名禁军见状便要拔刀相拦。

    庆明帝却抬手示意不必,一双结了冰霜般的眼睛里有着一丝饶有兴致的笑意。

    荣贵妃扑在他身前跪了下去,双手紧紧攥着龙袍一角,仰着脸哭求道:“陛下,您终于肯来看臣妾了!臣妾早已知错了,是臣妾一时糊涂,只因太过担心璋儿的安危才会被人利用!太庙当日,臣妾也并非就下定了决心要害陛下的……纵然那盏茶未曾被打碎,臣妾也绝无可能会真的看着陛下饮下的!”

    “臣妾是愚钝之人,脑子也不灵活,一时不知怎地就犯了傻……现今已经知错了!求陛下看在璋儿的份儿上,饶臣妾这一回吧!”她似怕极怕皇帝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不住地说着:“……臣妾愿长居冷宫,或青灯古佛,日日替陛下和璋儿祈福,以此来赎罪!”

    话末便重重叩起头来。

    “璋儿……”庆明帝笑了一声,口中重复着念道:“璋儿……”

    他抽出被李吉搀着的手臂,缓缓蹲身下来,看着面前的荣贵妃,似有些好奇地问:“你口口声声说担忧璋儿,可怎么自朕过来,却只听你一味求饶,而半字未有问及璋儿如今的下落安危呢?”

    太庙出事当日,璋儿被掳的消息便传开了,她在被押回宫的路上必然亦有听闻。

    荣贵妃磕头的动作一顿,抬首拿一双泪眼看着他:“臣妾知道陛下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救回璋儿!您不会不管他的!”

    庆明帝抬起右手捏住她的下颌,紧紧盯着她,声音缓慢而幽冷:“是啊,璋儿可是朕的亲生骨肉,朕岂会不救他……朕非但要救他,还打算另立他为储君,日后好替朕打理我谢氏江山呢。”

    荣贵妃扯出一丝艰难的笑意,忙附和道:“是,璋儿虽是还小,但他处处皆像陛下,宫人们也都说他聪明机灵,待再大些,定能替陛下分忧的的……”

    庆明帝闻言笑了一声,点了点头:“说得好,像朕!”

    察觉到他捏着自己下巴的手指愈发用力,荣贵妃疼得想要皱眉,却仍旧一动也不敢动。

    她的伤不在表面,而是内里……

    她约是十日前被喂了毒,那毒日日都会发作,叫她生不如死,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皇帝似乎不相信她的说辞,借此来逼她开口,说出全部真相。

    可那是她绝不能说的……

    一旦说了,便真正是半点活路都没有了,且等着她的必然是较之当下数十倍数百倍的可怕下场!

    她必须要活下去……

    只要她能撑过眼下皇帝这关,待璋儿被找回来,她便还有活路!

    纵然是在冷宫中煎熬些年头,可璋儿总会长大的……他必然不会不管他的母妃!

    至于越郎……

    越郎现下如何,是否还活着,她近来已不敢去多想……

    她一直告诉自己,若想知道越郎如今怎样了,就必须要活着离开这里才行!

    只要她还活着,就总还有办法可想的!

    若越郎当真出了事,她也要留着这条命替他报仇……!

    见她眼中尽是哀求之色,庆明帝笑着问:“爱妃如今可是真的知错后悔了?”

    荣贵妃点着头,哽咽道:“是,臣妾当真知错了,无一日不在忏悔煎熬!”

    “朕瞧着也像是真的后悔了的……”庆明帝捏着她的下巴,左右转了转,打量着她的脸,道:“就是不知悔的是给朕下毒,还是悔自己太蠢,行事不够周全,未能一次得手杀得了朕、继而救出你的情郎?”

    “……”荣贵妃虚弱无力的身体刹那间变得僵硬,像一尾被冻僵在冰面上的鱼。

    “嗯?”庆明帝松开了钳制她下颌的手,轻轻拍了两下她的脸颊。

    荣贵妃的呼吸忽窒忽松,声音干哑地道:“陛……陛下……臣妾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听不懂啊……”庆明帝似理解地笑了笑,自怀中抽出一物,丢在她眼前:“看看吧。”

    荣贵妃怔怔地垂下眼睛看去。

    两片麻布上染着点点血污,但最醒目之处却是那笔笔猩红——

    一道道,一笔笔,所拼成的,显然是一个她极熟悉的“培”字……

    是她的越郎!

    “这是他想法设法托人送进宫中的,指明了要送来永福宫,交到爱妃手中……”庆明帝笑着道:“他还在等着爱妃出手相救呢。”

    说着,眼中的兴致愈发浓了:“他怕是不知爱妃为了他是如何铤而走险,连弑君这样的事情都敢做……你瞧这从中撕作两截的血布,像不像在威胁爱妃?”

    “爱妃为他冒险至此,到如今都不曾将你二人之事透露半字,他倒好,为了自己活命,不惜冒着将爱妃拖下水的风险也要送此物入宫求救……”

    庆明帝嗤笑了一声,似十分不解:“且此人能力平平,不过是废物一个,爱妃可否告诉朕,到底是瞧上了他什么?竟可不顾己身与九族存亡,亦要同此人苟合?”

    “……”荣贵妃脸色雪白,双手撑在身前,摇着头道:“陛下是从何处听来的谣言,竟怀疑臣妾至此……臣妾固然有错在先,但可对天起誓,绝不曾有过背叛陛下之举……”

    至于越郎……

    越郎绝不会不顾她的死活!

    他定是怕极了,等急了,才会向她求救的!

    她如今身陷此境,都尚且手足无措,更何况越郎受了那么多无法想象的折磨……一时有顾虑不周之处也是正常!

    且既能送此物入宫,那越郎定还活着!

    荣贵妃脑中思绪错综复杂,既惧到极点,却又有着一丝庆幸。

    但这庆幸只如泡沫,到底是不堪一击的,她很清楚当下自己和越培所需要面对的是什么……

    迎上皇帝的视线,巨大的恐惧将她淹没,此时此刻,她只一个想法——绝不能认!

    “莫非爱妃的情郎不止这一个,故而才会一时记不起朕所说是何人?”庆明帝脸上看不出丝毫怒意,微微转头吩咐李吉:“朕给爱妃带来的厚礼呢?快拿来给爱妃瞧瞧。”

    李吉应了声“是”,向守在身后帘栊旁的两名内监轻一抬手。

    两名内监各捧着只匣子走了过来。

    两只匣子一长一方,而一直捧着的内侍,托在匣子底部的双手指缝间隐有凝结粘稠的猩红之色。

    “先看这个吧。”庆明帝随手指了指那只长匣。

    那名内侍便应下,跪身下来将匣子放在荣贵妃面前,然后打开。

    荣贵妃下意识地看去,目光在接触到匣中之物时骤然大变。

    那……那显然是一条手臂!

    她吓得浑身一颤,瘫坐在地,恐惧之下出于本能往后挪去。

    而哪怕只是最初那一眼,也已足够她判断出那是何人的手臂了……

    这只手臂手腕上方有着一处弯月形的疤痕……

    那是当日广明寺中月下一会,她将自己交给越郎之后,越郎拿匕首刻下的!

    他说想永远记着那一晚,他说这一晚的月色,这一晚的她,皆是上天予他的恩赐……

    荣贵妃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从那双写满了不可置信的眼睛里涌出。

    越郎出事了?!

    “可记起来了?”庆明帝笑着道:“认不出也无妨,等爱妃看了此物,便一定能悉数记起来了——”

    说着,示意内监打开另一只匣子。

    这一刻,荣贵妃已有所预感……

    即便如此,在看清那匣中之物时,亦是大惊失色,颤声尖叫着后退。

    “啊——!”

    不……

    不可能!

    她神色张皇惊恐,不住地摇着头。

    庆明帝见状道:“还是没能认出来?快拿近些,好叫贵妃仔细辨认清楚。”

    那内侍脸色惨白地将匣子又捧近至荣贵妃面前。

    不是没见过变态的,却没见过如陛下这般变态的……

    其内赫然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荣贵妃哪里还敢再看,惊恐慌张地要爬坐起身。

    一只大手却猛地抓住了她的头发。

    庆明帝另一只手狠狠攥住她纤细柔弱的后颈,强迫着她扭过头来,咬牙切齿地道:“怎么?这不正是你日思夜想的情郎么?怎么不敢看!朕要你看个够!”

    荣贵妃拼命地摇着头,泪流满面地挣扎着,口中发出呜咽的痛苦哭声。

    “记起来了吗?你怎会不记得!”庆明帝竭力压制着的怒意再无遮掩,他几乎要将荣贵妃的头按到那颗头颅之上:“……看清楚了,这可是同你交颈缠绵的情郎!”

    荣贵妃死死地闭着眼睛,近在鼻尖的血腥气却依旧往她脑子里钻,身体与心中的疼痛一遍遍碾过她仅存不多的理智,耳边皇帝的羞辱言语将她一点点敲碎击垮。

    她脑中强撑着的最后那一根弦,终于崩断开。

    她猛地伸出手狠狠推开了身侧的庆明帝。

    “皇上!”李吉和内侍忙上前将皇帝扶起。

    荣贵妃也颤颤地站起了身,却是神色癫狂地“咯咯”笑了起来。

    “没错,璋儿的确不是你的孩子!”她看着庆明帝,眼底既有恨意更有嘲讽,像是在看待一个天大的笑话:“你自己究竟还生不生得出孩子,你难道会不知道吗!”

    “……当初我进宫时还不到双十年纪,你临幸数次不见‘成效’,认定了我无法帮你延绵子嗣后便将我弃于一旁……宫女内监都敢给我脸色瞧,病了寻个太医是天大难事,冬日里连取暖的炭都拿不到!所谓上行下效,都说当今圣上仁慈,究竟仁慈在何处!……凭什么?凭什么我要为了你这个假仁假义、虚伪恶心的老男人枯死在这深宫之中?!”

    “我与越郎在一起的每一时每一刻,都欢愉至极!每当我见罢越郎之后,你便是靠近半步我都觉得恶心,尤其是床笫之间,屡屡皆叫我作呕!”

    一直竭力不表现出丝毫异样,尽量降低存在感的常嬷嬷听得脸色一阵变幻。

    这……这等话,也是她能听得的?!

605 干脆驾崩得了

    李吉亦是心惊胆战,甚至不敢去看皇帝的反应。

    贵妃这话可比那日下在茶中的毒还要毒啊……!

    庆明帝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你这个***!”

    他吃力地推开李吉与内侍的搀扶,抽出一名侍卫腰间长刀,脚下不稳地就朝荣贵妃扑砍而去。

    他的手几乎要握不紧刀柄。

    已近疯狂的荣贵妃却也未能及时完全躲开,那一刀便堪堪划在了右臂处。

    而此时,比划伤更甚的痛感却是从她腹部开始蔓延至脏腑。

    她的身形一点点弯了下去,直至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这是她体内的毒又开始发作了!

    每日几乎都是这个时辰!

    不过这短短瞬间,冷汗便浸透了她身上的中衣。

    “你想激朕杀了你?!”庆明帝提着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怒极而笑着道:“你就这么急着想要下去同那奸夫团聚?!”

