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7 当救
偷听还嫌声音小……
吴恙莫名有些想笑——是否要他现在进去提醒一下两位祖父再大声些,以方便他家昭昭偷听?
许明意仗着耳朵足够争气,聚精会神之下,倒也能听个大概。
“……当年我家老二为此数次登门求见,你皆是态度强硬,不留余地!俩孩子两情相悦,你却非得从中作梗棒打鸳鸯!”
“我从中作梗?”定南王冷笑一声:“……你这当爹的从始至终一口气也没喘过,我又怎知你有意这门亲事!”
想叫儿子娶他闺女,成日还跟他吹胡子瞪眼,这难道是想要结亲该有的态度?
他当年只当这老匹夫亦是不肯同意——许家都不同意,他若允了那许昀,岂不叫他吴家颜面尽扫!
“我若不答应,早将我家小子的腿给打断了,还能给他机会去你跟前丢人现眼?!”镇国公的气恼丝毫不少:“你但凡是暗下松个口,我也能使人上门提亲了!”
死对头一意反对,不给他家儿子留半点余地,他再上赶着登门议亲那不是将脸送上门叫人打?
古往今来,哪家议亲不是先暗下通口气?可姓吴的这老东西一口气始终堵得死死地!
如此之下,他为保颜面,自是要狠狠训饬老二一番,再不允他登吴家门——但这都是后话了!
“我一当你无意,二则这桩亲事本就弊端诸多,我吴家倒是无甚可怕的,你许家却怕是要因此招来忌惮!如此之下,我要如何松口?”
“亲事没成,忌惮也半点没少!更何况法子本就是人商议出来的!说到底你只顾自己的威严谋算,何时替孩子们着想过半分?若不然也不至于后脚便应了那道旨意,将小姑娘送进了宫去!”
“你又怎知那旨意一定是我应下的——”定南王气极,“当年我尚且只是思量而已,是我那女儿一意坚持,自己做下了选择!”
镇国公皱了皱眉。
这一点他倒是不知道……
墙外的吴恙听得可谓十分意外。
他意外的并非是这件旧事的诸多误会与曲折内情,而是……祖父行事向来不屑解释,对错是非从不多言,此时对着镇国公倒是很不一样。
许明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且觉得是个好迹象。
不可否认,她家祖父激怒人的确是很有一套,但定南王此时选择说出这些旧时内情,倒未必就全是因为被激怒——
真是气极了,大可起身离开,何必还坐着继续受这份气?
所以,她估摸着定南王之所以说这些,大约是抱着将昔年误会解开的意思……
而解开误会归解开误会,这位吴老爷子嘴上也是十分地不饶人,紧接着又冷笑着说道:“要怪也只能怪你许家的儿郎太过儿女情长,这才会一蹶不振,而我吴家儿女个个心怀大局,皆是将族中正事摆在了头位的!”
“……”吴恙听得微微叹了口气。
由此可见之所以如此合不来,倒也不能全怪一个人……
——他从来不知,自家祖父竟也有如此嘴欠的一面。
“是,你吴家重大局,一心装着正事!我许家人只知儿女情长!不配与你吴家做亲家!”镇国公重重冷笑了一声:“既如此,那你那孙子——不,你那金贵的外孙,也就不必再想着娶我许家的姑娘了!”
“你……”定南王的语气显然弱了下来:“你莫要胡搅蛮缠,混为一谈!”
“呵,我许家可断不敢高攀贵府——”
“……”吴恙听得兀自心惊胆战,他实在是没想到这把火竟会烧到自己身上来。
突然就有些后悔促成这场见面了……
“气话,气话……”许明意安慰道:“当不得真。”
祖父这是存心拿亲事来拿捏定南王呢……
许明意又听了一会儿,直到有大力拉开椅子的声音响起,显然是自家祖父起了身,她忙也立即跟着站起身来。
却因动作太急,额头撞到了少年的下颌。
吴恙忙去查看她的额头:“可撞疼了?”
“不疼。”许明意顾不上去在意,匆匆拿下他的手,抄着长廊快步回了后堂而去。
二人前脚刚踏进堂中,便听得茶室的门被猛地推开的声响。
“你这祖父是个脑子有病的,且病得厉害,甭管什么药,回头都赶紧给他上上!”镇国公一见吴恙,便沉声讲道。
老人显然是在气头上,吴恙下意识地点头应着:“是……”
跟着走出来的定南王冷眼扫向孙子。
是?
吴恙轻咳一声:……不是。
出于本能,没过脑子。
“昭昭,咱们走!”镇国公怒气腾腾,周身仿佛燃着火,走到哪儿便在哪儿点着一大片。
也就许明意还敢扯了他衣袖,低声与他道一声:“祖父,您且等等。”
而后,朝着定南王行礼道:“不知晚辈可否邀吴老太爷移步单独一叙?”
镇国公冷哼一声:“同他这种死脑筋的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定南王瞥也没瞥他一眼,只看着那神色认真的小姑娘,片刻后,目光不明地微一点头。
二人遂一前一后离了后堂,步下石阶,缓步来到了后院中的那方凉亭旁。
见老人驻足,许明意也停下脚步,先是抬手深深施了一礼。
她所行之礼并非是寻常姑娘家的福身礼,而是执手施礼,或因其气质并不柔弱,做出这般动作并不叫人觉得有丝毫违和之感。
“家中祖父性子急,言行或有诸多不妥,失礼得罪之处,还望吴老太爷勿要放在心上。”
定南王不置可否地道:“许姑娘邀老夫单独叙话,便是为了代令祖父赔不是么?”
这倒也是个寻常而懂事的姑娘家会做的事情。
许明意先是称“是”,又道:“但除此之外,晚辈还有另外几句话想说。”
定南王看着女孩子,默许示意她开口。
“家中祖父与燕王殿下所求,归根结底不过是共成大事,当今局势于我许家与燕王府而言,已是不进则退,必须要有所抉择。至于所定下的计划,晚辈亦不认为那是冒失之举,而恰是理智细思之下,的确有许多需要去保全的人和物——”
淡淡月色下,小姑娘朦胧的眉眼间神色坚定:“为谋事而入宫,伴于猛虎豺狼身侧多年的皇后娘娘,当救——”
“于京中被作为人质多年的吴伯父与吴伯母,当救。”
“苦无能苛政已久的天下百姓,亦当救。”
“在晚辈等人看来,这些皆是不可不该被舍弃之人,而若一味耽搁下去,持力而观望,那么只要稍有差池,最先沦为棋子、付出代价的注定便正是这些人。”
女孩子的语气并不重,字字句句落下,却仿佛透着沉甸甸的分量。
“吴老太爷所谋,皆是为了后辈名声着想,这番苦心燕王殿下清楚,吴世孙也明白。然世间诸事,本就甚少能有两全之策,所谓精心谋划,若时机把握不当,或是一全都难求了——所图太满,便多了顾忌与束缚。时局之艰,以全力相搏尚无十足胜算,若再有诸多局限来自缚手脚,这所谓两全,岂不反倒成了最大的妨碍?”
这位老爷子从始至终都想叫燕王父子得一个名正言顺,殊不知这想法一旦成了执念,便是一把利刃,刀尖朝向自身却不自知。
听着女孩子此番所言,定南王并未说话,亦看不出喜怒。
许明意继而说道:“反之,若您肯暂时放下这份执念,却说不定日后自会有柳暗花明,峰回路转之时——”
定南王眼神微动。
小姑娘这话并不像是随口之言……
“不知吴世孙是否同您提起过先皇当年触犯旧疾病逝之事,实则另有内情在?”
定南王面色微变:“不曾——”
先皇之死另有内情?
此事怀疑之人自是不在少数,他也不例外,但关键在于,他听出了小姑娘竟是肯定的语气……
“此事我与吴世孙亦是刚得知不久——”许明意遂将从乔必应口中得知先皇之死的诸多可疑之处,以及从纪修处得到了印证,及与纪修之间的交易大致说了一遍。
“晚辈与纪尚书已有约定,只待夏廷贞一死,他便会将当年真相全盘托出。”
纪修……
定南王问:“纪修何以非要于此时置夏廷贞于死地?”
他听着只觉蹊跷内情颇多,如此大事,纪修岂会这般轻易答应?其中莫不是有诈。
老人思绪谨慎清醒,许明意便也不能图省事了,便道:“纪修二子当年并非死于敌军手中,而是丧生于皇帝算计燕王殿下的阴谋中,之后皇帝与夏廷贞又利用此事挑拨利用纪修,不久前,燕王殿下入京,纪修私下见到了昔日家仆,已知晓了全部真相——”
定南王适才了然。
原来如此。
如此一来,纪修恨不能夏廷贞死,不肯再顾忌皇帝,便说得通了。
可是——
“你们又怎知替他除去夏廷贞后,他便一定会允诺?”有了前面那一问的答案,此时再问这一句,定南王心中已无疑虑,更多的只是好奇了。
好奇这个小姑娘究竟是如何安排的整件事,所谓交易,有一个前提,那便是须有足够的把握可以控制住对方,不给对方留有反悔的余地。
否则,对方一旦占据了主动,这交易便极容易赔本了。
“纪修有一独女,晚辈答应了无论如何都会护其周全。”
定南王眼中闪过一丝极淡近无的笑意,微一点头。
除了先皇之死的真相外,这整件事情不算是多么大的一件事情,也谈不上高明到无可挑剔。
但从中他看到的是希望。
这些孩子们,不知何时已经在独当一面了……
从发现乔必应活着,再到将其带出宫,这其中有他吴家女儿的功劳,有两个孩子的功劳。
再有这抽丝剥茧,一步步有条不紊地谋划到现今——
夏廷贞也已经被逼至绝境了。
而这些事情,他从始至终都从未参与过。
这且是小姑娘拿来劝服他的一件事,由小窥大,这两个孩子所行之事,他所不知道的,必然远不止这些。
坦白地说,他如这般少年时,所思所虑所行,远不及这些孩子……
或许,他已不能再以自己这般年纪时的心性,去衡量看待阿渊了。
而在此之前,他也未曾想到孙儿口中的许家姑娘竟会是这样的一位许姑娘——
少年心思,情窦初生,他固然也想到过阿渊喜欢的姑娘必然不止是样貌过人,定多少还有其它可取之处,现下一见,却知他仍是想得太肤浅了。
这并不是一个需要被阿渊护在身后的姑娘,而是可以同阿渊并肩而立,一同往前走,甚至是还能拉阿渊一把的姑娘……
不仅是能力,寥寥数语,亦可见其见识胸襟不输男子。
他如何也想不到,老匹夫竟是给他养了个如此不同寻常的孙媳妇——老匹夫还算有点用处。
吴老爷子已单方面在心中改了称呼。
而称呼既是改了,身为长辈的诚意也得拿出来:“许姑娘方才所言,老夫会仔细考虑——”
许明意心中微定,再次向老人施礼,语气里有着一丝欢喜:“晚辈多谢吴老太爷!”
女孩子的谢,不似为了自己。
更像是为了她方才提及的那些“当救”之人。
这其中有天下人,也有他吴家人……
“老夫考虑罢,无论是何决定,皆会叫阿渊告知许姑娘。”老人说话的语气,已不似在对待一位闺阁姑娘家。
许明意应下。
定南王肯考虑,便是最好的开始。
定南王道:“时辰不早了,回去吧。”——带着你那糟心的祖父。
“是,晚辈告退。”许明意行礼,离开了此处。
见孙女折回后堂,镇国公便催促道:“走,回家去。”
吴恙便道:“晚辈送国公。”
“不必了,老夫知道路怎么走!”镇国公声音拔得老高,倒不像是说给少年听的。
“……”吴恙心情复杂。
国公这是明晃晃地“隔山打牛”啊。
“我便先随祖父回去了——”许明意刚要同吴恙说句话,便被自家祖父揪着胳膊带走了。
她只好朝吴恙挥了挥手。
吴恙回以点头,略心酸地默默叹了一口气。
受迁怒他倒不怕,只要别当真影响他娶媳妇就行。
568 抢出来当儿媳
而他今日才知,原来自家姑母同许先生之间竟有过那样一段往事,且之所以未能走到一起,除了局势弄人之外,竟还同两家老人赌气较劲有关……
感慨之余,有此等前车之鉴,不由就叫人忍不住更加担心了。
见自家祖父未有回来,少年便离了后堂,往院中寻去。
月色稀薄清冷,亭边两株桂树枝叶上还攒着雨珠在,一阵风来,晶莹水珠簌簌洒下。
着深灰氅衣的老人负手而立,背影笔直清瘦,望着一株桂树的方向似在出神。
“祖父。”
吴恙走上前去,先是行礼认了错:“今日孙儿擅作主张诓祖父来此,还请祖父责罚。”
老人收回的视线落在少年身上,道:“倘若真要罚你,单凭你近日所为,怕是一条腿也能给你打折了——”
吴恙闻言笑了笑:“祖父只管打,孙儿骨头硬,养得好。”
定南王也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腿能养得好,记性却是长不了。”
自幼便是如此——
看似处处服从管教,实则真正想做的事情,一旦认定了,便根本不会回头。
打也任你打,罚也认罚,且是真心实意地认罚,没半点不服气,站得笔直,跪也笔直,但下回却依旧不耽误他继续这么做。
但说到底,他这个做祖父的,也从未曾真正想过要将这份执拗掰碎——这个孩子,无疑是很聪明的,大约也察觉得到他的用心,所以待稍微大些之后,便很擅长应对身边的诸多规矩与约束了,很清楚要守住的分寸在哪里。
他也很清楚这个孩子的承压能力在何处,亦是诸事把控着分寸,因为他要养成的,也历来不是一个只会乖顺听话的傀儡。
在这件事上,他自认一直做得还算不错,可现下想想,却是太过高看自己了。
不知不觉中,他还是将诸多压制强加在了这个孩子身上,哪怕是以打着为孩子好、为大局着想的旗号。
孩子之所以能担得住这一切,是孩子自己的本事,而非是证明他这个祖父做得有多么无可挑剔……
这一点,是他这些时日直到今晚,慢慢看懂并接受的。
“阿渊,你可怪祖父吗?”定南王开口问道,语气很平静,却似带着一缕叹息。
少年眉眼间神色坦然,没有犹豫:“孙儿有时的确会不认同祖父的做法,但从未怪过祖父。”
不是不敢,而是的的确确从未怪过。
意见不合时,他首先想的是说服祖父,若当真说服不了,则会另择应对之策。
有问题便解决问题,至于怨怪,那等并无用处的情绪,不该用在自家人身上。
祖父从来不是他的敌人,纵有意见无法统一之时,也不过是因各有考量,而归根结底,皆是为了吴家。
若祖父当真有错,他只需以此为鉴,提醒自己日后不要犯同样的错。
定南王闻言面上有一丝淡淡笑意,心情却很复杂。
少年并没有细说什么,但这句“从未怪过”却已经包含了一切。
“陪祖父走走罢……”
老人转过身,缓步往前。
吴恙应声“是”,伴在老人身侧后两步。
“可想听一听你母亲生前之事吗?”老人的语气是少见地温和且悠远,仿佛卸下了那些冷硬的威严。
少年微微一怔,旋即道:“听说母亲更像祖父一些。”
“他们都这样说,我倒是不觉得哪里像,真真就只是真真,同谁都不一样。她自幼就是个活泼的性子,鬼主意又多,你姑母便是她教出的好徒弟……”
老人缓缓说着,时隔多年,关于长女幼时之事却依旧记得很清楚。
祖孙二人慢慢走着,纵有草木沙沙,却也格外静谧。
而镇国公所乘着的马车里,此时就是截然不同的气氛了。
许明意先是听自家祖父将定南王大骂特骂了一通,总算是骂得消了些气,也大概是真的骂累了,才又听他问道:“昭昭方才都同那老家伙说什么了?”
许明意边倒了一盏茶递给老爷子,叫他解解渴,边答道:“也没别的,不过是将整个计划的考量与成算说了一遍而已。”
“还同他白费什么口舌!该说的我已经都说得明明白白了!”
许明意点头。
嗯,不该说的也说了不少。
“我这嘴皮子都说破了,你看他这倔驴究竟又听进去几个字?”
许明意默然。
嘴皮子确定是说破了,而不是生生骂破的吗?
“吴老太爷答应了孙女会认真考虑,想来应当是听了进去的。”许明意给自己也倒了盏茶。
镇国公却听得眼睛一瞪。
——认真考虑?
老东西讨人嫌归讨人嫌,但向来是个说话还算作数的,既说要认真考虑,那便不会是随口敷衍之言——合着他辛辛苦苦说了一大堆,对方只一句“无话可说”,到了他孙女这儿,却成了会认真考虑?
好么,老东西竟还有两幅面孔呢!
“这老玩意儿……果然是存心同老夫作对!”镇国公面色忿忿。
许明意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被老人紧紧捏着的、在粉身碎骨边缘徘徊的茶盏子,道:“岂会?依孙女看,吴老太爷已是被祖父说动了的,若不然单凭孙女区区几句话,怎足以叫他改变主意?说白了孙女不过是仗着身为晚辈的身份,借势请求一番,给吴老爷子一个松口的台阶罢了。”
老人嘛,都是要面子的。
尤其是如吴老太爷这等身份。
又尤其是她家祖父试图“说服”的方式实在太过激烈——那样臭骂一顿之下,吴老太爷纵然是想答应,却也根本没法子拉下脸面。
否则岂不成了——“看吧,这老东西果然就是欠骂”!
而凭借她家祖父的做派,真若叫他给骂成了,势必是要将这桩光辉事迹当作丰功伟绩来代代相传的……
若干年后,两家的小辈聚在一处玩耍,许家的娃娃怕是要说:知道么,当初多亏了我家祖宗将你家祖宗及时骂醒了过来,这万里江山才能有今日之安定盛景哦!
