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7 惊马
面前这小太监的恐惧,究竟是出于慌张还是出于心虚——在李吉看来更像是后者。
若说起初那只是随口一诈的话,那么现下便是真真正正起了疑心了……
小杰子跪在那里不敢抬头,余光里却见那椅中的人缓缓起了身,向他走了过来。
看着那双干净如新的云履在自己面前停下,小杰子几乎连呼吸都屏住,只那豆大般的汗珠一颗颗顺着脸颊砸下来。
“那你这袍角上沾着的血迹,又是从何而来?”李吉声音凉凉地问道。
血迹?!
小杰子登时一慌,忙去看被自己压在膝下的袍角。
李吉在心中冷笑一声,道:“押下去,细细地审!”
霎时间,小杰子如遭五雷轰顶——根本没有什么血迹!他压在身下的袍角,对方又怎么可能看得到!
这根本就是在引他露出破绽……!
但此时意识到,已是太迟了。
或是说,自他进了这间屋子起,无论他清白与否,结果都多半已经定下了。
他怕是注定离开不了暗庭,甚至也离不开此处了……
小杰子几乎是神态浑噩着被拖去了隔间。
“吉公,您且喝茶……里头好几个呢,怕是得些时候审。”一名小太监捧了茶到李吉跟前。
李吉叹了口气:“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喝茶,我这头可是拴在了裤腰上的……”
先前皇上限他两个时辰将刺客找出,现如今十个时辰也要有了,这颗脑袋说是被按在了铡刀下也不为过的。
李吉出了暗室,眯眼望着夕阳,再叹一口气。
镇国公就要回京了……
若乔必应再找不回来的话,那局面恐怕就要越发复杂失控了。
想到可能发生的种种,李吉忽而觉得这脑袋拴在裤腰上大约是解不下来了,迟早是得落地,不外乎是方式不同罢了。
再听身后隔间传出的惨叫声,便莫名有了几分感同身受的心情,身在这深宫之内,谁都不容易,谁的命都不是自个儿能做主的啊……
如此审了近半个时辰,方才有心腹内监自隔间而出。
“吉公,那暗庭里的小太监松口招认了……”内监低声禀着,脸色却透着一丝异样。
“……”
庆明帝回到养心殿时,李吉已在殿中候着。
“人可找到了?”庆明帝刚踏进殿内便问道。
却见李吉未答话先跪了下去,叩首请罪:“回陛下,人……此时怕是已经出宫了。”
“你说什么——”庆明帝声音骤冷。
这么多人搜着,把守着,竟叫人逃出了宫?!
且只是一日的工夫!
他这皇宫究竟成了什么地方!一个废人竟也能来去自如吗?!
“奴抓到了一个被关在暗庭里的小太监,那小太监已经招认,昨夜是他将乔必应自暗室中救出,并藏在了暗庭内躲避搜查……”
李吉硬着头皮道:“今日午后,人被藏在送饭的粥桶中带出了暗庭……奴得知后立时去查了,可知乔必应被带出暗庭后,再次藏身进泔水桶内,于半个时辰之前随着泔水杂物从西霄门被骡车运送出宫了……”
“……半个时辰之前?!”庆明帝面色阴沉焦躁:“还不立刻使人去追!”
“奴已经吩咐人手追上去了!”李吉忙道。
庆明帝只觉得一阵头昏眼花,被身侧的小太监扶着在椅中坐下,紧紧盯着李吉,竭力压制着暴怒之气,冷笑着道:“你好大的本事……竟能让人在眼皮子底下一路逃出了宫去!”
“此番的确是奴的疏忽……”李吉以额触地,不敢有半句辩解:“待得此事了结,奴必当以死谢罪!”
但他估摸着,这件事怕是了结不了的……
“可招出是受了何人指使!”不知是不是怒气凶猛冲撞之故,庆明帝只觉得连呼吸都不畅起来,他要知道是谁,从暗庭,再到送饭的太监,再到运送泔水出宫的人手……这样一连串的手脚,可不是谁都能做得了的!
——会是他的好皇后吗?!
“先后已抓住了三人,之后那二人都所知甚少,只是收了好处负责将乔必应送出宫而已……前头那个在暗庭里拿下的、助乔必应藏身的小太监倒知道得多些,临昏死前说出了一个名讳来……”说到此处,李吉的眼神有些犹豫不定。
“说!”
“……”李吉只能如实道出那个名讳。
庆明帝的表情凝滞在脸上,一瞬之后,眼底掀起波澜。
怎么可能……
不……怎么不可能?!
谁都会有野心和算计……
但有一点——
“那太监所言,未必尽是实话……”庆明帝紧紧攥着拳,眼神沉冷如深渊:“除了今日抓到的之外,他可还有其他同伴吗?”
“回陛下,还有一个。”李吉说话间,微微转头,往身后的方向看了一眼:“此人似暗中出了不少力,因此奴尚未打草惊蛇,只待陛下做决定……”
乔必应逃过宫的过程已经得了证实,此人现在抓是不抓,已非是最紧要的。
而于皇上而言,更重要的是查明这些人究竟是替何人在办事——
“暗庭那边发生的事情,先封住消息!”庆明帝紧紧抿直嘴角一刻,看向外殿:“先暗中盯着,是狗便总会去找主人的……”
李吉应声下来。
……
自宫中西霄侧门而出,运送泔水的四辆骡车已要驶近菜市街一带。
天色已晚,近来城中有宵禁,虽还未到时辰,但四下已甚少有人走动,赶车的几名汉子正商量待会儿要去哪里喝酒。
然而正当此时,将要经过一条巷口时,那巷中却突然闯出一匹马来,马上坐着人,奋力拉着缰绳,却依旧控制不了那被惊了的马儿,那人口中大喊着“当心”,身下的骏马已是直冲着他们而来。
这状况出现得太过突然,赶车的汉子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那匹马横冲直撞不管不顾,挽着车的骡子受了惊,车板几晃倾斜之下,其上的泔水桶便砸了下来。
受惊的骡子不止一匹,几辆骡车本就离得近,这般相撞之下,马叫声,骡鸣声,刺鼻的泔水黏糊糊滑腻腻在人脚下打滑,有人跌了一跤沾了满身骂着娘,情形一时嘈杂混乱到了极点。
马上的青衣男子似极不容易控制住了马,便赶忙跃下马背,上前连连挨个赔不是。
赔礼间,他来到一名帮忙运送泔水的年轻人面前,那年轻人站在最后面,四目相接间,朝青衣男子微一点头。
538 阔绰的刺客
青衣男子看向年轻人身侧倒地的泔水桶,这只桶内并无泔水流出,其内显然是‘空着’的——
这时,一辆马车驶来,为查看状况而停了下来。
“怎么了这是?”车夫跳下辕座。
与此同时,车厢内闪出一道人影,借着马车车身与夜色作为掩饰,快步上前动作敏捷地将泔水桶旁的那抹黑影夹带上了马车。
四下混乱,又有数名有心人在旁遮掩,因此并未有任何人察觉到异样。
“我说你这人是怎么骑的马?”
“这可是自宫里运出的泔水,如今洒了这些,要我等如何同主家交待?”
几名汉子抱怨着发起难来。
“诸位消消气,这的确是在下的过错,这马也是刚驯服没几日,不知怎么就犯了那野性子,冲撞到了各位……”
汉子们听得更是生气了。
“刚驯服的马也敢在城中骑,也不怕——”一名汉子刚开口,见得突然递到眼前的几张金叶子,眼睛一瞪,语气不自觉地就和气了下来,乃至有两分善意的嗔怪:“……也不怕伤着自己?这样烈的马还是换一匹来得好。”
“是是。”眉眼肤色特地修饰过的小七将金叶子塞过去:“给诸位买壶酒压压惊。”
“好说……”汉子露出爽快的笑容,边将金叶子收起,边闲聊般问道:“还没请教阁下是哪家的公子?”
——不知平日里多是在何处骑马?
“在下不过是一外地人,来京城游玩罢了。”小七再次施礼,说话的语调细听之下的确并非正经的京话:“在下尚有要事在身,倒是不好陪诸位一同收拾了,只得有劳诸位多费些力了。”
“不打紧,公子既有要事那便勿要耽搁了。”
“在下告辞。”
小七上马离去,几名汉子围在一起捧着那金叶子乐开了花儿。
这撞上的哪儿是马啊,分明是财神爷!
“行了行了,快些收拾干净,哥几个喝酒吃肉去!”为首的汉子笑着催促道。
几人很快将泔水桶重新抬上马车,驶离了此处。
而刚走出没多远,赶车在最后面的那名汉子突然想到了什么似得,边勒停骡车,边往身后的方向看去:“等等……不对!”
“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汉子指着身后的车板,正要说话时,却突然听得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近。
几人都下意识地抬眼看过去。
马蹄声越来越近,很快便破除夜色,来到了几人眼前。
看清那些人的衣着之后,几名汉子皆是色变。
是缉事卫!
而正欲拉着骡车往一旁让道儿时,却见那行人竟是勒马翻身而下,为首一人拔刀朝他们走了过来,冷声问道:“车上可是今日从西霄门运出的泔水?”
看着那闪着寒光的长刀,几人吓得登时面如土色,点头如捣蒜。
“我等负责运送泔水已有数年,不知诸位官爷是有何贵干……”为首的汉子壮着胆子问道。
然而那名缉事卫却未曾理会于他,径直来到一辆骡车旁,拿长刀挑开了一只水桶的木盖。
一股馊酸之气直冲脑门儿,那缉事卫皱着眉定睛往桶中看去,却是脸色一变,手中刀光一转,刀尖就指向了一名汉子:“这只桶为何是空的?!其内曾装过何物!”
若要装人,必然是要用空桶!
“这……这里头原本装着的正是泔水,只是运回的途中不慎与一匹烈马迎面相撞,这才洒了出来!”那汉子声音又急又颤:“官爷若不信,大可挨个查看……车上空着的可不止是这一只桶!”
那名缉事卫闻言眉头一跳,转头示意手下之人上前查看。
一只只泔水桶被揭去桶盖,可见果然有不少是空的,还有些只剩下了半桶。
“于何时何处相撞?那马可有主人没有!”
汉子已吓得满头大汗:“就在菜市口后面的永勤巷……那人说自己是外地来的!敢问官爷,这……这到底是出了何事?”
缉事卫的视线扫过几名汉子,透着森冷的审视:“今日有刺客藏身于泔水桶中蒙混出宫,尔等难道丝毫异样都不曾察觉吗!”
这些人常年替宫中运送泔水或的确有不知情者,但若说其中无人配合,也断不可能!
“刺、刺客?!”
“这……这怎么可能!”
“我……官爷,我倒想到了一个可疑之人!”先前停车欲言的那个男人脸色一阵变幻,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说!”
那男人道:“今日倒有个生人同我们一起,原说是外乡来的,想找个差事做,主家见他还算老实可靠……恰巧我们中间有个人近来病了,少了个随车搬抬的,于是主家便叫此人随我们一同去了!”
此言一出,其他三名汉子都下意识地往周围看去。
是了,今日多了个姓郭的年轻人跟他们一起!
等等——人呢?
那个年轻人呢!
“肯定是方才趁咱们不注意,跟骑马的那人一起跑了!他们必然是一伙儿的!”有汉子后知后觉地惊道——好家伙,现如今的刺客出手竟这般阔绰,有这家底干点什么不好!
缉事卫听得咬了咬牙。
还是迟了一步!
“他们往哪个方向逃的!”
“从永勤巷往东去了!”
“邓九,带两人留下先看住他们,其他人随我去追!”那缉事卫上马前最后扫了几名汉子一眼:“若是谁敢将今晚之事传出去半个字,当心你们的脑袋!”
……
临近宵禁,城南巷的雪声茶楼已经闭门不再迎客。
此时,一辆青帷马车在茶楼的后门处缓缓停下。
车内先跳下了一名丫鬟,上前叩响了茶楼的后门。
紧接着,一位身穿明蓝色绣白兰细绸薄衫,月色织金襕裙的少女走下了马车。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门很快开了一道细缝,那细缝里先探出半个脑袋来,待看清月色下站着的少女是何人,寿明适才将门推开,露出笑意相迎,压低声音道:“许姑娘快请进。”
许明意遂带着阿珠走进了茶楼。
“公子还没到,但人已经带回来了,许姑娘可要先去见一见吗?”寿明低声问。
539 说人话也没人信
许明意点头:“也好,带路吧。”
小半个时辰之前,吴恙使人给她传信,道是乔必应今夜会被带至茶楼藏身——
她听了,自是就赶在宵禁前过来了。
乔必应被救出宫,尤其是于此时被救出,这其中怕是大有内情在……
这或许是同她祖父之事有关,她必须要先去问一问。
寿明提灯在前带路,来至后堂内,将人带进了一间密室里。
这密室平日里不知是作何用,其内布置倒也齐全,设有床榻矮几等物,此时室内点着盏烛灯,淡黄色的光芒将不大的空间填满。
“姑娘。”
室内,莫先生同小七都在,见女孩子进来,皆上前施礼。
“先生。”许明意还礼,也未提及莫先生姓氏,视线越过小七看向矮榻的方向。
“刚将此人安置妥当。”莫先生也看过去,道:“姑娘可在此稍坐,在下去命人沏一壶茶来。”
这便是要留给许明意单独和对方说话的机会了。
“有劳先生了。”
莫先生施一礼,带着小七和寿明走了出去。
暗室的门被合上,室内一时间安静至极,只能听得那坐在榻上的人略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许明意走了过去,在离榻边尚有三五步远处站定:“乔太医可是有何不适之处?”
