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2 祖父回来了
李吉看向跪在那里的母女,一个目色惊诧,另一个面无表情,但显然皆找不出半点喜色——
看吧,他就说……
李吉在心中复杂地叹了口气,面上依旧端着笑意,提醒道:“许姑娘,快快接旨谢恩吧。”
视线中,少女却并未有叩首谢恩,而是直接站起了身来,面色平静地道:“李公公见谅,这道圣旨我不能接。”
“……”李吉面上笑意滞住。
他倒料到了这位许姑娘多半会嫌弃他家陛下,若不懂事的话或还会流露出一二,但再不情愿也只能接下这份皇恩……毕竟如今镇国公还未至京,她一个小姑娘明知近来局势飘摇,家中处境堪忧,一着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如此之下又何来的抗旨的胆量?!
且竟是这般想也不想,张口便说不能接!
想到此事的关键,李吉笑了一声,语气依旧温和:“许姑娘,这可是陛下待贵府的看重与恩赐,您接了这道旨,从此许家和陛下便成了一家人……”
许明意强忍着胃中翻涌。
谁会那么想不开,要和那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成一家人?这大约是天目听了都要吃不下饭的程度。
什么看重,什么恩赐——
说白了不过是捅了他们许家一刀未能得手,怕遭反噬,便赶忙给颗自认为的甜枣儿来安抚一二……这颗枣且不说他们许家稀不稀罕,单说内里,便是藏了毒的!
她若接下这道圣旨进了宫,那便是现成儿的人质!
这件事,没有任何商量和退缩的余地,也无权宜之计可想——便真是抗旨又如何,伸头不过是迎战,缩头却只会陷入更被动的境地,她倒要看看狗皇帝敢不敢在此时治罪她许家!
若是敢,她倒还要敬佩他一二,总算也敢光明正大地做件事了,而非只会躲在阴暗处一再玩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恶习把戏!
“许姑娘……”见少女依旧没有动摇的意思,李吉干笑一声,再次出声提醒。
女孩子总算开口,声音却淡极:“婚姻之事,父母之命,我又怎好私自做主?”
李吉眼角微抽。
这可是赐封,和寻常婚姻之事怎能一概而论?
但也只能看向崔氏——这位世子夫人总该比一个孩子知晓轻重吧?
崔氏也早随着女儿一同起了身,此时见李吉看向自己,面色颇为难地道:“婚姻之事父母之命这话的确不假,可这孩子的亲事,也只能由老爷子来做主……”
她说话间,拿‘您知道的,我不过是个继母而已,哪里说得上什么话’的苦涩眼神看着李吉,提议着道:“不然待我家老爷子回来之后,诸位再登门相议?”
李吉:……传旨这玩意儿还能改日再来?他又不是被请来说亲的媒婆!
这位世子夫人摆明了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跟他打太极呢!
“世子夫人莫要说笑了,这是陛下亲定的旨意,焉有退回的道理?这不是叫咱家为难吗?”李吉似笑非笑,语气里夹杂了一丝凉意:“现如今镇国公不在京中,世子夫人身为家中主母当如何做,想来心中自有分寸,而今日之事若传了出去,对贵府怕是有害无利……”
崔氏在心中冷笑一声。
若真传了出去,丢人的恐怕是皇帝吧?
这阉人倒也不必在这儿威胁提醒,甭说是一张破纸了,便是皇帝亲自来了,但凡是敢打她家昭昭的主意,今日也得给他轰出去!
崔氏干脆收起方才的委婉之色,眉眼冷然正要开口送客时,却听身后传来一阵躁动。
“老太爷回来了,老太爷回来了!”
有家丁激动惊喜地喊道。
紧接着便是诸人行礼的声音。
许明意神色一振,已是转过身往厅外看去。
厅外,身披软甲的老人在十余名士兵的伴随下阔步而来,花白的发髻在透亮的晨光下显得有几分毛躁,但面上威严依旧。
祖孙二人四目相接,老人冷肃的眼底顿时溢满慈和笑意,许明意则立时红了一双眼睛。
“祖父!”
她脚步轻快连忙迎了出去,眼角眉梢皆是欢喜。
老人跨上石阶,看着眼睛鼻尖微红的女孩子,又扫一眼厅内之人,道:“别怕,祖父回来了。”
“嗯!”许明意笑着重重点头。
纵然她根本也不是在怕,想哭只是因为太开心。
她跟在老人身旁重新回到了厅中。
“父亲回来了。”崔氏福身行礼,心底亦触动极多,老爷子看起来瘦了许多,待会儿定要吩咐厨房多备些好菜好肉。
镇国公向儿媳点了点头,便看向同他行礼的李吉等人。
李吉心中满是惊异。
镇国公怎这么快便回来了,昨日大雨阻途,却比原定的时间还快了近两日!
而对方这个时候回来,于这道圣旨而言还不知是好是坏……
察觉到老人的视线扫过自己怀中的圣旨,李吉莫名就觉得心中有了答案——他头一回知道圣旨这玩意儿竟也能这么烫手的……
那两名礼部官员就更是震惊了。
他们这般身份全然不知镇国公‘病愈’归京之事,只当皇帝选择下这道圣旨,是为了趁机收拢许家的兵权与势力,眼下见得镇国公突然回来,心情复杂不安到不亚于奉命来偷人家东西却被归家的主人家撞个正着……
“老夫不在家中,不知皇上是有何等要事吩咐,竟需得李公公和两位大人亲自前来——”镇国公的视线从李吉怀中的圣旨上离开,落到那一抬抬的赏赐之物上。
两名礼部官员自觉此事办得丢人,未有抬头说话。
李吉却是避不开的,还得尽量摆出一脸喜气:“陛下感念国公于丽族一战中立下大功,又因此染疾,着实劳苦功高,因此特下旨赐封贵府姑娘为贵妃,以聊表褒奖与器重之意……而国公现下又得以平安归京,如此便真正是双喜临门了!”
听得此言,镇国公甚至发出了一声笑。
感念他劳苦功高?
癞蛤蟆他娘的想吃天鹅肉,竟还得是看在他劳苦功高的份儿上?
但凡是个人,没个十年脑中风,能说得出这种匪夷所思的话?
553阴间玩意儿
这究竟是什么狗屁不通的道理?
净给他整这些阴间的玩意儿!
若是照这么说的话,狗皇帝要他孙女进宫,作为感谢的话,他是不是得割了对方的狗头才算说得通?!
而李吉听着老人这声仿佛倍觉荒谬的笑声,心中更是直打鼓。
镇国公中毒之事他自是知晓的,而镇国公也多半已经从那军医口中得知了是何人授意……
所以,现下的局面是镇国公知道皇上要杀他——
而这道赐封贵妃的圣旨,其中真正的用意,镇国公又怎会只往好处去想?
细细想着这些,李吉后背已冒了层薄薄冷汗。
“皇上的心意,我心领了。但老夫就这么一个孙女,并不想她进宫去做什么贵妃。”镇国公抬手抚了抚身侧少女的头顶,语气并不算重,却透着无法商榷的意味。
李吉笑意为难:“国公……”
“行了。”镇国公抬手示意打断了他的话,随后伸手过去,肃然道:“老夫知你也是听命行事,因此并不想为难尔等——且将这道圣旨交给我,我自会前去同皇上说明。”
看着那伸到眼前的大手,李吉犹豫了一瞬之后,到底是双手奉上。
横竖他也没本领硬逼着镇国公府接下这道旨意……
现下这时局,还是不要闹得太僵,再行火上浇油为好。
毕竟抛开大局不提,他今日且还想活着离开镇国公府……
镇国公握着那道圣旨,当即吩咐仆人:“送客。”
“是!”一名家丁走进来,声音应得震天响。
秦五看了一眼——好家伙,这不就是当初将军刚醒来时的他吗?
这种只要将军在,便底气十足的感觉看来并非只他自己才有。
“那咱家便告辞了……”
“下官告辞。”
几人施礼退了出去,刚出前厅,就听身后的老人冷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嫌弃,吩咐道:“把这些玩意儿都给我扔出去,叫他们带走。”
这个“扔”字让李吉备觉面上发热,他身为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何时受过这般冷待甚至是屈辱……
但他心中清楚,镇国公这份冷脸实则是给皇上的……
因此愈发不敢言语,只当是没听到。
一行人来时阵势颇大,先前在镇国公府大门前卸下那些赏赐之物时,便已惊动了坊外的几户人家。
此时灰头土脸地被撵出来,而带来的东西亦被一同扔出了镇国公府大门,便被不少好奇之人看在了眼里。
“东西怎么还给丢出来了……”
“听说镇国公回来了……”
“那这些人究竟是做什么来了?”
听着低低的议论声,两名礼部官员面色红白交加地上了马车——
“做什么来了……丢人来了!”其中一人在马车里坐定,叹了口气说道。
“行了,丢人且就丢人吧……”另一位则看得很开,甚至有些庆幸:“别丢命就好……”
没看到镇国公腰间挂着的那把刀吗?
方才他瞧着,那叫一个暗暗胆战心惊,生怕李吉再说出什么镇国公不乐意听的话,谢天谢地,好在李吉也是个怕死的……
实则真论起怕不怕死,他们这些文臣,倒也不至于个个胆小至此,读了半辈子圣贤书,若说没有半点风骨脊梁自也不可能——
倘若当真遇到了关乎社稷之事,叫他们豁出命去也无不可。
可今日这叫什么事?
他们不知镇国公回京,皇上又岂会不知?
而赶在镇国公入京前将这圣旨送来,摆明了就是要拿许家姑娘来要挟镇国公……
二人显然都已意识到了这一点,此时皆神色复杂地沉默着。
镇国公今日过于强硬的态度也很值得细思……
其于东元城患病之事,恐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而说白了,死不可怕,只怕死得不值——当今皇上日渐昏聩,且不听劝,屡屡所行之事皆叫人不敢苟同,于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更是无益,如此这般,试问朝中还有几人甘愿为了这样的君主而枉死?
“祖父,怎不见二叔和明时一道回来?”厅内,许明意扶着镇国公在椅中坐下,亲自替他倒茶,边问道。
祖父的身子定还没养好,却这样一路奔波,必然是累极了。
“我先一步赶回,让他们在后面慢慢走着……”镇国公话至此处,声音低了些:“他们暂时不会进城,而是随大军一同归营。”
许明意听得了然。
崔氏则心中微振,老爷子这是将碍手碍脚的人都安排在城外了……
家里没了拖后腿的,到时办起大事来也不必再有顾忌!
想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崔氏开始在心底飞快地盘算了起来,家中该安排的她也该尽早着手安排起来了……
“祖父现下的身体可好些了?”许明意问。
“已是好多了。”镇国公笑着对孙女说道:“一路多亏了那位裘大夫的照料。”
更是多亏了他家昭昭和未来孙婿,否则他这条老命怕是真要交待在东元城了。
“那裘大夫和云六叔,也未随祖父一同进城?”
镇国公点头:“我有其它事交待给了云六,他需在军营中安排事务——”
至于裘大夫,帮了他许多,自是不宜将救命恩人带进这城中冒险,迟早要出城,人越少到时行动起来越方便干净。
许明意听着这些,又想着自家祖父方才在面对李吉时的态度——那态度在外人看来固然冷硬非常,但她看得出,祖父甚至已经在尽量缓和对待了。
祖父这么做,是给双方留了余地在的。
她想,祖父这应当是已经有了决定,甚至是对策。
明时曾在信中同她提起,在东元城见到了燕王殿下,而直到祖父转醒之后,王爷适才离去……
许明意有心要往下问一问时,却见喝了半盏茶的老爷子将茶盏搁下,拿起茶几上的圣旨起了身,道:“昭昭,祖父需先进宫一趟将这圣旨还给皇帝,余下之事一时半刻说不完整,待回来之后咱们再行细谈。”
而除了退还这道字字句句透着异想天开、摆明了是想早死早脱生的圣旨之外,他也要同皇帝好好地算一算这些时日以来这一笔笔的账了——那些缺德事皇帝既是做了,便不能怕被人知道。
554 不会不要你
“您现下要进宫?”许明意心中微惊,她对那层层宫墙的存在颇觉不安心,仿佛一旦走了进去便会被束住手脚,生死安危不能由己,祖父就这么过去,是否有些太过冒险?
“放心,祖父有把握。”镇国公看着孙女,笑着道:“在家中安心等祖父回来一同晚饭。”
许明意犹豫一瞬后,轻一点头。
祖父不像是被怒气冲昏头脑的模样,想来是已有安排。
经历了这么多事,她相信祖父的能力,尤其还有燕王同祖父相商过。
但见老人转身出了前厅的背影较之往常单薄了太多,她又突然忍不住追了出去。
“祖父——”
看着追上来的女孩子,镇国公眼里始终含笑。
“……”许明意凑在老人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镇国公十分惊讶,而惊讶之后,面上便皆是欣慰之色了——嗯,不愧是他家昭昭,干得漂亮!
“还有一件事……祖父可将那越培也一并带回城中了?此人可还活着?”
祖父既是选择留着此人,途中想也不会动手,但对方会不会伺机自尽却是说不好——
镇国公点头:“押回来了,活的。”
说来他当时留下这人一条性命,却没想到对方能苟活到回京之日,按说皇帝交待的差事没办成,还出了这么大的岔子,换作旁人纵是出于恐惧怕也会选择自尽了事,给自己一个痛快了,哪里还敢留着命回京城?
一时间他倒说不好此人究竟是太怂还是太有种。
但对方是死是活,对他的计划都没有什么影响,否则生与死也轮不到对方自己来决定了。
许明意心下却又肯定了几分。
明知回京后会面临可怕的后果,依旧还是活着回来了……
是觉得京中尚且有人能帮自己活命吗?
而活人总比死人有用——
“那祖父一切当心。”许明意未再有耽搁多问其它。
镇国公点头:“晚间咱们好好吃顿饭……”说着,正要走时,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低声问:“对了,吴家那小子现下可还在京中?”
“在的。”
镇国公眼中浮现出笑意,这小子是真不错,言出必行,说留在京中护着他孙女,就一直护到现下——吴竣那老家伙想必没少催人回宁阳,嘿,精心养大的孙子不听使唤了,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想到这一点,老爷子心情颇好,笑着道:“既是没走,便叫人一同来家中吃顿饭!但记着要悄悄地来。”
许明意眨了眨眼睛。
祖父要让吴恙来家中吃饭?
且是祖父回京后的第一顿饭——
她心下有所思索,点头应了下来。
镇国公这才带着一行士兵而去。
崔氏这时从厅中走了出来,母女二人边说着话边往内院走着。
许明意回到熹园,正欲使了阿珠去雪声茶楼传句话时,却不成想吴恙却先一步找来了。
这两日,小七是一直守在镇国公府附近的,自然也将今日李吉等人登门之事看在了眼中,意识到恐有事情发生,遂赶忙报给了自家公子听。
许明意是从后门悄悄溜出去的。
吴恙就等在镇国公府后不远处的一条窄巷中。
巷中阴凉,其中一面爬着藤蔓,其叶密密,正是青黄相接斑斓之时。
身形挺拔颀长的如玉少年站在那面墙下,听得轻盈脚步声传来,遂举目看过去。
女孩子提着浅藕色细绸裙,绣鞋踩在尚存雨水的青砖上,步伐轻快。
见着她,少年眉间神色微松,往前走了几步。
“我听小七说今日有宫人登门?”