    “……”荣贵妃抬起眼直直地看着他,脸色因疼痛而显出几分狰狞,想要开口却无法发出完整的声音,然眼底依旧皆是怨恨与讥讽。

    事已至此,她很清楚自己再无半分活下去的可能!

    皇帝绝不会放过她!

    爱人已死,稚子也不在宫中……与其等着被皇帝百般折磨,倒不如来个痛快!

    这一刻,明知再无生机,不再想着怎样才能活下去,不再想着如何才能求得皇帝宽恕,再无半分后路与顾及之下,她反倒觉得半点也不怕了。

    她只是觉得疼,很疼。

    她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痛苦,去见越郎……

    等见了越郎就不疼了……

    这短短一生,她和越郎都过得太苦了。若非是因为她,越郎或许也不会落得这般下场……

    如果没遇见她的话,他定会早早娶妻生子,过平安顺遂的日子。

    下辈子吧,下辈子她再与越郎厮守,再好好弥补越郎……

    荣贵妃疼得几近要昏死过去,眼泪与冷汗俱下。

    她的五感因疼痛太甚而有所减弱,但皇帝的声音却依旧清晰可闻——

    “……你甘心同他做一对亡命鸳鸯,可他却未必愿意……”

    “你怕是还不知道,他接近你可从来不是为了什么愚昧荒谬的情爱……”

    “若朕没猜错的话,夏廷贞正是拿你二人苟且之事作为把柄,要挟你毒杀朕……你难道不曾想过,你二人之事是如何为夏廷贞所知?会是你与那奸夫偷欢时做得太不干净,留下了把柄?荣氏,朕倒觉得你应当尚未蠢到如此地步……”

    看似仿佛封闭了听觉般的常嬷嬷忍不住在心里附和了一句——是啊,若果真蠢到这般地步,还学人家偷什么人呢?怕只怕这其中还有什么别的内情啊……

    听得这一句,荣贵妃皱紧的眉间闪过一丝疑色。

    夏廷贞知晓她和越郎之事,知晓璋儿是越郎的孩子……

    她起初有此怀疑时,更多的是恐慌。

    再到后来,夏廷贞使人在她母亲过世当日给她传信,证实了她先前的怀疑——可那时她满脑子只想着如何救越郎,根本不曾细思过夏廷贞究竟是如何得知的她的秘密!

    是啊,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她自认做得还算谨慎,而唯一知晓此事的是她的乳母齐嬷嬷……

    但这个绝不可能——与其说她担心嬷嬷会将此事泄露出去,倒不如说嬷嬷反倒一直担心她会泄露出去!

    嬷嬷的为人她是清楚的。

    既不是嬷嬷,那会是谁……

    ——越郎?

    不,越郎怎会自递把柄给夏廷贞?!

    荣贵妃忍痛艰难思索间,庆明帝的声音再次响起:“想不明白?那就让朕来告诉你——你的这位越郎,从一开始之所以接近你便是得了夏廷贞的驱使!若无人撑腰谋划,你当他真敢冒这般风险不顾生死也要与你私通?”

    “你在他们眼中,不过只是一颗愚蠢透顶的棋子罢了!他们想利用你生下的那个孽种,来图谋我大庆江山!朕这么说,你可听明白了吗?”

    这些话如一根根锋利的长针刺在荣贵妃心口处,让她本就苍白如纸的一张脸霎时间只剩下了寒意。

    “不……”她摇着头道:“不可能!越郎绝不是这种人!”

    她竭力要支撑起身,气喘不匀的声音里俱是笃定:“越郎为了我,苦守旧时情意多年……他便是到现下也未曾娶妻!”

    这件事是让她一直以来都为之动容、甚至是愧疚的存在——

    便是此时说起,也依旧让她在皇帝面前对这份感情满怀信心与底气,乃至可以拿唾弃讽刺的语气说道:“你自己没有的东西,便当世间人都没有吗!我与越郎两情相悦生死相守乃是事实……任凭你再如何扭曲事实也无法改变!”

    然而话音未落,便听皇帝笑了起来。

    那笑声久久不断,仿佛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忍住不笑。

    “两情相悦……”

    庆明帝笑得眼泪都要冒了出来,右手拄着那柄长刀,身形都在微微摇晃颤抖着。

    “你笑什么!你当然不会懂!”荣贵妃咬牙道:“……因为你根本不配被人真心对待!”

    “你自认是得了情郎的真心……”庆明帝看着她,似乎不愿放过她任何一丝反应与神态:“那你可知他虽未娶妻,却暗中养了一个女人,且二人早已育有一子?”

    荣贵妃听得有一瞬间的怔然。

    怎么可能……

    假的!

    一定是假的!

    “你胡说!”她几乎一字一顿地道:“越郎绝不可能骗我!”

    越郎对天发过誓,说他所言俱是真心,对她从无半字假话!

    “朕胡说?”庆明帝手中长刀提起,指向那颗头颅,笑着道:“倒是朕草率了,本该留他一口气的,也好叫你亲口问一问他,亲耳听一听他与他那房暗妻是如何琴瑟和鸣,如何日夜同床共枕……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他的语气里有着真切的遗憾,然而眼底俱是报复的快感。

    “不……不可能!”荣贵妃挣扎着爬坐起身,双眸通红:“我不信!我不相信!”

    “待你到了黄泉之下再问他也不迟。”庆明帝看着她,眼神森冷:“但还要再等一等,别着急,朕可舍不得让你就这么死了……你尚且得活着,直到朕满意为止。”

    李吉听得冒起了冷汗。

    他寻思着,这还是算了吧……

    毕竟就皇上如今这模样,真要再将贵妃留下来折磨着,他反倒担心皇上自个儿会受不住,再走在贵妃前头!

    “……你会有报应的!”荣贵妃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勉强站起了身,竟再次朝庆明帝扑了过来,带着哭腔的声音尖利而满含怨恨:“你们都会有报应的!夏廷贞死了,越郎死了……你也该去死!你们都该死!”

    “护驾!”李吉惊声喊道,连忙将皇帝护在一侧。

    两名侍卫持刀拦去。

    荣贵妃脚下并未停,反而愈发快了。

    “噗呲——”

    纤弱单薄的身躯重重地撞上闪着寒光的长刀。

    刀刃穿破了她的腹腔,她终于也得以停下了脚步。

    就到这儿了。

    不必再往前了。

    ——脑子里有一道很轻的声音对她说。

    一瞬的僵直之后,她的身体慢慢软了下来。

    侍卫拔刀本意在威慑,并未料到她竟会如此不管不顾地撞过来,当下惊魂不定地将刀抽出——杀个人而已,于他们而言不算什么,可这个人,皇上还不愿让她死。

    长刀抽出后,似也抽走了荣氏所有的力气,她的身躯再没了支撑,如一朵枯败的莲,终于被折断在秋风下。

    她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雪白中衣被染红,脏腑破裂之下,口中也涌出鲜血。

    看着就在眼前的那颗头颅,对上那双空洞的眼睛,她张了张猩红的嘴,似还有话要对它说。

    她有话想问。

    她必须要问个清楚……

    她得走快些!追上他!

    若他果真骗了她,她定要追着他,一同坠入十八层地狱也好,转世轮回也罢,她都要死死地缠着他,将这笔债加倍百倍讨还回来!

    他休想就这么甩掉她!

    她试图伸出手去,想要再靠那颗头颅近一些,仿佛那样便能在黄泉路上再与他相遇。

    而此时,一刀又砍在了她的腰肋处。

    又一刀,落在肩上。

    庆明帝发了疯一般挥砍着手中长刀。

    她却已经察觉不到痛意,那具逐渐破烂不堪的身躯也已没了半点动静。

    李吉看得垂下眼睛,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

    就这么走吧,下辈子,再不要靠近这权势的漩涡了。

    说来,本也是无辜之人,只因错入了宫门,便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扯进了这场满是算计和图谋的骗局中。

    无论如何,被骗总是可悲的。

    “朕有报应?朕是天子!谁也无法左右朕的生死!你们这些区区蝼蚁,也敢不自量力同朕作对?!”庆明帝手上、身前皆溅有鲜血在,血腥中愈显面色扭曲狰狞:“胆敢背叛朕,算计朕……统统都该碎尸万段!这就是你们的下场!而朕,永远都是这大庆江山的主人!谁也休想——”

    话至此处,身形猛地一晃,口中已然吐出了一大口鲜血来。

    “铛!”

    手中握着的长刀跌落在地。

    “皇上!”

    “快……快传太医!”

    李吉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扶人,一边吩咐着。

    庆明帝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太医一番救治后,仍无反应。

    皇帝吐血昏迷的消息很快传开。

    而此番同太庙那次不同,这次足足三日,人依旧未见转醒。

    如此关头,朝堂上下难免因此人心惶惶。

    这一日,养心殿外又来了一众大臣,李吉出面应对之下,遭了几名老臣质问。

    “皇上何以再次吐血昏迷!”

    “本官已问罢了郑太医,陛下此症复发显是受了剧烈刺激所致——陛下昏迷之前究竟发生了何事!”

    “……”

    李吉听得头都大了。

    发生了何事?

    就……皇上被戴了绿帽子呗!

    绿极攻心!

    可纵然他敢说,这些人敢听吗?

    陛下被绿,一旦传开那丢得是大庆的颜面——他这可是为了整个大庆的颜色着想!

    眼看从李吉这里问不出什么来,几名老臣皆是甩手叹气。

    见过拖后腿的,实在没见过如此拖后腿的!

    实在不行就咽气吧!

    收拾收拾驾崩得了!

    赶紧的!

    今日吐回血,明日昏上一回,还不够丢人现眼的,搁这儿折腾谁呢?

    起先他们不愿皇上出事,是为大局、为民心着想——可这一桩桩事下来,眼看皇上的威信俨然已没剩多少了,横竖都这样了,也不能再差了!

    纵然太子孱弱年幼,但想来至少乖巧听话,比他爹省心!

    几名老臣一合计,干脆当即往东宫去了。

    ——陛下病重,请皇太子出面监国!

    ……

    太子监国的消息一经传出,京师内外诸声嘈杂。

    纪大人最近的头发越掉越多了。

    前日随夫人出门上香拜神,他在寺庙里呆了好半日,同住持方丈谈心,夫人使下人来问他何时回家,他当时一句话到了嘴边差点脱口而出——回家?他想出家!

    想他如此眷恋红尘与黄白之物的一个人,竟都萌生出了要遁入空门的念头,可见当下时局之艰辛。

    尤其还听闻临元城中,许老弟代替了知府之位,代为处理城中事务——

    他听得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一城之事,琐碎繁杂,费力费神——这是有钱人该干的事?

    这些有钱人,究竟能不能摆对自己的位置?

    这种事,理应要放着让他来!

    痛心之下,纪大人越想越觉得好友不厚道,出城时那么多人,怎么就多了他一家几口?

    太冒险?不想将他牵连进来?

    看不起谁呢!

    富贵险中求,赚得就是刀尖舔血的钱!