说话间,视线扫过坐在床榻上的人,一眼便看出了异样来——先前她只当对方是盘坐于床榻之上,现下看来却非如此。
原是身体残缺不全……
但她此前却并未曾听闻这位乔太医身有残疾,而身有残疾者,也是断不可能入宫为太医的。
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了——对方的双腿,应是在被皇帝囚禁之后所失去的……
许明意自心底升起寒意来。
随着知道的越多,她便越发觉得这狗皇帝不仅不配做君主,甚至不配为人,不配活着。
“……不过是略犯了些旧疾而已,不妨事的。”乔必应咳了两声,唇色略有些苍白,这些年来他身上早已是旧疾无数,一日一夜的躲藏与颠簸之下难免有些撑不住。
这时,暗室的门被叩响,阿珠上前将门打开,自寿明手中接过盛放着茶水的朱漆托盘。
阿珠倒了两盏热茶。
许明意端过其中一盏,递到乔必应面前:“乔太医不妨先吃杯热茶吧。”
暂且不论其它,一个有着如此遭遇,实际年纪应比不得、但看起来却比她祖父还要苍老的老人,难免会叫人心生触动与不忍。
“多谢姑娘……”乔必应有些怔然地接过来,他不知道面前的姑娘是谁,但他并不曾想到过自己这个错事做尽之人,还会被人如此客气相待。
茶水温热,入口触齿是陌生又久违的沁香之气。
只是这口茶,便叫他捧着茶盏的双手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他太久不曾像个人一样做过什么了。
“是姑娘救了乔某,还未请教姑娘贵姓……”乔必应捧着茶盏,抬起头看向坐在椅中的少女。
“倒不是我救的乔太医——”许明意道:“我姓许,镇国公是家中祖父。”
乔必应颇有些意外:“原来是许将军的孙女……”
既是许家人,且又是第一个来见他的,即便不是直接救他的人,也显然是知晓内情者,想来也一定知道他家中之事!
“许姑娘可知我家添儿与他母亲现下可好?”乔必应微红的眼睛里透着忐忑与急切。
“放心,乔先生与乔家太太一切皆好。”
见女孩子答得不假思索,乔必应道:“我是担心添儿他娘会不会是中了毒……就在昨夜,皇帝突然让人将我秘密带去养心殿……”
他此时既身在此处,一切都需依仗他人,且彼此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敌人,故而便也没什么好自作聪明去隐瞒的——
是以,乔必应便将昨晚在养心殿里与庆明帝的谈话俱说了出来。
许明意听得心中有一束光在渐渐亮起。
庆明帝以‘为何中毒之人未死’来向乔太医发难,那是否便足以说明她祖父的毒已经解了?
“……皇帝称同样的毒用在了我那老妻身上,以此让我写出解毒的药方。”乔必应往下说着:“我恐皇帝有心试探来证实什么,便将其中最紧要的几味药换掉了。”
皇帝要解毒的药方?
许明意眼神微闪,忙问道:“乔太医可将那味灵樗芝换下了?”
乔必应闻言看向她,点了点头:“换成了血莲。”
那就好……
许明意微微松了口气,皇帝会问及药方,多半是对国师讨要灵樗芝炼丹一事起了疑……
如今她许家倒是已经没有再顾及这狗皇帝的必要,管他怎么猜疑都已无需理会,若是被这疑心逼疯气出个好歹来也是怪叫人乐见其成的——但皇后娘娘和国师却不同,他们身在宫中,生死甚至都在皇帝一念之间。
“好在乔太医足够警醒,否则此事怕是就麻烦了。”
疑心与疑心被证实,这二者的区别是极大的——前者意味着尚有自救的余地在,不至于立时陷入过于被动的境地中。
乔必应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皇帝的为人我大致有些了解,只怕我纵然写了可用的方子,他也不会拿来替我家中老妻解毒……”
这句话许明意是赞同的。
由此也可看出当一个人不做人到一定的程度之后,便是使诈时说句人话都没人轻易敢信。
“乔太医大可放心,我一直使人于暗中保护乔先生母子,近日并不曾听闻乔太太曾接触过异常的人或物。且依乔太医方才所言,皇帝是深夜将你召去了养心殿,料想彼时那必是刚得知我祖父脱险的消息不久,急怒之下的迁怒与试探之举——”
她相信,面对如此突如其来的变故,皇帝一定是沉不住气的。
“既是临时之举,他又断无未卜先知之能,怎么可能做得到提前向乔太太下毒?想来不过是一贯疑心重多使个心眼,恐乔太医不会如实写明药方,故以此作为套取实话的筹码罢了。”
女孩子言辞条理清晰,乔必应听得心中又安稳不少。
“接下来之事,乔太医亦不必过于担心,乔先生与乔太太的安危,我许家会保证到底。”
当日乔先生既是选择了同她合作,纵然没有明言约定,她也必须要做到这最基本的一点——
除此之外,此时将此言说明,亦的确是有收买人心之意。
她——准确来说是吴恙,接下来还有极要紧之事,需要从这位乔太医口中得到答案。
540 弟弟的信
“乔某多谢许姑娘。”乔必应搁下茶盏,抬手向许明意感激地施了一礼。
纵然妻子未曾中毒,然他此番自宫中逃出,却难保皇帝不会迁怒他的妻儿,若能得镇国公府允诺庇护,自是再好不过了。
“乔太医无需言谢。”许明意道:“只是短时日内乔太医暂时不宜同乔先生和乔太太相见,还需先避过这阵风头——”
无需去想,也可知接下来皇帝必会使人严加留意乔家母子。
只是留意且罢,而若一旦有对乔家母子不利的举动,她自也不会袖手旁观。
乔必应点了头:“是,我明白。”
此时见面,注定是给妻儿惹麻烦,也给救他的人惹麻烦。
见他面色透着虚弱,许明意遂道:“乔太医且先在此歇息,用些茶饭。待晚一些,我再同一位朋友来向乔太医打听些旧事。”
听得‘旧事’二字,乔必应并无太多意外,沉默了一瞬之后,却是苦笑着道:“有劳许姑娘费心安排了——只是,乔某早已非是什么太医,这旧时称呼倒也不必再提了。”
许明意边自椅中起身,边道:“那便称乔大夫吧。”
总也要有个称呼。
乔大夫……
乔必应半垂着的眼睛有太多复杂的情绪。
大夫是治病救人的医者,可他所为却早已配不上这个称呼了。
“乔大夫既有旧疾在身,必也知道需用哪些药来调理,稍后会有人前来送吃食,到时乔大夫可写了药方给他。”
暂且不论其它,极不容易才保住这一条命出了宫来,理应要保重身体。
乔必应应下,再次同女孩子道谢。
许明意遂带着阿珠离开了这间暗室。
“许姑娘可要去楼上坐坐,等我家公子过来?”寿明边将人引出后堂,边轻声询问道。
许明意抬眼看向前堂的方向,大堂与二楼皆已熄了灯。
她此时上楼,势必要一番折腾,打了烊的茶楼突然亮起灯火怕会引人留意,而今夜城中注定不会太平静。
“就在此处坐一坐吧。”她朝后院中的一座凉亭走了过去。
亭檐下悬着只纸皮灯笼,投下一片温柔橘光,亭外花架上爬着的朵朵蔷薇在夜色中静静绽放着,有幽幽香气随着轻柔夜风飘飘荡荡。
寿明沏了壶茶送了过来,并些点心瓜果。
刚夹着托盘回到后堂,就见一名身穿短褐的伙计等在那里,对他说道:“寿明,后头有人敲门,说认得你,叫你去见。”
伙计说话间,看了一眼凉亭的方向——如今他觉得在茶楼里劈柴也挺好的,就是每每许姑娘过来时,他总觉得心中不安,不敢出现在她面前。
寿明听了赶忙去了。
待将后门打开,见得那等在门外身形高大的汉子,不由微一吃惊:“朱叔?您回来了?”
朱秀点头“嗯”了一声,问道:“我家姑娘可在此处?”
入城后,他先是赶回了镇国公府,听闻姑娘不在府中,便来了此处——若也不在这儿,那他也就不找了,毕竟姑娘行事范围一贯过于广泛,他实在猜不到其它具体的去处了。
寿明点头:“在的!”
说着,侧身让开了道儿,朱秀抬脚跨过门槛,寿明将门重新合上。
“朱叔这瞧着风尘仆仆的,莫非是刚回京?”
“嗯。”
寿明便又作随意般问:“不知阿葵姑娘可跟着一同回来了?”
朱秀摇头:“没有。”
他快马加鞭是为先一步给姑娘送信来了,带个小丫头片子岂不耽误事吗。
没回来啊……
寿明有些失望,但最关心的问题还是:“那阿葵姑娘平安否?”
“……”朱秀脚下微慢了些,转头看向年轻人。
他才下马,做错什么了,怎么上来净给他听这些?
“平安。”朱秀继续往前走。
“那就好……”寿明“嘿”地笑了一声,又忙问:“许将军可好?”
朱秀又看他一眼:“都好。”
——倒也不必特意带上将军作为掩饰,弄得跟他看不出年轻人想娶媳妇的这点小心思似得。
寿明很快将人带到了后院凉亭处。
“朱叔!”
看着来到亭外的人,许明意颇有些意外,忙起身出了亭子。
见父亲突然回来,阿珠也不禁愣了愣。
“姑娘。”
朱秀抬手行礼,道:“老太爷身上的毒已解,如今正在率军回京的路上,特让我先行赶回给姑娘报信。”
许明意一双眼睛霎时间盈满了喜悦的光彩——她祖父没事了!
太好了!
“这是公子写的信。”朱秀将怀里的信笺取出,双手递上。
至于为何有他口头报信,还要再多此一举另写一封书信给姑娘看——公子写都写了,总也不能撕了吧。
许明意手下动作极快将信封撕开,取出了信纸,借着昏黄的灯火看罢,脸上笑意更浓了几分,长舒了口气:“祖父平安脱险就好!”
此番祖父的安危于她而言,甚至要比整个许家的日后存亡来得要更加重要——一家人完完整整,才能去谈其它。
只要祖父没事,其余的她便都不怕了!
她有意想细问些在东元城发生的事情,但见朱秀脸上透着几分强撑之感,想来必是一路急着赶回报信未曾好好歇息过,而见她不在府中又立时寻到了此处,显然是想叫她早些听到这个好消息——
想着这些,许明意笑着道:“朱叔先回去歇息吧,其它之事,明日再细谈。”
只要确定祖父平安,其它的自然就都是小事了,并不急于这一时。
且明时在信上也大致说明了事情的经过,她心中也有数了。
朱秀应“是”,看了女儿一眼,父女二人相视一点头,仿佛是再寻常不过的同僚关系。
朱秀离开后,许明意站在亭下,又弯着嘴角看起了弟弟的信,她已有许久不曾如此时这般放松了,先前担心祖父是否会中毒,之后又担心解药能否及时送到,会不会有其它差池——
而现下,这一切的担忧终于都全部烟消云散了。
此时,忽有脚步声传到耳边。
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只见身穿乌色衣袍的少年穿过后堂,正阔步走下石阶。
见得他,许明意眼中笑意登时更盛几分,抬起握着信的那只手挥了挥,朝他开心地喊道:“吴恙!这儿!”
541 先燕王妃之死
若说她最想同谁分享这个好消息的话,那必然是吴恙。
而此时他恰巧便来了。
她已快步朝他而去。
听得这道声音的吴恙微微一怔后,亦是加快了脚步。
月华下,女孩子握着信的手同时提着裙,朝他的方向小跑而来,满心欢喜似乎都浸在了雪腮边那对梨涡里。
吴恙并不知她在为何事而这般高兴乃至雀跃,但见她如此,不禁已是跟着露出了笑容。
而此时,目之所及,直叫他觉得仿若世间一切美好灿烂之物皆在向自己奔赴而来。
直到女孩子来到他面前,竟是伸出双手将他一把抱住。
“吴恙,我祖父没事了很快便能回来了!”许明意声音里全是毫不掩饰的欢喜。
同喜欢的人分享喜悦的事,本就是一件极叫人欢喜的事情。
“那就好。”吴恙由她抱着,迟迟露出一个怔怔的笑意,难怪她这般开心,原来是国公化险为夷了。
这个消息也让他发自内心感到高兴,且他的高兴是双重的,一是因为消息本身,二是因为这个消息于她而言意义重大。
而现下他则是在想……
他是不是也该回抱住她?
感受着怀中的女孩子的愉悦与庆幸,少年缓缓伸出了修长白净的双手。
那双手将要触碰到那沾染了蔷薇香气的衣衫时,却觉女孩子突然松开了他,要给他看手中的信:“你看,这是明时写的信。”
她将信纸展开递到他面前,吴恙只得默默接过——他活了近十九年,少有这般觉得自己不争气的时候。
而她虽放开了他,二人却依旧挨得极紧,察觉到她日渐毫无防备的亲近,吴恙不自觉又扬起唇角。
而说是在看信,信上的每个字他也分明都认得,但究竟写了些什么,是怎么个意思,他竟全然看不明白了——他小舅子的措辞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见他笑着看信,许明意也就笑着站在他身边,直到他的视线离开信纸看向她,二人相视再度一笑。
“此次祖父能顺利脱险,还要多谢你。”许明意笑望着他说道。
少年修长好看的手指将信纸折起,塞回信封中,语气温和带着淡淡笑意:“分内之事。”
哪里有他什么分内之事?
许明意心中存有谢意,却也未再多言,他的好,她都清楚都记着。
“对了,怎这般时辰才过来?”许明意将信封接过,边随口问道。
“今日有些后续之事需要及时料理干净。”
宫内的事情有他姑母在安排,宫外的则需要他来做。
说话间,少年看向后堂的方向:“人可见到了?”
“见过了,此时应是刚用过饭,你可要去见一见吗?”
吴恙点头,挽起了她的手。
许明意略微一怔——这是要她陪着一起去的意思?
她没有将手收回,也未多说,而是反握住他的手,二人一同往后堂而去。
看着挽手走来的二人,小七寿明等人尽量做出足够平静的神态。
暗室内,乔必应正靠在床头闭目养神,身前拥着湖蓝色薄被,见得二人进来,遂坐直了身子,抬手施礼。
吴恙抬手还礼,开门见山地道:“此番冒险救阁下出宫,实因有旧事相询。而在下曾向令郎承诺过,所求只是真相与主谋何人,而绝不会牵连其他人,故而还望阁下务必将实情告知——”
乔必应一时猜不出这气质不凡的少年的身份,却也未有多问,反正看这模样至少应是镇国公的孙婿起步了,因此只点头道:“公子请讲……”
吴恙看着他,问道:“先燕王妃当年早产而亡——此事背后是否另有内情?”
听得这个问题,乔必应并无任何意外。
自己做下的恶事,自己自然清楚,日日夜夜心虚愧疚之人又何来意外可言?