那吴家的娃娃,怕是要哇哇哭着跑走,从此再没脸出来混了。
试问如此影响深远的决定,吴老太爷轻易敢做吗?
镇国公闻言皱了皱眉,想了想,觉得也是这个理儿。
不过……
“怕是没那么简单……”老爷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变了脸色:“依我看,这老东西八成还是怕他孙子娶不上媳妇!”
说到这里,已是“哈哈哈!”笑了起来。
他就说嘛,只要是还没瞎透的,就一准儿能看出他家昭昭的好!
以后他就用这个来拿捏那老家伙!往死里拿捏!
看着自家祖父无比畅快,仿佛多年大仇得报的模样,许明意突然有些唏嘘。
照此说来,吴老爷子若是足够大胆的话,是不是也可以反过来拿这门亲事来威胁她家祖父呢?
须得知道,她对吴恙也是势在必得的,而她家祖父亦不止一次地琢磨过若吴家不答应,怎样才能将人抢过来来着……
所以,吴老爷子这局输就输在不够自信。
“不管他怎么考虑,反正咱们救人的计划不变。”再开口时,镇国公整个人都舒畅极了,悠哉哉地吃起了茶。
现下他也想明白了,吴家那个闺女他是一定要救的,吴家不要他许家要,抢出来回头给他家老二做媳妇!
许明意点了点头。
计划已经在着手安排了,但愿到时一切顺利,可以将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平安救出来。
只是计划本身免不了是要冒险的,成与不成,除了尽可能地安排细致之外,甚至更要取决于运气。
希望他们能有个好运气。
而现下她想到了夏廷贞——
在这个节骨眼上,不知对方会不会再生事……
现如今谁都看得出,皇帝是有意要对夏廷贞下手了,而夏廷贞自也不可能蠢到还对皇帝抱有幻想。
绝境当前,如夏廷贞这等人,真的会甘心坐以待毙而什么都不做吗?
……
如此不过两日,以都察院左都御史明效之为首,朝中弹劾夏廷贞的奏折便已如雪花一般了。
结党营私,贪墨受贿,以权谋私等诸多罪名皆有证据清晰罗列其上。
这些证据显然并非是短短两日可以整理得出来的,其中有两道由明御史递上来的折子边角甚至已隐隐发了霉点,不知道的怕还要以为这折子是祖传的。
但由此亦可见,朝中苦夏廷贞只手遮天久矣,否则又怎至于被积压至今。
皇帝也演得很像样,为此龙颜大怒,仿佛是头一日知晓这些勾当,更活像是先前回护包庇这位老师的根本不是他本人——皇后听了愿称之为失忆式表演。
众官员将此看在眼中,心中愈发有了分辨。
这且是毒害镇国公之事尚未彻查清楚的情况下……
夏首辅这回怕是真的要栽了。
而不止是朝中,待到第三日,这股墙倒众人推的风气甚至蔓延到了京衙内。
时值正午,忽有衙役快步进了内衙书房内传话:“大人,前头有人击鼓鸣冤情!”
“本官听到了!”纪栋重重叹着气放下手中的羊毫——现如今每日都有人前来击鼓,有时这个案子还没审完呢,外头的鼓又叫人给敲响了,密集之程度,不知道的,还当是请了个舞狮队常驻呢!
且鼓面都被敲破两张了!
便是他使人只换鼓面,连同衙中每月损耗的单子一同送去户部,可至今还未给他批下来,银子都是他自个儿垫的。
想到此处,纪大人愈发心痛了——他这个人平生最怕的就是赔本儿的买卖,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何人为何事击鼓?”
纪栋边起身出了书房,边同衙役问道。
与其说是不胜其扰,纪栋更多的是担心,如今偷窃等事已是日日频发,只盼着别是什么闹出人命的大乱子就已经要烧高香了。
“是工部员外郎吕大人家的太太……”衙役的脸色从最初便是带着异样的,此时压低了声音道:“称是夏家谋害了她的女儿,要求一个公道。”
夏家?
怎又是夏家?
纪栋甚至不必去问是哪个夏家了——须知前头夏家一子一女可都是他给审没的!
他和夫人曾偷偷仔细地讨论过,若是夏家有一册暗杀名单的话,估摸着有资格排在头一列的,除了徐英姑娘之外便只能是他了。
好在越是头一列,便越受人瞩目,想来夏家未寻到合适的时机前应也不会轻易动手,所以他必须要继续做官,绝不能从人前消失,给夏家可乘之机……渐渐地,这便也成了纪大人非要做官不可的理由之一。
只是不知今日又轮到夏家的谁了?
纪栋很快叫人升了堂。
一名身穿墨绿绣白梅褙子,发髻微有些散乱的妇人哭着扑进堂中:“……夏家害了我瑶儿的性命!求大人一定要替我那可怜枉死的女儿做主啊!”
纪栋尚未来得及理清这其中的关系,听得这毫无章法的话,暂且一条条询问道:“不知令千金同夏家是何关系?又是何时何处为夏家所害?可有证据没有?”
“回大人,我家相公乃是工部员外郎吕怀政,小女早年嫁给了夏府二公子夏晗为正妻!”
妇人声音沙哑哽咽着答道:“当初夏晗被定罪时,小女已有身孕,待到那人面兽心的东西被凌迟处死之后,夏家竟迁怒到了小女身上,以安胎为由逼着她从居院挪出,搬去了无人问津的偏僻小院中去待产,又禁了她的足!我数次登夏家门,却都被拦在外头,从始至终未曾能得见小女一面!”
“直到小女产子……夏家却来人告知,我那女儿不走运,遇着了难产,人就这么没了!”说到此处,妇人不禁又是泪流满面。
听着这些叙述,纪栋也有了印象。
夏晗之事后,的确曾听闻其妻难产而亡,当时他亦是有过一丝猜测的……
可单凭猜测是不够的。
“纵然夏家待令千金有上述亏待之处,却也无法证明这就是一场谋杀。”
并非是他不近人情,辨不出夏家这些行径中的恶意,而是若单凭这些,夏家可狡辩解释的余地太多了,根本不可能定得下什么罪名,至多是理亏罢了。
妇人却流泪摇头道:“大人,远远不止是这些……我亦是才知道,原来我那可怜的女儿并非是死于难产,而是被人缢杀……刚生下孩子,便活活被夏家人给勒死的啊!”
569 狂妄
——被缢杀?!
纪栋眼神一变。
堂外围观的十余名百姓亦是万分惊异——这样天大的热闹,搁在从前想要抢个好位置势必得挤破头,现如今却只吸引了十余人而已,可见京中人心之不安。
“……难不成真是夏家干的?”
“这不是草菅人命吗!”
“这家人真他娘的该下十八层地狱!”
“咱们大庆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官宦在,才会连根都烂透了!”
如今夏家眼看便要倒了,四下又值动荡不安,百姓们说起话骂起权贵来再没了从前那些顾忌。
或者说,痛骂权贵也成了一处撒泄情绪的出口——真相虽然尚无定论,先骂了再说。
纪栋扫了一眼面色忿忿痛恨的百姓们,在心底叹了口气,这是他带过戾气最重的一届。
往常围着看热闹的百姓,骂归骂,却全然不是这等气氛——而仔细留意便不难发现,眼前这些人看热闹甚至都不嗑瓜子的!这显然已经失去看热闹的初衷了!
众所周知,不嗑瓜子的热闹看起来是没有灵魂的。
细节虽小,却也可窥得人心啊。
夏家骂是该骂,但如今百姓们个个戾气如此之重,甚至面目激动狰狞,却并非是什么好事情……正因是这种戾气使然,城中才会作恶之事频发。
而戾气的滋生,来源于积压已久的愤怒与恐惧。
所以,这怪不得百姓,而是掌权者的过失。
骂声还在继续,纪栋拍响了惊堂木,正色示意吕家太太细细说来。
“……小女出事之后,我便疑心这其中另有蹊跷,故而一直都在暗中细查此事,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或是上天也不忍叫我可怜的孩子死得不明不白,前些时日总算寻着了当初替瑶儿接生的稳婆!”
“人是在乡下找到的……那稳婆收了银子后心中发虚,早早便躲回了荆县老家……在我家老爷的亲自追问之下,出于心虚这才说出了真相!”
“原来小女当夜乃是顺利生产,然诞下孩子正值虚弱之际,她那狠心的婆母、夏家的夫人薛氏却下令叫两名婆子将她缢杀在了产房内!”
妇人已是悲痛至无以复加:“我可怜的瑶儿……死前不知该有多害怕!想当初就不该同意这门亲事啊!”
她如今没有一日不后悔的!
纪栋听着这些,脑中不由思索分辨着。
吕家既早已疑心女儿的死另有隐情,若想为女儿讨还公道,为何却至今日才拿出来说?那产婆,又怎会如此凑巧偏在此时寻到了?
但这两句问话,不过是办案之人下意识间的思索而已,稍一细想,便也就明白了。
人活在世,谁都不是孤身一人,哪有那么多所谓豁出去。
先前夏家势大,家中子女先后出事都未能动摇得了夏首辅在朝中的地位,吕家因此望而却步,也并非是不能理解。
即便吕家先前有借亲事攀附夏家的想法,但谁家的女儿辛辛苦苦养大,也不可能是甘愿送去叫人随意打杀的。
孤勇者令人敬佩,怯懦者却也不该被苛责——真正该被唾弃的,不该是因畏惧权势而不敢张口讨要公道的人,而是作恶者。
苦主想讨公道,在他这里,不分早晚。
只要是实情,他便有责任彻查清楚。至于吕家的利弊权衡,甚至是否暗中同夏家敌对之人达成了什么共识,这些则不归他管。
在其位谋其政,他只需依照规矩办案即可。
是以,纪栋并未多言其它,只向堂内哭得形容狼狈的妇人问道:“既是缢杀,尸身颈骨之上必留有证据,你们可愿开棺验尸,以证那产婆之言真伪?”
“愿意!自是愿意!只要能查明小女的死因!”妇人的眼神陡然变得坚定,叩首道:“求大人替小女主持公道!”
纪栋点头,立即吩咐了下去。
在吕家人的陪同之下,夏家祖坟内的仆从并未敢真正阻拦。
一铲铲黄土被抛起,深埋着的棺木渐渐现出了原本的轮廓。
棺木开启后,仵作将三炷黄香插入香炉后,遂上前验看。
天色将晚之际,仵作一行人折回衙门,带回了肯定的消息——夏家二少奶奶吕氏,的确是死于缢杀。
纪栋微微拢起了官袍下的十指。
缢杀……
如此容易留下线索的手段,他该说杀人者太过愚蠢不小心吗?
不——
这并非是愚蠢。
这是狂妄!
狂妄到自认根本无需做什么掩饰,断定无人敢过问此事。
能替吕氏鸣冤的,只有吕家而已,而在此番之前,吕家可敢有过半字言语吗?
甚至在女儿死后,他们怕是连尸身的死状都不曾有机会亲眼见到过。
堂中,吕家太太听得仵作带回来的结果,悲痛欲绝之下昏死了过去。
纪栋命人将其扶去隔间歇息,又使人请了郎中。
接下来,便该传唤夏家夫人薛氏了——
看着奉命而去的官差背影,纪栋在心底叹了口气。
夏家这一个个的,做起恶来,也真是够可以的。
若是放在太平之年,怕是单凭这一家人,便可承包他一整年的重案绩效了——这一家子,怕不是从阴间爬出来的恶鬼在世吧?
……
晦暗夜色压着将散未散尽的昏暮,天地间呈出一片混沌交织之色。
夏府的外书房中刚掌了灯。
夏廷贞坐在书案后,面色紧绷着,缓缓闭了闭眼睛。
自吕家人去了衙门开始,消息便已经传到了他耳中。
但他并不能做出任何阻挠之举,更不可能拦着官差开棺验尸,但凡敢拦,那便不仅仅是不打自招那么简单了——
这些年他在朝中,一路无人可挡,但并非是无人敢挡,而是挡在他面前的那些人,都被他一一除去了。
因此,纵然是除了镇国公与纪修之外,盼着他死的人亦是比比皆是,这些人便如水鬼一般,日头正盛时不敢冒头,只待他一旦有衰落之象,便会齐齐伸出了手要将他拽入水中!
吕家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这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等着他做些什么,再以此作为火油来将这把火烧得更大。
他不可能自投陷阱——
可他没想到薛氏竟蠢到、不——疯到了这般地步,当初竟是将人缢杀!
“老爷,京衙的官差怕是很快便要到了……”前来传话的管家低声提醒着。
夏廷贞张开了眼睛。
这时一名仆从快步走了进来:“老爷,大爷陪着夫人过来了……”
570 晚了
夏廷贞皱眉。
薛氏这个疯子是怎么离开的院子?
自从曦儿之事后,眼见薛氏言行愈发失常,他便禁了薛氏的足,再不允她在人前出现,为得便是以免这疯妇口无遮拦招来麻烦。
可纵然如此,今日麻烦却还是找上门来了。
“父亲可是在书房中?”
隐隐听得长子的声音传来,夏廷贞自书案后起身,从书房中走了出去。
院中廊下悬着灯笼,可见一行人正走来,最前面的正是薛氏,她身穿一件姜黄色绣暗色莲纹褙子,花白的发髻边只有一支点翠钗,蜡黄松弛的面皮上形容激动,脚下快而有些踉跄,在一名中年男子的搀扶下往前走。
那中年男子正是夏廷贞的长子夏暄。
“父亲……”
见着了立在石阶下的夏廷贞,夏暄松开搀扶薛氏的手,有些不安地行礼。
“谁准你带她过来的——”夏廷贞冷冷看着长子。
夏暄忙道:“是……是母亲听闻了吕家的事之后自己从院中闯了出来,说是有要紧的话要对父亲讲……儿子不放心,这才跟着过来的。”
“我特来问问老爷打算如何处置我!”薛氏面色愤愤,语气却满是嘲讽:“……是打算像对待晗儿那样,还是如曦儿那般!”
“母亲……”夏暄听得脸色发白,伸手要去拉薛氏的手臂,却被她重重甩开。
她一双发红的眼睛只死死地盯着夏廷贞。
夏廷贞也在看着她,向身侧的管家吩咐道:“让人都去院外守着。”
管家应了,很快带着无干的下人们退下去了。
“是你让人缢死了吕氏——”夏廷贞开口问,眼底俱是寒意。
“是我又如何!是她该死!”薛氏咬牙切齿:“当初晗儿的事情,这贱人也脱不了干系!我的晗儿都死了,她有什么资格还活着?!”
夏暄不由皱起了眉。
自二弟出事后,母亲便日渐阴郁偏激,像是彻底变了个人一般。
这是不是也说明,二弟在母亲心中占得分量是最重的?
“晗儿死前遭遇了那样的酷刑对待……我却只是叫人勒死了她,已是便宜她了!我让她下去陪着晗儿,这是她的福气!”
看着面色狰狞的妇人,夏廷贞沉声一字一顿:“简直是无可救药——”
薛氏讽刺地笑了一声:“我无可救药?是,我自然比不得老爷来得重大局!亲生儿子死了,竟一滴眼泪都没有!……你又何必再装糊涂,吕氏的事情,你当真就一无所知吗?你真当她是难产死的?说白了不过是认为对自己没有妨碍,便高高在上不屑理会罢了!”
“就如同你对待晗儿一样!”
“晗儿暗中所为,你一直以来会丝毫没有察觉吗!你若能及时规正提醒,他又何至于走到那一步!他的所作所为,难道你身为父亲便没有责任吗!”薛氏一句句质问着:“可你都做了什么?你只会在麻烦出现的时候,毫不留情地将他推出去!乃至还要踩着他的尸身,喝着他的血,来彰显你如何忠正、如何大义灭亲!”
“夏廷贞……我的儿子,我的女儿,都是被你害死的!你会有报应的!”
薛氏说着,脸色陡然一变,突然笑了出来:“不,你的报应已经来了啊!看到了吗?终于连老天都容不下你了!”
夏廷贞直直地抿着唇。
晗儿是他看着长大、更是他最满意的孩子,他会不痛吗!
但痛或不痛,又有什么意义?
难道要他为了一个晗儿,便置整个夏家于不顾吗?
还是说,让他像这个疯妇一样,终日沉浸在晗儿的死里,疯疯癫癫,将一切事都抛在脑后!
身为一家之主,他肩上是整个夏家的存亡,他从来都别无选择。
夏廷贞双眸泛红,声音定定:“我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夏家!”
“为了谁的夏家?我的儿子没了,女儿没了,这还是家吗!你为的从来都是你自己罢了!”薛氏又哭又笑:“可惜啊,你的夏家也要保不住了,你谋算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却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说着,忽然向前走去:“不然咱们去找晗儿吧?老爷,那可是你的亲生骨肉啊,你难道不想他吗?既是生不能再做一家人,那不如便一同下去团聚好了……”
她说话间,已近要来至夏廷贞面前,宽大衣袖遮掩下的左手中,突然现出了一把锋利的剪刀,冲着夏廷贞身前便刺去!
“父亲当心!”
