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2 出城
看着那猩红之色,守卫心惊胆战地试探着开口:“百户大人……不知这马车里……”
为首的这位“百户大人”连一眼也未回头看,只脸色愈冷了几分:“我等奉陛下密旨出城办差,竟还需同你仔细交待?若耽搁了陛下交待的要事,你可担待得起吗!”
守卫听得心头一紧。
陛下密旨……
而正当此时,那辆马车里忽然传来两道“咚咚”响声,并着人挣扎呜咽的声音。
守卫头皮都麻了,心中却愈发明白了几分。
流了这样多的血,挣扎得这样厉害……其内必然是要被秘密押送出城的要紧人物!
缉事卫所行之事多见不得光,甚至有些官员前日还好好地上朝呢,今日人突然就没了,怎么查都‘查不出’个结果来……
想着这些,守卫连连道:“是小人多嘴了,还请诸位大人勿怪!快,放诸位大人出城!”
守住出口的四名守卫立即让至两侧。
目送那冷面阎王般的百户大人策马扬鞭带着人马离去,城门守卫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视线又落在那几滴血迹上。
他方才也是怪了,哪里来的胆子竟敢如此多嘴,见两滴血怎么了,这些阎王们手上何时干净过?
马车离开城门的这一刻,许明意几人亦是无声大松了一口气。
镇国公所乘那辆车内,吴恙刚松开捂着自家父亲嘴的那只手。
“父亲,得罪了……”少年替父亲拍了几下背顺着气儿。
吴世子不满地瞪着儿子。
他明白权宜之计,可专拿他下手算怎么回事?
镇国公受伤捂不得,未来的岳丈臭小子不敢捂,但不是还有个国师在吗?
想他堂堂吴家世子,被儿子捂得乱扑腾,还被未来亲家看到了,往后面子要往哪里放?
国师脑子太活反倒误事,临场反应必然不如父亲来得真实——吴恙全当没看到自家父亲哀怨的眼神,同靠在车壁上的老人说道:“国公放心,已顺利出城了。”
镇国公微微点头,虚弱地笑了一声,语气松快下来:“好……”
虽说接下来还有最后一关要闯,但出了这道城门,意义便不同了——结果再坏也好过被关在城中任人鱼肉,死也死得窝窝囊囊!
有着相似想法的还有皇后。
知道计划的那一日,她更多的是担忧,第一念头甚至是拒绝——她不想让吴家和许家为了区区一个她冒险,若父亲当真下定了决心,为了不拖累这件大事,这条命她可以自行了结。
自决定入宫的那一刻起,她便从未想过活着离开。
可现下……
皇后紧紧攥着衣袖,身上却渐渐轻了。
因为她能察觉到,城门一步步被甩在身后,马车轮滚滚,每滚一圈,她身上属于皇后和那座皇宫的一切,仿佛便又随之被卸下了一点。
太后握住了她一只手,她紧紧地反握住,而后看向面前坐着的女孩子。
女孩子正冲她笑着,笑颜像是春日朝阳下开出的花,灿烂又明亮,且有蓬勃生机。
皇后也露出笑意,眼睛泛起了红,泪光却叫那双眸子变得更亮了。
纵然没有人说话,然马车内的气氛相较于未出城前,却已是变得全然不同了。
出了城并非就真正安全了,但并不妨碍这短暂的放松。
此行最终的地方,是许家军营。
距此处尚有一百余里的许家军营。
但城外不仅只有许家军营,还有驻守城外的京营,城南这处京营大约就在四十里外的定蕴山下,处于许家军与京城之间的位置,或者说,这本就是拿来防备许家军的存在——
所以,至少要过了这处军营的范围,方能真正脱离朝廷的威胁。
而他们这一行人,若是就这么一直往南,寻常并不会惊动京营中人,而城中的消息总有滞后性,故而他们纵然偶遇出营巡逻的士兵,若对方人数不多,也不足为惧。
怕就怕身后会有追兵传信,调动营中兵力截断他们的去路……
所以,看似防得是前方,实则是身后。
而现下还是那四个字——越快越好。
出城十里,是一座密林。
林中有早就等候在此的两名随从,并足够的马匹。
二人是吴家城外庄子上的。
许明意带着阿珠跳下马车。
相较于骑马,马车终归太慢,尤其是车内载着太多人。
出城后能骑马的便换马,这是早就定下的计划。
“阿姐照料太后娘娘,世子夫人看着这孩子,我随昭昭骑马!”车内,定南王世子夫人徐氏交待罢,跟着下了马车。
许明意有些意外,刚要开口劝说中,却见徐氏已经跃上马背,动作轻巧利落。
“咱们走!”徐氏抓着缰绳,冲女孩子含笑道。
想她年轻时也是个喜欢扮作小郎君出门的人,马上功夫岂能差了?
“夫人久不骑马可要当心……”吴景明驱马靠近自己夫人,想劝人下来,却又不敢。
就这么不敢不敢的,却还是挨了一记瞪。
嫁给这男人之后,她就是处处太“当心”了!
“那世子今日不妨就同我比比?”
徐氏策马,跑在了前头。
吴世子赶紧追去。
吴恙带着国师也下了马车,车里只留着许缙照料受伤的镇国公。
一行人没有耽搁,上马继续赶路。
……
“传陛下口谕,封锁各处城门!”
韩岩在城门内勒马,高声道。
众守卫一听此言,心头微震,连忙应下。
与此同时,其中一名守卫被带到了韩岩跟前回话。
“今日可有可疑之人出城!”
守卫想也不想便摇了头:“回大人,今日但凡出城者,皆经过仔细查验,并无可疑者!”
韩岩又问:“定南王府吴家,镇国公府许家——今日是否有人或与之有牵连者出城?”
整座镇国公府都空了,镇国公在京中一张脸近乎无人不识,没有那么容易蒙混过关,若公然以原本身份拿追缉刺客为借口出京,怕也无人敢拦!
然而守卫仔细想了想,却是再次摇头。
韩岩皱了皱眉。
难道说不是南城门,他竟猜错了不成!
还是说,人此时还藏身在城中?!
正是此时,身后传来下属的声音:“大人,此处有血迹!”
583 保命符
韩岩转头看去,果见下属所指之处留有血迹在。
再回过头时,语气里透出冷意来:“你方才说没有可疑之人出城?!那这血迹又是何人何物留下的!”
“这血迹小人清楚!”守卫忙道:“在指挥使大人之前,的确有一行人出城,但并非是什么外人,那为首者正是大人手下的一位百户大人!”
说着,看看四下,声音压低了些:“那位百户大人奉密旨出城办差,押送着两辆马车,这血迹……便是其中一辆车中所渗,小人看得清清楚楚!”
韩岩闻言脸色几变。
他怎不知手下之人接了什么密旨需押送什么人出城?
“你可认得那位所谓百户!”
可认得?
守卫听得一愣:“小人倒是眼拙不识……”
缉事卫百户官职低微,不止一人,且职位时有更换,他一个城门守卫罢了,怎能认得全?
“但小人认得那腰牌!”
还有那身穿上仿佛就有无限权力的青袍。
听得腰牌二字,韩岩攥着缰绳的手已鼓起青筋。
腰牌定是从他派去镇国公府的那些下属们身上得来的!
“马车中所押送皆何人?可看清没有!”
这视线杀气腾腾,守卫后背发冷,语气也不由弱了:“小人未敢上前查验,唯恐耽搁了诸位大人的差事,赶忙就……”
话音未落,一记马鞭迎面甩来,重重落在了他身上。
“废物!”
韩岩咬牙切齿地问:“他们走了多久!”
“回……回大人……尚不到两刻钟!”守卫被这一鞭甩得倒在地上,颤声答道。
“追!”
韩岩猛地驱马,带领近百名缉事卫冲出了城门。
不足两刻钟……
对方有马车,且有老弱妇孺与受伤之人,定不可能弃车,故而定还能追得上!
“冯十三!”
“属下在!”
韩岩边策马边高声吩咐下属:“带三人抄近道,前往定蕴山军营报信,镇国公谋逆造反,叛逃出京,让他们即刻调兵分两路,分别守住宛县官道与靖水河!不惜代价务必要将人截下!若有闪失,少不得要与我缉事卫同担责罚!”
宛县与靖水河,一前一后,乃是由此前往许家军营的必经之路——
这两道防线,必须要守住一个!
马蹄声滚滚荡起扬尘,漂浮涌动于秋风中,其势仿佛要遮天蔽日。
晴色已悄然被抹去,团团黑云压下,催着马上之人不敢有片刻松缓。
车马急声中,许明意看向前侧方起伏的山峦。
定蕴山就要到了,只需过了这片群山,离许家军营便只剩下了一多半的路程……!
而此时,阴沉沉的上方,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鸣叫声。
是天目的声音!
许明意眼神忽变。
天目今日塞也塞不进马车里,反倒只跟在他们身后,倒像是给自己揽了个断后的差事,而此时发出这般叫声显然是在示警!
很快,那鸣叫又接连响起两声。
猛禽的叫声在空旷地郊外格外醒耳,单是听着便无端叫人心惊。
并肩前行的吴恙与许明意交换了一记眼神,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笃定之色——身后必是有追兵!
再待片刻,果然有浑浑马蹄声传入耳中。
无需谁去发号施令,在前开路的朱秀等人立即便放缓速度,让两辆马车行在前头。
随着马蹄声渐近,车内的太后等人也察觉到了危险在靠近。
定南王世子同徐氏未有跟着断后,而是跟在马车两侧前行,没有对敌的本领,逞强便是添乱。
“咻!”阴沉的天地间,一支利箭破风飞来。
朱秀拔出背后大刀去挡。
躲得了这一箭,紧随其后的却是密密箭雨!
很快有几人中箭摔下马背。
没有一字废话,没有瞬息犹豫,来人的目的再明确不过——只要能将人拦下,生死不论!
“昭昭,快去前面!”吴恙躲过一记箭头带有倒钩的利箭,向马上的许明意催促道。
“不去!”
女孩子手中长剑削去迎面来的长箭,语气斩钉截铁。
她若无力抗敌,无需提醒也自会乖乖躲远些,省得拖后腿,但既有余力,杀一个算一个!
此时跑是跑不了的,他们当中可对敌者不过三十余人,而遥观对方足有百人余……人数上没有胜算,却也绝无退缩的道理!
幼时她常听祖父说起战场之事,祖父说过,人数固然是绝对优势,但若非十万数万差距,游军相接时,拼得便是一股杀气,端看谁更想活了!
一味被动不可取,女孩子收剑挽弓,两支箭出无虚发,两名冲在最前面的缉事卫自马上跌落。
韩岩眯了眯眼睛,臂弩移动,对准了那檀袍少女的方向。
三支短箭连发,还未至眼前,仿佛已经沾了血腥气。
“当心!”吴恙猛地调转马头。
许明意已有察觉,手中一提缰绳,往一侧躲去,在此间隙,又有冷箭袭来,刺中马腿。
马匹受惊挣扎,许明意当即松开缰绳,一只大手及时递到她面前,她用力握着,借力一跃,被少年稳稳提到了他身前的马背上。
二人同乘一匹,身后又有箭来,吴恙猛地俯身,将她护在身下。
许明意清楚地听到有箭声自头顶上方险险擦过。
这时,吴恙自马背一侧绑着的箭筒中抽出两支长箭。
许明意立即将手中的弓递去,并接过他另只手握着的缰绳。
这张弓是他送与她的那张,请了名工巧匠打造,她若用满力,百步余外可穿榆木四指深余。
少年坐在马上,侧转过身,挽弓时绷紧的手臂在衣袍下显出修长紧实的线条——
“咻咻——”
双箭齐发。
长箭直冲目标而去,箭雨未能挡。
韩岩闪躲不及,腹部中了一箭。
朱秀等人持箭趁机反攻,混乱中韩岩坠落马下。
“大人!”
指挥使倒下,叫众人有着一瞬的惊乱。
“吴世孙,快快躲开!”
本躲在最前面的国师不知何时过来了吴恙身边,他一手抓着缰绳,稍显吃力地将马勒住,另一只手则用力抛向那群缉事卫的方向。
“砰砰!”
爆声响起,包裹在外的石灰粉被炸开,空气中一时浓烟四起,遮蔽了视线。
“快走!”国师大喊着,急急调转方向。
毕竟是随时要跑路的人,身上备些防身之物也是正常,虽是不能伤敌,但拖延些时间还是好用的。
此时绝非恋战之际,众人当即驱马。
前方需经一段山林,出了这段山路,便等同离开了定蕴山的范围。
“大人……”
一片咳声中,有缉事卫连忙下马,上前查看韩岩的伤势。
韩岩满脸冷汗,面色泛白,眼睛为石灰粉所伤,却仍咬牙坚持道:“快去追……绝不能让他们逃了!快!”
而其话音刚落,便听得隐隐有号角声传入耳中。
这号声浑厚,穿过山林飘荡着。
韩岩神色一振:“是军营召集士兵御敌的号声……!冯十三已将信送到了!快,务必要拖住他们!”
宛县已过,前方再有不足二十里便是靖水河,一定要赶在军营派兵赶来之前拖住镇国公一行人!
只要拖住了,待大军一到,对方便插翅难逃!
受这号角声鼓舞,众缉事卫齐声应下,留两人于原地照看韩岩左右,其余人等皆立时往山林中追去!
这久久不绝的号角声,亦叫许明意等人心神俱震。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韩岩定是在出城之时便已经吩咐了心腹往军营报信,此时军营中定已出兵,准备要截断他们的去路!
好在前方不远处便是靖水河,她幼时常随祖父前往军营,对靖水河存在的意义再清楚不过,只要过了河,便可以反过来阻断追兵……
但此时身后又有马蹄声起,这些缉事卫显然意在要拖延他们前行——
“方才那霹雳弹还有没有了!”许明意转头向国师问道。
国师忙不迭点头:“有有!还有些!”
说着就往道袍中掏去。
许明意已伸出手去:“给我!”
吴恙将马慢下些许,国师连忙递过去。
“再慢些。”许明意边从腰间摸索出一只荷包,边对吴恙说道。
又转头看向国师:“快走!”
国师赶忙点头,他明白,动作慢的先跑!
“朱叔,你们也去前面!”许明意催促一直断后的朱秀等人。
“是!”朱秀未有多问,当即催马极快越过吴恙。
许明意侧过身去,靠在吴恙肩膀一侧,待隐约见得林中现出那群缉事卫的身影时,立即将手中的东西用力丢了出去。
爆声再次响起。
空气中很快白雾弥漫,一行人马慢下速度,有了方才的经验,多是抬手遮挡在眼前免受石灰粉灼目。
“继续追!”
区区江湖小伎俩罢了,一些破火药和石灰粉又能拖延几时!
念头刚起,最前面的几人却突然摔了下马。
相继,又有人随之落下马来。
“这雾中有毒……快快闭息!”有人反应过来,立即高声道。
然已经晚了。
毒粉随着爆声早已弥漫开来,偏生这处山林隐蔽,久经难散。
便是及时屏息者,纵未有立即昏厥,却也已经无力再追。
且于人有害的毒物,马匹也不可能全然不受影响。
甩掉了身后追兵,许明意靠在吴恙身前微微舒了一口气。
虽说下毒之举总归落了下乘,但于她而言,从来保命才是最紧要的。
“抓紧了。”
少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许明意牢牢抱住他一只手臂。
出了山林,车马的速度愈发快了。
而就在众人满怀希望、只觉得生机便在眼前时,却再次听到了马蹄声响。
这次是从前方传来的!
一路可谓惊心动魄,而这马蹄声落在耳中无疑如催命符咒。
前方来人……多半是京营士兵!
但怎会如此之快?!
而当下已出密林,前方一条直道直通靖水河,根本无路可避!
纵然对方只是先派遣了一小队人马,但前军既到,后面紧随而来的定是他们无法抗衡的大军……
众人不约而同地慢了下来。
若是敌军,再往前便是自投罗网,急着送死。
朱秀抹了把脸上的血,再次拔出了背后大刀。
阿珠也悄然握紧了长刀,紧紧守在许明意身侧。
“别怕。”吴恙笃定的声音响起:“不是敌军!”
“……”许明意点了点头,绷紧的身形一点点放松下来,满是汗水、几缕散落发丝凌乱的脸上露出一丝劫后余生般的笑意。
这个方向,不会是敌军!
是一路太过紧张,犹如惊弓之鸟了,才一听马蹄声便觉得是拦路之人。
冷静下来想想,纵是京营中的人来得这么快,却也不可能是从正前方而来!
随着双方的靠近,来人很快显露出了真面目。
看着出现在视线中的人马,朱秀头一次觉得秦五那张蠢驴脸来得如此顺眼亲切!
“夫人快看,是许家军!”
吴世子面色大松,转头对身侧马上的徐氏道:“是许家军前来接应了!”
徐氏露出笑意点头,眼睛有些发红。
“将军!”
“姑娘!”
“昭昭,老爷子呢!”
两拨人马相接,许明意竟于带头之人里看到了自家二叔。
她指了指马车:“都在车内,过了桥再细说!”
都在车内。
都在就好。
许昀一瞬间放下心来,随秦五等人调过马头,往靖水河的方向折返回去。
河岸之上搭着索桥,可容一辆马车通行。
先是十人上桥,护着马车先行。
镇国公坐在车内,桥身晃晃荡荡,马车也如漂浮在半空中,这道桥他过了许多次,但无一次是此时这般心情。
这条汛期时有洪灾泛滥的靖水河,将京城以南一分为二,左侧自古以来便修有官道,与江南互通,多年之下渐渐累积出了富庶之气。
相较之下,因地势缘故,右侧便相对滞后许多,多是祖上便以种田打猎为生的农户猎户。
当初先皇入京,始建军营,他自愿领许家军退去靖水河侧。
便是再亲近的手足同胞,面对帝王这个身份,也要存有一份分寸在。
这条靖水河,便是他的分寸。
那时他并未想到,他这所谓分寸之举,有朝一日竟也会成为一道保命符——
人马渡河之后,秦五立即下令。
“砍!”
584 无需妥协
三名身形高大的士兵抡起来时便备下的斧子,重重向那连接索桥与岸边石柱的铁链砍去。
“哐!”
“哐!”
斧子与铁链相击声声震耳,铁屑迸溅激出点点火星。
又一斧落下,其中一条铁链断裂开来。
此时对岸忽然传来滚滚马蹄声。
“是许家军!”
“追!过桥!”
“杨副将,他们在砍桥!”
冲在前面的副将杨永脸色顿变,临近桥边猛地勒马,急声下令:“放箭!”
“还放你娘的箭!丢人现眼的玩意儿!”秦五隔着靖水河高声骂着,语气神态却极为畅快。
他家将军的马车已经先走了,这群瘪三还搁这儿瞎蹦跶呢!
再一斧狠狠砸下去,最后一根铁链也再难承受这一击,同石柱彻底分离。
长长的索桥失去了一端牵制,如一条巨蛇般坠入靖水河中。
秦五弯身夺过其中一名士兵手中的斧子,猛地使力朝对岸那群仍在出箭的士兵们掷去。
他是出了名的怪力,这一斧头离了手,卷着潮冷河风呼啸而去,宛若一头要命的猛兽朝人扑咬而来。
杨永瞳孔一缩,连忙驱马躲避,出箭的士兵们亦是停了攻势乱作一团。
这时,对岸再次传来秦五响亮的声音:“姓杨的,爷爷们今日没工夫修理你,待改日得空再来取你狗命!哈哈哈哈!”
“驾!”
秦五拍马,带着下属离开了河岸,连背影都透着快意。
看着那行人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对岸的杨木林中,就如挣脱了束缚的猛兽归林,杨永咬紧了牙关,心底的恐惧不受控制地扩散开。
镇国公竟是真的就这么反了!
“杨副将,接下来咱们要如何应对?”
杨永听得头都要炸了。
他怎么知道要如何应对!
“速速带人去宫中禀明此事!”
那开口的士兵听得一愣:“……是属下去吗?”
“废话!”杨永调过马头,沉声道:“回营!”
那士兵站在原处欲哭无泪。
未能拦住镇国公,差事办砸了,这个时候去宫里,与其说是送信,他更愿将其称之为送命。
看向湍急的河水,士兵一瞬间生出了怀疑人生的念头——他方才究竟为什么非要凑上去多嘴问那一句?