不知是否不敢直视那少年的眼睛,他垂眸缓缓闭起,哑声道:“是……当年我奉先皇之命,替有孕的先燕王妃调理身体……后来的确是我在王妃的药膳中做了手脚,以致她早产,母子双亡……”
那是两条人命……
听得这个答案,少年微微抿直了薄唇。
他从未有机会见过自己真正的母亲——
但自得知了自己的身份之后,他曾数次于梦中见到过那道身影,虽是模模糊糊,也未曾看清过样貌,她也不曾开口,就安安静静地站在一片茫茫云雾中,但他就是清楚地知道那正是他的母亲。
那是血亲之间才有的奇妙感应。
而现下他听着母亲当年被害的经过,虽只寥寥数言,叙述平直,却依旧叫他觉得心口处一阵钝痛,仿佛置身其中。
不,他的确也曾置身其中——
母亲所遭受的一切,当年他是亲身经历见证过的,只是没有留下记忆罢了。
许明意借着衣袖的遮掩,再次握住了他的手指。
“是受何人指使?”吴恙此时问出的这个问题,几乎是没有任何悬念的。
“……”乔必应艰难地回忆着当年的一切:“那时先皇驾崩,新皇登基,燕王征战在外死生不明……新皇以我家中妻儿性命作为要挟,迫我暗中做下此事……”
他知道,后面这半句话甚至是多余的。
因为无论出于怎样的难处,都无法减轻他的罪恶。
他当时太年轻了,甚至是年轻气盛,又因事出突然,自认没有选择的余地……
那时的那个年轻人,尚且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事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去做的,一旦做了,便至死都无法从良心的谴责中解脱出来。
他眼眶泛红,看着被下空荡荡的下半身,道:“这些年来,我时常在想,这一切或许都是我应得的报应,天道轮回正是如此……”
“不,你亏欠的是先燕王妃母子,而非是皇帝,纵然是有报应,却也不该由他来降下,他有什么资格代表天道?”许明意看着他,定声道:“你欠燕王府一条人命此乃不争的事实,然皇帝才是始作俑者,且他亦欠你一个公道——”
总而言之,最该遭报应的是狗皇帝才对。
而乔必应欠下的债,也不会因为这些年来所受到的折磨而被抹除分毫——这种折磨,并不是受害之人给予的。
542 百死不足赎其罪
乔必应怔然苦笑,缓缓点着头。
是,这一切都不该被混淆。
他亏欠的是先燕王妃母子,而这等亏欠,他便是以命相偿也还不清。
至于他的所谓公道……那是当今皇帝,他又焉能讨回得了?
“今日你只需如实回答我的问题,便当是偿过了。”少年平静的声音传入耳中:“至于你的公道,来日我会替你一并取回。”
当今皇帝,欠天下人一个公道——
这一笔笔债,总是要讨回来的。
“……”乔必应闻言抬眼看向那少年人,少年气质清贵无双,一身乌衣将身形衬得愈发挺阔,此时单是站在那里,周身便已自成气势。
这少年……到底是何人?
乔必应兀自思索失神间,只见那乌衣少年薄唇轻动,正色问道:“除了先燕王妃之外,当年先皇患病驾崩之事,是否同样另有隐情?”
许明意闻言微微转头看向吴恙。
这件事她心中亦有怀疑在,但她此前并未同吴恙谈论过——
原来他也是存疑的。
或因事情到了这一步,可知狗皇帝早已无德行良知可言,而这样的一个人,任谁都是要忍不住去怀疑的——
更不必提当年之事处处透着过分的巧合,一切偏偏都发生在燕王离京征战之时,未必不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戏码。
“先皇……”乔必应张了张嘴,心神似被什么东西摄住了一般,一时难以开口。
许明意看向那似乎因回忆往事而痛苦不堪,眼中有泪滚落的老人。
先燕王妃之死的真相固然十分重要,但此中内情可以说早已没有悬念,故而若说秘密的话,先皇当年的死因,恐怕才是乔必应身上最大的秘密——
“先皇待我有知遇赏识之恩……我岂会又岂敢害先皇性命……”乔必应极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含泪摇着头,道:“我从未动过那样不忠的念头。”
没有做过吗?
吴恙看着泪流不止的老人——可这般反应,分明也并不寻常。
“据闻当年阁下在太医署中风头极盛,纵然阁下不曾做过什么,可当年先皇之死,在阁下眼中难道当真没有丝毫异样之处吗?”
乔必应声音沙哑微颤,点着头道:“有……”
正因是有……
“先皇征战多年,据闻几番伤及性命,故而一直有旧疾在身……”
乔必应眼前闪过十八年前似被一团乌云紧紧笼罩着的那座皇宫里发生的一切,“那时先皇起先正是触发了旧疾,又兼染了风寒,以致卧病在床……旧疾之症,少不得要耐心调理,方可渐愈,然而那时的荣王殿下却以我等诊治不力,恐会耽搁先皇病情为由,不再召我等前去养心殿,反倒自京外寻了位所谓民间神医,来替先皇医病。”
“起初倒是有些效用,可先皇的病本就急不得,见效如此之快我担心反倒不妙,数次欲前去求见,却皆被以‘陛下病中不可打搅,一切事宜自有神医照料’为由挡在了寝殿之外……”
那时他便意识到了,如今这宫内,这京中,怕是已经在荣王的掌控之中了……
而先皇的身体并未能有几日的好光景,短短数日的好转反倒像是光明耗尽前的余晖——
“之后我亦想过要寻找证据,但却全然无法下手,有关的人和事竟是皆被抹除得一干二净……”
再到之后,新皇登基,大权在握……
出于自保,他便是连疑心都不敢表露出分毫,唯恐因此招来万劫不复的祸事。
但很快,新皇还是找上了他……
而先皇之事在前,先燕王妃之事则在登基之后,故而在他看来:“当今皇上当年行事可谓谨慎非常,局面未定之前,怕也不敢选我来下这个手,来冒这般风险……”
毕竟那时先皇尚在,他身为宫中太医,纵然是受了胁迫,在还有点脑子的情况下,何不选择暗中将先皇医好以此来求助?
人在还有选择的时候,其举动往往是不受控制的——
而后来在面临先燕王妃之事时,从大局而言,他便已经没了其它选择。
许明意听得微微蹙眉。
如此说来,的确也很有些道理……
狗皇帝别的不行,但在多疑这一点上却是无人能及,一个如此多疑之人,在未真正坐上那个位置之前,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下,的确不可能将成败的关键交在一位过于出色的太医手上——
先前她只想着皇帝丧心病狂,却遗漏了对方的谨慎与当日的时局。
不过,一个医者的直觉,断不会是空穴来风——
“乔大夫既说此中有异样,那多半必有蹊跷在。”许明意看向吴恙,目色笃定:“而如今也并不缺少知晓真相之人。”
吴恙微一点头。
不错,这样关乎成败的大事,皇帝有可能瞒过任何人,却唯独不可能瞒着当年与他里应外合,一力保他登基的纪修和夏廷贞——
或许可以试着从纪修身上下手……
吴恙思索间,许明意又向乔必应细问了些当年之事。
乔必应将所知均如实说明,但时日久远,除了先皇与先燕王妃这两件叫他一直无法忘却之事外,其余的许多事情都早已在岁月中模糊远去了。
见再问不出其它有用的线索,许明意和吴恙便离开了暗室。
乔必应却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榻上,似深陷在往事中久久无法抽离。
“先皇之事,必要查个明白,最好是宣于人前,叫天下人都看一看这位所谓仁君的真面目。”步出后堂,许明意讲道。
然而话刚出口,却又觉得自己有些想当然了——自古以来,皇室尤为看重家丑不可外扬之说,所谓皇家颜面体统重过一切,此事她说了怕是不算。
却听身侧之人道:“理当如此。”
少年的目光没有一丝动摇。
真相便是给天下人看的,如此方是给枉死之人最好的交待——既是做下了恶事,便需接受一切应得的谴责,尤其有些人百死不足赎其罪,根本不配得到任何形式的宽容,合该被后世唾弃,恶名永留史书之上。
换而言之,自己做下了禽兽不如之事,竟还指望旁人因顾及所谓颜面从而替他遮掩吗?
543 有话对她说
听他答得果断,许明意乍然只觉得意外,稍一想想,却又觉毫不意外了。
她怎忘了一件事——
在她的那个梦里,他可不就是提着剑闯进皇帝的寝殿,将皇帝从龙榻上拖拽而出,当众逼着皇帝写罪己诏并命其自刎谢罪吗?
那时他是怎样的心情呢?
她不大能想象得到。
但她记得他同皇帝说,立即写罪己诏洗清吴家和她许家的冤名——将她祖父身上的冤名洗去,这于她一个‘九泉之下的亡魂’而言,的确是最实际也是最需要的。
所以她便想,并非是人死了便真的什么都不需要了。
她依旧在握着他的手,他也一直在反握着。
而此时许明意察觉到他的手指微有些凉意。
想到燕王离京前的那场谈话,她抬眼看向他,道:“吴恙,咱们一定会赢的,你信吗?”
只是方式和代价的问题罢了——
而若是可以,她想让这代价尽量小一些再小一些,上至天下百姓,细到皇后娘娘,都不必再经历上一世那样多的苦楚。
“我信。”吴恙也微微转头看着她。
他这些时日仔细想过了,纵然不谈所谓恩怨,他依旧也会选择走这条路,大势所趋,亦是他心中所向。
且他还记得她曾说过,想过安定的日子。
那他便必要先使天下安定下来。
二人相视间,许明意另只手也落在了二人交握着的那双手上,颇愉悦地轻晃了晃,仰着脸笑着问他:“可用过晚饭了吗?”
这句话瞬间将少年从广袤的天下之事拉回到了一食一饭的烟火气中。
他不禁也露出笑意:“还不曾,你呢?”
“也不曾,那不如便叫小七去炒几个菜?左右这般时辰我也回不去了,不如便陪你一同用吧。”
“是,那便多谢许姑娘屈尊赏脸了。”
许明意听得不禁笑起来。
二人简单用了些饭,并喝了些酒。
用吴恙的话来说,今日得了镇国公平安返京的好消息,理应要喝酒庆祝的。
听着这逞强的话,许明意在心底叹气——说得好像能庆祝得起来似得。
恐他再倒下,饭桌上便只叫他喝了那么两三盅而已。
到了最后,两小壶酒还剩了大半。
因见月色极好,便欲提着酒壶去赏月,然茶楼里并无开阔的高阁,左右寻不到好去处,二人便干脆爬上了后院的屋顶。
二人并肩坐在屋顶上,许明意手中捧着青玉酒壶,凑到唇边喝了一口,嘴角微微弯起,看着星空皎月,道:“吴恙,你瞧今晚的月色,是不是同那晚咱们在城楼上看的一样好。”
吴恙一条腿伸着,一条腿屈起,姿态亦十分放松,他仰脸看着夜空,点着头附和她:“是。”
还记得那晚是八月十六,真论起来,今晚必是不及的。
但他也觉得同样好就是了。
“近来这些事,皇后娘娘实在费心了。”许明意想到什么便同他说什么。
无论是灵樗芝之事,还是冒险将乔必应送出宫——
皇后娘娘一贯谨慎,但近来却接连冒险。
吴恙点头:“皇帝多疑,恐怕已经疑心到了姑母身上——”
他原先正是顾忌这一点,故而并未同姑母提及过要救出乔必应的事情,可姑母还是选择冒险将人救了出来。
他猜得到姑母的用意与考量。
那晚他听父亲和王爷谈起姑母进宫之事,方知姑母决定进宫除了出于替吴氏一族考虑之外,更是为了查明他生母的真正死因——
在那之后,他曾进宫同姑母道过谢。
姑母却说——那不仅是他的亲生母亲,更是她的嫡亲阿姐,她不过是遵从自己的心意,无需任何人来谢。
他当时便明白了,自以为是地同姑母道谢,反倒是看轻了姑母的心意。
但不可否认的是,姑母这些年来在宫中经历了太多的不易与煎熬。
“接下来,我也想替姑母做些事。”
许明意微微转头看向他,月色下少年侧颜俊逸,眼神注视远方仿佛望向了日后,她点着头说道:“这是应当的,咱们一起想办法。”
如今皇后娘娘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再继续留在那个吃人的魔窟里,那样美好的人,也不该就此消失在这世间,或许皇后娘娘也应该去拥抱真正为自己而活的人生了。
吴恙将视线收回,看着身侧的女孩子。
她似乎又偷偷喝了口酒,菱唇红而湿润,像是刚被雨水洗过的水蜜桃还挂着浅浅水珠,引诱着想叫人咬上一口。
吴恙看一眼便觉心如擂鼓,莫名口干舌燥,当即微微转开视线,然而目光触及到那白玉般的小巧耳垂,与白腻纤细的脖颈,又觉得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
便是连那头鸦发在月华下都似乎笼罩着一层光晕,柔软光泽,好看极了。
目光无处安放的少年干脆看向二人脚下的方向。
女孩子穿着双藕粉色的绣鞋,鞋面上绣着莲纹,还嵌着几颗玲珑南珠,珠子在月色下散发着淡淡乳白色光晕……吴恙甚至皱了皱眉——他往常对女儿家的这些东西从不在意,怎偏偏什么东西落在她身上竟都这般好看?
这分明就是仙子吧?
少年在心底真心实意地疑惑着。
但有句话,他今晚趁着喝酒壮胆,已是必须要说了——
实则一直想说的,只是先前国公凶险未卜,他若谈这些怕也不合时宜。
“昭昭……”
“嗯?”许明意屈膝坐着,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托腮微微歪着头看着他,清亮的眼睛里始终含着笑意。
“既然国公平安无事,你亦放下了心事,那我是不是便可以……”
看着面前的心上人,少年那双原本趋于清冷的眉眼间透出往日里甚少见的温柔深情,他语气微微一顿之际,许明意便接过话,眨了眨眼睛故作试探地道:“那你是不是便可以……回宁阳了?”
“……我并非是要说这个。”吴恙看着她,眼中除了月色便只有她:“昭昭,我——”
然而话刚至一半,便突地窒住了。
视线中,女孩子突然朝他倾身靠近,拿微凉的唇在他脸庞上飞快地印了一下。
544 也很喜欢你
这一瞬,吴恙只觉天地万籁俱寂,脑中有着片刻的空白。
但纵然是空白一片,面上和眼底还是已经不受控制地流露出了笑意,玉白的俊脸陡然红了起来,他声音低低而认真,如清酒,清醇而有着叫人沉醉其中的力量:“昭昭,我还从未说过我心悦你——”
二人离得极近,许明意甚至可以看得清他眼睛里自己的影子,她点了一下头,眼睛里虽带着笑,却也很认真:“我一直都知道啊……”
有些话纵然是无需明说,她也是能够清楚地感觉到的。
她与吴恙相处了这么久,一同经历了这么多事,他将她的事当作自己的事,而他一切的秘密她也都知晓,就如同是一条戒备十足的大灰狼躺在那儿,将软乎乎的肚子唯独暴露在了她面前,随她揉着玩儿也好,随她拿来躺着做枕头也罢——
这一件件一条条摆在这里,若她还要等他一句‘我心悦你’才能确定他的心意,那她得是傻到什么地步?