夏暄惊声道,边快步上前要阻拦。
夏廷贞皱着眉侧身躲开,守在一旁的贴身随从眼疾手快,闪身上前将薛氏拦下。
薛氏一刺未能得手,愈发疯狂起来,拼力推开那随从便要再扑上前去。
随从为躲避薛氏手中的剪刀,略一侧身间,薛氏扑了个空,脚下一个不稳,猛地扑倒在地,头脸重重地磕在了石阶上,手中的红绳剪刀飞了出去。
夏暄连忙上前蹲身将人扶起,待见得薛氏满头满脸是血的模样,登时大惊失色,声音都打起颤来:“母亲……”
这一年的光景,薛氏败下的不仅是神智,更有身体。
她浑身瘦得几乎只剩下了一把骨头,此时摔到了头,便几乎要站不起来。
但她好似察觉不到疼一般,挣开长子的搀扶,艰难地挪动着身子,伸手又要去拿那把剪刀。
口中仍颤颤喃喃着道:“……我们去找晗儿团聚……老爷都忘了吗,晗儿幼时,你也是曾是将他扛在肩上,抱着他认字的啊……可自从皇帝登基后,你就一日日地变了……你眼里只剩下了那些争权夺势之事,一颗心都被熏得冷了烂了……”
说着,声音里已显出悲凄来:“当初就不该进京的……不该卷进这些事非争夺中来……”
薛氏眼前一片猩红,眼看着就要触及到那把剪刀时,夏廷贞缓缓弯下身,捡了起来。
“玉娘,你可知已经晚了。”
这条路从一开始便没有回头的可能。
即便只剩他一人,也还是要往前走。
玉娘……
玉娘……
听得这声熟悉而陌生的称呼,薛氏眼中陡然涌出大颗的泪水,冲去了癫狂之色,她奋力地抬起头,支起上半身,紧紧盯着他:“不,还不晚!老爷,我不怪你了,也不恨你了……我们现在就去见晗儿!我当真想极他了,每一日都在想,咱们现下就去可好?!”
夏廷贞微微转头,看向随从,声音低而缓慢:“让她走得痛快些……少受些痛苦。”
“是。”
571 招认
“父亲!不……”夏暄面色血色尽除,不可置信地摇着头。
这是他的亲生母亲,是父亲同甘共苦的发妻,父亲怎么能……
“你母亲对外称病已久,实则是患了疯病。”夏廷贞的语气像是叙述,更像是交待:“自你二弟被定罪后,这疯病便生下了——私下命人缢杀吕氏,正是因此。今日得知事情败露,病情尤甚,已是彻底疯癫,闯至此处欲伤我性命未成,遂自裁而亡。”
话末,看向长子,道:“只需将此经过如实告知官府来人即可。”
“……”夏暄还欲摇头,然而对上那双眼睛时,整个人却僵住了,浑身血液好似于无尽寒意中被悉数凝固。
夏廷贞依旧在看着他,一字字凝声道:“只要有我在一日,夏家便不可能会倒下!”
听着这近乎已成执念般的语气,余光里得见母亲的方向有猩红鲜血迸洒,夏暄浑身战栗,张了张嘴,应了声几乎连自己都听不清的:“是……”
有父亲在,夏家便不会倒……
而如今没了二弟,父亲拥有的,便迟早都是他的!
他试图这样劝着自己,可心中的翻涌到底盖过了这一切。
想当初母亲生下二弟时,他已经是到了有记忆的年纪,他清清楚楚地记着,随着二弟渐渐长大,父亲和母亲对二弟的偏爱也日渐明显。
分明他才是嫡长子,可夺走了所有目光的人却是二弟。
二弟未出事前,便是连家中扫地的粗仆都知道,二弟才是父亲悉心培养的继承人,日后夏家的一切都是要交到二弟手中的……
对此,他当然是嫉妒且不甘的。
甚至在二弟刚出事时,他脑海中第一个想法便是……终于再没人跟他抢了!
他觉得很畅快——看似处处无可挑剔的二弟,成了被人唾弃的不堪之人,成了家中最大的耻辱。
可这种感受却并未能持续太久。
被冲昏了头脑的兴奋褪去之后,他有的只是深不见底的恐惧。
父亲待二弟如此疼爱如此看重,尚且能做到这般地步……
而紧接着,便是四妹。
现下甚至就连母亲也……
他之所以为此恐惧,只因他能清清楚楚地察觉到,父亲这么做的缘故同大义灭亲全无干系,正如母亲方才所言,若父亲在意的当真是大义二字,加以约束之下二弟根本不会走上那条路……
从始至终,父亲所图……单单就只有利益二字。
“至于当初动手的那两个婆子,大可交给衙门处置,她们应当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夏廷贞最后吩咐道:“若她们不知道,便提醒两句——”
夏暄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应下的。
余光所至皆是血腥之色,他双腿打着颤跪了下去。
薛氏气息未绝,削瘦的身体仍旧在微微起伏着,瞳孔散开的眼睛睁得极大。
夏暄想哭,满心寒意裹挟之下,却根本掉不出半滴眼泪。
或许母亲说得对……
他们当初根本不该进京,寻常的日子里或也有兄弟间斗气不满,家中琐事缠身,甚至是为生计所扰,可怎也不至于走到今时今日这般地步!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父亲的欲壑难填!
最后看了发妻一眼,夏廷贞缓缓转身,一步步踏上石阶,手中始终紧紧握着那把剪刀,往书房内而去。
他的背影笔直,双眸泛红却毫无动摇。
只要他不倒下,夏家便不会倒下——
是,当下这么多人要他死,连皇帝那个蠢货也要他死……
但只要他能扭转局面,掌控住真正的大权,那么,这一切都将不足为惧!
没人能替他决定生死!
……
死了。
又是自尽。
公堂之上,纪栋听着官差带回的消息,心中竟没有一丝意外和起伏。
他已叫人印证过了,夏家夫人薛氏的确许久不曾在人前出现过了,但疯病一说,却不知真假。
而人都没了,真真假假,也不重要了。
此时堂内的那两名婆子已经招认了缢杀吕氏之事,不忘点明此事当初乃是受夫人薛氏之命,府中其余人对此并不知情。
不知情……
纪栋点了点头。
既是如此,那他稍作梳理一番,也便可结案了。
至于其它的,他虽无权再多作过问,但料想明御史那边定又有新的折子要写了——
那位首辅大人纵然再不知情,却也有一个失察的责任在。
不消去想,明日早朝,借此事发挥之下,必然又是一场针对夏廷贞的围剿啊……
哦,不对,皇上不见得一定会上早朝。
想到这,纪大人不由想叹气。
皇上想丢下政事不管便可丢下,想不上早朝便不上早朝,而他却要为了谢家江山每日累死累活,这公平吗?
不仅是不公平,甚至还极容易叫人觉得这个皇帝根本不值得臣子们如此卖命——不过他并没有这种想法。
纪大人眼中的值不值得,完全取决于俸禄能否按时发。
忠于俸禄的平平无奇打工人罢了。
两名婆子画了押,正要被带下去时,隔间里刚清醒过来没多久的吕家太太跑了出来。
与此同时,有药碗碎裂的声音传出。
“啪!”
师爷悄悄看了自家大人一眼。
他听到了……
毋庸置疑,那是大人心碎的声音。
“你们怎么能!”吕家太太扑上前,伸手便要去掐其中一名婆子的脖子,口中撕心裂肺般反复质问:“你们怎么能!”
衙役忙上前将人拉开。
堂外聚集着的百姓或是咒骂夏家,或是留下一声叹息。
许明意从阿梨口中听罢此事,亦只是听一听,而并无意深究其它。
这件事情,背后不是他们许家的安排,也非吴家授意。
但究竟是谁,也并不重要,夏廷贞得罪过的人,欠过的债,怕是比天目身上的毛还多。
而他们许家很快就要离开京城了,这些琐碎事非已无必要分神理会,只当看戏便罢。
翌日,果不其然,薛氏之事便被拟作奏折呈到了御前。
此事纵然非夏廷贞主使,但要完全脱清关系也不可能,纵容失察等私德上的过错无可遮掩。
然而就此事不过刚议到一半,众官员们的视线却皆被转移了——
大理寺卿进了宫,带来了越培已经画押招认的供词。
572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启禀陛下,那越培已亲口招认其受夏首辅指使欲谋害镇国公性命之实。”大理寺卿正色禀道。
越培是招认了不假。
但首先提到的主使者,却并不是夏廷贞……
当下这份供词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大理寺卿心中再清楚不过。
此时此刻,他只在心里琢磨着一件事——城南羊角巷里那间棺材铺里做的棺木最是良心,纸扎则要选金字招牌柳老头的,早年父亲办丧事时他曾见过一回,配色和细节简约而不简单,朴素不失严谨的风格他很喜欢。
能亲手准备自己的后事,也是一种颇难得的体验了。
在此之前,他也实在是没料到这件案子审起来竟是这般费命。
待此案了结,他也该了结了。
被迫知道秘密的大理寺卿已绝望到平静。
而看着那纸供词被呈到皇帝面前,十余名官员们无不心下震动……竟真的招认了!
他们个个借此狠踩夏廷贞一脚,是恐其毒害镇国公的罪名不成,会再生转机变故,是以便欲趁机借其它罪名断绝其翻身的可能——
而当下那刺杀镇国公之人既已招供,余下之事便不必再担心了。
由此亦可见,皇上此番真真正正是存了拿夏廷贞来拿同镇国公交换兵权的想法……
估摸着皇上也是有过挣扎的,但镇国公给的实在太多了。
如此之下,这件案子便注定不会再有转圜的余地了!
庆明帝逐字逐句看罢那纸供词,面色也一寸寸沉了下来,待开口时,语气中不乏压制不下的怒气与失望痛心——
“传朕口谕……将夏廷贞押往大理寺,听候审问发落!”
“臣遵旨。”
大理寺卿应下之后,遂告退而去,不禁觉得离躺进棺材又近了一步。
几名官员无声交换了一记眼神,心下则皆是落定下来。
只要夏廷贞一死,文官中最大的一颗毒瘤便可被剜去,虽免不了要伤及些血肉方能连根拔起……但朝堂之上这片天,也总能见一见晴了。
“陛下,臣方才所提及夏首辅之事还未奏完。”明御史再度站了出来。
众官员向他看去。
夏廷贞罪名定下就在眼前,其余那些相较之下不痛不痒之事此时还特意提来作何?
但见那左都御史大人一脸严谨较真之色,不由便叫人隐隐恍然——哦,满朝堂数他头最秃果真也是有缘故的。
庆明帝纵然无心多听,却也只得耐着性子听着。
直到一名永福宫的内监来了御书房外。
“陛下正同诸位大人议事呢。”守在廊下的团脸内监低声道。
对方往殿中方向看了一眼,有些着急:“可我家娘娘有要事需请示陛下……”
内监露出为难之色,犹豫了一瞬,道:“你等着,我去问一问吉公。”
这也就是荣贵妃宫里的人了,否则他可是断不敢为此等事寻到吉公面前去的。
李吉走了出来,打量了几眼那还算眼熟的小内监,遂问道:“不知贵妃娘娘有何要紧事啊。”
“……”小内监低声将事情说明。
李吉听了微一点头,折回了御书房中。
“何事——”见李吉自外面进来,又几分欲言又止,庆明帝开口问道。
李吉遂来至皇帝身侧,低声说道:“回陛下,是永福宫里的宫人过来替贵妃娘娘传话,道是贵妃娘娘的母亲荣家夫人已是病重弥留之际,遂使人入宫来求,只说老人临走前想见贵妃娘娘一面……”
说到底也是因为荣贵妃如今母凭子贵,是最得盛宠的一个,换了寻常嫔妃,又哪里敢提这等请求。
但凡是入了宫的嫔妃,多得是至死也回不了母家一趟的。
庆明帝略一思索,便点了头:“朕准了。”
荣家夫人病了有一段时间了,他是知道的。
贵妃此前从未出宫探望过,既是将死之际,荣家又在近在城内,不让见一面也有悖人伦情理。
只是——
“小皇子尚幼,初秋时节易染风寒,便不必一同过去了。”庆明帝交待了一句。
李吉应声“是”,退了出去。
荣贵妃得了准允,稍作收拾一番,便坐上了出宫的马车。
她方才出宫时,遇得了几名小太监围在一起说话,所议论的正是夏首辅之事。
他们不知越培是谁,只说“大理寺里关着的那个人”招认了,供出了夏首辅来……
“这才几日的工夫……”马车里,荣贵妃的眼神反复着,声音低低如同自语:“这必然是对他用了酷刑,逼着他招的……皇上这是着急了,着急拿他的命来换兵权!”
而他既是招了,那便等同再没了用处,恐怕这条命很快便要保不住了……!
“娘娘!”
贴身嬷嬷脸色青白交加,看一眼车帘的方向,赶车的是宫中内侍,宫娥也坐在辕座上,娘娘就不能闭上这张要命的嘴吗!
况且——
“夫人眼下就快要走了……您且清醒清醒吧!”
亲娘都要死了,怎么还净搁这儿想男人呢?
这要是她闺女,怕是没病也被气死了!
“母亲……”荣贵妃眼眶微红,苦涩一笑:“是啊,母亲也要走了……”
说话间,泪眼中却渐渐透出几分决然来:“父亲从未顾及过我,当初进宫便是他一意强逼,全然不管我是否情愿……若母亲走了,这荣家上下的死活也没什么再值得我去顾忌的了!”
言下之意,竟有几分老娘这下可以毫无顾忌去作死的意思了!
嬷嬷愕然睁大了眼睛:……她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娘娘……您听婢子一句劝,您如今当真是该好好冷静冷静了,您还有小皇子,可断不能做傻事……”嬷嬷握住荣贵妃的手,看着面前之人身上竟隐隐散发出了几分绝世疯婆娘的光辉来,当真是有几分慌了。
荣贵妃却凄然一笑。
她很冷静。
她这几日想了许多,如今很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此时,车外突然传来一阵骚乱。
一阵密集的马蹄声穿过人群,街上行人埋怨着闪躲开。
赶车的内侍为免冲撞也慢了下来。
何人如此横冲直撞?
嬷嬷皱眉打起一侧车帘,向外面看去。
573 瓷瓶内的信
入目是一行人马,马上之人皆着大理寺兵服。
嬷嬷心中有计较,赶忙放下了车帘,也未有多言什么,如今大理寺四字最是提不得,娘娘听了势必是要心慌的。
但方才那抬眼一瞥,荣贵妃却已是看清了那行人马。
是大理寺的人……
这般模样派头,显然是奉命办差——
这行人是往南去……
纵然她已有些年头不曾再出宫来过此处,但自幼长大的地方却是再熟悉不过的……若她没记错的话,此处往南不远便是明康坊了!
而她出宫时也听到那几名小太监说了,皇上已下旨命大理寺将夏廷贞收押……
所以,这些人此时定是要往夏府拿人去了!
荣贵妃紧紧地皱起了眉。
这位夏首辅一连数日竟是什么动作都没有,甚至连试图求见皇上的意思都没有——难不成就是要这样眼睁睁地等死吗?
她这几日已是仔仔细细想过了,若是单凭她一人,根本想不出什么可行的法子,思来想去,或是还少不得要借夏廷贞之力……
到底若是细分的话,越郎同对方如今也算是一条船上的。
可这位所谓首辅大人,难道就这点本领吗?!
她还未真正拿定主意要如何与对方交涉,对方现下却就要被收押进大理寺了!
谁不知夏廷贞这些年在朝中之所以能屹立不倒,凭得便是得圣心,而一旦进了大理寺,便再难见到皇帝,任凭什么法子便都成了无用之物……如此之下,此事还有回寰的余地吗?
求人不如求己,眼下夏廷贞这条路显然是走不通了……
荣贵妃十指紧攥,一双眼睛里满是焦灼之色。
无论如何,她都必须要尽快想出办法才行……
心思百转思索间,马车很快来到了桐花胡同荣家门外。
荣家人闻信儿连忙出来相迎。
荣贵妃在众人的拥簇下进了院中,一路所见既熟悉又陌生,她自进宫后便再也未能回来过,甚至有些面孔看着都是眼生的。
在荣家众人的陪同下,她直奔了荣家夫人的居院。
“母亲,您快看看……是二妹回来看您了!”
病榻前,荣家大爷哽咽着道。
床上的人瘦得已是触目惊心,荣贵妃握住母亲那一只干柴般的手,眼中泛起泪光:“母亲,是我,是菡儿……”
荣家夫人艰难地微微转过头,张了张嘴,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那双眼睛里已尽是浑浊之色,其内仿佛蒙了一层纱,涣散朦胧,叫人分不清其目光究竟是落在何处,有无看清面前之人。
“母亲,是菡儿回来得迟了……”荣贵妃泪如雨下。
到底是生她养大长大的母亲,纵然心思被其它事所扰,但此时的悲痛却并不掺假。
荣家夫人似乎微微点了一下头,像是在回应。
而片刻之后,荣贵妃便见得那双眼睛空是睁着却再也不动了,如日沉西山,失去了最后一丝光彩。
荣贵妃心中猛然一提:“……母亲?”
一旁守着的郎中上前探了脉象鼻息,摇了摇头,长长叹了口气。
“母亲!”
荣家大爷大哭着跪了下去。
其余女眷小辈也紧跟着跪下,一屋子哭声混杂悲拗。
荣贵妃紧紧抓着那只手,眼泪如断了线一般,一颗颗砸下来。
她直在床边守了整整一个时辰余。
“菡儿,你母亲撑着一口气便是为见你最后一面,见你来了,她便也能安心地去了……”荣老爷抬手覆住老妻的眼睛,哑声对女儿说道:“至于你母亲的后事,你不必担心,一切都已由你两位兄长安排妥当了。”
荣贵妃泪眼里闪过讽刺。
身为人子的分内之事,竟也要拿来同她邀功吗?