    纪大人还在对此耿耿于怀时,又有下属来禀,道是城中一处巷子起了火,原因竟是几名百姓行祭祀之事,扎堆烧纸钱——是认为皇帝已然驾崩了!

    但倒也不是哭丧来着,据说是怕皇帝死得心有怨气,恐这怨气阴魂不散,再继而祸害百姓……

    可皇上还没死呢!

    纪大人直叹气。

    这紫星教,真是一刻也不闲着,就没他们的针插不进的缝!

    然而就在此等关头,紧接着又有一则格外引人瞩目的消息在城中传开了……

606 天下人都看得到

    就在诸路传言漫天飞时,庆明帝醒来了。

    “陛下终于醒了……”李吉上前来,纵是满眼庆幸之色,可心中感受却十分复杂。

    皇上于此时醒来,倒难说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朕睡了很久?”庆明帝支撑着要起身,却发觉根本使不上力气。

    不仅如此,身体各处各节骨头仿佛火烧般疼痛。

    这疼痛已持续了一段时日,对他而言不算陌生,可此时痛感却显然愈发强烈了。

    焦躁感顿时升腾而起。

    李吉忙倾身伸出手将人扶坐起身,使之靠坐在床头,又取了软枕垫在其身后。

    “陛下昏睡许久,体力必然不支,奴这便叫人吩咐御膳房备些清补可口的膳食送来。”

    庆明帝皱着眉未说话,算是默许了。

    他此时初醒,脑中尚且还皆是梦中情形。

    他做了一个极晦气的梦,且那梦境极为真实,便是当下梦醒之后胸口那股郁结怒气仍未能散去。

    低声交待罢了内监之后,李吉很快折返回榻前,捧了一盏温茶送皇帝面前。

    庆明帝双手疼痛无力,只能由李吉捧着饮了些。

    吃罢了茶,庆明帝苍白干涸的唇稍有了些润色,开口问李吉:“荣氏那个贱人可招认了没有?”

    李吉听得一怔,有些吃惊地微微抬眼看向庆明帝。

    皇上这是……

    “朕做了一个梦,梦中荣氏极不安分……”想到“梦中情形”,庆明帝的脸色便冷了下来,掀了锦被便要试图下床:“摆驾永福宫,朕亲自去见见她!”

    李吉神色微变:……皇上怎么还在这残忍的事实中轮回上了呢?

    且,‘极不安分’……

    皇上说得还挺委婉的。

    但由此看来皇上果真是被刺激得不轻,竟连现实和梦境都分不清了?

    还是说……这是要发疯的前兆?

    李吉有些心惊地阻止了庆明帝试图艰难起身的动作,轻声道:“陛下许是睡得太久,一时还未清醒过来……皇上莫非忘了,荣氏当日便已经死在了永福宫中?”

    庆明帝闻言动作一滞。

    什么?

    他抓住李吉一只手臂,寒声问:“荣氏当真死了?!”

    李吉尽量将声音放得轻缓,极怕一个不慎再把人真给刺激疯了:“是……陛下不妨好好想想,不着急。”

    庆明帝的眼神变幻着,呼吸也渐重。

    不是梦……

    荣氏那贱人的确背叛了他!

    那孽种也根本不是他的血脉!

    见他显然是记起来了,李吉遂在旁劝道:“当日永福宫中之事,奴已悉数收拾妥当,荣氏之死并未有消息泄露出来。那二人既是皆已得到惩罚,陛下不妨消消气,保重龙体为上。”

    不保重也不行,毕竟这且是醒来后的头一关,后头还有好几关等着呢。

    庆明帝胸中怒气翻腾,久久无法平息。

    膳食很快送了过来。

    他未像先前那般因一时之怒便不肯进食,纵然毫无胃口,他依然逼着自己吃了些。

    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他绝不能倒下!

    待饭菜撤下之后,李吉适才斟酌着开口请示:“陛下……明御史如今还在祁城,您看……”

    明御史是为同镇国公谈判换回小皇子而去,可镇国公并不肯见,明御史不愿轻易放弃,便暂时在紧邻临元的祁城落了脚。

    而现下,小皇子已不再是小皇子,这本就举步艰辛的谈判还要按原计划进行吗?

    “接着谈……传朕密旨与明效之,无论如何也要将朕的璋儿带回!”庆明帝冷笑着道:“他是大庆的皇子,代表着的是朝廷的颜面!”

    这孽种的身世,绝不能传扬出去!

    既如此,那便是非救不可的,否则许家军有人质在手,亦会动摇朝廷军心。

    荣氏那贱人如此轻易便死了,实在难纾他心中怒气!

    好在还有这个小贱种在……

    是以,当然要‘救’……

    非但要“救”,待救回之后,更要“好生善待安抚”!

    大庆的皇子……

    朝廷的颜面……

    李吉听着这些,脸色极为复杂地道:“陛下有所不知,您昏迷这五日间,出了许多事。小皇子的身世……如今已几乎是人尽皆知了……”

    朝廷的颜面已经没了……

    换句话说——如今皇上头上是什么颜色,全天下人都看得到。

    故而他才说,皇上平安醒来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实在难说……

    庆明帝的嘴唇抖了抖,紧紧盯着李吉问:“你说什么?”

    那孽种的身世——人尽皆知?!

    “现下四处都在传,小皇子并非陛下亲生血脉,这‘流言’铺天盖地,根本压制不住……”

    “简直荒谬!”庆明帝唇色铁青,浑身皆因震怒而微微战栗着:“李吉,你就是如此给朕办事的吗!”

    永福宫中内的消息怎么会走漏出去!

    “陛下请先息怒,当心龙体……”

    此事非同小可,他断不敢隐瞒——但他还特意等到陛下进食后才敢说的,怎么眼瞧着还是不大能撑得住?

    “朕问你,究竟是怎么办的事!”庆明帝蓦地拔高了声音,那双眼睛仿佛要将李吉千刀万剐。

    李吉跪身下去。

    垂首道:“陛下明鉴,当日永福宫出事后奴便将一切都已安排妥当,绝无可能会传出半句风声去,当下亦无人知晓荣氏已死之事……小皇子身世的消息,并非是由宫中传出!”

    “那你告诉朕这传言由何而起?!”

    “据查,是自临元城附近传来的……”

    “临元……”听着这仿佛长满了坚刺的两个字,庆明帝眼中好似要喷出火来:“许启唯……!”

    “消息传入京师后,大约是有紫星教的人推波助澜……”李吉硬着头皮道:“故而才在短短几日内便传遍了京城内外。”

    至于为何那么肯定是紫星教?

    那些突然传遍大街小巷、异常火爆的童谣、话本子、戏折子……据朝中几位大人说,闭着眼睛都能听出是紫星教一贯的文风!

    说来自从紫星教在京师扎根之后,倒是默默无名地占下了京师文娱的半壁江山……

    而那些戏折子和话本子,是昨日被送到内阁几位大人手中的。

    彼时,几名大臣刚看了个开头,便多是面露怒色。

    “荒诞!”

    “一派胡言!”

    礼部尚书亦道:“……尽是胡编乱造罢了,不可信!”

    其上私会的细节如此细致,莫非写书人躲在荣贵妃和那什么越家郎君床底下亲眼看到了不成!

    这根本就是在编戏文嘛。

    不可信,不可信。

    “此书在城中传阅极广……必须要禁!”一名老臣愤然道。

    “是,该禁。”礼部尚书一边点头应着,一边又往下翻了一页,其上桥段香艳大胆却又不失严谨,果然是紫星教的水准……咳,他倒要看看这编得到底有多离谱!

    礼部尚书板着一张脸皱眉看着,口中边道:“这紫星教如今是愈发猖獗了,竟敢放出此等谣言……”

    “万一……不是谣言呢?”内阁大学士余广思索着低声道。

    “余大人这是何意?”

    几名老臣听得当即变了脸色。

    他们当下只将此事当作谣传而已,而余广此言,无疑是带着他们跳出了这个认知。

    而一旦接受了这种设定……

    “不无可能……”新任首辅姓解,今岁已有六十余,须发皆是花白,说起话来声音却依旧稳而有力:“你们莫非忘了陛下此番突发昏迷之事?”

    余下几人一对视——那必须不能忘啊,人还在养心殿躺着呢!

    “解阁老的意思是……陛下极有可能正是受了此事的刺激?!”

    “没错,那日我曾私下询问过郑太医,据郑太医称,陛下的确是在永福宫中触发了此症——我本还以为多半是因同荣贵妃谈及了小皇子之事,过分忧虑所致……”

    “还有那个李吉……言辞吞吐模糊,倒的确像是在隐瞒忌讳什么……”

    “这位小皇子自胎中便十分稳当,的确也是少见……”

    本以为是天佑大庆,赐给了他们一个健康的皇子……

    现下看来,或的确也是天意——天意弄人!

    听着这些,礼部尚书也压低声音开了口:“再有一点,诸位大人兴许不知……这紫星教就朝廷之事编戏文,历来也并非全然捏造,而多半是依托事实,加以改编……”

    解首辅闻言扫了一眼他手里紧握着的话本子。

    能说出这句总结之言来,可见紫星教的作品必然没少看……

    怕不是个忠实的读者?

    事实证明,读者不止一个——

    很快有人附和了礼部尚书之言。

    而愈往下说,众大臣的脸色便愈复杂……越说越像那么回事了!

    “可……孩子究竟是不是自己的,皇上难道会不知道?竟半点察觉都没有?”有大臣皱着眉提出困惑之处。

    但凡是走到了他们这般位置的人,谁会不知皇帝一贯最是多疑?

    几位大人就此讨论了一番。

    包括但不限于皇帝的某种功能是否尚且健全……

    最终,他们得出了一个结论来。

    皇上固然多疑,但他足够自信啊!

    便是到现下为止,皇上都还坚持认为自己是位绝世能君呢……

    “此事关乎甚大……必要尽快查实。”解首辅脸色微沉地道。

    据缉事卫排查得出的结果,消息的来源在临元附近,这固然可以看作是镇国公拿来动摇大庆人心的手段,但手段背后,此事真假却同样重要!

    若果真是假的,救还是不救,救回之后又要如何安置,这些都是大问题……必须要了解真相,方能妥善应对!

    ——这便是昨日发生在内阁的一幕。

    再说此时养心殿内,庆明帝听闻这则“谣言”在紫星教的作祟下已不可控,险些又要昏厥过去。

    他闭着眼睛靠在软枕上,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紫星教……又是紫星教!

    还有许启唯——他又是如何得知的此事!

    在此等关头放出这个消息,这逆贼显然是别有用心!

    而不消去想,这个足以叫他这个皇帝及大庆皇室颜面扫地的消息一经传出,若为有心人所用,必然又将动摇军心士气……

    看着皇帝不堪承受的模样,李吉忍不住想叹气。

    谁让皇上非要醒的呢。

    这一醒,可不就得面对这些?

    要他说,就这么昏着也挺好的。

    “此事既已传开,料想解长青他们定不可能毫无应对——”庆明帝强撑着问:“朕昏迷这数日,他们都有何反应举动?”