听得这句,少年嘴角的笑意更是藏不住了,视线却依旧定在女孩子脸上,轻咳一声,问道:“昭昭,那你——”
“……”许明意皱皱眉,仔仔细细打量着他:“吴恙,你莫非是个傻的吗?”
她手也挽了,脸也亲了,还要来问她这个?
少年被骂却也依旧满眼笑意,难得有如此厚脸皮的时候:“我就是……想听一听。”
不然他总觉得……没名没分。
虽然他也不知他一个大男人究竟是要的哪门子名分——大约是当初许家人要拿他来冲喜时,张口闭口的休夫之说实在叫他阴影颇深。
“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啊……”
女孩子说话间竟是抬起双手挽住他了的脖子,随着这个动作,他眼前与鼻间已俱是她身上的幽幽冷香而再也容不下其它了,但此时他显然更疑惑于她话中之意:“何时?”
他怎么不知道?
按说这关乎娶媳妇大业的话他岂会漏听?
“去年在宁阳,温泉庄子上,你吃醉酒那一晚。”
说来那晚她还险些没忍住想要占他便宜来着……
吴恙听得将信将疑。
而不必他再多想,就听面前的女孩子声音轻而清晰地说道:“吴恙,我也很喜欢你。有你在我身边,我总觉得很安定。我时常在想,能遇上你,我实在是很幸运,若是下辈子找不到你了该怎么办?”
她没有什么太多风花雪月的话想说,但这些却皆是她真真切切的感受。
“放心,不会找不到的。”少年看着她,像是在做出尤为郑重的允诺:“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只要你不嫌烦。”
许明意听得笑了一声,摇摇头:“不嫌烦。”
见她笑,吴恙也跟着笑了,抬起手动作轻缓地揉着她脑后柔软的发。
四目相接间,他微微倾身,朝她靠近着。
他微凉的唇落在了女孩子额间。
她依旧挽着他的脖颈,他的右手仍旧捧在她脑后,小心翼翼像是在护着什么稀世珍宝。
少年的薄唇自额间离开,缓缓下移。
女孩子的气息清甜带着淡淡酒香,唇瓣软若春水。
起初他只是浅尝,试探之后,却不自觉地想要加深这个印记。
许明意搭在他脖颈后的手中提着的酒壶一个没拿稳,顺着屋檐骨碌碌滚了下去。
“啪”地一声响,酒壶坠地碎裂开,酒水四溅,定格之间如玉坠碧湖。
“谁!”
后院房中的一名伙计听到响动戒备地要冲出去,却被小七一把抓住并捂住了嘴。
一个劈柴的,瞎操心什么呢!
哎,但这眼色,怕也只能在这儿劈一辈子的柴了。
屋外,漫天星辰之下,月映花影婆娑,夏风轻摇,正是人间好景。
但放眼京中,此时此刻真正可做到这般宁静的,亦只有存于天地之间这些千古不改的景致了——
近来本就惶惶不安的人心,因次日城中缉事卫大肆搜找刺客之举,而愈发高高悬起。
“又是哪里来的刺客……除了紫星教之外,竟还有其他人要行刺圣上?”
“如今这世道已是彻底乱了……”
“听说许将军的病愈发重了,应是回不来了……”已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泣声道:“这样下去,也不知还能有几日的安稳,前夜家中遭了贼,虽是报了官却也至今没个结果……”
现如今京中偷盗之事尤为猖獗,官府甚至也管不过来了。
世道一乱,人心与恶念也就没了约束——
或者说,礼法崩坏,便是国力皇权衰退的体现、乱世将至的先兆。
京衙书房中,纪栋看着面前厚厚一叠状纸,满面愁容地叹了口气。
现如今京中这光景,便是十个他也不够使,再这么下去,只怕养家糊口的活儿没丢,自己就先把命给赔进去了——
偏是这时,又有击鼓声响起。
听着这道声音,纪大人头疼得厉害,只觉得自己仿佛成了只妖精,这击鼓声便是专拿来折磨他的佛咒,再多听一声儿,便可以叫人替他盖块白布给抬出去了。
击鼓声仍在响着,纪大人硬着头皮往前堂去。
公堂之外较往常安静许多,连昔日最爱看热闹的那些熟面孔都少了大半。
而此时,一阵急促马蹄声从衙门外经过,见有百姓挡路,为首之人高声呵斥道:“缉事卫办案,速速回避!”
百姓们躲避到一旁,眼神中俱是不安。
缉事卫怎么成天办不完的案?
那行人马冲过长街,引起一阵骚乱,有百姓仓皇躲闪间,手里吃了一半的包子掉在了脚下。
一个衣着褴褛光着脚的孩子见状连忙跑上前去,弯身将那包子捡起。
“滚开!”
汹汹人马已来至眼前。
而这时,一道月白色的清瘦身影突然冲了过去,一把抱起了那个孩子。
但他的动作到底没有那么灵敏,高大的枣红马从他身侧擦过,将他连同那孩子一同带倒在地。少年似也料到自己或会躲不开,故而姿势一直是将那孩子护在身前。
“哪里来的不长眼的狗玩意儿!”
那缉事卫堪堪勒马,马蹄高高扬起又落下,或是连日来差事不顺,见得有人阻道更是怒火中烧,当即就要去摸挂在腰侧的长鞭。
“怎么,撞了我的人,竟还不知死活地想要动手不成?”
545 一家之主的忧虑
这道声音夹带着倨傲的冷意,那缉事卫循声看去,恰对上一双满含怒气的清冷凤眸,脸色当即一变。
他赶忙翻身下马。
“小人有眼无珠,竟未曾瞧见玉风郡主在此!还望郡主恕罪!”
赔罪间,看了一眼那被扶起的身穿月白长衫的少年,见那少年样貌俊美,当即便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正要再赔不是时,玉风郡主已皱着眉不耐地道:“滚吧。”
她如今瞧见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便觉得恶心得紧。
都什么时候了,还净想着欺压百姓!
但昭昭说得对,便是将这些人尽杀了也无用,根本源头并非是出在他们身上,杀了一个便还会再有千百个顶上。
“是,多谢郡主……!”那缉事卫忙不迭应下离去。
“如何?可受伤了?”看着被扶到跟前的少年阿淮,玉风郡主微皱着眉问。
“小人无碍……”阿淮看了一眼那个已经跑远的孩子,道:“方才小人看到那孩子,一时想到了幼弟,这才失了分寸……”
说着,朝玉风郡主施礼:“阿淮行为冒失,还请郡主责罚。”
想到他当年因灾荒而失去家人的经历,玉风郡主怪责的话便没说出口,只道:“下回当心些便是。”
但她的心情当真是坏透了。
举目看向街边那三五名无人问津,骨瘦如柴的乞丐,玉风郡主三两下将手上的红宝石赤金镯子褪下,又摘了耳上一对玉玦,并一支珊瑚珍珠钗,塞到施施手里,道:“让他们拿去换些吃的,并你身上的银子也一并在这条街上分出去。”
她行事没有什么讲究,想到什么做什么,施施虽觉得有些不妥,但还是依言去办了。
但办归办,这些首饰到底不能就这么给出去,否则救人不成怕还要惹来麻烦,还是需折成碎银多分些人。
“回府。”
玉风郡主转身上了马车。
阿淮赶忙跟上,在车内低声问:“郡主不去宝华楼看首饰了?”
“不去了。”玉风郡主声音闷闷地道。
出门便皆是百姓苦态,她哪里还有什么心思看首饰。
阿淮不知她想法,只当她是被自己坏了心情,遂低着头不敢再言语。
将他的反应看在眼中,玉风郡主在心底叹了口气——阿淮固然心地良善,但到底自幼生长在乡野间,少了开阔的眼界,自是不懂她在为何事而心烦。
或者说,她此时更多的是担心。
待回到长公主府,玉风郡主下意识地先去了敬容长公主的居院。
“怎这么快便回来了?”长公主披着鹅黄色细绸薄衫,半散着发,正窝在榻中看描着各类动物的画本子,见她进来,忙扭过身问道:“我的糖葫芦呢?”
“没找着卖糖葫芦的。”
玉风郡主在她身侧坐下,靠在榻中随口敷衍道。
敬容长公主不满地皱眉:“……你是闭着眼找的吗?”
玉风郡主似没力气同她斗嘴,闻言只当没听见。
敬容长公主气哼了一声,旋即皱眉:“你身上的首饰呢?去哪儿了?”
“给那些乞丐了。”玉风郡主侧靠在榻中,白皙纤手拄着太阳穴,微叹了口气,自语般道:“你是不知如今外面是怎样一番景象,我从未见过这样多的灾民和乞丐。”
而这些定还不是全部,甚至城外只会更多。
敬容长公主看着她:“平日里没瞧出来,你倒是挺忧国忧民的嘛。”
“我忧的是咱们自己啊。”玉风郡主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长公主的额头:“你也不用你这缩成了瓜子仁儿大小的脑子想想,京城乱成这样,咱们长公主府这一隅之地又还能有几时安稳?”
说着,又叹口气,靠在榻上望着上方:“同你说你也不懂,只想着吃糖葫芦的小孩子又怎知一家之主的忧虑。”
长公主撇了撇嘴,“嘁”了一声。
“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位兄长也当真是有本领,大庆建朝不过区区二十载出头,竟就被他败坏至此……这败家子当的,叫人说点儿什么好。”玉风郡主眼神无望地喃喃道:“这一败不当紧,连带着咱们也要跟着遭殃。”
“……”长公主没有接话,拿起桌上的苹果轻轻咬了一口,垂眸掩去眼底的波动。
再抬眼时,望向窗外,绿了一整个夏日的芭蕉叶已经泛了黄。
秋日悄然已至。
很快冬天便也要来了。
而冬日真正来临之时,天地万物皆无可躲避……
长公主慢慢地吃着苹果,实则不过味同嚼蜡。
……
又是两日过去,玉坤宫外的禁军仍未撤去,拿皇帝的话来说,刺客一日未曾抓到,他便一日无法不担心。
皇后对此并不在意,只是抱着天福在寝殿里看书,也并不离开玉坤宫。
“小晨子这几日都不曾送过什么信吗?”殿内没有其他人,皇后低声向姜嬷嬷问着,视线依旧在书上。
“倒是不曾。”姜嬷嬷道:“他一贯机灵,许是不想在这等关头叫人抓住什么把柄。”
皇后却是将书放了下去:“暗庭那边也打听到什么了?”
乔必应出宫已有数日,她总觉得一切似乎都太过顺利了……
“暗庭那里的消息封得死死地,暂时打听不到什么有用的,也不敢过分去探听,恐遭人猜疑……”姜嬷嬷道:“不过小晨子同暗庭里的那个小太监必是有消息往来的,若出了什么问题,小晨子定然不会没有察觉。”
既是没送信给娘娘,想来便没什么大问题。
这个孩子年纪虽不大,但行事一贯知轻重缓急。
皇后点了点头,按道理说的确如此,但她总觉得心中有些不安。
尤其是那日皇帝在此处时,内监传话,分明说是有了‘进展’……
当真是她多虑了吗?
“等过了这阵风头,便设法将小晨子送出宫去吧……总归如今本宫的事情也大致算是办完了。”皇后轻声说道:“这个孩子,同其他人不大一样,且他年纪还小,本宫总觉得他不该一辈子留在这宫里。”
那孩子的眼睛又明又亮,心也一样。
546 要做得干干净净
姜嬷嬷微微点头,含笑道:“遇上娘娘,是他的福气。”
“可别这么说,我哪里有什么福气给旁人……说到底,这些年多亏了你们帮着我。”
若是可以,她多想将身边的人都平平安安地送出去啊。
不知想到了什么,皇后的神思渐渐有些飘远。
姜嬷嬷看得这一幕,心中想着娘娘方才那句‘事情也大致算是办完了’,莫名就有些不安,遂端了盏茶捧过去:“娘娘,您吃口茶吧……”
皇后接过茶盏,慢慢地饮着。
养心殿内,庆明帝召了夏廷贞与纪修议事。
听着皇帝对纪修的交待,夏廷贞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起了躁意。
“陛下,该到服药的时辰了。”李吉在旁适时地提醒着,嗓音微有些沙哑。
乔必应之事迟迟没有结果,他领了二十杖责罚在身,昨日小病了一场。
见庆明帝点了头,夏廷贞与纪修适时起身,行礼告退而去。
退出内殿之后,纪修稍快一步走在前头,步下了白玉石阶。
而此时,自一旁的茶房中行出的内监捧着托盘走了过来,已是要来到了殿门前。
他一路垂首,恰就撞上了自殿内而出的夏廷贞。
慌张之下,内监手中托着的茶壶砸在了脚下,刚沏的茶水溅了夏廷贞满身。
“怎么做的事!竟是没长眼睛不成!”一旁的管事太监立时骂道:“还不赶紧同首辅大人赔罪!”
内监脸色血色褪尽,忙是跪地道:“首辅大人恕罪,首辅大人恕罪!”
而后又连忙抬起头来,慌慌张张地拿衣袖替面前的大人擦去鞋靴上沾着的茶水,见那官袍衣袖上也湿了一片还沾了几片茶叶,又拿另一只衣袖擦去。
匆忙擦拭间,内监的衣袖中漏出了半截折起的纸张,借着动作的遮掩似塞到了夏廷贞的衣袖内——
但只有他自己知晓,如此一记虚晃间,那张纸已经再次回到了自己的衣袖中。
然而一旁一直仔仔细细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的管事太监却注定不会这样认为——
管事太监眼神微闪:“都怪奴管教不严,这才叫这不长眼的东西冲撞到了大人,可要奴带大人前去更衣吗?”
一切只发生在短短瞬间,夏廷贞皱了皱眉,冷声道:“不必了。”
而后便冷着一张脸,拂袖大步而去。
管事太监行礼恭送罢,再看向那跪在原处的内监,竖眉呵斥道:“瞧你平日里是个可用的,这才叫你顶了伺候茶水的位置,你倒好,头一日就给我惹出这样的麻烦来!”
“是奴一时疏忽,还请刘总管再给奴一次机会!”内监眼里已是冒了眼泪出来。
“行了,还不赶紧收拾干净下去领罚去!”
