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2 回京
周侍郎面色平静,不着痕迹地拿余光打量着有怒气发不出的越培——年轻人到底经历得太少,大约是没见过这么不按套路出牌的人,少不得要多气几回才能习惯。
“……”越培直直地盯着秦五,秦五亦毫无怯色地看着他。
二人之间气氛僵持之下,许昀一手抱着圣旨上前两步,开口说道:“丢么,自然是不可能会丢的,如此重要之物,既未随身携带,那定是被父亲妥善藏放起来了……依我看,此事也没什么可作难的,不如听我一言可好?”
“……”听得这劝架般的语气,越培缓缓转头看向他。
许家人竟还当起了和事佬?
这情形无疑颇为怪异,但他亦只能道:“许二老爷请讲——”
“朝廷正是用兵之际,自是不可耽搁。”许昀一脸明事理地说道:“有无兵符,有秦副将在,便皆可率兵回京,至于兵符,待回到京城之后,家父转醒,再交予陛下也不迟。”
这提议端得是十分配合,十分和气,且契合实际。
又道:“不如就由阁下和秦副将领兵返京——至于家父的身体,郎中也已说了并无大碍,途中只需费些心思照料即可,想来也不会影响赶路。”
越培听得脸色一阵变幻。
就由他和秦副将领兵返京?
这里的他,当真不是出于安抚而被强行捎带加进去的吗?没有兵符,领兵还有他什么事?
更不必说镇国公也要一同回去!
故而这番话乍然听起来并无不妥之处,可却叫人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如此之下,他被撇得当真是不能再干净了……明里暗里在军中根本插不上任何手!
——合着他这就是特意迎镇国公回京来了?
思及此中种种,断不曾料到会是当下这么一幅局面的越培,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偏偏这许家二老爷一副好商好量的模样,叫人全然挑不出半点不是来,便是想要发作也根本找不到理由。
恰是这时,周侍郎开口说道:“依本官之见,这的确也是一个两不耽误的好提议……不如就这么决定了。”
……怎么就是好提议了?
越培看向周侍郎。
却见对方拿满含暗示之意的眼神看着他,道:“如今当务之急,领兵回京向陛下复命才是最紧要的……”
见他眼神,越培心中微动。
没错。
这么做至少能将兵马带回,若一意在此僵持兵符之事,反倒只会拖延时间,或再生出其它变故。
不如就先答应,至于其它,途中再细做打算……
一番权衡罢,心知现下没有更好的选择,越培唯有点头。
许昀见状便道:“既如此,事不宜迟,不若两日之后动身启程,不知二位大人意下如何?”
越培眉心微动。
还挺着急?
周侍郎已颔首应下:“本官这便命人下去准备。”
说着,看向秦五:“军中之事,便劳烦秦副将和越千总尽快安排了。”
越培:“……”
又被捎带上了?
但前去了解一下军中庶务也是好的。
是以,抬手向秦五道:“秦副将,请吧——”
“请。”秦五也显得风度十足。
两日的准备时间,于大军而言,无疑是有些匆忙的。
好在自与丽族休战之后,军中便已着手准备过拔营回京之事,秦五旁的不行,但处理这些军中琐事却因熟稔而自有章程,很快将一切安排整顿妥当。第三日的清早,便率兵按时动了身,只留了小部分人马在后面整顿收尾事宜。
镇国公被安置在舒适宽敞的马车之内,裘神医随行在侧,时刻不离左右。
云六与燕王藏身于众军士中,有秦五的安排与遮掩,并不担心会被人察觉。
行军三日,傍晚时分忽遇大雨一场,难以继续赶路,恰经过一处驿馆,经商议之后,遂决定在此歇息一晚。
大军刚安顿好,雨势便休止了下来。
然而天色已晚,倒也不好再下令动身,且原本途中也是要歇脚的,只当是休整了。
用罢晚食之后,燕王秦五许昀等人,于镇国公屋内围坐说话。
“……近两日来,军中传言颇多。”秦五皱着眉道:“处置了几个可疑的,也下了军令,但也压制不住。”
那些说将军病重的且就罢了——
更有甚者,竟称将军已经西去,此时不过是将尸身护送回京,为稳军心才不曾对外言明!
若有反驳者,便是一句——若将军当真只是病着,又为何再不曾于人前露过面?
更不必提还有妄图揣测所谓朝政大局之人……
这其中有居心叵测之人,也有真真正正摸不清状况心生不安者。
许家军纵然再如何英勇,但多是因多年来管治有方,且威名在外,受百姓尊敬之下,人不自觉也会随之认为自己当真英勇非常,作战时便更多了底气与拼搏之力——然而却并非人人皆是清醒睿智,寻常士兵亦多只是普通人而已,听了各路传言难免心有摇摆。
因此谣言愈传愈烈,这般影响之下,竟接连两日都出现了逃兵之事!
可见军心之涣散惶惶……
“无需去想,定是那越培暗中所使的手段,为的是届时于乱中把控军心。”云六思索着道:“但想来无大妨碍,如今只需先压制着,待将军醒来之后,这些谣言自是不攻自破。”
“这些谣言的确不必放在心上。”燕王道:“越培此举,不外乎是因为认定了将军断无再醒来的可能,若不然他便只是在做无用之功——可他自见将军以来,也已有五六日,迟迟等不到想要听到的消息,恐怕已对将军中毒之事心有猜测……”
许昀在旁,微微皱眉道:“王爷所言不无道理,且眼下归京在即……”
皇帝从一开始,恐怕就不曾想过要让他父亲活着回来的可能——
数双眼睛相对,几人心中皆有分辨在。
屋外雨水消去,隐隐透着几分灰蓝的夜幕之上不知何时冒出了星子数颗。
……
子夜过半,风过云销,众人皆已入梦。
正当熟睡的许明时却突然被一阵动静惊醒过来。
523 血光
“公子,快醒醒!”
“走水了!”
有仆从急声唤道。
正深陷于梦中的许明时猛然张开眼睛,神思虽还未有完全清醒,但“走水”二字印进脑中,已足以使他出于本能地立即坐起了身来。
窗纸被火光映得通红,烧焦的气味已经钻了进来。
匆匆抓起一件外衣披上,两名随从将男孩子护着离开了卧房。
踏出房门的一瞬,许明时看着前方那处凶猛的火势,连忙问道:“那间房中可有人在?!”
“公子无需担心,那不过是一处杂物间而已,并无人在!”
许明时略松口气,旋即有疑惑浮上心头:“既无人住,好端端地怎会突然起火……”
更不必说傍晚时分才刚下过一场大雨,四处尚是湿漉漉的,这火烧得如此之旺,未免叫人觉得透着蹊跷……
烈火舔过潮湿的屋檐,发出“滋滋”声响,烧焦气混杂着潮湿之物被点燃的浓重气味分外刺鼻,阵阵黑烟升起,熏得人几乎要睁不开眼睛。
那杂物间内虽无人住,但与其它几间房屋相连,加之此处又是许明时的住处,而隔壁院子里住着的则是镇国公,为免火势殃及蔓延,此时护卫士兵们都在忙着提水扑火。
“快!”
看着嘈杂忙碌的院中快步来回的众人,许明时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陡然一变。
这火……怕是有人刻意为之!
——祖父!
男孩子快步下了石阶,奔出了院子。
两名随从赶忙跟上。
许明时显然是欲往隔壁院中而去,然半路却被人拦下。
火光映照之下,四周是透着诡异的橘红。
“我要去见祖父!”许明时认出了靳熠,急忙道:“这场火起的蹊跷,怕是有人故意借此分散注意,欲趁机对祖父不利!”
看着一脸急切的小小少年,靳熠眼中闪过欣慰之色,道:“公子稍安,且安心在此等候便是。”
“为何不让我过去?”许明时心急如焚。
“此乃秦副将的交待。”靳熠话中似有所指:“国公身边有秦副将在,公子只需保证自己的安危即可。”
对上这双眼睛,许明时渐渐冷静许多。
他大致明白了……
纵然极不放心,却也心知此时不是前去添乱的时候。
火光鼓动间,男孩子看向隔壁院中方向。
“怎会突然就烧起来了……”
堂外,一左一右守在门边的两名士兵亦在望着起火的方向。
另一名士兵微微皱眉:“该不会是……”
话至一半,眼神忽地一变。
救火声混杂聒噪,屋顶瓦片发出的声音被遮去了大半,而不过须臾间,便有一道黑影从天而降。
“有刺客!”
士兵高呼一声,拔剑挡去。
来人手持弓弩,飞身而下之时,已连出两枚冷箭朝士兵飞去。
“当心!”
二人便躲,其中一人堪堪躲开,另一人虽不至于伤到要害,却依旧被那小箭擦破了手臂之处。
这疼痛感对于久经沙场的士兵而言并不算强烈,但怪异的是手臂擦伤之后,却有麻木感自伤处快速地蔓延至全身各处!
“铛!”
士兵手中长剑不受控制地落地,眼看刺客再次袭来,另一人忙去护住同伴。
而正是此时,“哐”的一声,忽有窗棂被撞开的声音响起!
窗棂一经被人从外面撞开,旋即便有两道黑影鱼跃般跳了进来,二人目标明确,其中一人于黑暗中首先便放出一枚冷箭,直冲床榻方向!
然而那支短箭将将接近床帐之时,却被突然出现的宽背大刀挡落下来——
“何人竟敢行刺将军!”秦五高喝一声,手中大刀带着杀气朝对方攻去。
黑衣人瞳孔一缩,仰身躲避。
“哐!”
那刀将屏风一并带倒,发出一声巨响。
云六也自黑暗中闪身而出,手中长刀砍下其中一人手臂。
这时却又有一群黑衣人自堂外涌了进来!
一番混乱缠斗中,秦五和云六寡不敌众应对不及,叫其中一名黑衣人趁机举起长剑向榻上刺去!
锋利的剑身刺下,却并无接触血肉之感——
黑衣人当即挑开软被,这才得见隆起的被中竟是两只迎枕!