许明意向他点头,她便知道他定是听到了消息,否则依他沉稳妥当的作风,怎也不至于就这么跑来找她。
宫中的来意,她自也没道理瞒着他:“皇帝叫人来传旨,意在赐封我进宫为妃。”
吴恙纵然有所预料,然而待当真听得这一句,还是当即皱了眉,眼神与语气俱是一瞬间冷了下来:“竟敢动这份心思,他果真还是嫌命太长了——”
许明意倒少见他这般神态,不由又想到了梦中他提剑闯皇帝寝宫的一幕,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轻轻抓住他一只手腕,语气坚定地道:“你放心,我是不会改嫁的,自也不会接下这道荒谬的旨意。”
改……嫁?
少年神色一凝,有些怔怔地看着她。
她这话中之意……是认定了要嫁给他吗?
且这欲叫他安心的语气,听起来倒更像是“你放心,我是不会不要你的”……
思及此,少年耳根微热,嘴角不受控制地弯起,一刹那间,眉眼间如冰雪消融,冷意尽除。
许明意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改嫁”之说实在有些不大贴切,毕竟也还没嫁没定亲……但也未再去改口了,反正她的确是想嫁他的,这心思没什么好闪躲隐藏、甚至是待来日故作推拒以显得自己足够矜持高贵的。
她亦不觉得羞赧,依旧握着他手腕,粲然笑意大大方方地挂在脸上:“对了,我祖父已经回来了。”
“我方才已听说了。”吴恙略略回神:“国公身体如何?”
“看起来尚可,还未来得及细细诊看,但想来少不得要再精心调养一段时日。”
吴恙点头,只要人平安,调养之事便都是小事了。
“祖父还邀你晚间去我家中用饭,我正要叫人给你传信——你晚间是否得空?”
吴恙一怔之后,连忙点头。
自然得空。
必须得空!
“那我现在便先回去准备一番——”
第一次正式登门,自是不能随随便便,以免叫未来岳家觉得他不够重视。
“不必不必。”许明意连忙道:“不必拘泥那些礼数,祖父特意交待了需得悄悄地去,所以必是不能走正门了。”
吴恙:……?
为何有种妾室被抬进门需走侧门的感觉?
但女孩子接下来的话却叫他打消了这个想法。
“侧门与后门应当也是不行的……”许明意思索着道:“近日有宫中眼线在暗中盯着我们镇国公府,到时我先叫阿珠探一探,寻一处无人留意的后墙,好叫你悄悄翻进去……你看这样可还妥当?”
吴恙默然了片刻后:“……很是妥当。”
国公能叫他进门,便是对他的肯定。
常言道,做人要懂得惜福,他不是那种不识抬举的人。
只是,第一次登门拜访,便是翻墙而入……
他倒还从未翻过镇国公府的墙,也从未想过要翻,但此次乃是被主家邀请的……因此,应也不算太过失礼冒犯吧?
见他神色,许明意莫名有些想笑,也是觉得这邀人作客的方式颇为奇异。
“国公此番回京,可是有什么别的打算?”吴恙的注意力很快回到了真正的正事之上。
若国公当真下定决心要同皇帝撕破脸,便也不必在意他登门之举会引皇上揣度了——国公一贯至情至性,这般安排,倒像是有什么别的计划,故而才会谨慎至此。
“我也觉得祖父有所打算。”许明意道:“且他进宫去了。”
“进宫?”吴恙眼神微变:“国公为何此时进宫?”
皇帝如今最忌讳的便是国公回京之事,毒杀诡计未成,此时待国公必是又恨又惧,难保不会做出对国公不利之事——
既已在东元城同王爷见了面,必已有所安排,按说国公已不必再同皇帝碰面,拿自身安危去冒险。
“祖父是带了那道赐封圣旨过去的,但并非是冲动行事,至于其中真正的用意,待晚间祖父回来之后便也就能知道了。”
吴恙点了头,却仍觉不放心:“是否有些冒险?”
“如今兵符还未到手,皇帝有所忌惮,定不敢轻举妄动。”许明意思忖着道:“祖父既选择进宫,想来也不会过于激怒皇帝。”
但却难保皇帝不会发疯失去理智……
所以,她才同祖父说了那句话——
“我告诉了祖父,皇帝如今已中了毒而不自知,若想活命拿到解药,便不可伤我祖父分毫。”
这也算是一个危急时刻足以保命的筹码了,毕竟关乎的可是狗皇帝自己的性命,越自私的人越是惜命。
吴恙却听得心生疑惑:“中毒?”
是拿来诈皇帝的假话,还是真有其事?
许明意这才记起此事还未同他说过:“是我借国师之手在丹药中下的毒,先前着急祖父之事,便忘了同你说了。”
听着女孩子这仿佛是在说今日天色如何一般的随意语气,吴恙只觉得怎么也无法同暗中给一国之君下毒这种大事联系在一起……
他家昭昭……果真是个很擅长一声不吭便将大事给做了的人物。
为了足够相配,他亦只能压下心中起伏,波澜不惊地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确是个好办法。”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
许明意觉得倒也不是这回事。
早在确定祖父中毒之前,她便想过要给狗皇帝下毒了,只是一直未敢轻举妄动,也没寻到合适的机会。
直到后来得知了皇帝身边确实有高人在,而那高人是乔必应——在确定乔必应不会插手之后,她才没了迟疑。
所以,无关其人之道不其人之道,也没那么多讲究,她就是想毒死皇帝罢了。
只是为了保证不被察觉到异样,以免被太医识破,一切都需再三小心,讲求的是一个细水长流——
若是寻常人服下,或要那么一年两载方会真正危及性命,但皇帝不一样,他本就郁结于心,多思多怒,这便是对毒性发作最好的催助物。
而纵然皇帝疑心上了国师,已经暗中停服丹药,但这些时日已有的毒性留在体内,也足够他受用的了。
“若祖父今日不必用上这道保命符,你回头便传了密信给皇后娘娘,说不定在某个关头能用得上——”
这便等同是将皇帝的性命捏在了手心里的。
听着女孩子这仿佛是“好东西要大家一起分享”的交待,吴恙应了下来。
不过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国公。
“吴家在宫里也有些可用之人,我这便让人送信过去,叫他们多加留意国公在宫中的情况,若有变故发生,也好及时得知,以便设法应对。”
听得这个提议,许明意点了头:“如此也好。”
多些准备总是好事。
二人低声说着话,有日光斜斜洒入巷中,投下一缕缕剔透的金色。
……
禁宫门外,守卫得见一行身披乌甲之人策马而来,为首者临近禁宫外尚未有减缓速度之势,不禁按了腰间长刀,做出戒备的姿态。
口中则喝道:“来者何人,禁宫门外,不可纵马!”
然却未得回应,视线中只见那为首之人骑马逼近,眼看直到跟前方才勒马,翻身而下间,身上披着的软甲与腰间佩刀发出相击之音。
看清来人面容,六名守卫皆大吃一惊——
“许将军?!”
许将军不是在东元,且病倒了吗!
甚至有人言其已病逝于异乡!
可现下……怎会突然出现在了此地!
众人惊异间,纷纷收刀行礼。
视线扫过面前几名侍卫,镇国公开口道:“老夫要面见皇上。”
“是……”六人分让至两侧。
镇国公进宫面圣,历来不需在禁宫外等候通传。
然而老人刚迈出两步,却被最前面的两名侍卫抬手拦了下来:“国公且慢……”
“怎么?老夫进不得这宫门吗?”
“自非如此……”一名侍卫姿态恭谨,垂首伸出双手掌心朝上:“还请将军解下佩刀,由我等暂为看管。”
以往许将军每每进宫无需提醒也皆会主动解下,今日莫非是忘了吗?
然而却听老人定声道:“先皇在时便曾立下规矩,老夫进宫不必卸兵刃——”
从前是他想卸。
而今他不想卸了,也无人有资格强迫。
众侍卫听得已是脸色各变,皆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气氛。
“怎么,你们这是要拦着老夫吗?”
“万万不敢!”为首侍卫压下心头震动,出列一步道:“小人替将军引路——”
许将军不必卸刀乃是先皇定下的规矩没错,但若当真由其佩刀入禁中,但凡有丝毫变故,他们都难辞其咎。
还需贴身跟随,以防不测之事。
镇国公不置可否,抬脚大步跨过朱漆门槛。
555卖的什么药
他一路直往养心殿的方向而去。
临近之时,遇得一名内侍,那内侍见得镇国公,惊诧之下连忙行礼。
视线中,那道高大的身影在他面前停下,浑厚的声音自头顶上方响起:“皇上此时可在寝宫之中?”
“回国公,陛下不在养心殿内……”隐隐约约看着对方腰间的佩刀,内侍有些紧张地答道:“今日陛下开了早朝,同百官议事,此时尚在金銮殿……”
听得此言,镇国公微微皱眉。
什么叫今日开了早朝?
意思是平日里轻易连早朝也不上了吗?
当下局势如此,乱状频发,皇帝却连每日早朝都做不到,反倒将心思都用在耍弄诡计之上,主次轻重可算是叫他给颠倒了个彻彻底底!
这他娘的不造反说得过去?
“既然陛下不在寝宫内,国公不妨先去御书房内等候歇息,由我等前去向陛下通传。”一旁跟着的侍卫恭声建议道,边暗暗在心里松了口气——镇国公佩刀进皇上寝宫,这事怎么想怎么叫人胆战心惊……
好在陛下不在养心殿。
如此之下,若能将人先引去御书房,他也好去金銮殿报信。
孰料却见老人转了身,道:“不必了,老夫直接去金銮殿便是。”
他要办的事,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那就更是再合适不过了——
见老人大步而去,侍卫赶忙向那尚且不明所以的内侍使着眼色,低声道:“走小径,速去金銮殿告知陛下……”
内侍一怔之后,忙不迭点头。
养心殿内,人声嘈杂。
初秋时节若遇着个好日头,正午也必是燥热的,殿内百官声音交杂喧嚣,偶有争执声起,更叫这燥热感一再升高。
庆明帝的脸色一直是沉着的。
今日之所以早朝,实因诸事堆积如山,而这些事情里,竟没一个可以称之为是好消息的……
先前那个跟着灾民一起反了的明州知府章云随,如今据着一方城池,竟又有周遭数县势力相继投去,时至今日已是纠集了一伙不小的势力,以至于朝廷派去镇压的钦差竟也没能讨到丝毫便宜!
还有被他派去滇州讨伐洞乌的刘升,还未同洞乌开战,便先在收编敬王府兵马之事上遇了挫,简直是废物一个!
再有便是昨日城外发生的那场骚乱——
朝廷设下的粥棚在施粥时,遇到了个闹事的灾民,声称每日一碗粥里统共没十粒米,且有许多人根本分不到,官府所谓的施粥只是在做样子……言辞可谓恶劣大胆至极。
而就在官差欲将此人制住时,却引得一群灾民一哄而上,一片混乱中,有官差被打伤,甚至那些灾民还趁乱抢走了粥棚里存放的米粮!
疯了!这些不知满足的蝼蚁简直全都疯了!
诸如此类的消息,他今日已听了不知多少个!
一道道声音,全都在让他拿主意,想对策!
群臣的声音伴着层层热浪往他面前推着,挤着,甚至叫皇帝觉得难以喘息,他紧紧攥着手中奏折,却渐渐觉得手指根本使不上力气,指节处莫名隐隐作痛。
而这时,吏部尚书站了出来,手持牙牌便要开始禀事——相较于还能坐着的皇上,他们才是真的累,一站便是半日,早食也未来得及用,腹中空空,耳边嗡嗡,可有些事情实在是拖不得,今日不趁着机会商定下来,还不知要堆到几时。
局势再不妙,皇帝再叫人失望,但在其位一日,便还需认真谋事。
然而这位尚书大人还未来得及开口时,就见一名内监自殿外疾步而入,行至御阶下,行礼禀道:“启禀陛下,镇国公入宫求见……”
殿中喧闹,许多官员并未能听到这一句,但庆明帝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当即变了脸色。
许启唯回来了?!
怎会这么快……
且初归京便进了宫来……
而奉命前去许家传旨的李吉还没回来——
短短瞬间,庆明帝脑海中闪过诸多念头,眼神几变间,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见又有一名内监快步而来,禀道:“陛下,镇国公在殿外求见——”
已经来了!
庆明帝强压下心头仿佛出于本能的不安:“宣……”
那跪地报信的内侍则起身退了出去,并在心里纳闷,他分明抄的是近道来着,怎么他前脚刚到,镇国公后脚也到了……就凭这腿脚,便是再领二十年兵怕也不成问题吧!
也难怪近来宫中偶有传言,都说陛下忌惮镇国公,而镇国公在东元城病倒之事另有蹊跷……
“宣——镇国公入殿觐见!”
内监的高唱声叫殿内为之一静。
宣……谁?!
——镇国公?!
是他们听岔了还是?
百官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殿门的方向,正午日光刺目,身披乌甲的高大身影跨过殿门,一步步走进了众人的视线中。
这一瞬,殿内再次变得嘈杂起来,更甚方才。
“镇国公回京了?!”
“这是何时的事……”
“怎丝毫都不曾听闻……”
有些官员交头接耳起来,皆觉惊异难当。
他们之中,不乏有自认得了不为人知的消息者——不是说镇国公已经死了,许家人赶去东元城实则是为扶灵归京吗?!
那现下这是见鬼了不成!
相较之下,早已得了皇帝吩咐要加强京畿防守的纪修就没太多惊讶了,若说仅存的一丝,便是不懂镇国公为何竟会选择此时进宫。
“臣,参见皇上。”
老人在殿中抬手行礼,手中握着的明黄绢帛分外显眼。
庆明帝也一眼便看到了,心情起伏间,然当着百官面前,却也只能做出惊喜之态:“国公回来了?!”
“是,老臣回来了。”——让皇上失望了。
庆明帝依旧满面喜色:“国公既是返京,为何不叫人提早传信给朕,朕也好与众卿一同亲迎国公凯旋!”
镇国公在心底冷笑连连。
他回不回来,皇帝心里会没数?
但他还需将这最后一场戏,完完整整地演完——这是他此次回京,与燕王所约定好的,要做的第一件紧要之事。
“周侍郎应当已叫人传信回京,只是臣归京心切,路程赶得紧了些,想是快了一步。”老人的声音听起来没有起伏,面色却透着一股叫人生怯的冷肃之感。
庆明帝看在眼中,嘴上只道:“原来如此,按说国公抱病在身,本不必急于赶路。对了,不知国公的身体现下如何了?可还有何不适之处?”
“多谢陛下关切,臣已无碍。”
庆明帝遂欣慰点头:“如此便好——”又兴致勃勃地道:“此番国公能平安归京,朕心甚安……朕今晚便于保和殿内为国公设下庆功宴,以贺国公丽族之战大胜而归!”