    “解首辅等人昨日为此事的确找去了太子殿下面前,欲说动殿下召荣贵妃出面对质真假……”李吉道:“奴听闻后,便赶了过去,勉强拦下了诸位大人……”

    他被骂得那叫一个狗血淋头啊……

    这些个大人们,个个皆是进士出身,里头还有俩状元,骂起人来可谓字字锥心,且花样百出。

    但庆明帝显然并不在乎他的感受,甚至也并非如何听清他后面的那些话——

    “你方才说,他们为此前去请示太子?”庆明帝蓦地张开眼睛,转头看向李吉。

    “是……先前陛下昏迷迟迟不见醒转迹象,解首辅等人为固朝局,便令太子殿下监国,代陛下处理政事。”

    “代朕监国?!”庆明帝勃然大怒:“朕还没死!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李吉听得头皮都麻了。

    这嗑唠的……

    当然知道您没死,您若死了,还监什么国呀,那就得是登基了!

    “太子现下在何处!”

    “回陛下,殿下此时应在南书房内同诸位大人议事……”

    南书房……

    议事!

    庆明帝重重冷笑一声,当即掀了锦被便要下床。

    他动作很急,可偏偏下半身几乎使不上什么力气,如此强行挪动,猛然动作之下,身体失了平衡,便自榻上滚了下来。

    “陛下!”跪在一旁的李吉惊呼一声,忙地上前。

    “滚开!”

    庆明帝猛地甩开他的手,脸色铁青着想要凭自身力气站起来,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李吉看着那细绸中衣下仿佛成了摆设的一双腿,心底不禁一惊。

    陛下的腿……

    “朕既已转醒,难道无人传信给太子吗?太子为何不来见朕!是不敢?还是觉得朕不该醒来!”

    “立即让他来见朕!”

    “是,是……”李吉连声应着,当即吩咐内监去传话,又暗暗看了一眼皇帝的腿,遂赶紧使人请刚离去不久的太医速再赶来。

    太子很快便到了。

    一同前来的,还有解首辅等人。

打疫苗的假条

    今天去打了疫苗,回来头超级疼,暂时没敢吃药,疼的厉害没办法集中精力,明天照常更新,如果写的顺就多更点。

    舅姥爷也打了,他反应非常大……说打针的胳膊疼,浑身肌肉疼(严重怀疑他是心理作用),说话都有气无力了,我跟他提议:???不然让你妈来伺候你过月子?

    他回我:让你妈也来吧,俩妈一起。

    我说:那也行[抱拳]

607 忍很久了

    太子一行人入得殿内行礼。

    “父皇终于醒了!”男孩子跪身行礼,抬起头时眼睛微有些泛红,面上有着庆幸的笑。

    无论父皇曾做过什么,但仍然还是他的父亲。在听闻父皇得以转醒的那一刻,他还是高兴的。

    而这话音不过刚落,被重新扶回到床上靠坐着的庆明帝抓起榻边小几上的药碗,二话不说便朝男孩子砸了过去。

    太子没有躲。

    是没来得及躲,亦是不敢躲。

    那只珐琅药碗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右眼处,旋即在脚下跌落成碎片。

    “殿下!”

    解首辅一行六名官员皆是吃了一惊。

    其中两人忙上前察看男孩子的眼睛。

    “陛下这是作何!”解首辅看向床上初醒的皇帝,神色惊惑——戴了顶绿帽子不当紧,莫不是将人给戴疯了不成!

    政事上毫无贡献,仅有的两个儿子里还有一个是替别人养的,现如今就这么一个病弱的太子可用,他倒好,上来便给砸了!

    真将人砸出个好歹来,他们还能去指望谁?

    不知道的,怕还要以为这位皇帝陛下对燕王爱得深沉,想尽法子衬托对方,不遗余力想将江山合情合理地拱手相让!

    “你问朕作何?”庆明帝勃然大怒道:“朕倒想问问你们意图何在!趁朕病中,竟行此等图谋不轨不举……太子身体羸弱不堪,心性纯稚,目光局限,于政事之上毫无见地!你们竟令他来监国,莫不是想挟其以令天下,从中为己谋私吗!”

    解首辅在心底气得冷笑——听听这说的都是什么狗屁不通的疯话!

    其余无人也纷纷色变。

    他们当然知道太子不行,可倒是给他们生个行的出来啊?

    且这两日看下来,太子除了身体不行,其它的哪儿哪儿都比他爹行!

    太子顾不得眼眶上的伤,将额头抵在地上,忙道:“父皇息怒……监国之事不过是权宜之计,儿臣可证诸位大人一心为了大庆,绝无二心!既父皇已平安醒转,诸事自该依旧由父皇决断……”

    曾经的遭遇让他再不敢对这个父亲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期望,他所想,从来都是尽可能地活下去,且尽量不连累其他人。

    此番出面监国,实是诸位大人苦心相劝,再三陈明利弊之后,他才敢应下。

    可到底还是犯了父皇的忌讳……

    “朕在问他们,谁准你说话了!”庆明帝视线冰冷地扫过男孩子跪在那里弯下的单薄身影,再次看向解首辅等人。

    迎着帝王的视线,解首辅面色紧绷,定声道:“皇上此言,未免使人太过寒心!此前您一连昏迷数日,如此关头之下,事事皆是延误不得,各处乱事、军情、流言把控,都必须要有人来及时做决断!朝局亦需要太子殿下出面稳固!更何况古往今来,若遇国君离都,亦或是抱恙无法理政之时,令储君监国乃是在法理祖制之中!储君之‘储’字,意便在此——这道理,便是城中五岁小儿怕也省的!”

    礼部尚书几人听得后背冒起冷汗。

    解首辅这是在说皇上连五岁小儿都不如?

    这一幕,倒是叫他们记起解首辅当年在先皇手下,于都察院任御史时的旧时风采来了……

    这些年朝中被夏廷贞一党把控,以解首辅为首的一干“直臣”们被打压之下,声音便弱了许多。

    幸得皇上还不算太糊涂,存了制衡之心。

    而今日重得了话语权的解首辅,出口便可见血性不减当年……

    当然,这股沉寂已久的血性极有可能也是被皇上给生生激出来的。

    真论起来,但凡身上有点毛病的,都不适宜在皇上手下做官,否则怕是轻易顶不住。

    “臣等依照祖制请太子监国,在陛下口中尚且成了图谋不轨,那臣敢问陛下,若臣等未请太子出面,私自处置政事,陛下今时醒转之际,是否又要治我等一个擅专僭越之罪!”解首辅直直地看着庆明帝,目光毫不回避。

    庆明帝气得嘴唇都发紫。

    “你竟敢教训起朕来了!朕重用你任首辅之位,是望你为朕分忧!眼下你之所为,莫非是想做第二个夏廷贞,妄图把控朝堂上下吗!”

    “臣当下是在劝谏于陛下!”解首辅声音抑扬顿挫,目光坦荡而凛然:“陛下昏迷至今,醒来之后不问政事军情,反而急着问责定罪于太子殿下与臣等,如此做派,实在有失一国之君体统,亦难以服众!天子有过,臣身为天子近臣,便有责任规劝提醒——如此之下,若臣缄口不言,那才是愧对陛下重用,愧对先皇嘱托,愧对大庆江山!”

    话至此处,撩袍而跪,抬手道:“臣,万望陛下能够清明头脑,摒弃无用疑心,放眼大局,为保全大庆而虑!”

    年纪最大的江太傅暗暗摇头。

    清明头脑,摒弃无用疑心?

    这根本行不通的呀。

    真要这位陛下摒弃无用之疑心,那势必得将脑子全给挖了才行的。

    叔明到底还是太年轻,年轻人不信邪不行啊。

    “好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你们真当朕……”庆明帝气息波动得厉害,几乎说不完一句完整的话,遂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李吉忙替庆明帝拍背,一面急急地拿眼神示意解首辅。

    劝谏固然没错,可也要结合实际……

    就皇上如今这模样,解首辅再这么说下去,怕不是想看皇上表演个当场暴毙!

    ——你敢说,我就敢驾崩的那种!

    庆明帝咳得枯黄的脸上泛起红潮,一阵巨咳后,人仿佛也被抽走了力气,然一双满含躁戾猜忌的眼睛却依旧死死地钉在解首辅的身上。

    这些人一贯喜欢以大义自称,内里却各怀鬼胎!

    他决不允许再有第二个夏廷贞出现!

    解首辅跪得笔直,对上这双眼神,内心如被冰锥所刺。

    局面艰难至此,他一个年逾六旬的老头子为此时常夜不能寐,在宫中留夜一连十余日不归家也是常有之事——

    诸地暴动频出,要兵马军饷的急奏压了一摞又一摞,宁阳局面难测吴家树大根深,临元城有许家军在收拢扩张势力……

    可无论多难,他也不曾生出过此时这般通体寒彻,全无希望之感。

    片刻后,他缓缓解下了官帽,捧在手中——

    “你……你……”庆明帝发声艰难,咬牙切齿。

    “叔明……你这是在作何!”一旁的江太傅低声劝斥制止。

    “臣只要在此位一日,便有责任规劝陛下!陛下若不愿信臣所行,不愿听臣所言,想要臣住口,那便请撤了臣的官职!”

    他并非是在同谁赌气——

    平日里也就罢了,可当下这时局,国君是否能清醒对待,关乎着存亡大事!

    若皇上不醒,那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便是豁出命去也是徒劳!

    “好……你竟还威胁起朕来了……你在外贯有直臣之称,你这是想逼朕夺了你的职,好叫朕背上忠奸不分、不听劝谏的昏君骂名……以此来动荡朝堂人心!妄图陷朕于不义,如此居心还敢说不是另有图谋……朕如今倒有些好奇了,你暗下究竟是效忠于何人!”庆明帝蓄了些许力气,咬牙颤声道。

    礼部尚书几人听得心中发沉。

    皇上若能将猜忌的心思放在正道上,何愁大庆不昌?

    解首辅抿直了唇,并未辩解半字。

    “既你一心想以己身来算计朕,朕不如就成全你!”怒气与病体的折磨之下,庆明帝显然已毫无半分所谓理智在,厉声吩咐道:“来人,给朕除了解煦的官袍,拖下去……杖责五十!”

    殿内众人大惊。

    “陛下,万万不可!”礼部尚书忙上前道:“我朝从未有过廷杖官员之先例!更何况解大人乃当朝首辅,若传扬出去,必将折了众士人心气啊!”

    “是啊陛下,解首辅虽有言辞不当之处……却也可见一片忠君为国之心,陛下决不可冲动待之!”

    庆明帝拔高了声音,面色因暴怒而涨红:“敢求情者视为同党……一律同罪!”

    “解首辅清正刚直,绝无异心,万请父皇三思!”太子重重叩头。

    “殿下不必为臣求情……”解首辅微微转头。

    太子眼中已尽是泪水。

    解首辅都是为了他!

    是为了他监国之事才被迁怒误解的!

    察觉到男孩子的心思,解首辅在心中叹了口气——不是那么回事!

    实因他忍皇帝很久了!

    “……”庆明帝挤出一声怪异的冷笑来。

    他的太子可一点都不笨,还知道在此时收拢人心!

    一个个的,倒全是深藏不露,不容小觑!

    果然是虎狼环视之境!