黑衣人瞳孔中浮现惊诧与恼怒之色,向同伴道:“床上没人!中计了!”
听得这道说话声,秦五与云六皆面露意外之色。
这是丽族语!
这些刺客,竟然是丽族人?!
“一直有人盯着,许启唯绝不可能离开这座院子!他定还在此处,都给我找!”
“今日不取许启唯狗命,誓不撤退!”
“杀了这狗贼,死也值了!”
几名黑衣人所言皆是丽族语,语气中恨意颇深,纵然察觉到中计也毫无退缩之意。
说话间,已有数人自窗棂处钻身出去。
云六见状,向秦五示意点头。
秦五当即取出骨哨吹响。
哨声为号,靳熠闻声即会带人将整座院子围起——
晚间几人同燕王谈及军中流言时,便已经有了防备之心,只是未曾想到竟会来得如此之快,一切就发生在今夜!
而待听闻隔壁院中起火,便立时起了疑,遂将将军转移去了别处。
现下如此安排,刻意松懈防守,则是为将计就计引这些人现身——既迟早要来,不如一招制住,省得再生波折!
而此时蛇已出洞现出真容,那便也没什么好再观望耽搁的了!
“这些人言辞极端出手狠辣,无丝毫见势不对而溃逃之意,大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之势,务必要护好将军!”云六向秦五说道。
秦五点头,大步而出。
那十余名黑衣人于院中四处快速游走着,如一条条黑色猎犬在疯狂找寻猎物所在。
突然,有一道丽族语响起——
“人在这里!”
卧房正对面的一间书房中,黑衣人刚冲进去,却又很快飞了出来,发出一声惨叫之余,重重地摔在了石阶之下。
身穿粗仆短打的燕王提剑自黑暗中而出,挡在了门内。
许昀手中也握着一把刀,此时正护在矮榻前,只是他手里的刀是拄在身前的——没别的,老爷子的刀太重,不大能提不动。
这时,已有数名黑衣人嗅着气味找了过来。
524 醒来
燕王与赶来的秦五阻挡着招招搏命的黑衣人,在此间隙,靳熠已提着风灯带着士兵围了进来。
“一个都不可放过!全部要活口!”
见得此状,那些黑衣人愈发红了眼一般,竭力拼杀着要闯进书房之中。
其中一人冲在最前面,已逼至隔开内外间的帘栊初,后于燕王手下重伤倒地,胸前的血窟窿中大量鲜血急涌而出,然一双眼睛却直直地盯着那方矮榻——
旋即,拼力抬起右手。
昏暗中,他手腕上的机关铜镯内竟是弹出一枚长针,随着“咻”地一声不易被人察觉到的轻响,朝着矮榻的方向飞去——
此时此刻,无人去分神留意一个已经重伤倒地的刺客。
然而那一闪而过的寒光却是折映在了榻前的许昀的瞳孔之中。
他几乎来不及反应那是何物,也没有时间去思考其它——
脚下便已经直冲着那钢针飞射而来的方向扑了过去。
恐眼力不行,他整个人几乎是以要横倒在榻前的姿势的挡去。
察觉到有利物刺入肩膀的疼痛感发生的一瞬,他微微松了口气——运气不错,挡下了。
但旋即却有剧烈的眩晕感袭来,眼前的一切也很快变得模糊起来。
莫非针上有毒……
想到这种可能,心底那庆幸之感却愈甚了,老天有眼,他此次的确运气颇好……
神志将要消散之际,许昀隐隐约约听得有一道声音传入耳中。
“老二?!”
“醒醒!”
“快请大夫来!”
刺杀之事,同直面对敌不同,讲求的便是趁对方不备一招致胜,速战速决,若一击未能得中,且惊动了对方的人,则占了弱势,成败胜负也就随之注定了。
任凭这些黑衣人再如何不要命,然寡不敌众且在燕王等人早有防备的情况之下,局面很快便被控制住了。
一群黑衣人悉数被拿下,除却几名当场丧命与趁机自尽者之外,尚余了十三名活口在。
算上已经断气的,竟足有二十人之多!
这个人数,无疑是在预料之外的。
燕王与云六已经隐去了暗处,此时站在书房门外清点刺客人数的是秦五,他看着被押着跪在院中的黑衣刺客,冷声质问道:“你们究竟是受何人指使,竟敢闯入驿馆之中行刺!”
那些黑衣人面上尚存不甘,却并不应声。
秦五怒目扫过众人:“我听得懂你们的话,你们是丽族人!说,你们是如何混进这驿馆里的!”
显然有黑衣人听懂了他的话,却只是发出一声讽刺的冷笑。
靳熠来到那人面前,提起对方一只手臂,二话不说举刀便削了下去!
鲜血迸溅,一只带着血的手离开了手臂飞了出去。
“啊!”
战栗着的惨叫声顿时响起,人在剧烈的疼痛之下欲奋力挣扎,然而却被靳熠死死地踩在了脚下。
这些人看起来似乎自认颇有几分血性,而越是这样的人,越是受不得辱。
靳熠看中了这一点,黑靴在黑衣人身上重重碾动着,居高临下地道:“只敢在我朝将军重病之时使计偷袭,丽族蛮夷之地,果然也就这点本领了。”
“我丽族士兵,可杀不可辱!”一旁一名左眼处有着一道细长伤疤的黑衣人拿略显蹩脚的东元话愤然道。
“你们是军中之人?”靳熠看着对方:“两国已经休战,你们为何还要偷袭我家将军?”
“休战?”那黑衣人咬牙道:“那是王上窝囊!我家大将为丽族而战死,王上却转头递上求和文书……他没胆子替大将报仇,这笔债便由我们来讨!”
听得这番话,秦五皱了皱眉:“你们大将可是金庆?”
黑衣人目露凶光:“我们大将的名号岂是你能直呼的!”
秦五却冷笑一声,道:“我与金庆打过几次照面,他也称得上是个人物,身为一军主帅,战死沙场乃是宿命!反倒是尔等,做了逃兵不说,又在休战之后使如此见不得光的行刺手段,若你家大将泉下有知,只怕是要觉得脸都要被你们给丢尽了!一世威名也要毁在你们手上!”
听得此言,黑衣人脸色红白交加,一时怒极:“你们这群只知愚忠盲从的大庆皇帝走狗,又懂得什么!成王败寇,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废什么话!”
“不能杀!”
男孩子的声音传来。
“秦五叔,此人定然还有隐瞒!”
许明时走了过来,看着那群黑衣人,语气笃定地道:“既是丽族逃兵,如何入得我大庆境内?纵然侥幸蒙混入境,一路无通关路引,又是如何跟随至此?更不必提是混入这驿馆之中而不曾被察觉分毫!想必这驿馆之中,定有他们的内应在!”
这时,恰值周侍郎与越培闻讯而来,便将许明时这番话收入了耳中。
听得“内应”二字,周侍郎脸色肃然着走了过去。
看着那被押在院中的一众黑衣人,越培则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没错,必然是有人与之里应外合!”秦五的视线似有如无地扫过越培,而后落在那些黑衣人身上:“若说出同谋者,我可给他个痛快,留具全尸送回故土安葬!”
同为军中之人,他自然清楚这些人不怕死,怕的是折辱,及死后亦无法魂归故里。
那些黑衣人个个已经看清此时的处境,刺杀已经失败,按说继续死守与自己并不相干的同谋者的身份已经意义不大,可众人面上依旧没有太多动摇之色。
秦五隐约猜到了什么,正欲再开口时,只听越培上前说道:“审讯恐怕并非秦副将所擅长之事,不若将这些人交由在下来审问,在下必尽快给许将军讨出一个说法来——”
“若果真交给阁下,那老夫岂还有机会得知真相吗?”
这道浑厚冷肃的声音响起,叫四下陡然一静。
越培猛地抬眼望去。
说话之人显然并不是秦五——
而这般口吻,莫不是……
越培心下惊疑不定间,只见一道披着氅衣的高大人影被两名士兵一左一右自书房中扶了出来,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当中。
525 拿下
秦五退至一侧,分明是抱拳躬身行礼,然而给人的感觉却像是腰板挺得愈直了几分:“将军!”
院中诸多士兵亦立时行礼,齐声道——
“参见将军!”
不过百十人而已,然而这一声却仿佛有千军之势。
“祖父!”许明时大喜不已,快步朝着老人走了过去。
镇国公招手,示意孙儿来自己身侧。
看着这个动作,许明时疾走间,一双眼睛登时红透。
他在老人身旁站定,这一刻只觉得像是归了巢的鸟儿那般安心——祖父醒了,他便什么都不怕了,而纵然这怕从始至终都非是怕死的意思。
“将军醒了?!”周侍郎反应过来,既惊且喜。
然下一瞬,待意识到身边还站着个越培,而自己的表现似乎过于惊喜了之后,便又流露出了几分恰到好处的虚伪之色:“将军能醒来,当真是太好了……”
“许将军能平安转醒,实乃天佑我大庆。”越培强压下心中惊异,开口道。
人能拖到现在还有一口气已是古怪至极,怎如今竟还醒了!
镇国公循声朝他看来。
迎上这道视线,越培拱手,道:“下官姓越名培,此番乃是奉陛下……”
“老夫方才已经听说了。”镇国公语气尚算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
越培脸色微僵,正欲再开口时,却听老人开口吩咐道:“来人,将其拿下——”
越培猛然抬起眼睛。
要拿下谁?!
——而纵然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所判断的,却已经见有数名应下的士兵朝他而来。
“不知将军这是何意?!”越培按着腰间佩刀,戒备地问道。
“怎么——”老人的声音浑厚而透着威严:“勾结丽族逃兵,火烧驿馆,行刺老夫……这诸般罪名之下,老夫竟拿不得你吗?”
“……”面对这突然且直接的发难,越培的眼神剧烈地变幻着,“我虽敬重将军,可却也无法认下这毫不相干的罪名!将军有此言,不知可有证据在?”