……
大理寺中,火势已被扑灭,劫狱的刺客眼见无法得手,悉数溃败而去。
局面刚一得到控制,大理寺卿便带人赶往起火的卷宗楼,处理后续事宜。
将追缉刺客的差事交待了下去之后,纪修带着两名心腹去了地牢。
这些刺客能不能追得回来,他根本不在乎,也未打算亲自去追——帮杀子仇人全力御敌,排忧解难,他倒还没疯到这地步。
反正他能力平平,蠢货一个,办得好差是运气,办不好也属正常。
如今他所在意的,只报仇这一件事而已!
今日之事蹊跷诸多,他要亲眼看到夏廷贞这只老狐狸还在牢中才能放心。
外面的天色阴沉着,牢中则愈发昏暗许多。
随着大门被打开,风跟着钻进来,怂恿着石壁上悬着的几盏风灯不安地鼓动起来。
狱卒在前带路,一直往里走,最终在最里面的那间单独的牢房前停下脚步,取出钥匙打开了牢门。
“本官有些话要单独问一问夏首辅——”
纪修开口,言及夏首辅三字时,语气中是说不出的讽刺。
狱卒识趣地应下,退得远远地。
两名心腹守在牢房外,纪修抬脚走了进去。
牢房不大,一只破旧木桌,一条条凳,靠墙砌了张窄床,其上倒尚有发了霉的薄被一张。
且那床看起来硬邦邦的薄被,竟被折叠得十分整齐。
纪修看在眼中,自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夏首辅倒是神定气闲,想来应是运筹帷幄,断定了自己不会丧命于此——”
穿着囚服手脚锁着铁链的人坐在床沿边,微微抬起眼睛看向纪修。
那双眼睛依旧透着冷肃之气,同往日并无区分。
这眼神如同一根巨刺扎在纪修心头,叫他愤怒又不安,正如他方才所言,对方处处神定气闲,尚不知铺下了什么后路,是否还有什么诡计未使出……而他,绝不能容忍对方再活着离开此处!
“太庙中刺杀圣驾,另安排人手劫狱,这招声东击西使得似乎不怎么高明,倒不似夏首辅一贯的算无遗策。”
纪修用讽刺对方行动失败来压制着不安:“主子要烹狗,狗反过来要咬死主子,这出戏倒也精彩,只可惜啊,这一口没能咬在要害处,再想扑上去怕是不能了。”
夏廷贞眼神微动。
刺杀圣驾……
劫狱?
纪修上来便将这两桩事指向他,莫非是荣氏失手败露了?
可所谓劫狱之事,显然是有人在打着他的旗号作乱……
包括方才他从那些狱卒口中隐隐听到太庙中出了刺杀之事……
这一件件,恐怕才是有心之人真正的“声东击西”!
夏廷贞心思几转,猜测频出,出于印证与试探,他冷冷地开口:“于这京师内公然劫狱,夏某尚且做不出如此蠢事。倒是纪大人,不知从何处得来了几句不知真假的揣测,便急着来夏某面前冷嘲热讽,就不怕错放了真正的主使者,再误了身上的差事么。”
“夏首辅身处牢中,依旧能决策于外,虽刺杀未成,却掳走了太后和吴皇后及小皇子为质,想来是少不得要以此来同皇上谈条件的——怎么,现下却竟是连承认也不敢吗?”纪修表面讽刺,实则亦是在试探着。
他对今日之事始终是存疑的。
“掳走了太后皇后与小皇子?”夏廷贞的神态终于有了变化。
太后,皇后,小皇子……
这三人皆关乎甚大,各有着旁人无法取代的用处!
对方趁乱劫走了这三人,是要生出大事来的!
纪修将他的神情看在眼中,极快地皱了一下眉。
莫非当真不是夏廷贞所为?
方才那些劫狱的刺客,的确透着异样……
既是劫狱,便该是拼死也要杀过来,可那些人一见形势不利,便先后撤退了……
难道只是制造出企图劫狱的假象,用以蒙混各处视线吗?
想到一种可能,纪修心头一震。
若当真不是夏廷贞的安排,那他所能想到的,便只剩下一个人了……
镇国公!
他老早就说过了,许家姑娘那架势,摆明了就是要造反的!
所谓交兵权,原来不单是为了推夏廷贞一把,更是为了拖延时间,混淆皇帝的注意力,以博取时机掳走太后和皇后!
这一刻,纪大人表示自己彻底悟了。
而他能想到的,此时夏廷贞也已经猜到了。
镇国公此番回京,之所以未有同皇帝撕破脸,果然是有所图!
当日早朝之上,他便已有所察觉,可那蠢皇帝却全然不曾留给他开口的机会,如今既未拿到兵权且赔了夫人又折兵,当真也是蠢得其所了。
——果真就是个误事的蠢货!
“今日太庙之事多半是镇国公金蝉脱壳之计……”
夏廷贞看向纪修,道:“镇国公今日若是逃出京城,局面势必就要失衡,且其劫走太后,显然是欲助燕王行事……如此局势,纪大人与其逞这落井下石的口舌之快,倒不如好好替自己铺一条后路。以免局势倾轧之下,落得一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夏首辅素日里高高在上,惜字如金,从不屑于纪某多言半字,现下为何如此好心给予提醒?”
纪修说话间,朝夏廷贞缓缓走近着,眼神浸在昏暗中叫人看不仔细,声音却愈低,也愈冷了:“是觉得我还有用处,甚至蠢到会再次为杀子仇人所利用吗?!”
看着来到面前的纪修,夏廷贞眉心动了动,神情无太多起伏。
原来已经知道了。
“当年我沉浸于丧子之痛中,便是你言语挑拨,模糊真相,叫我从此错恨上了燕王!”
对上那双满是恨意的眼睛,夏廷贞平静地开口道:“你既是已知道真相,便该清楚真正的仇人不是我。当年我在营中甚至连幕僚都称不上,不过是一身份卑微教公子们识字的先生罢了,所行之事,亦只是奉命而已——”
奉命……
纪修无声冷笑。
若换作旁人,他或会这么认为,但夏廷贞……
这些年来他早已看清的了对方这人皮下是怎样的面目,当年之事与其说是奉命,他倒认为恐怕正是对方出的主意!
将燕王欲偷袭敌营之事泄露出来,又在回来的路上设下埋伏……
这未必不是献给当年那位庶长子的投名状!
不,也许是合谋……
毕竟这二人之所以凑到一起,凭得便是臭味相投!
当年夏廷贞之所以选择了那个毫不引人注意的庶长子,不过是因为先前对燕王示好而未得回应罢了,燕王母族有权有势,心性随和却也自有其骄傲在,根本不屑玩弄所谓阴谋诡计。
于是夏廷贞只能去找一个同自己一样骨子里都是奸险小人之辈来扶持!
现下却又说自己只是奉命行事!
堂堂首辅大人,面对从不放在眼里的一个他,会连承认的胆量都没有吗?
不是不敢承认……
是想故技重施!
十八年前,利用了他对燕王的恨,十八年后,还想利用他对皇帝的恨!
但这尚且不是最叫他气愤之处,此时此刻,叫他最无法忍受的是对方语气里的坦然从容——
话可以作假,但被戳穿后依旧风轻云淡、面不改色的傲慢却是天然流露!
在听到他捅破真相的这一刻,对方甚至连一丝闪躲都不见……仿佛他两个儿子的命,根本不足以被看在眼中,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陈年旧事!
没有忏悔,没有心虚,有的只是轻视。
那可是他的亲生骨肉,是时隔十八年、再于梦中相见时依旧会叫他心痛到无以复加的两个好孩子啊!
夏廷贞对纪修此时无法压制的怒焰并无察觉。
或者说,这些在他看来最是无用的情绪,是他所无法切身体会的。
人对自己无法感同身受的事物,往往便会缺失一两分敏锐。
故而,他的话还在继续——
“如今想争这天下者,固然多如牛毛,但燕王有吴家相助,如今又多了个镇国公,堪称是胜算最大之人。若燕王一旦得势,纪尚书认为自己还有生路可言吗。”
夏廷贞的声音缓慢而平静,却有无形劝诱:“一边是欠了你的仇人,另一边是你欠了债的仇人,接下来的路,不知纪尚书打算怎么走?”
“依夏首辅高见,我该怎么走?”纪修的语气听似也平静了许多。
“当今陛下气数已尽,好在膝下还有一位小皇子,纵是被许启唯掳去了,来日亦可设法寻回,即便寻不回,朝中还有太子在——”
“夏首辅之意,是让纪某弑君扶持一位幼帝?”
“手刃仇人,有何不可?”
“好一个手刃仇人,有何不可……”纪修忽然笑了一声。
果然是一个凭着擅于掌控人心爬上首辅之位的人!
若非是他已同许家做下约定,“走投无路”当前,怕是就要在对方这番话中动摇了!
若怎样都要与人做交易,他没道理会选择一个杀子仇人。
镇国公秉性如何,他尚有几分把握,至少不必担心许家会出尔反尔。
再者,面前此人固然有几分玩弄权术的本领,但这些所谓本领更适用于太平之年,亦或是于天时地利之下投机取巧——而在真正乱世当前,千军万马厮杀之下,注定是不堪一击的纸老虎罢了。
这一刻,看着面前的仇人,纪修甚至是庆幸的。
幸而那日他见到了许家姑娘,幸而他还有选择,才不至于为了保全婉儿而向仇人妥协!
现下,他非但无需妥协……
纪修又上前一步,却是猛地抬手扼住了夏廷贞的脖颈。
“……在得知真相的那一日,我便曾立誓,定要替我那两个孩子讨回一个公道!今日,我这做父亲的,便送你下去向他们谢罪!”
那只手在脖颈间剧烈地收紧,夏廷贞的脸色迅速涨红,双手挣扎起来,艰难地发出声音:“你疯了吗……”
对方怎么敢在此时此处对他动手!
这蠢货竟是想与他同归于尽吗!
585 该不是想当驸马
“不,我没疯……我是蠢!”纪修双眸红得好似要滴血:“蠢人才会被你们蒙蔽利用!”
就连知道真相,靠得也是燕王的告知!
否则他怕是到死的那一日,也不会知道自己的儿子究竟是为何人所害,自己这些年来究竟错得有多么离谱!
“同样,只有蠢人才会用这蠢方法来报仇!”纪修牙关紧咬,冰冷地声音一字字从牙缝中挤出:“须知我这蠢人能亲手杀了你这聪明人的机会可不多,过了今日,只怕是又要生出变故来!你也说了,眼下局势瞬息万变,我耗不起……也想不出更高明的手段!法子虽蠢,却也杀得了你!”
“论心计与狠毒我从来不是你的对手,但我不管你还有什么阴谋诡计未使出来,今日……统统都给我带到地狱中去吧!”
什么算计他都不想再理会,现下他只要夏廷贞死!
只有亲手杀了夏廷贞,他才能安心去做接下来的事情!
且若夏廷贞一死,于镇国公和燕王而言来日亦会少些阻力——
他帮镇国公,便是在帮自己,帮婉儿!
随着挣扎的动作,夏廷贞手脚上缚着的铁链发出密集声响。
但双方的体力悬殊是摆在这里的——
纪修乃是习武之人,再不济却也尚有余力。
而夏廷贞纵然表面再如何一如既往冷静理智,却也不可能做到半分不为所处之境所扰,身在牢中,前路难定,加之幺女之事后曾病倒过一段时日,这两日便又触犯了旧疾。
他紧绷的脊背之下,是一具消瘦的身形。
那双挣扎着的手,动作到底是越来越小,最终垂了下去。
那双瞳孔紧缩之后开始缓缓发散,他再听不到纪修的声音,耳边只有不间断的嗡鸣声。
眼前纪修那张神色狰狞的脸也消失了,反而不受控制地出现了许许多多他平日并不愿回忆的画面。
幼时出身贫寒,破旧的小村落里常有土匪和不知是哪一路的官兵来抢掠……
父亲被乱兵杀了,母亲病了没银子抓药,他自幼听父亲说要多读书才有出路,可乱世当前,他的出路究竟在哪里?
直到有一日,又有一群拿着刀的人来抢粮食,他抓起锄头想要跟那些人拼命,就在他觉得自己可能就要这样死去时,一群身披盔甲骑着棕红大马的兵士出现了,救了他,救了村子里的人。
为首之人是一个年轻的将军,身穿盔甲,腰间挂着大刀,威风凛凛,如画上的天神。
那将军同他年岁相仿,军旗上绣着一个大大的许字。
那时他突然就知道了出路在何方。
投军。
且需择明主。
那个将军救下他们村里的人之后,带走了几名愿意追随的年轻人,将军手下的人也询问过他,他以照料病母为由拒绝了。
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是出于那无法言说的自尊——
有些东西很古怪,但他那时的确做不到以如此卑微的姿态去追随一个见识过自己最狼狈模样的所谓恩人。
后来他选了谢氏。
他入军营,不是为了打仗,是要做谋士的。
但那位谢将军并未曾重用他,他表面不争不抢,安于现状,实则没有一日不是焦灼煎熬的。
他暗中观察着每一个人,留意着他们的一切。
最终他选了谢氏的庶长子。
事实证明,他选对了。
没错,他分明是选对了,也如愿以偿得到了最渴望的一切,可为何到最后这一切突然又如此轻易地消失了?
他自认为握得很紧!
他无意识地攥着手指,却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小村子。
肮脏,混乱,满是发霉腐朽的气息……
置身其中,仿佛便看不到丝毫希望。
他看到了薛氏。
年轻的薛氏坐在窗边替他缝补着一件长褂。
床上的娃娃突然哭了起来,她忙放下针线将那娃娃抱起。
那是他的长子。
薛氏抱着孩子出了屋子,屋外的桃树开了满树桃花,鲜亮明媚。
那时屋外有梅树吗?
他竟记不清了。
孩子抓个掉了漆的拨浪鼓咯咯笑着,他从外面回来,手中提着一条鱼。
在那发霉般的岁月里,原来也还是有着一丝光亮在的吗?
他好像从未留意过。
后来一切都慢慢变好了。
有了晗儿。
有了晚儿。
到了曦儿出生时,他几乎已不会去留意了,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去谋划,有太多人需要去防备,皇帝,同僚,政敌……他的目光全被这些东西瓜分去了。
他看到了晗儿被凌迟时的情形了……
可他分明未曾去看!
他看到了曦儿被白绫折断脖颈时的画面,他分明也未亲眼见过……
薛氏倒在石阶下,猩红的血流了一地,慢慢地,他眼前就只能看得到那一地血了,再无其它,那血色无边无际越来越浓,变得深暗,再暗,最终一切归于漆黑。
纪修终于松开了手。
那具身体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无力地横搭在了床沿边。
那双因用力而微微凸起的眼睛瞪得极大,此时有一滴浊泪自眼角滑出。
看得那滴眼泪,纪修只觉得讽刺。
是悔恨吗?
不,这种人是不可能悔恨的,便是死,怕也只有不甘!
不甘就这么死在了他这个蠢人的手里!
纪修突然笑了两声,眼角也有泪水溢出,他今日终于亲手替两个孩子报仇了!
至于另一个同样该死之人……
他会尽量活到那一天,亲眼看看对方是怎么死的!
“大人。”
两名心腹走了进来。
半刻钟后,几人自牢房中行出。
“纪大人。”
那名狱卒迎了上来。
纪修身侧的随从将一锭银子递到他面前。
“这……”狱卒眼睛微亮却一时不敢去接。
他也没做什么,引个路罢了……
此时那随从开口道:“今日我家大人忙于追缉刺客,并不曾来过此处。”
狱卒听得一怔,下意识地就先点了头;“是,小的明白!”
这才放心接过那银锭子,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明白了个啥。
毕恭毕敬地将这位纪尚书送了出去之后,狱卒犹豫了一下,折身回了牢中,快步走向了最里面的那间牢房。
这一看,却是大惊失色。
裸着上半身的老人吊着脖子坠在半空中。
是拿囚服撕开绕在了梁上,条凳被踢翻在身下。
仵作验过尸身,下了定论——犯人死于自缢。
尸身很快被抬了出去。
仵作净手离开了此处。
“师父,真的是上吊吗……”刚来不久的年轻人跟在仵作身后悄悄问。
仵作看了徒弟一眼:“不然呢?”
人都死了,怎么死的,还不是凭活着的人一句话?
死了就彻底输了,输了的人,是没有资格左右真相的。
他小小一个仵作,也没道理要为了一个死人出头。
他来验尸之前,也收着了一锭银子。
但这只是一锭银子的利害关系吗?
收了是一锭银子,不收就是一条命了。
夏廷贞一死,朝中又能有几人同纪尚书叫板?纵是有,谁又会在此时来趟这浑水?
万人之上的首辅大人又如何,说死也一样就死了,且是不明不白死在这么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所以啊,权势二字能叫人一步登天,也能一口将人吞掉。
他这样的小人物可管不了这么多。
小徒弟也识趣,乖乖未再多说,跟在仵作身后问:“师父,那咱们现在干什么去?”
“天都快黑了,自是喝酒去。”
死人身上赚来的银子,不拿出去喝掉还留着过夜不成?
……
同一刻,玉风郡主扯着眼睛肿成了核桃的敬容长公主出了养心殿。
皇帝服了药,症状稍有了好转,她们母女自然也没有理由再继续待下去。
毕竟再待下去的话,任由谢定宁一直这么没眼色地哭着求着要找回夫人,怕是将皇帝气死都是有可能的。
至于那些所谓正事,皇帝和一众大臣们商议也好,急得掉头也罢,便不是她们该去操心的事情了。
离开了养心殿的范围,玉风郡主望着暗下的天色,在心中估算着时辰。
这个时辰都没消息传回宫中,想来昭昭应当是安全了吧?
这丫头一定得安全抵达许家军营才好……
如此才不枉她近日为此诚心祈福,不单一心吃素,就连府里的面首们也均被她冷落到了一旁,因着这个缘故,这群不省心的,这几日闹小脾气的有,挖空心思想要复宠的也有,昨夜还有个抱了琴在她院外的,一首《秋闺怨》奏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
当真是叫人头痛得厉害。
但也没法子,持斋要有,戒色也要有,如此方才算得上有诚意嘛。
谁叫这世间于她而言最重要的两个人,一个她正牵着,另个便是许昭昭呢。
且她下半辈子还指着许昭昭呢!
不得不说,有一个有能耐造反的好姐妹,当真是一件叫人倍觉安心的事情啊。
玉风郡主在心底喟叹了一声,又因当娘当出了瘾来,莫名就有了种“孩子出息也能跟着沾光了”以及“这孩子养得当真值了”的欣慰感。
母女二人在宫人的陪同下一路走着,中途却是迎面遇到了脚步匆匆的明御史。
“殿下!”
明御史抬手施礼,目光落在敬容长公主略显狼狈的脸上,便忙是问道:“殿下可有受伤没有?”
敬容长公主脸上没什么表情地摇了摇头。
“那可是吓着了?”明御史问了一句,遂看向玉风郡主。
玉风郡主挑了挑眉。
合着这位御史大人还知道她也在啊,眼瞧着那双眼睛竟是恨不能长在她家谢定宁身上了!
这老男人究竟是安得什么心?
玉风郡主心中狐疑,嘴上只凉凉地道:“我们长公主府上的事情,就不劳明御史费心过问了。还是说,受伤与否,吓没吓着,这其中也是有讲究说法的?若是哪里不妥,御史大人好回去连夜写折子?”
明御史听得一噎。
这是在讽刺他以往整日盯着长公主府弹劾的事情了。
可他那是不想见她浑噩迷醉度日,以免叫人钻了空子对她不利……
但这些话若说出来,便是自己都觉得自以为是过了头。
他也已经反省过了。
“先前诸事的确是我狭隘多事了,近来正要寻机会当面同殿下和郡主赔不是。”明御史长施了一礼。
“?”玉风郡主微微瞪大了眼睛。
太阳这竟是打西边儿出来了?
“殿下和郡主既是无碍,那便快些回府罢,看天色怕是要落雨,今日遭了这样一场凶险,莫要再着了凉,以免引了风邪入体。”
“??”玉风郡主彻底呆住了。
这到底是想干什么?