    转脸见两名上前的内监踌躇着未有立即上前,更是叫他生出了权力脱离掌控的不安感:“都聋了吗!还不将人拖下去!”

    解首辅:“臣自己尚且能走!”

    李吉闻言忽觉不妙……

    皇上怕是会觉得这句话是在内涵他……

    解首辅已起得身来,嘴角绷得极直,自脱去那身绯袍。

    见得此状,庆明帝嗓口忽然涌出一股腥甜。

    李吉立时大惊失色。

    依前两次的经验来看,陛下这绝对是要吐血啊!

    果不其然——

    “……陛下!”

    “父皇!”

    “皇上!”

    一通忙乱之下,郑太医快步来至了殿内。

    “陛下不可再动怒,不可再动怒啊!”郑太医边扶着人半躺下,边连声交待道——这句话他说了怕是不下百次了,这辈子都没这么啰嗦过!

    “陛下……陛下快请息怒啊……”李吉在一旁边替皇帝擦拭着血迹,边劝说着——他就不一样了,这句话他说了不下千次余!

    庆明帝躺在那里,因消瘦而显得有些凹陷的双眼瞪得极大,胸口忽高忽低地起伏着,嗓中发出怪异不清的声音,显然是怒气仍不肯消。

    剥开其上衣,郑太医一番施针救治罢,才算勉强稳住其气息。

    李吉不知是该松气还是如何。

    “陛下的腿……”他看向那明黄锦被下的下半身,声音很低:“还请郑太医诊看一二吧……”

    方才他眼瞧着,像是不大好了……

    围在床边的太子和两名官员闻言变了眼神。

    郑太医亦微微一惊。

    腿?

    皇上昏迷期间,一应近身擦拭之事皆是他和吕太医带人负责的,因所见,便也多多少少有过一些猜测……

    可具体如何,少不得还得待皇上醒来之后才能下定论。

    “可是陛下自觉有何反常之处?”郑太医揭开被子去看,边试探着问。

    李吉微微叹了口气。

    反常的都站不起来了,还用得着“自觉”吗?

    “……陛下下不得床,便是有人扶着亦无法站立,双腿似乎使不上半点力气。”

    实则陛下在此之前也曾有过膝盖脚骨、乃至手指疼痛的预兆,几位太医给开了药也一直在服用着,但并不见好转。

    听着耳边的低低说话声,庆明帝羞恼之极。

    他的腿好好地!

    他半点也不想被这些人围着如同看笑话一般看待!

    他是一国之君,自有神明庇佑!

    他想将人统统赶出去,想让他们滚,可偏偏已虚弱到根本无法发出声音。

    他只能任由郑太医挽起中衣裤管,将他的一切都暴露在人前。

    太子等人目之所及,只见其膝盖等关节处皆是异样地红肿。

    郑太医触之皆发烫。

    “陛下此症极像是痹症……”一番察看诊脉罢,郑太医的语气有些沉重地道:“但相较于寻常痹症,此症来得要急得多……”

    急得甚至有些蹊跷。

    但同样的病,在不同的人身上往往症状轻重缓急也会不同,且也会受其它病因影响,若说去深究,往往也说不甚清。

    “痹症……便是俗称的痛风?”礼部尚书微微皱眉:“陛下怎会突然患上痛风?据我所知,陛下甚少饮酒——”

    这病并不罕见,尤其是在官宦富贵人家,他家中父亲便得过,郎中断为酗酒之故。可纵然如此,他家老爹却也不曾就此瘫痪在床,无法站立——皇上的身子难道连个七十老翁都比不上?

    “痛风之症固然与饮酒有关,但诱因却并非只饮酒这一条……”郑太医看了一眼似已陷入昏迷的皇帝,犹豫着低声道:“《黄帝内经》中便有记载,五脏过用,气血失调,痹症则内生。纵情声色,肾气日衰,没了肾气的蒸化与肾阳的温煦,日积月累湿浊内聚之下,郁久化热,流注于关节,便成了痛风……”

    众人听得神色复杂。

    旁的也听不太懂,只记得一句了——纵情声色,肾气日衰!

    换而言之,皇上的身体这是被掏空了,故而才会如此不济,病一来,挡都挡不住!

    “且……据下官所知,陛下曾暗中服用过不少……”微妙的停顿后,郑太医道:“如此便更是坏了身子根基……”劝也劝过,但不听啊,非要生,结果命都险些搭进去了,生出来的还不是自个儿的……哎,这叫什么事啊。

    太子担忧不安之余,有些茫然——父皇暗中服用了何物,竟致坏了根基?

    同样是没听全,为何诸位大人却仿佛已经心领神会?

    没人发现床上的庆明帝的眼睛在微微颤抖着。

    “……除此之外,陛下肝气又郁结已久,近来频频动怒,难免每况愈下。”

    “那皇上的腿……是否还有方可医?”

    “如今下官亦只能尽力而为。”

    听得这句回答,众人便明白了。

    怕是希望不大了……

    且不用郑太医来说,甭说是腿了,这条命能保到几时还说不定——三天两头便吐回血,谁家的血经得起这么个吐法儿?

    又问了些其它,几位大臣适才离去。

    “行了,快穿上吧……”江太傅将那官袍捡起,行至外殿塞到解首辅手中。

    解首辅眉心紧缩。

    “你说你也是,作何非要说那些激进之言……”

    解首辅没说话。

    他也并非是刻意惹怒皇帝……

    且他看在皇帝被戴了绿帽子的份儿上,略有些同情,还特意挑了好听的来说的,这若换在从前——

    哎,不说也罢。

    “知你一片热忱之心……可这件事,岂是单凭你我之力便能左右的?皇上此人如何,你还未看明白吗?叔明啊,路还长着,不可不行,却也不可临崖而行……”江太傅语重心长。

    这一点,怎就不同人家纪府尹学学呢?

    想到这位“好学生”,江太傅很满意——浅谈如何在惊涛骇浪中求存、如何于两朝更替时保全自身这门学问中,纪府尹已经顺利结业了。

    解首辅听得明白,最终却也只是叹了口气。

    各人命数不同,正如性情,皆不是那么好改的。

    一行六人刚行出养心殿不远,迎面便见有内监快步而来。

    这是个熟面孔——于内阁伺候笔墨的祥清。

    “解首辅,诸位大人!”

    那内监施礼,显然正是来寻他们的:“南边有急报传来!”

    南边?

    莫不是洞乌有异况?!

    内里再乱再耗,燕王好歹也姓谢,相较之下事关异族,总是更叫人心惊。

    “报信之人何在!”解首辅边穿官袍边问道——皇帝有过,大庆黎明百姓无错,一日为大庆臣子,便还需竭虑!

    “已被请入内阁,请诸位大人速回!”

    一行人急忙而去。

608 不该醒来

    刘升死了。

    被滇州叛军首领所杀。

    解首辅等人听得这个消息,皆是脸色大变。

    刘升先前奉旨前往滇州收编湘王旧部与朝廷驻军,并全力攻打洞乌——

    当时朝中上下除了夏廷贞一党外,其余人等对皇帝的这个决定无不是竭力反对,皆是认定于此时讨伐洞乌太过冒险,洞乌易守难攻且熟知滇州地形,湘王旧部中必然还有与之勾结的内奸在,堪称内忧外患,胜算极低!

    奈何皇帝一意孤行,根本不听劝阻!

    可他们认为刘升胜算极小,那是对上洞乌,而现下报信之人却道……刘升是被滇州驻军所杀!

    还未来得及同洞乌开战!

    仔细算一算,同样是奉旨讨伐异族,想当初镇国公出兵丽族,刘升赶往滇州,一前一后不过只差了一个来月而已,可人镇国公先是败了丽族,凯旋罢又造了个反,如今连临元城都占下了——

    刘升这边倒好,还没挨着洞乌的边儿呢!

    人倒先死了!

    这天差地别的效率叫人说点什么好?

    士气都不用人家来打击,自己人就能给败光了!

    然转念想想,刘升此行奉旨讨伐洞乌,本就不被他们看好——看吧,皇帝不听他们的,注定只能摔跟头!

    但这些统统都已经不重要了!

    “……这些滇州守军竟敢杀刘升,这便是摆明了要继湘王遗志公然造反了!”解首辅眉心紧缩:“湘王虽死,这些滇州叛军却仍不肯断了同洞乌勾结的野心,只怕此时已是引狼入室了!”

    如此一来,大庆之危机,便不止是内里,若洞乌占下滇州,后果不堪设想!

    几位大臣面上已有冷汗渗出,解首辅心中既怒且悲——这并非是天意时运,而分明就只是皇帝的错误抉择所带来的人祸,他刚才果然还是骂轻了!

    “回首辅大人,当下局面并非如此……”

    那被两名内监扶着的报信士兵方才饮了半壶水,眼下稍有了些力气,哑着声音道:“杀了刘将军的那人名叫晋垣,此人本不过是戍边军中一小小把总,麾下不过四百余人……刘将军至滇州时,先是遭了湘王旧部滇州卫指挥使的刁难,于收编之事上遇挫……”

    略缓了缓,才道:“这晋垣起初并未得刘升将军留意,可此人先是趁其不备杀了滇州卫指挥使,后又斩杀刘将军……且此人官职虽低,在驻军中竟颇有些威信,追随者众多……其先后杀了刘将军与滇州卫指挥使,便被推为了叛军之首——”

    “此人接管滇州后,第一件事便是重新整肃布防,凡是查出了与洞乌暗中有往来勾结者,皆杀之示众,并于军中立言必会死守滇州,绝不会叫洞乌有可乘之机!”

    “……”听完这些,解首辅等人无不意外。

    “照此说来,此人虽有反意,却并无勾结异族的打算……”礼部尚书道:“倒还是个……”

    有底线的。

    这句话说出来,像是在夸赞叛乱者,但事实正是如此。

    这种关头,此人能守住底线,是大庆之福。

    江太傅微微叹了口气:“这分明是第二个章云随啊……”

    明州知府章云随,随暴动的百姓一同造反,是第一个带头造反的官员——而现如今明州城及周遭投靠的诸县,人心反倒比当初为朝廷管辖时更为归拢。

    现下又出了个晋垣——反了朝廷,却依旧坚守疆土百姓……

    之所以反,恐怕正是因为皇上那一纸要与洞乌开战的圣旨!

    天子盛怒下一言,到头来为此付出代价的必然最先是滇州百姓——

    洞乌为蛮夷异族,异族入境一贯有屠城先例,岂会手下留情?

    这晋垣既为戍边之将,对此必然再清楚不过。

    杀刘升,反朝廷,反倒是护住滇州的唯一出路……

    而如其,如章云随,这些人本该是如镇国公一样足以撑起大庆的铮铮脊骨——

    趁乱博利者,比比皆是,而这些依旧心系百姓存亡的好官,却是叫朝廷羞愧!

    将忠臣良将个个逼至如此地步,也不知皇上究竟脸不脸红!

    “虽也是个祸患,却远远好过引狼入室的结果……”江太傅叹道:“如此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解首辅亦微微松了口气。

    而松气之余,却是若有所思地问那报信士兵:“你既属刘升麾下,可曾见到过这个晋垣?”