真要论起来,在如今这一众不顺之事中,赢了丽族,无疑是一个极好的消息,至少可保东边数年安稳,亦有震慑众势力与安稳民心之用。
可偏偏打赢了这场仗的人、他的肉中刺,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他倒甚至宁可此战落败,最好是让许启唯死于此役,叫世间再无许启唯此人,再无所谓战无不胜的‘许’家军……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有足够的余力去解决最大的隐患与威胁!
可偏偏变故频出,他现如今还不得不谨慎试探戒备,力求要先稳住这头危险的猛兽。
“庆功宴就不必了,如今大小战事不断,不宜为此等事铺张,臣当作表率。”镇国公说话间,双手将那圣旨捧起,直视着皇帝,道:“若陛下当真觉得臣尚有些许薄功,还请将此赐封臣家中孙女进宫为妃的旨意收回——”
庆明帝面上笑意凝滞。
此番进宫,竟是为当众抗旨来了么?
而此言一出,殿内顿时气氛再变。
皇上竟下了旨要赐封许家姑娘进宫为妃?!
这……
这不胡来吗?
那小姑娘今年应不过十六七岁而已,又是被镇国公捧在手心儿里的,甚至先前还有传闻镇国公曾放话要孙女自己挑选日后的亲事——如此这般,怎舍得将小姑娘送进宫去?
换作旁的人家,出个妃子,或是荣光,但镇国公向来随性,想来根本不会将这些放在眼中。
更何况,这件事,细思之下,又岂止是表面看来那么简单?
殿内没几个人是傻的。
镇国公这般模样显然是刚进京,还未来得及卸甲,便带着圣旨进宫来了,可见这旨意也是刚送到许家……
选在这等时机,如此着急且突然,皇上这道旨意当真是出于对镇国公府的‘器重’吗?
小姑娘若当真进了宫,等着她的,等着许家的……又会是什么?
在这一点上,纪修的想法又和众同僚不一样了。
皇上要许家那小姑娘进宫……
其中用意固然不难猜测。
但想到那小姑娘的作风与气场,他总觉得……若对方当真进了宫的话,先出事的究竟是许家还是皇上恐怕还说不好,到头来指不定谁才是人质呢。
这么一想,镇国公的拒绝,说不定是让皇帝免去一劫?
这些念头在脑海中出现后,纪修不禁觉得自己在许家人的淫威之下,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层面似乎都已深受其害。
而此时庆明帝的脸色就十分精彩了。
百官们低低的议论声,似有若无的隐晦视线,都叫他觉得如被架在了火上烤着。
这赐封之事,成且成了,众人在背后如何议论都不重要——
可现下许启唯却当众将此事剖明,又要他收回旨意……这同往他脸上扇耳光有何分别!
不可明言的心思仿佛当众被揭穿,庆明帝愤恼之余,心底又有不安——他的视线落在老人腰间的佩刀上,缓缓抿直了唇线,怒气与惧意一同翻腾着。
“陛下赐封,乃是龙恩浩荡——镇国公初一回京,竟就要抗旨不成?”一直未有出声的夏廷贞声音冷然:“且携兵刃近御前,国公这种种行径,莫不是有不臣之心!”
这掷地有声的质问,叫殿中的气氛霎时间变得剑拔弩张。
甚至若镇国公接下来的回应但凡有丝毫印证这所谓不臣之心说法的痕迹,或便会有侍卫冲进殿内以此为由将其拿下……
庆明帝也几乎暗自绷紧了身躯,直直地看着殿中之人。
这一刻,他的脑海中有着一个危险而充满诱惑的念头……
借机扣下许启唯,迫其交出兵符!
或者……直接杀了!
夏廷贞显然亦有此意,方才之言便意在激怒。
都在等着,试探着那头猛兽究竟是否会亮出尖齿与利爪……
一张无形的大网仿佛已在拉近。
看着夏廷贞,镇国公面上皆是不忿:“不臣之心?我若有不臣之心,今日又岂敢只身进宫!”
而后,转回头面向皇帝:“十余万许家军,此时就守在京外各营之内,这一守便是近二十年……难道这都不足以表老臣的一片忠心吗!”
忠心……
庆明帝只觉得一股寒意顷刻间从头到脚贯穿全身。
让他如坠冰窟,却又诡异地冷静了下来。
是表忠心,还是在威胁?
十余万许家军……
这是在提醒他,早在进宫之前,便已安排好了一切吗?
庆明帝倏地露出笑意。
“朕自然是信国公的……”
他当然信。
战场上杀伐果断的煞神,岂会做不出鱼死网破之举……
迟早该死的人,杀且杀了,他贵为一国之君却没办法陪对方赌这样一场烂局……
“陛下肯信老臣就好。”镇国公继而道:“而臣之所以佩剑进宫,不为其它,只图自保而已——众所皆知,夏首辅乃手眼通天的人物,他若设法对老臣下死手,老臣只恐怕没有还手之力!只图有刀在手,尚可拼死一搏罢了!”
这话尖锐直接,矛头竟是直指夏廷贞。
夏廷贞当即皱眉,目色冷厉看向镇国公。
对方今日进宫之举处处都显蹊跷,竟一时叫他看不透这破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
他定声道:“夏某不解国公何出此言——”
镇国公冷笑一声:“夏首辅当真不解吗?”
庆明帝眉心微皱,亦觉有几分雾里看花之感,暂时耐着性子,不动声色地道:“国公,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臣不认为会是误会。”镇国公肃容道:“陛下有所不知,臣先前在东元城内并非是病倒,而是被人下了毒!”
556 大戏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竟果然是中毒!
镇国公亲口锤死了!
但……这当真会是夏首辅所为吗?或者说,当真只是夏首辅所为吗?
百官眼神各异,想法亦各不相同。
“中毒?”庆明帝满眼意外——许启唯当众提起此事,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没错!臣彼时身中剧毒,幸得一位民间高人相救,否则这条命就只能交待在东元城了!”镇国公语气沉沉:“臣中毒之事被证实后,查到了一位随行军医的身上,但那名军医却抵死不肯说出主使者,后在被审问期间伺机自尽了!”
抵死不认……自尽了?!
庆明帝心头微震。
照此说来,许启唯或许还并不知道全部的真相?
不,对方既已怀疑到了夏廷贞的头上,又何妨不再大胆往上猜一猜?
是深思熟虑之后,不愿亦不敢与他撕破脸吗……
是了,有所顾忌的人又岂止他一个,难道他镇国公府真的就敢公然同整个朝廷作对吗?
这等关头,牵一发则动全局,在局势未有明朗分化之前,谁敢轻举妄动?
庆明帝袖下的手指收拢又松开,若果真如此,那许启唯便还不算太笨,暂时稳住许家之事就有希望了……
这被刻意释放出的暗示,让皇帝连日来为此焦灼不安的心情得到了些许缓解,却少不得仍旧尚存疑虑。
这时,夏廷贞冷笑着开口:“照国公所说,那名下毒的军医若果真已自尽身亡,国公又如何能断定是夏某指使?就凭夏某与国公素来立场不合,便可将这无端揣测加诸于我身吗?”
“老夫可从来不说没有证据的屁话!”老人的声音洪亮浑厚,满挟怒气:“单凭军医之事,自是没道理怀疑到夏大人头上,可那名叫越培的钦差武官,于回京途中火烧驿馆,勾结丽族逃兵,欲趁乱取老夫性命之事,夏大人又当作何解释?——那不正是夏首辅的心腹吗!”
最后这一句,实则是为了孙女的交待——昭昭同他说,可将越培是夏廷贞的人这一点同皇帝点明。
殿内再次躁动起来。
原来毒杀未成,竟还于回京途中又下死手吗……
想到这一点,众臣无不觉得背后冒起阵阵寒意。
这也就是镇国公了,这般手段若放在他们这些人身上,又岂有活路可言?
代入感太强,甚至觉得白布盖过了头脸,棺材板也即将要在眼前合上,家里已经支起灵堂哭起来了。
所谓物伤其类便是如此。
“且不说国公话中真假,此事究竟是否为这越培所为,纵然真有此事,国公又焉知他便是夏某的心腹了!”夏廷贞声音振振,面上无丝毫心虚之色。
“这封信便是证据!”镇国公从胸前软甲之下取出一封信笺,道:“这越培刚被老夫拿下,次日其下属便趁夜欲悄悄将这书信送回京城,被守夜的士兵当场截获!信上言明计划失败之事,且信是给何人的,其上清清楚楚写着夏首辅的尊称!正是要送去京中夏府无疑!”
而后,便面向皇帝:“还请陛下过目!”
夏廷贞暗暗压紧了牙关。
越培手下的人竟然还试图给他传过信?
可许启唯将矛头这样公然指向他,难道当真是不知道要杀他的人究竟是谁吗?
不,再蠢的人也不至于到现下还看不明白……
他尚且想不通对方这么做的全部用意,但此时此刻,有一点已经十分明确——许启唯分明是欲借此事来逼迫皇帝处置他!
许启唯回京之后会是何反应,他曾多有料想,包括对方直接起兵闹事,可唯独不曾想到,这老东西一回京,便揣着明白装糊涂,竟是选择在此时同他对上了……
这如同被疯狗死死咬住难以甩开,却又根本无法将真相言明的感觉让夏廷贞心底升起从所未有的烦躁与无力。
那封信已经被内监奉到了皇帝面前。
信封之上沾着已经发暗的血迹,可见截获此信之时曾有争斗。
庆明帝将信拆开,一行行扫过其上内容。
见皇帝将信纸放下,镇国公看向夏廷贞,语气激昂且不齿:“先密谋欲害老夫性命,再命心腹武官前往东元,趁机收拢我手中兵权,我倒要反过来问问夏首辅是否有不臣之心!如此行径,莫非是要趁乱收拢兵力据为己用,以便日后伺机造反不成!”
他言辞大胆毫无顾忌,乍听有刻意煽动之嫌,可往往欲直击人心最深处所需要的正是这样尖锐的话。
原本嘈杂的大殿,此时反倒诡异地静谧了下来。
一团灰云压过金阳,如一层幕布缓缓拉过,让殿内一寸寸暗下。
这一片昏沉中,夏廷贞眼神翻涌,语气定定:“陛下,此信根本就是伪造,臣从未指使过何人要害镇国公性命!其中真假,还望陛下明鉴——”
坐在龙案后的皇帝半垂下眼睛,看着压在手下的那一纸书信。
他当然知道。
当然知道老师是冤枉的。
不,也不能说全是冤枉……
而他也有不知道的事情——譬如那越培原来是老师的心腹。
他早该猜到的……
那日在御书房中,老师虽未有直言引荐此人,可细思之下,从此人第一次在翎山行宫中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中开始,这一切恐怕便不是偶然吧?
嗯……如此谋算深远,不着痕迹,不愧是他最倚重、一路走来帮了他最多的老师啊。
哦,还有乔必应……照这么看来,倒也的确像是老师能做得出来的事情了,先前特意提及皇后与国师,该不是想转移他的视线?
许家军的兵权,可以让他被天下人唾弃的把柄……老师谋划着要将这些东西都攥在手里,究竟是想做什么呢?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知老师是将他当作了螳螂,还是那只蝉?
察觉到帝王投来的视线,夏廷贞心头一凛,再次正色道:“臣待陛下、待大庆忠心耿耿,绝无道理这么做!此事因果,望陛下明察!”
镇国公亦道:“老臣几番险些丧命,今日也必然要求得一个公道与说法!”
这是要打起来啊——百官们皆是暗暗冒了冷汗。
两位文武官之首……
这可真是有生之年仅能看到的大戏了……
557 反噬
从始至终都与旁人不一样的纪修,此时则有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闲适心情,甚至觉得颇为解气。
此时此刻这局面,夏廷贞被镇国公逼到如此境地,仔细瞧瞧,多像他当初被推出去替湘王顶罪时的情形?
不,真论起来,夏廷贞可不比他彼时来得那般冤枉——
那时他真真正正是与太后之事无关,对一切算计一无所知,而现下,夏廷贞敢说毒杀镇国公之事没有他的主意吗?
说到底,不过是常年算计他人,终被反噬罢了!
他倒要看看,皇上这次会怎么选……他夏廷贞又是不是当真就没人能动得了!
真比起被暗下一刀抹了脖子,他倒更愿意看看一贯仿佛高高在上不将所有人放在眼里,何人何事都可拿来算计的这只老狐狸尝尝从高处跌落,失去一切的滋味。
“此事事关重大,两位爱卿乃是朕的左膀右臂……”庆明帝正色道:“朕不想冤枉任何一个人,更不会委屈任何一个人,这件事情的真相原委,朕必会尽早查明。”
说着,看向镇国公,面上皆是愧疚之色:“此番国公带兵前往东元攻打丽族,乃是为了大庆,为了朕,而朕却叫国公蒙此大险,这是朕的过错……敢问国公如今可还信得过朕吗?”
镇国公眼含热泪,重重抱拳:“陛下是臣要拿性命去效忠的君主,臣当然信!”
纪修看得眉毛抖了抖:……好家伙,以往他竟不知镇国公还有这等好演技!——果然没人能随随便便成功吗?
“好,国公既还愿意相信朕,那便放心将此事交予朕来细查处置,朕定会给国公一个交待。”
庆明帝看着镇国公:“那越培现如今人在何处?”
“回陛下,此人就在禁宫门外,老臣不好自作主张,今日特将其带来交由陛下处置!”
庆明帝点头,转头吩咐内侍:“传朕旨意,将此案交由大理寺和缉事卫会同查办审理。”
内侍应声下来。
听着这些话,夏廷贞眼神几变。
皇上这是要做什么?
在百官面前做一做样子,还是拿来稳住镇国公的手段?
这些自然都不足为惧,怕只怕皇上的用意并不全是如此……
“多谢陛下。”镇国公抬手再次行礼,眼里的泪一直含着,声音亦有些沙哑:“皇上想也知道,老臣是个粗人,说话做事一贯不懂拐弯抹角,耍弄什么心机,臣只一句话,若臣当真有二心想造反,又何需等到今时今日这把年纪?!”
殿中众人听得头皮发麻。
这话也就镇国公敢说了……
纪修暗暗咬牙——这么多年以来他就是被镇国公这幅看起来憨直大胆的模样给骗了,竟真以为对方就是个心无城府的老傻白甜!
“臣当年随先皇东征西战,出生入死,方才定下的这大庆江山,在臣眼里再没什么能比这江山安稳来得更加重要!”老人仿佛是要将深埋心底的话全都剖白了说出来,字字句句沉甸甸:“臣当年答应过先皇要守好这大庆江山,这些年来一直谨守此诺,自认未曾敢有一日懈怠——”
言及此,颤颤地闭了闭眼睛,叹息道:“可如今,臣也的确老了,而家中子孙里亦并无可交托之人,臣从未想过要拥兵自重,故才让家中二子皆从文……臣本是打算,此次定下丽族之后,便将兵符交予皇上,择一可担大任者来代臣统领许家军……”
庆明帝听得眼神微动。
他竟要快分不清对方这话是真是假了……
然无论真假,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拿回兵符——
镇国公的话还在继续,他转头看向了夏廷贞:“……可却不成想竟险些遭这奸佞小人暗害!试问朝中有此居心不正之人当道,老臣又焉能放心将兵权交到其党羽手中!若因此招来给大庆祸患,臣又有何颜面去见先皇!”