“你们扶娘娘去厢房歇息片刻……”荣老爷转头吩咐儿媳。
荣贵妃未多言,被嬷嬷扶着起身,在两位嫂子和一位刚进门不久的弟妹的陪同下离开了卧房。
行至帘栊旁,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床上那已被蒙住头脸的母亲。
母亲也走了……
若越郎和母亲一样也要离她而去,她这颗心空在这世上还有何人可依?
荣贵妃脚下有些虚浮,眼睛哭花了,头也隐隐作痛起来。
年轻的弟妹扶住她一只手臂,一行人刚来至外堂,五六名正抹眼泪的妇人赶忙行礼。
这是家中来的客人,多是与荣家夫人交好的官宦人家的女眷,近来知晓荣家夫人病重,隔几日便会登门探望。
其中一名身穿素蓝如意扣细绸披风的长脸妇人行礼罢,上前握住了荣贵妃一只手:“娘娘可要节哀才好……”
手突然被人紧紧握住,心知对方于人前摆出这幅相熟的模样不外乎是想与她借机套近乎,荣贵妃心底升起嫌恶,正欲将手抽回时,却觉同对方接触的手指间突然触到了什么冰凉之物——
荣贵妃微一皱眉,正想低头看时,视线中却见那妇人向她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眼中满含提醒之色。
“……”荣贵妃眼神微变。
这是柳家的夫人……
她听母亲说过,柳家前两年暗中攀上了夏家……
这间隙,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妇人已将那东西塞进了她手里,又拍了拍她的手背:“生老病死实在难免,娘娘切要看开些。”
荣贵妃攥着那物,垂下了手,微微点了点头。
其余几名妇人也上了前来,或是劝慰,或是说些荣家夫人今日的弥留之言,只道是句句不离荣贵妃。
荣贵妃无心多做应付,荣家几名妯娌也算有眼色的,很快将人扶去了厢房中。
“本宫想一个人静一静,两位嫂嫂和弟妹且去忙罢。”
荣贵妃的声音里尚有些哑意,几人理解地点头,稍稍劝了两句,便都出去了。
“本宫想一个人——”
看着尚且站在一旁的嬷嬷与宫娥,荣贵妃再次道。
“是,”宫娥先福身退了下去。
嬷嬷则犹豫着提醒道:“娘娘,咱们天黑前须得回宫去。”
皇上特允娘娘出宫,乃是恩典,但嫔妃是绝不能留在宫外过夜的。
“本宫知道,本宫只想在此处稍坐片刻……”
嬷嬷便也不多说:“那娘娘有事便唤婢子,婢子就守在门外。”
“嗯……”
嬷嬷将信将疑地退下,将厢房的门合上后,不忘又绕到一旁将窗棂也牢牢关紧。
宫娥多看了一眼。
嬷嬷这是怕娘娘的哭声叫人听到吗?
殊不知嬷嬷心里的苦。
娘娘的幺蛾子实在太多,她甚至担心人偷跑出去劫狱……
出趟宫叫人胆战心惊,务必得时时刻刻将人看紧了才行。
如今她是彻底看透了,劝是劝不了的,只能硬看着,待看到那越培死了便万事大吉了。
她每日都在盼着那废物男人赶紧死了干净——
娘娘近日每晚都会去一趟小佛堂,不必想也可知是给那废物男人求平安。
她也会去,且早晚各一次。
除此外,她好几日也没沾半点荤腥了。
论诚意,娘娘不是她的对手。
荣贵妃对此一无所知,眼下正将那一直藏在袖中的东西取出。
那是一只月白色瓷瓶,瓶身精巧玲珑。
荣贵妃将那瓶塞拔出,首先看到的便是一团卷起竖放着的信纸。
她将信纸拿出展开,其上密密麻麻的字迹映入眼中。
“……”
荣贵妃的眼神剧烈地起伏着,纵然房中人等已被悉数屏退,却仍旧紧张地仔细环视了一番,甚至连房梁上都没放过。
她的一举一动仿佛都在他人的掌控之中……!
夏廷贞料到了她一定会因母亲的事情出宫,也知她母亲没几日好活了,故而安排了方才那位柳夫人登门……
而想来纵然没有今日她出宫之事,对方定也有旁的法子将东西交给她。
对方也果真知道她的秘密……
当初并不是她多疑!
荣贵妃来不及去细思对方究竟为何会知晓这等隐秘之事,自己是何时漏下了蛛丝马迹叫对方看在了眼中——
她尚且为那信纸上的内容而心惊肉跳着,她想过许多法子,却从未敢有过此等念头!
她也想过夏廷贞会设法解眼前之困局,却也同样没想过对方敢动念头……
她将那信纸匆匆收起,想要就此烧去,然初秋时节并无炭盆,也尚未至掌灯之时,轻飘飘地纸片藏进袖中又怕不慎掉落,恐惧之下唯有重新卷起塞回瓷瓶内。
也是此时,她看到了瓷瓶中的确另有着其它东西在……
荣贵妃额上已泛起细密汗光,她紧紧抓着那瓷瓶,久久无法平复心中翻涌。
她不知自己这样浑身紧绷着坐了多久,直到叩门声响起。
这道声音落在耳中如同自天外传来,叫她瞬间清醒,猛地抬起眼睛,才见屋内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来。
“娘娘,咱们该回宫了。”
嬷嬷推门而入,轻声提醒道。
回宫……
荣贵妃的眼神明灭不定,点头道:“是该回去了……”
言罢,便手撑着椅侧起了身。
嬷嬷伸手去扶她,接触间,感受到她掌心里竟尽是冷汗,再看脸上亦无血色,连唇也是泛白的,眼底俱是叫人辨不清的情绪——
“娘娘……您可是哪里不舒服?”嬷嬷试探着问。
若是这祖奶奶此时真能大病上一场,倒也不失为一件天赐好事。
“……本宫无碍,只是舍不得母亲。”
有些事,只能她自己知晓。
荣贵妃回到宫中后,永福宫很快摆了晚膳。
看着她坐在那里也不动筷,嬷嬷正要开口劝两句时,忽听得殿外传来宫女内监们行礼的声音——
“奴参见皇上……”
“娘娘,陛下来了。”嬷嬷轻轻推了推丢了魂儿一样的荣贵妃。
皇上来了?
荣贵妃心中一颤,连忙起身。
庆明帝很快走了进来。
“陛下圣驾来此,怎也不叫人通传一声呢?臣妾动作迟钝未能及时相迎,还望陛下恕罪……”
“是朕没叫他们打搅爱妃。”庆明帝微叹口气:“朕都已经听说了……故而特来看一看爱妃。”
说话间,扫了一眼桌上摆着的饭菜,见几乎未动,语气里多了分心疼:“多少该用些的,身体要紧。”
他很快就能稳住局面,这种想法叫他多了几分耐心——而面对尚有用处的人,他向来不缺耐心。
他还需要贵妃来替他多添几个皇子。
“臣妾没什么胃口,实在吃不下……”荣贵妃勉强扯出一个苦笑,她知道自己此时浑身上下处处都是异样,但有母亲离世之事在,皇帝应也不会起疑。
“若当真吃不下,那便叫人炖些补品。”庆明帝语气宠溺纵容,说话间握了她的手,要拉着她去榻中坐下。
手被皇帝握起的一瞬,身体的反应更快于思绪,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抽离。
想到越郎此时的处境,她便愈发能以忍受同皇帝有任何接触。
庆明帝眼神微闪,看向她,似有些不解。
对上那双眼睛,荣贵妃心口狂跳,忙道:“臣妾想去替陛下沏壶茶来……”
庆明帝这才笑了笑:“这等小事交给下面的人即可,爱妃应当好好歇着。”
又重新握了她的手。
荣贵妃这次未再敢挣脱。
也是此时,她渐渐冷静了下来。
方才有一瞬,她的确起了想替皇帝“沏茶”的念头。
现下想想,却是太过冲动了。
且不说能否得手,纵是得了手,皇帝出了事,但在她永福宫出的事,事后必会有人怀疑到她头上来……
她不怕死,但也不能白白替夏廷贞做嫁衣!
她要越郎活着,她自然也要活着。
所以,必须要选一个尽量周全不留后患的时机……
“……爱妃切记要好好养着身体,三日后朕还要爱妃陪着一同前去太庙祭祀。”
庆明帝的声音传入耳中,荣贵妃眼神微动。
是了,每逢四孟都要祭太庙……
现下正当孟秋之月。
祭祀当日,不单是后宫嫔妃会随同前往,还有宗室及礼部官员与三品以上的大臣……
到时人多混杂,而她贴身跟随皇帝左右,不怕找不到机会!
夏廷贞既有此安排,等不到她的动作之前必不会轻易认罪……区区数日,越郎也还是等得了的。
荣贵妃下定了决心,点点头道:“陛下放心……”
三日之后……
她一定会去的。
……
574 不中用的皇帝
转眼三日过去。
祭祀太庙前夕,镇国公府的园子里,许明意正散着步,是为消食。
只是需要消食的不是她,而是她身后跟着的大鸟罢了。
晚饭是一家人聚在一起用的,自然少不了它,而在席间也不知这大鸟是否感应到了什么,一顿埋头大吃,好好地一顿晚食,直叫它吃出了临上刑场前断头饭的意思来。
而对自己吃撑这件事,天目心里也是有数的,这会子便也就老老实实地跟在她身后晃悠着。
秋夜凉爽,这般走一走,倒也惬意。
许明意抬头看向头顶,幽蓝夜幕之上颗颗星子密集,细观之下有几颗隐约闪烁其间,煞是好看。
“是,老奴都记下了……”
走出一段小径后,许明意隐隐听得有低低的说话声传来。
对方恰也是往她的方向而来,没走几步远,便也就迎面遇到了。
“父亲。”
许明意福了福身。
许缙含笑应了,他身后的老仆向许明意行礼:“姑娘。”
许明意点头:“云伯。”
“昭昭也来散步?”许缙笑着问,如大猫发腮般的脸上是十年如一日的温和神态,这模样似也没什么出奇之处,但却有着无形中可安抚人心的力量,靠近他身边时,便叫人有种“万事皆小事”的放松感——
他此时笑眯眯地看着女儿,道:“若是无事,便陪父亲一同走走吧。”
“好啊。”许明意脸上也浮现笑意。
父女二人边走边慢慢说着话。
明日便是至关重要之时,父女间此时的气氛却格外闲适。
“昭昭可是舍不得离开家?”许缙问着,视线扫过面前景色。
“是有一些。”许明意道:“但也只些许而已。”
前世她远嫁宁阳,失去了家人,才是真正离开了家——
而这一回,她并不是独自离开的。
许缙笑着点头,似听懂了女儿没说完的话,道:“有家人的地方便是家,明日便能瞧见明时和你二叔了。”
听他这随意而笃定的语气,许明意不禁有些好奇:“父亲不怕出意外吗?”
纵然处处都已经再三安排过,但明日之事的风险仍是极大的,但凡有一环出了错,等着他们的便会是最坏的结果。
“吃饱喝足,爹在闺女在,有甚可怕的?”许缙答得愈发随意了。
许明意看了自家老爹一眼,玩笑道:“您这是万事不操心啊。”
许缙笑着反问:“谁让我爹和我闺女都这般有本领呢?”
便是当米虫,那也得有条件才行,他这就叫有资本!
跟在后面的云伯也笑了笑。
这画面似乎很寻常,这笑声也是,仿若一切静好,然而此时落在许明意耳中却并非如此。
明日的计划使然,注定了云伯等人是没办法跟着一起行动的。
她慢下两步,声音很轻却很郑重:“接下来之事,就辛苦云伯了。”
“姑娘这是哪里话?这些不过都是老奴分内之事罢了。”云伯年轻时也是跟着镇国公血雨腥风里闯荡过的,此时语气轻松地保证道:“姑娘和老太爷只管去办大事,家里的事,且放心交给老奴便是。”
现今他年纪大了,不能跟着将军冲在前头,好在是还有些用处,尚可以帮着料理家中之事。
许明意看着老人,心底生出触动来:“云伯信得过我和祖父吗?”
“那是自然!”云伯答得果断干脆。
说句难听些的话,都到了这等关头了,老太爷和姑娘本是不必顾忌他们这些人的死活的,可为了尽可能地护好他们、为了这一日的到来,大爷自大半年前便开始着手准备应对之策了。
“好,那云伯便等着我们。”许明意重复道:“无论如何,都一定要等我们回来。”
“是,是。”云伯连声应下:“姑娘放心,老奴必将局面稳住,叫大家安安心心等着咱们的人。”
末了一顿,却是又郑重道:“但请姑娘和老太爷凡事量力而行,若有法子便用,若实在没法子也万不必为此冒险。但凡是咱们家中人等,便是扫地的粗仆也都是懂些道理的,若为了我们这些人坏了大事,那才是大家最不愿意瞧见的。”
他们这些人的命不值钱,而老太爷和姑娘尚有顶要紧的大事要做,为了他们犯险,实在不值当。
许明意没应下这话,只笑着问:“大军未动,您怎么这就说起丧气话来了?”
云伯一怔后,便是惭愧地笑了:“是……老糊涂了,说起话来不中听,还请姑娘见谅。”
又道:“姑娘和老太爷定能平平安安,一切顺当如意……”
说话间,自怀中摸出了一样东西来,递到女孩子面前:“这是老奴近日闲来无事雕着玩儿的,姑娘若不嫌弃便带着,只当是图个吉利……”
许明意接过,只见是桃木雕成的一柄小木剑,不过巴掌大小,纹路却很精致讲究。云伯的手很巧,她幼时便得了许多他亲手雕的小玩意儿,现如今还被她妥善收放着。
“多谢云伯。”许明意笑着将东西握在手中。
她定会带着的。
……
天色初亮之际,许明意和往常一般时辰起了身。
镇国公府中的下人,也开始了各处的洒扫,厨房里升起了蒸腾的热汽,一切有条不紊,正如往日里每一个寻常的晨早。
太庙之中,四下较之往日则忙碌许多。
宫人们于各殿穿行着,准备着今日的祭祀事宜。
朝阳缓缓升起,万丈日光洒落在琉璃瓦上,踱上一层近乎透明的金芒。
辰时三刻,圣驾至。
皇帝御祭服、乘礼辇由承天门出宫,携众人于太庙正南门而入,经三道桥过御河,进得中门,在礼部官员的主持下,先在院内的三足青铜香炉中焚香叩拜罢,再又穿过戟门,来至正殿前。
镇国公伴在皇帝身后,抬眼望向大殿。
主殿阔而深,坐落于汉白玉须弥座上,梁柱包沉香木,脚下金砖铺就,廊庑左右为配殿,右侧的配殿中所供奉的乃是于社稷有功的臣子——
先皇尚在时,便同他说过,必是要他配享太庙的,也省得彼此寂寞,死后连个说话的都没有。
现下看来,多半是不能了。
他这所谓功臣,注定要成逆臣了。
若先皇当真有灵,知晓他这番决定,不知会如何看待对与错。
然无论如何,此事他都是非做不可的。
真到了泉下相见,他还要叫先皇这个人才自罚上三杯——人家是谦称犬子,他这儿子是真狗,生出了这么个狗儿子来,他娘的这可不就是个人才么?
镇国公随着庆明帝祭拜过这位人才,遂又往中殿而去。
先皇神位便在此,一番繁琐祭祀流程下来,太后已初显疲色,庆明帝神态恭儒,道:“母后若是累了,不妨先去斋殿歇息……”
大祀已毕,至于后殿祭祀远祖神,后宫嫔妃本也不必随同。
太后便点头道:“那哀家便去斋殿诵经,同先皇说一说话……”
“臣妾陪母后一同过去。”皇后向皇帝福身一礼,道:“臣妾先告退了。”
此乃规矩之中,庆明帝不觉有异,只是颔首。
“我也跟夫人一起!”敬容长公主抓住太后衣角,笑嘻嘻地道:“夫人定是带了饴糖来的!”
“……”几名官员忍不住看过来,长公主这病究竟还能不能好了?
玉风郡主强忍着不露出嫌弃之色。
每每带谢定宁出现在人前,她的脸面便要死上一回。
“都去吧,朕允了。”庆明帝笑着,语气亲近又纵容,又对荣贵妃道:“朕见璋儿方才有些哭闹,或是饿了,且带他一同过去吧。”
荣贵妃应下,带着抱着小皇子的嬷嬷随在太后身后退了下去,犹豫一瞬,却到底没跟着往斋殿去。
今日到现下为止,她都尚未寻到合适的机会,若再随太后去了斋殿,怕是回宫前都没有机会接近皇帝了!
皇帝还须去后殿祭神,而依着以往的习惯,祭神之后,皇帝是要在配殿歇息片刻,与众官员议祭祀之事可有差错遗漏没有的……
配殿……
荣贵妃心思微动,借口小皇子饿得厉害,便带着几名宫娥与乳母进了配殿而去。
嬷嬷看在眼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倒不是说娘娘今日表现得不正常,正因是太正常了,这么正常,这真的正常吗?
嬷嬷已忍不住暗暗提心吊胆起来——娘娘不正常她害怕,娘娘太正常她也怕,在场的还有比她更难的吗?
殊不知,还真有。
伴在庆明帝身侧的国师大人一身道袍仿佛挟着仙风,举手投足都无比从容。
内心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盼着——组织究竟何时才能派人来接他跑路?他什么都准备好了,就等着跑了!
然一时跑不掉,就且还得接着演下去。
国师随庆明帝来至后殿,于香火上点着了三炷香,递到皇帝手中。
香火缭绕中,庆明帝的脸色略有些发白。
或是许久不曾这般长时间地走动过,此番近两个时辰折腾下来,又处处嗅着香火气,此时便觉得有些胸闷,且双腿膝盖处也开始隐隐刺痛。
他接过青香,强撑着拜了拜,欲将香插进案上的香炉中,手下却一个颤抖不稳,三根青香散开倒下,其中一炷烫到了他的右手手面之上。
“皇上……!”