    “将军出事当晚,小人曾得以见过此人一面……”想到那夜的血腥情形,士兵仍有些后怕,好在对方取了将军首级后只拿来震慑他们,而并未行滥杀之举——

    解首辅忙问:“此人年岁几何,是何长相?”

    晋垣这个名字,他听来隐隐有些耳熟……

    “约……约四十岁上下,样貌并无出奇之处,但左边眉下有一处旧疤痕。”

    解首辅眼神一变:“果然是他……”

    “阁老知道此人?”内阁大学士余广问道。

    “我初听便在想,此人能有本领在戍边军中立威,多半不会是没有名号的小人物……”解首辅的目光忽明忽暗:“我若没记错的话,他原先应当是西营中的一名副将,约十数年前受夏廷贞一党排挤,才被贬出了京师——”

    礼部尚书略吃一惊:“竟是副将出身?”

    解首辅:“不止如此,且是燕王旧交。”

    正因此,他与此人也曾打过几次照面。

    想当年大庆初立,未立太子之时,他与许多人一样私下更看好燕王多些……

    但纵然再如何看好,他们这些臣子忠于的只有君主,以及未来的君主。

    燕王……

    眼前闪过那张脸,解首辅心中滋味难辨,说不清是痛恨还是惋惜,或是叹息命运弄人更多些。

    昔日那个意义风发、一身正直之气,将江山安稳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少年,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先皇临终前,当真对此就毫无预料吗?

    “燕王旧交……如此说来,此人岂不是极有可能会倒向燕王一党?”

    如此滇州便等同落入燕王手中了!

    “恐怕不止这么简单……”江太傅微微摇头:“此人之举,或正是燕王授意也说不定。”

    解首辅未语,却是默认赞同了这个猜测。

    二十余年前,滇州几乎被洞乌所占,当年正是燕王跟随镇国公一路南下定下滇州边境,将这些异族逐出大庆疆域,建下层层铁壁般的防守。

    亲眼见识过异族残酷手段的人,才更懂得滇州百姓之苦。

    晋垣此举,背后难说不是燕王之意……

    意识到这一点,偌大的内阁书房中有着短暂的寂静。

    有些话,说不得。

    但不必说,他们也皆心有分辨。

    同一刻,太子由养心殿内而出。

    “殿下……”

    守在殿外的贴身内监忙迎上来,见得男孩子泛紫红肿的眼眶,不由一惊:“殿下的眼睛受伤了!”

    “无妨。小伤罢了,不打紧。郑太医已替我看过了。”

    男孩子边说边下了石阶,内监跟在他身侧声声关切。

    听着这些不似作假的殷勤关怀,男孩子心里略有些触动。

    自父皇病重,四弟……或已不能这么喊了,自荣贵妃之子被掳之后,他身边的这些宫人们,待他倒是多了几分真切的忠心。

    有些人,甚至跪在他面前同他坦白,从前是受他父皇交待守在他身边,而从今日起,便真真正正是他的人了,若他有什么差使,便是豁出命也会办到。

    他并不觉得荒谬,也并不认为这些人面孔反复,实在不堪。

    不过只是些在夹缝中想方设法想要活下去的可怜人罢了……

    父皇倒下了,这些宫人们便陷入了茫然不安之中,想要寻求庇护也属正常。

    可他给得了这些人庇护吗?

    甚至他也是茫然不安的……

    只是他的不安与宫人们稍有不同——

    而就在今日,就在方才,他竟头一次生出了“父皇或许不该醒来”的想法。

    不是因为那只重重砸在他眼睛上的药碗,虽然真的很疼,很疼。

    而是因为看到解首辅险些被发落杖责——

    在父皇昏迷的这段日子里,不,甚至在此之前,一应困局皆是解首辅他们在费心应付,父皇……造成了这一切恶果的父皇,当真没有资格这般对待他们。

    大庆的百姓们也不该被如此对待。

    “殿下眼睛受了伤,不如先回东宫歇息可好?”内监在旁提议道。

    “不必了。”一阵寒凉秋风袭来,太子拢紧了披风,咳了两声后,道:“去内阁。”

    纵然政事上帮不上忙,但他至少还应当代父皇向解首辅和诸位大人赔不是。

    他一路来至内阁书房外,隐隐听得书房中几位大人似有分歧之音,便暂时未让内监上前通传,而是自己单独走了进去。

    内阁书房分内外两间,解首辅等人在内室议事,太子听着,下意识地在屏风后驻足。

    他听到许许多多叫诸位大人们焦头烂额之事,与惊人的灾民数量……

    心里有个声音在对他说——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男孩子缓缓握紧了白皙细弱的手指。

    或许,他也该替大庆做些什么……

    可他能做什么?

    ……

    庆明帝于子时前后起了高热。

    本就虚弱的人这一场高热发下来,便昏昏沉沉地说起了胡话来。

    倒也不能说是胡话——

    起初尽是些诅咒定南王与镇国公的怨毒之言,直叫守在一旁照料的郑太医听得后背发寒。

    “李吉呢?叫李吉来见朕……”庆明帝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张开了眼睛,然后眼底尽是浑浊昏沉之色。

    “陛下,奴一直都在呢……”一旁的李吉忙应声道。

    “唐昌裕是否有信传回?燕王死了吗!”庆明帝咬牙问。

    早在许吴两家叛逃出京之时,他就派了少傅唐昌裕为钦差大臣赶往密州,务必要以谋逆罪拿下燕王!

    不必同他说什么现如今反的只是许家和吴家,太后既被救出了京城,燕王造反之心昭然若揭,已再不需要其它任何证据!

    他必须要让燕王死在密州——

    只有这样,才能断绝许家和吴家的后路,这两家反贼一旦没了可拥簇扶持之人,便没有名目归拢各处势力,到时再各个击破也为时不晚!

    而纵然密州驻军会跟着燕王一起反,但与密州相邻的数城皆有兵力可以调用,他已再三交代过唐昌裕,若燕王不肯认罪,执意反抗,便是以大军相困,也务必要将其生生困死在密州城中!

    “皇上切莫心急,唐少傅前日已传信入京,只道已顺利抵近密州,沿途并未遭袭……若有进展,必会尽快禀告陛下的。”

    “好……朕等着……朕等着!”

    “到时,朕要将他的人头悬在京师城楼外……叫那些乱臣贼子们都好好看看——这就是他们的下场!”

    “是,是……”李吉附和着应道——想吧,谁还没点幻想了,陛下开心就好……

    皇帝怨毒而透着一丝疯癫的话经半开的窗棂漂浮而出,辗转为夜风所揉碎。

    ……

    密州城内,天色初暗,雨势滂沱。

    “……父王走了已有半月余,我便足足半月都被闷在府中……究竟为何不能出门?这里可是密州,怎父王管着我管得竟比在京城时还要严?”

    燕王府,内院中,桑云郡主正同燕王妃有些不满地埋怨着:“难不成真如外面传言的那般,父王当真是要造——”

    “快住口!”燕王妃忙打断了女儿的话,皱眉道:“你父王做事自有他的道理,咱们照办便是。”

    “就您胆小,这是在咱们在自家府上,怕什么?”桑云郡主撇了撇嘴,愈发不满了:“且照办照办,阿娘只知照办,您又不是父王的下属兵士,怎遇事从来都不知多问父王一句的?”

    “我一个妇道人家,问来作何?”燕王妃若有所思地道:“更何况,如今密州城外的驿馆里还住着一位钦差大人……此等关头,还是小心为妙。”

    许吴两家造反的消息,都已经传遍了,密州也不是什么耳目闭塞之地,她们自也有听闻。

    有人说,许吴两家是为了王爷而反……

    但王爷如今还在军营中未归,她不清楚,也不敢多问多打听。

    这时,一名仆妇快步走了进来:“启禀王妃,郡主……王爷回来了。”

    “父王回来了?”桑云郡主连忙站起身来:“我去找父王!”

    “郡主此时莫去……”那仆妇压低了声音,道:“王爷刚入城,便使人通知了那位等在驿馆的钦差大人,如今人已经先后都到前堂了。”

    燕王妃心中一紧。

    钦差进府了?

609 恶心到家了

    燕王府前院厅堂内,已掌了灯。

    “近日忙于军中之事,叫唐太傅于驿馆中久等了。”燕王刚从军营归来,取下了红缨盔却没来得及卸甲,面上胡须略显杂乱,嘴唇也有些干裂,然而那双眸子却未失神采与沉稳之色,身形亦伟岸笔直不见疲态。

    唐昌裕看着面前之人,面色绷得极紧。

    他虽任少傅之职,然太子过分孱弱无法教习,少傅便成了兼任的空衔,除此外,他自十年前便入了内阁,于朝堂之上也算是颇有资历威望之人了。

    而此番皇上命他前来密州,还有着另外一重考量——

    犹记得当年大庆初立,朝中渐以立储之争而暗中分为了两派。

    彼时他位居礼部侍郎之位,也未曾独善其身,他所拥簇之人乃是当今皇帝,彼时的皇长子——

    为此,他曾在朝堂之上与都察院御史弹劾过燕王行军过失与御下不严纵容下属横行之过,燕王因此曾被先皇责罚禁足。

    他自认并非结党之辈,当初天下初定,他认为大庆需要的是一名仁君来安抚天下人之心,稳固朝局,而不是一个喜好征战,会给大庆四面树敌的皇帝。

    后来果真如他所愿。

    燕王离京远赴密州后,他却仍有些不安心,恐这位王爷野心不死,为固大庆江山,遂为新皇献上诸多制衡之法,并随夏廷贞一同清算燕王留在京师与各处的耳目党羽——

    从前他一直认为是为政事江山而谋,立场见地不同,自己并没有错。

    可现下……

    唐太傅心中不知是何想法,一双微微下耷的眼睛依旧在看着面前早已不再年轻的这位王爷。

    当年种种,他的立场,他所行之事,燕王自是一清二楚。

    而既有着这般过节在,皇上选择任命他为钦差,自然不必担心他会被燕王策反倒戈。

    此行局势分明,若无法将燕王带回京师发落,那他便断无可能活着回去。

    当下,实是你死我活之境。

    他未说半字多余之话,甚至未曾行礼,只面色冷然地自随行官兵手中接过匣子圣旨,捧于手中:“逆臣燕王听旨——”

    逆臣……

    这顶帽子压下来,叫堂中王府仆从皆是神色大变。

    燕王却未见异色,却也不曾下跪,只拱手道:“臣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燕王谢定辰勾结宁阳吴氏与反贼许启唯,图谋造反!经查,罪证确凿,实令朕寒心!今收回其爵位与兵符,抄没家产,命钦差唐昌裕将其与密州燕王府一脉,押至京师,以候审讯发落,钦此——”

    堂外雨声滚滚,寒气袭身。

    “圣旨在此,奉命行事,还望王爷能配合本官回京听审。”

    唐昌裕见燕王未有领旨之意,遂又不动声色道:“许吴两家谋逆,已是铁证如山,又因太后被带离京师,陛下方才疑心此谋逆之事与王爷有关。若此中另有内情,王爷可于入京后面见圣上亲自说明——”

    话至此处,微微一顿,道:“若王爷可拿出证据自证,本官也愿替王爷出面作证——沿途而来,密州情形,本官亦是看在眼中的。”

    密州守备并无异样,临城之间来去自如,不见丝毫备战之势……

    对此,他也有些疑惑。

    又因心底深处残存的那一丝难以言说的对旧事之悔,唐昌裕此时心底的想法也并非只有一面。

    将燕王押回京师,关乎天下安危,是他必行之事。

    但若对方当真无谋逆之实,他也会竭力相保。

    听着这句话,燕王微微笑了笑。

    他不知唐少傅此言是在给他“指明路”,还是诓他入京请罪。

    但无论如何,都不重要了。

    他的路要怎么走,命要怎么用,只在他自己手中。

    “这旨,本王接不得,还望唐少傅见谅。”燕王直言拒绝,语气却依旧平静。

    唐昌裕面色微沉,直直地看着他:“王爷这是做贼心虚,不打自招吗?”