“证据?”镇国公眉头一动,微微转头看向屋内的方向:“方才那名刺客临死之前已经招认是受阁下指使,这便是证据。”
左右相扶的士兵交换了一记眼神。
有……这回事吗?
然而只一瞬,便有了答案——有!
“我等也亲耳听到了!”士兵神色肃然而无丝毫破绽。
又有一名士兵立刻将那尸身拖出,道:“正是出自此人之口!”
“……”在一旁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的秦五强忍住想要挠头的冲动。
是他没跟上了!
他要这脑子究竟有何用!
看着那被丢出来的尸身,越培的眼神几经震动,暗暗咬紧了牙关。
这假话简直是随口就来!
他安排这些事皆是由手下之人出的面,那些刺客根本不可能知道他的身份,又何来的指认一说?!
且这些逃兵另有家眷在他手中,横竖都是个死,临死前又岂会多言半字?
可这些话他能说吗?!
而在此间隙,那两名士兵已上前将他制住。
“……将军,这必然是污蔑!”越培强忍着吞下苍蝇的恶心感,道:“此番是下官首次来东元,又岂会同丽族逃兵有什么勾结?想来这必是这些刺客眼见刺杀失败,便欲以此来离间挑拨,将军可莫要中计才好!”
“污蔑与否,老夫自会彻查,只是指证当前,唯有秉公办事——阁下放心,未真正查实之前,老夫绝不会伤及阁下性命。”镇国公无意多言,径直吩咐道:“将人带下去严加看管!”
秃子头上的虱子,还要找什么证据?
查不查的,也没必要,先将人关起来再说——免得路上再闹出什么烦人的幺蛾子来,磨磨蹭蹭耽误他回家。
看着甚至懒得走太多流程的老人,越培心急之下看向周侍郎。
周侍郎忙看向镇国公道:“将军,这,这其中必有误会啊……”
越培已经被押着被迫强行转过了身。
周侍郎还在道:“越千总断无可能同丽族逃兵勾结,还请将军明鉴!”
被推着往前走的越培一口血哽在喉咙处。
光说有何用……倒是拦啊!
整这几句,搁这儿挠痒痒呢!
堂堂钦差侍郎,强硬出手力保下他又有何难!
直到人被押出了院子,周侍郎口中适才一顿,继而叹了口气,朝镇国公道:“本官相信将军一定会还越千总一个清白的。”
镇国公“嗯”了一声,“这一点还请周侍郎放心,老夫手下从不会冤枉任何无辜之人。”
继而道:“此番前来东元,一路辛苦周侍郎了。”
“将军言重了,下官不过是奉旨办事罢了。”周侍郎看一眼院中的刺客,遂道:“将军大病初愈,还需多加保重身体,好生歇养——这些琐事大可交由手下人去做,若有下官可代为效劳之处,将军亦只管吩咐。”
这是客套话,亦是真心话。
镇国公微一点头:“今夜之事多有惊扰,明日还要赶路,周侍郎还请回去歇息吧。”
他如今这般处境,不该牵扯进来的人不必去牵扯。
周侍郎抬手施礼:“下官告辞。”
“将人都带下去吧。”周侍郎离去后,镇国公向秦五吩咐道。
“是!属下领命!”
秦五声音洪亮地应下,仿佛接下的是什么了不得的任务似得,然眼睛却是微红——好久没有得将军差使了。
吩咐完秦五,镇国公便转身回了书房内。
“二叔受伤了?!”
许明时跟着走进来,见得躺在矮榻上双目紧闭的许昀,及守在一旁的裘神医,不由一惊。
“是中毒。”裘神医道:“毒针已取出,应当很快便可醒来了。”
许明时还欲再问些什么,忽听有脚步声走近。
转头看去,只见是方才于人前躲避至暗处的燕王和云六。
“将军醒了。”
“将军——”
镇国公点头,看向燕王,眼底带着一丝笑意,抬手道:“王爷。”
燕王卸下了心中连日来不曾如何外露的紧绷,此时整个人都松缓下来,询问道:“将军现下感觉如何?身体可还有不适之处?”
镇国公正要答话时,却忽有一道微弱的声音响起:“父亲……”
526 还是活着好
镇国公转头看去。
“父亲……您醒了……醒了就好。”
许昀转醒过来,伸出微颤的手,抓住自家父亲的手,有一滴泪从眼眶中滑出。
“……”镇国公强忍住皱眉的冲动。
许昀的目光缓缓转动着,看着房内的众人。
见这么多人都在围着他,遂露出一丝极勉强的笑意:“诸位都来送我了。”
他方才将醒未醒之际,已经听到了裘神医说他中毒的话。
且他自己的身体此时是何种状况他自己再清楚不过。
听得这个“送”字,镇国公眉毛一动,不及裘神医说话,先问道:“既知危险,那还不自量力地挡在我面前?岂不是上赶着找死?”
“这是为人子该做的事情……见父亲无碍,儿子便可放心了。”许昀神色虚弱,眼中泪光闪动:“您总说我无用,这次儿子也总算是做了一件有用的事情了……”
“有用个屁!老子辛辛苦苦把你养大,可不是要你来替老子挡刀的!不然老子直接生个铁盾不是更好!”
许昀忍不住心生委屈。
他都这样了,父亲怎还不能对他温和些?
而察觉到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心中那不妙的预感愈发强烈了,遂哑声向裘神医问道:“敢问神医……还有多长时间?”
裘神医:“两刻钟——”
两……两刻钟?!
许昀心中一凉……这,会不会太赶了些!
怕是不够他安排遗言后事的!
“只需两刻钟,药便能煎好了。”裘神医又道。
“……?”许昀表情怔住。
镇国公甩开他的手,骂道:“瞧你那怂包样!被扎了一针而已,死不了!”
“可……不是说儿子中了毒吗?”
“是中了毒。”裘神医道:“但并非是什么无解之毒,且毒针取出的及时,因此并无大碍。”
许昀还是不大相信:“那为何我竟觉得浑身疼痛不已,呼吸不畅,且伤口周围隐隐有麻痹之感?”
“……”裘神医想了想,道:“应是吓得。”
只能有这么一个解释了。
“一个针眼到你这儿也他娘的成了伤口了?!”老爷子越听越气——他许启唯怎就生了个如此没用的儿子!
许昀神色讪讪,好像的确没那么疼了……
他这不是头一回中毒,没经验么?
再看面容虚弱的父亲站在那里,而他却躺在榻上,顿觉无地自容,赶忙就坐起身来。
“行了,喝完药就给我滚回去睡觉!”
许启唯懒得再理会次子,对燕王道了句“王爷稍坐片刻”,便单独带着云六回了卧房说话。
裘神医离去后,燕王去了院中等候镇国公。
“二叔——”
屋内没了旁人,许明时凑到榻边,拿感慨的语气道:“这回您知道人还是活着好了吧?”
许昀自嘲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可不是么。
还是活着好啊……
方才一度当真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时,他当真是怕极了。
也是那一瞬,他突然觉得自己尚有许多事情没做,许多话要说,许多人想见……
“那二叔只当今日死了一回,往后且好好活着吧。”许明时在榻边坐下,拍了拍自家二叔的肩膀说道。
看着侄子少年老成的模样,许昀惭愧地点头。
叔侄二人就这么沉默着坐了一会儿,见侄子没有要走的意思,许昀不禁问道:“不回去睡觉?”
“火才刚浇灭,我就不回去了。”男孩子咧嘴冲他一笑,一双眼睛红红的,却满是笑意:“祖父醒了,我也睡不着。”
高兴的睡不着。
许昀也露出笑意。
他也一样。
老爷子醒了,便什么都好了。
不仅是因为老爷子是家中的顶梁柱,更是因为——他们许家人,一个都不能少,缺了谁都不行。
“别说,这倒像是除夕守夜似得。”许昀笑着道:“今晚咱们算是过年了。”
过年时他都不见得能有这般心情——
而许明时听到“过年”二字,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站起了身来。
“怎么了?”许昀问道。
“我得去写信……将此事告诉许明意!”
许昀听了半开着玩笑道:“信也比咱们早到不了几日,何不到时给你姐姐个惊喜?”
“那可不行。”许明时说话间已快步走出了隔间。
这种事有什么好讲求惊喜的,早一刻告诉她,也好叫她早一刻安心下来,这比什么都重要。
外间便有书案笔墨,男孩子铺纸磨墨,迫不及待地落笔。
……
另一边,镇国公从云六口中了解到了自己中毒期间所发生的大小之事——
实际上刚醒来时已听秦五大致说过一遍了,至于为何还要再同云六问上一遍,其中的原因也是显而易见的。
同云六交待完了几件要紧之事后,镇国公透过半开的窗棂看向负手等在院中的身影,遂道:“请王爷进来说话吧。”
云六应声“是”,又问道:“天色已快要亮了,可要叫人送些早食过来?”
将军昏迷多日,所食皆是些汤汤水水,腹中必然空极。
镇国公点头:“也好,多备一份,正好邀王爷同我共进。”
云六应下,当即去了。
一口气吃了五屉小笼包,三碗芡实小米粥,并数碟清补时令小菜后,镇国公搁下了双箸,擦了擦嘴,道:“神医交待不宜吃得太饱,且就吃这些先略垫一垫罢。”
燕王默默看着桌上的空碗碟,看得出来,将军的确也是十分克制了。
他早已吃饱了,后面不过是陪着,此时便也放下了调羹。
很快有人将碗碟撤去,换上了茶水。
此时外面的天色已经亮起,只因隔壁院中才刚起了一场火,火势虽已被扑灭,然四下尚有烟气笼罩,故有几分混沌之感。
云六干脆将窗子合上,而后退了出去。
“……我已听我那两个手下说过了,这段时日多亏有王爷在,否则纵然我有命醒来,眼下却只怕已非是今日这般局面。”
军心二字至关重要,在东元时,若非有燕王坐镇,一旦稍有不慎被人钻了空子,必然会生出动荡来。
“将军抬举我了。”燕王笑道:“是将军吉人自有天相,且有贵府许姑娘在京中应对有方,及时送来解药。”
一提到孙女,老人面上便有了笑意:“王爷可是见过我那孙女了?”