李吉惊呼一声,忙上前去。
立在一侧的礼部官员们自也瞧见了这一幕,相较于皇帝被烫,烫得重是不重,他们此时更在意的是——上个香而已,竟也能被烫到?这到底是皇上太不中用,还是神灵在表达不满?
纵然这般想,却也不好表现得太过无动于衷,待要围上去关切询问时,却见庆明帝的身形晃了晃,眼看就要站不稳。
李吉和纪修赶忙将人扶住。
“皇上可是哪里不适?”
总不能是不中用到被烫了一下便要站不稳,这显然是有其它不适。
“无妨……朕只是觉得有些气短。”庆明帝无法忽视双腿那仿佛从骨头里钻出来的疼痛,但于大臣面前唯有强撑。
“快扶陛下出去透一透气……”
“将陛下扶去配殿!宣太医!”
——祭个孟秋而已,结果还宣起太医来了,皇上到底还能不能行了?
如今这关头,治国有方和龙体康健,再不济也得占一个吧?一个都不沾的皇帝还能要吗?
礼部尚书在心里直叹气。
众臣张罗忙活起来,镇国公也作出关切之态,一路陪着往中配殿而去。
这般突发的状况,引起了一阵小小的忙乱。
乱些是好事——镇国公抬头看一眼已升到正中的日头,在心中估算着时辰。
配殿内,见庆明帝被扶进来,荣贵妃有些吃惊,心头却涌出一个念头来……看皇帝这般模样,无疑是个下手的好时机,莫非是老天也要帮她吗?
只要她今日能得手,皇帝一死,便无人能压制夏廷贞,越郎也会得救……
太子那个病秧子,又因之前落水而使左手落下了残疾,甚至今日祭祀也没能跟来,在朝臣眼里早已是形同虚设了,注定是无力同她的璋儿相争的。
到那时,有夏廷贞扶持璋儿登基,朝局便尽在他们掌控之中……她不必再惧怕任何人,她和越郎从此便能长长久久地厮守了!
想着这些,荣贵妃忙上前去:“陛下这是怎么了?可是累着了?”
“朕无碍,爱妃不必担心……”庆明帝被内侍扶着在椅中坐下。
荣贵妃提起几上的珐琅茶壶倒了杯茶水,捧到庆明帝面前:“陛下先吃些茶水歇一歇,说不定便能好些……”
抱着孩子的嬷嬷见得这一幕,心口更是一阵狂跳——这般关头却待皇上如此殷勤,娘娘怎么就彻底转了性子了?
俗话说得好,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嬷嬷拍着哭啼的孩子下意识地就退了出去,总觉得再待下去这后果怕不是她能承受得了的……
“不哭不哭,咱们去那边儿抓蝴蝶去好不好……”嬷嬷哄着孩子,快步下了石阶——先跑远点再说吧!
庆明帝已从荣贵妃手中接过茶盏。
“……”荣贵妃浑身紧绷着,心如擂鼓,连呼吸都屏住。
只要皇帝能饮下此茶……越郎就不必死了!
575 哪里对不住你
庆明帝握着茶盏,托起凑近唇边。
然这般稍一用力,手指指节处却是陡然间疼痛无比,这疼痛与膝盖处正传来的痛意仿佛如出一辙,叫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啪!”
花鸟茶盏自手中跌落,在脚下摔了个粉碎,茶汤迸溅开来。
“……”这声音听得荣贵妃浑身剧烈一抖,瞳孔霎时间收缩,脑中紧紧绷着的弦崩裂开,心虚之下,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蹲身下去收拾那一地碎瓷茶水。
“呀,皇上!”一旁的李吉连忙上前,急急替庆明帝擦拭身上的茶水。
庆明帝的视线却落在了荣贵妃的身上。
“一盏茶而已,爱妃何以如此紧张?”
荣贵妃收拢碎瓷的动作一顿,忙道:“……定是臣妾递来的茶水太烫了些,都是臣妾大意了!”
“是吗。”庆明帝的眼神明灭不定:“若是如此,爱妃不是该先查看朕是否被烫到了吗?”
“是……怪臣妾一时着急糊涂了!”荣贵妃抬起头,尽量叫神情显得足够平静而关切,然而却不知自己早已是面白如雪:“陛下……可有烫着没有?”
庆明帝静静地看了她片刻。
荣贵妃浑身僵硬,却不敢回避这道视线,恐会显出心虚来。
这一刻,她已经意识到自己这般举动太过反常——
但这可是弑君……
普天之下、所能存在的、后果最为严重的滔天大罪!
她不过一介寻常闺阁女儿家出身,从未亲手伤过何人性命,此番却是不做则已,一做便挑了个最大的!
纵然是下定了决心的,可那是一心念着事成后的好处才能有的勇气,若论起恐惧,心中又怎可能不怕不慌?
方才那茶盏摔落之音,在她脑子里如同炸开了响雷,她第一个想法便是想要遮掩罪证,根本来不及去想这举动反倒极有可能会弄巧成拙……
这一刻,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声更重过一声,仿佛下一瞬便能跳出胸腔来。
而这时,她却见视线中的皇帝突然露出了温和笑意。
“……”荣贵妃见状,跟着扯了扯僵硬的脸颊。
“还不快将贵妃扶起来。”庆明帝向宫娥吩咐道:“碎瓷锋利,若伤到了贵妃的手可如何是好。”
语气是一如既往地关切。
宫娥应声“是”,弯身将荣贵妃扶起。
“爱妃的脸色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好,且快坐下。”
“多谢陛下……”荣贵妃心底微松,福身后在一旁的椅中落座下来,轻声道:“臣妾只是太过担心陛下龙体,才一时有些失态了……”
“朕都明白。”庆明帝再次吩咐宫娥:“还不快给贵妃倒杯茶水,好叫贵妃平复一二。”
心中刚有丝毫松缓的荣贵妃陡然间如坠冰窟。
宫娥依言照做,提起了那只茶壶。
红色茶汤缓缓注入茶盏中,其声透着悠然禅意。
“娘娘。”
看着宫娥捧到眼前的茶水,荣贵妃强作镇定地接过。
杯壁温热,更显她十指冰冷。
她浑身都已爬满冷汗,寒毛竖立的肌肤毛孔忽翕忽张,脑中已是空白一片。
“爱妃怎么不喝?”
皇帝过分平静的声音传入耳中,却叫她为之一颤。
“陛下……”她对上那双眼睛,声音干涩地张口唤了一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又能找出什么借口掩饰过去。
她已清楚地察觉到,皇帝起疑了!
此时,殿内是出奇地寂静。
李吉垂着眼睛看着地上那尚未收拾去的狼藉,他也未急着使内侍宫娥收拾下去。
无声的气氛在翻涌酝酿,如同高楼将倾之下的紧绷。
就在荣贵妃捧着茶盏的手开始发颤,近乎再也无法在这叫人无法喘息的气氛中支撑下去之时,忽有一名内监走了进来。
“启禀陛下,郑太医到了。”
“陛下的身子要紧……”荣贵妃顺势道:“快请郑太医进来给陛下诊看!”
内监却隐隐察觉到了异样的气氛,一时站着未动。
直到庆明帝开口:“宣。”
内监应下,退了出去。
郑太医很快走了进来,行礼罢,便询问道:“不知陛下有何不适之处?”
单看脸色,的确有些不妙。
然而却听皇帝说道:“朕不着急,郑太医不如先验一验贵妃手中的那盏茶,仔细看看可有什么不妥之处没有——”
茶……
郑太医看过去,心下有些疑惑——太庙里的茶,会有什么不妥的?
而再观荣贵妃神情,便品出了几分异样来,遂应下上前去。
见荣贵妃并没有递过来的动作,便恭谨地伸出手去:“还请娘娘将此茶交给微臣查看。”
荣贵妃额角已开始有冷汗无声往下滑落,察觉到那道视线一直定在自己身上,她动作缓慢地将茶盏交到了郑太医手中。
郑太医眼观茶水颜色,又细细嗅了嗅,眼神已是微变。
作为一名还算上进的太医,自从翎山行宫孙太妃欲毒害太后之事后,他便会时常同稳居兽医之位的罗太医请教毒理,在这上头颇花了不少心思潜心学习。
一来二去,药箱里备着的验毒之物也就愈发齐全了。
一番验看罢,郑太医肃容道:“陛下,这茶水中掺有剧毒……此毒名为番钱霜,其制毒之法与牵机药相近,毒性却愈烈,若服下足够分量,两个时辰内便可夺人性命!”——若是皇上这样式儿的,怕是一个时辰也够用了!
荣贵妃眼神一颤,心底最后一丝侥幸也被打散了。
殿内的内监与宫娥均大惊失色。
尤其是荣贵妃身侧的宫娥,更是惊惧难安,这壶茶水……是她家娘娘亲手沏的!
“有剧毒啊。”庆明帝了然点头,看向荣贵妃。
“不知贵妃娘娘可已饮下了此茶?!”郑太医反应过来,急忙问道。
李吉扫了他一眼。
嗐,怎么还弄不明白状况呢。
“贵妃自是没碰的。”庆明帝笑笑道:“既是特意给朕准备的好东西,贵妃又怎会碰呢?”
荣贵妃彻底慌了神,身子立时离开了那张紫檀木灯挂椅,跪身在庆明帝身前:“陛下,臣妾……臣妾并不知这茶中有毒啊!”
庆明帝恍若未闻,面上终现寒意,微微倾身靠近她,一字一顿地问:“贵妃何至于要朕的性命,朕是有哪里对不住你吗?”
576 来路不明的刺客
“不……陛下待臣妾是再好不过的……正因此,臣妾又怎么可能会下毒害陛下呢!试问臣妾有什么道理要这样做呢!”荣贵妃满眼泪水,这般模样倒比方才一味强撑时显得可信多了。
但显然已经晚了。
这些话落在庆明帝耳中,只是狡辩而已。
“所以,朕很好奇究竟是为了什么……”庆明帝目色沉如水,他伸手抓起荣贵妃拉着自己袍角的手腕,道:“朕不论是何种缘故,只要你说出幕后主使者,朕便可以看在璋儿的份上,饶你不死——”
他的璋儿,到底是不能有一个弑君的母妃。
一旁的郑太医已听得满头冷汗。
但真要他说的话,贵妃都敢弑君了,皇上为何就不敢放开胆子再往深处猜一猜呢?
比如……
万一小皇子的亲爹实则另有他人?
皇上的身子一直不算很好,后宫嫔妃们留不住胎儿是极常见的事情……
说来,也怪他们这些做太医的一直以来就此事说得太过含蓄,给皇上造成了‘努努力也还行’的错觉,以至于叫皇上在这方面太过自信了。
而现下这种话他是万万不敢讲的!
若是敢多这个嘴,今日势必是不能活着离开了……
荣贵妃仍旧还在替自己辩解:“……臣妾还有璋儿,就算是为了璋儿,臣妾也断做不出此等糊涂事啊!臣妾知道了,定是有人嫉恨臣妾得陛下盛宠,这才设局想要构陷臣妾……一定是这样……求陛下明察!”
庆明帝攥着她手腕的手仍因疼痛而在颤抖着,闻言自齿间挤出了两声冷笑。
他以往只知他的这位好爱妃是个心思浅薄没头脑的,却不知头脑上缺的,却是长到了胆子上!
这种蠢人大胆起来,竟是叫人少了几分防备!
近日他并非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原本只当作是因荣家夫人病故之事,殊不知竟是存了想要害他性命的心思……
荣贵妃不住地流泪摇着头:“陛下一定要相信臣妾!”
庆明帝脸色寒极,甩开了她的手腕。
就在此时,殿外突然嘈杂起来。
一名内监快步来禀:“陛下,后殿走水了!”
庆明帝大为皱眉。
好端端地怎会走水!
这些废物,是还嫌今日太庙中的变故不够多吗?
而直觉告诉他,此时这所谓的走水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给朕看好这个贱人——”
庆明帝自椅中起身,冷声吩咐道。
李吉应下来,心底叹了口气——递茶前还是爱妃,这一盏茶递下来,便成了贱人了。
庆明帝在内监的搀扶下出了中殿,向守在殿外的镇国公等官员问道:“后殿突然起火,原因是否查明了?”
礼部尚书答道:“回陛下,最初火势是由香案而起,兴许是香油不慎被打翻,将经帛点燃——”
至于香油是如何被打翻的……
谁又能断定这不是神灵不满呢?
先是陛下进香时突发不适,神灵一见,似乎也没人提这茬,于是……便又补了一记更狠的?——这下看你们这些愚昧世人还能不能装眼瞎了?
说来,他原本倒也不是崇尚神灵之人。
可谁叫陛下这个皇帝当得实在太不像样,叫人想不信都不行了。
“所幸发现得还算及时,臣等已使人前去灭火了,陛下不必太过担心……不知陛下现下可好些了?火势纵被扑灭,难免要生浓烟,为了陛下的龙体着想,还是早些回宫歇息为好。”有大臣提议道。
镇国公亦道:“不如由臣先护送陛下回宫——”
庆明帝隐隐觉得这场火起得蹊跷,又因有荣贵妃下毒之举,难免有些不安,当下便点了头。
先回宫去,再细细处理这些杂乱之事也不迟。
然而这点头的间隙,李吉还未来得及叫人去安排回宫事宜,便听得有更加混乱的动静自殿后传来——
有内监扯着尖利的嗓子惊呼着:“有刺客!不好了……有刺客!”
刺客?!
太庙里为何会有刺客混进来!
这哪里还是京师,分明是筛子!
群臣脸色顿变,镇国公更不例外,率先护在皇帝身前,正色道:“速速护驾!”
同为礼部小官,今日负责跟来打下手的许缙也立时做出惊慌模样,白着一张脸就要往众大臣身后躲去。
定南王世子得见此状,连忙跟上了未来亲家翁的脚步。
几名大臣心生鄙夷——堂堂吴氏世家子在京师待久了,竟成了没骨头的怂包了吗?
但他们何尝不想往后躲呢?
他们可没有镇国公的本领,若要护驾,便只能拿血肉去挡了——怪只怪官职太高,拉不下这个脸面啊!
众臣慌乱间,那报信的内监已跑了过来,一句“皇上”刚喊出口,便被一名黑衣蒙面人从身后一刀砍下了头颅。
猩红的血从颈子的血洞中喷涌而出,不全的尸身重重倒地。
这一幕带来的威慑力极强,恐惧感顿时疯狂蔓延,宫娥太监们惊叫着四处逃窜,守在暗处贴身保护皇帝的六名暗卫闪身而出,护在皇帝身侧。
其余侍从则拔刀冲上前去,同那越来越多的黑衣人缠斗着。
此时涌上来的黑衣人已有数十人,若说全部人数上的确无法取胜,但更多的侍卫内监被派去了后殿救火,现下尚不知是在赶来的路上还是被绊住了脚。
镇国公大步下了石阶,夺过一名侍卫手中长刀,亲自迎上前拼杀。
“快……速速召集各处人等前来护驾!”有大臣急声吩咐吓慌了神的小太监。
皇帝虽不成器,但如此关头若没了皇帝,太子又年幼羸弱,大庆那才是真的要完蛋了!
而这些人来路不明,竟能杀到太庙中来,足可见当下时局势力之乱!
总而言之,便是拼死也要护住皇上!
皇帝没了,大庆社稷亦只有死路一条!
好在今日尚有镇国公在——看着英勇对敌的老人,不少官员皆暗自庆幸。
犹记得当初在翎山行宫,紫星教妄图行刺,便是镇国公及时出手稳住了局面。
而这个想法刚出现,现实却给予了他们一记重击。
不知是否因中毒后身体尚未能恢复如初的缘故,身穿绯袍的老人在两名黑衣人的夹击之下,竟渐渐处于了下风。
而此时,又一名黑衣人自其身后偷袭去,老人闪躲应对不及间,那一刀便落在了右肩上!
577 将有大事发生
“国公当心!”有大臣惊呼出声。
“父亲!”
镇国公咬着牙忍着痛,高声道:“快!护送陛下往前殿去!那里便于羽林军和缉事卫前往接应护驾!”
看着老人负伤,庆明帝作出惊心痛心之色:“国公随朕一同走!”
“陛下乃一国之君,断不可有丝毫差池!此处自有老臣来拖着,陛下快走!”镇国公应对着刺客招招毙命的攻势,无暇回头去看,也顾不上去在意肩上的伤势。
“国公说得没错,陛下当以大局为重啊!”
“陛下……”
“快扶陛下往前殿去!”
众大臣劝说着,又替不愿离去的皇帝拿了主意。
皇上显然是惦记着兵符,还想在镇国公面前表仁君之风,那这白脸便只有他们来唱了。
庆明帝在众大臣和暗卫的拥簇护送下沿着环廊离去。
“拦住狗昏君!”
有刺客高声喊着,立时有数人飞身追来。
侍卫与暗卫拔剑护着庆明帝边打边往后退。
有不知是刺客还是侍卫的鲜血飞溅到了庆明帝脸上,他咬紧了牙关,于人群中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镇国公的方向。
老人头上的官帽已不知所踪,花白发髻散乱,在几名黑衣人的围攻下节节败退着,高大的背影狼狈不堪。
所谓英雄也有迟暮时,国公到底是老了——
却仍旧还是这般不服老爱逞能……
庆明帝收回视线,心底发出一声冷笑。
若许启唯当真有幸死在这场刺杀中,倒是再好不过,且也算是死得其所,尚能得一个美名,待他拿到兵权后,倒是可以考虑留许家后人一条活路……
“父亲!父亲!”