    “是不是贼,此行回京皆是亡命之路,唐少傅当是知晓。”

    审问,自证——

    皆是不切实际。

    等着他的,只是死在前往京师的途中这一条路。

    “……”唐昌裕攥紧了手中圣旨:“事情查实之前,本官自会护王爷周全!”

    “多谢少傅好意,但不必了。”燕王:“来人,将唐少傅等人请下去歇息,好生招待。”

    此声刚落,便有一阵整齐脚步声起,一行身披盔甲的士兵快步入得堂中,厅外亦被围起。

    “大人……!”唐昌裕身侧的两名随从道大惊失色,立时拔刀护在其左右。

    唐昌裕的脸色也全然变了,语气怒不可遏:“王爷果真是要公然造反了吗?!”

    “不,本王只是想拿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唐昌裕神情怒沉:“果然是狼子野心!看来本官当年的担忧并非是错怪了你!”

    “若少傅如此想,便可稍轻心中惭愧,亦无不可。”燕王道:“然少傅本也不必愧责的。”

    “你……”唐昌裕似被人戳破心事,面色羞恼交加:“你真当杀了本官便可高枕无忧吗!若本官今夜未曾离开燕王府,与本官同行者便会凭圣谕调宜城与乌达等处兵马围剿密州!你驻守密州十余年,难道非要顽固到底,致使密州血流成河,再给异族可乘之机吗?”

    “呸!你们这些所谓大臣的嘴脸当真虚伪至极!”燕王身侧的副将骂道:“一边想要我们王爷的性命,一边竟还要拿所谓大义来压着我们王爷顾全密州,提防异族,便是为朝廷所杀亦还要为朝廷思虑?简直是恶心他娘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大庆有这么一个昏君,又有你们这群伪善无能自私自利之辈在,难怪会落得今时这般境地!”

    “这些年来,你们朝廷待北地究竟是如何打压提防的,你难道会不清楚!它能有今时之稳固,本就是我们王爷的功劳,是护还是不护,轮不到你们来假模假样指手画脚!”

    见自家王爷朝自己瞥了过来,副将勉强住了嘴。

    这些话憋在肚子里太多年了,今日终于是能畅快说上几句了!

    “……造反便是造反!纵然过往功劳无数,纵然说得再冠冕堂皇,也还是造反!”唐昌裕看着燕王,定声道:“密州驻军纵是再如何听命于你,再如何骁勇善战,然寡不敌众,数城兵力围攻之下再多的挣扎也皆只是徒劳罢了!”

    “看来唐少傅是当真心系我密州安危。”燕王道:“本王少不得要想个办法让唐少傅及时安下心来才好——”

    说着,微微转头看向身侧:“赫风。”

    “属下在。”

    “时辰差不多了,去府外看看是否有客人到访。”

    “是。”

    赫风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带回了一名身穿七品青袍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被赫风揪着衣领丢进堂中,便顺势抖瑟着跪了下来。

    “柳千总?你……你来密州城作何?!”见得此人,唐昌裕顿时心生不妙之感。

    与他同行的同僚有三人,为保万全,他只身近密州城,其余三人这些时日皆留在与密州相隔不过百里的宜城,同城中守将商议行兵之事,以防燕王顽抗的可能——

    可现下,这柳瑞不在宜城等消息,为何会来燕王府!

    “唐少傅,宜城守将撕毁圣谕,公然反了!”来人颤声道:“贾任两位大人皆被扣押,咱们的人也全被制住了!”

    唐昌裕听得身形一震。

    ……昨日他还收到书信,说宜城内外官员守将,对此皆十分用心配合!

    原来竟是在做戏吗!

    “既如此,你又是如何逃出来的!”唐昌裕很快意识到不对,看向柳瑞——若宜城早有反心,必防守森严,此人定无可能可以一路平安逃到密州来!

    逃?

    年轻男子苦笑一声。

    他哪儿有这本领?

    他若真能逃得出来,得多想不开,才会不赶紧跑远些,反倒来这燕王府?

    “属下并非是逃出来的……是他们将属下送来了燕王府,特地……给大人报信来了。”

    “……”唐昌裕听得咬紧了牙关。

    这分明是在刻意羞辱他们!

    难怪……

    难怪燕王便是抗旨也抗得如此平静自若!

    “原来你们早已串通一气……北地竟成了蛇鼠一窝的存在!看来王爷为了今日,已然暗中筹谋多年!”唐昌裕已是双眼通红。

    “谢某惜命,本意只为自保罢了。”燕王道:“密州不会开战,唐大人想来这下可以放心了——来人,将唐大人带下去安心歇息。”

    唐昌裕:“……!”

    他可真的太安心了!

    很快有两名士兵上前一左一右要将他强行带下去。

    “放出消息去,只道唐大人已被本王所杀,以便保全其京师家眷。”燕王交待身侧副将。

    “既已行危害天下之事,又何必再惺惺作态!”

    “只管取本官性命便是,本官来时便做好了有来无回的打算!”

    唐昌裕眼角有泪珠滚落,边被带下去,边悲怒道:“谢定辰,你身为谢氏血脉,非但不曾扶大局将倾,且要趁乱祸害自家江山!你可对得起先皇在天之灵吗!”

    这道声音渐渐被雨声所阻隔淹没。

    燕王看向堂外雨幕。

    他正是,在扶大局将倾。

    他正是,在护自家江山。

    他要反的从来不是先皇打下的谢氏江山,而只是如今不该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

    唐少傅现在不明白不要紧,日后仍不明白也不重要,一个唐少傅是如此,天下人亦是如此——他只需遵守同将军的承诺走下去即可。

    雨声喧嚣中,唐昌裕一路被拖着离开前厅。

    这一幕,恰被有意来探一探消息的桑云郡主看在眼中。

    “那……那是京师来的钦差?”她惊异地道:“怎被拖下去了?”

    撑着伞的侍女也有些心惊:“看官袍应是京师来的……”

    桑云郡主有些紧张地抓紧了衣袖。

    钦差被父王的人拖了下去……

    那是不是便足以说明……

    她猛地转过身去,动作之急心不在焉甚至重重撞到了侍女的肩膀。

    “郡主,咱们不去王爷那儿了?”

    “先不去了!”桑云脚下极快,面上神色起伏变幻着——她得将这个天大的消息先告诉阿娘去,否则她定是要被憋坏的!

    “什么?钦差……钦差被你父王的人押下去了?你可看清了?”

    “当然!”桑云郡主回到内院,便将所见说给了燕王妃听:“父王这必然是真的下定决心了……”

    一路走回来,她自认已冷静了许多,现如今已没了太多起初的惊惧之感:“阿娘,若父王真的做成了此事,那您岂不是就要做皇后了?!”

    皇后?

    燕王妃神色怔怔。

    她从未敢想过这些遥不可及的东西……

    “那郡主就是公主了!”桑云郡主身边的婢女冬芝兴奋地道。

    冬芄则皱了皱眉,提醒了她一句:“慎言。”

    冬芝却不理会她,围着桑云郡主说奉承的话:“往后郡主就不止是密州的郡主了!”

    桑云郡主虽未说什么,然而一双眼睛却是亮晶晶地,脸颊因喜悦而泛起红,下颌也微微抬起——若她真成了公主,且是父王膝下唯一的独女,到时京师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夫人小姐们怕是都要巴巴地凑上来!

    对了……

    还有他。

    听说吴家正是为了父王才造的反,若是事成,那吴家就是她家的功臣!

    到那时,天下都是她家的了,父王还有什么理由不成全她的心意?

    到底是十几岁的女孩子,此时被诸多美好想象冲昏了头脑,根本没有半分惧意。

    燕王妃却是不同。

    她看到的尽是重重凶险阻碍。

    这条路,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她手心中不断地沁出冷汗,思索犹豫再三,待女儿离去之后,到底还是去寻了燕王。

    她端了一盅汤去书房。

    纵是在密州燕王府内,他仍是歇在书房中,几乎从不踏足她的卧房。

    “可是有事?”燕王并非歇下,而是在处理军务,见她进来,便将一折密报合上。

    “妾身听说王爷回来了,便过来看看王爷……秋雨寒凉,妾身叫人煮了温身驱寒的羊汤,王爷趁热喝些吧。”

    “你有心了。”燕王点点头,手下却无动作,只看着她问:“可还有其它事?”

610 必死无疑

    听他先后两次开口,均是问她可有事,燕王妃心下泛起苦涩之意。

    他待她总是这样,一切不曾亏待,诸事给足尊重,如此无可挑剔,却又如此疏离。

    但她……根本没什么能去怨怪的啊。

    这一切都是本应当如此的。

    而换作往常,她此时定不敢再多留,唯恐打搅他,惹了他烦心——

    可今次之事,她实在不安地厉害……

    “王爷……当真考虑清楚了吗?”纵然本不是什么利落的性子,她却也并未有拐弯抹角地试探,她知道他需要处理的事情有很多,由不得她慢吞吞地浪费他的时间。

    她习惯了在他面前极尽小心,尽量思虑周全。

    “你都知道了。”燕王看她一眼,并不曾感到意外,燕王府统共就这么大,消息传到她耳中也很正常。

    且他本也未打算瞒她。

    “正准备让人告诉你和桑儿,我明日便会离开密州,你和桑儿只管安心留在王府内,我会留下足够的人手保证你们的安危。”

    明日?

    燕王妃听得有些反应不及,下意识地便问:“王爷……要去哪儿?”

    燕王边整理手边文书,边道:“军中之事,你便不必多过问了。”

    燕王妃抓紧了手帕。

    是,行军大事,本是机密,她不该多问的……

    可是……

    “王爷此去,定是危险重重,妾身担心……”

    见她欲言又止,燕王便道:“你放心,若我事败,必也会暗中设法将你和桑儿送离密州。到时你二人只需隐去身份,过你们原本该有的平安平淡的日子。我已让赫风提早安排好了一切,你们母女不必与我同担风险。”

    于情于理都该如此,他没有道理让海氏母女来承担他所行之事有可能带来的后果。

    燕王妃眼睫微颤:“妾身不是这个意思……”

    她只是担心他而已……

    可她要怎么开这个口呢?