燕王笑着点头。
不仅是见过——
527 替犬子求娶
“许姑娘不但机敏聪慧,行事果决,眼界见识更非寻常姑娘家可比。”燕王称赞道:“在京中时,我便时常于心中感慨,将军当真是养了一个好孙女。”
对上燕王那双满含欣赏之意,且仿佛还有些……感恩?的眼睛,镇国公虽觉有些古怪,但面上笑意却不禁越发浓了。
他这个人就喜欢听实话!
遂满眼欣慰地捋着胡须道:“倒也不是我养出来的,这丫头的秉性乃是天生如此。”
总之他本人可以谦虚,但关于孙女却不能谦虚,不,是不必谦虚——明摆着的事,谦虚来谦虚去,岂不是睁眼说瞎话,显得他做人太虚伪?
而后便是一句逢熟人便想说一说的:“这丫头可是我家里的福星!”
这次的事情就是个很好的印证——关键时刻,还得靠他孙女。
听得这“福星”二字,燕王笑着点头。
嗯……很快就是他家的了。
“对了。”二人喝了会儿茶,镇国公适才问及正题:“不知王爷此番亲往东元,可是还有其它事?”
“是。”燕王放下茶盏,道:“遭刺之后,便始终忧心将军安危,而除此之外,另有一件要事需与将军面谈。”
“哦?”镇国公已料到了大致,此时也搁下了茶盏看向燕王。
燕王已起身,深深施了一礼,正色道:“学生欲邀将军共商大事——”
“……”镇国公眼神微动,不知是在思量着什么,片刻后,方道:“王爷应当知道,老夫不过只是一介莽夫而已,王爷邀我同行,可担心我反倒会坏了王爷的大事吗?”
燕王闻言却是发出爽朗笑声,含笑反问道:“将军,不会当真有人认为您是莽夫吧?”
若是有,那便必是被将军的外表给蒙骗了。
在他眼中,将军从来不是有勇无谋之人。
只因将军一贯所选的路,及所做的事,皆在遵从心中大义,真正将天下大局放在首位,所谋非一己之私,而是天下福祉——故而才会叫人误解为那是“不聪明”的表现。
“不是莽夫又是什么,且已是个老莽夫了。”镇国公也不禁笑了,二人相视间,气氛轻松,反倒半点不像是正在谋划什么事关天下大势之事。
这让燕王想到了自己幼时及年少时在军营中的那段岁月。
还记得他总是喜欢跟在将军身后,将军有意考验他,再苦再累他也都乐意跟着。
后来将军勉强算是认可了他,商讨对敌之术时也叫他在一旁听着,待再大些,他便与将军一同商议了——那时便多是这般气氛,将军总在半同他说笑,半骂娘间,便将战术给定下了。
将军身上有一种天生的爽快与从容,无论遇到怎样的难关,只要是同将军共事,周围之人都会觉得心中莫名安定许多,周遭的气氛也总会变得相对轻松,足以消解大半不安与悲观。
这是一种说不清的气场,也是旁人所学不来的。
所以,若能有将军同行相助,不仅是幸事,更是一桩乐事。
“并无外人在,不必如此严肃,且坐下说吧。”镇国公抬手示意燕王坐。
燕王点头,依言坐了回去。
“实话不瞒王爷,我在此次领兵出征之前,心中也已对后路有了大致的思索与打算,本也想同王爷好好谈一谈……”镇国公道:“王爷能及时下定决心,也是好事。”
他还算清楚燕王的为人——要燕王做出这种决定,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也一样。
一把年纪了,若不是实在没了法子,谁不想清清静静安安稳稳的?
而若要这么说的话,狗皇帝也当真有本领得很了——逼人造反真他娘的有一套!
燕王应了声:“是。”
所以他才会找到将军。
若换作数年前,他纵然对这一日的到来早有预感,而暗中也并非全无准备,但他绝不会找上将军,结果未定之事,他不能把将军贸然拖下水——
但现下的局面已是截然不同了,将军已在深水之中,若不反抗,那便只能等着被那只大手溺毙于水中了。
将军的处境如此,而他也一样。
所以,现下不必谈什么为天下百姓而谋这样伟岸的志向,他和将军,眼下所谋只为自救而已。
自救者,挣开脖间要命的锁链,方可谈救天下。
二人于房中长谈许久。
直至有日光刺破混沌,自窗棂的缝隙间钻了进来,落在二人之间的茶几之上。
一壶茶水已经喝尽。
守在门外的人知道屋内正谈事,未经传唤也不敢进来换茶。
直到谈得差不多了,镇国公方才喊了人换一壶热茶。
如此大事,非是一日可商谈透彻的,现下只是定下大致谋划,至于更多的,还需边走边看,依时局变化再行细商。
但有一点是定了——
这个狗皇帝,他换定了!
实在不行就换一个——这本是他老许家行事的一贯作风。
秦五亲自进来换的茶,换上之后又退了出去——没别的,实在想将军了,就想多在将军跟前露露脸。
“除了此事之外,实则还有一事需与将军相商。”燕王握着温热茶盏,语气里有着一丝笑意:“或是说,需求得将军点头同意。”
镇国公听得十分疑惑。
什么事,竟能叫燕王用上这个“求”字?
“王爷但请直言——”
“实话不瞒将军,我想替家中犬子求娶贵府千金许姑娘为妻。”燕王含笑说道。
镇国公不由一愣。
因常年也不与燕王相见,许多事情并未有十分清晰地形成潜意识,故他此时脑子里率先的反应是——求娶他孙女?这可不行!
“王爷的心意我都明白。”他笑叹了口气,摇头道:“但老夫的为人,王爷也当清楚,非是会拘泥这些形式羁绊的,今日既是已经商定了要共谋此事,便不会再有更改!”
换而言之,根本不必以子女联姻为依托,从而达到使合作关系更牢靠的目的。
燕王闻言只是笑了笑,而没急着接话。
而镇国公的神情却是突地一滞。
不对……
等等!
王爷哪儿弄来的儿子?!
528 这倒巧了
“据老夫所知,王爷家中似乎只有一位郡主?”
现生肯定是来不及了——总不能是为了同他结亲,临时认了个义子什么的?
那他可就要劝王爷谨慎考虑了!
到底年纪大了,老爷子的设想下意识地偏向于一些不那么刺激的可能。
“明面上的确如此。”燕王如实道:“实则我这孩子也是刚找回来的,暂时还未认祖归宗对外言明。”
镇国公惊讶之余,便是恍然。
私生的!
偷偷养在外面的!
行啊!这后招儿准备的真不错,至少不必担心子嗣问题了。
镇国公看着燕王,真心实意笑着道:“如此那便恭喜王爷了。”
继而还是说道:“但结亲之事,当真没有必要,正因是彼此信任,今日方才会坐在一起——且在我看来,儿孙自有儿孙福,于亲事之上不宜勉强,老夫就这么一个孙女,只愿她能开心自在些。”
他昭昭的亲事,不该成为任何事情的筹码,这一点是无需考虑的。
燕王却是含笑问:“将军怎知一定是勉强?”
镇国公略品出了一丝不对来。
他的话已经说得十分明白了,按说王爷并非是死缠烂打之人……
且结亲之事,说得直白些,若此番谋事能成,对他们许家自是益处颇多,王爷有此提议,想来也是为了让他能够安心往前走,可他已经表明态度,对方又何必再多言坚持?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镇国公亦只能笑笑道:“不瞒王爷,我家那丫头,如今已经有了中意之人。”
燕王便问:“哦?不知是哪家少年郎竟有这般福气?”
语落,喝了口茶,姿态闲适。
镇国公心中那奇怪的感觉愈发深重了,但还是如实答了,反正迟早是要抢的,不怕叫人知道——
“说来不怕王爷笑话,正是定南王府的世孙……”吴竣那老东西的孙子。
燕王闻言扬唇,搁下茶盏:“这倒巧了。”
镇国公疑惑地抬眼看向他。
只听燕王说道:“这正是我家那刚找回来的臭小子。”
“……?!”镇国公赫然瞪大双眸,脑中一阵轰隆作响,或因身子过于虚弱的缘故,乍然间眼前被刺激得一度发黑——他甚至觉得自己当场就能被送走咯!
莫非是他出现幻听了?
吴家小子……竟是燕王的儿子?!
燕王的儿子怎跑去了定南王府,且做了世孙?
且怎么就这么大了?!
镇国公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乱,不,是相当乱!
“阿渊是我和真真的孩子。”燕王如实说道:“当年我请旨应战,彼时尚不知真真已有身孕,而真真早产临盆之际,京中情形复杂且危机四伏,为了保全孩子,便对外只道一尸两命,实则却被岳父带回了宁阳——”
镇国公边听边思索着。
那便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
而吴家那小子恰也正是这个年纪。
况且——
镇国公不知想到了什么,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怪不得老夫先前便觉得这小子眉眼间同你颇有些神似!”
只是他当时哪儿敢往这上头想?!
若单单只是养在吴家还且罢了,而这可是吴家世孙……
试问谁会让别姓的孩子承继家业?更何况这是吴家,定南王府!
然而转念一想,他想不到的,旁人自然也轻易想不到,想来这就是吴竣那老东西的高明——呸,狡猾之处了!
“将军慧目如炬。”燕王笑着道。
镇国公堪堪从这巨大的震惊中定下心神:“原来竟有这般内情在……不过,此事真相那孩子可已知晓了?”
燕王点头:“也是此次在京中见面之后方才说开了此事。”
孩子很好,也很豁达从容,并未因为被隐瞒至今而生出任何怨言,只是有一点不太好——迟迟不肯喊爹。
镇国公的神思一时有些走歪——原来吴家小子不姓吴,姓谢。
这么一来,他也不必再承受同吴家结亲的矛盾感了!