“是,是……”小晨子连声应着,连忙将面前那一片片碎瓷捡起。
“真是没用的东西……”管事太监边骂着,边目色冷冷地打量着那看似畏畏缩缩的小太监。
另一边,纪修刻意慢下了脚步。
见夏廷贞身上一片片洇湿的暗痕,纪修似笑非笑地道:“夏大人近来似乎颇为不顺啊,镇国公竟已在回京的路上了……夏大人打得一手好算盘,怎就偏偏落了空呢?”
夏廷贞转头看向他,冷然道:“毫无凭据之事,还请纪尚书慎言——”
纪修回以一声冷笑。
他的确没有什么凭据,也对夏廷贞和皇帝的具体计划一无所知——
可皇帝今日召他进宫,无不是在交待他要于镇国公回京前后加强京畿范防备,甚至还拨了些兵力给他——呵,若是没干亏心事,怕个屁?
夏廷贞大步而去,对纪修的冷嘲热讽全然不予理会。
他历来不会将精力与心思浪费这等毫无意义的口舌之快上,尤其是近来的变故一件接着一件——
看着那道削瘦笔直的背影,纪修的眼神一寸寸冷了下来。
他近来总是会梦到两个儿子。
先前也是会梦到的,但却不曾梦到过如此清晰的过程,那晚在元家漆器铺中听来的一切,一字字刻在了他的脑子里,日日夜夜萦绕着,慢慢织成了一个完整的梦境。
而每每梦到时,他便觉得仿佛又经历了一次丧子之痛,这种痛,如今是不单是痛,更有恨在其中——
他在梦里答应了两个孩子,一定会替他们查明真相,讨回公道!
两顶官轿候在禁宫外,夏廷贞坐进官轿的一刻,闭了闭眼,放在膝上的双手渐渐拢起。
今日皇帝当着他的面,将诸事交待给纪修,像是敲打,又像是试探……
毒杀镇国公之事出了差池,越培之后又再次失手败露,皇帝为此对他有所迁怒也属正常。
可他却隐隐觉得似乎并非单是如此……
莫非是为乔必应之事?
夏廷贞皱着眉张开眼睛。
可此事同他岂会有什么关连?皇帝纵是怀疑,也全无理由怀疑到他的头上……
皇帝心思多变,尤其是近来愈发叫人琢磨不透。
而镇国公也很快便要回京了,到时还不知会是怎样的局面……
这些同他先前的计划可谓相去甚远,想着这于自己而言的种种不利之事,夏廷贞眼底浮现出少见的躁色。
心思几转间,他再次想到了乔必应。
他几乎可以断定,此事必与皇后有关——
而皇后的背后是吴家……
若他可以找到证据证明这一点,哪怕只是疑似的证据,如此关头,倒也不怕已经疯得差不多了的皇帝会不对吴家出手——
他与吴家称不上有何冤仇,但若燕王当真要夺位,最大的筹码便是吴家……
而他绝不能让燕王坐上那个位置,否则他将再无活路可言……
若说先前一切是为夏家日后长盛而铺路,那么如今在这等局面之下,他所图的便也只是先保命而已了……
故而现下他只在意一件事——
皇帝可以死……
但死之前,皇帝还需用自身来替宫里的那位小皇子尽可能多地铲除障碍——说来,这也正是陛下身为‘父亲’的责任,不是吗?
夏廷贞眼神深深,思索着要从何处入手查探吴家。
……
养心殿中,庆明帝放下了手中药碗,接过李吉捧来的清茶漱了口。
“陛下,今日是宸妃娘娘的忌日……陛下可要去清央宫瞧瞧?”李吉搁下茶盏,在旁轻声提醒道。
宸妃娘娘乃太子生母,三年前患病而去。
前两年的忌辰,陛下总要做做样子去清央宫呆上一会儿的。
“让下面的人依规矩办着就是,朕便不过去了。”庆明帝烦心不已地皱着眉,全无心思理会这等琐事。
李吉应了声“是”。
得,陛下如今这是连样子都不做了。
见得端着药碗的内监自内殿行出,候在外殿的管事太监适才入内,将方才所见禀明。
“字条……”庆明帝闻言猛地坐直了身子,沉声问:“你可看清了吗?”
“是,奴看得清清楚楚!”管事太监压低声音道:“那小东西捧着茶盘,佯装不慎撞上了夏首辅,趁着赔罪擦拭茶水之际,悄悄地将字条塞进了夏首辅袖中……”
他近来奉命带人盯紧小晨子,自是一分一毫细节都不会错过。
庆明帝自牙关里挤出一声冷笑。
“好,真是好……”
近来因乔必应之事,宫中防守森严,信传不出去,便在他眼皮子底下做起了这等小动作……
他早该想到了,那晚镇国公之事刚传到他耳中,唯一知晓的便只有夏廷贞,能料到他那夜会对乔必应下手的,多半也只有夏廷贞!
是打算将乔必应藏起来,当作筹码,来威胁他吗?
还是说——打算献给旁人,来当日后保命的投名状?!
他的这位好老师,一贯如此计虑深远……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平日里对方那些暗中为己谋利之举,他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存了背叛他的心思……
而先前引他怀疑皇后与国师,说不定也只是惯用的手段罢了!
“那名内监现下在何处……”庆明帝竭力克制着几乎要冲昏头脑的怒意,近来他愈发易怒且思绪发散时有不受控制之感。
“回陛下,方才奴已让他下去领罚了。”
“将人带来见朕——”
他要亲自审问清楚!
“是。”管事太监应下,退了出去。
“……人不曾来过?”
来至平日惩罚内监宫女的后殿抱厦处,却未能寻到人的管事太监皱着眉:“可知去了何处!”
一名心腹内监低声道:“自茶房出来后,便悄悄从侧门溜出去了,但您放心,刘松偷偷跟上去了。”
管事太监眉心一动。
溜出去了……
这又是在玩什么名堂?
莫非是……
想到一种可能,管事太监连忙道:“你也跟出去找一找,免得刘松一个人看不住,若将人找着了,记着先别急着打草惊蛇,仔细瞧瞧他究竟要去何处,可是去见什么人……”
他也得赶紧将此事告知陛下去!
管事太监折身回了寝殿,将小晨子溜出去的消息告知了庆明帝。
庆明帝眸光几闪。
“先盯着,一旦有消息,立即告诉朕。”
若能再牵出其他人或线索,倒也是一件好事——
而现下看来,他倒也不能太过急着下定论说这小太监究竟是谁的人……
殿外,暮色渐深。
小晨子一路抄着小道,来到了御花园中。
此时四下无人,他的脚步声便醒耳了许多。
跟着他的那名太监则唯有尽量放轻脚步,亦不敢跟得过近。
小晨子挑了昏暗处行走,脑子里只一个想法——必须要甩掉对方,否则一旦被对方发现他的意图,他便只有被抓回去严刑拷问的份儿了!
严刑拷问他倒也不怕。
但如此一来,这场戏便演得没那么圆满了……
且若惊动了娘娘,万一娘娘再要设法暗中救他,岂不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毕竟娘娘近来可实在太爱冒险了。
而他不能让娘娘替自己冒险。
他知道,小杰子已经出事了。
纵然暗庭里没有消息传出来,但他同小杰子约定过,隔日便会在暗庭后院的狗洞处画上记号,以此来传递消息。
让小杰子来办这件事,是他自作主张,那他便得担起这后果,有始有终做得干干净净,不能给娘娘留下麻烦……
心中念着这些,小晨子脚下突然加快,闪身进了一旁的小径。
那跟着他的太监察觉到异样,赶忙也快步追上去。
听着身后紧随而来的脚步声,小晨子踏着夜色拼力往前跑着,不知是不是夜风太大,吹得他眼睛红红冒了泪花。
同一刻,太子带着两名内侍自清央宫而出。
今日是他母妃的忌辰,他特来母亲生前的居所看一看。
往年父皇也会一同前来,今年便只他自己了。
“我想在前面坐一坐。”经过一处荷塘时,太子慢下了脚步,说道:“你们在此处守着吧。”
两名内侍并不多言,应声“是”,便听从地止了脚步,未再跟上去。
太子殿下时常会来这处荷塘旁独自小坐,每次都只让他们远远地守着。
荷塘边设有石桌,太子静静坐在那里,眼睛有些酸涩。
母妃还在时,最常来的便是此处,起初他只以为母妃爱莲,后来才知道,是因为他每日读书都会路过此处——
他幼时是被养在皇后娘娘宫中,而他的母妃身子弱,出身低微,未生下他之前,不过是个小小选侍。
因此他与母妃甚少有机会见面,父皇亦不愿他去找母妃——
但他知道,母妃心里一直是记挂着他的……
“母妃,儿臣想您了……”
男孩子声音低至不可闻,望着已有枯败之象的荷塘,断断续续地说着话。
“儿臣近来总梦见您,是您也想儿臣了吗?”
“您知道吗,阿近也死了……他是陪着我一同长大的,此前我不慎染了风寒,父皇怪责他没有照料好我,便将他罚了出去,他受罚后便落下了病根儿,都是儿臣害了他……”
“我会好好安葬他的……”
“父皇近来已是不再叫人像从前那般留意我了……大约是因为我时日无多了吧。”
男孩子语气里没有苦涩,淡淡地,有些叹息。
“但儿臣总还想做些什么……纵然不能成为许将军那样的人物,可来这世上走一遭,总也不能什么都没留下吧……”
“母妃……”
而此时,男孩子忽然听得身侧不远处的草丛中传来一阵响动。
不像是风吹出的动静……
“谁在那里?”
太子压低声音,试探地问。
……
547 留信
“跟丢了?”
养心殿中,皇帝看着跪在那里的管事太监,冷笑着道:“一个小太监都看不住,你们还真是一个比一个有本领!”
管事太监在心中叫苦连天。
谁又能料得到那小东西竟然会跑?
起初不是连陛下都认为对方是要去偷偷见什么人,办什么事吗?
“……”一旁觉得有被内涵到的李吉轻声道:“陛下息怒……如今宫中各处出口皆有人严加看守,倒不怕他能逃得出去,只要人在宫里,定能找得回来。”
管事太监立即接话:“是,陛下放心,奴定会尽快将人抓回来,交给陛下处置!”
庆明帝冷冷地扫向他:“既如此,还不给朕滚!”
“是,是,奴告退……”管事太监退出内殿,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陛下但请放心,这小太监到底是年纪还小,或是为了躲避一时责罚才藏了起来,也或是……”李吉说到此处,微微一顿,才又道:“但人是断无可能逃出宫去的。”
乔必应那样的事情,注定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而说到底不过只是个小太监,纵然是找,也不可能如何大张旗鼓。
不过是以‘犯了错逃避责罚因而不见了人’作为名目,画了画像交由各处。
再借着前几日搜查刺客的由头,‘顺带’着于各处搜找了一番。
也不知是不是藏得实在太好,如此六七日下来,竟也未能查问到其行踪线索。
这一日,守在玉坤宫的羽林军被撤了回去。
守上数日不打紧,的确可解释为是为出于皇后安危着想,而若当真十天半月地再这么守下去,尤其是宫中也一直未曾‘再’出现过刺客的踪迹——则就容易引人揣测了。
至少目前皇帝还没有和吴家正面对峙撕破脸的打算。
那些羽林军撤走之后,玉坤宫内的宫人甚至觉得宫中殿内都跟着变得明亮了不少。这些天一抬眼就能看到一群腰间佩着刀的人齐刷刷地面无表情地守在那里,仿佛要将日光都尽数遮蔽住了。
而同这些宫人们相比,皇后的心情却半点也轻松不起来——
直到姜嬷嬷从外面回来。
“如何?可有小晨子的消息吗?”皇后低声问。
从小晨子不见,到今日已有整整八天了。
这八日间她有过许多猜测,譬如是不是小晨子偷偷躲起来了,再譬如会不会是被皇帝的人抓着关押了起来,对外只道是不见了?
但稍理智些想想,便觉得后者的可能极小——
小晨子不过是个小太监而已,皇帝纵然疑心之下要抓起来审问,却也不必费心这般做戏,一个小太监‘丢’便‘丢’了,哪里值得皇帝使了这么多人找了这么些天?
若说皇帝是刻意如此,要拿小晨子失踪的消息引她露出破绽,那便更加说不通了——依常理来说,她有什么可能会为了一个区区小太监而自露马脚?越是如此,她只怕是会越谨慎防备。
正因这种种猜测都无法说服她,而近来又全无进展,她才愈发担心。
小晨子于她而言,已日渐有了一种特殊的意义。
她在宫中这一潭浑浑浊水中浸染了这些年,身边所见也多是浊人浊事,忽然有这么一个纯粹的孩子出现在身边,这般全心全意地信任着她,感激着她——
实则自从小晨子进了养心殿之后,她便已经有些后悔了。
她那日说想将人送出宫,也并非只是说一说而已。
她发自内心觉得这个孩子不该一直留在这个地方,她想将他送出去,一则是心中当真起了不忍,二来就如同是想将自己心中的那一缕光亮送出去、替她去寻得一丝自在的解脱一般。
“娘娘……”姜嬷嬷是少见的欲言又止。
皇后眼神微变:“可是有消息了?”
“是……”姜嬷嬷低声说道:“人找到了……”
找到了!
皇后却不敢松气:“现下在何处?莫非已被带回养心殿处置了?”
“回娘娘,人是在淑春苑后头的荷塘里发现的……”姜嬷嬷尽量放轻了声音。
但这句话落在皇后耳中的分量却丝毫未能减轻。
“……荷塘?”皇后的表情有些怔怔:“怎会在那里?”
淑春苑紧挨着宸妃生前所居清央宫,宸妃走后,清央宫便空了下来,而淑春苑早两年吊死了一位昭仪,自那后时常出些怪事,有人说是闹鬼——
一来二去,那一带便渐渐甚少有人踏足了。
“那处荷塘久无人打理,如今虽谢了花,莲叶却还未枯下去,一片片挤了满塘……人缠浮在莲叶间,半遮半掩着并不显眼,因此直到今日才被偶然寻见……”姜嬷嬷将得来的消息简化了些,据说那宫人是先嗅到了尸臭气,才发现的尸身。
她无意细说,皇后却立时追问道:“可叫人去查看过尸身了?当真……就是小晨子吗?”