“……”夏廷贞抿直了铁青的唇,冷冷地看着形容激动的老人。
“退一万步说,臣到了这把年纪,现如今只想安度晚年罢了,更不必提此番身中奇毒虽保住一条残命,却也坏了身子根基……如若再被此奸人盯上,臣一家老小岂不自危?”镇国公道:“若可解此忧患,臣便也能安心了!”
庆明帝听出了这番话中的弦外之音。
除了要求一个所谓公道之外,镇国公这是在告诉他……愿意交出兵权,以换取保全家中安危吗?
只是需要一份‘安心’么?
庆明帝按着信纸的手指微动。
若对方当真肯配合,他自是不介意拿出一些‘诚意’来……
而若对方是在同他耍弄心机……
庆明帝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提防自然必不可少,但这份‘诚意’,纵然镇国公不要,他也已经无法安心将其再留在身边了……
“国公的一片苦心朕都明白。”皇帝保证道:“朕既是答应彻查此事,便定会给国公一个公道……如若查明当真有人要暗害国公,朕第一个容不下他!”
镇国公方才那一番话,已叫夏廷贞遍体生寒,他真正是看清楚了……对方今日的用意竟是以兵权做饵,逼皇帝发落他!
若说先前对方摆出越培之事,尚叫他不以为惧的话,那此时搬出兵权来,却是说不好了……
毕竟皇帝是个又贪又蠢的……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
不行——
他必须要让皇帝保持‘清醒’,需让皇帝知道,这一切不过是镇国公的离间计,绝不可上当……
而此时,镇国公已再次捧起圣旨,声音恳切:“陛下看重臣,此中一片心意,臣心中清楚,但老臣这位孙女,实在是自幼在家中娇纵惯了,真进了宫只怕反倒不是好事……而臣只想叫她嫁去个寻常人家,日后可以同臣一样过上普普通通的日子。”
这话也算是给足了台阶了。
庆明帝听着那句“日后”与“普普通通的日子”,露出了淡淡笑意,道:“既然国公心意已决,朕自也没有道理勉强,此次说来也的确是朕太过唐突了,思虑不周之处,还请国公勿怪才好。”
“陛下言重了。”镇国公语气感激:“老臣多谢陛下成全。”
庆明帝遂示意内侍上前将圣旨收回。
558 “君贤臣明”
边笑着说道:“待来日若许姑娘选中了合适的人家,国公只管同朕说,到时由朕来做主赐婚!”
“是,多谢陛下。”镇国公嘴上应下来。
只是他若当真说了出来,皇帝还肯不肯依言赐婚不知道,气得当场驾崩倒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国公长途跋涉,一路辛劳,加之身体尚未养好,想来还需多歇息。”庆明帝语气温和:“其它之事晚些再议不迟,国公不妨先回府歇养两日,且安心等候大理寺的消息。”
“多谢陛下体恤,既如此,臣便先行告退了。”镇国公抬手行礼。
庆明帝点头:“国公好好养着身体,唯有国公一切安好,朕才能放心。”
而后,又命了贴身内侍送镇国公出宫。
看着镇国公离去,百官皆心情复杂。
如此这般,竟端的是一派君贤臣明的平和之象了……
只是,夏首辅当作何感想?
“夏卿不妨也先回府吧。”庆明帝看向夏廷贞,语气神态同样温和。
夏廷贞却听得心头一振:“皇上……”
要他此时回府,是不打算给他私下开口说话的机会了?
镇国公此番所为分明是别有居心,皇帝竟连同他商议也不准备商议了吗?
庆明帝截断了他要出口的话,道:“朕当然是信得过夏卿的,然而国公拿出了这封书信,朕便少不得要细查一番,若当真是有人暗中陷害夏卿,意图于我大庆两位肱股之臣之间挑起争端,朕焉能放任轻饶?”
听着这无异于是在自说废话的言辞,夏廷贞垂下了有冷意浮现的眼睛。
“朕这么做,也是想早日还夏卿一个清白。”
“是,臣遵旨。”夏廷贞缓缓抬手,“臣,告退。”
庆明帝轻一颔首:“来人,送夏卿回府。”
听得这个“送”字,夏廷贞身形微僵,片刻后,适才退出了金銮殿。
殿内再无细声议论者,却如一派平静的湖面之下,有层层暗涌在无声而快速地卷弄酝酿着。
见无人再站出来禀事,御阶旁侍立的内监高声唱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庆明帝一只手撑在龙椅一侧的蟠龙浮雕之上,站起了身来。
百官见状遂行礼齐声高呼:“恭送陛下。”
直到那道明黄色的身影在内侍的拥簇下离开了视线,众官员适才直起身,相继离开了大殿。
众人三三两两结伴而出,脸色各不相同,而有少数则隐隐露出了不安之色。
于这朝堂之上,夏廷贞的存在早已如同一株参天大树,这棵树倘若有倒下的迹象,依附者难免自危。
纪修步下石阶,身后有数名官员快步追了上来。
“纪尚书……”
先前翎山行宫之事,他们都只当这位尚书大人再无翻身之日,然而风水轮流转,今日竟当真转得这样飞快了……
纪修无意理会此等趋炎附势之辈,于他而言,这一时的光彩已经毫无意义,横竖大庆末路将至,他要这破玩意儿还能有何用?
现如今他真正放在心上的,不外乎只两件事——
替儿子报仇,也是替这些年来被蒙蔽的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其二,便是保证婉儿的安全。
“纪尚书请留步!”
身后忽有人唤,纪修驻足。
一名小内监快步而来,行礼罢,恭声道:“陛下请纪尚书移步御书房议事。”
纪修身旁的几名官员闻言无声交换了一记眼神。
皇上这个时候请纪尚书过去……
不必想也可知定是为了镇国公和夏首辅的事情……
纪修心中亦有判断,没有耽搁,当即随那内监去了。
镇国公今日在殿前那番话,显然是透露出了有交出兵权的打算——
皇上对此定然不会全信,没了夏廷贞,少不得要听一听他的看法,在皇上眼里,大家到底也是一条船上,存亡是绑在一起的,他的话必然会中肯许多……
而镇国公当真是想交兵权吗?
一想到这个问题,纪修便忍不住要在心底“呸”上一口——不谈其它,只说那日许家姑娘找他谈交易,那幅神定气闲的模样便摆明了是要造反,如此这般,许家能交个屁的兵权!
可他能跟皇帝说这些吗?
他的仇人,可不止是夏廷贞一个……
而他那两件事情的达成,尚且都还需借力于许家。
所以,该怎么说,怎么做,他此时心中再清楚不过。
一番长谈罢,纪修自御书房中而出,心下又定了几分。
皇帝仍旧提防镇国公府是真,特交待了他需与京营几处统领做好御敌准备,并且要时刻留意许家军军营的一举一动……
而夏廷贞——
纪修望向高阔天际,眼底俱是冷笑。
这回,总也该叫这依仗着算计他人生死、踩着血海尸山爬上这般位置的恶鬼尝一尝被当作弃子的滋味了!
……
金銮殿之事,很快便在四下暗中传遍了。
其中自也包括永福宫。
但与众人不同的是,荣贵妃所关心的并非是镇国公活着回来了,以及暗害镇国公之人究竟是不是夏廷贞,她在意的只有一点——在这整件事情当中,看似只是一颗毫不起眼的棋子的那个人!
“现如今他人在何处!”
“据说是被押去了大理寺……”掌事嬷嬷将打听来的消息告知。
“大理寺,那……那些人会对他用刑吗?”荣贵妃脸色泛白,喃喃着道:“嬷嬷……你说夏首辅会不会设法救他?”
救?
掌事嬷嬷在心底叹了口气。
夏首辅此时自身怕都是泥菩萨过江了……
且谁会设法去救一个差事办砸了的棋子?真救了,那不正是不打自招自寻麻烦吗?
但这话她可万万不敢同自家娘娘讲,只得暂时安抚道:“娘娘,关键这里头的事儿具体如何咱们也不清楚……但据婢子所知,夏首辅一贯也都是替陛下办事的,难保陛下另有打算也说不定,娘娘还是先安心等等消息为好,免得多做多错,到头来反倒弄巧成拙。”
总而言之,可千万别去干什么蠢事回头再连累了她……
想她一个掌事嬷嬷,成日最操心的并非是繁杂宫务,而是须得时时刻刻看着别叫主子犯蠢——她甚至觉得这三宫六院里再没比她更提心吊胆的人了!
559 打哪儿进的门
“另有打算?对……夏首辅那样的人物,怎么可能说倒下便倒下……”
荣贵妃有些怔怔地坐回榻中,片刻后,却又猛地起身:“不对,皇上纵然不会动夏首辅,却难说会不会动他!这件事情既闹到了百官面前,便少不得要给镇国公一个交代……他一个小小千总,横竖是逃不掉的!”
嬷嬷吓得赶紧去抓住她一只手臂:“娘娘,您且小声些!”
这是生怕外头的宫女听不到,生怕皇上的绿帽子捂得太严实吗!
“不行……嬷嬷,我得想法子救他才行!只有我能救他,旁人有谁会管他死活!”
“我的娘娘哟,您又要怎么救他?拿什么救!——您自个儿的命吗!”掌事嬷嬷恨不能一巴掌甩过去将人打醒才好。
要她说,救什么救,人死了正好干净!
如此一来,那个秘密也就没人能知道了,娘娘带着小皇子在这宫里还怕不能安安心心,舒舒坦坦的?
且连一件差事都办不好,给他往上爬的机会都爬不动,这废物男人除了拖后腿有什么用?还能指望他以后能干点什么?
可偏偏娘娘却跟魔怔了似得!
莫不是……那玩意儿上抹了什么迷药不成!
要她说,这情情爱爱,果真就是害人的东西,沾了就绊脚!
“可若没了他,我在这深宫里独自活着又还有什么意思……”荣贵妃神情怔怔,眸中两串清泪滑下。
意思可多了去了!
——山珍海味,呼奴唤婢,万人之上,弄不好日后还能捡个太后当当!
娘娘怎就偏偏想不开呢?
嬷嬷扶着人坐下,耐心劝道:“娘娘且听婢子一句劝,现下不是冲动之时,稍有不慎您和小皇子只怕也会被牵连进去,这么大的一件事,也非是两三日便能了结的,咱们就先观望观望可好?”
荣贵妃紧紧抓着手中丝帕,却是半个字也听不进去。
相反,此时她脑海中皆是二人相识以来的画面。
进宫之前,那年她十五岁,西市桥旁,杏花树下,同他一见倾心……
她隐晦地同父母亲透露过心意,可父亲母亲嫌他家道中落,父亲早亡,家中无人支撑,因而不肯同意这门亲事,要她趁早断了念想。
她也想断,也试图想要切断,再到后来入宫——
初进宫时,远不比现下这般风光,更多的是寂寥落寞,受人冷眼,她终日望着这高高的宫墙,日复一日恨不能变成只鸟儿飞出去。
直到去年初,她伴圣驾前往广明寺祈福,于寺中再次见到了他……
许是缘分未尽,她晚间离开禅院散步,恰就遇上了他。
他们一同在竹林中赏月,他问及她的近况,她也从他口中得知了他至今未曾娶妻的缘由,竟果真是为了她,这些年来他始终牵念着她,心里眼里不曾有过别人……
那晚,他们做出了十分大胆的事情。
她虽惧却不悔,这叫她原本已经荒凉的心终于又重新有了生机,她认为这定是上天也不忍她再这般凋零下去,所以才将他还给了她!
眼下,她又怎么能看着他死?
她做不到……
她一定要想办法保住他!
……
镇国公在家门前下马,将缰绳丢给了秦五,便大步往院中走去。
刚跨过门槛,就听得身后有人喜声问道:“可是父亲回来了?”
镇国公驻足回头,便瞧见身穿墨绿官袍的长子弯着那圆鼓鼓似怀胎八月的身子正下轿子,边向视线中一名牵马的士兵问道。
士兵行礼答了声“是”,视线恭谨看向府门处。
许缙循着士兵的目光看过去,一瞧见自家老爷子,忙是快步奔走而来:“父亲!”
待来到跟前时,已是热泪盈眶:“您平安回来了!”
然而下一刻,老爷子一巴掌就招呼在了他的脑袋上。
“你给老子猫在礼部下崽子呢!这个时辰才回来!”
闺女都要被人抢走了,他还搁礼部呆着呢,一个月挣不了两顿饭钱的破活儿倒还真挺用心!
“儿子这不也是才听说么,赶忙就往回赶了……”
他起先泡了一壶茶,慢悠悠喝着——当差么,不外乎就是吃吃茶,上上净房,消磨时间……
这茶喝着喝着,便听隔间有同僚们聊起了八卦,他支着耳朵听得有滋有味。
最先听说,皇上下了圣旨,封了哪家的姑娘进宫做贵妃,他一听——啧,还是贵妃呢!了不得啊!
而后又听,那家的老爷子没答应,拿着圣旨就往宫里去了,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叫皇上收回圣旨,他这一听——嚯,抗旨呢这是!胆子够肥啊!
不过,这事儿……怎么那么像是他家老爷子能干得出来的呢?
待再一细听——好么,可不就是他家的!
登时再不敢耽搁,搁下茶盏子,忙就往家赶了。
镇国公边跟儿子往院中走着,边哼了声道:“横竖你也就这点屁用了……成天老老实实在礼部呆着也好,省得叫人疑心咱们许家有什么异心。”
“您这话儿子可不赞成了,儿子岂止是这点用处?虎父无犬子,论起吃饭来,那可也不输您的!”
镇国公听得笑了一声:“老子可比不得你,老子是天生饭量大,有什么吃什么,哪比得了你这挑挑拣拣的货,单是为了吃饭,便在家里养了这么一群天南海北寻来的厨子!老子是吃饭,你这是享福!”
许缙笑眯眯点头:“是,托生成您的儿子,可不就是享福来了么?”
“行了,别跟老子耍贫嘴了,待会儿去叫你那群厨子多备几道好菜,今晚有贵客要招待……把你藏的那些好酒也拿出来!哦,也不必多,一两壶便足够了。”
许缙听得好奇。
贵客?
这是哪位贵客要来?
他追问了两句,老爷子却没搭理。
他也不再问,只吩咐了仆人在府门外等着——既是父亲的贵客,那必是要叫人迎着的。
然等到天黑,却也没等来个人影儿。
他正纳闷呢,却听自家闺女身边的丫鬟阿珠来传话,说是老爷子叫他和夫人去饭厅,客人已是到了好一会儿了,现下是要摆饭了。
到了好一会儿了?
许缙眉头一动,同崔氏互看了一眼。
他差去迎客的小厮还没回来呢——试问这位客人是打哪儿进的门?