明御史交待完这一句,便要往养心殿去。
纵然今日他不在太庙中,可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他身为左都御史自也没可能装作不知。
“喂!姓明的!”
明御史走出七八步,忽然听得身后传来方才一直没开口的敬容长公主的声音。
“哎!”明御史赶忙应声回过头,语气温和的当真像是在对待一个孩子那样:“怎么了?”
“夫人被坏人带走了,我大哥为此正头疼呢,你莫要惹他烦心!”敬容长公主拿警告的语气说道。
明御史听得一愣,点了点头,却是笑了笑:“好,记得了。”
玉风郡主的脸色愈发古怪了。
她重新拉起长公主的手,带着人快步走了。
待刚一坐进了马车里,便立时狐疑地问道:“……谢定宁,你还记得方才那人是谁?”
“当然记得,明效之么,连二哥都说他是最啰嗦的。”
“哦,我倒忘了,你们还是青梅竹马呢……”玉风郡主想了想,又道:“不过他秃成这般模样你还能认得出,倒也够可以的。还是说,他竟是个从小秃到大的?”
敬容长公主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没搭理,接过施施递来的茶水捧到嘴边喝了起来。
“且我瞧着他如今竟像是变了个人似得,无事献殷勤……”玉风郡主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家母亲,隐隐约约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惊天秘密,而后突然就道:“他……他该不是想当长公主驸马吧?!”
敬容长公主听得瞪大了眸子,一口茶水就这么喷了出去。
呛得咳嗽间,一张脸也红透了。
586 自己就能抢
“你脸红什么!”
玉风郡主眼底皆是怀疑之色:“怎么,你个七岁的小妮子,竟还听得懂这些?”
虽说身边之人皆称谢定宁为殿下,时日长了,谢定宁或也稀里糊涂地接受了长公主这个身份,可七岁的小屁孩,听到驸马二字何至于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我呛得!不行吗?”敬容长公主理直气壮地反问。
“是吗?”玉风郡主倾身往她的方向又靠近了些,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那张脸,低声道:“谢定宁……我今日怎处处觉得你不像是真傻呢?”
“我当然不傻。”敬容长公主翻了个白眼,“你才傻呢。”
玉风郡主眼睛一瞪——当着她的面儿同那老男人不清不楚的不肖女竟还敢顶撞她?
这是觉得她提不动刀了?
玉风郡主当即就撸了袖子,往长公主身上挠去。
长公主歪着身子躲开,抓了只靠枕砸过去。
看着在车内打闹起来的母女二人,施施在一旁默默护住茶壶茶碗。
如此闹了一阵,长公主实在乏了,便靠在玉风郡主身上打着哈欠闭上了眼睛。
“谢姣姣……”
“怎么?想求我点头答应你和明效之的亲事?”玉风郡主半真半假地思量着,叹气道:“说来咱们长公主府上,真还没有过收秃头老男人的先例呢……此事我可得好好想想才行。”
“……”长公主没理会她的话,抱着她一只手臂很快睡了过去。
“殿下应当是真的乏了。”施施在旁轻声说着,取过一条薄毯替长公主披盖在身上。
玉风郡主看着那张呼吸均匀的脸庞。
又是闹又是哭的,能不乏么?
原以为让谢定宁做个孩子,应是能轻松无虑的。
可她家谢定宁……真的轻松过吗?
玉风郡主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一缕秋风钻进车内,玉风郡主抬手将毯子往上又轻轻拉了拉。
……
养心殿内,皇帝靠在罗汉床中,通亮的烛火却驱不散其眼底的沉暗之色。
大臣们聚在殿中,气氛紧绷着。
在此之前,谁也不曾想到白日太庙中那场骚乱,原只是个开始……
自太庙回宫后不久,便有消息传来——镇国公府中上上下下,从许家家眷,到一应下人仆从,短短半日的工夫竟是一个不剩,全不见了!
更叫人心惊的是,甚至就连定南王世子夫妇也一同没了踪影!
如此之下,今日太庙之事究竟是谁的策划,已是显而易见……
能做得如此干脆利落,必然是早有打算……所以从镇国公回京开始,这心思便存下了,先前说什么交兵权,根本是逗皇上玩儿呢!
有大臣在心底重重叹着气。
原以为镇国公是个忠厚的老实人,谁成想竟是个感情骗子!
然而仔细想想,这等变化也并非就是毫无缘故的……
先不说皇上的诸多猜疑了,便挑了近的说,燕王那边刚要进京,皇上就借丽族之事要调开许家军……
镇国公自荐领兵前去,皇上倒好,人那边累死累活地打着仗,他这边给人下起毒来了!——莫要再说皆是夏廷贞的主意了,谁还没长眼睛不成?
这先是要镇国公的命,眼见命没要成,又要将人家唯一的孙女给弄进宫来……满京城谁不知道这小姑娘就是镇国公的眼珠子?
真要人进宫来,怕是比直接要了镇国公的命还要命呢!
这骚操作一个接着一个,莫说镇国公这急脾气了,换作他们怕也不见得能坐得住,毕竟谁的爱好里必也不可能有等死这一条啊!
当然,也不能尽说皇上做得不对……
帝王之术,无分错对,可前提是你得有那个本领不是?
没本领还瞎折腾,人菜瘾还大,你不翻车谁翻车!
真要是觉得镇国公手握许家军,是个祸患,那大可召他们暗中商议应对之策,虽说猜忌功臣这种事并不光彩,但为了江山社稷,他们这些老臣那也得……对不对?
他们也不是白领俸禄的!
想要兵权,和他们说嘛!
又想要,却又拉不下这脸面,还想保住仁德大度的人设,于是便自个儿关起门来瞎琢磨,哦,拉了个夏廷贞商议——那就是个玩弄权术为己谋利的祸害,净听他的,那能不完蛋吗!
现下这摊子垮了,知道找他们商议对策了,可现下还能有什么所谓好主意?
不外乎是等消息,只盼着发现得还算及时,尚能将人追回……
否则,那便是大祸临头了!
到底这可不仅仅只是镇国公府这一方势力!
气氛焦灼间,终于有报信之人到了。
一名脸上被毒粉灼伤的缉事卫与一士兵在殿中跪身下来。
看这二人神态与架势,众官员心中已是沉了几分。
那缉事卫先开的口,额头抵在冰凉的金砖上,声音战栗不安:“启禀陛下,镇国公……逃了。”
这短短一句话,叫殿内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纵是已经想到过这种可能,但真真正正听到这句话,官员们仍是周身一寒。
“……”
早在报信的二人进得殿中之时,便已强撑着坐直了身子庆明帝一时并未有开口。
这诡计的寂静持续了片刻后,皇帝蓦地挥袖,扫落了肘边小几上的茶盏等物。
“哐!”
巨响在殿中传开,茶水碎瓷飞溅,那跪地瑟瑟发抖的二人几乎是将上半身伏贴在了地砖之上。
“韩岩呢?!”庆明帝厉声问。
“回……回陛下,指挥使重伤昏迷,现下生死未卜……”
韩岩受了重伤?!
几名大臣微微一惊。
“那便是说曾是追上了的!”皇帝满面寒霜。
“是……但他们使了毒,这才得以逃脱……指挥使不过带了百人而已……”那缉事卫颤声道:“但出城之时指挥使已命人前往京营送信,镇国公等人逃脱之前,我等已听得京营方向有号声响,本以为……”
本以为有京营大军在,定能拦得下的!
那名士兵听得想骂娘——横竖都逃不掉的,这个时候还要拉他下水!
“营中一接到报信,片刻未曾耽搁便点兵动身追去,小人随杨副将追至靖水河畔,可……可许家军先一步赶来接应,且砍断了靖水河上的索桥……”
听罢这些,庆明帝却是突地笑了起来。
“好……好样的,真是好样的!”
他真是养了一群有用的能人!
这桀桀笑声一声声砸在众人心头,叫人心底发毛。
几名大臣暗暗交换了一记眼神,皇上这怕不是要疯……
须臾,庆明帝面上笑意忽地收起,定声道:“将这二人拖下去杖毙!”
“皇上饶命!”
那士兵连忙叩头求饶,然而来不及发出第二声,便被人捂住口拖了出去。
众官员们后背发寒,却未有人出声阻止。
此等关头,最要紧的是接下来的应对,至于这区区二人的性命以及皇上到底还想不想做个人,都已不值得浪费口舌了。
有大臣站出来提议道:“陛下,许启唯反叛罪名已坐实,当务之急还须立即派兵前去围剿!”
“苏大人莫要忘了,小皇子还在他们手中!”明御史站出来道:“陛下,微臣认为此事不可轻举妄动!”
“这怎能叫轻举妄动?许启唯掳走的不单是小皇子,还有太后和吴皇后,且定南王世子也已叛逃出京,由此足可见此事乃是许吴两家暗中联合燕王所谋!若再不及时除去,难道任由其坐大吗!”
明御史冷笑道:“苏大人一口一个围剿,除去,莫不是在说笑?那是十余万许家军,可不是一窝山匪说剿就能剿得了的!要拿什么来剿,难道靠苏大人一张嘴吗?”
“你……”
“明御史所言不无道理……”礼部尚书附和道:“陛下,臣认为还应先设法安抚镇国公,以换取回寰余地。”
“哪里还有什么回寰的可能,许启唯既已劫走太后等人,便是不可能再回头的!”
“这倒未必……”有大臣斟酌着道:“镇国公纵有意投向燕王,所求也不过是于当下局面换取自保而已,若陛下肯拿出诚意与之讲和,安其心,再予其以安身之处,或可免去一场动荡……”
庆明帝听得冷笑连连。
拿出诚意?
这是要他去求许启唯吗!
如何讲和?
又如何安其心!
退让赐地,准其自立为王吗!
简直荒谬!
殿内群臣分歧极大,一时间争执不下。
此时有一内监入得殿内,道是兵部尚书纪修与大理寺卿求见。
二人在殿外时便已听得了争吵声,待入得殿中,也未见能安静多少。
还有关系好的同僚见了大理寺卿便要拉其加入阵营:“许启唯公然谋反,竟还有人主张求和,面对如此乱臣贼子若一味退让,岂不助长其气焰!若他人皆以此为表率,还不知要有多少个许启唯!我大庆还以何立足!你来说说这是何道理!”
看着好友同人争得面红耳赤的模样,大理寺卿心如止水,自觉仿佛化身为了佛前的一朵莲,宁静,安详,超脱。
他棺材都选好了,还管这些?
此时若非有要事相禀,早就回家吃饭睡觉去了。
听着耳边的争执声,纪修的心情亦是同众人大为不同。
什么求和不求和的,吵得倒起劲,还搁这儿列起了求和之举的弊端,说得好像镇国公马上就能答应似得。
赐座城池?
人家自己就能抢,还稀罕你来赐!
庆明帝听得心中一团火在烧,看向没有机会开口的大理寺卿和纪修,问道:“那些劫狱的刺客可有抓到活口?”
“回陛下,擒住五人,已交由北镇抚司审问处置。”纪修道:“至于余下逃脱之人,臣已命人于城中全力搜捕。”
倒也不是他做事尽心——
毕竟全力不全力的,便是将这些人全都抓了砍了,也不会再什么实质用处,至多不过是给皇帝撒气罢了。
大理寺卿随后开口:“陛下,臣有事要禀。”
“说!”
他倒要听听,今日还能有什么糟心事!
“半个时辰之前,夏廷贞……于牢中畏罪自缢了。”
“什么……”庆明帝眼神一变。
夏廷贞自尽了?
殿内的嘈杂声顿时为之一消。
谁也没想到竟会于此时听到这样一个消息——
到了现下,今日之事是否与夏廷贞有关已无悬念,刺杀甚至劫狱之事不过是镇国公借夏廷贞之名来混淆视线的手段而已。
夏廷贞虽在牢中,却未必对此全然没有耳闻……
镇国公造反,那交换兵权之说便成了空谈,按说这对夏廷贞而言反而是个机会……又为何会反倒选择了自尽?
而他们所能看到的,庆明帝自然也皆想到了。
但不同的是,他多了另一重猜测。
刺杀,劫狱,这两桩事皆已证实是许启唯所为……
唯独有一件事,还未得到证实——今日在太庙中,荣氏捧到他面前的那盏毒茶……
荣氏那贱人,到现下还在嘴硬不肯招认。
但他相信,她迟早是会供出来的……
是以,夏廷贞自尽之事,倒不必过早急着下结论。
而至于对方是死是活,眼下对他而言都已经并无太大意义了,此番他既做到了这一步,夏廷贞此人便不可能再用,不可能再敢用。
死了,便死了。
“朕知道了。”
皇帝的声音平静冷淡。
众臣一时猜不透,也无暇去过多猜测。说得直白些,当下这大事临头,死一个无关紧要的夏廷贞又算得了什么。
世事莫测,有些足以轰动四下之事,放在特殊关头,便什么都算不上了。
一朝首辅,掌权十余年,此时死了,连一点水花都激不起。
庆明帝晦暗不明的视线落在了纪修身上。
“朕正与众卿商讨许启唯叛乱之事,恰想听一听纪卿的看法。”
纪修应声“是”。
养心殿内一夜灯火未休。
官员们离开时,东面天色已隐隐泛起了白。
几近一夜一日未曾进食,只拿喝水来顶着,众官员们此时多是精疲力竭,该争论过的也皆争论罢了,此时三三两两离去,便都缄口不再多说,然面色无一乐观。
纪修出了禁宫宫门,坐进官轿中,眼神明灭不定。
皇帝果然怀疑他了。
587 年少旧心事
关于镇国公谋反之事,他作为兵部尚书又是一介粗人,自是主战。
且他自荐带兵前去讨伐。
可皇帝看了他片刻,却是道——朕身边少不了纪卿,京城也少不了纪卿。
转头便将讨伐镇国公之事交给了西营军统领章佐之。
其中的防备显而易见……
怀疑便怀疑吧,他也并不在乎。
皇帝如今至多只是疑心夏廷贞之死乃是他公报私仇,他与夏廷贞针锋相对已久,便是皇帝心知是他做的,但既然未捅破,便可见并未怀疑到当年之事上——
在皇帝眼中,他纵然杀了夏廷贞,却也绝不可能投向燕王,他与燕王之间的旧怨早已说不清了。
故而皇帝防的只是夏廷贞一死,他会借机坐大,不受掌控。
这也正是皇帝一贯的作风,被皇帝疑心历来没什么奇怪的,若有人能不被皇帝怀疑那才是真的怪了。
镇国公造反一事不仅仅打破了天下局势,更关乎着朝堂稳固,多少官员会为此心生惧意与动摇,皇帝再清楚不过——这个时候,正是用人之际,为防叫群臣寒心,若非是触犯真正的忌讳者,皇帝轻易不会动。
他暂时是安全的。
至于就夏廷贞之事同他秋后算账……
纪修冷笑一声。
是他先死还是皇帝先死,怕是还说不好!
……
缕缕金光刺破云层,朝阳缓缓升起,却未能给人心带来希望。
随着镇国公造反的邸报由八百里加急送往各州府,许吴两家叛逃出京的消息也在城中极快地传开了。
恐惧如瘟疫般在百姓间放肆蔓延。
镇国公反了……
镇国公忠勇正直,好比大庆的撑天之柱……
这大庆江山有一半甚至都是镇国公亲自打下的,他怎么会反?!
先前有镇国公病故于东元的消息传回京中,人心便已是大乱,后来得见镇国公平安归来,无不觉得心中一定——镇国公回来了,那他们就不必怕了!
可现下……
可现下他们深信不疑会护住京师的镇国公,却是举家逃出了京城,还带走了太后和吴皇后!
寻常百姓难以深究其中缘故,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恐慌。
而如此时机,紫星教自然不会放过。
前半夜便得了消息的紫星教众,连夜点灯熬油投身于创作,不过半日间,诸多关于许家谋反的童谣与说法便传遍了。
听着手下搜集来的几首打油诗,纪栋的心情很复杂。
“如今城中皆是在说……镇国公是被朝廷与皇上生生逼得走投无路,为自保才无奈造反。”那衙役压低声音说着。
无奈造反……
无奈……
纪栋细细品了品这极有灵魂且白莲味十足的两个字。
不愧是紫星教,每一个字都拿捏得极有分寸,试问这谁听了不得痛恨朝廷和皇上?——好好地一个镇国公,都是被皇帝给逼得!
“大人,您看……要不要想些法子来压制这些流言?”
纪栋叹了口气。
压得住吗?
且这哪里是流言,分明就是实话。
纵然如此,提到这个纪大人还是伤心不已。
许老弟当真不干人事,竟然就这么反了!——且不带他!
但凡是私下问上他一句,就凭许家的财力……咳,就凭他和许老弟之间的交情,他能不答应吗?
若是带他一起跑了,这会子他也能呆在许家军营里白吃白喝了!
又何至于还干坐在这里听这些叫人头秃的麻烦事?
且昨夜竟有几名醉了酒的大汉砸破了他衙门的大门,这日子真是越发艰难了……
纪大人越想越委屈,干脆道:“不归咱们管的便不管,留给缉事卫吧!”
谁俸禄高谁多操心!
被纪大人在心里念叨个没完的许缙于马车里连打了两个喷嚏。
昨晚赶到军营后,他们未有多做停留,即刻便命大军拔营,往北面去。
朝廷不可能没有动作,他们也不可能坐等着朝廷的兵马过来。
纵然是要打,却也不能留在原处,许家军军营所处位置不占优势,而一旦真的打起来,便是一场持久战,单是粮草供给都是一大难题。
此番往北面去,是要去临元——
临元地处要势,进可攻退可守,又有元氏一族的根基在,且便于之后同宁阳吴家及燕王大军接应。
所以,先占下临元,以此为据点,是早已定下的计划。
“二弟……你今日这胡子怎刮得这般干净?”
大军往前,马车缓缓行着,车内的许缙盯着自家二弟问道。
眼前的二弟身穿藏青长衫,玉冠束发,面白如玉,且坐姿闲适而笔直,如此改变说是一改往日颓唐之色都是轻的,要他说……这根本是脱胎换骨吧?
许昀轻咳一声,道:“还不是明时,昨晚再三说我胡须杂乱。而如今大事当前,终日出入军营,这般模样实在太过颓废,若再影响了军中士气,父亲必是要找我算账的……”
许缙“哦”了一声。
合着竟还是出于大局考虑么。
若几根胡子竟也能影响如此之大,那他这模样,叫将士们瞧见了,岂不要担心他会将军营粮仓吃垮?
“……”许明时却欲言又止。
他怎么就……再三说二叔胡须杂乱了?
他不就说了句“长了些”?
且为何这么说呢,也并非是多管闲事,说来还是二叔先问的——“明时啊,你看二叔这胡子长不长?”
那他自然就如实作答了啊。
时值正午,秦五下令,命连续赶路的大军原地休整。
马车刚停下,许昀便放下了手中茶盏:“下车舒展舒展身子骨……”
许明时愈发困惑了。
常年坐月子的二叔,竟也会觉得自己有需要舒展骨头的时候吗?
且说下马车便下了,也不邀请他一同的,倒像是生怕他跟过去似得。
“父亲……您可觉得二叔今日有些古怪?”许明时低声问。
虽说自这趟出门以来,有了东元城一行,二叔的确长大了许多,但今日这般转变却仍叫他觉得突兀到难以接受。
“古怪……”许缙笑了起来:“古怪就对咯。”
见儿子一脸不解,许缙的笑意愈发高深莫测了。
听不懂是吧?
不懂就对了。
这不就是当初面对吴世孙和他闺女之事时一无所知的他吗?
许明时忍不住皱了一下眉。
说事便说事,可为何竟莫名从父亲眼底看到了一丝报复得逞的畅快?
许昀下了马车,负手在附近慢慢走着。
视线则似有若无地落在了前方的一辆马车上。
片刻后,马车帘轻动。
许昀立即转过身去,若无其事地赏看起了不远处的一片枫林。
余光却依旧在留意着那辆马车。
马车里跳下了一道茜色的身影。
哦,是侄女啊。
怎么一个人下车,也不知道招呼车内长辈们一起下来走走?
哦,不是一个人啊。
女孩子脚步轻快,朝下了马等在那里的少年走去。
二人边说着话边走着,而后在路侧的一块巨石上坐下。
看着少年少女并肩坐着说话的情形,许昀莫名觉得有些扎眼——这些可恶的小年轻们,在人前就不能收敛一下?