“咱们的人自是不便接近,但婢子叫人细细打听过了……据说是泡得太久,加之近几日天气炎热,人已经不成样子了……尸身漂到荷塘一角,又不知是被水里的什么东西还是野猫野狗啃去了些表皮……”
姜嬷嬷低声说着:“但已叫同小晨子相熟的小太监辨认过了,的确就是小晨子……身上的东西和腰牌也都还在。”
“既说已经不成样子了,许是那小太监被吓着了未敢细看呢?腰牌这等死物又能证明什么?”皇后依旧不信,或是说不肯信。
“娘娘,皇上那边已有定论了,是为躲避责罚而投河自尽,各处也已经停下了搜找……”
皇后皱着眉,脑海中想法交错:“在皇帝眼里,这样一个小太监自是不值得有人这般费心在尸身上作假,小晨子既已被怀疑,继续留着无用,灭口当然要比假死来得更干净……于他而言,这样的小太监死便死了,未有叫人再三仔细查看尸身也是有可能的……”
又道:“且这孩子一贯机灵,人又谨慎惜命,纵然是被皇帝疑心上了,又怎么可能就这么偷偷投了河?不,依本宫看,这根本不像是小晨子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姜嬷嬷听得在心底叹了口气。
娘娘这是不信小晨子真的死了吗?
可是……在这宫里除了娘娘之外,又有谁会帮小晨子‘假死’?
又是从哪里寻来的尸身作为代替?
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小晨子纵然是再机灵,一个人也断不可能办得到这些,更不必提是躲过这一连七八日的搜找了。
娘娘这些想法乍听有些道理,可稍一思量,便知根本是不切实际的……
正当姜嬷嬷想要说些什么时,一名宫女从外殿而来,隔着屏风先唤道:“娘娘——”
“进来。”听出是自己人的声音,姜嬷嬷转头道。
那宫女便走了进来,行礼罢,轻声道:“这是小晨子的信,请娘娘过目。”
皇后听得眼神微亮——小晨子设法送了信来?她便知道这不是个会做傻事的孩子!
然而当视线落在宫女手中捧着的那张折起的信纸时,目光却忽然凝滞住。
信纸上沾着点点未能擦拭干净的泥土,且有着被打湿后微皱的痕迹,显然并非近日所写……
“婢子从寿康宫回来时,习惯去了平日里同小晨子交换书信的那处假山后查看,便见石块下面压着这张信。”宫女刚从寿康宫回来,尚且不知小晨子已经出事的消息,只道:“想来应是放在那儿有些时候了。”
端看信上的湿痕,大约是三日前那场雨水所致。
而近来宫中出了‘刺客’之事,她们便也未有出去四处走动,若非今日娘娘派她去太后宫中送佛经,怕是还发现不了这张信呢。
皇后将信接过。
若小晨子当真假死另有打算,那么这封信定是拿来告知她这个计划的,而反之则是……
信纸被展开,其上并不好看甚至有些歪歪扭扭的字迹显现在眼前。
小晨子这等身份的内监全然没有习字的机会,是为了更好地向她传递消息,近几年才偷偷学了些。
他悟性好,学的快,虽没个正经的先生,下笔也时有错字,偶尔词不达意,但还是足以叫人看得懂的。
譬如现下这张纸上所写,满满当当,表述虽偏向白话,其意却也已经十分清晰了……
他在信上说——
娘娘,奴知道小杰子已经出事了,皇上未叫人审问于我,恐是有意要借我来引出真相,这两日奴总觉着被人在时时盯着。
但娘娘放心,当日用小杰子来办此事时,奴便已有预料,因此也并非全无准备,当晚我便向小杰子隐晦透露过此乃夏首辅的交待。若奴没猜错,小杰子必然已经招认了是受夏首辅指使,奴离开前,也会设法再坐实此事。
那晚皇上密见乔太医时,夏首辅也在,因此奴才会有此选择,而夏首辅又是皇上身边最大的谋臣,若其与皇上离心,想来对娘娘有益无害。
此事若与娘娘相商,娘娘必不会同意,奴便唯有擅作主张,奴懂得不多,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还请娘娘勿怪。
奴只想让娘娘平安,深宫之中危险重重,娘娘又是要做大事的人,定要保重,保重。
对了,奴偷偷同天福说好了,待下辈子投胎转世,再来找娘娘报恩。娘娘放心吧,天福定能认出我来的。
……
皇后握着信纸,眼里已尽是泪光。
原来如此……
原来小晨子是为了将她撇出去!
她便说,这孩子怎么可能如此轻易便做了傻事!
她当初不过是随口说了句话,替他解了个难处,甚至也称不上是什么真真正正的救命恩情……就只是那样一句话,怎就至于叫他连自己的性命都能说不要便不要了?
他才多大?
不过十四岁而已。
他甚至至今都不知她要做什么事,什么叫大事?说到底她不过也只是为了自己的私事罢了,哪里值得这个孩子为了她将一条活生生的性命这样拼出去?
皇后拿着信纸怔怔地坐回到身后的梳背椅内。
姜嬷嬷方才大致也扫了一眼信上所写,此时心中有数,只抬手示意那宫女先退出去,留给皇后片刻清净。
直到外间已备妥了午膳,有宫女隔帘催请。
皇后恍若未闻,姜嬷嬷便在一旁道:“娘娘,该用午膳了。”
“先放着吧……我想在此坐一会儿。”皇后声音很轻带着些许哑意。
对小晨子,姜嬷嬷心中何尝没有不忍,但她的职责便是需要时刻提醒着娘娘不可放松大意:“今日小晨子的尸身才刚被寻到,虽说皇上未必会留意到娘娘,但不怕一万还怕万一,娘娘若连备好的午膳都不用,怕会显得异样……如此岂不正是白费了小晨子的一番用心吗?”
皇后听得眼睛愈红了两分,垂眸看着手中信纸。
姜嬷嬷又轻声道:“这是小晨子的选择,婢子相信,人在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时,走的时候心中定是安详的……老人常说,若人走时心中安详且怀有平和善意,来世便必能投去祥和的好人家。”
“真的会吗?”皇后声音低低。
姜嬷嬷点头:“一定会。”
虽然这句话是她现编的,老人常说里的老人不过是她自己。
但她相信小晨子来世定会是个有福气的。
而她已甚少能看到娘娘这般模样了,但这也恰能证明她的姑娘一直都还是她的姑娘,一颗心还鲜活着而未曾变得麻木。
“娘娘少吃些吧……”姜嬷嬷上前扶起皇后一只手臂。
皇后站起身,将那信纸折叠整齐,亲手放进了密匣中。
另一边,缉事卫统领韩岩,刚从养心殿内离开。
皇上召他入宫,命他暗中盯紧夏首辅及其身边人的一举一动,并严查一切与夏首辅相关的人和事,不可有丝毫错漏——
如此之大的范围,朝堂之上怕是要现风波……
但其中原因,并不是他该过问的。
韩岩离去后,庆明帝自罗汉床内起身,道:“去玉坤宫。”
镇国公至多再有三日便要进京了。
有件早已在计划之中的事,还需皇后帮忙才行……
548 干脆不接招
“臣妾参见陛下。”
玉坤宫内,皇后向庆明帝行礼,心下略有猜测——皇帝这个时候过来作何?
“皇后不必多礼。”或是近来着实太过不顺,而正所谓相由心生,庆明帝原本称得上温润的一张脸日渐显露了几分尖锐的棱角,面颊消瘦许多,颧骨亦微微耸起,纵然此时做出温和神态,亦是难掩眼底沉郁之气。
“近日委屈皇后一直闷在这寝宫之中了,而今日倒不算燥热,外间微风宜人,皇后怎未出去走走?”庆明帝含笑随口问着。
皇后微微一笑。
这不是不知道你会过来吗?
但凡是提早知道了,又岂会不出去。
“刚用罢午膳,觉着有些乏倦了。”皇后笑微微地说道。
言下之意——陛下若没要紧事,还请快滚吧。
她现下当真没有半点心情来应对这张叫人作呕的嘴脸。
庆明帝却好似全然听不出弦外之音,或是说,他的心思皆在自己前来的目的之上,此时闻言只贴心地扶过皇后一只手臂,温声道:“那便坐下说话。”
皇后强忍着不适由他扶着坐下。
宫人奉来茶水,庆明帝吃了一口,似随意般说道:“近来倒未见皇后召许家姑娘进宫作陪了。”
皇后眼神微动,轻轻点头:“是啊,臣妾有些时日不曾召这些小姑娘们来宫中说话了。”
是并未单将许明意当作特例来说。
庆明帝却依旧将话题拉回:“朕见皇后似乎极喜欢许家姑娘——”
“是,许将军乃国之栋梁,这些年来替陛下分忧无数。许家唯一的孙女,臣妾自是喜欢的。”皇后答得滴水不漏:“不单是许家姑娘,朝中但凡是三品以上的官员家眷,无论是哪家的夫人小姐,臣妾都是喜欢的,隔些时日,便会轮番递了帖子传进宫里来说说话。”
庆明帝听得眼中笑意极浓,点头道:“是,皇后思虑深远,做这些不外乎皆是为了朕,朝野上下,也无不称赞皇后所为叫人无可挑剔,便是那些素来嘴碎的御史们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而皇后替朕分忧的心意,朕也一直都十分清楚。”
“此乃臣妾分内之事,不敢邀功。”
“朕本是想着,皇后既是喜欢许家姑娘,不妨将人传进宫来解一解闷……”话至此处,庆明帝微叹口气:“且近来朕一直梦到镇国公,国公此番威慑丽族,立下大功,却因此染病于外乡……朕为此很是愧疚……”
愧疚啊……
简单啊。
往脖子上抹一刀来赔罪不就成了么。
皇后吃了口茶,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人表演。
“许家姑娘素来得国公宠爱,近来定亦是为此忧心不已……恰巧宫中前两日自江南搜罗了些布匹首饰,笔墨字画等物,朕便想着不如将许家姑娘召进宫来,赐些女儿家喜欢的带回去,恰也可以陪皇后说说话,去园子里赏赏景。”
皇后有心说一句“不必如此麻烦,直接送去府上便是”,然话到嘴边,到底是改了:“陛下有心了,臣妾这便叫人去拟了帖子,送去镇国公府,邀许家姑娘明日一早进宫说话。”
若从她这里行不通,狗皇帝定还会拿旁的借口召人进宫。
倒不如她先答应了——狗皇帝的理由还算合情合理,她若拒绝,反倒异样。
见她果然吩咐了宫女去拟帖,庆明帝心中满意,慢悠悠地吃起了茶。
半盏茶罢,皇帝未再久留,以还有政事要处理为由离开了玉坤宫。
恭送着皇帝离去的背影,皇后半垂着的眼睛里尽是冷意。
阿渊日前已经传了信给他,乔必应亲口承认了当年受皇帝指使在她阿姐的药膳中做手脚,致使阿姐早产之事……
普天之下,当真是再没有比这个狗皇帝更该被千刀万剐的人了!
而若当真老天不开眼,阿渊他们的计划无法达成,待到了那时,她便是拼出这条命去……也要杀了这狗东西替阿姐报仇!
在殿外静静站了片刻,皇后适才转身折回殿中。
“娘娘。”
先前得了吩咐去拟帖子的宫女轻声道:“帖子已经拟好。”
“那便送去吧。”皇后在榻中坐下,道:“顺带着帮本宫捎一句话。”
宫女正是先前取回小晨子那张信的宫女,此时会意上前两步,低声道:“娘娘请吩咐。”
“便同许姑娘说,这张帖子并非是本宫的意思,她若不愿来那便不来,无需顾忌任何。”
宫女听得有些讶然。
竟是……如此直接的阳奉阴违吗?
于皇后而言,此事当然是越直接越好,那是她侄媳妇,又是此等要紧事,有什么可拐弯抹角的?
帖子要送,但人一定不能来。
镇国公想必是快要进京了,狗皇帝这个时候将她侄媳妇请进宫来,将人扣下做人质也是有可能的事情。
“且慢……”
见宫女应下要退去,皇后又将人喊住,叫姜嬷嬷取了纸笔来,亲自写了张信。
“一并带过去。”
小晨子拿自己的性命,在皇帝心中埋下了一粒怀疑的种子——
若能利用得当,趁此机会将夏廷贞这祸国殃民的奸臣除去,也算是提早替接下来的路扫平障碍了。
她身在宫里,能做的不多,但该告诉孩子们的,只要她想得到,便绝不瞒着。
……
听闻宫中来了人,许明意稍作整理一番,便去了前厅。
一眼认出了那宫女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许明意略放下两成戒心。
“婢子是奉皇后娘娘的吩咐,来给许姑娘送帖子的,久不见许姑娘,娘娘颇为想念,欲邀姑娘明日入宫说说话。”宫女含笑将那烫金花帖奉上。
娘娘邀她入宫?
娘娘怎么可能在此时邀她入宫?
许明意怀着疑惑将花帖接过,拿手指轻轻一捏,便察觉到了帖中另夹有纸张在,是以并未立即展开。
她笑了笑,正要回话时,却见宫女向她眨了眨眼。
许明意余光扫过守在厅外的两名内监,脚下上前几步,来到宫女面前。
“此番邀许姑娘进宫,非娘娘本意,许姑娘若不愿去,那便不去……无需有顾忌。”宫女拿几乎只二人可以听到的声音将原话转达。
许明意一怔之后,不禁了然。
她便说娘娘岂会在这等关头召她进宫,原是被‘挟持’了。
这般之下,再垂眸看向手中的帖子,便不禁觉得其内赫然写着两个大字——快跑。
“臣女倒也十分想念娘娘……”许明意说话间,侧过脸拿衣袖掩口咳了几声,声音闷闷哑哑地道:“然臣女近日染了风寒,若是过了病气儿给娘娘,只怕是不妥……还望同娘娘说一声儿,待臣女病愈,定前去宫中同娘娘请安赔不是。”
宫女怔了怔,遂面露犹豫之色:“这……”
“阿嚏!”一旁的阿梨扭头看向厅外刺目的夕阳,掩口打了个响亮而克制的喷嚏。
许明意便道:“此次的风寒着实重了些,害得我这一院子的丫头都跟着染上了……”
守在厅门处的两名家丁听着这对话,其中一人便低声说道:“对了,是不是该到时辰请袁大夫过来给姑娘调方子了?前两日那方子似乎也不管用啊……”
另一人闻言露出恍然之色,往厅内看一眼,悄声道:“亏得你提醒,否则我怕是要将这要紧事给忘了……我这就去请袁大夫来,若姑娘问起,你记得替我拖着些!”