“这下好办了……”老人思忖间,将心里话念叨了出来。
原本还怕吴竣那老东西不同意,打算用抢的,这下人家亲父子俩可都先后表明态度主动送上门来了,不要都不行了。
而这下吴竣虽不做祖父,却仍然还是外祖父,那就依旧得看他这个娘家人的脸色——嘿,做主轮不到那老东西,到时看脸色可少不了他的!
镇国公顿觉通体舒畅。
燕王哪里知晓面前老人的这般‘险恶’用意,只觉得那“好办”二字仿佛别有玄机在,正待问时,只听镇国公笑着道:“老夫的意思是,这两个孩子倒是当真有缘,接下来的事情也就好办了……”
“的确有缘。”燕王笑着道:“想当初便是被将军阴差阳错扛回了家中,原是准备拿来给许姑娘冲喜用的,这小子注定就得是将军的孙女婿。”
镇国公听得笑起来。
看着亲家太老爷满意的模样,燕王在心底悄悄松了口气。
原本还担心将军不肯轻易松口呢。
他这当爹的,头一回替儿子办件事,若是给办砸了,回头还当真不知该如何交待。
而现下看将军这态度,也算是旗开得胜了,这儿媳妇应是定下一半了……
至于另一半——光明正大风风光光将人迎娶过门,就看接下来之事了。
便是为了让儿子成亲,他也得好好干才行。
思及此,燕王心情颇佳。
这世间固然诸多波折磨难,但和气总归还是多于戾气,若用心去看,便不难发现身边有太多值得往前走的理由。
听着房中不时传出的爽朗笑声,秦五拦下了走来的士兵,问道:“何事?”
“启禀秦副将,周侍郎使人来问,原定今日继续赶路,然考虑到将军初愈,不知是否需要在此多歇养几日再行动身——”
秦五听了这话,遂叩响了房门。
“进来。”屋内传来老人的声音。
秦五推门而入,将士兵的话转达。
“不必。”镇国公起身道:“老夫的身体没有妨碍,传令下去,按原计划即刻动身!”
该谈的都谈罢了,而现下于他而言最重要的是昭昭还在等他回家,他这当爷爷的,可不能让孩子久等。
529 豺狼
“是!”秦五应下,立即让人吩咐了下去。
“将军既要动身,那今日便与将军在此别过了。”燕王随之起身,抬手向镇国公施礼。
他这些时日之所以一直守在将军左右,并非是自身清闲,相反,他在此每多耽搁一日,被发现的可能便越多一分,且密州那边,还有的是事情需要他去处理,以及准备。
而现下见将军已经平安醒来,他自然也就可以放心地回去了。
镇国公自也不可能在此等关头出言挽留,点头,拱手道:“王爷一路当心。”
“将军也要保重,我在密州恭候将军佳音。”
二人一同跨出了前堂,这时燕王的随从快步而来,手中捧着一只匣子。
燕王这才想起:“险些忘了,昨夜我手下之人已将这灵樗芝自北漠取回,此乃可解将军所中之毒的一味稀药,虽是迟了许多,已无大用处,但留着给将军补身子也是好的。”
北漠王看到他使人带去的书信之后,遂命人于族中悬赏打听此药的下落,倒也果真寻到了一株。
但寻药也不是立即便能寻着的,如此前前后后耽搁了七八日之久——
好在将军的毒已经及时解了。
镇国公示意秦五将匣子接过,点头道:“王爷为我的事情费心了……”
药虽迟了,但心意未迟。
而这味药既是从北漠王那里得来的,那么燕王此番少不得要欠下北漠王一个人情,毕竟天下没有平白无故的相助,尤其是身处高位者。
不过,现下这般关头……欠人情,倒也未必全是坏事。
对方愿意让你欠下这人情,那至少是无太多强烈的对立之意,亦是一种间接的示好。
而北漠与密州相邻,若王爷他日举兵,即便不谈助益,只要给出的条件适宜,至少可保身后无忧……
这一点,无需他来提醒,王爷自然也是能想得到的。
“将军无需同我客气。”燕王再次施礼:“定辰便先行告辞了。”
镇国公看向秦五:“去送一送王爷,切记要当心些,莫要被人察觉。”
“是!属下遵命!”秦五声如洪钟,精神振振。
镇国公却听得倍觉聒噪,皱眉呵斥道:“老这么一惊一乍地干什么?”
这货搁他耳朵里敲锣呢!
秦五闻言挠了挠头,“嘿嘿”笑了几声。
能被将军差使,他高兴嘛!
秦五将燕王主仆自驿馆后门处送了出去。
燕王上马,朝秦五拱手示意罢,遂策马而去。
雨后天霁,晴空高阔,道路两侧垂柳如新,绿茵漫目,金色朝阳洒在微湿的青砖地上,马蹄便踏着缕缕金光一路往北。
周侍郎一行人也很快收拾完备,动身继续赶路。
秦五骑马在前开路,镇国公倒也未有逞强,不必许昀和许明时来劝,便已自行坐进了马车里——大事当前,理应要养精蓄锐,此乃再浅显不过的用兵之道。
一行车驾人马,浩浩荡荡朝着京师的方向而去。
……
五日之后。
已进子时,一人一马在禁宫前被侍卫拦下。
“我有急事要禀明陛下!”那人翻身下马,一身黑衣风尘仆仆。
说话间,取出怀中令牌示于两名侍卫面前。
两名侍卫互视一眼,立即打开宫门放了行。
然内宫之中不可纵马的规矩破不得,那黑衣人就此弃马,疾步奔行,持令牌一路无人敢阻。
“陛下……”
养心殿内,庆明帝早已歇下。
镇国公之事结果已经明朗,再有国师所炼制丹药的确有效,近来大大地减轻了头痛症的发作——如此种种,让皇帝的心绪得以稳下许多。
直到此时李吉在龙榻旁将人轻声唤醒。
庆明帝睁开双眼,殿内烛火虽只留了一盏,却依旧刺得叫他皱眉:“……何事?”
再看向窗外,尚是夜色昏沉之际,这般时辰将他喊醒——
庆明帝神思回笼,心中烦躁不已,莫非哪里又出了暴动之事?
“回陛下,有急报。”李吉尽量细声,但眼底已隐隐有不安之色在涌动:“似乎是从东边回来的……”
报信之人一连不知赶了几日的路,如今跪在外殿瞧着已像是起不来了,着急成这般模样,恐怕不会是什么太好的消息……
庆明帝也意识到了不寻常之处,立即起身披衣,大步朝外殿走去。
“参见陛下……”
那黑衣人将头死死叩在地上不敢抬起。
看这俨然是请罪的姿态,庆明帝已是皱起了眉:“有消息?越培可已顺利拿到兵符带兵动身回京了?”
“回陛下,越千总已在回京途中……一并赶回的还有周侍郎与镇国公……”
什么叫一并回来的还有镇国公?
庆明帝微微眯起了眼睛,其内皆是寒意:“是人还是尸体?”
早已有病重的消息传了回来,按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熬得到现下……
然而,却听那黑衣人答道:“回陛下,镇国公随大军离开东元城不过数日,便已于途中转醒……”
“什么?!”
庆明帝神情巨变。
转醒?!
许启唯竟没死?!
“那兵符呢!”他脸色沉极,急忙问道:“越培可拿到兵符了!”
“回陛下,还不曾……”
黑衣人额头死死贴着光亮冰凉的金砖,声音紧绷而颤颤:“且越千总刺杀镇国公之举未成,已被镇国公命人看押了起来,现下正往京城赶回……”
“……”庆明帝瞳孔震动,面色铁青着,几乎是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一群废物……竟连一个将死之人都拿不下吗!”
在许启唯病重的消息传回京中之后,他便已经认定这计划必是万无一失了……
可现下却来告诉他,许启唯醒了!兵符也没拿到!
且许启唯竟抓了他的人,这是要干什么!
“他身中无解之毒……怎么可能还活着!”皇帝此时的眼神像极了一头狂怒之余却又有恐惧自心头渗出的豺狼。
“小人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知镇国公身边跟着一名来历不明的医者……”
什么医者能解无解之毒!
难道是乔必应配制的毒药有问题?!
或者根本是下毒的过程中出了叛徒?!
530 软肋
一个个猜测与疑心接连冒出来,脸色青白交加的皇帝闭了闭眼睛,紧紧咬着牙关。
不行……
他不能就这样等着许启唯回京!
“传夏廷贞进宫见朕……”皇帝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战栗着。
他一定要赶紧想出应对之策!
李吉赶忙应下,快步退至殿外,将此事交待给了一名内监。
“此时去请夏首辅进宫?”那内监有些讶然。
这般时辰,宫门都落了锁了。
李吉瞪他一眼:“不然你明年再去?”
夏首辅若再不来,皇上自个儿怕是要疯!
内监缩了缩脖子,忙道:“小人这便去。”
李吉便摸出腰牌丢给了他:“快些!”
内监应“是”,赶忙去了。
见李吉折返回殿中,守在外面的小晨子一双眼睛动了动。
夏廷贞很快赶来了宫中。
“许启唯没死……”庆明帝已穿好了衣袍,此时坐在内殿一把梳背椅中,一只手搁放在肘边茶几之上,五指紧攥着,手背上可见道道青筋鼓起。
闻得此言,纵是一贯波澜不惊的夏廷贞亦是目露惊色。
“陛下,因何会出现此等变故?消息可属实?可有人亲眼见到了许启唯?莫不是许家人刻意放出的假消息——”
“消息断是假不了……因为人非但没死,还下令将越培看押了起来。”庆明帝自唇齿间挤出一声冷笑:“朕也想知道原因——本该死得透透的一个人,为何竟会‘死而复生’!他抓了越培,那便是摆明了立场要造反了!”
夏廷贞微微皱眉:“陛下稍安……请容臣先仔细问清经过再下定论不迟。”
遂看向那跪在地上的黑衣人:“镇国公抓了越培?”