560 再换一个便是了
而此时,却见身边的妻子隐隐露出了恍然之色。
许缙边起身,边好奇地问:“夫人莫非是知道今日这贵客是何人?”
崔氏抿唇一笑,跟着起身:“大致是猜到了……究竟是哪个,老爷待会儿自己见了便知道了。”
许缙一挑眉毛——还同他卖起关子来了?
而待他来至饭厅时,瞧见了那位贵客,不禁在心中吃了一惊。
那身穿鸦青绣暗色祥云长袍,白玉冠束发的少年身形如竹,起身施礼:“晚辈见过许伯父,许伯母。”
“吴世孙……”许缙意外至极——父亲请来的贵客,竟是定南王世孙?
犹记得上次这位吴世孙登门时,还是被父亲捡回扛进家中的……
这回……又是怎么进来的?
许缙有心想问上一句,却到底是没有问出口,但料想走的也不会是什么寻常路就是了。
而他虽不问,少年却很诚实,主动开口解释道:“现今情形特殊,晚辈为掩人耳目并未走正门入府,失礼之处,还请伯父伯母见谅。”
“不打紧,不打紧。”崔氏听得露出笑意——这孩子口中虽喊着伯父伯母,可这般语气,这般神态,她怎听着就像是在喊岳父岳母呢?
再看着就站在少年身侧的少女,一双眼睛清亮含笑,二人怎么瞧怎么般配登对……
崔氏是笑着的,心底却忽然有些发涩——代入感太强,现在心里已经在嫁女儿了。
但不可否认,更多的还是欢喜。
桌上已摆了凉碟,香气传入鼻间,直叫崔氏觉得仿佛是比往日更加香了。
许缙也道“无妨”,很客气热情地招待着:“甭管走的是哪个门儿,吴世孙今日都是贵客,快请入座吧。”
几人说着往桌边行去,吴恙待镇国公与许缙夫妇落座后,才同许明意一起坐下。
镇国公看在眼里,知他吴家规矩重,便随口说道:“我们许家人口简单,规矩也轻,私下并没有男女分席之说,今日只当吃顿便饭而已。”
少年点头称“是”。
说来,这不恰是未曾将他当作外人来招待的表现吗?
虽是未能走正门,但此时他已经觉得自己名分到手了。
但有些堵心的是坐在他身侧椅中的大鸟于上桌吃饭这件事情上竟浑然一幅驾轻就熟的姿态,桌上有特意替大鸟准备的软肉与蔬菜,大鸟面前还有显然是鸟儿专用的碗碟与水罐——
这感觉怎么说呢……就像是他极不容易才得来的东西,这只鸟却毫不费力早就拥有了这一切,姿态轻松地坐在了顶端。
起筷之前,众人共敬了一盏酒,算是替老爷子接风洗尘。
而后,老爷子又单独同吴恙喝了一杯。
虽未多言,但一切似乎都已经在酒里了。
看着这一幕,许缙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
父亲不太对,这吴世孙也不太对……
甚至还莫名觉得这一老一少相处的方式有些似曾相识……
“来,昭昭,吃块儿鱼。”镇国公动筷前,先夹了一块儿鱼肉送到孙女碗中,挑的是鱼腹处的肉。
“多谢祖父。”许明意满眼笑意。
镇国公含笑点头,目光收回之际,下意识地在吴恙身上停留了一瞬。
吴恙本就敏锐,今日上门,更是时时刻刻目观四路耳听八方,察觉到老爷子这一眼,略略思忖一瞬,便明白了其中的深意——嗯,并不存在的深意。
他遂也伸手夹了一块儿鱼肉,挑的也是鱼腹肉,并且先在空碟中将刺仔细挑了干净之后,复才连同那碟子一并推至女孩子面前,道:“鲥鱼味美却多刺,入口时还须当心。”
看着被送到面前鲜嫩的鱼肉,许明意怔了一瞬,腮边现出浅浅梨涡,点了点头道:“嗯,好。”
崔氏看得讶然,却也不禁露出笑意。
许缙却是大为震惊,脑中发懵且糊涂——这是干什么呢?
上门作客便作客,怎还给他闺女夹起了肉,挑起了鱼刺?
镇国公一愣之后,哈哈笑了起来:“瞧瞧,瞧瞧,这可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了!”
这小子倒是够上道儿的!
见得父亲反应,许缙甚至开始怀疑人生了——是他不对劲,还是这世道不对劲了?!
等等……
这两个孩子当着他的面儿,悄悄交换了一记眼神之后,皆露出笑意的模样又是怎么回事?——看这架势,便是说他们明日就要成亲他怕是也要信了!
这个念头刚在许缙脑海中成形,便如一道惊雷炸开。
“……”
他好像悟了。
这吴家小子……该不是要娶他闺女!
他就说今晚一见这吴世孙,对方的一举一动仿佛都在比照着什么特定的身份……这不就是当年初次登临元岳父家门时的他么!
虽说当年是昭昭娘亲先相中了他的美貌,但岳父起初对这门亲事尚有犹豫,他为此也是努力过的——谁还没点儿在岳父家谨小慎微的经历了?
意识到这一点,许缙整个人都如坠迷雾之中了。
道理他都懂,可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为何他这当爹的竟一无所知?
而如此一来,周家世侄怕是没机会与他做翁婿了……
许缙在心中悄悄叹了口气,不禁感慨世事弄人——想这位吴世孙,当初也是仗着家中背景极不容易才摆脱了冲喜的命运,现下怎兜兜转转,又自己送上门儿来了呢?
倒也不是说对方羊入虎口的意思……
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许缙暗中打量着少年的一切。
都说岳父相看女婿,多是哪儿哪儿不顺眼,可偏偏他却根本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且在这个过程中,他隐隐约约想明白了一件事……
今晚倘若是周世侄坐在这里,大约得是“这虾不错!”、“这肘子酱得也好!”、“还有这道熘鸡脯,比状元楼也不差!”……如此这般的画风。
至于给昭昭有条不紊地挑鱼刺,哦,方才又夹了几样菜……这些怕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了,淳厚简单如周世侄,想必只一个念头——“既是丫鬟能做的事,那我只管吃肉便是”。
如此想来,人与人之间,倘若是比较起来,也的确是有参差的。
不过话说回来,他搁这儿想这么多似乎也并无丝毫意义——就凭他这家庭弟位,难道还能越过祖父和闺女,自己做主挑女婿不成?
想通了这一点,许缙也就彻底认命……哦不,彻底释怀了。
如此之下,许缙捧起酒杯,向那处处同自家闺女献殷勤却并不叫人觉得逾越谄媚,依旧给人以十分有教养之感的少年,含笑道:“先前我也听昭昭说了,替我家老爷子寻解药之,便是多亏了吴世孙暗中相助……我在此且敬吴世孙一杯,也算是聊表谢意。”
“伯父言重了,国公能平安归京,这其中皆因昭昭应对得当,晚辈不敢邀功。”
话是这样说着,却没有让长辈端着酒杯等候的道理,吴恙亦握起酒杯:“这杯酒,应当晚辈敬伯父才是。”
许缙面上笑意更浓了,与少年一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许明意瞧了吴恙一眼——这人甭管酒量如何,吃酒时的模样倒是一贯云淡风轻,她头回同他吃酒时便是被他这模样给骗了,真当他是个千杯不醉的高人来着。
“行了,别在这儿敬来敬去的了,好好吃顿饭!饭后还有正事要谈,醉醺醺地还如何谈事?”老爷子瞥了长子一眼,目含警告之色。
许缙忙笑着应“是”。
没错,父亲今日刚回来,定有许多要紧事要与他谈,贪杯不得。
而席间自是不宜深谈的,毕竟还有吴世孙这个吴家人在,许多话题太多尖锐敏感,只能是一家人关起门来说一说。
许缙如此想着,便未再沾酒。
“昭昭,阿渊,随我去书房说话。”饭后,老爷子起身说道。
“是。”
许缙:……?
一片真心错付了?
“伯父,伯母,晚辈便先失陪了。”少年在面前施礼。
崔氏含笑点头:“快去吧。”
眼睁睁看着老爷子带着两个孩子离去,许缙坐在那里,默默看向慢悠悠吃茶的妻子:“吴世孙和昭昭的事情……夫人莫非是早就知道了?”
崔氏笑而不语。
“……那夫人为何不告诉我?”许缙有些不满——说好的好兄弟守望相助呢?就这么对待他?
“这都是凭自己的眼睛去看的,我哪里知道你竟看不出来?”
许缙:……还得怪他自己不争气了?
崔氏又抿一口茶:“不说我了,便是明时和二叔也都早早看出苗头来了……”
说着,看了一眼吃饱喝足蹲在一旁椅中打瞌睡的大鸟——连天目也一早就看明白了啊,真要说起来没准儿还算半只红娘呢。
许缙越听脸色越复杂了,喃喃道:“照此说来……被蒙在鼓里的竟只我一个?”
崔氏瞥他一眼。
明摆着的事情,自己非往鼓里钻,谁蒙他了?
……
外书房中,云伯送了刚沏的茶水进去。
自老仆手中接过茶水,吴恙道了声:“有劳。”
云伯朝他笑着点头。
吴恙觉着,这笑意里,似乎饱含许多深意……
这位老仆他是记得的。
当初他被救回镇国公府,便是这位将冲喜的好消息带给了他,并对他说这是他的福气——
昔日他对此说法不屑一顾,避之不及,而现下想想,老人家的目光的确长远。
云伯很快退了出去。
房门被合上,许明意手里捧着温热的珐琅花鸟茶盏,看向坐在自己对面位置的少年,忽觉得这一幕叫她莫名地心动且安心……
她不知道别的姑娘家是怎样的,或许她同旁人本就不大一样——
于她而言,最叫她心中有所触动的并非是花下赏月,而是如同现下这样,他在她家中用罢晚饭,与她一同跟在她祖父身后,走了一段铺满月色的小路,来到了这点着灯的书房里,坐在这儿,手里捧着清茶,等着谈正事……
这正事,关乎他和她,以及二人身后各家满门的存亡安危,他们都在为此共同想着法子去应对——
还关乎着天下之事,而在此之上,他同她也是有着共鸣在的。
他们要在同一条路,为了同一件事情而努力,这羁绊,似乎早已不仅是心悦二字那般简单了。
他们于不觉间好似成了最亲密的人,这亲密,不单是男女之情,却也因此变得愈发没有旁人能够取代对方。
正如此时,他亦在看着她,二人相视间,橘黄纱灯下,少年英朗的眉宇之间温和含笑。
“吴世孙……”
坐在上首的老人语气若有所指地开了口,吴恙正要应声“晚辈在”时,却听老人道:“说来,老夫是不是更该称呼你为燕王世子?”
吴恙听得一怔,倒也不见太多异样:“原来将军已经知道了——此事晚辈亦是刚知晓不久。”
许明意点点头,看着自家祖父,一副“他的确是刚知道,我可以作证”的模样。
镇国公看得笑了一声。
他又没说要怪这小子隐瞒真实身份!
瞧瞧这丫头!
“我与王爷暗中见过了面,王爷未有瞒我。”镇国公吃了口茶,颇有几分自得,向少年问道:“可还记得老夫当初说什么来着?”
“国公曾说过,我同王爷有些神似之处。”吴恙时刻不忘准孙女婿的立场,十分捧场:“国公慧目如炬。”
镇国公很受用,继而笑着说道:“说来,在东元城时,多亏了王爷暗中替我主持大局,否则怕是要被那起子豺狼给钻了空子……你们爷俩儿,一个跑去东元助我,一个留在在京中相帮,此中援手之恩,老夫记下了。”
吴恙道:“国公当真言重了。”一家人本也不必说两家话。
许明意听得有些着急了,干脆打断了二人之间的你来我往,开口问道:“祖父既已同王爷见了面,不知现下具体是何打算?”
这才是现下她最关心的问题。
“打算么……”镇国公看着孙女,语气轻松甚至有一丝笑意:“真论起来,这大庆江山也有咱们许家打下的一半——而这皇帝既是配不上这江山,也配不上咱们许家一腔忠诚,那咱们就再换一个便是了!”
561 赶都赶不走
再换一个便是了……
这豪爽中还透着一丝随心所欲的语气,叫吴恙隐隐明白了一件事情。
他终于知道当初老爷子那句“若昭昭不喜欢,休了便是”,是出于怎样的一种境界了。
不满意就换——大约是许家人刻在骨子里的传统了……
想到这一点,少年对日后突然就有了一种不合时宜却又不容忽略的担忧。
尽量将这一丝诡异的不安压下,吴恙看向老人:“国公既已有此决定,那今日于早朝之上所言所行,当真就只是为了要逼迫皇帝对夏廷贞下手吗?”
在他看来,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许明意也看向了自家祖父。
夏廷贞此人阴险狡诈,擅阴谋诡计,且野心一贯不小,其所为虽未必全是为了皇帝着想,但日后对敌时却不容小觑,难保对方不会在看不到的地方使出什么阴招来——
而若皇帝身边少了此人,便等同少了一位军师——这位夏首辅的头脑,可比皇帝要清醒得多。
此人一死,不提报仇与否,亦可提早免去诸多麻烦。
大军未动,先尽可能除去阻碍,也的确是可行之策。
“是也不全是,夏廷贞固然该死,却也不值得我去冒这么一遭险。”镇国公道:“之所以这么做,亦是缓兵之计,我们许家总是要退出京城去的,而皇帝对此早有防守——”
虽说许家军就在城外,但城外不止是许家军,同样有几大京营护守京师,城内要处更是层层防守,当今朝廷再如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若要强攻进京师,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更何况,且若许家军当真起兵,那面对的敌人便不止是朝廷了,更有各处心思各异的势力,只怕他前脚要攻城,后脚便会有人打着护驾的名号从四面涌来,以便趁乱谋那渔翁之利——
到那时,许家不单是乱臣贼子,更是人人喊打喊杀的众矢之的。
那是同归于尽,逼近绝路时不要命的打法儿,而现下根本没到那一步,既能智取,又为何用这蠢法子?
他许家军十余万将士,个个都是好兵,没有道理做这等无谓的牺牲。
用兵之道,虽说更在于大势力碾压小势力,讲求绝对优势,但其中也并非就只是一味蛮干,尤其是在尚且需要从对方手中将自己人平安救出的情况下。
许明意听懂了老人的意思,她自然也是赞同智取,但是:“祖父若是想要救我和父亲母亲离京,原本不必再亲自进城,此事只管暗中设法安排便是,您又何必跟着冒这份险?”
“我若连城都不进,皇帝又当如何想?到那时,你们怕才是真的危险了。”镇国公笑着道:“更况且昭昭还在城中,祖父又如何能够放心只等消息?”
孩子么,就是要自己在身边护着看着才能安心的。
“况且我此番进京,还有另一件事情要做——回京途中,我曾向王爷允诺过,必会将太后娘娘平安救出。”
许明意微有些意外。
原来祖父还有着这个打算——
所以,什么夏廷贞也好,交兵权也罢,这些统统都拿来混淆皇帝视线的障眼法!