“行,你快些去……”
那家丁便悄悄退了出去,下了石阶,便快步跑走了。
两名太监看了一眼,心道——都说许家上下就连下人都个个不一般,这瞧着也没什么不同嘛,给自家姑娘请大夫的事情竟也能给忘了,啧。
那下人跑出一段路之后,便慢下了脚步。
他家姑娘好着呢。
且什么圆大夫扁大夫的,压根儿没听说过。
同一刻,许明意已将那宫女送出了前厅。
宫女微微福了福身:“许姑娘请留步吧,既有风寒在身,便还当好生歇息,婢子会转告娘娘的。”
“有劳了。”许明意微一点头,看向阿梨:“阿梨,且代我送一送几位。”
阿梨应声“是”,将几人一路送出了镇国公府。
这段路上,又很敬业地不时咳上一阵。
宫女听在耳中,赞叹在心里——镇国公府不愧是镇国公府,真乃卧虎藏龙之处……
宫人离去后,许明意便回了熹园。
那花帖展开后,其内果然夹有一张信纸在。
看罢信上所写,许明意便将东西交给了阿珠:“拿去烧掉。”
阿珠接过退了出去,很快许明意却听得她的声音在外间响起:“夫人。”
“姑娘可在房中?”
听得这道声音,许明意在阿珠前面应声道:“母亲,我在呢。”
崔氏遂单独走了进来。
许明意已自椅中起身,笑着行礼。
崔氏拉着她在榻边坐下,低声正色问:“昭昭,听说宫里来人要召你进宫去?”
许明意点头,含笑问:“母亲觉得我该不该去?”
“……这般关头,还是不要去的好。”崔氏直截了当地道:“母亲自也信你有见招拆招的本领,但这样的烂招儿,咱干脆不接不是更好?”
何必去冒这风险,趟这浑水呢。
许明意赞同地点头。
是啊。
比起见招拆招,不接招才是最省力的。
而母亲当真抬举她了,真进了那重重宫门之内便等同入了虎口,任凭她有什么本领,怕也根本施展不得——她还没有自以为是到这般地步。
所以,她去做什么呢?给家中和祖父添麻烦,给狗皇帝送筹码?
这种事……但凡是脑子没太大毛病的人,应当都干不出来吧。
今日纵是没有皇后娘娘的提醒,纵是皇帝直接下的圣旨,她也是不会去的——
已是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纵然是要顾忌,也该是狗皇帝要顾及一份体面,她祖父刚立了大功,如今还‘病’着,难道单因为她不肯进这趟宫,便要跟她一个小姑娘如何发作吗?
“母亲放心,已经称病婉拒了。”许明意道:“祖父回来之前,咱们就呆在家里,哪儿都不去。”
崔氏松口气,点头笑道:“没错。”
就是不知道……闺女对学打马吊有没有兴趣呢?
崔氏正要问时,只听跟前的女孩子说道:“母亲,我要外出办件事,等父亲回来,您记得叮嘱他近来要多加小心。”
崔氏:?
不是上一句才刚说的……就呆在家里,哪儿都不去?
规矩立完就破可还行?
但也只一瞬,崔氏便就释怀了。
众所周知,家里最大的一样规矩便是所有的规矩都对昭昭无效。
至于约束昭昭?
那样叫人无法可想的东西……这世间暂时还不存在。
女儿出去之后,崔氏叹了口气。
她已有好些时日没打过马吊了。
先前是忧心老爷子,没那个心思,现如今知道老爷子没事了,却找不着人陪着打了——如今她许家的处境很有些微妙,谁都不是傻子,平日里那些牌友们没人轻易敢登门,她自也不可能去登别家门。
至于找丫鬟婆子们打着玩儿?
别开玩笑了,不能痛快赢银子的马吊还有什么灵魂?
崔氏在心底叹着气离开了熹园,回到世子院中,却听闻有客上门。
永安伯夫人文氏——她娘家弟妹来了。
两家是亲家,文氏一贯不喜理那些所谓风波,且如今外面都传镇国公病重甚至已经……
于情于理,她理应是要来看看的。
可……为何阿姐一见着她,却表现得这样高兴?看起来完全不需要安慰的模样?
再往屋内一瞧:……?
怎么还支上牌桌了呢?
崔氏已提前交待了乳母和青桔——坐下凑手,没银子?不碍事,输了算她的,赢了三人分。
至于这么对待上门的弟妹,良心会不会痛?
凭真本领赢银子,有什么可痛的?
况且如今弟妹嫁妆在手,可宽裕着呢!
于是,文氏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按着坐了下去,又稀里糊涂地输了百十两银子。
京城最大的销金窟究竟是何处,她今日可算是有答案了……
起身离开是不可能的了,务必是要留下吃顿饭回回本才行的。
……
天色渐暗下,绯霞亦隐去。
许明意等的客人却还未到。
她算了算时辰——对方莫非是不打算赴她的约吗?
549 做个交易
可纵是不来,也至少要叫人回个话的。
正作想间,忽听得房门被人叩响:“客官,您的客人到了。”
许明意扬声道:“请进来。”
伙计应声,将门推开来。
纪修带着纪婉悠走进雅室内,朝坐在那里的女孩子拱了拱手,面上无太多表情,语气亦不冷不热:“许姑娘。”
纪婉悠则面上挂着笑意:“许久不见了许姑娘。”
“是。”许明意起身回礼:“纪尚书,纪姑娘,请坐吧。”
父女二人坐下,纪修没去碰面前的茶水,开门见山地问道:“许姑娘请纪某来此,不知有何要事?竟非得在此冒险面谈?”
从上次在漆器铺一见,这小姑娘同燕王和定南王世孙出现在一起开始,他便知道不该拿看待寻常闺秀的眼光来衡量这位许姑娘了——
若非如此,他今日也不会过来。
可这平清馆人多眼杂,万一被人传出去他与镇国公府的姑娘见面,只怕会有麻烦。
“纪尚书放心,我已打点好一切,绝不会有人多嘴乱说半个字。”许明意道:“今日邀纪尚书前来,确有件要事要谈。确切来说,是想同纪尚书做一桩交易。”
交易?
纪修微一皱眉——镇国公就快回京了,这个时候,对方要同他做什么交易?
犹豫了一瞬之后,想到自己乃至朝廷现如今的处境,纪修微微转头看向女儿:“婉儿,你去院中转转,帮为父盯着些,莫要叫人靠近此处。”
此处是平清馆后院中的一间雅室。
每一间雅室皆是单独存在的,左右倒不担心隔墙有耳,且他方才也留意了,这位许姑娘安排了人手守在附近——
但支开女儿么,总也要给安排个活儿。
纪婉悠心中明白,并未多言,依言回避了。
“许姑娘现在可以直说了。”交易不交易的,他听了之后再决定答不答应也不迟。
“我想同纪尚书打听一件旧事——十八年前先皇驾崩,不知究竟当真是旧疾所致,还是为那名从宫外寻来的所谓神医所害?”
纪修听得脸色一变。
他是让对方直说……
但他没想到竟这么直!
且直的这般要命!
对上女孩子那双等待回答的眼睛,他下意识地否认,甚至忍不住左右看了看,才压低声音道:“众所周知,先皇当年乃是病故!倒不知许姑娘是自何处听来的谣传!”
“众所周知的事情,我当然也知道。”许明意看着他,目光平静:“现下我要问的便是众人所不知道的——否则,我又为何专程请纪尚书过来呢?”
提及这件旧事,纪修心下狂跳不止,唇齿间却溢出一声冷笑:“退一万步说,纵然当年之事是有内情,纪某又有什么理由要告知许姑娘?”
将足以送命的把柄告诉对方,他疯了吗?
就为了面前摆着的这一盏茶?对方这么问一问,他便要说出来?
小姑娘简直是天真到荒谬了。
“理由自然是有——纪尚书怕是方才没仔细听,我从一开始便说了,此番是要同纪尚书做交易,可不是白问的。”女孩子抬眼扫过紧闭的房门,“譬如,拿纪姑娘的性命作为交换——纪尚书觉得如何?”
纪修听得脸色一寒。
“怎么,你竟想拿婉儿的安危来威胁我?!”
当着他的面就敢说这种话,他看这小姑娘疯的不轻!
不好……
婉儿方才出去了,而外面有不少对方的人!
纪修一只手按在桌上正要起身时,却听许明意道:“纪尚书想多了,同为女子,我还不至于拿一个无辜的弱女子来要挟她的父亲——”
纪修皱着眉转头看向门外,廊下已经点了灯,隔着窗棂可见女儿的影子就站在廊边。
“不过,若说是拿纪姑娘的安危做交换,倒也是事实,但不是危,而只是安。”许明意道:“纪尚书说出实情,我保证纪姑娘日后性命无虞。”
纪修这才听懂了。
但却依旧觉得好笑:“我自己的女儿,我难道还护不住吗?竟还需许姑娘来保证不成?”
“现下自是护得住,然而日后待纪尚书自身难保时,还能有几分把握?”女孩子语气平静认真,没有嘲讽,也无丝毫刻意渲染危机之感。
一切都是摆在眼前的——
最坏的结果,一眼便能看得到了。
“……”纪修的眼神变幻着。
日后?
他纪家的日后,的确不容乐观。
皇帝先前已经对他起了杀心,只是他装傻充愣之下,勉强稳住了一时局面,而今朝廷又正是用人之际……
这是从他自身来说。
若再看大局,现下民心飘摇,大大小小动乱不断,而燕王在回北地之前,又遭了那样一场刺杀……谁都想活着,已至图穷匕见时,燕王当真会毫无反抗之心吗?
再有便是镇国公了……
先前他常说,单凭一个许家,若谈造反太过异想天开,可那是从前了……他也没想到皇帝能作得这么快,当下时局已经大有不同了!
如今许家若真被逼反了,同已近要病入膏肓的朝廷硬碰硬,再有那些大大小小的势力趁机扑上来分食,大庆怕就真的要完了……
每每想到这一点,他就要在心底骂上自己一顿——他当初怎么就瞎了狗眼,上了这条破船!
掌舵手屁本事没有,就知道他娘的瞎开!这下好了,船眼看要给折腾沉了,大家只有一起死的份儿!
更不必提,当年他二子枉死,他被利用,百般针对报复燕王……
其中纵有误会在,但他自己做过的事情自己清楚,断无可能因为一句被利用便可抹除一切。
说起来,他这是提早连自己沉船后的生路也给生生砍断了……
想着这些,纪修再看向面前神定气闲的女孩子,故作冷笑地试探问道:“保我女儿日后性命无虞……许家当下这般处境,许姑娘却如此之大的口气,莫非是镇国公已暗中同什么贵人达成了共识吗?”
镇国公的为人他有几分了解——
先前若说对方吃里扒外,同燕王暗中有勾结,他是不信的。
可现下却说不好了……
550 我要他死
皇帝如此步步紧逼,假的怕是也要被逼成真的了——若果真如此,真乃自己掀翻自己龙椅的典范。
“这一点,便不劳纪尚书费心过问了。”许明意无意理会对方的试探,只道:“纪尚书只需认真考虑我提到的这桩交易是否可行即可。”
纪修抿直了嘴角。
沉思片刻后,道:“我可以答应,但有一个条件——”
许明意很有耐心,替自己换了盏热茶,边道:“纪尚书不妨说说看。”
“我要夏廷贞死。”纪修一字一顿地说道。
“只要这狗贼一死,无论是死在何人手里,我都必将所知悉数告知——”
他想要报仇,但单凭自己无疑颇为艰难,尤其是他要顾及婉儿……若婉儿当真能得许家庇护,他便也可放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许明意吃了口茶,不置可否地道:“纪尚书是想拖延时间,再观望观望局势,横竖不愿做赔本买卖啊。”
要夏廷贞的命——
总也不是说要便立时能要的。
而若夏廷贞当真死了,那狗皇帝的死期显然也就不远了,如此一来,注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纪修,再死守着当年的那点秘密也无太大意义了。
这个条件提的,倒是很冷静。
所想被一个小姑娘一眼看破,纪修皱了皱眉,端起茶盏吃了一口,又搁下:“局势如此,不得不多些考量观望,若我今日便与许姑娘说明,怎知你究竟是否一定会履诺?”
许明意看了他一会儿。
当年先皇之死答案如何,她心中自然已有分晓。
但她要的便是一句准话,一个完整的经过,甚至是一个有分量的证人。
若有捷径可走,谁又愿意一路持刀腥风血雨,致使江山飘摇,百姓朝不保夕。
所以——
“一言为定,我便拿夏廷贞的性命,来同纪尚书交换当年真相。”
左右夏廷贞是一定要死的。
这也是她许家两世的仇人。
因而这笔账怎么算,她也同样是不吃亏的。
听她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却依旧答应得干脆,纪修反倒莫名心中没底:“许姑娘不怕我反悔?”
许明意轻一摇头:“既是找了纪尚书,那便是信的。便是我家中祖父也曾说过,纪大人性子直,不喜弯绕,认定和说定的事不会轻易更改。”
纪修狐疑地动了动眉头。
镇国公真这么说的?
他怎么那么不信呢?
而原话的确也不是这么说的。
许明意记着,大抵是——‘那就是个脑子不转弯儿的犟驴,一头扎进死胡同里,拉都拉不出来!但打一顿还是好使的。’
嗯,打一顿还是好使的。
对方若敢反悔,她到时抓了人来,先叫祖父打一顿再说。
小姑娘端着茶盏慢慢吃着,纪修却没由来地觉得有些后背发冷,他想到被镇国公打的那日,对方曾扬言‘若再敢将手伸到我孙女头上,老夫便亲往你尚书府,拧断你的狗头!’——
许家人一贯作风彪悍且性子急,这小姑娘为了尽早知道答案,会不会连夜杀了夏廷贞那狗贼?
想到这种可能,纪修不得不说一句:“那狗贼死前,我有几句话要同他说,且记得留他一口气……”
许明意看了他一眼。
难道对方觉得她还能一刀杀了夏廷贞不成?
她若有这超乎现实的本领,直接去杀狗皇帝不是更好?
二人又说了几句,许明意便放下了茶盏,起身道:“既已说定,便先告辞了——此处不单茶水点心可口,饭食也不错,我先前已叫人备下了一桌,纪大人可与纪姑娘用罢晚食再回府。”
谈话还算顺利,纪修没有拒绝:“那就多谢许姑娘款待了。”
“纪尚书客气。”
许明意施一礼,转身离开了雅室。
见自家姑娘出来,等在外面的阿珠迎上前来。
一旁的纪婉悠也走了过来:“许姑娘这是要回去了?”