吴恙取出水囊,先问许明意:“可渴了?”
“马车里备有茶水。”许明意笑着问他:“可要我叫阿葵端一盏来给你?”
他笑笑摇头:“不必。”
见少年仰头喝起了水,许明意露出笑意。
他自幼养在吴家,衣食住行最是讲究,可有时却又半点不在意这些,用她祖父的话来说——这孩子不像他祖父,就知道瞎讲究。
虽说这话里透着祖父对定南王的偏见在,但大意是如此。
他喝着水,她就这么偏头瞧着他,少年侧颜俊逸,如玉脸庞轮廓清晰,喉结随喝水的动作一下下滚动着。
真好看。
她喜欢的少年郎,可真好看啊。
女孩子目光直白,眼中笑意也毫无遮掩,吴恙由她看了片刻,放下水囊,拿手背擦了下嘴角,到底还是露出不自在却温柔的笑意,转过头问她:“……怎么了?”
“也没什么。”许明意笑着说道:“就是觉得很开心。”
她的语气放松愉悦,整个人也透着松弛,坐在石头上,双腿伸得直直地,双手撑在膝盖上,像是一只身形柔软四肢纤细在阳光下晒着太阳养着骨头的猫儿。
此处昨夜应是落过雨,四下还微微湿润着,天地间草木一片青黄斑斓。
许明意的视线一寸寸地扫过这寻常的景色,腮边笑意却愈浓了。
她当真很开心。
这种松弛的开心,是重活一世之后从未有过的。
再也不必担心狗皇帝又在背后琢磨什么阴谋诡计,再也不必束手束脚,为求周全而说那些违心的话,行违心的礼数。
她是为自己开心,更是为大家开心。
为祖父,为吴恙,为皇后娘娘,为二叔,为太后娘娘,甚至还有秦五叔他们——
前路很长,但家人和喜欢的人此时都在身边,平平安安,一个不少。
“昭昭,日后会更好的。”少年笃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双手撑身侧微湿的石面上,姿态也很放松,视线随她一同看向那片如火枫林。
许明意嘴角弯弯地点头。
“昭昭,此番多谢你。”
许明意转头看他:“谢我作何?”
救出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的计划是他们两个一起想的,若论出人出力,也多是靠得他们吴家在京中多年的积累——
却听他格外认真地道:“多谢有你在。”
他总在想,若是没有昭昭,这一切是否会是另外一种模样。
答案总是肯定的。
若他不曾遇到昭昭,许吴两家断不可能达成如此共识,而今次之事少了任何一家,都不可能如此顺利。
许明意听懂了他的意思,正要说些什么时,余光里扫见几道人影从马车里走了下来,遂转过头看去。
定南王世子夫人和皇后一左一右扶着太后走来。
许明意和吴恙便站起身,向几人行礼。
本没打算往这边来,就怕惊动了俩孩子的太后便有些后悔了。
她就说不下车吧,偏偏非叫她下来走动,这下好了,打搅了俩孩子说话——
就叫她继续在车内扒着车窗看着俩孩子,多好啊。
太后正于心中遗憾叹气时,视线瞧见不远处独自站着的许家二爷,不由恍然。
老了老了,还是吴家夫人想得周到……
“你们瞧那处枫林中的景致多好……若能折两枝回来,回头放在车里,想来也是好的。”太后笑着说道。
许明意便笑道:“您既喜欢,我去给您折来。”
吴恙连忙道:“我随你一同去。”
许明意点头,二人便快步往枫林的方向而去。
看着两道并肩的年轻背影,还有一只跑着追上去的大鸟,太后徐氏几人脸上都有笑意。
少年时的情投意合,藏都藏不住的,何况又是半点不藏。
不去藏,就这样坦坦然然,大大方方地示于人前,是很好的——皇后笑着想。
此时定南王世子走了过来。
“太后娘娘,阿姐。”
徐氏强忍住皱眉的冲动。
她正要创造机会呢,碍眼的丈夫怎跑来了。
没瞧见许家二爷在等着吗?
吴世子对自己的出现是如何地碍眼并无察觉,笑着道:“阿姐,我有话——”
徐氏拧了一下丈夫的后腰。
吴世子疼得脸色一变,声音便是一顿。
“怎么了?”皇后看着胞弟。
腰后那只手还没离开,仿佛是一种无声的威胁,吴世子内心摇摆了一下,道:“我有话……想对夫人讲。”
皇后:……这,倒也不必特意告知她?
这么大的人了,总不能同媳妇说句话还要经过她的准允?
“那便去吧。”
除此之外倒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呢。
逃过一劫的吴世子便同自家夫人离去了。
徐氏多看了丈夫一眼。
果然,男人还是不能惯着的,说什么没眼色,不过是挨掐挨得少了。
多掐一掐这眼色不就掐出来了吗?
“倒是有许多年不曾在外头这样走动了。”太后环视四下,轻轻抽出被皇后扶着的手,笑着道:“哀家也想独自走走,瞧瞧。”
“那您莫要走远。”皇后叮嘱道。
太后应下来,阿葵见了,便不远不近地跟着。
至此,皇后又哪里还能不明白身边之人的用意。
她有些羞愧,又有些想笑,不过是年少时的旧心事罢了……难为大家竟都还记着。
静静看了那道背影片刻,她犹豫了一瞬,到底是抬脚走了过去。
588 不回去了
许昀看似毫无察觉,身形却于无形中又挺直了些——他们许家人个个生得一副好骨架,高大挺拔。且他可不像大哥那种成过亲的男人,年过三十便没了人样,半点不能看了。
又或因常年不出门未受日晒风吹的缘故,这张脸稍作拾掇一番,竟也勉强还称得上年轻俊朗……昨晚刮胡子时,对镜看了好半天,大致还算满意。
看,对方的目光果然被他挺拔如松的背影所吸引了吧?
揣着这老许家的祖传自信,自认尚有几分姿色的许昀心底却依旧有些说不上来的紧张。
众所皆知,当年是吴景盈弃了他——
而当下这走向怎么琢磨怎么像是前夫不辞而别,痴心等候的妇人企图用美色挽回无情前夫的戏码……
许昀心中对此颇为不满不甘,却偏生毫无办法。
皇后缓缓走来,在他身后三步远处停下脚步。
“许先生。”她开口,语气里有着淡淡得体笑意。
听得这声“许先生”,许昀面上故作的闲适之色顿时消散了个干净。
眼睛里含着的光,也于一瞬之间黯淡了下去。
他回过头来,语气不自觉带上了以往面对她时的冷淡:“不知皇后娘娘有何贵干?”
皇后微微一怔,须臾间这怔然便敛去,笑意依旧得体:“本……我想同许先生道句谢,若非许先生昨日带人及时赶到接应……”
“不必。”许昀冷冷打断了她的话。
又是要称本宫,又是同他道谢——
难道他等在这里,便是想听这些吗?
“昨日是因放心不下家父与侄女,才会跟了过去,皇后娘娘——”
一句“莫要多想”到了嘴边,对上那双眼睛,却到底没忍心说出口。
隔了十多年,心中纵然再如何有气,可也深知一些话一旦出口便会伤人的道理。
他可不像她,随随便便一开口,便尽是刺人的软刀子!
“皇后娘娘无需道谢。”许昀语气不怎么顺耳地丢下这句话,便欲转身离去。
“……”皇后见状欲言又止,想要将人唤住。
却见他走了两步便脚下一顿。
纵然他未回头,她却也仿佛从他的声音里看见了他紧紧皱着的眉:“……既是出了宫,难道还打算再回去不成?莫非你还有什么事情是没做完的吗?”
回去?
皇后下意识地摇头。
她既出来了,又怎么可能再回去。
她……也不想再回去了。
“不回去了。”她看着他的背影说道。
不回去了——
这四字叫许昀眉眼微松,语气也从冷硬转为直白的不满:“既是如此,还处处端着一幅皇后的架子给谁看?”
皇后一愣,下意识地就道:“我哪有?”
许昀眉心微动,嘴角似有若无地弯了一下,只仍故作冷淡地道:“这样说话不就好多了吗?”
皇后垂下眼睛看了看自己端着礼数的双手。
无意识间绷直着的肩……
与人接触时,面上时时刻刻挂着的淡笑。
诸如种种……
难怪了。
难怪他会这样说。
她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在宫里待得实在太久了,久到自认已经麻木,也一时不知不做皇后了,又该怎样说话,怎样做事,怎样……面对他。
但她方才见他站在这里,便还想朝他走过来……
一句许先生,一句道谢,不过是不知道除此之外能说些什么。
不,有些话,她还是要说的——
她一直都欠他一个解释。
做错了事,有亏欠,是需要道歉的。
道歉之后,才能谈其它。
但此时此处,众目睽睽,并非是适宜谈话的好时机。
“还需几日可到临元?”她问道。
“约七八日——”许昀微微转回头来,“问这个作何?”
谁要听这些有的没的?
再不说他想听的他可就走了!
就给她这一次机会!
……今天就给这一次!
“那七八日后抵达临元城,许……”皇后语气微顿,道:“你可有空没有?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当然没——”许昀绷着脸色:“当然没事。”
又道:“我一个闲人而已,空闲多得是。”
换而言之,不必等七八日,现在就有空,非常之有空!
然皇后有心想与他长谈一场,却是很坚持。
此时,见国师下车舒展着身子走来,她便道:“那便这么说定了,我去看看太后娘娘。”
微微福了福身,便离去了。
许昀皱了皱眉,在原处踱了几步后,钻回到了车里。
喝了口茶,又放下。
靠坐在那里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
许明时眨了眨眼睛。
二叔这是怎么了?
下车时还是清风朗月,闲适自得,怎一回来,就跟猫挠了心似得?
片刻后,又见许昀掀开车帘往外看去,见大军未动,不由道:“怎还不见动身?”
正啃着烧饼的许缙满眼疑惑。
士兵们一连走了大半日,休整还不到两刻钟,二弟就开始催上了,这是人干的事?
“二叔为何这般着急?”许明时满眼狐疑之色。
分明往常只有旁人嫌二叔磨叽的份儿,怎今日二叔也为旁人着急上了?
“后面必有追兵,我能不急?”
许明时嘴角抽了抽。
追兵也要一样赶路,难不成还能飞过来?
总觉得二叔在掩饰什么……
许昀干粮也吃不下,干脆在车里一倒,扯过毯子盖上:“何时到临元何时再叫我……!”
现在不说那就别提,扯了个话引子出来,却要等到七八日后,这是要逼疯个谁!
——将人逼疯,这历来是她所最擅长的!
许明时默默无言。
二叔这是想一觉睡到临元?
虽说这的确很二叔,但也没这么个睡法儿,若二叔真有这等非是昏过去不能办到的需求,或该去求许明意——
许缙在心底感慨地叹了口气。
二弟怎就非得如此固执呢……
都十多年了啊。
十多年的光景实在太长了,长到将他这么个如玉美男子的肚子都搞大了,还有什么事情又会是一成不变的呢?
人做了十多年的皇后,心思说不定早就淡了……
且二弟固执到这般地步,焉知究竟是心思未改,还是只是一份不甘化为了执念?
这其中需要去分辨的情感太多了,哪里是一两句话便能说得清的。
他家可怜的二弟啊,只怕是还有得熬……
许昀抓心挠肺,不停翻身。
许缙嚼着发硬的烧饼,摇了摇头,心中暗道一句“可惜了”——不拿来烙饼吃可惜了。
许明时看一眼反常的二叔,再看一眼仿佛知晓一切内情却只顾吃饼的父亲,难以忍受心中好奇,干脆下了车去。
他就不信在这个家里会有许明意不知道的秘密。
正要去找人时,却见她怀中抱着几枝火红枫叶,与吴恙一起正往前头一辆马车的方向走去。
许明时便走了过去。
一名士兵守在马车外,见得吴恙许明意二人,行礼后恭声道:“姑娘,吴世孙,将军此时正在换药。”
此时有风起,许明意便未叫人打起车帘,只隔着车帘问道:“祖父觉着可好些了?”
“是昭昭啊。”镇国公忍住药粉洒在伤口上的火辣痛意,笑着道:“放心,祖父好得很!小伤罢了,已是结痂了!”
这一路上两个儿子隔半个时辰就要叫人来问一问——问问问,烦不烦!不知道的还当他就要不行了!
昭昭也频频使人来问——孙女就是孝顺,他可不能叫孩子担心。
坐在他对面的定南王听得这一句“已是结痂了”,不由扫了一眼那可怖的伤口。
便连裘神医也想说一句“大可不必”。
血方才刚止住没两个时辰,这若都能强行结痂的话,他估摸着那他得是偷了太上老君的丹炉、观音菩萨手中的玉净瓶……
许明意自也不会傻到相信自家祖父的鬼话,干脆另问道:“裘神医,祖父的伤势究竟如何?可是起热了?”
她听着祖父的声音分明是哑的。
“伤口处理得很干净,并未起热,只需按时服药换药即可。”在镇国公的死亡凝视下,裘神医还算客观地道:“有裘某在,许姑娘大可放心。”
许明意自顾点了点头,道:“那就有劳神医多费心了。”
不过……为何裘神医的声音也哑了?
这时,定南王的声音传了出来,带着一丝肃然冷意:“不必担心,老夫看他也好得很。”
“……?”吴恙和许明意对视一眼。
怎么这位老爷子的声音也是哑的!
这辆马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行军途中,条件有限,让两位老爷子同乘一辆马车,既是条件使然,也是为了让两位家主在赶路途中得以方便商议诸事。
现下看来,想必是已经狠狠地商议过一番了……
可这有裘神医什么事呢?
许明意很困惑。
莫非裘神医还站队了不成?
殊不知,于裘神医而言,站队是永远不可能站队的,既都是自家偶像,那必须得一碗水端平!
正因是这水端得太认真了,一见二人有争执,便得两边劝着,他不哑谁哑?
吴恙在车前同两位老人说罢了接下来的路程行军安排,便也未有久待。
而他和许明意及过来询问祖父伤势的许明时刚离开,就听得身后车内隐隐响起了两位老爷子的声音。
“……一把年纪了还逞强,这一刀若再重些,回头做了鬼,怕是还要怨我吴家的暗卫下手没个轻重。原本不过是做戏罢了,不知道的还当我吴家人借故在报私仇。”
“你懂个屁,若非是老子这苦肉计使得好,哪能拖延这么久才被皇帝察觉!”
“久?久到缉事卫都追到跟前了?”
“此事本就是冒险,你当这处处防守森严的京城是这么好出的?!你早早出了城,不知其中艰险且罢,还搁这儿放什么风凉屁呢!”
“好了好了,将军,王爷……莫要再吵了。”裘神医刚放下伤药,活儿就又来了,当即先安抚定南王:“王爷细想想,将军一早将您送出城,显然是在意您的安危,宁可一力担下一切,也不愿叫您跟着犯险……”
“……”定南王紧紧皱起了眉,脸色变幻着。
“将军也冷静冷静,王爷说这些,不外乎是恼您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叫自己受了这样重的伤,王爷这是心疼将军您啊……”
“……!”镇国公瞪大双眼,神色扭曲起来。
裘神医已一左一右各抓起了二人一只手,眼神好似长久的心愿终于要达成那般虔诚:“二位皆是救世英雄,真正的知己,万万不该为了这些误会而曲解了对方的一片真心啊……”
眼看那两只手就要在对方的促使下强行握到一起,镇国公和定南王难得在某件事情上达成了强烈的共识——
能不能叫这个人下车?!
争吵声突然消失,吴恙却仍旧有些忐忑。
一则是担心老爷子们的身体。
但好在还有裘神医陪同在侧,也算是个保障。
而二来,他怕自己的终身大事会受牵连迁怒……
于是,娶媳妇大业容不得被任何人阻挠的少年思量着是否该将两位老爷子分开。
“姐,我有件事想问一问你。”许明时开口道。
“何事?”
见她无意单独说话,许明时看了一眼吴恙,倒也未有见外:“我觉得二叔有些不大对劲……问父亲也不肯说。”
父亲不肯说啊……
许明意了然点头。
那她就知道二叔是怎么个不对劲了。
“那等你问出来了,记得告诉我。”她看着男孩子说道。
许明时:“……?”
他看起来很像是特意跟她分享疑惑来了吗?
“你会不知道?”男孩子并不掩饰自己的怀疑。
“我为何会知道?”许明意半点心虚之色都不见。
她当初刨出这个秘密,凭得那可是自己的本领。
而今皇后娘娘肯不肯做她的二婶,二叔想娶媳妇的愿望会不会二次落空还未可知,她若就这么早早说了出来,岂不太不地道?
至于骗孩子——
谁家还没个问题太多需要偶尔骗一骗才能应付过去的孩子呢?
大军休整之后,继续前行。
许明意回到马车中重新坐下,一路上听太后娘娘、吴世子夫人及自家母亲闲谈。
离开京城,大家的心情都很放松愉悦,虽是行军途中,却也怡然。
谈话也很随意,从胭脂水粉到家中小辈,再到马吊叶子牌,又问起她临元城的风土人情。
皇后面上笑意温柔地静静倾听,也会不时地接一句话,但落在许明意眼里,却总是透着心不在焉。
如此整八日过去,许明意撩开雨过天青色车帘去看——
细雨濛濛间,遥看临元城就在眼前了。
……
589 请挟持本官
十余万许家军前往临元这一路,并非就是一路顺遂。
其间尾端曾与朝廷的追兵有过两次相接——
他们一路走着,对身后自然不会全无防备,沿途设下陷阱埋伏,为得便是招呼这些追上来的人。
此过程中对方折损了一名将领,是为秦五亲手斩杀,因此军心大乱。而后大军又被许家军设下的陷阱拖住了脚,一时便未有再继续往前追来,而是选择在离京三百里处暂时安札下来。使人回京报信,等候朝廷发号施令。
他们此行不过兵马两万,若说追击围剿许家军,无异于天方夜谭——
镇国公突然叛乱,谁也不知下一步许家军意欲何为,所谓追击之举,实则更该被称之为防守与威慑。
而于他们而言最重要的,是守住京城。
此时主帅被斩杀,军心涣散不安之下,眼见许家军一路往北,反倒是略微松了口气。
纵然心知这松气只能是一时的,但至少目前看来,镇国公暂时无意京师。
这也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谁人不知镇国公脾性刚烈,一旦脾气上来了什么都敢说都敢做,若对方当真于此时领兵攻打京师,那大庆就真的要一夕之间全乱套了!
纵是如此,消息传回宫中,却依旧叫庆明帝气得病倒了。
守在外殿的大臣们看着太医们忙碌的身影,焦灼之余,不禁又生出了“皇上这没用的玩意儿也未免太拖后腿”的心情来。
要他们说,打不过那是必然的,此番不过是试探而已,怎至于还给气病了……难道皇上出兵之前,竟还想着能一举杀了镇国公不成?
——这怕不是在想屁吃!
镇国公未有立即攻来京城,那便等同京师眼下尚有喘息余地在,皇上不趁此时机抓紧想对策,权衡局面,布防各处,竟还两眼一闭病倒了!
耽误议事决策是一条,皇帝病倒的消息一旦传扬出去,动摇军心民心又是一条!
若不是太子各方面实在太弱,要他们说这皇帝不救也罢!
说到这个不免更来气了,政事不行,子嗣也不行……
他们要这皇帝究竟有何用!
当皇帝的不行,做大臣的却不能撒手不管——
然而夏廷贞一死,百官之中便等同少了最大的压制,朝中各方势力并不齐心,为此分歧不断,争论不休。
朝堂之上乱作一团,镇国公谋逆的消息也日渐传开。
许家军赶往临元途中,除了后面朝廷的追兵之外,前方也并非一路畅通无阻。
途经祁城时,便曾遭了阻拦。
然而区区一城一卫兵力,统共不过六千余人,于许家军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当日,祁城的百姓皆为此心惊胆颤。
然许家军闯过祁城,并不见有片刻停留,既未行抢掠之举,亦未有占下城池之意,更不曾伤及百姓,而是继续往前行军。
回过神来之后的祁城百姓,从起初心惊后的松口气,竟渐渐莫名有些遗憾……
许家军并非异族,镇国公又向来仁厚,多年前随先皇打天下时,便曾于军中立下过绝不可伤及欺压百姓与降兵的军规——
他们祁城虽比不上隔壁临元富庶且地势紧要,但胜在地方够大,百姓踏实肯干,每年产粮收成那可都是大庆前几的,镇国公怎就没看上呢?