“若真到了那一日,皇帝必会以太后作为人质,为免除后顾之忧,必须要先将人救出。”镇国公道:“而若我此番回京先起了兵造反,皇帝定会提防我会投奔燕王,到那时再想要救才太后便难上加难了——”
所以,此事务必要尽早。
许明意赞同地点头,并道:“祖父,有可能被作为人质的不单是太后娘娘,还有皇后娘娘——”
上一世太后去的早,被狗皇帝当作人质百般折辱的便是皇后娘娘……
镇国公闻言却是看吴恙。
救一个是救,救两个也是救,他固然是没什么——
可皇后是吴氏女,吴家当初将人送进宫做皇后,所思所虑必然关乎大局,而现下之事,是他和燕王在商议着,尚且不知吴家具体的打算——吴竣那老东西一贯是个事儿精,可别到头来他空是好心却被人当成是在帮倒忙。
视线中,少年却没有犹豫,抬手作了一礼:“晚辈先行在此替太后娘娘和姑母谢过国公了。”
他和昭昭近来便在谋划此事,若能有国公相助,自是再好不过。
镇国公点了头——是吴家小子让他救的,回头那老东西想找麻烦就找自个儿的孙子去,哦,是外孙,总之可不关他的事。
“没什么可谢的,所谓成大事,虽免不了要有人流血有人牺牲,但一定得是尽人事之后无法阻挡的牺牲,而非是尚有余力便去放弃哪个。”镇国公道:“既是一条路上的,相互照应便是应当的。”
吴恙应“是”,并谨记于心。
“只是具体要如何救,我尚且还未定下主意,需得想一个尽量周全的法子……”镇国公思忖着道。
想将人从深宫中带出来,且是如太后皇后这等身份者,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瞒祖父,我和吴恙近来倒想到了一个法子,祖父不妨听听看是否可行?”
“哦?”镇国公有些惊讶——这两个孩子在京城还真是一刻没闲着啊,竟已经想到了要救人出宫这上头来了?
这些孩子们,真真正正是已经长成了啊……
镇国公心底忽有几分感慨,更多的却是欣慰。
有这样的后辈,那便有莫大希望在。
吴恙遂将他和许明意的计划大致说明。
“……”
这计划尚只是初步打算,尚有细节需要完善商议,镇国公听了,便填补了几处建议。
如此这般一番长谈罢,许明意亲自送了吴恙出府——将人送到了一处后墙处,真正是哪儿来的还从哪儿回去。
因要避开四下耳目,挑的也是极僻静处,此处平日无人踏足,杂草丛生,又有着两株茂密的樟树,稀薄月色难驱散这方沉暗夜色。
为免招人注意,许明意也未有提灯,牵了他一只手腕,二人就这么尽量小心地蹚过草丛来到了墙根儿下。
这做派,实在是同做贼没什么分别了。
约是觉得好笑,吴恙瞧见视线中那双黑亮的眸子里浸满了笑意。
昏昏暗暗中,女孩子微凉的手还握着他的手腕,吴恙心口处跳了又跳,声音低低却尽挟温柔:“昭昭……”
而正是此时,身边的墙壁却发出轻击之声,有压低的说话声隔着墙壁传到耳中:“公子,属下查探过了,外面无人留意此处,您且出来吧。”
正是小七的声音无误。
“……”吴恙微微转头看向那声音的来源处,目光好似能将厚墙刺穿。
“快走吧,路上当心……”许明意谨慎小心,只想赶紧将人送走,便松开他手腕:“有什么话咱们明日去茶楼见面再说不迟。”
反正紧要的也已经都说罢了。
吴恙便只好点头应下。
少年人身手敏捷,轻轻一跃双手扒在墙沿边,长身一提,便利落无声地翻过了高墙。
许明意这才放轻脚步转身回去。
吴恙回到定南王府时,城中早已进了宵禁。
为防惊扰,少年没有犹豫,翻了自家墙进府。
小七跟着翻进去,心情略有些复杂——一回生二回熟三回便称图省事,公子怕不是很快就要成为第二个许姑娘了。
吴恙回到居院时,守在廊下的岁江迎了上来。
“公子。”
岁江行礼罢,道:“世子爷请公子去外书房说话。”
吴恙觉得有些不对,遂向心腹问道:“这么晚了父亲还要见我,可说了是为何事?”
岁江默了一下,才道:“世子爷初次叫人来请公子时,时辰还是挺早的。”
是公子回来的晚了而已。
“……”吴恙便抬脚回了屋内更衣,稍作收拾一番,便去了外书房。
书房中仍亮着灯,紧闭的房门外守着两名墨衣随从。
看着这两名随从,吴恙便隐隐觉得有些反常,这是父亲身边身手最好的两个人,平日里多是随父亲外出,时刻守在房外却是少见。
见他走来,两名随从恭谨行礼,其中一人轻叩了房门两声,道:“世子爷,世孙过来了。”
“让人进来罢。”
吴恙听着这道声音,不由眉心微动,父亲的语气似乎有些异样地拘束,怎么说呢,就如同……是被人拿刀子抵在身后挟持了,却又不敢太过明确地表现出反常……
究竟是发生何事了?
书房的门被随从推开,吴恙心中怀着疑虑走了进去。
此处书房分内外两间,以一扇六折乌木屏风相隔。
吴恙转身走过去,刚至屏风旁,便见自家父亲竟是站着的,那站姿也的确颇像被人挟持。
而书房内的气息显然不止一人。
吴恙心中已有猜测,视线转动间,看向了书案的方向。
书案后,乌木圈椅内,身穿椶色细绸绣暗色文竹长衫的老人身形清瘦,冷肃的面颊上一双眼睛如古井般深邃,花白的胡须修剪得整洁规正,仿佛每一根胡须都透着一丝不苟,周身自成威严之气。
便是有所预感,然而从预感生出再到见到人,也只是一瞬之事,吴恙难免微微一惊,抬手行礼:“孙儿见过祖父。”
“嗯。”吴竣微一点头,平静的面孔上看不出喜怒。
“孙儿不知祖父来了京师,未能相迎,反倒让祖父在此久等,还请祖父责罚。”
“既是不知,便无过可罚。”吴竣看着少年,道:“坐下说话。”
“是。”吴恙在下首落座,一抬眼却见自家父亲仍旧站着。
看这样子……应是挨过骂了。
“你也坐下。”吴竣皱了皱眉,扫了一眼儿子。
“是,多谢父亲……”吴景明坐下时,悄悄看了一眼不省心的儿子——要不是因为这臭小子,父亲又怎会舍得骂他。
吴恙全当没看到这记眼神,转头向书案后的老人问道:“不知祖父是何时到的京城?”
“今日刚至,未曾宣扬。”
吴恙了然,那便是暗中进的京了,若不然也不至于连他也一丝风声都不曾听到。
“如今这般关头,不知祖父是为何事入京?”
“你也知是‘如今这般关头’——”定南王的声音微带上了一丝冷意:“我数次亲自写信催你回宁阳,你竟都听而不闻吗?”
语气里没有太多怒气,却叫吴世子暗暗觉得头皮发紧。
吴恙敛目,声音恭儒却也平静:“此事的确是孙儿之过,孙儿本打算处理完手中之事,便返回宁阳同祖父请罪——”
“手中之事?”定南王定定地看着少年:“我倒想问一问究竟是何等紧要之事,竟叫你如此轻重不分了。”
吴景明听得面色复杂。
这话就有些重了……
父亲虽严厉,但却甚少会对阿渊说重话,也因阿渊这孩子行事素来叫人挑不出毛病,虽固执了些,却很懂得分寸把握,一贯知道界限在何处……
譬如阿渊喜欢狗子,幼时养了几条,被父亲说了句玩物丧志,从此后便不再养了。
但去年他才暗中发现,这小子在外头养了一院子的狗子……大的小的,黄的黑的花的,瘸条腿的,瞎只眼的,什么样的都有!
但不在府里养着,便也不能说他什么……
由此可见,这是个十分清楚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什么事情明面上不能做但私下能做的主儿。
可这一回执意不肯回宁阳,的的确确是有些少了分寸了……
但夫人却不这样认为,夫人认为分寸是阿渊自己的,不该是别人定下的——夫人提到“别人”二字时,语气隐隐有些不满,而他总觉得这里的“别人”分明就是他和父亲……
“孙儿有错,错在身为晚辈却未听祖父交待——”
而非是不知轻重。
相反,他正是因为太清楚自己的轻重在何处,所以才会选择留在京城。
“孙儿知道,祖父催我回宁阳,不外乎是不愿我留在京中涉险,而孙儿对此尚有把握,自认不会让自己置于生死险境之内,而在此之外,孙儿于京中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更重要的事情……”定南王冷笑一声:“你倒不如直说是因为许家那位姑娘。”
“是。”吴恙没有否认:“但这与许姑娘无关,她也曾多次赶我回宁阳,是我不愿走——这是孙儿自己的决定。”
“……”定南王听得皱起了眉。
堂堂吴家世孙,被人赶都赶不走……这种事他竟还有颜面说出来?
562 止损才是最好的时机
这事许启唯知道还是不知道?
若是叫那老匹夫知晓了,尾巴怕是要翘到天上去,还不知要如何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这种类似于自家狗子上赶着对着别家摇尾晃脑不争气的感觉叫定南王心中微堵。
偏生那只狗子仿佛丝毫不觉得哪里不对,正色往下说道:“况且除了许家姑娘之外,孙儿留在京中亦并非全无其它用处,大事在即,孙儿打算先助姑母自宫中脱身——”
定南王脸色微变。
“你要将你姑母带出宫——”
“是。”
定南王问:“如此大事,你可曾同我商议过吗?”
吴恙微微一怔,道:“王爷离京前曾与孙儿有过一场长谈,想来祖父也已见到了王爷命人送去的密信,孙儿以为祖父已经知晓这个计划了——”
既是已有计划,但姑母自然要救。
父亲和母亲也要设法离开京城。
否则便都是现成的人质,必遭皇帝迁怒。
“我自然是知道了的。”定南王声音微冷:“可若是我不同意呢?你们瞒着我做下如此冒进的决定,难道当真认为只凭着这一股蛮劲,便可成事吗?”
吴恙沉默了一瞬过后,道:“祖父若不赞成这个计划,吴家暂时可不必牵扯进来,此事只管交由孙儿和燕王府,以及镇国公府来做——”
他不认为这个决定太过冒进,相反,那把刀已经落在了头顶——
皇帝一时半刻尚且不敢动吴家,此乃毋庸置疑的事实。
但镇国公府不同,国公以兵权作为诱饵拖延皇帝,却只能是权宜之计而已,并拖延不了太久,一旦皇帝看出破绽、甚至在过程中,皇帝亦不会只眼睁睁地等着,而什么都不做——
若不去争,许家便没有任何生路可言。
同样没有选择的还有燕王府。
而这天下乱局,也总要有人出面收拾。
“你是要让我吴氏一族置身事外旁观?”老人幽深的眼底似有暗涌翻动,其内冷意毕现:“吴家为此事谋划了这么多年,为的难道是让你们将这计划全盘打乱,看着你们将一切布局悉数毁去吗——”
对上那双精光内敛,仍旧不见丝毫浑浊的眼睛,少年眼中并无丝毫退缩之色,只是问道:“那不知在祖父的计划里,究竟何时才是恰当的时机?”
“还要等——”定南王声音冷硬,字字透着无可商量的气息:“当下这时局,不过是乱世初显,尚且只是个开端罢了,此时急着冲上去的皆是为他人作嫁衣的蠢物而已——阿渊,不破不立,大事临前需蓄势,这样简单的道理你竟也都忘了吗?”
看着那薄唇微绷的如玉少年,老人的语气里隐带上了一丝不可查的失望:“还是说,你如今知晓了那个真相,心中不平不甘,遂才会变得如此急于求成!”
他便知道,这孩子生性固执异常,非寻常人可比,一旦钻了牛角尖必有麻烦发生——也是因此,他才不曾考虑过要将真相提早告知,防的便是今时今日此象!
少年闻言眉头却微微皱了一下,仿佛有些不解。
心中却是了然了。
他大致明白他的执拗在祖父心中是怎样的一种存在了。
原来这便是在他已经察觉到不对,去向祖父询问时,祖父依然不愿将真相告知的原因所在。
在祖父眼里,他的性情会让这件事情出现不安稳的变数——
祖父身为吴家家主,一直都习惯将一切牢牢握在手中,计划不容许被人打破,习惯将一切变数尽数扼杀。
或是自幼便深知这一点,此时少年并未因此觉得愤怒,亦无不被信任的委屈,他只是平静地解释道:“祖父低看孙儿了,大局当前,孙儿不至于为了心中不平,而被蒙蔽双目。”
旋即,看着老人说道:“只是祖父口中的时机,孙儿无法苟同,若因惜力便旁观山河破碎为废墟,百姓受尽苦楚,无辜白骨堆积如山,试问到那时,意义又何在?当今皇帝既失德无用,为免局势至不可挽,便需要有人站出来及时止损——在孙儿眼中,于真正的乱世降临之前尚有止损的余地,这便是最好的时机。”
“止损?你可知这二字的分量,又焉知自己是否能担得起?”定南王眸色愈深:“自古以来,更迭衰亡的局面一旦打开,乱世便是必经之路,又岂是单凭你我之力便可左右的——”
又道:“且时机未至,便贸然出兵,是同乱臣贼子无异!暂且养精蓄锐,静待皇帝和朝廷无力抵御,天下百姓深知当今皇帝昏聩无能之时,再出面平定局面,应时应势而上,于废墟之上重建礼法,是为名正言顺,民心所向,天命所归……相较之下,你愿见你父子二人白白担上谋逆家贼恶名、永留史书之上吗?”
吴恙一时未语。
天命所归的救世之人——
百姓感激涕零之余又如何能知,这救世之人,恰恰正是放任乱世横行者?
如此说来,竟只叫人觉得讽刺而荒谬。
少年再开口时,语气里多了份坚持:“祖父所计深远,孙儿实不能及,恶名自是无人想背,但两相权衡之下,孙儿仍旧认为止损二字,值得一赌——”
若赌赢,便可免去一场生灵涂炭,甚至是数十年或者更长久的动乱。
做这些,其中用意本就无需天下百姓知晓清楚,他只要结果,哪怕担所谓恶名,也很值得。
“赌?”定南王不知何时已皱起了眉:“阿渊——你赌得起吗?”
“可祖父难道不是同样在赌吗。”少年眉宇间仿佛有着天生的孑然之气,而这股孑然之气恰有足够的见识与眼界作为支撑,叫他得以有着清醒独立的头脑,而从不盲从于任何人——
“祖父又焉能确定,后续之势便一定会如祖父所预料的那般?若说乱世是必经之路,那祖父又为何暗中行操纵局势之举?”
大到最初的岭州暴动,小到那名采花贼入京作乱——
还有安插眼线入紫星教,暗中助紫星教行事……
这些且是他察觉到的,而相较于看不到的角落里,他所知怕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听少年提起此事,定南王的眼神又沉了几分。
563 永远不会有错
而听着祖孙俩的对话,一旁的吴景明头皮绷紧得都疼了,如芒刺在背……他还从未听谁敢这般同老爷子说过话!——便是先皇、当今皇帝也不曾!