她当真想与许姑娘交好,聪明有主见又有能力的漂亮女孩子试问谁能不喜欢,不想靠近呢?
更不必提对方帮过她,让她认清了一只豺狼的真面目,帮她家中避去了致命的一劫——
但如今两家立场如此,明面上走近对谁都不好,而这样暗中见面的机会如此难得,她却还没来得及同许姑娘说上什么话。
许明意点了点头:“还有些事情要办,纪姑娘且进去喝茶罢。”
纪婉悠便唯有点头:“那许姑娘慢走,来日有机会,我请许姑娘吃茶。”
许明意带着阿珠自后院往前堂去,却未有离开平清馆,而是上了二楼。
在一间雅室外,阿珠抬手叩响房门。
门很快被人从里面打开,出现在视线中的是小七的笑脸,他往一侧让开来,“许姑娘请进。”
待许明意走进房中,他则闪身而出,将房门闭上,守在外面。
许明意刚在椅中坐下,吴恙便替她倒了一盏温茶,推到她面前:“说到现下,该是口渴了。”
“渴倒是没渴着,我自己点的茶水,难道还不敢喝么。”许明意看着他,说道:“纪修答应了,但又另同我提了个条件——他要先除去夏廷贞,才肯说出当年真相。”
吴恙并不觉得如何意外,只道:“倒是提了个于国于民颇有益处的条件。”
夏廷贞此人称得上大奸大恶四字,皇帝将谢氏江山毁到这般地步,其中至少也有此人的一半‘功劳’。
“是,我也是这么想的,顺带着的事情罢了。”许明意道:“只是现下若要除去此人,少不得还要借皇帝的手。说到这个,皇后娘娘今日倒在信中提到了一件事……”
她将皇后在信中所言关于小晨子的事情说给了吴恙听。
说起这个小晨子,也果真是个忠心耿耿且足够聪明的傻孩子。
而狗皇帝一日不死,此等无辜者枉死之事便一直不会真正休止杜绝。
“纵然皇帝碍于种种未有立时发作,但必然已经存了疑心,且为防止夏廷贞借乔必应之事而脱离掌控,暗中定会严加监视其一举一动。”许明意道:“这或许便是个机会。”
吴恙点了点头,思索着道:“昭昭,近来我倒也查到了一件事……”
同宫中那位荣贵妃有关之事。
551 “着封贵妃”
许明意看着他:“何事?”
“可还记得你先前曾同我说过荣贵妃的事?”
荣贵妃?
许明意一时没想到自己何时留意过与荣贵妃有关的事情。
见她思索间眼神疑惑,吴恙轻咳一声:“你之前不是说,荣贵妃诞下的那名小皇子,有可能并非皇帝亲生吗?”
“你查到什么了?”许明意听得眼睛一亮。
看着面前女孩子迫不及待想要听到些什么足够‘刺激’的消息的神情,吴恙默默松了口气——他原本还担心她会觉得他暗中琢磨这些太过八卦,现下看来,真正八卦的人就在他眼前。
许明意脱口问出之后,亦觉得自己似乎表现得太过热衷了。
但试问又有谁能抵抗得了这种八卦呢?
尤其是同狗皇帝有关——
“的确查到了些巧合之处。”吴恙说道:“这位小皇子乃是足月生产,我向小七仔细印证过何为足月,故以此推断,荣贵妃应当是在去年二月里有的身孕。”
许明意点点头,小七果然足够全能。
“而去年二月初七,这位荣贵妃曾伴圣驾前往广明寺祈福,同行者有我姑母,亦有太后娘娘。”
许明意的眼睛动了动:“去年二月……是为了求雨吗?”
吴恙点头:“正是那次。”
她尚且记得,自前年年尾一直延续到次年三月,京中曾经历过一次大旱。
光明寺乃皇家寺庙,若遇不顺之年,皇帝便会亲往祈福,而这祈福不单是上一炷香了事,更需于庙中做佛事,持净斋,供养诸佛菩萨,为期七日。
荣贵妃既也去了,那便说明,去年二月里,荣贵妃曾在宫外呆了至少有七日之久……
而皇家寺庙,又遇皇帝祈福,必然戒备森严,期间不可能放寻常香客入内搅扰,若荣贵妃当真是在那时怀下了身孕,那与之有染者,定就在那次祈福之列中!
然而即便如此,范围却也不算小。
撇开出家人不谈,单是随行者,便有礼部大小官员,缉事卫,再有其他一众侍卫官兵……
“可已查到了什么可疑之人?或是大致的范围?”他行事目的性极强,倘若暗中查探什么事,多是已经有了结果或什么眉目才会同她说起,若是丝毫线索都无,便甚少会主动提及。
果见他点了头,道:“随扈之列中有一个人倒与这位荣贵妃未入宫前有些交集,且至今都尚未成家娶妻——”
“谁?”
“越培。”
“越培……?”许明意皱了皱眉,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到见到过……
“你是说——此番随周侍郎一同前往东元的那位京营千总?!”她很快反应过来,明时在信中曾提及,此人在回京途中再次对她祖父下死手,当夜便被祖父命人看押了起来。
吴恙点了头:“荣贵妃没入宫前,与此人便暗中有些纠缠不清,此事知晓者甚少,皇帝怕是都未曾留心打探过。”
许明意听得有些惊讶,照此说来,或还是两情相悦,因容贵妃进宫之事被棒打了鸳鸯?
然吴恙的话却很快叫她打消了这个幻想:“但这个越培,暗下倒也不是什么洁身自好之人,虽未娶妻,但家中不清不楚的丫鬟便有好几个,外面甚至还养着个从妓馆中赎身出来的女子——”
少年提起这些,平淡的语气里夹杂着一丝嫌弃。
仿佛单是提一提,便觉脏的不行。
许明意也微一皱眉。
如此一来,对方显然便同专情二字扯不上什么干系了。
且这般好色,却不曾娶妻……
若对方真与荣贵妃暗通了款曲的话,那就很难不叫人怀疑这份独身至今的做派是在刻意做戏了。
至于做给谁看——显然是身在深宫之中的荣贵妃。
“而越培此番之所以能与周侍郎同行,是因间接得了夏廷贞的举荐。”吴恙道:“我先前还曾觉得奇怪,夏廷贞手下分明不缺可用之人,为何却要将这样重要的机会留给一个各方面都不算出挑的京营千总——”
现下才隐隐觉得有了合理的解释。
“你的意思是说,夏廷贞极有可能知道此人同荣贵妃的关系?”
故而才会提拔对方,日后则借此把柄控制此人和荣贵妃,甚至是下一任储君天子……
这倒的确像是夏廷贞的作风。
此人老谋深算,而当今皇帝如此不堪且多疑,他又怎能放心将后路都压在这样的一个皇帝身上?
这后路铺得倒是颇长远……
可若一旦被查实,为庆明帝所知晓,那断的也不止是后路——怕是要连活路也一并给断送干净了。
“现下一切都还只是猜测。”吴恙道:“但越培被押回京城之后,多半或会有线索浮出水面,到时我会使人暗中盯紧此事。”
许明意点头。
祖父三日后便会抵京,越培的处境很快也会随之传进荣贵妃耳中。
甘冒如此大险,将自身乃至全族身家性命押上,也要与对方暗中纠缠的人,想来也做不到冷静旁观情郎出事。
谈罢此事,吴恙吃了口茶,随口问道:“对了,姑母为何会给你送信?”
方才她提到的那位小太监的事情,是姑母传信告知她的——此类之事,按说姑母更该传信给他才是。
当然,他倒不是因此吃味,他巴不得身边之人皆偏爱且更信任他的昭昭,便是果真无视他也毫无关系。
他只是觉得姑母不会单因此事而特意给昭昭传信,会不会还有其它要紧事?
“皇后娘娘使人送帖子邀我明日进宫说话,那信是顺带着捎来的。”
“姑母邀你进宫?”吴恙当即便皱眉:“这其中怕是另有蹊跷,宫中不比其它去处,昭昭,不能去。”
见他眉眼间一派肃然之色,许明意不禁笑了:“我当然知道,皇后娘娘也叫人提醒了,大意是皇帝的授意,不得已为之,我也已经称病婉拒了。管他打得什么主意呢,现如今谁理他啊。”
吴恙的神情缓和下来,眼中含笑点头:“嗯,不必理他。”
有他和镇国公在,便是天塌下来也能给她撑着。
更何况,他家昭昭自身也是能顶起一片天的人物——
“拒虽拒了,此招未遂,皇帝恐怕不会就此罢休,处处还需谨慎当心。”吴恙道:“从今日起,我让……小七跟着你。”
小七别的不行,但做事机灵敏锐不可否认。
“这倒不必了,如今朱叔也回来了,我身边倒不缺人用。”许明意道:“祖父回来之前,我轻易也不打算出门,养病嘛,总该有个养病该有的样子。”
“那我便让小七守在国公府附近暗中留意着。”
许明意未再拒绝,她若连这个也不答应,他怕是要横竖放不下心,别到头来再亲自跑到她家附近守着。
见她点了头,吴恙便问:“时辰还早,可要用罢晚食再回去?”
许明意正觉有些饿了,并不同他客气:“也好。”
吴恙便让小七进来。
坐在许明意身侧椅中的天目抬头叫了一声,坐相与眼神俱十分乖巧——可别忘了准备它的那一份喔!
看着一提到吃饭便来了精神的大鸟,许明意挠了挠大鸟没几根毛的头顶:“还能叫你饿着肚子回去不成?”
……
次日,已进午时。
庆明帝于养心殿内听着宫人的回禀,不禁皱起了眉,当即起了身,摆驾玉坤宫而去。
宫人高唱“皇上驾到”时,皇后正用午膳。
唯有放下碗箸,自宫娥手中接过微湿的帕子擦了嘴角与双手,起身相迎:“不知陛下驾到,臣妾失礼了。”
“无妨,朕也只是路过此处,便进来看看皇后。”庆明帝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殿内,又状似随意地问道:“许家姑娘已经回去了?”
“回陛下,许家姑娘今日未曾过来。”皇后解释道:“据说是染了风寒,且颇有些厉害,还需得在家中养着,臣妾便想着,待过几日等人病愈了,再请进宫来也不迟。”
怎么不迟?
庆明帝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染了风寒?这倒是巧了。”
皇后轻轻点头:“是啊。”
巧了。
不巧的话,难道这么送上门来被你算计吗?
“此事朕知道了。”庆明帝扫一眼皇后身后的饭桌,道:“朕还有其它事,便不打搅皇后用膳了。”
“是,臣妾恭送陛下。”
庆明帝微一点头,带着内监离开了此处。
皇后在心中嗤笑一声。
狗皇帝如今演起戏来愈发不用心了,显然是焦头烂额得厉害。
“陛下,奴方才已着人打听过了……据昨日随玉坤宫那名送帖子的宫女一同去了镇国公府的小太监称,那许家姑娘的确染了风寒,府里上下忙着请大夫换方子呢。”
李吉随在龙辇一侧,低声禀说着。
庆明帝冷笑着道:“病便病了吧,左右朕也不嫌弃。”
李吉不知怎么接这话,只也笑了笑。
那是京城第一美人儿,陛下自是不嫌弃……
可人小姑娘就说不定了……
“准备拟旨之事吧。”庆明帝看向前方,淡声吩咐道。
镇国公府早已不配他如此抬举——
但现下这时局,必须要先将许启唯稳住,一切都需待拿到兵符之后再行清算……
一轮秋阳渐渐西移,薄晖荡于天地之间,再漂浮着散去,融于夜色之中。
然颗颗星子之前却如同被蒙上了一层浅灰的薄纱,连月亮也被隐去了清辉,糊作小小一团,如一粒蒙尘的珠子隐匿在云纱之后。
次日清早,许明意箭练到一半,便有雨珠砸了下来。
这雨一经泼洒起来,便绵绵不绝,直落了一整日未休。
又至夜间,许明意抱着天目靠在榻中,听着声声雨落,在心中想着,雨下得这样大,不知会不会耽搁祖父赶路,回家的日子或是又要往后延上一两日了吧?
但念着祖父很快便要回京,这一夜她依旧睡得极安稳。
次日起身,见窗外天色已霁,更觉心情大好。
这份好心情,一直延续到早食之后,阿梨从外面回来传话:“姑娘,家中来了好些个太监,还有两位穿官袍的大人,此时皆在前厅等着,请姑娘过去接旨呢!”
传旨?
许明意皱了皱眉,直觉不妙。
若要再催她进宫,一道口谕足矣,何事竟需传旨?且有官员陪同前来?
许明意隐约猜到一种可能,自椅中起身道:“走吧。”
阿梨忙问道:“接旨乃是大事,姑娘是否要更衣?”
许明意脚下未停,冷笑道:“它也配。”
阿梨张了张嘴——他是谁?
皇上吗?
但姑娘说不配那就肯定有不配的理由——呸,狗昏君!
阿梨不管那么多,先在心里骂了一句以摆正自己身为许家人的立场。
许明意来到前厅时,崔氏已先一步到了,说是接旨,崔氏也并未依规矩着命妇冠服——那一身衣裳首饰从头到脚少说也要折腾两刻钟,待她这边折腾罢,只怕什么都晚了。
现下见女儿这么快便赶来,崔氏不禁暗叹自己果然明智。
而看着那身穿玉青色对襟罗衣常服,发间亦只用了一对白玉簪的少女大步走进厅内,虽衣着甚至随意到了无礼,却依旧难掩明艳之姿,两名礼部官员的心情可谓十分复杂。
“许姑娘来了。”李吉却毫不在意少女的衣着,面上挂着笑意,道:“咱家今日是奉陛下之命,特来给贵府报喜来了——”
许明意在心底冷笑一声。
报喜?
难不成狗皇帝死了?
“世子夫人,许姑娘,快接旨吧。”看着站在那里不动的母女俩,李吉笑着提醒道。
崔氏这才和许明意跪身下去。
李吉将怀中圣旨徐徐展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吾朝之栋梁镇国公骁勇忠赤,今于丽族一战又建奇功,朕闻其家中长孙女许明意秉性柔嘉,持躬淑慎,勤谨恭顺,着封为贵妃,借其名,赐号明,赐居于临华宫,于七月十八日进内,行册封礼,钦此!”
太监高唱声落,厅内有着一瞬的寂静。
崔氏已彻底变了脸色。
皇帝竟是要让她家昭昭进宫?!
这是得了什么大病?
她家昭昭和定南王世孙情投意合,天生一对,有这死糟老头子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