对了……临元!
祁城知府心头一震,许家军离去不久,便立即使人快马加鞭送信给了好友临元知府范应,提醒其小心防备应对。
范应收着了信,未有迟疑,当即开始布防。
但不过是徒劳而已。
不过两日,守在城外的兵马便已全然溃败,卫指挥使向青被活捉。
但许家军并未有像先前途经祁城那般,踏破阻碍之后便继续赶路,而是在临元城外就此安营扎寨,且所选之地显然十分讲究,不单考虑了地势利弊,运输粮草是否便捷等条件,还请了姚方两位先生给看了风水……
“朝南,南方有水,进财兴旺!”
“有水不假,可水上有桥,桥头直冲营门,此乃犯忌!”
“我可以做法!”
“有你什么事?这是我家将军的军营!轮得到你个外来的秃子说话?”
临元卫指挥使向青被绑了手脚塞在帐子里,听着两位先生在帐外为军营的正门设在什么方位而大吵出口,认真听了一会儿,一时倒难以分辨谁说得更有道理。
不对……
当下这架势……许家军莫不是要在此扎根了不成!
接下来数日,许家军按兵不动,正是证实了他的猜测。
城中为此人心惶惶。
许家军来了几日,城门便闭了几日,大军如今就在城外,却只是围着,而不见有强攻之意。
临元城中,知府范应早就坐不住了。
而这一日,一行身披乌甲的许家军来至城门外,引起了守卫们的戒备。
城楼之上弓弩手蓄势待发。
却听那为首之人高声道:“我等是奉将军之命,特给范知府传句话!”
秦五那一把嗓子粗犷震耳:“今次形势所逼,务要借贵城一用!然临元城同我们将军渊源颇深,将军轻易不愿强攻,若范知府肯行个方便,将军保证,必不会伤及城中一草一木!”
“三日之期,可供范知府细细思虑权衡!”
“三日之后,若范知府还是执意要顽抗,那便只有得罪了!”
城楼上的守卫闻言纷纷色变。
消息很快传到了范应耳中,也在“有心之人”的作用下在城中百姓之间传开了。
两日过去,城中各路说法层出不穷,甚至有少数上了年纪的百姓前往府衙相求,求范知府下令开城门迎镇国公入城。
年轻人对此或是感触不深,然年纪大些的百姓谁会不知临元城之所以有今日之富庶,凭得究竟是什么——
是元氏商号已故前老东家的惠施,也是当年战乱时许家军的相护!
彼时天下真真是乱成了一锅粥,他们临元却因有元氏一族和许家军的庇护,而成了一个例外。
脚下的路,是元家人拿银子铺的。
今时今日的城墙,还是当年许将军的长子、先元老东家的女婿亲自督造的。
许将军为何会反,他们不清楚,但此时迎许家军入城,纵然不谈报恩,哪怕只是为了自保,那许家军也是值得他们信任的啊!
横竖打又打不过的!
许家军真想攻城,哪里还须等什么三日之后!
千军万马之下,便是将临元城踏平那也是能的!
人家尚且有情有义,他们又有什么道理拼死守城呢?且不说守不守得住,单说这城是为谁而守?当今朝廷吗?
提到朝廷,最先想到的便是近年来愈发沉重的赋税徭役摊派……
说得浅薄些,当今朝廷究竟好是不好,值是不值,没人比他们这些小百姓更能切身体会,更有资格评说。
三日之期,只余一日,临元城中为此众声鼎沸。
金乌西坠,秋霞漫天。
许明意由帐中行出,望向旷远天际,不远处山水明净,叫人望之心中也随之变得开阔澄净几分。
此时,有行走间甲胄佩剑相击声响起,许明意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只见身披软甲的少年正大步而来。
见是吴恙,她眉眼间现出笑意,当即快步走去。
“如何?对方有多少人马?”见他毫发未损,她的语气便也很随意。
“千人而已。”吴恙道:“但并不是来寻事的——”
不是来寻事的?
许明意一怔,旋即道:“莫非是投诚?”
吴恙点了头,笑着道:“为首者称是久仰国公大名,得知国公此番起事,便立即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许明意也不禁笑了,这才哪儿到哪儿,都不再观望观望的?
本以为是个借机滋事的,孰料是赶来投诚,还叫吴恙专程跑了这一趟。
但和气总比打架要来得好。
就是不知临元城内的范知府会如何选了。
他们不愿强攻临元,除了无意制造不必要的伤亡之外,还有一条思量在——
临元城乃繁荣富庶之地,其内秩序完整,这也是他们选中临元的原因之一。既要作为一处据点,那便要从长远来思虑,若是可以,他们并不想过度破坏其内的秩序。
正如未曾选择强攻京师,而是退至临元,亦是出于相似的考量。
这道理很浅显,若真要直接强攻京城,且不说京师防守森严,皇帝再不做人,怕死却是一等一,城外各营兵力粗略来计亦有十五六万——
纵然许家军仗着骁勇善战,可在人数上打个平手,但此战非一日之战,他们作为谋逆一方,身处皇城之下,粮草供应便是头等难题。
更不必提朝廷必然不会坐以待毙,京师有难,各处兵力调度定不可能含糊以待,再有各方嗅到血腥气的豺狼——
到那时,他们许家军无异于置身于笼中,根本无路可退。
他们是要赢,而非是要同谁赌气,傻到要拿命去拼个鱼死网破,好叫他人坐收渔利。
趁朝廷还未来得及做出完整应对,先占下临元这处要地,筑起防守,才是为长久计。
“不必担心。”吴恙察觉得到她的心思,道:“范应此时怕是已经如坐针毡,纵然他最终仍不肯降,亦还有其它法子可想。”
许明意看向他,四目相对一瞬,她心中便已了然。
其它法子……
比如……
嗯,那就且看今夜是否能等得到消息了。
历来行军打仗,虽处处皆有血肉性命相搏,但她曾听祖父说过,纵然是对敌时,亦有人道怜悯。所谓擒贼擒王不仅是为图胜算,也是为减少双方伤亡——兵法之中,兵不血刃方是上上之策。
有同样想法的不止是许明意。
还有临元知府范应。
范知府已经一整日未进食,便是一口水也未喝过。
现如今府衙外聚集着许多百姓,无不是为了劝他放弃抵抗。
他何尝不想!
既能活,谁又想死?
更何况如今他肩上担着的不仅是自己的生死,还有那些守城的下属,这些下属中,多的是临元城土生土长的年轻人,此时聚集在府衙外的百姓中或许便有他们的父母亲人……
可……可他能答应吗?!
范知府心里苦,拼了命地想琢磨出一个两全之策来。
许家军等了三日!
百姓们等了三日!
他又何尝不是等了三日?
他就等着许家军派人偷偷潜入城中来劫持他呢!
怎么偏就不来呢?
堂堂许家军,怎么就不能再主动点!
迟迟未能等到劫持自己的人,范知府表示很失望。
于是他决定自己制造机会。
“大人,元东家到了。”一名衙役入得堂中禀道。
“让人进来。”
那穿一身湖蓝色夹袍走了进来的中年男人,正是元氏商号的东家元德志。
“草民参见大人。”元德志规规矩矩地行礼。
范知府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道:“隐之,不必多礼,坐下说话罢。”
隐之是元德志的表字,他待人接物一贯有自己的一套本领在,私下同这位调任临元不过两年的范知府关系颇为不错。
而自许家军来了临元城之后,他便被“请”来了府衙作客,只是这客作得太久了些,许家军来了几日,他便在府衙里住了几日。
名为客,实则谁都看得出这是变相软禁。
“此番将你留在府衙中,实为形势所迫,贤弟向来通透,该是知晓这其中的利害……”范知府语气无奈。
元德志道:“范兄身居此位,此举是出于何等考量,我自是明白的。”
元氏和镇国公府乃是姻亲,许家军兵临城下,为免同元氏里应外合行事,只是软禁他一个元氏东家,已是很给他元氏一族体面了。
“明日便是三日之期……”范知府吃了今日的第一口茶,却吃出了饮酒的架势,将茶盏重重一放,叹气道:“此处没有外人在,便也同贤弟说一说心里话……本官的为人,你是知道的,一贯也不在意这些虚名!若能救得一城百姓,免去一场战事,这所谓忠正之名也没什么可顾惜的!”
“可……若一旦降了……”范知府的声音一下子低了许多,眼里也有泪花闪动:“我一人性命无关紧要,可远在靛阳的老母亲,还有一族老小,必然是要受我牵累,遭朝廷迁怒……”
元德志心情沉重地点头。
他与范知府接触虽存了利益谋算,却也当真敬重对方的为人。
他曾不止一次地感慨,当今陛下虽是内里不堪,但幸得大庆还有这些好官在,否则怕是还不比今日光景。
他深知范知府这番话,并非是在做戏。
可……他又能为此做些什么呢?
590 微妙的局面
见元德志并无什么动作反应,范知府看着他,又叹一口气,声音微有些沙哑,自嘲般道:“我倒宁可同向指挥使换一换……他守城内,我守城外……如此一来,纵是战死,亦或是被许家军俘去,却也尚能保全家眷……”
这么说……贤弟能听得明白吗?
毕竟还有衙役在,他也不好说得太直白。
“……”而元德志对上范知府那双强烈暗示的眼睛,及其内仿佛隐含着某种渴望的眼神,一怔之后,便是恍然了。
懂了……
懂了!
他元家与许家本就是撇不清的,他倒不介意做这个恶人,成全这两全其美之策——既能不动干戈让许家军入城,又可保全好友的忠义之名,从而免范家族人受牵连之苦。
可……事情来得来突然,他毫无准备啊!
他两手空空,总不能就这么赤手空拳?
虽说他常年走南闯北跑生意,为此倒也学过些到简单的功夫用来强健体魄,但若说就这么扼住对方喉咙便企图将人劫持住,恐怕多多少少有些没有说服力……
毕竟也不是什么高手……
元德志思忖间,只听范知府再次开口:“明日便是许家军攻城之日,届时范某怕是唯有以死方可表忠心,愿只愿能借此减少些伤亡……”
说话间,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之后,颇有些认命般的释然:“是以,这恐是我与贤弟最后一次相坐吃茶了……贤弟不妨尝尝这酥梨,今日刚在后院中摘的。”
元德志也叹了口气。
好友连以死表忠心的话都说出来了,他若还有心情吃梨,那还是人吗?
但还是下意识地看向肘侧小几上的果盘。
白瓷果盘中,削过皮切成小块儿的梨肉看起来晶莹多汁。
而果盘旁,放着一柄烧蓝柄果刀——
看到这柄果刀,元德志微微一愣。
若没记错的话,这柄果刀是他去年赠给范知府的,对方十分爱惜,平日里甚少会拿出来用……
此刀不单刀柄刀鞘外形烧制得漂亮,刀身亦尤为锋利。
“尝尝甜是不甜。”范知府出声催促道。
元德志点点头,拿起果叉扎起一块儿送入口中。
“清甜酥脆……”
给予肯定间,他放下了果叉,将那柄果刀顺势收入袖中。
另只手则端起了茶盏,吃了两口,而后道:“范兄不必太过悲观,依我看,明日之事未必就没有转机……”
见他仿佛运筹帷幄,范知府眼神微动,试探着问道:“不知贤弟可是有何高见?”
“范兄可想一听?”
“自然!”范知府忙抬手示意:“还请贤弟明言。”
元德志状似犹豫地看了一眼左右,遂起身,上前两步来至范知府身旁:“还请范兄附耳过来。”
范知府微微倾身,向他靠近。
“……”元德志弯下身去。
下一瞬,那藏在袖中的果刀便横在了范知府脖间。
范知府赫然瞪大双眼,犹豫了一瞬后,还是手一抖,摔了手里捧着的茶盏,第一次演没经验,仔细想想这种情况下手不抖似乎说不过去。
声音也颤抖起来:“你……你你要作何!”
两名衙役见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皆是一惊。
“快放开大人!”
特殊关头,其腰间都配有长刀在,当即便皆拔了刀。
“二位勿要妄动。”元德志冷笑一声,道:“元某一介商人,手下没个轻重,若不慎伤了范兄可就不好了。”
范知府讶然之余暗觉满意。
对对,就是这个味儿!
他已经有那种被挟持的感觉了!
贤弟一人瞬间带活了整场戏,可见有一个好搭档是多么地重要!
“……本官原以为于许家军一事之上,为此将你拘在府衙,着实是委屈了你,现下看来,却是本官错看你了!你与许家反贼果然是有勾结!”范知府痛心疾首,愤怒难当。
“谁让大人如此执迷不悟,元某有此举,亦是迫不得已!”
“你……你究竟要做什么?!”
“元某无意伤大人性命,只要大人肯配合行事,开城门,迎许家军入城,元某保证不会伤大人一分一毫——”
“你休想!本官绝不答应!”
“这可由不得大人!”元德志迫其自椅中起身,看向围进来的十余名衙役,定声道:“都让开,否则休怪我手中的刀不长眼睛!”
“……”众衙役们皱眉交换了眼神后,到底是让开了路。
知府大人绝不能够出事,否则临元城中便无人主持大局了!
元德志挟持着范知府出了府衙大门,一众衙役持刀警惕地跟随着。
府衙外,聚集着的百姓仍未散去,却有愈来愈多之势。
毕竟许家军明日就要攻城,知府大人这明知挡不住,却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做派实在叫人不安。
此时见范知府被元德志挟持而出,人群中立时一阵震惊骚乱。
见得这么多人在,范知府高声悲愤道:“要杀便杀!本官便是死,也断不可能背叛陛下和大庆!”
端得是一副宁死不屈的绝世忠臣模样。
人群里嘈杂混乱起来,议论声震耳。
“元掌柜这是要作甚……”
“知府大人可是个好官啊……”
“是啊,莫要真的伤了知府大人才好!”
“莫不是为了放许家军进城?”
“……”
“东家!”几道身影从人群中挤上前来,正是元氏商号的人。
元德志当即交待道:“备马车!叫老梁来!”
自得知了老梁的来历之后,便也知晓了对方身手不弱,此时虽说是做戏,但带在身边也是个保障。
马车很快赶到。
元德志押着范知府上车,范知府试图挣扎,却于事无补。
“快,追上去!”
一众衙役当即骑马跟上。
“元掌柜是要带知府大人去何处!”
“走走走,快去看看……”
车外身后马蹄声震震,气氛焦灼,车内,被放开了的范知府长吁了一口气——这上半场算是成了。
只是为了保证效率与整场戏的衔接与流畅度,是不是该叫人偷偷往许家军营通风报信呢?
这倒也是个难题……
“嘭!嘭!嘭!”
此时车顶上空突然接连响起几声烟火炸开的巨响。
范知府惊诧地看向好友:“这是……贤弟与许家军之间的暗号?”
说好的并无勾结呢!
那……此番他被挟持,该不会是好友将计就计,假戏真做?!
元德志笑了笑,解释道:“的确是暗号,但此番之事,我元氏与许家军之间并无联系,以烟火为号,不过是元家与许家多年来的旧时约定罢了。”
纵然没有这所谓约定在,这般关头城中燃了烟火,许家军定然也会使人前来察看。
毕竟明日就要被攻城,此时突然放烟花,那不是有病吗?
而他所说的与许家军之间并无联系,也非假话。
许家起事,他事先并不知情。
但最后一次去往京城时,姑娘曾单独交待过他一句,若来日元家有麻烦,必要及时传信于许家——
他彼时隐隐有所预感,但并不确定。
现下想来,所指应当便是今日了……
而许家军选择先占下临元,所存心思中,未必就没有想要保住元氏一族的思虑……
元氏与许家,多年前曾是相互扶持成就。而前老东家去世之前选择散去大半产业生意,又替他取字为隐之,交待元氏族人明面上不可与许家过近,此中细想想,亦是用心良苦。
而今看来,叔公这份用心,也并不曾被辜负。
听着这句解释,范知府心情复杂地点头。
他怎么就没有一门像镇国公府这样的亲戚呢?
马车一路向城门的方向飞奔驶去。
待元德志和老梁押着范知府上了城楼时,夜色中果然有点点火把光亮随着马蹄声从许家军军营的方向排山倒海般涌来。
单听马蹄声之浑厚,便可知绝非是一小队人马前来察看情况。
为首者是一双年轻的脸庞。
二人披甲坐于马上,秦五伴在一侧。
大军压至城下,无数火把为夜风鼓动,火光映着兵马寒甲长枪,在城墙之上投下的黑影也涌动着,如巨兽正试图张开大口,好似下一刻便会将这座城池吞入腹中。
许明意与吴恙皆看向了城楼上方。
火把映照下,许明意瞧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庞。
是元家表舅——
再看一眼被控制住的那人,她虽未见过,但看其身上的官袍也可猜出身份来了。
“是临元知府,范应。”吴恙说道。
许明意点头。
表舅倒是将她和吴恙原准备做的事情给办妥了。
不过……她瞧着这阵势,怎不像是表舅一人之功呢?
表舅身边虽有不少人,但到底警惕性不够,若有准头好的弓箭手潜在暗处,救下范知府应也不成问题。
总不能范知府被劫持这件事……实则是众望所归?
“当心有诈。”吴恙也觉出了几分异样,出声提醒道。
如此局面,加之城中又有他们的眼线在,纵然对方使诈的可能性不大,但亦需十分小心。
秦五已命人竖起了盾牌。
“范知府可是考虑好了!”秦五冲城楼上的人高声问。
“本官……唔唔唔……”范知府刚开口,便被老梁紧紧捂住了嘴巴。
他不知道对方这是在做戏,他只知道当对方不肯配合时还是闭嘴来得好。
“范兄,事已至此,你且还是下令开了这城门吧!”元德志劝道:“你纵再如何固执,结果亦不可能会有改变,又何必坚持要螳臂挡车!”
范知府不能说话,却依旧神情坚决地摇头。
元德志见状也不愿再多言,向众守城士兵高声道:“开城门!否则便杀了范应!”
横在范知府脖颈前的果刀已换成长刀,于夜色中裹着寒光。
大军逼到眼前,知府大人又被挟持,众守城士兵间已无半分士气可言。
听得这声要求,俱是心思动摇不定。
谁心里都清楚,这一战他们对上许家军根本毫无胜算可言——
当然,身为守城士兵,若为拼一口气,死战到底的先例也不是没有的。
可那必须得已悲愤作为前提化为力量——现下也没这气氛啊!
许家军说了,进城不会伤及一草一木,肯一连等上这么多日都未强攻这便是实打实的诚意,任谁都看在眼中的!
人家既不抢,也不杀,更非异族。
偏偏当今朝廷又不得人心,而大庆建朝不过一代,提起救世英雄许多人头一个想到的还是镇国公和许家军,纵是年轻些的,对此那也并非就毫无情怀——自幼家里就挂着镇国公的像呢,防贼驱邪又能止小儿啼哭,堪称一像多用,万能得很!
如此这般,他们也实在是悲愤不起来,这拼死一搏的情绪根本就调动不了啊!
是以,当下这局面也就怪微妙的……
正当此时,一道年轻的声音响起:“大人,您若当真出了事,临元城也一样保不住的!”
范知府听出了这道声音——这是他的心腹肖望。
“大人一腔忠正,半生清名容不得大人松此口,那这恶人便由肖望来做!”这声音坚定有力,带着牺牲自我的力量,凝声道:“知府令牌在此,开城门!”
范知府听得眉头一跳。
做恶人就做恶人,这小子当众还自报名字算怎么回事!
这真的不是想借机在许家军面前留下个好印象吗?
好家伙,寻常人还犹豫着城门要不要开,聪明人却已经把后路给铺起来了!
日后不成大器简直说不过去!
守城门的几名士兵显然动摇了。
谁都知道,相比于一块知府令牌,真正活着的知府就在城楼之上,更该听从哪一个显而易见——
可当下这局面,说白了不过是需要人推一把而已。
其中一名士兵握起了锁链。
而这时,城楼之上有一道固执的声音响起:“不能开!绝不能放这些乱臣贼子进城!”