四处宫人惊散着往前殿逃去间,一道着墨绿官袍的圆润身影却是逃了一半后又跑了回来。
“你来作甚,快给老子滚远些!”
四下混乱到了极点,有官员虽留意到许缙未有跟上,却也无暇去顾及。
此时莫说其他了,他们今日若能护得皇上安全,那便是烧高香了!
众人护着皇帝逃往前殿去的路上并不顺利,那些刺客人数虽不算多,却个个身手惊人,且出手狠绝,一路纠缠间,甚至有一人破了暗卫的防守,手中长剑直冲了庆明帝而去。
生死攸关间,庆明帝瞳孔收缩,猛地抓过扶着自己的一名官员挡在了身前。
“噗嗤——”
利刃没入血肉。
庆明帝怔怔低头,只见那锋利的带血剑尖刺破了身前之人的身躯,正抵在自己身前。
这间隙,两名暗卫已取了那刺客性命。
那名官员也随之倒在了地上,瞪大的双目定在了庆明帝身上。
其他大臣们皆心惊不已。
那是吏部侍郎方居成,去年刚升任的吏部侍郎,据说暗中得了夏廷贞的提拔——
此人方才一直护在皇上身侧,多半应是存了想要接机表忠心、将功折罪的心思,以免去受夏廷贞之事波及。
可怕是连他自己都不曾想到,这将功折罪却是需拿命来换的……
……
太庙中所正经历之事只在此处一角发生,厮杀鲜血波及不到蔚蓝天际,金色秋阳依旧安然高悬,俯视着一切。
离了皇宫范围的京城各处街道亦算平静。
同一刻,同样看似平静的镇国公府,熹园中,着檀色束袖衣袍,墨发拿湖蓝色缎带高束在头顶的少女大步由卧房而出,在外堂中坐下,扫了一眼滴漏,道:“让朱叔进来。”
阿珠应声“是”,快步走了出去。
少女坐在椅中,拿起茶几上的一卷图纸展开。
“姑娘——”朱秀正色行礼。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许明意手指点在茶几上的图纸上方几处,交待道:“统共五人,带人尽量从他们视线死角之处靠近……一个不留,将尸身带到此处。”
这是他们镇国公府的布局图。
其上所标注的,正是那些监看他们镇国公府的眼线藏身之处——
这些人盯着他们镇国公府很久了,虽藏身之处偶有挪换,然今早她刚让人查探过位置,天目也出力确认过了,不会有错。
朱秀接过图纸,抱拳应下而去。
计划都是一早定下的,事先挑得便皆是轻功极佳者,依照交待挑了对方视线所顾及不到之处接近,对方不过刚有察觉,便已被人从身后拿冰冷的匕首划破了喉咙。
他们奉命监视镇国公府已有一段时日,因“从未被发现”过,今日又值镇国公伴圣驾往太庙祭祀,此时正当午时,人难免就少了些戒备——而谁也不曾想到杀机会于这个“一切如常”的时刻突至。
“砰!”
近似于瓦片坠落碎裂的声音响起,许明意当即拿起手边的长弓,快步走了出去。
步下石阶,来至院中举目看去声音来处,只见有一道深色的影子踩在屋顶上快速奔走着。
日光下,女孩子微微眯起眼睛,搭箭,拉弓,移动手臂吊准方向——
“咻!”
长箭离弦,破风而去。
那道本要跨过院墙的身影后心被长箭刺穿,自高处摔落下来。
“姑娘。”
追着那人影而来的年轻暗卫行礼垂首道:“是属下疏忽,竟险些让此人逃脱。”
“横竖是逃不掉的。”许明意看向被阿珠提来的半死之人。
既是有计划在,今日这五人便是长了翅膀也不可能活着离开。
之所以选在行动前动手,为的正是尽可能晚些被皇帝察觉他们镇国公府的行动,以尽量保证有足够的时间可以顺利出城。。
看着被阿珠丢到自家姑娘面前的人,再看着那正中后心的一箭,那暗卫摸了摸鼻子。
这探子的眼光也是够独到的,往哪里逃不好,偏选了他家姑娘的院子,这不是诚心往鬼门关上撞么。
很快,其他探子的尸身也被带了出来。
五人,一个不少。
“姑娘,这些人身上都有缉事卫的腰牌。”朱秀将五枚腰牌捧到许明意面前。
许明意点头,吩咐丫头们:“阿珠阿梨,将备好的衣物搬出来——”
“是。”
两箱衣物被搬出——确切来说,阿珠一手搬了一箱,另一只手帮着阿梨抬着另外一箱。
阿梨很惭愧也很振奋,阿葵擅医术,阿珠有力气,她努力的空间实在还很大。
“将缉事卫的衣物换上。”许明意看着院中站着的近二十名护卫和朱秀,又看向那七名暗卫:“你们七人中挑五人将他们的腰牌带上,出城时记得要在最前面。”
衣物可以仿造,假的腰牌想要蒙混过关却是不易,如此半真半假,把握也更大些。
而暗卫从不出现在人前,生面孔也省得叫人起疑。
众人齐声应下,许明意对阿梨道:“叫上院中其他人,一个都不可漏下,随我来——”
时辰已经到了。
太庙之中,祖父他们若是顺利,再有两刻钟她便也该动身了。
而若是太庙里的行动不顺利的话……府中人等更是要及时安置。
阿梨连忙点头:“是,婢子这便去!”
院中的丫鬟婆子们很快聚集过来,小丫头们瞧见院中正换外衣的男子们皆是面皮一热,婆子们则十分愕然,行武的男子们身形健壮漂亮——这……这是她们不花钱就能随便看的吗?
不对,地上怎还躺着几个?
有刚从后头过来的婆子尚不明所以,正要细看时,就听阿珠催促道:“快走。”
阿珠在下人间的淫威毋庸置疑,一行人不敢多问,赶忙跟在许明意身后出了熹园。
姑娘这是要带她们去哪儿?
丫鬟婆子们一路暗暗交换着眼神。
而越往前走,越能察觉到府中异样的气氛,她们一路来,竟是连一个人影都不曾瞧见……人都去哪里了?
这个问题,很快便有了答案。
许明意带着人来到了许昀的居院,院中站满了下人,嘈杂的议论声在见到她过来时,突然就静了下来。
而后便是还算整齐的行礼声音。
“姑娘……”
“姑娘。”
“云伯,人可都到齐了吗?”许明意问。
“姑娘放心,老奴已再三查点过了,一个不多,一个不少,都在这儿了。”
许明意点头,看向众人,扬声道——
“今日召集你们来此,是因府中即将有大事发生。这是我们许家的决定,按说本不该牵连你们,但你们既入了镇国公府,便已注定是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许家若不复存在,倾巢之下亦无完卵。现下许家正值生死存亡之际,为了自救唯有全力一搏——而在此关头当前,许家也有责任尽力庇护诸位安危!”
女孩子话音刚落,四下便躁动起来。
有人惊惑不安:“是要发生什么大事……”
“姑娘这话是何意?”
也有人还没摸清状况,却已经作出视死如归之态:“小人们誓与国公府共存亡!”
这声喊在人群中仿佛燃起了火苗,叫气氛瞬间沸腾炽热起来。
许多人纷纷开始高声附和。
“没错!”
“国公府就是我们的家,谁敢动一个试试!”
这里面有些人是许家军营中退下来的,除却忠心,还有一身血性——用民间百姓的话来说,便是镇国公府看门的瘸腿老大爷,也是一顿能吃三大碗,一拳能揣死个人的。
“姑娘,我们能做些什么,上刀山下火海,您只管吩咐!”
“要是狗皇帝容不下将军,咱们反了就是!我等忍这屁用没有专闹幺蛾子的昏君很久了!”
“将军本不必受这窝囊气!”
“姑娘一句话,咱们现下就去接应将军!”
“啊,造反?!”最先喊着要共存亡的小家丁大为惊异——倒没想到是要干这个!
但仔细想想……也行!
老太爷那么有本事,造个反怎么啦!
——众所周知,许家下人的想法历来是如此地危险,且在主子们的熏陶下,最大的优点便是接受事物的能力极强。
看着面前一张张激动振奋的面孔,许明意心中颇为触动。
“现下只一件事需诸位去做——”
女孩子的视线一寸寸扫过人群,道:“这院中挖有隐蔽暗道,其内备有足够维持数月的吃食,各位只需安心躲在暗道中,听从云伯的交待,保证自身安危,等时机一到,自会有人前来接应!”
之所以选在二叔院中,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一则二叔是府里最不起眼的一个,是探子都懒得分一个眼神过来的程度,最方便掩人耳目地将暗道如期完成。
二来,若选在过分偏僻之处,今日这么多人走动,必会留下痕迹,事后恐会被缉事卫顺藤摸瓜找过来。
选在此处,再制造出府中人等悉数逃出府的假象,相对会安全许多。
“行,姑娘怎么说,我们便怎么做!”有老兵虽觉得有些失望,却也答应得十分干脆。
战场上留下来的人都清楚,服从命令、紧要关头不拖后腿同样尤为重要。
自然也有不少人对此心有疑虑,事出突然,并非人人都是战场上磨砺过的。但大多数人都点头的事情,他们不会也不敢唱反调就是了——若是真要造反,现在出去必然也是个死,横竖没有选择,还不如乖乖听从姑娘安排,尚可有一线生机。
云伯很快便带着几名护院安排众人逐个进了密道。
每进去一人,便在名单上划去其名字。
轮到两名婆子时,云伯见她们手中藏着什么东西,遂上前查看。
哦,是叶子牌……
“在里头呆着怕也闷得慌,就叫我们姐俩儿带着吧。”婆子赔着笑求道:“到时带您一个。”
云伯沉吟了一下后,点了头,接受了这个贿赂。
有的人脸上尚有犹豫之色,有些人却已经为接下来的日子做好了娱乐准备……可能这就叫格局吧。
许明意看在眼中,也很感慨,她大约已经可以预料得到这两个婆子在密道中势必将成为众星捧月的存在了。
人在困境中,能有件事情来放松心境也是好的。
说来,在母亲的提议下,密道中的确也备下了一桌马吊来着。
但也要做好长时间躲藏在暗无天日之处,兴许有人会为此陷入崩溃,因而生事的准备——所以,进入密道的除了管事的云伯之外,还会有具有武力威慑能力之人。
人性总是复杂脆弱的,当自制力不够出现恶念时,便需要强者来压制。
“站住!”一旁的阿珠突然出声。
578 人在家在
众人立即循着阿珠的视线看去。
只见一名家丁不知何时退去了人群的最后面,看动作和背影似乎是想要离开。
听得阿珠的声音,那家丁脚下一顿。
“你想去哪里?”阿珠冷声问道。
家丁转回身来,那是一张年轻且显得有几分憨厚的脸。
迎着众人投来的视线,他极不自在,脸色通红,吞吞吐吐地说道:“小的……小的就是有些紧张,想去解个手。”
紧张时想解手,倒也不算是个多么稀奇的毛病。
众人大多表示可以理解,且被这么一提醒,不少人也纷纷觉得有了这方面的需要。
阿珠看着那家丁,却是指向院中北面的方向:“那里便有净房,我可以带你过去。”
她生得一张冷脸,性情也早在圈子里传开了,此时这听似普通的一句话,却也不禁叫人莫名想要打寒战——只因这语气之冷,与其说是“我可以带你过去”,倒更像是“我可以帮你割了”。
那家丁显得局促极了:“……我……我怕污了二老爷的院子,也不敢劳烦阿珠姑娘……”
说着,脸愈发红了:“小人自己去,很快就回来……”
话音落,便转身快步往院门的方向而去。
“等等——”女孩子沉静的声音响起。
家丁脚下却未有停留,像是没听着,又像是当真急着去解决问题。
许明意见状,拉开了手中长弓。
长箭离弦,朝着家丁的方向追去。
有不少下人瞧见了这一幕,顿时大为一惊。
箭声细微,却难逃习武之人的耳朵——
就在下人们为那家丁提心吊胆之时,却见就在那长箭要逼近其身影时,那家丁身形一转,却是头也未回便灵巧地躲开了。
“这厮分明有功夫在身!”有老兵怒声道。
“快,拦下他!”
那人见身手暴露显然也无意逗留,并未回头多看一眼,脚下一跃,翻过面前的一沟半人高的花木丛。
几名护院立时追去。
就在此时,一枚钢针自许明意手中飞了出去。
方才那一箭只是试探,对方纵然不躲,也至多只是擦身而过而已。
这次自是不同了。
钢针刺入对方后背,那人的动作很快变得迟缓,继而身形僵住,倒在了地上。
“此人定是奸细无疑!藏身在咱们府中,还不知是有何企图!”
几名老兵皆是满面怒色:“必是埋下的眼线!”
听得这一句,众人方才如梦初醒般,四下顿时炸开了锅。
“当真是奸细?”
“这是怎么混进来的……”
许明意看向众人:“你们当中可有人认得此人?放心,我断不会牵连无辜之人,只是想问清这人的来历。”
她声音将落未落,就有人站了出来:“姑娘,老奴知道,这是在前院负责洒扫的贵河……平日里是个瞧着干活实在的,人也老实勤快……没想到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他本来还打算收对方当干儿子养老哩!
乖乖,好在是媳妇没同意!
想到这,老仆看了一眼跟着站出来的老婆子——姚先生给他算过,说他命中遇事无论大小一定要听媳妇的,这话果然不假!
察觉到丈夫的庆幸,婆子被看得有些心虚。
话是姚先生说得不假,但她拉老头子去算这一卦之前,悄悄给姚先生送了坛酒并一只烤鸭……
“可知其具体来历?”许明意又问。
这些府上自然会记录在册,但此时没有这个工夫去细细翻看。
“老奴记得!”老仆知无不言:“是三年多前从人牙子那里带进来的,他自称幼时就失了双亲,在京城也没有什么相熟之人!”
听着这些,许明意心中大致有了计较。
他们镇国公府用人一贯严谨仔细,祖父最看重的便是家宅安宁,从上至下,皆是如此。
然百密尚有一疏,到底还是被钻了个空子。
但也仅止于此了——
全因用人严谨,这个在她镇国公府耐心隐藏了三年的眼线,纵然再如何老实勤快,却也只能呆在外院洒扫,根本没机会接触到真正要紧的人和事。
而这次的计划,之所以选在临动身前才同府中下人言明暗道之事,其中的一个顾虑便在此……防得就是这些人当中或有暗存异心者,会将风声泄露。
“姑娘,此人要如何处置?”阿珠在旁询问道——众所周知,江湖规矩,先问先得。
“杀了吧。”
管他是狗皇帝安插的眼线还是另有主子,此时已没时间去细细理会。
而她和祖父接下来要做的事,已注定不会只局限于京师这方寸之地,许多所谓暗涌纷争、算计阴谋,都注定是要被快刀斩乱麻了。
“是。”阿珠应下,手中握着匕首快步上前去。
“……”换了身缉事卫衣袍的朱秀看得心情有些复杂,女孩子该表现的时候的确该多多表现,但他闺女所表现出来的长处与旁人实在很不一样。
本还想从家里的下人间挑个可靠的来做女婿——
而今日他挑的候选人都在场……
这姻缘路根本不是走窄了,而是堵死了。
“此人既有异心,若今日放他离去,任由他去报信,那么赌上的便是各位的安危性命。”许明意向众人说道:“杀了一个,却难保只此一个,下一个或许就在你们之间,故而进了密道之后,亦不可放松大意,务必要留意身边之人——若发觉有可疑者,无需证据,只管同云伯他们说明,是真是假,自有人来帮你们分辨印证。”
人群齐齐应“是”。
“姑娘放心,我们都记下了!”
“定会仔细提防的!”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并未因那同为下人的家丁被杀之事而对面前的女孩子生出半分异样的情绪来。
奸细自然该杀!
说到底,姑娘这般上心,为的全是他们的安危考虑。他们镇国公府里的人,可没有那等不识好歹的!
有些下人已悄悄红了眼睛。
临进暗道前,又都各自向着自家姑娘的方向行礼。
许明意始终也在看着他们,这些人当中有她熟悉的,有稍稍眼熟的,有些甚至没有丝毫印象。
但他们却都认得自己,并且信任着自己。
哪怕这信任是出于此时别无选择,但于她而言,亦是一份无可回避的责任。
她会尽自己所能来担起这份责任。
“姑娘,您一路当心。老奴会守好这些人,就在这儿等着姑娘回来。”临进暗道前,云伯收起手中的名册,同自家姑娘承诺道。
许明意点头:“您也要保重。”
“是。”老人弯身行礼后,转身进了暗道,背影消失在许明意眼前。
最后进去的是阿梨。
小丫头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姑娘,婢子也等您回来!”
怪她没本事,不能跟在姑娘身边帮忙。
小丫头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沮丧的。
“可还记得我交待过你的事情吗?”许明意问。
“记得呢!”阿梨抬起头来,眼睛红红却有了神采:“婢子会每日给大家说话本子的!”
阿葵之前临行前,将收藏多年的话本子都托付给了她照看,足够她讲个一年半载的。
许明意露出淡淡笑意:“快进去吧,我会叫人将此处的痕迹收拾干净。”
“是!”阿梨起身,眼泪包在眼眶里,已是摇摇欲坠,却怕落泪不吉利,又忙扯出个大大的笑容来,语气也故作轻松:“姑娘,婢子进去啦!”