“正是……”那黑衣人早已是脸色唇色皆惨白一片,仿佛是竭力强撑着才未有昏厥过去,他将那晚驿馆刺杀之事的前后经过一一讲明。
夏廷贞听了,思索着道:“依老臣来看,镇国公既未杀越培,便谈不上造反之说——且如今他尚有家眷在京中,想来也断不敢轻举妄动。”
庆明帝紧紧抿着铁青的唇。
夏廷贞继续讲道:“越培行刺杀之举,镇国公并无确凿证据,因而此事尚有洗脱的余地在,纵然镇国公欲讨个说法,一个越培,也够用了——这层窗户纸,想来他许启唯也不敢轻易捅破。”
越培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承认是得了谁人授意的。
只是可惜了这样好用的一颗棋子,还未真正派得上用场便折在了此事之上。
“依老师之意,事到如今朕还要安抚他,与他粉饰太平吗!”庆明帝勃然大怒道。
夏廷贞垂眸:“下毒未成,刺杀已然失败,此时再想于其回京途中下手已是不可能之事,既已到了这一步,那便只能想办法先将其稳住,再做其它打算——”
“稳住?”庆明帝满目冷意,他想要的是让许启唯死!
“若不将其及时稳住,依许启唯的性子,鱼死网破也是有可能的事情。而当下这般时局,着实不宜再有此动荡,否则纵然拿下许启唯,也必会让朝廷元气大伤,是以此事只可智取。”夏廷贞道:“还望陛下务必以大局为重,且忍一时之怒。”
“……”庆明帝紧紧握着拳,寂静的殿内甚至可清晰地听到他因心中怒气翻腾而粗细不匀的呼吸声。
如此静默许久,他方才开口。
“那老师说,现下朕应当怎么做——”
他历来不会尽信任何人,但此时此刻,纵然再被怒气如何冲昏头脑,却也还分得清夏廷贞话中利弊真假。
“现下虽尚不知许启唯是何态度,但陛下理应要早做防备。”夏廷贞定声道:“可先制其软肋,而后再以此软硬兼施——”
“软肋?”
庆明帝眼神微动,脑海中闪过一道身影。
没错……
他怎将这个给忘了?
到时不必说是稳住许启唯了,甚至借此收回兵符或也不是全无可能……
殿内交谈声低低,守在殿外的小晨子未曾能听到半字。
不多时,先前那进去的黑衣人被抬了出来,看起来似乎已无气息。
“皇上此法可行,且称得上是一个长久之计。”内殿之中,夏廷贞认可颔首。
对策大致已经定下,庆明帝冷静下来,心下也略定一二。
“臣倒突然另想到了一点可疑之处——”夏廷贞继而说道:“臣记得镇国公所中之毒,本该无解才是,纵然有法可解,必也是九死一生——其身在东元那等偏远之地,又怎会如此顺利便解了毒?”
“朕也觉得他太过走运了些……老师莫不是疑心乔必应所制之毒另有蹊跷?”
可他怎么敢?
且一个常年被囚禁在那等暗无天日之处的废人,又有什么原因会选择在毒药上动手脚?
“臣并非是怀疑乔必应,此前从传回的密信来看,镇国公的确是已经中了毒,且性命几度危在旦夕。”夏廷贞道:“想来之后的确是有高人出手解了此毒,但臣认为,这高人的出现必非偶然——”
“老师的意思是……有人知道了朕的计划,因此提早有了应对?”庆明帝眼底冷意涌动。
“没错,且臣方才刚想到了一件可疑之事,不知同此事是否有关连在——”
“还请老师直言。”
“臣还记得,前段时日国师曾以炼丹为由,向陛下讨要过一味名叫灵樗芝的药材。”
庆明帝点头:“是有此事。”
那丹药他一直在服用,效果颇佳。
“而那之后据臣偶然所知,这灵樗芝不仅是一味补药,更有可解奇毒之效——”
“可解奇毒?”庆明帝眼神微变。
夏廷贞道:“起初臣也并未在意,但现下想一想,却觉蹊跷颇多。譬如此药异常稀奇,可偏偏国师来找,宫中恰巧便有,陛下是否觉得此事有些过于巧合了?”
“……”庆明帝思索着皱眉。
夏廷贞继续说道:“而国师前来讨药的同一日,臣离开养心殿之后还曾撞见过一件略显异常之事,是同玉坤宫有关——”
玉坤宫?
皇后?
庆明帝眼神微凉,缓声道:“老师不必避讳什么,若察觉到了什么,只管直言便是……”
531 辨药
“是。”夏廷贞这才说道:“那日臣自养心殿离去后,偶遇一玄清殿的道童行色匆匆,据那道童言,是奉国师之名前往玉坤宫向皇后娘娘送安神香丸,答话间神色似略有些可疑……臣正欲试探之际,却因太子殿下恰巧出现而耽搁了——”
庆明帝已是皱起了眉。
“彼时臣亦未有过分留意此事,然而那时镇国公‘重病’的消息不过刚传回京中,倘若大胆设想一下,当时是有人将这药材设法送出了宫去,于时间上倒是说得通的……”
“照此说来的话……皇后与国师,竟都有嫌疑?”庆明帝说话间眼神晦暗不明,深不可测。
“皇后如何,臣不敢妄言。”夏廷贞面色平静:“但国师那日前来讨药,无论是时机还是其它,的确都过分巧合了些——”
庆明帝闻言却突地笑了一声。
真若论起和许家的关系,他的皇后可是要比国师来得可疑太多了!
吴家不好说,但皇后的心,恐怕还在许家人身上……
有些事情他并非一无所知……
但倒也不曾因此生出什么醋意或是愚昧的嫉恨……他反而觉得十分解气!
犹记得那种可以掌控一切的感觉在那之前是他从未有过的——百年世家又如何,两情相悦又如何,最后不是还得乖乖奉旨进宫吗?
他当初之所以求娶吴家女,为的不单是想要将吴家同自己绑在一起,更是不能坐视吴许两家结亲——
吴家的确将女儿送进了宫,可他的目的却并未达到,因为事实证明,纵然是嫁了个嫡女过来,吴家也依旧姿态极高,全然不曾将他放在眼中!
反观他待皇后,这些年来百般爱重,可谓是给足了她一切他所能给的体面!
若她如表面这般安分守己且罢……
而倘若当真胆敢暗中同他作对、敢背叛他的话……他也绝不可能再留着这贱人!
皇帝眼底一片阴鸷之色:“此事朕定会彻查……”
如此复又谈了一刻钟余,夏廷贞适才请辞而去。
殿外夜色仍旧深浓。
夏廷贞刚步下石阶,便见一名太医迎面而来。
郑太医驻足行礼:“夏首辅。”
夏廷贞微一颔首,并未停留。
皇帝此时请太医前来,原因显而易见。
若真能查到些什么,自是再好不过——即便丹药没有问题,可国师背后究竟靠着何人,皇帝若有心去深挖未必就一丝蛛丝马迹都查不到……
如果能将这玄清道人和纪修就此彻底除去,也可解他一块心病。
而纵然是到不了那一步,皇帝什么异常都不曾查到,玄清道人日后也注定再难得皇帝重用了……须知这位陛下的疑心症早已病入膏肓,近日更甚,但凡是于己身不利之言,一旦听了便就真正刻在脑子里了。
“不知陛下深夜召微臣前来,可是龙体有何不适之处?”
殿内,郑太医躬身行礼罢,正恭谨关切地询问道。
不表现的恭谨关切些也没办法,毕竟总也不能说:大半夜的不让人睡觉烦不烦?
“朕无碍,之所以请郑太医过来,是有一物想让郑太医看一看。”庆明帝说话间,一名内监已捧着只巴掌大小的五角绣祥云锦盒来到了郑太医面前。
“郑太医也是太医署里的老人儿了,这丹药中都有些什么药材,还请太医替朕仔细辨认查看一番。”
竟是要让他验药?
郑太医边应“是”,边接过锦盒。
棕色丹药嗅之气味无异,碾碎后更有淡淡幽香传开。
“回陛下,此丹药并无问题,所用多是如天麻,白芥子,香附,老参等活血温补之物。”
他若没记错的话,这丹药应是国师前不久刚炼出的那一炉,而早在那时已经送去过太医署验看过了,若不然也不可能会送到这养心殿来。
“没有其它吗?”庆明帝眼神不明地问道:“朕想知道这丹药中,是否有灵樗芝一物——”
“灵樗芝?”郑太医几分讶然,几分不解,却终究也只是摇头:“陛下有所不知,丹药不同于其它,由于炼制时间过长,药材相融之下,并非样样都可辨认清楚……至于陛下口中的灵樗芝,微臣并未曾亲自经手用过,并不清楚其药性,便更加是无从辨认了……”
不过……陛下想知道丹药的配方,何不直接去问国师呢?
而他若看一眼就能知道全部配方的话——有这空手鉴秘方的本领,他还有必要呆在这宫里担惊受怕?
庆明帝却仍不死心:“太医署中,都有何人曾用过这灵樗芝?”
“此药虽是大补,但药性也颇为特殊,寻常不可随意取用……如今这太医署中,微臣倒没听说有谁用过……”郑太医思索着,道:“真说起来,只记着初进太医署时,曾得见乔太医拿来替先皇配制过补药,不过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位彼时名声大噪,于太医署中风头无两的乔太医,也早已不在人世了——那样的奇才,怎就那般想不开呢?
乔必应?
庆明帝眼神涌动——
是了,他或许是该请乔太医来一趟了……
丹药中有无灵樗芝无从辨认,可亲手配制的毒药,是否需要拿灵樗芝来解,他总该是最清楚的……
郑太医离开养心殿后,悄悄抹了把冷汗。
大半夜的不睡觉跟丹药较劲——
总觉得陛下的精神状态日渐堪忧……
而郑太医离开后不久,一口漆木箱子被平稳地抬进了养心殿内。
看着那被两名侍卫抬进殿中的木箱,小晨子心中暗暗一紧。
又是这口箱子……
从前他不知这箱子里装着的是何物,但自从得知了暗庭里的确藏着那样一个人之后,心中便也随之有了答案。
尤其是从方才那名自殿内而出的内监离开时算起,再到这口箱子被抬来,这中间的时间,恰足够去往暗庭一个来回……
那条路他暗下跟过,也独自走过,绝不会估算错。
而皇后娘娘曾交待过,若再见有疑似之物被抬进养心殿,需得及时传信去玉坤宫。
娘娘还说过,那位被藏在暗庭里的人,若再次被皇上召见,多半会有危险……
532 诈
他听得出来——娘娘想保下此人。
小晨子敛目凝神留意着殿中有可能传出的动静。
身上罩着件黑色斗篷的人被从箱中抬出,匍匐在地向庆明帝行礼。
“参见陛下……”那声音干哑之中透着一丝麻木感。
庆明帝朝那地上的人看过去:“乔太医可知朕请你前来,是为了何事吗?”