这是一名弓弩手。
“咻咻咻!”
此人说话间,扳动弩机,数支冷箭顿时飞出。
范知府看得赫然瞪大了双眼——还真是哪里都有想不开的人!
所谓忠于朝廷,一腔忠心,却也要分时候,此时非要逆势而为,那不是害人害己吗!
若许家军因此被激怒,局面被打乱,那他今晚的努力便要白费了!
591 女承母业
范知府极想出声叫人将此人制住,但他现下十分怀疑这或是朝廷的眼线,故而才会有此举动。
利箭与盾牌相击,发出叮当声响。
“当心——”吴恙欲将许明意护于身后,却见她已经握起了弓。
夜色中,少女乌亮沉静的眼眸微微眯起,手中长箭无声瞄准了城楼上方某处。
“快将人拿下!”元德志恐局面失控,会有更多守城士兵跟随效仿那名弓弩手,连忙吩咐身边之人。
到底是商号里的人,面对这等形势便少了分敏捷,方才未能在对方刚有动作时便制止住。
而此时正要上前去,余光内却见一支黑影如风般快速袭来——
几人尚且来不及分辨那是何物时,那名弓弩手的右臂便已被利箭所穿透,身形震颤连连往后退去。
“若有宁可将命豁出去,也要同我许家军为难的,只管站出来便是!而无意为难者,许家军自也不会为难他!”
随风声一同传入众人耳中的,是一道响亮的少女声音。
城门上下各人,闻言皆心情复杂。
城楼上的弓弩手们,交换了视线之后,手上皆不见有动作。
许家军并没有哪里是需要他们豁出性命去阻拦的……
范知府仍被老梁死死捂着嘴,此时正看向城下大军的方向,他见得许家军旗于夜风中招展鼓动着,高坐于马上的少女身后是如夜色一般沉暗的墨色披风,其此时正注视着城楼的方向。
依稀间,他生出了一种似与那女孩子视线交汇的错觉。
范知府艰难地吸了口气,陡然间红了眼睛。
方才那一箭,显然是出于这小姑娘之手。
长箭正中那士兵扳动弩机的右臂,可见并非是射偏,而是那小姑娘并无意要这士兵性命,刻意留了分寸在……
此举只在威慑!
近来他为许家军意在占下临元城之事而惶惶不安,不仅仅是为自己,为家眷族人,亦是为临元百姓——
纵然许家军传信来只道他肯降,便不会伤及城中之人;
纵然临元百姓对许家军有着根深蒂固的信任,这信任远远多于恐惧……
可大军当前,时局如此,而临元城如此富庶,入城之后的事情,谁又当真能够说得准?
但这一刻,他真真正正放心了。
将这座城交予许家军之手,他也可以安息……不,他也可以安心了!
——许家军行事如此讲究,他多半也是不必死了!
夜风吹得范知府眼睛发涩发疼,隐隐冒出了泪光。
到底没有士兵再站出来。
“开城门!”肖望高亢微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火光晃动着,与黑暗夜色纠缠摇曳,万物影影绰绰间,刻有临元二字的城楼之下,两扇沉重的城门缓缓分开,发出沉闷声响。
城楼之上,元德志松了口气,露出一丝松快笑意。
老梁松开了范知府。
“……”突然失去了钳制的范知府一愣。
怎不再多捂会儿?
他此时得了自由,总也不能就这么干看着吧?
一瞬间的思虑后,范知府开口,声音愤慨悲怆:“你们……你们这群谋逆犯上的反贼!”
喊话间,已是扑向城楼边沿,满脸泪水仰天道:“陛下,是臣无用!臣未能守住临元城!辜负了陛下的信任,臣已无颜苟活,唯有以死谢罪了!”
说着,纵身攀上城楼,就要往下跳去。
而往城下看这一眼,便是后背一冷,打了个寒颤。
不愧是财大气粗的临元,这城墙修得可真高!
怎还没人来拉他?
不知内情的老梁冷眼旁观着。
还是元德志带人上前将人扣住,且不忘给这场戏收尾:“留着此人还有用处!将人带下去!”
“甘从锋刃毙,莫夺坚贞志!本官纵是死,也绝不会受你们这些贼子胁迫!”
范知府被带下城楼,坚贞不屈的声音渐渐弱去。
许明意和吴恙已带着许家军入了城。
刚一入得城门内,许家军便涌上城楼,立时接替了守城的临元士兵。
在吴恙的指挥下,凡是临元城中士兵官差,皆被带了下去。
许许多多闻讯赶来的百姓们见得这一幕,多是心生不安。
“他们这是要将人都带去何处……”
“我家当家的怎么也被带走了!方才还是他带头开的城门!”
“不是保证了不会伤及城中之人?”
“这是要出尔反尔吗?”
一片议论声中,许明意在秦五的陪同下登上了城楼。
“从今日起,便由我许家军正式接管临元城——”
少女清晰的声音自上方传来:“自此后,临元便在许家管辖之内,同朝廷再无干系。而为防尚有忠于朝廷之人混于其中伺机生事,理应仔细排查监看,如此亦是为了城中诸位的安危着想——若当真是诚心归顺者,我许家军自肯接纳,而不会伤其分毫,是以诸位不必担心方才那些被带走的兵士差役。”
今夜初入城中,一切防守尚未完备,正是不可松懈之际,决不可被人钻了空子。
闻得此言,百姓间有人点头,也有人仍旧满面不安,亦有不少人看着城楼上的少女心存好奇。
夜色中,女孩子的说话声再次响起,似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临元城既归许家管辖,许家便有庇护之责。除各处防守巡查事宜之外,城中一切照旧,商铺照常开,私塾照常讲学。只要诸位肯配合排查,安危与私有财物便受许家保护,如若城中有趁乱生事者,只需报去府衙,到时自有家父许缙妥善处置,对作乱者绝不姑息——”
城中秩序不能破。
一旦破了,想要破而再立,便需经一场乱状。
这既然不是他们的初衷,自然从一开始便要尽量安定民心,以断绝因人心不稳而生乱的可能。
纵是不能完全杜绝,但将话说清楚了,人们心中便存下了一条线,依着这条线来,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总会多些思量。
听得这番话,百姓间的质疑声当即消散了。
说得直白些,人活在世,不外乎是安危与钱财,这两样得到了保障,便足以叫人安心许多。
大军都已经入城了,若要杀要抢他们也拦不住——既是有此允诺,那便是可信的!
而人心安稳之后,好奇心便愈发旺盛了。
“原来是许将军的孙女!”
“没错,这就是我们表姑娘!”有元氏商号的人站在人群里,眼睛里有着得色,与有荣焉地道:“大家只管放心,我们表姑娘那可是一言九鼎!”
“难怪了!我方才就说这小姑娘英姿不凡,果然没错吧?”
“刘五哥,你们元氏商号还缺不缺人了?我什么活儿都能做的!”
“快看快看……”一位妇人晃了晃好友的手臂,下巴冲城楼的方向抬了抬:“那个少年郎可真俊啊……”
少年身姿挺拔,盔甲着身,更显身形伟岸不凡。
那少年阔步上了城楼,站在了那女孩子身侧。
他比女孩子高了近一头,此时四下嘈杂,他便向少女的方向微微弯身,垂眸不知在说些什么。
几名妇人瞧得眼睛都亮了。
“这是哪家的公子?”
当即就有妇人表示,首先排除许家——
“听说当年元家姑奶奶只生了许姑娘这么一个嫡女……”
纵然是后来的继室所出,却也不可能是这般年纪。
至于有没有可能是许家二老爷的?
——媳妇都没有,哪儿来的儿子!
而既非是一家人,再看向那并肩站在城楼之上的少年少女,众人眼里的八卦之火烧得便愈发旺了。
“看样子同许姑娘走得很近呢……”
谁都是从年轻时过来的,有时这些小年轻们单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心思便藏不住了……更甚者便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是这么站在一处,便可叫人由四周的空气里嗅出了清清甜甜的气息来。
眼前这对儿正是如此了。
“这位公子真是好福气呢……”
“可不是么,表姑娘这般出身样貌,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呀!”一位发髻花白的大娘“啧啧”着道——元家老太爷在世时,威望颇重,于是城中百姓从前提到许家大老爷时,皆是习惯称一句姑爷,那面前的许姑娘,自然也就是大家的表姑娘了。
有男子凑了过来,撇撇嘴道:“……我若有这张脸,那我也行!”
奉命混在人群里留意是否有可疑者的岁江听着这些话,脸都黑了。
这些人怕是有毛病。
他家公子样样都好,可这些人怎么只看得到公子的脸?
说得好像他家公子是凭美色侍人一样!
且什么福气不福气的,莫非他家公子是许姑娘选来的面首不成?
“嘁,瞧你们一个个眼红的……人家能得许姑娘青眼,岂会只靠脸!”有妇人白了那说话的男人一眼。
岁江脸色稍缓。
总算是有人说了句人话。
不过……怎么听起来好像还是有点不对劲?
岁江认认真真思索了片刻,总算想明白是哪里不对劲了——为何无论怎么说,他家公子都是被挑拣的那一个!
“就是,要我说这位公子必然不止是长得好看,定还是有涵养才情之人,否则怎么可能入得了表姑娘的眼?”
“……”岁江眼角一抽——说出这种话的竟还是个老翁!
这临元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遥想当年元家姑奶奶瞧上许姑爷,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嘛……许姑爷不仅长得好,有才情,人又风趣豁达,那可是一等一的少年郎!”有人回忆起了旧事来。
“是啊,当初元家姑奶奶为了许姑爷,那可是动辄便一掷千金……”
“哎,真也是一段佳话,只可惜了后来姑奶奶去得太早……”
花了大把银子才弄到手的绝世郎君,怕是都没看够本儿呢,人就这么去了……
为此人群里一阵叹息。
“……”岁江默然了。
他大概是懂了。
合着在这临元城中,是有过先例在的。
所以这些人便觉着,许姑娘这必是女承母业,代代相传?
吴恙许明意和秦五一同下了城楼,安排起了其它事务。
见几人大致说完了话,一旁的元德志适才上前去。
“姑娘。”
“表舅——今日之事还要多谢表舅。”许明意施礼道谢。
元德志笑着摇头:“姑娘抬举我了,纵无我今晚之举,此事必也会顺利办成的。”
这件事,他与其说是帮了许家军,实则更该说是在帮范兄。
而眼下,他想将范兄之事同姑娘言明。
“……”元德志低声将大致内情说与了许明意听。
许明意有些讶然。
他想过范知府被挟持或是众望所归,但她当真没想到挟持了范知府的幕后主使,实则竟是他自己……
吴恙也颇为意外。
见过自力更生的,倒没见过如此自力更生的。
“姑娘,范知府为人清正廉明,在城中颇受百姓敬重,之所以百般不肯松口,不过也是为了保全家人……”元德志低声说着。
许明意点了点头:“表舅放心,此事我有分寸。”
此时,城门已再次紧闭。
此前是为防许家军,而从今日起,所防便是朝廷了。
这一夜的临元城,灯火彻夜未眠。
翌日清晨,朝阳照常升起,稀薄晨光中,许明意和吴恙骑马带着一行护卫行经一条长街。
街上的百姓并不多,但依旧有不少铺子照常开了门做生意,街边卖包子的一对老夫妻守着白汽蒸腾的笼屉,那弯了背的老翁吆喝声响亮:“买包子咯,刚出笼的热乎包子!”
见得这一幕,许明意握紧缰绳勒了马,转头对吴恙笑着道:“你随我跑了这一夜,走,我请你吃包子去。”
吴恙笑着道“好”。
街上固然是冷清了些,然今日之景象必是最坏的景象,有昭昭和将军在,他相信这座城一日日定会更好的。
一行近二十余人,又多是饭量大的汉子,近二十笼包子吃了个干干净净,还只是半饱而已。
老两口被吃得瑟瑟发抖。
收钱那自然是不敢收的……
看着显然没吃饱的众人,老翁指了指对面开门的粥铺,忐忑地道:“包子就这么些了……各位官爷,这刘记粥铺可是城中数一数二的……”
他们不过是小本生意,再这么吃下去可真的要被吃垮了。
朱秀便领着人往粥铺去。
阿珠临走前将一张金叶子放在了桌上:“饭钱。”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忙走了过去。
老翁将那枚金灿灿的金叶子拿起,看向正走进粥铺的众人,脸色一阵激动。
等等……
官爷们别走,他还能包!
……
同一刻,城外许家军营内,主帅帐中,镇国公刚醒来。
“将军醒了。”云六听得动静走了过来。
镇国公单手撑着坐起身,看向大亮的帐外,不由皱眉:“什么时辰了?怎未喊我起身?”
今日可是攻城的日子!
592 过得很不容易
云六道:“属下想着也无什么要紧事,便没叫将军。”
主要还是将军的呼噜声打得实在太响,隔着两座营帐都能听着,见将军睡得这么香,他也就更不好打搅了。
没什么要紧事?
镇国公打量了云六一眼。
虽说临元城之事问题的确不大,但云六如今竟已飘到这般地步了?
“松懈大意可不是什么好事情。”镇国公面色肃然问:“临元城中可有消息动静?可已点兵就绪?”
云六闻言笑了笑:“将军有所不知,姑娘和吴世孙昨夜便已经进城了。”
什么?
镇国公听得一怔,忙问:“夜袭?”
云六摇了头:“是元氏商号的东家挟持了范知府,逼开了城门……”
云六将事情的经过大致说明。
镇国公回过神来,道:“是以烟花为号?我竟是一丝动静也没听着。”
云六笑着道:“您昨夜睡得极沉。”
那呼噜声,可不比烟花声小。
当然,将军常年行军,纵是睡得沉,也从不会失了警觉,那是多年习武行军养成的习惯,早就成了本能——而昨夜之所以会有例外,是因将军所服之药中加了助眠之物,帐子里焚着的香丸也有安眠效用。
说起这个,云六不禁想到了那日大老爷将药碗捧来时,说明了其中的安眠效用后,将军怒目斥骂的情形——行军在外,非同儿戏,你是想叫老子睡死过去不成!
大老爷被骂得懵了一瞬,而后解释道——此药乃是昭昭所配,说是可以叫您睡个好觉,少些操劳忧思,如此伤才能好得更快。
这句话刚落地,他在一旁便见证了将军翻脸如翻书的过程。
将军露出恍然之色——哦,是这样啊,还是昭昭有心。
旋即又瞪了大老爷一眼——既是如此怎不早说,还不把药给我?
幸在大老爷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倒也不至于去怀疑自己是否亲生,只笑着将药捧到将军跟前,眼瞧着将军咕咚咕咚几口闷了。
“这一觉睡得的确是香得很!”镇国公此时只觉身心舒畅。
不仅是伤势恢复得好,且一觉醒来,临元城就这么到手了!
若再这么睡上几觉,没准儿京城也能拿下了!
没法子,谁叫他有个如此争气的孙女呢!
方才他已听云六说了,昨夜城中局面皆是昭昭在主持,哦,还有吴家小子——但吴家小子是昭昭看中的,功劳也归在昭昭名下。
“城内局面已定,半个时辰前,吴世孙已使人来接吴家老太爷及太后娘娘等人进城安顿,小公子也跟着寻姑娘去了。”云六正要问自家将军可要过去时,恰听得帐外有脚步声传来。
“父亲可醒了没有?”有一道声音在问守帐的士兵。
“进来!”不及士兵答话,镇国公便应了声,边从榻上起身。
许缙许昀兄弟二人一同走了进来。
“父亲。”
二人行礼后,先问了老爷子的伤势可有好转,后又准备使人送早食进帐中。
“不必了。”老爷子穿上衣袍,心情颇好地道:“走,到城中看看去!”
兄弟二人便应声下来。
老爷子心情好极,本想威风一把骑马进城,被二人死命拦下了,最终许昀又搬出侄女来,才算说服老爷子坐进了马车里。
父子三人进得城内,由老爷子挑了个早食铺子填肚子。
老爷子心情好胃口好,喝了两大碗地瓜干杂粮粥,并菜饼一斤,小菜数碟。
许昀几乎是一口没吃。
一则是有些心急,他本是想随吴……咳,随侄子一同进城的,但老爷子有伤在身迟迟未醒,他也不好丢下老爷子。
现下好不容易进了城,老爷子偏又选在了外头用饭。
二则便是他已是在营中用过了早食的,此时不饿也属正常。
想到这里,许昀不禁皱眉看向嘴里没停的兄长——大哥分明是同他一起用的早食,怎又吃起来了?
且兄长不比父亲吃什么都快,他这大哥于饮食之上是个讲究细致的,端看他此时细嚼慢咽认真品尝的模样,还当是在吃什么山珍海味……一块韭菜饼罢了,至于么!
好不容易等父兄吃罢,老爷子却又在城中转了一圈。
将城中景象看在眼里,镇国公愈发满意了。
除了连年在外打仗之外,临元城他是每年都要来一趟的,城中原本是何模样他再清楚不过。
现下城中竟大致称得上安稳,并不见什么乱状,这其中除了临元与许家军的渊源之外,必还少不了昭昭和吴家小子的功劳。
孩子们都起来了,已是可独当一面了。
镇国公感慨欣慰之余,愈发觉得身边两个儿子不中用,尤其是老二——
察觉到来自父亲的嫌弃,兄弟二人默默无言。
虽然不知道哪里又惹了父亲,但也没什么好探究的就是了。
反正——
诸事不顺骂儿子。
遇事不决骂儿子。
万事皆可骂儿子。
兄弟二人皆对此看得很开,毕竟遇事父亲扛,米虫他们当,被骂几句那是仅剩不多价值的体现。
许家和太后一行人,皆在元家祖宅中安顿了下来。
自许家军来至临元地界后,元德志便使人将这座大宅收拾了出来。
这座三进宅院,乃是已故元老太爷生前的住处,元老太爷故去后,房契便交到了许明意那里。
这些年来,宅子一直空着,但也有元氏族人用心打理,此番里里外外重新收拾一遍,又添了些日用之物进来。
今日一大早,元德志便亲自带了一群丫鬟婆子仆从过来了此处,许明意最后却只留了不到二十人——如此关头,理应一切从简,若太过繁琐,反倒容易叫有心人浑水摸鱼,这些仆从固然是元家细心挑选过的,但局面初定,还是小心为上。
左右他们也没几个人需要伺候,临元之事既定,吴老太爷他们很快便要回宁阳,只需留够维持日常起居的人手即可。
镇国公在城中晃了半日,来到此处后,尚且未能见着自家孙女。
同样不见人影的还有吴恙。
听秦五说,二人还在城中安排各处之事,许明时也跟去了。
此时镇国公坐在堂内,正听秦五禀说着入城之后的事情。
一个时辰前,许缙被闺女喊去了府衙,许昀则陪在老爷子身边。
听秦五大致说完,镇国公喝了口茶,看着坐在那里的次子,只觉得碍眼至极——在这干坐着干什么,有这工夫就不能琢磨琢磨怎么尽早把媳妇娶回家?
饭都送到嘴边了,还不知道吃!
成天屁事不干,难不成还等着媳妇自己从天下掉下来?
察觉到父亲的眼神,又想到父亲昨晚那番催促的话,许昀心中无奈。
他难道不急吗……那个,他当然不急!
该急的人是她吴景盈——
说有话对他讲,却至今没找他,有话憋在心里没说他就不信她不难受!
但倒也不能说是刻意吊着他……
她在赶来临元的路上便病下了。
听说是染了风寒,似乎还有些严重,成日躺在营帐中见不到人,今日她上了进城的马车时,他恰巧经过,倒不经意地扫了那么一眼……那脸色的确很是虚弱。
想到此处,许昀便又有些坐不住了。
他便是有心去看一看她,可此时她住进了内院,着实也是多有不便……
这时,老爷子的不满已不再满足于眼神提醒,干脆出言道:“你也学学你大哥,想当年在临元时,昭昭她娘可是追着你大哥跑的!”
成亲后,又给他添了一个昭昭——单凭这一点,他便对大儿子大致还算满意,毕竟也算是家里的功臣了!
许昀听得心情复杂,只觉得被为难了。
这种事,是他能学得来的吗?
老爷子大约也是觉得不大现实,遂又道:“不说叫你有这般出息,但媳妇都送到眼前来了,你好歹也给老子争口气!成天搁这儿木木缩缩的学王八呢!”