哦不,也不对……
倒也不是没人这么跟父亲说过话,甚至破口大骂过也是有的……
但也就那么一个例外而已……
可现下这胆子大到离谱的臭小子究竟能不能看懂他的眼神提醒?
臭小子倒是看看爹啊!
吴世子使眼神已经使到怀疑人生。
“你倒是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定南王看着眼神毫无动摇的少年,定声道:“但你说错了一点,无人能够真正操纵局势,纵然没有吴家,这一切也都是迟早之事——”
他所做的,不过只是让那一日早些来临罢了!
“阿渊,你需得清楚一点,你不是要去争,而是要名正言顺地拿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老人声音缓慢而掷地有声:“你本姓谢,你的父亲乃先皇嫡出,你祖母一族为先皇大业抛尽热血,你的母亲,是我吴氏嫡长女!”
吴恙缓缓垂下了眼睛。
所以,这些身份,便注定了他不能做所谓的‘乱臣贼子’吗?
他理解世家大族行事讲求体统,便是扶持新君也要师出有名——
“孙儿只想问祖父一句,若依祖父计划行事,终至天下大局陷入无可挽回之势,使得无数百姓为之陪葬……”
定南王抬起眼睛,打断了少年的话:“这些不是你我现下该考虑的事情!”
“大事未成,何敢谈仁慈?你自幼亦是熟读经史,各家兵法也倒背如流,可曾见过听过哪位成大事者,靠得乃是心慈手软四字!”
少年下颌线微微绷紧,显得轮廓愈发清晰深刻:“手中既有能力,肩上便有责任,担起本应尽之责,孙儿不认为这是心慈手软。相反,若当下连这些都做不到,为一己不知胜算几何的计划而罔顾天下无辜之人生死,那同害我生母者又有何异——纵然日后当真侥幸坐上那个位置,凭此行事心性,所辖江山之内景况,怕也不会比当今皇帝所治好上几何!”
“阿渊!”
吴景明听得心惊胆战,出声呵斥道:“需慎言!”
少年抿直了嘴角。
定南王的目光紧紧定在少年脸上,几近一字一顿问:“你非要去撞个头破血流才肯罢休吗——”
少年眼神依旧坚韧:“那您便让孙儿去撞一撞吧,孙儿已经长大了,理应要去吃些自己选择的苦头。”
若从大局成败胜算而言,他的确没办法说祖父一定是错的,祖父到了这般年纪,所见所历远非他所能比,所铺的路或许也是最稳妥的。
但这做法背后的考量,他却无法认同——而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去做一件连自己都不认同的事情。
“……”定南王闭了闭眼睛,无声地吐出一口长长浊气。
片刻后,方才道:“我既无法说服你,那你便回去吧。”
吴恙起身施礼:“祖父舟车劳顿,还需好好歇息,孙儿若有言行不妥之处,亦只是对事而言,还请祖父见谅,勿要放在心上。”
定南王张开眼睛看着行礼的少年,微微点头:“回去吧。”
“是,孙儿告退。”
书房的门被合上,定南王却渐渐有些失神。
阿渊已经知晓了自己身世之事,可从踏进书房起却不曾提及半字,整个人也同往常都并无区分,口中所谈亦皆是真正的正事——
这一刻,定南王说不上是欣慰多些,还是其它情绪更多些。
这个孩子,太过执拗,却也太过懂事,纵然说来矛盾,却的确如此。
他的阿渊,懂事的根本不像个孩子。
那样大的一件事情,如今问也不问他一句,仿佛一切都已了然于心,也不需要质问他为何瞒着,没有赌气,没有不平,没有埋怨,甚至也没有一个孩子该有的失落。
“父亲……您喝口茶消消气……”
吴景明亲手换了一盏温热的茶水捧到定南王面前。
定南王并不理会。
吴世子只得继续捧着,并低声劝道:“阿渊到底年纪还小……”
定南王却从书案后起身,道:“我看他比你更像个大人。”
吴世子听得愣了愣。
父亲这语气……怎好像并没有生阿渊的气,反倒……很欣赏?
比他更像个大人……
须知他已经如此叫父亲满意了,阿渊比他还像大人,父亲这不是夸赞又是什么?
父亲没生气。
或者说,更多的是认可……
吴景明微微松了口气,这才接话道:“阿渊是您亲自教出来的,有些地方又颇像长姐……自然不是儿子这胡乱生长之人能比的。”
他幼时没有阿渊这般荣幸被父亲亲自教养,因此他偶尔在想,阿渊之所以待父亲只有敬而没有怕,或许正是因为离父亲更近,比他更懂父亲一些?
定南王来到了窗前,抬手推开了一扇窗。
吴景明跟过来,低声说着:“父亲……儿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这个当爹的方才夸阿渊,也不会是无缘无故地夸——
“那便不讲。”定南王看着窗外一丛修竹,懒得理会儿子的聒噪。
“……”吴景明干笑一声,“儿子仔细想了想,觉得还是当讲的……”
“父亲自是永远不会有错的……”吴世子字字句句间透着求生的欲望,所言亦皆是在边缘试探:“而阿渊虽有些冒进,却也未必就都是不可取的,年轻人的想法,有时细细琢磨琢磨……倒也有些独到之处……”
定南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永远不会有错……
这世上,谁人敢说自己永远不会有错?
……
细雨如丝,打湿了初露于天地之间的秋意。
雪声茶楼中,半支开的窗内,刚坐下没半刻钟的许明意手中捧着吴恙递来的热茶,闻言颇吃了一惊。
虽脱口而出,尚不忘压低声音:“王爷……来京城了?”
这位王爷,自然是定南王吴竣。
“嗯,昨日刚到。”
“……是要抓你回宁阳?”许明意认真打量着少年,见他眼底隐隐有些疲色,便问:“被骂啦?”
564 上一世便认识了
看起来像是极劳神的模样。
被女孩子这样盯着,吴恙耳根微热,轻咳一声,道:“倒也不算是骂——”
但他一夜未睡是真。
只是为的并不是因为被祖父训斥了,而是在想,若祖父当真反对到底,接下来诸事他当如何应对。
“祖父不肯同意当下的计划。”他直言说道,并不瞒着许明意,遇事同进退共商议,一直是二人之间的共识。
定南王不同意……
许明意初听时微微一怔,细思之下却也并不觉得意外。
吴恙曾同她说起过的、定南王府此前那些暗中推波助澜的举动,便已经足以表明定南王所选择、所铺就的究竟是怎样的一条路了——
“那你现下是如何想的?”许明意先是问吴恙。
无论是对吴恙还是对燕王而言,定南王话中的分量都是极重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吴恙便将昨晚于书房中的那番谈话,大致说给了面前的女孩子听。
最后道:“我仍会试着去说服祖父——”
若实在劝不动,他也已经大致想好了后续的应对。
许明意一时未语,只盯着他瞧。
如此看了一会儿,却是弯起嘴角,雪腮边露出一对梨涡。
吴恙被看得有些莫名,但眼中不自觉也跟着有了些笑意:“怎么了?”
“没怎么。”女孩子清亮的眼睛里是不加掩饰的欣赏与喜欢:“嗯……我就是觉着,这果然是我认识的那个吴恙。”
也果然是她喜欢的人。
吴恙反倒不自在起来,况且他并不认为这件事他做得有何独到之处,在他看来:“不过只是寻常之人的选择罢了。”
许明意倒也跟着点了点头。
但在这世间,寻常人做寻常事,恰恰才是不寻常的。
因为大多数人所图往往是不寻常,而世间诸多忧事,便起于此。
“吴老太爷所图是以最小的力,来博最大的利,谋取更大的胜算……”许明意道:“真要论起来,这的确是缩减代价与风险的好法子。可天下局势瞬息万变,日后之事谁也不敢断定,自认为的规避代价,结果却未必就是如此……”
就如上一世……
定南王此举不外乎是以天下人为棋来博弈,纵然吴家的代价小了,可这所谓代价却十倍百倍地落在了天下人身上。
她没办法说定南王此举对错,但上一世的结果她却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上一世他们许家早早消亡在皇帝手中,而在定南王的安排之下吴恙以身死的形式被动地离开了吴家,燕王彼时也相对势弱许多,想来一切必然都是在依照着定南王的安排去做的——
结果却是吴家嫡脉一支除了吴然之外,俱殒身于那场大火之中……
之后大小战事不断扩增,哪怕在她那个梦中,吴恙最终登上了皇位,可天下依旧纷争不断,身为一国之君却频繁亲自征战,可见局面之艰难。
这些后果的出现,谁又能说与当初定南王的坚持毫无干系?
一念之差,亦会牵动真正的大局走向。
而说起上一世、从现下算起五年之后发生在宁阳定南王府的那场大火,许明意却一直隐隐有些存疑——
那时的局面与当下出入颇多,皇帝得了他们许家军的兵权之后,不知从何处听来了风声,得知了燕王与吴家暗中的谋划,竟直接将京中定南王府围了起来,又派兵前往宁阳押送反贼定南王一族入京审问发落。
据后来的吴然说,那场火,是他祖父定南王下的令——
大军围至宁阳城时,还未能进城,定南王府便被付之一炬。
吴然说,这是他祖父拿来保全吴氏一族尊严、以及宁阳城百姓性命的选择。
她有些无法想象那究竟是怎样的决心,可以叫那个老人做出这般决定……
这位士族家主,脊梁永远笔直,成则成,若不成,也不愿以苟且换生机,不愿被自己轻视者践踏,亦不愿沦为人质被折辱——
而这场大火,焚尽的并非只是那座百年大宅,它注定只会越烧越旺,不停蔓延,火势烈烈,最终将整个天下都笼罩在了这滔天烈焰火海之中。
这场火,是吴家留在这世间最后的一道声音,无声却震耳发聩,彻底燃断了那条束缚着密州燕王府的锁链。
燕王举兵反了。
而她始终觉得那场大火实在太过决绝,那场火像是一道染血的令箭传向了密州,可为何……一定是火?那样不留余地,将一切都付之一炬……
她可以想象得到,世家风骨不愿死后尸身遭人凌辱的心情,可在那场大火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皇帝是如何得知吴家和燕王的计划的?
是皇帝的疑心使然?自导自演刻意栽赃,就像当初对付她许家一样?
——不。
吴家和许家始终不同,那时皇帝对吴家下手,势必会叫局面彻底失衡,这一点皇帝便是再蠢也不会不知道。
可皇帝还是那么做了。
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了——皇帝真正掌握了吴家同燕王密谋之事的证据!
于是他被激怒了,甚至是怕了,慌了,不顾一切只想着先下手为强,控制住吴家,威胁威慑燕王,欲将危机尽快斩断。
可皇帝大概如何也没料到,吴家会如此决绝。
如此一来,被激怒的反倒是燕王,吴家做出这般选择,燕王便再无顾忌可言。
最终,燕王父子,还是成了世人口中的乱臣贼子。
她不知在大火中倒下的定南王是否后悔过,或者那样的老人是永远不会后悔的,赌输了便是输了,选错了路便是选错了,在意识到错了的那一瞬则做到了毫不犹豫地斩断一切,未给燕王父子留下任何麻烦——
只是那代价实在太过沉重了。
而上一世吴家出事之后,她时常会想,吴家行事向来缜密非常,皇帝究竟是如何得知到了足以促使他立刻对吴家下手的消息?
吴家……会不会出了内奸?
她曾试着问过吴然,但那时刚经历了家破人亡的少年并想不出何人可疑。
至于她死了之后,吴恙和吴然是否查出了什么,便不得而知了。
“昭昭?”
见她眼神没有着落,显然是在走神,吴恙出声唤了一句。
许明意抽神回来,看向他,却是问:“吴恙,你可还记得去年我去宁阳寻你时,曾同你说过要留意身边之人?”
她当时疑心吴恙口中欲趁乱对他下死手的人,或正是日后出卖吴家的内奸,遂借机提醒了他几句。
吴恙虽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起此事,但还是当即点头:“记得。”
如此重要的事,他怎会忘,更何况是她的提醒。
“吴恙,我一直未同你说过,我曾做了一个极长的梦……在梦中,我们许家出了事,吴家也未能幸免,毁于了一场大火中……而在那场大火里,我在宁阳定南王府里,朦朦胧胧见到了一道人影,直觉告诉我,吴家出事,或正与那人有关。”
这个梦,和那道人影,并非是谎话,或是日有所思,她的确曾做过那样一个梦。
吴恙一时听得怔住。
他家昭昭的梦灵验到何等地步,他自然是见识过的。
只是先前昭昭的梦多是针对个人,及某件事,这回竟直接将许吴两家一并给做没了……
“若当真有那个一个人的话,在如今这般紧要的关头,怕只怕会生出什么差池来……”许明意正色道:“必须要当心提防着才好。”
吴恙虽觉得这个梦实在太大,但也认真应了下来:“放心——”
所以,她方才的走神,是在担心这个梦里所发生的事情吗?
他甚至在想,若她这个梦做的足够早的话,那起初相识之时,她的那些在他看来‘别有居心’的提醒,会不会只是出于善意?而非他当时想的那般复杂。
他想到了那晚于国公府中初见时的情形——
她张口便唤他为“吴世孙”,他彼时觉得奇怪,她则解释是猜到的。
究竟是猜到,还是‘认出’?
现下想想,竟也觉得十分玄妙了。
或许,在他还未认识她时,她便已经‘认识’他了——
这般想着,少年隔着二人之间的桌几,伸出手握住了女孩子放在茶盏旁的那只手,与她温声道:“别怕,事在人为。你看,我如今不也是以吴恙的身份,正好好地坐在你面前吗?”
许明意莞尔点头:“我不怕。”
她早就不觉得怕了。
时有风起,裹挟着雨丝飘入窗内,细细雨雾沾在女孩子如缎子般的乌发边。
而看着面前这双带笑却又仿佛有几分悠远之感的眸子,吴恙莫名有些失神,心口处也涌现出一阵无法言说的玄妙感受,一句未经思量的话便脱口而出——
“昭昭……我觉得我与你仿佛是上一世便认识了一般。”
说完,不禁觉得这话有些傻,还有些太俗气。
但方才他当真是有那么一瞬间出现了这样的感受,很真切,很强烈。
许明意听得怔了怔,旋即眼中笑意愈盛,点头道:“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四目相接,少年眉宇间尽是笑意。
“对了,你方才说,你记得我与你说过的话,那你可曾查到了什么可疑之人没有?”许明意微微晃了两下他握着自己的手,向他轻声问道。
吴恙点头:“此事我命人留意排查许久,族中的确有几人稍显可疑,我一直让人暗中密切监看着,纵有异动,亦在可控范围之内。”
而其中有一人,甚至称之为族人都显得太轻了。
听得此言,许明意微松了口气。
“那就好。”
旋即却又叹了口气。
“怎么了?”吴恙问。
女孩子抽出被他握着的那只手,双手都伸向他,微凉白皙的手指捧住了他的脸,捏了捏,认认真真地打量着,又认认真真地说道——
“我只是在想,你这样的一个人,分明什么事情都做得这样好……”
怎么偏偏定南王却觉得他得知真相之后有可能会意气用事呢?