“小人不知。”
“不知……”庆明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眼底含着审视之意:“那你可还记得,先前朕曾命你配制过一副无解之毒?”
“小人记得。”
“那你告诉朕,为何中毒之人竟没死?”
“陛下,这不可能……”乔必应始终维持着匍匐叩首的姿态,一直不曾抬头,叫人看不清分毫神态,只听得出此时的语气略显惊异。
庆明帝面色渐寒:“你只需告诉朕,那究竟是否当真是无解之毒!”
“回陛下……”乔必应语带畏惧地答道:“那毒的确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无解,陛下曾有交代,需无色无味,不易被人察觉诊出,如此之下,局限颇多,便不可能配得出真真正正的无解之毒,但解毒之法极为棘手繁杂,这普天之下可解此毒者恐怕也只那么一两人而已……”
“一两人……”庆明帝几近是咬牙切齿。
可这样的好运气,偏偏让许启唯撞上了!
真是运气太好,还是他身边出了叛徒,且不止一个……
“不知乔太医这段时日,可曾私下见过什么人,或是将这解毒之法告知过何人吗?”庆明帝定定地看着乔必应,烛台将他的身影投在身后,那黑影笼罩之下,使他像极了一头仿佛下一刻就会冲上前将人撕碎的巨兽。
“小人岂有机会又岂有道理这么做!”乔必应身形一僵,颤声道:“小人所图不外乎是家中妻儿平安而已……岂敢有二心!”
庆明帝就这样紧紧盯着他,直到他额角落下簌簌汗珠。
“朕也是这般想的,故而才会耐心听乔太医解释……”皇帝再次开口,声音突然和缓许多,只是无论怎么听都还是叫人觉得毛骨悚然:“可乔太医误了朕的大事,也是事实,而朕一贯赏罚分明……乔太医朕是舍不得罚的,思来想去,便只能是乔太太了。”
乔必应猛然抬起头来。
“陛下……此乃小人的过失,还请陛下责罚小人!听闻我那家中老妻近年来已是体弱多病,还请陛下饶她一条残命吧!”
说着,重重地叩下头去。
庆明帝似有若无地叹息了一声:“已经晚了,朕命人喂乔太太所服下的正是乔太医所配制的那味毒药——可解者一两人而已,想来乔太太就未必有这等好运气了。”
乔必应脸上血色褪尽,身形亦是僵住。
妻子服下的,是他所配之毒?!
皇帝为何这么做?
当真是为了给他惩戒,因许将军得救而迁怒于他,还是说……想要借他妻子的命,来试探什么?
他所知道的消息太少了,便是许将军得救这一条,亦是从皇帝的态度中所推测出的!
而无论如何,他现下唯有不停磕头求着皇帝开恩,再三保证日后定会更加尽心做事。
一记记头磕下去,面前的金砖上很快沾染了血迹。
庆明帝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良久后,才似心软了般开口说道:“好了……朕也并非赶尽杀绝之人,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怕乔太医暗下同朕离了心,想要让乔太医借此事长个记性罢了。朕既已知此毒可解,那便是留了余地的——”
说话间,向李吉吩咐道:“取纸笔给乔太医吧。”
乔必应叩头的动作顿住,有些怔怔地抬起头,那张脸上此时已是血泪混杂。
庆明帝似看得颇为不忍:“乔太医将解毒方子写下,朕这便叫人去替乔太太解毒——”
若乔必应当真已经与人暗中勾结,恐怕不会轻易说出真正的解毒方子,这一点,他不得不防。
“是,是!多谢陛下!”
乔必应连忙叩谢,一把夺过内监手中纸笔,手下蘸墨,写得又急又颤。
然而写到最后,却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握笔的手一顿,脸色煞白地摇着头,喃喃道:“来不及了……这味药怕是来不及去找……”
庆明帝微微眯起眼睛:“这一点乔太医不必担心,普天之下有什么药是朕找不到的吗?”
说着,示意内监将方子收起。
内监遂将那字迹有些潦草的方子呈了上去。
庆明帝的眸光在纸张之上一寸寸移动着,他对药理一窍不通,不知这些药材为何物,但有一点他很确定,这上面根本没有灵樗芝三字……
他抬眼看向乔必应:“解此毒所需药材,乔太医是否已尽写于此上了?”
“是……陛下,那最后一味名为火莲的药,极为难寻,小人也只是少年时游历至丽族境内见过此药……短时日内京城怕是未必寻得到!”乔必应因不安而脸色不停变幻起伏。
“火莲?丽族?”庆明帝神情陡然一变。
莫非可解此药的药并非是什么灵樗芝,而是生长于丽族的奇药?!
若果真如此,难怪于东元城毒发的许启唯会得以顺利解毒!
是乔必应得知了镇国公要征讨丽族的消息,所以刻意提早在毒药里做下了这等手脚?
的这个猜测不过一瞬间便被庆明帝否定了——不可能,他命乔必应配制毒药之事甚至在许启唯动身之前,莫要说乔必应了,纵然是皇后也不可能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那便只能是凑巧了吗……
许启唯没死是因占了天时地利,皇后与国师与此事并无关连?
庆明帝眼神几度翻覆,看着无措狼狈全然不似作假的乔必应,突地一笑,道:“乔太医别担心,朕一定会命人找到此药,替乔太太解毒的。”
乔必应面上依旧恍惚怔愣,仿佛已经不敢报太大希望,却还是颤颤叩首:“是,多谢陛下……”
庆明帝紧紧攥着手中的方子,声音凉凉地道:“来人,送乔太医回去吧。”
两名宫人无声上前,将人如同物件儿般装进了漆木箱中。
“安排下去。”庆明帝站起身,手中纸团丢在脚边:“此人,不能再留了……”
533 靠得住
若此人当真在他所不知道的时候与他人有了勾连、同许启唯解毒之事有关的话,那方才之言,定全部都是假话!
而纵然尚有另一半可能在,或只是他疑心过重,但乔必应不同于其他人,对方所知道的那些秘密,注定了让他不可能为此冒一丝风险——
再好用的刀,可一旦有了威胁到了主人可能,那便也只能丢弃了。
李吉应下,缓缓退了出去。
看着离开养心殿的李吉,小晨子心口处一阵快跳。
有什么事情是需要吉公亲自交待安排的?
一则可见此事必然要紧,二来则是不欲被太多人知晓……
眼前闪过前脚刚被抬走的那口木箱,小晨子忽而捂住腹部,忍耐着低声道:“小圆子,我肚子实在疼得厉害,还有半刻钟便有人来同咱们换值了,你替我看着些……”
他一贯擅与人交际,那被唤作小圆子的内监看一眼左右,遂点点头,小声说道:“快去吧,当心吉公刚出去,别被他给撞见了……”
是人都有三急,这点小忙不算什么,更何况小晨子也常帮他。
小晨子连连道谢罢,放轻脚步躬着身子垂首疾步去了。
待溜出了养心殿,便顺着无人小径快步跑了起来。
半刻钟不算久——
但若当真有性命之危,一眨眼的工夫那都是关乎着人命的!
小晨子一路跑到了玉坤宫,守在通往花园后门处的门房是个早年犯了错被发落在此看门的老太监,此时正在门房内扯着呼,听得门被人晃响,遂惊醒过来,忙披衣起身,趿拉着鞋子出了屋子。
“谁?”
老太监隔着门板试探地问道。
“窦爷爷,是我!”
“小晨子?”老太监略略一惊,忙掏出腰间挂着的钥匙将门打开:“怎这个时辰过来了!莫不是出什么事了?”
“娘娘先前叫我盯着的事有动静了,便还需立即同娘娘禀明……”小晨子气喘吁吁。
“这个时辰娘娘早歇下了……”那老太监皱着眉,思索着道:“你等着,我想法子告诉阿姜一声!”
小晨子是个知轻重的,断不会为了小事大半夜前来。
知他口中的阿姜便是娘娘身边的姜嬷嬷,小晨子忙不迭点头——窦爷爷甚至还同他私下说过,等来日局面允许了,他和姜嬷嬷便收他作义子,一家三口一起过日子……只是这说法似乎只是窦爷爷一厢情愿,姜嬷嬷看样子并不搭腔,甚至还想叫窦爷爷滚。
老太监快步去了,小晨子心焦不已地等在原处。
好在皇后很快便到了。
今晚身边守夜的是可信之人,否则此这般时辰起身外出也是不易之事。
“……最先是来了个报信的黑衣人,似乎是从东边回来的,不知是带回了什么消息,皇上为此颇为震怒,立时请了夏首辅进宫……”
小晨子将今夜养心殿内发生的事情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包括宣郑太医前去,及那口可疑的箱子。
皇后因思索而紧紧皱起的眉,却又突然舒展开。
东边带回来的消息,惹了狗皇帝震怒?又连夜召了夏廷贞进宫?
想来那必然是国公化险为夷了!
国公既已无碍,他定然也是安全的……
如此她便可以放心了。
但乔必应那边……
皇后的眼神一时间反复着。
若国公脱险,依狗皇帝的德性即便不去疑心乔必应,定也会因此迁怒……盛怒之下发起疯来,只怕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这种可能,早在之前阿渊送进宫中的那封密信里,便已经提到过了,故而她才会让小晨子务必多盯着些。
而真到了这一步,救是不救,却仍旧是个问题……
人既是被送回到了暗庭中,那么依皇帝的作风,定不会拖延太久,多半就是要在暗庭里下手了——一个被囚于暗庭内整整十八年的人,若就此隐秘地死去,甚至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皇后十指拢起,脑海中闪过种种利弊。
就在小晨子欲出声询问该怎么做时,只听皇后开口道:“姜嬷嬷,挑几名好手前去暗庭随机应变!”