“……?”一旁坐着的定南王皱了皱眉。
媳妇都送到跟前来了?
——当他不在吗?
当他听不出这是在合计怎么哄他闺女?
时隔多年,许家竟还是贼心不死?
“……”许昀看了一眼吴家老爷子,心情十分忐忑。
他听得出来,父亲这是有意在吴老太爷面前提起此事,大约抱得是替他铺路的心思……
但总觉得父亲再这么说下去,只怕他这路非但铺不成,反倒是要断了……
秉承着“只要我不在场,就不必承担后果”的想法,许昀不敢再久待,连忙就起身道:“晴湖突然想起还有事情要做……就不打搅父亲和王爷谈事了。”
照例甩给儿子一个“滚吧”的眼神,镇国公闷闷地喝了口茶。
他这把年纪,孙女都要成亲了,结果还缺一盏儿媳茶却迟迟喝不上,说出去像话吗?
“……你许家不要脸面,我吴家还要,听听你方才说得那究竟是什么话!”
“我懒得同你废话,人是我拼死带出来的,由不得你不答应!”
“怎么,你还想强抢不成?”
“……”
隐隐听得身后厅中有争吵声传出来,许昀吁了口气,庆幸自己足够明智跑得快。
而想到父亲方才所言,不禁又觉踌躇。
许昀心不在焉地往前走着,直到前方有熟悉的说话声与脚步声传入耳中。
抬眼去看,只见是侄女侄子和吴家小子带着近随而来。
“二叔。”
“许二叔。”
几人驻足行礼。
许昀点头,随口问道:“事情都忙完了?”
许明时怀里抱着个册子,开口答道:“城中之事非一日之功,大致都已安排妥当,余下的便不着急了。”
他一早进城,便跟在许明意和吴恙身后跑着,一本册子近乎记满。而册子满了,证明收获颇丰,心中便觉安稳。
看着侄子一副好学向上的模样,许昀十分欣慰,认真称赞了几句罢,才看向侄女,商议道:“昭昭啊,二叔有些话想单独与你说,现下可得空否?”
许明意没有犹豫地点头:“自是得空的。”
吴恙便道:“那我先去见祖父和国公。”
许明时心中却如同长了草一般——直觉告诉他,二叔要同许明意单独谈话的原因多半与二叔近日的异样有关!
好想留下来偷听……
但又非君子所为……
男孩子心中摇摆了片刻,到底还是跟着吴恙乖乖走了。
想做君子是一方面,怕偷听会被许明意揪出来挨打又是一方面。
“不知二叔是要同我说什么?”
阿珠也退得远了,许明意同自家二叔来到一座凉亭内,坐下了问道。
“可是累了?”许昀不答反问,先给予了关切。
许明意笑笑:“倒也还好。”
她是刚开始接触这些,只觉得什么都是新鲜的,又有吴恙在一旁提醒着,便觉得既是学习也是历练,腿脚虽疲了些,心劲儿却很充沛。
许昀负手站在那里,看着侄女语气慈爱地说道:“昭昭如今已要长成家中的顶梁柱了……但正事要办,也要留意身子,近来天凉,出入记得备着披风,可莫要染了风寒。”
“二叔到底想说什么?”许明意目露狐疑之色。
对上侄女的眼神,许昀的目光飘忽了一下,佯装随意地道:“听闻近来有不少人染上了风寒,二叔这不是担心你吗?”
许明意:“……您直接说皇后娘娘就得了呗?”
跟谁看不出来似得。
她倒有些不明白了,人怎么年纪越大反倒越别扭呢?
若是换作她——
管那么多呢,务要先将人划拉到身边来再说,怨气也好,误会也罢,慢慢解开就是。
侄女太直接,许昀咳了一阵,活像是已经带头染上了自己口中的风寒,但倒也没再说什么否认的话。
许明意也不为难他,自行往下说道:“二叔怕是不知,皇后娘娘此番病下,不仅仅是染风寒那般简单。”
许昀脸色微变,也顾不得去咳了:“这是何意?莫不是还有其它病症?”
“先前我便曾替娘娘诊过脉,开过调理的方子。娘娘的身子一直不算好,因忧思过重不得排解之故,攒下了不少旧疾。”
更不必提先前所服那些药性过烈的避子药对身体的损耗。
想着这些,许明意看着自家二叔,道:“娘娘这些年在宫中,过得很不容易。”
“……”许昀微微抿直了唇,负在身后的手指渐渐收紧。
593 落于鸟后(月底求月票)
这些……他不知道。
他固然也想到过她在宫中或会不开心,起初那几年,他消下气之后,便尤为担心她的一切——
可她呢?
她每每出现在人前,皆是端庄从容,面上挂笑,同皇帝琴瑟和鸣,叫人看不出半点不顺意之处。
有一回,他在宫宴上吃了酒,便于廊下问她在宫中可还习惯,皇帝待她究竟如何,诸如种种,问了许许多多……
可她只笑盈盈地说了句:有劳许先生记挂,本宫一切都好。
客气里带着疏离,脸上挂着的仿佛不是笑而是一只面具。
对上那双几乎陌生的眼睛,那一瞬,他的酒便醒了个彻彻底底。
他不该问的。
不过是自作多情,平白搅扰当今皇后娘娘罢了。
他转身走了,自那后,几乎再不曾同她说过一句话。
可,忧思过重,不得排解……
旧疾……
所以,他所听到的,看到的,果然都是假的对吗?
她一贯擅蒙骗人……他早该再笃定些的!
许昀心中暗恨自己太蠢,长久以来被一腔不甘与赌气较劲的心思蒙了眼睛。
“二叔,您待皇后娘娘,还是有意的吧?”许明意悄声问。
她家二叔啊,少不得要人推一把,否则就凭这模样,怕是要误事的。
被侄女戳到这般心事,许昀免不了要不自在:“小丫头胡说些什么……”
“若我是小丫头,那您当叔叔的更要争气些了,好歹也要赶在我这做侄女的小丫头前头成家吧?”
再这么拖下去,甭说她了,说不定还要被明时甩在后头。
哦,还有天目——
上回燕王殿下入京时,见吴恙身边常是带着天目,便当他喜欢秃鹫。当爹的大约是想投其所好,讨儿子开心,于是便允诺要亲自从北地寻一只雌的来,给天目作伴,最好是能再生个鸟娃娃,延绵子孙。
听得这个颇为认真的提议,她和吴恙当时俱是惊住了。
蓄着一脸络腮胡的燕王殿下,竟有如此细腻的心思。
惊讶之后,她和吴恙看了一眼形单影只的大鸟,便也没有拒绝。
当爹娘的,没有不盼着孩子能早日成家的。
先前倒是他们疏漏了,竟不曾考虑过天目的终身大事。
是以,二叔若再不努力的话,在这个家里,不仅落于人后,更要落于鸟后了。
为激励自家二叔,许明意便将天目已在燕王那里过了明面的这桩亲事也说了出来。
“……”许昀听得脸色一阵红白交加。
这年头,竟连鸟的亲事都有人操持了,这简直荒唐。
更荒唐的是……对方竟是给他带来了紧迫感!
大鸟在家中已占了他的位置,父亲有事没事还常他拿和大鸟比,是了,如今在父亲眼里他已不配与人相提并论了……
若连亲事也被大鸟抢了先,父亲还不知要如何嫌弃他,怕是直接将他卷进包袱里丢出去,何时找到媳妇何时再回来也是有可能的。
许昀做梦也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于亲事之上会生出同一只鸟争先后高低的心思,但偏偏这诡异的事实就摆在眼前了。
他沉默了片刻,到底是道:“怕只怕时过境迁,纵是有意也成了无用。”
听他总算不再否认,许明意道:“您不说出来,又怎知一定无用?说都不说,娘娘又怎能知道你心思未改呢?”
“……我这些年来身边何曾有过旁人?她难道……会不明白?”
他是顺从内心,却也是做给她看的。
便是怕她有苦衷,才想叫她时刻知道他一直在等着,待何时她办完了事,还想回来的话,只要她随意哄一两句,他……也就没事了!
可她倒是哄啊!
到现在半个字都没有,这是人干的事?
想他自幼习文未从武,年少时便已有才名,骨子里便也养出了一副偏清傲的性子……偏偏当初她一句话都没有,就这样将他扔了,他心中那道坎儿,岂就是那么容易过的?
“要怎么明白啊,就凭您这张嘴……上回在寒明寺中我便瞧出来了,冷言冷语冷脸,我那时还琢磨着您和皇后娘娘是不是有什么仇怨。”
许明意道:“您如今都三十岁余了,人这一生能有几个三十年?若是没了那份心思,您从此便过好自己的日子,若是还有,那您便去说,何苦非要叫人家猜呢?”
父亲常说,人长一张嘴,除了吃饭,就是拿来说话的,且饭要吃好吃的,话要说好听的。
上辈子家人出事后,她才开始明白这听似浅薄的一句话里藏着的意义。
一句话能将人推远,一句话也能将两颗心拉到一处来。
至于她和吴恙——
纵然起初未曾言明,但也早已是无需去猜了的,吴恙待她好,她便是闭着眼睛捂着耳朵也能感受得到。
可二叔这情况就不同了,那必是要说清楚不可的。若她是皇后娘娘,怕是猜来猜去,到头来猜得头都要秃了也猜不明白他究竟是痴心未改,还是心存怨恨。
“昭昭,你恐是还不清楚,当年是她一言不发背弃了约定,不是我……”提及往事,许昀同侄女诉起苦来,语气愤愤不平:“这种事放在男子身上,那是要被写进戏折子里,被骂作负心汉的!我苦等她这些年……没道理如今还要我先开这个口!”
总算听自家二叔说了一句真心话,许明意也很理解他的心情,点头道:“当年之事的确是皇后娘娘理亏在先,您觉得委屈那也是应当的……”
许昀当即点头。
是吧!
任谁都看得出来是她吴景盈理亏!
“可您若当真觉得她是负心汉,那便死了心即可,既是未死心,再执着于谁先开这个口,看似为难对方,实则还是在难为自己——”许明意觉得这笔账,应当要这么算:“不如您就先将人哄回来,待哄了回来,再讨要补偿也不迟嘛。”
反正也要在一起的,岁月可贵,过一日便少一日,晚一日不如早一日。
至于那些亏欠啊,弥补呀,不妨就放在余生慢慢算,边过边算也不吃亏。
谁叫这感情名为喜欢呢?
喜欢一个人,若去为难她,自己也断不会就觉得真的解了气,家人是如此,心上人亦是如此。
594 这心意不是牢笼
“……”许昀一时没说话,眼神反复着,“可是”二字到了嘴边欲言又止。
许明意仔细瞧了好一会儿,才隐隐恍然。
哦,她才看明白……
“还是说,二叔并非是真正计较谁先开口,而是……怕自己纵然开了口,却反倒被娘娘拒绝?”她试探着问道。
许昀下意识想否认,却到底没有嘴硬,眼神躲了一下,算是默认了。
他也不知自己怎就这般没有出息——
叫那人抛弃了一回,没长记性不说,巴巴地等到现下,如今竟还怕对方不要自己。
什么傲气,什么颜面,全都掰断揉碎了。
想着这些年来无论如何都不肯死的那颗心,许昀苦笑着问:“昭昭,是不是觉得二叔很没骨气?”
许明意摇了头。
“我倒觉得二叔太有骨气了,在哪儿摔倒的,势必就要在哪儿站起来。换了寻常人,怕是不敢不死心的。”
此时的犹豫,不敢开口,不过是因为太在意了。
等了这么多年,现如今皇后娘娘出了宫,这于二人而言或是从前根本不敢想的机会,但这个机会会带来怎样的结果,却是未知。
若是如此都不能走到一起的话,那二人便当真没有可能了……
二叔有不安,怕打碎眼前尚有希望的局面,怕这些年来的煎熬被归为空等,亦是人之常情。
到底是自家二叔,说不心疼是不可能的。
换了旁的什么,她都能抢来送与二叔,可感情之事的确是勉强不得,皇后娘娘在深宫里呆了这些年,想法心思或都已改变——
二叔的心意毋庸置疑,皇后娘娘的选择也该被尊重。
是以,她提议道:“不如我先替二叔去探一探娘娘的心思如何?”
许昀一怔后,便点了头:“也好……”
由昭昭去试探,便多了份稳妥,若她当真已经无意,他……便也不会再去打搅她。
“那我待会儿就过去,二叔等我消息。”许明意自石凳上起身,不作耽搁地道。
在外跑了近一日一夜,还需先回去更衣收拾一二。
“昭昭,等等……”
许明意刚出凉亭,下了石阶,就听二叔将自己喊住。
她回过头去。
“……切莫太直白。”许昀的神色已平静下来,却带着一丝无法言说的落寞,仿佛是心中荒芜之人已不大相信还会有花盛开——
他声音很低地说道:“这些年,我只是遵从内心而已,也并非就是在等她,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不该成为她心上的负担。”
他的心意,不是牢笼,也无意要困住她的选择。
她从宫中走出来,他便也就放心了。至于要不要同他在一起,好像也没有多么紧要。
“我一向从心,叫她也只管从心,如此方是我认识的那个吴景盈。”许昀最后讲罢,眼底不见了那些错综纠结的情绪,像是已经说服了自己。
许明意点头应下来:“二叔放心,我有分寸的。”
她只是想简单探一探娘娘的心意,而绝不会将二叔多年的等待当作谈判的筹码。
就如二叔所言,那是他自己的事情。既是自己的选择,便不需要他人来分担后果。
许明意先回了下榻之处洗漱更衣。
这座院子是她生母未出阁前的居院,踏进其内,透过陈设布置,仿佛还能看到它昔日主人的身影。
“……今早姑娘出去后,元东家后又使人送了好些衣裙首饰过来。”阿葵道:“不止是衣裙,还有几件正合姑娘身量的袍子呢,元东家真是有心。”
许明意赞同地点头。
元家一直都很有心。
外祖父看人的眼光也的确很好。
“天目呢?”许明意边在阿葵的侍奉下更衣,边随口问道。
而后不及阿葵回答,余光里就瞧见了一坨黑影。
身侧的紫檀衣架下,她今早回来时换下的、昨夜穿过的那件墨色披风不知何时滑到了地上,此时大鸟就卧在那上头睡得正香。
“婢子本想拿去叫人浣洗的,可天目挪也不肯挪一下。”阿葵道:“婢子想着,许是刚来了新地方,天目觉得处处陌生,躺在姑娘的衣物上才能安心,便由着它了。”
真的吗?
许明意看着呼呼大睡的大鸟,对阿葵这个温馨的猜测表示怀疑。
或许就是因为懒不愿挪窝呢。
但她家天目近来跟着跑前跑后当哨兵,相较于以往吃饱等饿的纨绔日子,的确也是受苦受累了。
是以,便交待道:“回头得叫厨房多炖些好吃的给天目补补。”
“是。”阿葵边替自家姑娘系着身前的珍珠扣,边笑着答应下来。
都说天目胖,姑娘成天嘴上挂着得叫天目少吃些的话,可天目跑了这几日,眼瞧着好不容易苗条了些,姑娘却又张罗着要给补回来——天目能不胖吗?
“啁啁!”
大鸟突然张开眼睛扇了两下翅膀。
“……”许明意心中刚酝酿起的温馨感顿时消散了。
劳累了一整日的主人回来了不知道睁眼迎接一下,一提吃的却立马就醒了?
天目像是才看到她回来,跑过来蹭了蹭她的裙角。
看着大鸟这不失为有一丝敷衍的举动,许明意很难不联想到勾栏院外为了生计被迫招揽客人的小倌。
而低头一看,又觉得倒也不能这么比。
毕竟也没有哪个勾栏院里会养一个秃头的小倌……
阿葵伺候着许明意净面挽发。
元家很细心,不单是首饰,脂膏水粉等物也备得十分齐全。
许明意并不打算再出去,阿葵梳头梳得却依旧格外用心,又细细挑了首饰——这一路姑娘一切以轻便为上,她这贴身大丫鬟的手艺简直快要没有用武之地了,当下姑娘好不容易肯乖乖坐下由她发挥,自是不能放过这等机会。
许明意心情好,也不着急。
今日是入城第一日,晚间是要聚在一处吃顿饭的,且据说还是裘神医掌勺。
一想到这儿她便觉得饿了,然天色还未暗下,不到用饭的时辰,正好足够她去一趟皇后娘娘那里。
“离京时我曾叫阿珠带了只匣子出来,今日可从营中带过来了吗?”许明意自梳妆台前起身,琉璃真珠璎珞轻晃发出悦耳轻响。
“带了的,被婢子收起来了。”
“拿出来吧。”
那匣子里有一样东西,是她需要还给皇后娘娘的。
595 女为己容
将东西带上,许明意便带着阿葵去了皇后的住处,由一名仆妇在前引路。
此处也是一座独院,左面临着一处园子,清幽安静,恰适宜休养身心。
堂屋廊下,守着两个着青色比甲的小丫鬟。
“这位是咱们表姑娘,还不快行礼?”引路的仆妇笑着提醒。
两个丫头闻言忙是上前行礼,心中皆是讶异。
原来这就是表姑娘啊。
昨夜表姑娘带兵进城的事情早已传开——女子带兵,这样的事情她们只在话本子听过!
距话本子人物这般近,还是头一回。
因着这个缘故,大家都对表姑娘好奇又钦佩,尤其还听说表姑娘左手拄着大刀,右手抓着长弓,身边还带着个俊朗不凡的少年郎……
一来二去地,脑子里就有了一个模糊却分外威武的轮廓在。
可现下……
可现下面前的表姑娘明眸皓齿,雪腮琼鼻,鸦发如云,珍珠玉扣细绸衫,雪青裙,杏绢鞋……
这分明就是个花儿一样的小娘子!
不不不,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表姑娘走起路来步子跨得要比寻常小娘子大,且分外轻盈,身形也更端直,从背影看,像是一株生长于水中根茎笔直坚韧的的荷。
许明意来至外堂中,放轻了声音同守在帘栊处的婆子问:“娘娘可是在歇息?”
婆子今早见过她一面,是认得的,此时行了礼,正要答话时,却听内间里有带笑的声音传出:“可是昭昭?快进来。”
正是皇后娘娘。
许明意抬脚进去,只见她坐在那台梳妆镜前,正由一位年轻的仆妇梳着一头柔亮乌发,身上穿着的是一件秋香色绣莲纹缎面褙子,有夕阳透过轩窗洒在其身上,温柔地镀上一层柔软暖意。
这画面恬静中透着寻常岁月的气息,叫许明意一时有些怔住。
她以往见娘娘,不是风袍便是宫装,甚少见过这样“寻常”的娘娘。
这些时日行军赶路,倒也是寻常女眷打扮,可并未给她此时这样的感受。
怎么说呢……
就像是,这一刻她突然便觉得,不该再以皇后娘娘来称呼对方了。
“您怎么起身了?风寒可好些了?”许明意回过神,走上前问。
“好多了。”皇后的脸色依旧有些虚弱,然一双眼睛却满含笑意神采:“听说将军午后也到了……方才世子夫人使人来传话,问我可是要在院中用晚食,我却觉得躺不住了,便也想去前头凑凑热闹。”
从前在宫中时,一切有人的宴席她皆于心中避之不及,可现下却不一样了,她方才只是听着小丫头们在廊下低声说着话,就觉得一颗心要跟着飞出去了似得……
想出去看看,走走,听听。
方才她穿着中衣从榻上起身,见窗外一片金炽夕光,脚下一落地,竟仿佛是踩进了未进宫前的岁月里。
她许久不曾有过如此轻松的步伐了。
这场风寒这场病,来得好像“恰是时候”,家人在侧关怀照料,每日除了吃饭便是睡觉,昭昭送来了话本子与她解闷,太后在她吃药时塞一颗糖到她嘴里……
如今,病走了大半,许多痕迹好似也被一并洗去了——许昀说的那些痕迹。
她可以披着发伸伸懒腰,还可以赤着脚在窗前站上一会儿了。
秋阳将西落,她却恍若又活过来了。
“……快坐着说话,在外累了一整日了,坐下吃茶歇一歇。那点心是方才世子夫人使人送来的,我方才尝了一块儿,倒与京城的不一样,昭昭也试试。”
听着这些话,许明意依言坐下,脸上有着笑意。
自出宫以来,娘娘日渐不同了。
以往娘娘待她固也亲近,可当下除了亲近,更有一份自在。
看着这样的娘娘,她也很开心。
无论娘娘是否还能同二叔走到一处,她都替娘娘开心。
一则,唯有娘娘真正放下了皇后这个身份,才能有新的开始。
二来,人生不止有情爱,人更多的时候需要面对的是自己,唯有自己真正好了,日子才能过得好。
她想,二叔方才之所以最后有那样一句交待,心意便也在此——二叔最在意的,是娘娘能好好的。
“这处院子同我从前在宁阳时住着的那座倒有些相似,我那院中也有一方莲池,还养了好些鱼儿,叫丫头们喂得一条比一条肥……”
“临元城,我也是来过的……贵府的先世子夫人是个妙人儿,领着我满临元逛,还曾偷偷带着我去城外看了走马,我二人下了注,结果把带去买脂粉的钱全输光了……那时好像才十二三岁吧?”