他有足够的细心耐心和掌控大局的分寸,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共商大事不是更好?如此可用之人,去哪儿找啊。
可上一世定南王却半句商量没有,便设计了假死之事,叫吴恙完全处于了被动的位置之上。
这些大家长啊……
这等固执的做法,虽说也大致想得通,但若想想,也真是叫人觉得不服气得很。
智者千虑尚有一失,如此专断,或者说——是责任感太重,只欲一力担起一切,实在是弊端颇多。
要她说,吴恙多好啊!
许明意在心里真心实意地又一遍称赞着。
而吴恙此时觉得自己像极了一只狗子……
须知他揉狗子的脸时,便是像她这样的……
狗子被他揉时,眯着眼睛十分享受,而不争气如他,此时的心情亦是如此……
少年认认真真地想——若人也有尾巴的话,他这会儿必然是已经摇起来了,且得是摇得极欢的那种,怕是连一贯以摇尾巴最欢而傲视群狗的小黑也要甘拜下风。
不过……昭昭这竟是替他不满,替他委屈了吗?
思及此,少年被揉得愈发心甘情愿了,待女孩子将手收回时,甚至还有些不舍。
他便也唯有接过她的话,说道:“我想再同祖父好好谈一谈,只是祖父此时不大愿意见我。”
今早他去请安,便没见到祖父。
许明意闻言却道:“或许吴老太爷是在犹豫呢?”
“犹豫?”
“你且仔细想想,吴老太爷究竟为何会不远千里来京师?”许明意边思索边说道:“若说是想催你回宁阳,直接叫人将你打晕绑回去便是,何必亲自跑这一趟呢?”
其实照这么说来的话,这位老爷子也算是挺尊重小辈意愿的人了,或者说,的确是真心疼爱吴恙的——
若不然,何必只一封封信来催。
这做法,就像是她家祖父成日骂二叔不肯成家,却并未曾真正逼过二叔一样。
只是相较之下,这位吴老爷子更看重他自己眼中的大局。所以,倒也不能单以好坏对错来评价他是不是一个合格的长辈。
吴恙听得恍然。
没错,祖父此时亲自来京师,必然不可能只是因为他——
是他因昨晚一场分歧太大的谈话,而看得太片面了。
许明意继续说道:“或许吴老太爷得了王爷的信之后,也生出了动摇来,是以便决定入京亲自查看印证一番,也想再听一听你的想法——”
定南王虽固执,却也并非是不讲求实际形势的固执,堂堂吴家家主,兴许有赌错的可能,但一定不会是因为愚昧。
毕竟当下的形势同上一世相比,的的确确有了许多变化。
首先便是他们许家——
上一世燕王没有许家军的助力,甚至在这个时候世间已经没有了许家军,那样的形势下,定南王难免是会更加谨慎的。
可现下不同了。
“不然……让我祖父同吴老太爷见上一面?”许明意提议道。
565 见面
闻得此言,吴恙有着一瞬的怔愣。
这提议单是听一听,便叫人莫名觉得有些冒险……
“恰也可以让吴老太爷看一看我们许家的决心,心中添些成算。”许明意又道:“且这本就是三家之事,单是我祖父与燕王殿下谈了一场,的确也是不够的。”
既是合作,还是面谈更有诚意,信心二字往往也是双方谈出来的。
在她看来凡事就得多谈才能碰撞出更多的可能。
吴恙也很认同她的想法,只是基于两位祖父的关系,难免还是说了一句:“只怕这场见面未必容易促成……”
“不是有咱们在么。”许明意信心十足:“我祖父就交给我了。”
这便是各人负责各家祖父的意思了。
吴恙沉默了一下:……今早连祖父的面都没见着的他,委实十分羡慕昭昭的底气。
虽没多少自信,但在女孩子的注视下,他还是点了头。
无妨,事在人为……
“就选在此处吧?”许明意是个急性子,想到便不愿耽搁:“今晚如何?”
“好……”
许明意捧起茶盏吃了一口,乌亮的眼眸微动,似在在思索着两位老人见面之后的事情。
吴恙就不一样了。
他且还停留在第一层——要如何才能见到自家祖父的面……
以及若祖父实在不愿见他,不知强行翻进院中是否可行?——这么做,被打断腿的可能几何?
第十层都已经想罢了的女孩子继而向他问道:“对了,乔先生那边近日如何?可有异样发生?”
乔必应‘失踪’后,皇帝便派人暗中盯着乔添母子的一举一动,出于保证母子二人的安危,吴恙提早就已经安排了人手守在凤鸣县。
吴恙道:“暂时没有动作,一时半刻想来也不会有。”
若乔必应已死,乔家母子生的可能随之也会微乎其微。
可乔必应现下还活着,且不知所踪,守株待兔用来引乔必应出面上钩尚是次要,到底这登自投罗网的可能本也极小——但对付一个身上有自己把柄丑事的人,手中握有可用以威慑对方慎言的人质便十分重要了。
而既是人质,便只能是活的。
许明意微一点头:“还是要看紧些。”
毒药作祟之下,如今皇帝的脑子怕也不是一直那么理智,万一哪天发起疯来不管不顾便危险了。
“放心,留下的人手足够,断不会有差池的。”
二人遂又谈起六日后的那个计划。
直至窗外雨停,少女素手搁下茶盏,道:“时辰差不多了,我先回去同祖父商议着。”
吴恙点头,劝服难度更高的他,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午后虽未再落雨,天幕却一直阴沉不展。
秋风卷着凉意,催得天色都更早些暗了下来。
夜色初上,还未全然晕染开,一片混沌中,一辆看起来并不起眼的青帷马车,在城南巷同样不起眼的一间茶楼后门处停了下来。
阿珠跳下马车,上前轻叩两声院门。
不多时便有伙计来看门,将马车里一老一少祖孙二人迎了进去,请去了后院一间茶室中。
“吴竣人呢?”
看着提着茶进来的伙计,镇国公皱了皱眉问。
“……”亏得这是寿明,才能做到在听到这般不客气的话时仍旧满脸笑意:“国公稍等等,想来我家王爷很快便能到了。”
想来?
很快?
这竟是还没来!
镇国公的脸色登时更黑了几分——他出门前分明还特意拖了拖时间,在家里多喝了一盏茶,又骂了大儿子两刻钟,怎么竟还是赶在前头了!
这岂不是上来便输了阵势!
但责备孙女是不可能责备的,只能想着待会儿见了面必要将这颜面扳回来才行。
好在倒也没多等。
祖孙二人在茶室没坐上片刻,就听门外有声音传来——
“这般时辰来此,究竟是为了何事?”一道冷肃平静的声音问。
许明意一听便知是定南王到了,作为小辈下意识地自椅中起身,一转头却见自家祖父整个人周身的气场都变了,这神态,这模样,怎么说呢……反正她是想到了临上场前的斗鸡,那架势浑然是已经摆开了,就等着一顿猛啄了。
这时,房门被寿明缓缓打开了来。
镇国公直直地望着门外,门外的定南王也看了进来,一瞬间,四目相接,定南王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也变黑了。
片刻后,冷声质问:“阿渊,这是怎么一回事——”
许明意听得一怔——这是还不知道此番干什么来了?
她遂也看向吴恙。
少年露出复杂却又叫人觉得他实在也是尽力了的表情。
劝不动,只能骗了。
镇国公冷笑一声,满眼不屑。
装什么呢,他不信这满身长满了心眼儿的老东西就真的没有察觉,拿孩子当个屁的幌子。
——果然不管多久没见,讨人嫌的东西都还是一如既往地讨人嫌!
“晚辈见过吴老太爷。”少女悦耳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气氛。
定南王遂看向那行礼的小姑娘。
吴老太爷……
这小姑娘是如何得知他并不喜被人称所谓王爷的?
“想来这便是许姑娘了——”老人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正是晚辈。”女孩子语气很恭敬,迎着他的视线,却并无丝毫畏惧退缩之色,反而主动开口道:“今晚之事实是晚辈的主意,擅作主张、唐突冒昧之处还望吴老太爷见谅——晚辈同您保证,您此番入京之事,除晚辈与家中祖父之外,再不会有第三个外人知晓。”
定南王微一点头,没有说话。
说来说去,消息的泄露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的孙子不争气,又哪里还有脸去怪旁人。
此时又听那小姑娘笑着讲道:“如今这般局势之下,正是诸事关键之时,吴老太爷亦是看重大局的人物,想来根本无需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小辈们多嘴提醒,也是愿意将那些不值一提的陈年过节暂时放一侧的——”
“……”这顶重大局的帽子突然扣下来,定南王面上没什么表情,心中却有些异样。
这是那老匹夫的孙女?
还真是半点都不像。
566 陈年旧事
值此间隙,那小姑娘又行一礼,已是从房中退了出来。
吴恙也抬手施礼:“祖父,国公,孙儿也先告退了。”
定南王皱了一下眉:……一并对几人自称的孙儿?
定南王心中发堵,但还是极有风度地走进了房中。
镇国公瞥他一眼,讽刺着道:“胡子够稀的啊。”
看来平日里没少捋啊。
定南王扫了一眼他手边的两颗大核桃,亦是冷笑一声:“这核桃瞧着倒是新鲜,怕也没在手里转上几个来回罢。”
看来平日里是没少捏碎吧。
正关门的寿明听得神色复杂,心道是好一个“你嘴臭我也不赖”,势均力敌旗鼓相当的开场白……
“那是,老夫可是特意备着的新的——毕竟谁知这回过来听到的是鬼话还是人话?”
万一尽是鬼话,一个暴脾气上来,赔了他盘了许久的宝贝进去岂不糟心?
且这会子握着核桃的手已经开始使劲儿了。
定南王冷声道:“那也比你张口便是尽是无用的废话来得好——”
这是要同他谈正事该有的模样?
跟这等人根本就没有所谓正事能谈!
话是这么说,但人还是在椅中坐下了……
“我尽是废话?我倒还要问一问你,分明是你吴家请我过来,却叫我贵客等在前头,莫非这就是你们宁阳吴氏的待客之道?”
“贵客?何人请你过来了?”
镇国公怒从中来:“若不是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你当老子想来你这破地方!”
破地方?
提到这个定南王就来气——阿渊这小子竟什么人都往此处带,他以往竟不知自己养了个碰见了个喜欢的姑娘,便恨不能将自己给卖了的傻小子!
而刚走出后堂的傻小子听着身后茶室隐隐传来的声音,不禁有些担忧:“昭昭,这能行吗……”
“应该行吧。”许明意想了想,道:“我祖父上来不是还关心了你祖父的胡子吗?”
吴恙:……是他见识少了,竟还能这样理解吗?
许明意又补道:“吴老太爷这性子,有些冲突是好事,如此方能敞开心扉……”
就如同两方交战,被人赋予了杀戮的战争是罪恶的,同时也是另一种激烈野蛮的想法碰撞。残酷碰撞的过程中,会强行迫使人前行。
有些冲突是好事,如此方能敞开心扉……
吴恙细品了品这句话——这当真不是‘你祖父这种人我是知道的,骂一顿就好了的’另一种说法吗?
但……他也的确有些赞同就是了。
而这时,女孩子握住他一只手腕,带着他往一侧廊下而去。
吴恙由她抓着,见她脚步越来越轻,直到鬼鬼祟祟地绕到了那间茶室的后墙处,按着他蹲了下去,方才确定了这是要偷听……
“……”守在暗处的几名吴家暗卫不禁觉得这情况多少有点叫人摸不着头脑。
以及感到为难。
要上前将人赶走,或是告诉王爷吗?
但没眼色的同伴们竟然没人动弹。
那就都不动好了。
事后再告诉王爷也是一样的,反正自家世孙,事后跑也跑不了。
至于许家姑娘么……
人家的祖父也在里头,人家听自家祖父谈话,细想想也轮不到他们来管不是?
于是,二人就这么公然干起了偷听的勾当。
许明意听着听着,不禁觉得这冲突似乎有些过于激烈了——
尤其是自家祖父。
“缩头缩尾!说这些有个屁用!还不如先将先机给占了再说!”
“你当时机是你家鸡圈里养大的?你何时想抓就能抓得住?”
“等等等,黄花菜都叫你给等凉了……怕是到头来什么都等不着,刀给等到脖子上来了!”
“如此损人不利己的法子,也就你们这些所谓士族人家能想得出来了!如今已经乱成这样了,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大世家竟还上赶着做搅屎棍!”
“虚伪,假仁假义!”
“人命在你们眼里算个什么玩意儿!你们又算个什么玩意儿,大言不惭要决定天下人的生死!”
“既是成了一只脚踩进棺材里的老壳子了,脑子不中用了,那便少说些屁话……帮不上忙就算了,少在这儿叽叽歪歪拉孩子们后腿!”
“你还真当此事离了你就成不了了?!”
“……”
“砰!”
茶盏被重重搁下,定南王气到发颤的声音传出:“字字句句臭不可闻!简直是不可理喻!真当上了几回战场,杀了几个人,便能看透这天下局势了吗!”
“……”吴恙听得脸色凝滞。
活了这么些年,他还是头一回有幸听到祖父如此大声地骂人……
他终于能够想象得到那桩广为流传的“两老儿辩日”,究竟是怎样的一番盛景了。
听着屋内不停传出的争执骂声,又有一声瓷器碎裂的响动,也不知是哪个老爷子摔碎了什么东西,吴恙真真切切地感到了担心,低声向许明意道:“……是否需要请个郎中来备着?”
毕竟都这般年纪了——
而当年那场辩日,便叫他祖父大病了一场。
这是有过先例的。
许明意摇了摇头,轻声道:“用不着,你别担心……”
吴恙只当她是要安慰自己不会出什么问题,却不料女孩子又说道:“我不就是现成儿的郎中么?密室里还有个乔大夫呢,一人治一个也是来得及的。”
说着,又从袖中摸出了两只小瓷瓶:“且能用得上的药我都备着呢,放心吧。”
“……”吴恙愕然点头。
准备得也当真是十分齐全了。
而屋内不知怎地,两人竟是翻起了陈年旧事来。
“……当年在北地那一战,若不是你出的馊主意,我怎至于被人砍了好几刀,险些丢了命!”镇国公怒声道。
“分明是你自己部署用兵不当!当夜若非我拼死前去救你,你恐怕早便成了刀下亡魂了!”
吴恙听得十分意外。
他家祖父这样理智的一个人,还曾亲自拼死救过国公?
“那老子胸口前这道伤你又怎么说!”镇国公重重拍了拍胸口。
“与我有何干系!”
“这可是老子当年替你女婿谢定辰挡的刀!”
定南王:“……”
许明意:“……”
怎还把燕王殿下扯进来了?
而这却只是个开端。
紧接着,更多人被二人扯了进来。
甚至很快就轮到了她家二叔和皇后娘娘。
“说什么呢,怎么声音突然小了……”许明意已经将耳朵贴去了墙上,对八卦的好奇之心过盛,俨然已要叫她忘了促成今日这场谈话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