许明意点头。
她的丫头们,还真是一个赛一个可爱。
小丫头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暗道入口处,立时有人重新将那八块地砖铺好,并将缝隙挪动的痕迹填补完整,最后将石桌抬了回来压在上面。
“姑娘,府中各处都已按照计划处理完毕,可以动身了。”朱秀走了过来回话。
“走吧。”
许明意走出了许昀的院子,一路往后院的方向而去。
她手中握着弓,脚下走得极快,府中景致随之在视线中后移着,被一步步抛在身后。
她不知道待皇帝察觉到这一切时,这座看着她出生护着她长大的宅子、她的家会经历怎样的迁怒——
但正如父亲所言,只要人还在,镇国公府便在。
“昭昭。”见得少女带着人走来,等在后院的崔氏快步迎上前,压低声音问:“可是都安排妥当了?”
许明意点头:“母亲,咱们走吧。”
一行人自后门处出府。
马匹已经备好,朱秀等人立即上了马。
他们扮作缉事卫,骑马于城中走动不会引人怀疑。但女子身形纤细终究是有悬殊,谨慎起见自是不宜出现在人前。有些时候浑水摸鱼的法子使不得,便是心存侥幸也该是尽力思虑之后的侥幸。
且他们去接应太后和皇后,本也是需要马车的——
而就在这时,两辆马车不早不晚,踏着约定的时辰出现在了视线中。
两名车夫刚停稳马车,马背上的朱秀便将一只包袱扔了过去。
那是两身缉事卫的衣袍。
后面那辆马车里很快下来了一位少年,少年着鸦青袍,快步上前抬手施礼:“伯母。”
随后眼神落在许明意身上:“昭昭——”
见得他如时赶来,许明意心中稍安:“走。”
吴恙点头,阿珠正欲快一步去打起车帘时,却见一只白皙柔软、保养得宜的纤手拨开了车帘。
阿珠下意识地往车内看去,身穿淡紫色绣白兰褙子的妇人几乎未戴用什么首饰,然那一身端庄贵气却依旧叫人无法忽视。
紧跟而来的许明意在车前行礼:“晚辈见过世子夫人。”
“好了好了,快上来。”徐氏语气含笑催促着。
许明意先扶了崔氏上了马车。
崔氏与徐氏相互点头打了招呼,徐氏主动宽慰道:“别担心,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当。”
崔氏笑着点头。
她不担心,她甚至想问未来亲家母会不会打马吊,不会她也可以教的,待出了城安顿下来之后一来可以解闷,二来嘛,也能更一步促进两家的了解交流。
但崔氏一时并没能找得到机会开口问——
因为自己闺女上了马车后,亲家母的眼神便离不开了。
便是同她说话寒暄间,眼神却总也忍不住要往她身侧飘一飘:“……这马车简陋颠簸,委屈世子夫人了。”
“这是哪里的话。”崔氏笑了笑,语气客气又不失亲切:“能顺利出城才是最要紧的,真要论委屈,也是委屈了您才是。”
这位定南王世子妃出身名门,真论起金贵,自然不是她这个在后娘的磋磨下顽强长大的人能比的。
“一把年纪了,哪里有那么娇气……真谈委屈,那是真委屈咱们昭昭了。”徐氏拉过女孩子的手,轻轻拍了拍。
许明意笑着摇头:“伯母言重了,有一车遮蔽藏身,何谈委屈二字。”
她甚至不太明白这个话题是怎么发展下来的……
一辆马车而已……
车里加上阿珠,统共五个人,竟已经委屈三个了,她是不是要接过这个话题,雨露均沾地说一句委屈吴恙了呢?
见自家母亲拉着未来媳妇的手,吴恙莫名觉得颇为归属感,但又恐母亲太热情会叫许明意不自在,遂提醒道:“母亲,虽说是在车中,但咱们还是噤声为好。”
不然他总觉得这根本不是在逃命,而是夫人小姐们相携出城游玩——
徐氏轻轻点头,给儿子一个“母亲明白”的眼神,便也未多言了。
但拉着未来儿媳的手,却是一直没舍得松开。
……
同一刻,随着缉事卫与羽林军赶到,太庙中的局势已大致稳住。
见势不妙,显然已无胜算,刺客攻势减弱,死得死,逃得逃。
庆明帝本就身体不适,经此一番慌乱受惊,此时刚在众臣的陪同下在前侧殿暂时坐下歇息,便听礼部尚书开口道:“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及长公主殿下先前去了斋殿歇息,倒不知那里是否受了刺客之事波及,会不会有危险……”
闻得此言,本按着太阳穴的庆明帝脸色一变,看向李吉:“方才可有派人前去斋殿接应,以保证母后和皇后她们的安危?”
李吉:“……”
好家伙,搁这儿明知故问呢?
派没派人去,皇上心里就没点数?
579 掳走
“回陛下……事发突然,奴方才也是慌了神,一时未曾想到太后娘娘等人尚在斋殿内……”李吉语气愧责。
若说完全没想到,那是不可能的。
可方才那种情形下,难道他要开口调拨皇上身边的侍卫前去斋殿吗?——皇上出于颜面,必会答应,却怕是回头就能要他狗命!
哦,也不一定……
若真分了人过去,皇上自个儿的命保不保得住还是两说……
“糊涂!”庆明帝闻言震怒:“……若母后和皇后还有敬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朕要如何向自己的良心交待!”
“是,都怪奴一时疏忽……”
李吉连忙跪下请罪,却在心底疲惫地叹了口气。
皇上还真是执着,到现下还不忘追求仁孝之名。
良心不良心的,这玩意儿皇上究竟有是没有,现如今但凡是个没瞎的谁又能瞧不出来呢。
瞧吧,从各位大人此时并不热烈的反响上便看得出来了——
皇上累不累他不知道,但此等戏他当真是演累了。
“韩岩!”庆明帝面色焦急,吩咐道:“速速带人去斋殿!务必要将人平安无事地带过来!”
平安无事……
韩岩掂量了一下这四个字的分量。
总觉得这并不取决于他,而是该取决于天意。
“是。”韩岩应下退了出去。
然而刚退出殿门,转过身去,便见一行人急匆匆地正快步走来。
为首的少女着华服,手中提着沾了血的衣裙,发髻微散乱,狼狈而未损矜贵清冷的面孔上此时写满了焦急。
其身侧是两名宫娥和一名内监,后面则跟着敬容长公主——这位长公主殿下,边在宫娥的搀扶下快步跟着,边抹着眼泪。
“长公主殿下,郡主。”
韩岩侧身让至一旁行礼。
“陛下呢!陛下可在里面!”玉风郡主边踏上石阶边急声问。
“陛下就在殿内——”韩岩正要问及太后与皇后时,只见母女二人脚下未有片刻停留,已是直接奔进了殿中。
“陛下!”
玉风郡主未经通传便进了内殿,宫人们也无人敢拦。
“玉风,敬容——”见得母女二人,庆明帝面色微缓:“你们没事就好,这些刺客来势汹汹,好在你们去了斋殿,倒避过一场凶险。”
“……?”玉风郡主听得有些迷惑。
她和谢定宁这幅模样,究竟哪里看起来像是避过了这场凶险?
为了掩饰自己大难临头只顾自身的自私本性,睁眼说瞎话张口就来?
“对了,母后和皇后可有受惊没有?此时人在何处?”
“玉风来此正是要告知陛下,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被那些刺客掳去了!”
庆明帝脸色大变。
众大臣更是大惊失色。
这……
怎会有此等事!
“此事可属实?!”庆明帝脑中一阵嗡嗡作响,紧紧盯着玉风郡主。
太后和皇后怎会被掳走!
“玉风岂敢拿此等事来胡言编造!”玉风郡主双眸泛红,已是落下泪来:“那些人举着刀闯进斋殿,入得殿中便对着宫人们砍杀起来,惊慌中我带着母亲和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走散了……只听那些人说,要拿我们去换夏廷贞的命,多抓一个便多个筹码!”
什么?!
夏廷贞……?!
“夏廷贞……”大臣们惊诧不已:“今日这些刺客……竟是他的安排?!”
“这是眼看罪名已定死罪难逃……便要企图弑君造反不成!”
“你说……他们提到了夏廷贞?”庆明帝的面色已倏然间寒到了极致,他的视线依旧定在玉风郡主脸上,仿佛仍在权衡此话真假。
在这道目光的注视下,玉风郡主手心里已沁出冷汗,却仍旧毫无犹豫地点头:“玉风绝不可能听错!”
“就是谢姣姣说得那样!我也听见了的!”敬容长公主因抹眼泪而一张脸脏兮兮地,几步跑上前来,扑到皇帝身前,抓着他的衣袍道:“大哥,你快快叫人救夫人回来!”
说着嘴巴又瘪了下来,眼泪成串地掉,哭着道:“我不想夫人出事!我要夫人回来!”
这模样摆明了就是个孩童做派,可却叫玉风郡主微微一怔。
这些刺客究竟是什么来历,‘掳走’太后和皇后又究竟是何缘故,她再清楚不过。
为免今日太庙行动时误伤了她,为了更好地配合,昭昭早几日便将计划说给了她听——
但这个计划只她一个人知道,她不曾告知任何人,包括谢定宁在内。
方才那句“要拿我们去换夏廷贞的命”,那些刺客们的确是说了的,是刻意说给那些宫人们听的——
而她因担心谢定宁这只皮猴子会在关键时刻蹦出来,再影响了昭昭他们的计划,故而刚入斋殿就以困倦为由带着人去了内室歇息,刺客们杀到斋殿时,她叫施施在内室看紧了谢定宁,谢定宁从始至终都不曾出来过,何谈“也听见了的”?
是随口附和她吗?
还是说……察觉到了她的用意,察觉到了皇帝的将信将疑,想要帮她?
但一个小傻子,哪能有这般心思?
这古怪的异样感在心头一闪而过,玉风郡主的注意力很快放回到了皇帝身上。
面对长公主的哭求,庆明帝因震怒而一时并未做出理会。
夏廷贞……
他本就觉得这场刺杀透着蹊跷,这些刺客若无内应,怎么可能这般轻易闯入太庙!
还有荣氏那贱人,竟胆敢毒害他……莫非亦是夏廷贞在背后指使吗?!
若是如此,那他的老师……还真是个手段通天的人物!
先是乔必应之事,今日又掳走太后和皇后这两颗最重要的棋子……招招精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生事,所挑皆是他的要害!
“陛下。”
这时,纪修自殿外走了进来。
“如何!可寻到璋儿了!”庆明帝立即问。
“回陛下,臣带人将四处都仔细搜找过,并未能找到小皇子。”说到此处,纪修语气微顿:“但……有一名被吓疯了的宫娥称,她看到一名黑衣刺客抓走了小皇子。”
“你说什么!”
庆明帝猛地自椅中起身。
那些刺客……竟然还掳走了他的璋儿!
“若果真是夏廷贞所为……他这么做,显然是要以太后皇后及小皇子做筹码来威胁陛下,威胁朝廷!”有老臣愤慨激动:“臣早就同陛下说过了,此人野心甚重,根本留不得!”
这就差指着皇帝的鼻子骂一句养虎为患了。
纪修听得此事竟与夏廷贞有关,立即道:“皇上,眼下当务之急,除了寻回太后和小皇子之外,还需使人前往大理寺,以免再生变故!”
夏廷贞如今就被关押在大理寺内,他绝不能叫对方有死灰复燃的机会!
庆明帝的唇铁青着,定声道:“纪卿,朕命你速速前去追捕刺客下落,传令城中各处,务必要将小皇子及太后皇后三人平安救回!大理寺附近一带命人严加排查看守,并将夏廷贞移送至北镇抚司,期间若有可疑者出现,格杀勿论!”
“是,臣遵旨!”
纪修无片刻耽搁,领命而去。
大臣们你一言我一句商讨推测着,个个皆焦灼不已。
祭个孟秋不当紧,皇上险些丢了命不说,到头来竟还将太后皇后和小皇子给祭没了,试问这谁顶得住?
经今日之后,传扬出去,大庆朝廷的颜面便算是彻底丢尽了!
个人颜面不当紧,朝廷的颜面何其紧要?如今局势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此等消息一旦传开,朝廷威望全无,便更难压制乱象了!
再有燕王和吴家……
若二者借太后与皇后被掳走之事趁机发作,那才是真的大麻烦临头了!
听着耳边众声,庆明帝心口处一阵剧烈绞痛,再难支撑般跌坐回椅中,竟是蓦地吐出了一大口猩红的血。
“陛下!”
“大哥!大哥!”
“这……皇上这是怎么了!”
“太医呢!快!”
大臣们既慌乱又无奈——就说是个不中用的吧,越是这个时候越是添乱!做皇帝的,这个时候他得支棱起来主持大局啊!
随着皇帝吐血,局面愈发混乱了。
很快,一名侍卫领着不知从哪里找回的郑太医走了进来替皇帝诊看。
郑太医搭脉的手此时都是抖的。
甭说要他给皇上诊看了,他这会子又何尝不需要有人帮着诊一诊,开两幅压惊药?
但皇上这脉象……
郑太医冒出了一身冷汗。
隐约记得十来日前他才给皇上诊看过,怎区区十日间,竟是又往下走了这么些?
而他每每都在叮嘱皇上需平心静气,平心静气……
若再这么折腾下去……大庆江山没完,皇上怕是就要先一步完了!
……
长庆街,街尾处,一行缉事卫并两辆马车极快地驶过。
看清那马车上的标记后,守在暗处的小五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此处。
看样子公子已和许姑娘会合,要去接应许将军他们了——
时辰刚刚好,可以按原计划动手了。
纪修将追捕刺客之事交待下去之后,亲自带人赶往了大理寺。
什么刺客,什么小皇子,他根本不关心,他如今只看重一件事,那便是夏廷贞必须得死,休想再有翻身的可能!
然而尚未能近得大理寺,遥遥便听得前方喧嚣嘈杂不止,不少百姓皆往正南方围去,而那正是大理寺的方向。
纪修心中顿生不妙预感,当即拍马带人愈快赶去。
“大人,是大理寺走水了!”
见得那阵浓烟,纪修脸色一紧。
太庙中才经历一场刺杀,这把火便又烧到了大理寺,用脚想一想也可知必不会是巧合!
“纪尚书……”
大理寺卿被护着走了出来,边走边以袖掩在面前咳嗽着,见得翻身下马的纪修,连忙上前行礼。
“夏廷贞可还在牢中?!”纪修立时问道。
“夏廷贞……”大理寺卿下意识地道:“自是在的。”
不过这位尚书大人这般匆忙焦急是为何?且他这里刚走水,对方刚巧便到了——
莫不是……
大理寺卿脸色突变。
莫不是有人欲趁乱劫狱不成!
这个念头刚在脑中成形,仿佛是为了帮他印证一般,身后院中很快跑出来了一名差役:“大人,不好了!有一群持刀黑衣人突然自后院闯入,尚不知具体有何图谋!”
坏了!
纪修蓦地拔出腰间长刀:“一半人随我来,另一半将此处围起来,决不可叫人逃脱!”
他今日便是拼死,也要留下夏廷贞的命!
至于同许家姑娘之间的交易,他已将当年真相拟成书信交给了可信的心腹,纵他今日出事,事后那书信也会交到婉儿手中,婉儿一贯聪慧,知道该怎么做!
……
大理寺这边的变故很快传到了庆明帝耳中。
刚吐过一场血,稍稍缓过来些许的皇帝闻言闭了闭眼睛,浑身都在发颤。
下毒——
刺杀……
掳走太后,皇后,璋儿!
现下又是劫狱!
好一番连环计!
他甚至不敢相信这些竟是单凭他的好老师一人之力便能办到的!
人在牢中,却仍可操控大局不提,单说一点,这些年他待夏廷贞并非全无防备,对方的爪牙是何时滋生到了这般全然不可控的地步?
不对……
不对!
这些皆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实真相却未必就是这么简单!
不知想到了什么,庆明帝一片混沌的脑中仿佛突然砸出一声巨响,震得他猛地张开眼睛,问:“镇国公何在!”
大臣们闻言下意识地看向身边四周。
并不见镇国公。
但此时不在此处的官员并不止镇国公一个,不少官员都在逃往前殿的路上惊散开了。
“先前国公在中殿御敌时受了伤,或是一时还未能寻过来。”有大臣推测着道。
“当时见国公似乎伤得不轻……”
众人议论起来,有人便提议叫内监去寻人。
不多时,有一名内监被韩岩带回,因受惊过度而匍匐在地上,身形微颤地道:“……奴当时见国公追着那些刺客去了!”
追刺客去了?
官员们颇为意外。
好家伙,伤成那样,却还要去追刺客?
这股子劲头,只能叫人说一句,镇国公不愧是镇国公。
礼部尚书则猜测道:“国公有伤在身,按说定不会无端跟上去,说不定是见到了那些刺客劫持了太后皇后娘娘或是小皇子,情急之下这才追了上去——”
几名大臣闻言附和点头。
抛开君臣纠葛不提,国公人品厚重重大局乃是有目共睹,这个解释的确贴合对方的行事作风。
庆明帝的眼神却一点点沉了下来。
当真是如此么……
他的目光一寸寸扫过殿中诸人。
若他没看错的话,除了镇国公之外,其子许缙亦不见踪影!
不,还不止……
580 最重要的一步
再三确认了不曾看到定南王世子吴景明的身影,庆明帝试图紧攥的手指再次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定南王世子为何也不在?!
定南王世子……
皇后……
太后……
想到一种可能,庆明帝仿佛能察觉到自心底最深处涌现出寒意,四肢百骸皆被浸在了深不见底的寒潭中,那冰冷的潭水一点点没过他的头顶,灌入四肢百骸,冷得他浑身血液都凝固住。
若果真如此,便不仅仅是人不见了,不仅仅是他手中最紧要的人质悉数逃脱,而是意味着……许家,燕王府,吴家……这是要一同公然造反了!