许昀不知怎么就得知了她输了银子的事情,一日晚间,将从她那里借来的书还给了她。
她接过来,就见书中鼓囊囊的不能再显眼。
正要打开时,他人已经转身快步走了。
书中盖着的,是一盒敬芳楼的胭脂。
敬芳楼……
她到现在还记得这个名儿。
有些人就是这样,她分明在说其它往事,可那些印象深刻的往事里,或多或少地,都有着他的影子在。
片刻的出神后,皇后转而说起了当下之事。
“……昨晚听说父亲和国公有些争执,我家这老爷子说话冷硬了些,有些不中听,且叫国公不要放在心上才好,回头待我好全了做些点心给国公送去,好好赔个不是。”
许明意听得笑了:“祖父若能吃着您送的点心,定是什么气都能消了的。”
又道:“这些时日,祖父和王爷吵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回了,吵归吵,正事却还是商议得很顺利的。”
前日里,她听裘神医用着了一个极诡异的词儿——床头吵床尾和。
词虽是用得不大恰当,但大意不差多少就是了。
到底是延续了数十年的相处方式,也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吃茶说话间,那仆妇已替皇后挽好了发髻。
“巧娘的手真巧,这才是人如其名。”皇后对镜笑着称赞道。
仆妇笑着道:“是您生得好看,这才怎么挽都好看的。”
皇后笑意更浓了:“原只当是手巧,没成想嘴也是巧的。”
巧娘多少有些受宠若惊了。
这位的身份她清楚,原以为未必好侍奉,没想到竟是这般温柔和气,平易近人的性子,叫人一靠近,像是触到了一团云,相处起来实在是再舒服不过了。
“您看看想用哪一副……”巧娘打开首饰匣子,叫皇后挑选。
“这对珊瑚珠钗倒是好看……这錾花簪子的花样儿倒也精致新鲜……”皇后认认真真地选看着,以往她并不会将心思放在这等琐事上,任宫女挑了戴用,什么都是一个“可”字。
而如今不选则已,一选方知倒也不是那么容易选择的。
在鬓边比了又比,到底还是向小姑娘求了助:“昭昭,快来帮我选一选,看看哪个更合适。”
许明意笑着走过去。
往常没看出来,娘娘竟还有着选择困难的症结在。
“您看看这个呢?”
许明意取出袖中锦盒,打开了放在皇后面前的梳妆桌上。
皇后看得微微一怔。
那是一对簪子。
白玉梅花作簪头,花下是一对儿翠蓝蝴蝶。
“……怎还带过来了?”皇后看着簪子,笑着问许明意。
“想着您或许还用得上,出门时便带着了。”
皇后笑着,眼神若有所思:“年轻时的小玩意儿了,怕是早已不衬了……”
“岂会?”许明意道:“您先前在宫中,多着宫装,首饰自然便要选那些压得住的。可当下您既是出来了,便只管戴用自己真正喜欢的就是——”
又道:“您若当真是不喜欢了,自也不能勉强,可到底是真的不喜欢了,还是碍于您口中的‘不衬’,您还须思量清楚。”
听着这些话,皇后看向那对静静躺在那里的簪子。
片刻后,女孩子清凌凌的声音再次响起:“在晚辈看来,女为己容,自己喜欢的便是适合的,用在自己身上的,首先便得自己喜欢。”
簪子要用自己喜欢的。
同样,郎君也要选自己喜欢的。
女为己容……
皇后在心中重复着这四字。
静默片刻后,她眼里重新有了笑意,透过镜中看向自己身侧的小姑娘,温声道:“昭昭,谢谢你,你真是个好孩子……”
“娘娘不必谢我,只管从心即可。”
这是二叔的交待。
皇后将那锦盒捧起,取出一支簪子,递给巧娘,笑着道——
“就用这个罢。”
巧娘接过,替她簪上。
眼看着簪子没入发间的这一瞬,许明意心中一只靴子落了地。
娘娘既戴上了这对簪子,那便有一半是他们许家的人啦。
至于另一半,就看二叔的了!
“表姑娘这对簪子选得真好。”看着镜中之人,巧娘叹道:“单瞧着还不觉着,这般一用上,才知竟是这般相衬。”
许明意不置可否地笑着道:“的确是与娘娘的气质十分契合。”
东西不是她选的——
但当年选这对簪子的人,定是用了十分心思的。
皇后对镜笑了笑,像是在冲自己笑,又像是冲女孩子和仆妇。
簪子固然相衬,但也太简单了些,许明意另又挑了金莲步摇,一对儿耳珰,亲自替皇后佩戴上。
每是戴上一样儿,巧娘便要夸出花儿来。
屋内气氛融洽愉悦,时有笑声传出。
待收拾完罢,屋外天色已经暗下。
许明意便陪着皇后往饭厅的方向去,一路不紧不慢,边赏看着宅中陈设景致。
二人到饭厅不久,人便到齐了。
镇国公坐在主座之上,定南王和太后上座。
余下之人,分坐厅中两侧,二人一张席几。
徐氏和崔氏坐于一处,倒已很有几分亲家姿态。近日,徐氏跟着崔氏学着打马吊,很大程度地抚慰了思猫之情——出城之前天椒便被送去了雪声茶楼,由莫先生亲自照料。
两位世子也坐在一起,经过这一路的相处,二人莫名有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裘神医和无人邀请却主动前来的国师同坐,元德志和元氏族长也来了。
许昀本想和侄子坐在一处的,可走到侄子身边一瞧——好么,侄子也并不是一个人,旁边软垫上蹲着只大鸟呢。
被鸟挤走的许昀只能独坐。
酒菜很快摆上,众人一同举杯,以贺入城之喜。
皇后也端起了酒杯,只是杯中换作了桂花蜜茶。
她端着酒杯,带笑的视线由主座到下首,来至对面的许昀身上时,恰与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她没有回避,而是笑着向他抬了抬酒杯,而后将蜜茶饮尽。
“……?!”许昀整个人都傻了。
她想干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
为何要对他笑?
是在哄他吗?
他是立刻原谅她,还是再观望观望?
不行,他还没弄清楚!
一个小小举动神情,在许昀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实在是像极了一位面对负心丈夫归来时,自顾患得患失的弃妇。
而下一刻,待看清她发间玉簪时,脑子里更是轰隆一声,一瞬间空白了。
这……
这摆明了就是要和他重归于好吧?!
但这种事情,不是得大家先说清楚吗?
他这还没答应呢,她……怎就先把簪子给戴上了!
觉得直接失去了一个被哄环节的许昀,不知滋味地将酒吃下,嘴角却忍不住微微扬了扬,又恐被对方瞧见,死命压制住。
这一顿饭,是他吃过最长的一顿饭。
偏偏总也吃不完一般——
菜吃得差不多了,却又有侍女端来一碗汤圆。
白瓷碗内,外皮细腻光滑的汤圆分一红一绿两色。
心急的许昀想要皱眉了。
不年不节的,吃什么汤圆?
裘神医笑着开始了他的解说:“这双色汤圆名为鸳鸯汤圆,其内馅料也不相同,王爷和国公,及诸位且尝一尝看……”
鸳鸯汤圆?
汤圆为团圆,鸳鸯有成双之意。
许昀拿起了调羹。
好寓意。
他可以。
许昀一口一个,将两颗汤圆送入腹中。
镇国公和定南王的脸色却莫名有些古怪,一时皆没有尝。
偏生裘神医投来的视线饱含期待——
镇国公难以忍受这种目光,念及对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脸色略显僵硬地将碗端起,连汤圆带汤水一并吞下了。
596 行了,走!
这老匹夫什么意思?
是在……同他传达和好之意?
而见镇国公吃下了汤圆的裘神医脸上堆满了笑意,继而又将那期待的目光转到了他的身上……
这视线叫定南王略感窒息。
……他可不接受这等荒谬诡异的暗示!
那边镇国公搁下瓷碗,往他的方向瞟了一眼,绷着一张脸继续吃菜。
裘神医却仍旧不肯轻易放过他。
这仿佛只有三人能读懂的气氛叫定南王觉得仿佛被架在了火上烤。
片刻如度年之下,他最终是艰难地拿起调羹,舀起一颗汤圆,尝了一口。
只尝了一口,便放下了。
他可不是真心想同这老匹夫修好!
只是他堂堂吴氏家主,面对对方的求和之意,没道理不大度些——教养使然,容不得他做出不顾世家风度之事。
裘神医可不管那么多。
他此时满脸写着欣忭欢喜之色,那双眼睛看看镇国公,又看看定南王——这就对了嘛!
“娘娘也尝尝。”许明意笑着道:“裘神医揉汤圆的手艺可是一等一的好。”
吴恙隐隐约约听得这句话,本不喜吃甜食的人,也下意识地拿起了勺子。
而方才他见许二叔吃得很痛快,仿佛吃了这鸳鸯汤圆便能早日摆脱没媳妇的困境——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怀揣着同样的心思,少年也将两颗汤圆认认真真地吃完了。
席毕,元德志与元氏族长未再多做搅扰,告辞而去。
许昀站在厅外相送。
元德志回他一礼,暗暗觉得有些稀奇。
以往他去许家,几乎是见不到这位二老爷的面,怎今次来了临元,竟叫他觉得像是变了个人似得?
定南王世子夫人徐氏扶着太后由厅内而出,许昀亦施礼相送。
徐氏和太后笑着点头。
许缙和吴景明于席间饮了些酒,此时相携而去,说是要去吃茶作赋。
紧接着便是定南王。
“王爷慢走。”许昀再施礼。
定南王微一点头,面无表情地离去。
许明意与吴恙,及镇国公也跟着出来了。
“父亲留意脚下。”许昀出声提醒。
看着儿子,镇国公皱了皱眉——酒楼伙计搁这儿挨个送客呢这是?
老爷子看着不顺眼,刚要骂两句,却被许明意拉走了:“祖父,我和吴恙还有事情要同您商谈……”
最后,许明时抱着吃撑不愿动弹的大鸟慢悠悠地出来了。
“快回去睡觉。”早就等得不耐烦的许昀摆手催促道。
“二叔,您不回去么?”许明时心底疑窦丛生。
他特意等到现在没走,就是为了看看愈发反常的二叔到底想干什么。
“时辰还早,二叔想四下转转。”许昀负手,看向廊外夜色,作出闲适之态,接着又道了句:“一个人转转。”
许明时:……倒也不必为了防备他会跟上而特意补上这么一句。
“那二叔随意,我且带天目回去了。”
“嗯。”许昀面色从容平静,内心恨不能将步子慢吞吞的侄子一脚送回去。
许明时抱着天目走下石阶,转身走向左侧小径。
小径转角处,一丛芭蕉已泛黄。
许明时蹲身在芭蕉丛后,朝着怀里的天目轻轻“嘘”了一声,低声道:“别出声。”
恐天目听不大懂,便又捂住了鸟嘴。
不明所以的天目瞪着两只小眼珠一动不动。
这时,皇后由厅中走了出来,对身侧的两个小丫头道:“你们且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走一走。”
小丫鬟齐声应“是”,听命离去。
身后有脚步声在靠近,许昀负手站在廊下,仿佛没听到一般。
皇后来至他身侧,他亦未转头看一眼,面色绷得很平静。
皇后却露出浅浅笑意,开口问道:“一起走走?”
许昀神态依旧无波动——
片刻后,方才道:“可以。”
走走就走走,谁怕谁?
他抬脚走在前面。
皇后便跟上去。
蹲在芭蕉丛后的许明时看着二人一同离去的背影,整个人仿若石化般僵硬,一双眼睛亦早已瞪得如铜铃——便是此时搬出去,当镇宅石狮来用也未尝不可。
——且还是那种大狮子怀里抱着小狮子的那一种。
大狮子怀里的小狮子甩开了捂着长喙的那只手。
眼看那两道身影离去,许明时依旧无法回神。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二叔,和……皇后娘娘……总不能——?!
那乔先生怎么办?!
不……那个,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可是皇后娘娘!
自觉发现了惊天秘密、且认为不可能再有其他人会知道这个秘密的许明时猛地起身——不能他一个人震惊,他要去告诉许明意!
他这边抱着大鸟拔腿便跑,许昀和皇后二人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路寂静无言。
走过一座架于窄溪之上的木桥,隐有夜风送着桂花香而来。
二人便循着香气而行,在一株金桂树下慢下了脚步。
皇后:“我……”
许昀:“你……”
二人同时出声,皇后看着他笑了笑。
“……”许昀微微错开视线,没好气地道:“想说什么就快说,我可没工夫跟你这么耗着。”
皇后却仿佛并不觉得受了冷待,依旧笑着:“方才一路来,就这么走着,觉着很舒心,仿佛一切都慢下来,静下来了。”
许昀的身形又挺直了些。
有他在一旁陪着,能不舒心吗?
这待遇可不是谁都能有的,现在她总该知道珍惜了吧?
“许先生——”皇后开口,看着他道:“我这般称呼你,你先莫要生气。”
毕竟现下她也不知该如何称呼才算妥当——
这并非是她有意疏远。
而是道歉的话说出口之前,一切不容混淆。
“当年之事从始至终都是我的错,论起亏欠,我也实在欠了你太多。”月色下,她神色惭愧却无回避之色:“我一直都欠你一句对不住,却拖到今日才开口……”
听着这句等了太久的话,许昀的唇几乎绷成了一条直线。
片刻后,适才声音定定地道:“原来你也知道——”
皇后看着他:“我当然知道,做错了事,又岂会不知。”
“好一句岂会不知。”许昀的视线总算回到了她脸上,同她对视着,冷极的声音里尽是克制:“究竟是为何?我一直想问你一句究竟是为何!”
“吴景盈……这些年我时常在想,是不是当年我于你而言根本只是可有可无?要亦可,不要亦无妨,所以你才能说扔便扔,甚至连句话都不必留!”许昀紧紧盯着她,冷白月色下,眼睛已微微泛红。
对上这双眼睛,皇后微微摇头:“不是……”
“那又是什么!”
“……”皇后握着衣袖边沿,其上绣有莲枝蔓蔓。
除了一句对不起,她的还确欠一个解释和交待。
短暂的沉默后,她说道:“当年我曾为了你我之事私下求过父亲,父亲不肯松口答应……”
但那时她并未觉得当真就无望了,相反,她以为,她最终还是会像阿姐当初嫁与燕王一样,得到父亲的成全。
父亲当下只是在思量,在考验许昀。
或是放不下颜面,在等镇国公一句软话。
“我原以为求得父亲改口,不过是时间的早晚,可很快京中出了变故,先皇殡天,阿姐也出事了……”
“阿姐之事后,父亲与我单独长谈了一场,同我陈明了当下局势,与许吴两家结亲之艰难,及种种弊端……”
那一晚,父亲未有再提及反对的话,只是问她,如若她坚持,是否能够承受最坏的结果——
她细想了许久。
她可以承受。
她相信,许昀也可以。
但是,吴家和许家不可以。
确切来说,纵然吴家仗着百年底蕴可以承受,但许家却承担不起。
她和许昀,不是单独存在的两个人,只谈自身,太过异想天开,也太过自私。
他本不是自私之人,若她以二人情爱相挟,纵然勉强走到了一处,结果却未必就比现下来得要好——一腔冲动之下,抛弃所有,可冲动淡去之后呢?人终究是要面对本心本性的。
那时摆在他们面前的一切,都是错误的时机。
先皇驾崩,新皇身上似有诸多阴谋,且日后局势难定……于是,那时她动摇了。
但尚有一丝侥幸在,她侥幸地想,或许还能想出两全之策也说不定——
她给许昀写信,但信还未来得及送出去,那道旨意便送到了她家中……
父亲知她心意,未曾想过强逼,思量着如何平衡局面,如何平衡新皇的试探。
她却意识到,这道圣旨既出,无论吴家抗旨与否,她和许昀之间……便不可能再有两全之策可想了。
一切陷入了死局。
而就在那时——
“……种种之下我的确退缩了,加之后来又听到了父亲对阿姐之死的猜疑。”她看着许昀,并不模糊自己的一切私心,也无意将一切苦衷皆归于‘为了你好’——
“吴家生我养我,予我锦衣玉食,教我读书习理,母亲不曾对我说过半个重字,父亲于家族利益当前也未曾想过要将我当作筹码推出去,胞弟敬我,阿姐处处相让……我不能,也不想因我之故给家中添弊端,埋祸患。”
“在此之上,你我二人处境心境大约皆相同。”她看着他,问:“许昀,平心而论,若我抛弃这些不管不顾也要同你在一起,你真的会安心吗?这安心,会长久吗?”
“……”许昀不知何时已握紧了手指:“我不知道。”
他根本没有机会去想那些——
他来不及去思虑,摆在他面前的就已经是毫无转圜余地的局面了。
所以,他该谢谢她,让他免去了一场抉择权衡吗?
还是说,她认为由她来狠心做这恶人,他只有恨人的份儿,不必背负任何亏欠愧疚……他就能活得很开心吗!
思及此,一股难以言说、酸苦滋味难辨,却直冲心头的感受叫他再无法继续佯装冷漠:“……是!你识大局,懂取舍,想要查清你阿姐的死因!难道我就不懂吗!你纵然今日不同我解释这些,我许昀白白熬了这十多年,又岂会想不通分毫!否则我又何至于等到今日!”
“我真正想问的为何,是你为何一言不发,连半个字都没有?分明是你我二人之事,凭什么你自己便私自拿了主意!”
“我知道你懂啊……”皇后看着他,眸中隐隐有泪光浮动,“正因你懂,我才不敢留有丝毫余地。”
她那时只想要他死心。
可他那样好,一旦知晓她的想法,必不可能怪她分毫。
恨她怨她,比尚存希望等着她来得要好。
可她没想到……
他这般怨她,却还是在等着她。
所以,那般年纪之下所认为的理智冷静之下做出的决定,现下回头看看,果然还是太浅薄太自以为是了。
“这些年,我总在盼,盼着哪日能听到你成家的消息……”皇后笑意复杂苦涩,似又觉得有些好笑:“那样我也就能少些负罪感了。”
许昀却嗤笑一声;“我凭什么要叫你心中好过!”
“我只是不想再见你折磨自己。”
许昀讥讽道:“你又不是我媳妇,我的事情用得着你来管?”
见她要接话,他截断道:“够了,我不想听这些无用旧事了,我现下只问你一句——”
说着,看一眼她发间之物:“你今日戴用这发簪,究竟算是怎么个意思?”
“这发簪……”皇后抬手碰了碰,道:“我是想着,先同你赔了不是……”
许昀立即问:“赔了不是之后又打算如何?”
“之后打算问一问你……”她不是慢吞吞的性子,既是打定了主意,虽是忐忑,却也没有犹豫退缩——
“我如今从内到外,都已非当年模样,与你当年认识的吴景盈已大有不同。身子也不大争气,大约也不能陪你太久……”
“说什么傻话!”
许昀打断了她的话,抓起她一只手:“行了,走!”
“去……去哪儿?”他动作突然,皇后不由怔住。
“去求王爷,答应你我之事!”许昀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便走。
既然她都哄他了,也赔了不是,该解释的也都已解释清楚了,他若再磨磨唧唧,怕是刚有望到手的媳妇又要飞走了!
他不能再给她反悔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