    嬷嬷总说,她是有机会的,只有她有心,有朝一日定能焐热王爷的心……

    可她自己却再清楚不过,她根本没有机会,一丝都没有。

    她微微抬眼,看向屏风隔开的书房内室。

    除了贴身伺候的小厮和赫风之外,王爷的这处书房轻易不允其他人踏足。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知道,在这间书房的内室中,一直都挂着一幅女子的画像……

    约是三四年前,桑儿有次偷偷溜了进来,瞧见了那画像,知道了她的父王心中另有她人,便哭着闹了一场,又说了许许多多诸如“父王难怪与阿娘如此隔心,待我们母女并不亲近”、“原是还记挂着旁的女人,一个死人到底有什么好”此类的话,最后闹得狠了甚至要将那画像摘下来撕毁——

    那是……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王爷对桑儿沉着脸色发脾气。

    王爷就站在屏风旁,对抓着画像的桑儿冷冷吐出一句极短却极重的话——“将东西放下,滚出去。”

    桑儿吓坏了,甚至没哭,就怔怔地出去了。

    待回过神来时,扑到她怀中大哭了许久。

    想到这桩往事,眼前闪过那张虽只见过一次却仿佛已深深拓印在了她脑海中的画中之人,海氏只觉得眼眶又涩又疼。

    她没有机会……

    好在,也没人会有这个机会。

    她压下诸多繁杂心绪,轻声道:“既王爷心意已定,妾身便望王爷诸事顺利……”

    燕王颔首:“你身子不好,早些回去歇息吧。”

    “是。”燕王妃福了福身:“汤王爷记得喝,妾身告退。”

    她缓缓退了出去,书房外雨水初休,抬眼可见仍有积雨顺着屋檐廊角滴落,身后书房的门被下人合上,一阵风起,便有寒凉之气袭身而来。

    这寒意甚至刺得她泛起了泪光。

    “王妃……”

    等在石阶旁的嬷嬷迎了上来,扶住她一只手臂。

    “回去吧。”燕王妃哑声道。

    嬷嬷看一眼灯火通亮的书房,也未敢急着多问,先扶着自家王妃回了卧房。

    两刻钟后,燕王将两封书信交到赫风手中。

    “快马加鞭,分别送至宁阳与临元。”

    “是。”赫风应下后,却又有些犹豫地问了一句:“王爷……当真要亲自领兵离开北境吗?”

    如此一来,王爷便要永远背上谋逆的骂名了。

    “自然。”燕王并无丝毫迟疑。

    许吴两家一同叛逃出京之举给了朝廷一个措手不及,的确是让朝廷一时乱了分寸手脚——

    但也只是一时。

    大庆初立不过二十年出头,且是征战得来的天下,纵因皇帝治国无方使得国力衰弱,各处制度值得诟病之处诸多,但却难以改变一个事实——如今朝廷手中并不缺兵马。

    一旦给朝廷足够的时间,叫他们得以拿出真正可用的应对之策,这必是一场耗时日久的持久战。

    或会久到朝廷耗不起,他们也耗不起的那一日。

    而当下许家占下临元,吴家纵然仗着树大根深的优势得以支撑一时局面,但若迟迟不得援助,亦很难突破朝廷的层层包围。

    所以,他绝不能躲在密州等着坐享其成,只待许吴两家拼杀出血淋淋的成果奉到他面前,再做出“为天下安稳,这个位置我不得不坐”的姿态。

    私心里反都反了,便也不差这最后一道坐实之举了。

    谁都不是瞎子。

    他也做不到为了一个虚名,而尽将凶险交与岳父和将军来替他承担。

    相反,他才是该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

    赫风未有再多问,带着书信退去了。

    燕王洗漱罢,在内间的矮榻上躺了下来。

    这般躺着,便恰能看到那幅画像。

    画中之人盈盈含笑,燕王眼中便也忍不住跟着有了笑意。

    “真真啊……”他将双臂枕在脑后,喟叹一声道:“我想咱们儿子了,也不知这臭小子想不想爹。”

    又颇有些絮叨地道:“你说他此时做什么呢?也不知如今宁**体形势如何,我从密州一路过去,沿途必有层层阻碍,尚不知几时能见到那小子……”

    “你可得看着他点儿,这小子跟我像得很,怎么瞧也不像是个多么安分的主儿,主意多着呢。”

    想了想,又兀自点头道:“但好在还是像你更多些……”

    “对了,上回忘了同你说,这小子的亲事大致是定下了,是许家的小姑娘,将军的孙女,他自己挑的,哦,不是,不对……是人姑娘挑的他。”他笑着道:“这小姑娘比他还有主意,你若是还在的话必然也会喜欢得紧……”

    说到此处,话音已是微哑,带着笑意的眼睛也渐渐红了。

    他望着那幅画,见她似在笑自己,便也拿手指边揩去眼角眼泪,边傻笑了一声。

    ……

    千里之外,如墨夜色下,一行车马缓缓停了下来。

    一连又赶了大半日的路,人和马都疲了。

    此处紧靠着一处密林,地势倒也还算隐蔽,岁江在一辆马车旁低声请示了一句后,便翻身下马,命众人原地生火,喂马歇息。

    岁江亲自将吃食送到两辆马车内之后,才坐在火堆前喝起了水。

    “至多还有两日的路程……”有随从边烤着一块馕饼边说道。

    这一路他们并未走官道,也不是容易被猜到的捷径小道,为保万全,特绕行了两座城池,便也因此多出了三四日的路程。

    但一路除了些挡路的流匪之外,的确也算安稳,并未遇到任何朝廷的人。

    岁江点了一下头。

    再有两日……

    若有人要动手,多半会选择夜间。

    而若再等一日,离宁阳便太近了些……

    所以,他赌今晚不会平静。

    真说来,他的确比不上岁山的脑袋来得聪明,但暗卫出身所积累出的敏锐直觉与判断力,他也还是有的。

    也正因此,他才会选在此处休整,僻静无人,且再往前出了密林,更有一处绝佳的亡命之地。

    岁江抽出身后长剑,拿一块棉布对火擦拭着。

    头顶夜空一片漆黑之色,不见半颗星子,一轮毛月朦朦胧胧地挂在中天,仿佛蒙了尘的一粒明珠被遮蔽了光芒。

    夜风扫过密林树梢,发出沙沙响声,地上铺着的秋叶便更厚了一层。

    风止,声响却未消。

    除岁江外一行六名随从立时露出戒备之色,不约而同地按向腰侧长刀。

    身后半人高的青黄草丛后,突然窜出一道快速靠近的黑影。

    “护好主子们!”

    岁江蓦地起身,手中长剑于火光下闪烁着冷冽寒芒。

    黑影不止一道。

    越来越多的影子在靠近,岁江与两人缠斗间粗略一眼扫过,只见那些半融于夜色中的黑影少说也有五六十余!

    且个个身手不凡出手狠辣!

    这摆明了是想一击得手,没任何耐心久耗。

    而那些人出手间并无任何言语交流,却自有秩序在,且目标明确——他们要的是那两辆马车中人的性命!

    双方人数悬殊太大,硬抗也抗不了多久。

    意识到这一点,岁江未有耽搁片刻,手中长剑穿透一人胸腔之际,高声吩咐道:“快走!护主子们离开!”

    “是!”

    几名随从齐齐应下,当即分别跃上辕座,抓起缰绳便要驱马。

    “拦下他们!”有黑衣人发号施令,说出了自现身后的第一句话。

    一众黑衣人飞身上前,如遮日蝗虫般袭来,眼看近乎要将马车团团围起。

    “驾!”

    马儿扬蹄嘶鸣着,被逼出了逃离危险的本能,两辆马车先后疾冲出人群。

    其中一名黑衣人的长刀砍在了车窗边,半截刀身都没入了车厢内。

    风灯摇晃下隐隐约约可见车厢中人影略显慌乱。

    “放箭!”

    “追!”

    一支支冷箭穿破迎面而来的夜风,发出“咻咻”声响。

    正如岁江方才所见那般,这群人秩序分明,此时数十人持弓飞奔追上前去,与马车一同消失在密林中,另有十余人快步离开此地往不远处取马匹去追。

    至于面前被岁江和另一名近随拖在原地的几人,出到路数没半分花招,刀刀直冲着取人性命而来。

    “你们是朝廷的人?!”岁江已杀红了眼睛,被逼得步步后退之际,边咬牙问道:“这条路……你们究竟是如何追上来的!”

    那蒙面之人不屑地冷哼一声:“死到临头问来何用!”

    岁江眼神微暗。

    方才厮杀声嘈杂,他无从分辨对方的口音,而现下却听得清晰了——

    的确是京师官话,但口音却掩饰得并非就是十分干净……

    “走!”负伤在身的岁江不再拖战,转头对身侧的同伴交待道。

    二人相配合下,岁江又仗着先前对周遭地势环境的观察了解,很快便在夜色的掩饰下逃离了此处。

    “他们受了伤,不可能逃得远,追上去,不要留活口——”

    “是!”

    其中两名黑衣人奉命追上前去。

    另外两人中,方才开口那人显然是此次行动的首领,他看了一眼岁江二人消失的方向,并未在此处久作逗留。

    有下属牵来了马,他纵身跃上马背,一行人立即朝着方才马车逃离的林中追去。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密林之外往前不过数百步余,竟是一处悬崖。

    “……下山的小道在右侧,他们马赶得急,未来得及看清前路,马也已经跑疯了根本制不住,就这么冲着坠了下去。”最先跟来目睹了那一幕的黑衣人说道:“咱们的人有跟得紧的,有一人也不慎坠崖。”

    那为首者闻言来至崖边,借着下属点亮的火把低头看着脚下。

    夜色深浓,悬崖边缘又生有高低草木,黑夜中的确惑人视线。

    而再往下看去,崖下漆黑一片看不到底,隐隐只见有怪石草木重叠,层层枝蔓黑影随穿梭而过的山风摆动着,如在张牙舞爪,形态诡异。

    “此山名为龙栖山,而从这方地势来看,这处悬崖少也有百丈高,自此处与车马一同坠下,必死无疑。”有下属在其身旁说道。

    另有一人往下看了一眼,却是犹豫着道:“可堂堂吴氏家主,世子世孙,真的就这么轻易便死在咱们手里了?”

    在话本子里,这些大人物们从悬崖上摔下去,通常是死不了的,且没准还会有什么奇遇呢。

    那为首者冷笑着道:“吴氏家主又如何,一路为掩人耳目身边少了众人围护,不过也只是具肉体凡胎罢了,如此摔下去,怕是已成一摊肉泥了。”

    但有一条——

    “死要见尸,否则无法交差。”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0704/ 第一时间欣赏如意事最新章节! 作者:非10所写的《如意事》为转载作品,如意事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如意事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如意事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如意事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如意事介绍:
新书《吉时已到》正在连载中——————————
许明意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回到了十六岁身患怪病的那一年。
这时,她那老当益壮的祖父正值凯旋——“路上救下的这位年轻人长得颇好,带回家给孙女冲喜再合宜不过。”
于是,昏迷中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定南王世孙就这么被拐回了京城……
——————如意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如意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如意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