许家与燕王府公然勾结,他尚且无太多意外……
可吴家怎么也会?!
是,吴家偏向燕王,是他心中从未曾拔出的巨刺,可他防得乃是吴家表面中立、实则暗中相助燕王……
但现下此事……
皇后和吴景明若当真逃脱,那吴家便等同是将造反之心摆在了明面上,又哪里还仅止于暗中相助!
按说这并非是吴家能做得出来的事情,也非是吴竣一贯的行事作风……
局势尚未明朗,便公然助燕王造反,等同自认乱臣贼子之名,堂堂宁阳吴氏难道连世家颜面都不顾了吗!
世家虚伪清高,愿意叫人看的,皆是所谓光鲜体面世家风骨,用以维持在世人心中的威望与高高在上,如此怎会舍下脸面将送入宫中为后的嫡女掳出,怎会让受恩赏入京为官的世子以此等使人耻笑的方式逃出京?!
是了……
出京!
眼下变故频出,未必不是借夏廷贞之名来混淆他的视线!
这一切若当真是许吴两家的安排,张罗出这样一出大戏,为的定就是逃出京城!
“韩岩!”庆明帝蓦地抬眼,煞白的脸色里透出阴冷的铁青,每一根青筋血管都几乎要清晰可见。
“臣在。”韩岩上前一步。
“传朕口谕,立即封锁各处城门出口!务必使人严加防守,绝不可放走一人!若有丝毫差池,尔等便皆提头来见朕!”
韩岩心中一凛:“是!”
“除了那些刺客之外,另需尽快镇国公寻回,国公身负重伤,朕——不愿见他有丝毫闪失!”
皇帝语气森冷,近乎失态,大臣们听到此处,心口处皆是往下重重一坠。
皇上竟是在怀疑今日这一切与镇国公有关?!
镇国公岂会做出此等事!
要谈忠义正直,上至朝廷上下,下到黎明百姓,谁头一个想到的不是这位许将军?
年轻时随先帝打下大庆江山,这些年来又助陛下平定无数隐患,相较于那位摆弄权术,不择手段排除异己者,在皇上身边搬弄是非的夏首辅,镇国公才是大庆真正的脊骨!
夏廷贞倒且倒了,反且反了——
可镇国公不同!
这等关头镇国公若反,宛若支撑社稷的最后的一座大山倒塌,民心势必分崩离析,甚至于军心士气亦是一记重击!
许家军威名,震慑内外,更遑论是有镇国公亲自坐镇!
不能想,不能想,再想便觉得天都要塌了!
大臣们脸色发白,四下一时反倒寂静了下来。
这寂静像极了一口深渊,漆黑不见底,处于其边缘,给人的只有恐惧。
“大哥,夫人会回来吗?那些人为何要抓夫人?”敬容长公主哽咽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寂静。
玉风郡主默默看了一眼皇帝那宛若死人般的脸色。
无知则无畏,她家谢定宁果然是个头铁的……
片刻后,庆明帝看向胞妹。
“放心,一定会回来的——”
这语气与其说是安抚胞妹,更像是同自己保证。
“陛下,刺客等人的踪迹自有各处追缉查办,陛下龙体不适,这太庙中并非可久留之处,不如由臣等护送陛下先行回宫,再做余下安排。”有大臣出声提议道。
哎,摊子再烂,也不能不管。
皇帝再不中用,总也不能就这么扔了。
庆明帝抿了抿微颤的唇,点了头。
李吉便抬手去扶。
本是做着规矩去扶的,而此时这般一扶,才惊觉皇帝竟全然使不上什么力气了,身体全部的重量几乎都要压在了他的手臂上。
意识到这一点,李吉心中快跳了几下。
皇上的身体……
此时,皇帝平静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莫要忘了贵妃尚在中侧殿内——”
今日之事,无论荣氏是遭人胁迫还是另有它因,但究竟是受何人指使,这贱人不会不知!
全部的真相是怎样的,他现下无法下定论,事实也未必就是如他所猜测,但有一点……他绝不能让任何人逃出城去。
一旦让那些人就此出了城,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一切,必须要在京城之内有个了结!
……
就在诸人的注意力皆被大理寺起火,有人欲趁机劫狱之事吸引时,一群浑身是血的人躲进了一条无人的窄巷里。
窄巷往前,出了这片民居,便是魏汤河。
太庙紧邻皇宫,而此处是离开皇宫返回镇国公府的必经之路。
选在此处,一则是出其不意,二则因此时大多禁军官差皆分去了大理寺附近,再者便是这处地段最方便接应,最省时间——
于此次计划而言,时间便等同性命!
马蹄声与车轮碾动之声响起,很快在巷口处停下。
车内迅速跳下了三个人。
“祖父!”
“国公——”
许明意与吴恙快步走进巷中,一眼便见得老人肩上血流不止唇色发白。
“无碍,皮肉伤而已!”镇国公截断了孩子们要出口的话,催促道:“快!莫要耽搁!”
十余名伤势轻重不一的黑衣人当即让开,被他们护在身后的几人便出现在了许明意的视线中。
“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父亲,吴伯父……快上车!”
什么行礼寒暄皆没功夫了。
阿珠快步上前扶过太后,将其与皇后送进了崔氏和徐氏所在的马车内。
“吴世孙!是贫道啊!”最角落里挤出了一位道士,见到少年出现,感动得险些就要哭了:“贫道就知道您没忘了小人!”
吴恙意外地动了一下眉。
国师大人心底一慌,吴世孙这种“这货为何会在此处”的神情是何故?
无妨,无妨,机会是自己创造的!
在抱大腿这种事情上,他从来不是那种被动的人!
“贫道明白,这等关头绝不能耽搁世孙和将军的正事!”国师大人未再多说,选了另一辆马车连忙钻进去了。
“……是个意外,不欲节外生枝,便带上了,回头再细说。”镇国公被儿子扶着,看一眼身后之人:“至于这两个,昭昭和阿渊来拿主意便是。”
许明意看过去,点了头:“祖父快进马车歇息,车内备有伤药。”
许吴两位世子一左一右扶着镇国公上了马车。
“今日多谢诸位了——”
吴恙冲那十余名黑衣人抱拳。
众人皆扯下面巾还礼,面巾之下,是一张张寻常的脸,并非是刀枪不入的物件。
这些人大多还年轻,一场血战未见异色,少年这句谢却叫其中几人红了眼。
少年的目光依次落在那些面孔上。
这些皆是他吴家隐藏在京城多年的暗卫,他们多是自幼便被养在暗处,说得残酷些,为的正是这一日。
但纵是如此,他依旧做不到毫无触动,是人皆是血肉之躯,拼杀时有痛意有恐惧。
有些事必须要做,总要有人去牺牲,他能做的只有尽量避免减少伤亡,不叫这些牺牲、这些鲜血变得毫无意义。
祖父说,他所行之事不聪明,聪明者不有如此选择,没有人会那么做——
没有那样的人,他便去做那个人。
“公子,都办妥了!”
又一道黑影闪身进了巷中,是小七。
各处刻意混淆朝廷视线,助兄弟们脱身的假线索都已布置妥当。
吴恙交待道:“将他们带回茶楼密室养伤,近日无论发生何事、听到任何消息都不得离开茶楼,若有急事,由莫先生与平清馆的九先生来拿主意。”
“是,属下谨记!”
按照计划,茶楼里负责采买的骡车很快就会赶到。
另一边,那抱着孩子的嬷嬷正跪在许明意面前哭求着:“……我家小皇子好歹可做人质来用,求姑娘您高抬贵手!”
当时是她误打误撞,撞到了镇国公面前,她心想着,镇国公靠谱啊,有镇国公护着,那些刺客岂能伤得了她?
跟到一半,她突然觉得不对劲了——
刚才还和那些黑衣人拼杀的镇国公,怎么突然不打了呢?
待反过来杀了那些侍卫后,竟带上她和小皇子就跑了!
她整个人都傻了!
对方显然是要拿小皇子做人质,以防不测,用以应对路上有可能出现的追兵,但追兵没有及时出现,她便一路被带到这儿来了!
先是送上门做人质,现下又是求着当人质,她这命运未免也太过波折了些!
“一并带上吧。”许明意交待阿珠。
现下叫她一刀杀了这一老一小,她过不了自己心里这关。
塞进马车里而已,左右不多这一个两个的。
阿珠一时有些迟疑:“姑娘,大人好说,小的怕是会哭闹——”
“这还不简单?”许明意看她一眼。
阿珠点头:“婢子明白了。”
这叫人似懂非懂的对话让嬷嬷听得心惊胆战。
而阿珠话音刚落,便揪着她起了身,将她连同小皇子一并塞进了马车里去。
“咱们该走了。”许明意看向吴恙,又看向小七:“在城中一切当心。”
“许姑娘尽管放心!”小七扯出一个笑来。
吴恙难得没有觉得不顺耳,也叮嘱了一句:“凡事自保为上,安心等消息。”
小七应下来:“公子和许姑娘也要一路当心!”
吴恙和许明意点了头。
二人未再耽搁,转身走向马车。
“放心,国公的伤由我来照看。”快步间,吴恙不忘安身边女孩子的心。
他上了镇国公那辆马车。
许明意则回了原来的那辆,她前脚踏上马车,口中交待车夫:“快走——”
马车立即驶动。
许明意坐进车内时,只见那名嬷嬷倒着靠在角落里,紧闭双眼显然没了意识。
而车里坐着的另外四人,从崔氏到徐氏,再到皇后和太后,面上均无异色。
“姑娘,这孩子要如何处置?”阿珠僵硬地抱着那惊醒了正哭着的孩子,大人一掌劈昏即可,这么小这么软的一个娃娃,她怕自己手上没个轻重,再给劈没了。
“给我吧。”皇后正要开口时,却听女孩子赶在她前头说了她想说的话。
见许明意接过那孩子,太后徐氏等人皆有些好奇地看了过去。
未来孙(儿)媳妇还会哄孩子呢?
视线中,女孩子一手抱着孩子,一手从腰间摸出了一只细长的小瓷瓶。
瓷瓶的木塞被拔去,女孩子将瓶口对准了孩子的口鼻上方。
孩子的哭声慢慢弱了下来。
再然后,眼睛也闭上了。
许明意将孩子还给了阿珠。
迎着众人的视线,女孩子平静地笑了笑:“这样就安静了。”
算不上什么厉害的迷药,孩子小,轻轻嗅一会儿便能睡一场大觉了。
特殊时候,特殊手段,一声哭声传出去,赔上的便是一群人的性命。她既做主带上这孩子,就有责任应对妥当,否则便是害人害己。
太后也露出笑意:“是个稳妥的好法子……”
她家孙媳妇办事,就是如此地叫人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不过……这应只是应急之用,往后想来并不会用在自家娃娃身上吧?娃娃闹得慌,闻一闻,娃娃不睡觉,再闻一闻?
皇后和徐氏回过神来,也都附和点头。
相较之下,崔氏从头到尾就很平静了,没有期待,没有意外,在她看来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真要说点什么的话,就还挺自豪的——这车里有她家昭昭在,多叫人安心啊。
马车一路朝着城门的方向而去。
出于谨慎,车内无人再开口说话,气氛在这安静中逐渐无声紧绷起来。
没人敢撩开车帘往外看,却时时刻刻都在留意着车外的动静,于心中算着路程。
城门应该就快要到了……
今日的计划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而这个计划中最要紧的一步便是出城。
所有的准备,所有的牺牲,所有的混淆视线之举……皆是为了能够离开这囚笼般的京城。
许明意的十指一直无意识地在紧攥着——只要这一步走成了,余下便是同朝廷正面相搏,却也再不必束手束脚了!
581 血珠
马车穿过定云街。
由此再往南十余里,便是南城门。
而马车行至街尾时,突然却停了下来。
这般关头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叫人心惊,马车停下的一瞬,车内之人无不是心口处猛然一提。
“……是五城兵马司的人挡住了去路。”
着缉事卫衣袍的赶车暗卫隔帘低声说道。
“咚!”
一记震耳锣声响起,旋即便是马蹄声夹杂着肃冷的喊声:“从此刻起肃清街道!无关人等速速回避,一刻钟后,若再有擅自走动者,无论何故,皆以刺客同党处置!”
一时间,四下嘈杂不已,百姓们受惊的议论声,临街的铺子匆匆关门的声响,还有躁乱中孩童的哭喊,乱作了一团。
“快走快走!一不小心这可是要杀头的!”
“这又是哪里来的刺客,官府竟是如此大的阵势……”
“听说是大理寺那边起了火,有刺客要劫那夏首辅的狱!”
“竟有此等事!”
“不止……我有个在衙门做事的亲戚,方才说太庙那边似乎也不太平,如今这城中是越发乱了……快走吧,先回家再说!”
“走走走……”
换作从前城中出件大事,无论好坏,百姓们都能当作热闹来看,嗑着瓜子当谈资,可当下许明意耳边所听,皆是惊惶不安。
这与天下乱事频出有关,与城中近况有关,更与朝廷和皇帝的作为有关——
五城兵马司出面肃清街道……
一旦清街,便等同断绝了“刺客”们趁乱借人群作为遮掩逃脱的可能,但这般阵势,无疑会引起最大程度的民心恐慌。
这定是皇帝的意思——除了见太后皇后不见了,心中慌了之外,更怕是已经怀疑到了他们许吴两家头上!
既然清街已经开始,接下来定然就是封锁城门了!
许明意手下挑起车帘一角往前看去。
街边摊贩正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小摊,人群急匆匆地离去,前方一行五城兵马司的人马横在街中央,聒噪的锣声还在响,为首者扫视着人群,仿佛在判断是否有可疑者。
“闯过去!”
许明意当机立断,对车夫吩咐道。
绝不能在此处拖延!
缉事卫过市,不必顾忌区区五城兵马司!
“驾!”
见马车驶动,打头的朱秀等人心领神会,一夹马腹往前疾驰而去。
车马冲过人群,百姓们惊叫着闪躲开。
听得这边的动静,南城兵马司指挥使皱眉看去。
如此关头,何人胆敢如此嚣张过市?
这念头刚起,待看清那行人的衣着时便再没了半点疑惑。
“大人,是缉事卫的人。”有小兵低声提醒道。
他们五城兵马司分管城中各处治安事宜,为此没少与做事霸道不讲规矩的缉事卫产生摩擦,但每每讨不了好的却总是他们兵马司。
谁让人家是直接听皇上号令,无论官职大小皆不归任何一处管辖?
“老子没瞎!”指挥使刺了那小兵一句,他听得出小兵语气里的提醒,提醒他让道——
纵心中百般不满,但看着那一路横冲直撞而来,根本未有放缓车马前行迹象的人马,他还是只得一提手中缰绳:“走!叫他们过去!”
这就是群疯狗,他疯了才会去招惹!
一群人马如风般呼啸而过,带起一阵扬尘。
“……果真就是群狗娘养的玩意儿!”指挥使低声咒骂了几句,带着手下继续往前。
“再快些!”
前往通往南城门的大道笔直开阔,许明意在车内交待着。
必须要赶在城门关闭之前!
否则到时即便仗着缉事卫的特权叫开了城门,但如此一来势必要引人注意,比不得蒙混过关,注意的视线一旦多了,破绽也就多了!
这且还不是最坏的结果——
若再遇到了缉事卫巡查严防各处出口,与之迎面撞上了,那才是真的插翅难逃了!
暗卫应声,将马车赶得飞快。
十里……
七里……
后面那辆马车里的镇国公绷紧了雪白的唇,在心中一点点量算着。
同一刻,韩岩已得到了派去监视镇国公府的手下俱已身亡的消息——
且偌大的一个镇国公府,竟然说空便空了……连一个可以拿来审讯的下人都未曾寻到!
但此时也无需去审了,摆在眼前的这些已证实了许家今日的意图!
韩岩亲自带领一众缉事卫往南城门的方向追去。
他敢笃定,镇国公等人定会选择由南城门出京。
相较于四面分布的朝廷兵马,许家军几处军营,皆在城外以南百里开外的方向——
这个时候,不可能再有什么出其不意,时间紧迫,形势危急,镇国公选在此时冒险出城,赌上的是太后皇后和许吴两家嫡系子孙的命……这些人的分量太重,不容有丝毫闪失!
而若选其它出口,稍有不慎,便等同是自投罗网!
所以,一定是南城门的方向!
“啪!”
韩岩再甩下一记马鞭,马儿嘶鸣着,飞奔往前。
此番的差事远非寻常可比,今日他若追不回镇国公等人,等着他的便只有死路一条!
“我等奉命出城办事,速速放行!”
南城门内,为首的“缉事卫”亮出腰牌,坐于马上睥睨着城门守卫,语气冷硬。
守卫看了看那腰牌,在心里撇了撇嘴。
不过是个百户,竟也这般嚣张……
但若不嚣张,便也不是缉事卫了。
缉事卫行事狠辣,叫人闻风丧胆,不是一日两日之事,看着面前这些阎罗王,守卫心中也存有着出于本能的畏惧。
但近来城中极不安稳,据说大理寺那边方才还出了刺客劫狱之事,他们这些守城门的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但凡出城入城者皆需严加排查——
就连方才有位四品官员的家眷出城上香,都还仔细查验了马车。
想着这些,带头的守卫不禁就有些犹豫犯难,面上赔着笑,下意识地看向一行缉事卫后面跟着的那两辆马车。
这一看,却是眼神微变。
后面那辆马车车厢边沿处染着新鲜的血迹,车板下此时正有鲜血渗出……
或是渗得久了,两滴血珠落在了车轮间。
那血珠滚落尘土间,依旧红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