姜嬷嬷不由一惊。
“娘娘……”这是要直接抢人不成?
皇后打断了她的话:“我自有分寸,此事不可耽搁,快去安排,无论如何务必要保住乔必应的性命!”
乔必应不能死——
此人身上的秘密恐怕不止是阿姐之死的真相……
如此至关重要、甚至是仅存的唯一线索,她若眼睁睁看着被皇帝毁去,而什么都不做,那她这些年在宫中的百般忍耐究竟有何意义?——她若只是为了保命而已,当初便也不会选择进宫了!
若蛰伏的意义不在于有朝一日干点什么有用的事,那试问她还累死累活蛰伏个什么劲儿啊?
姜嬷嬷虽心中百般不赞成,但仍是奉命去安排了。
“暗庭里的那个小杰子,可还算靠得住吗?”皇后转而向小晨子问道。
小晨子同小杰子一直暗中保持着联络这一点她是知道的。
动用侍卫去救人乃是迫不得己的下策,也是最冒险的,若有其它选择,那前者她便只打算做个备用之策——
一点险都不冒是不可能的,但还需尽量降低。
“小杰子……”小晨子眼睛转了转,似乎是明白了皇后的用意,当即点头道:“靠得住!”
“那好,你按我交待的去办,到暗庭后,先同姜嬷嬷安排的人碰面,再去寻小杰子……”
小晨子认真听完之后,片刻没有耽搁地离开了玉坤宫。
这是他第一次对娘娘撒谎。
小杰子虽打听消息很用心,但不外乎是被喂熟了且想继续被喂着而已,若说靠谱于否,那显然是不靠谱的——这厮做事固然可以,有股子小聪明和机灵劲儿,但若一旦被抓住了,两鞭子下去恐怕就全招了。
但小杰子纵然招认,也只会招出他来,而不知他究竟是在替谁办事——换而言之,小杰子虽不靠谱,但他靠谱就行!他靠谱,那娘娘这法子就能用!
他知道是他擅作主张了,但他同姜嬷嬷一样,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愿叫娘娘动用那些侍卫去冒险。
那些人同他不一样,关键时刻可是能保娘娘性命的!
534 不想死
小晨子脚下跑得飞快,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
乔必应被送回暗庭时,暗室中已有人在等着他。
他有些费力地支撑着身体在矮榻上坐下,看着摆在面前小几上的饭菜,问道:“这个时辰送的什么饭?”
那给他送了整整十八年的饭的老太监此时坐在他对面,有些叹息地笑了笑:“本是不允的,塞了些银子过去,便也给了我几分薄面……”
说话间,抬手提起酒壶,将酒杯斟满。
他斟了两杯酒。
乔必应垂眸看去,只见碗筷亦有两副。
小几上搁着的是老太监提来的风灯,火光将暗室映照得影影绰绰。
乔必应取出火折子,点燃了手边的油灯。
老太监看了一眼,没有在意。
“十八年了,这好像还是咱们俩头一回一起吃顿饭,只可惜我也拿不出什么像样儿的好酒来……”老太监握起酒杯,声音低低像是自语:“等下回,咱们去宫外吃酒去,听说有个叫状元楼的去处甚好,酒好菜也好……”
下回——
乔必应也拿起酒杯。
是下辈子吧。
“状元楼我去过的。”他说道:“酒菜的确颇好,乃是京中一绝。”
“这么多年了,还记得?”
乔必应点头“嗯”了一声。
“你既是路熟,那你带着我去……”老太监举起酒杯,哑声道:“来,饮下此酒,好好睡一觉……”
乔必应看着杯中酒,却是微微摇头:“可我还不想死。”
尤其是近来,在同外界有了接触与交汇之下,他渐渐有些贪生了。
再有便是今晚在养心殿里的那张药方——
他恐皇帝蓄意试探,不愿暴露镇国公之事,怕牵连到添儿与皇后,这才临时选择改了药方中几处关键的用药,而若他妻子当真身中此毒,那他更加不能于此时死去……
老太监微叹了口气:“这可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且饮下吧,往后也不必再受此煎熬了。”
“不,我与你不同。”乔必应搁下酒杯,道:“我还有事情未做完。”
见他放下酒杯,老太监眼底闪过一丝悲凉的无奈之色:“你我也算相伴一场,何必非要如此……”
说话间,亦将酒盏放回,却是自一旁的食盒下摸出了一物——
刀刃微弯的短刀闪着锋利的寒光。
老太监看似年迈,动作却灵敏,握着短刀起身之际,已倾身隔着窄几伸手将乔必应按在了矮榻之上。
乔必应却未有挣扎。
论起力气,他残废之身自是无反抗的余地。
但老太监却未能从其眼中看到一丝坐以待毙、亦或是恐惧之色。
老太监暗暗觉得有些异样,而为了消除心中隐隐升起的不安,唯有立即举刀欲刺去——这一刀轻易便可割破对方的喉咙,对方解脱了,他从此也解脱了!
然而手中短刀刚举起过眉眼的位置,老太监的动作却倏地一顿。
再待下一瞬,只觉得那麻痹无力之感迅速蔓延至全身,短刀自手中掉落,人也扑在了面前的窄几之上,大口而艰难地喘息起来。
“……你……你下了毒……”老太监瞪大双眼直直地盯着支撑着起身的乔必应,他想不通自己是何时中的毒!
乔必应看了一眼闪动的油灯火苗。
今日突然要被带去面圣,他便已经有所预料——
既是抱定了主意想活,不事先做些防备怎么行?
老太监挣扎着还要去摸那短刀,大口喘息的声音像极了破旧的窗棂于阴雨夜里为狂风拍打翕动时发出的刺耳声响。
他是因为对方才落下这差事落到这境地,怎能他死了,对方却活着!不,他不能孤零零地死!
在那干枯的手指即将要触碰到短刀之际,刀却被乔必应拿起,握在了手中。
“噗嗤——”
刀刃没入胸口血肉之中。
行医者,尤其是此中天才,自然懂得如何才能一刀毙命,且尽量减少对方痛苦的时间。
“下辈子,你我都不要再进宫……待来日于宫外相见,我带你去状元楼吃酒赔罪吧。”
乔必应自矮榻上将身子挪下。
然而此时,暗室的入口处却传来不耐烦的催促声:“怎还不出来?还等着跟吉公回话呢!”
“下去看看!”
乔必应闻声心口一紧。
外面果然还有人在!
这个意识在脑海中闪过,他立时抓起酒壶摔了下去。
“嘭!”
随着一声响,酒壶被摔得粉碎。
无人同他事先约定以动静为号——
他是在赌!
他赌皇后既已查到了他身上,便不会让他轻易在皇帝手下毙命!
而若皇后有心留意,定不会对皇帝今夜欲对他下手之事一无所查!
但身在这深宫之中,谁人行事都有顾忌,他亦没有十成把握……
乔必应艰难地挪动身体,拔出老太监胸前短刀,压在身下,一动不动。
皇帝历来不想让太多人知晓他的事情,故而想来不会派太多人,如果守在外面的人听到动静此时一同进来,定会上前察看他是否还活着——
这间隙,他们会吸入灯油中的毒药,若他运气足够好拖延得够久,说不定就还有生路!
乔必应倒在老太监身侧,紧紧地攥着身下带血的短刀。
然而却未曾听到有脚步声响。
他所看不到的是,那两名守在暗室外的侍卫已经被两道鬼魅般的黑影自身后劈昏了过去。
一道黑影欲下得暗室中去,却被同伴拉住了手臂:“等等,有人过来了……”
二人对视一眼,将两名昏迷的侍卫拖去暗处,暂时藏身观望。
一道身影悄悄走了过来。
堵住暗室入口的柜子方才被那两名侍卫挪开过,此时亮着灯火的暗室便有火光自入口闪出,在黑暗的四下尤为招眼。
“还真有暗室啊……”
小杰子有些紧张地咽了下口水,下了暗室而去。
“可有人在?”
他边下石阶,边压低声音试探地问道。
待进得密室中,左顾右看之际见得桌几旁的两道人影,不由地一惊。
死……死了?
莫非他来晚了?
小杰子犹豫了一瞬还是上了前。
他甚至察觉到自己的手脚有些发软——在这暗庭待久了,什么尸首没见过,按说不该这么害怕才对……
而走上前去蹲身下来,正要将人翻过来查看时,却见那人猛地张开双眼,将他按在身下,并拿一物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
535 “刺客”
“你是何人?!”见其穿着寒酸显然并非内监侍卫之流,乔必应压低声音问。
小杰子被他拿微湿的帕子捂住口鼻,含糊不清地道:“快松开,我是来救你的!你可是姓乔?”
乔必应眼神一闪,手下力气小了些,却仍未松开,对他道:“这帕子是解毒用的,捂好了——”
解毒?!
小杰子脸色一白——怪不得他觉得不对劲,原来这暗室里竟有毒!
但他来之前对此行的危险也已有所预料了,小晨子同他说得很明白,若是事成,之后必会帮他离开暗庭,而若是事败,搭上性命也是有可能的!
而现下看来小晨子果然没夸大其词……这真真就是在玩命儿!
他还什么都没干呢,毒先中上了!
但玩命也认了,暗庭这鬼地方越呆越叫人绝望,每天都有人发疯,只要能出去,拼就拼了,赌就赌了!
毕竟小晨子背后的贵人那的的确确是权势滔天的大人物,还是颇有些胜算在的……
而此番他也算是同小晨子的命绑在一起了,他若出了事,小晨子也得不了好,便当真是有个万一,黄泉路上也算有个伴儿——人小晨子如今在御前做事,前途光亮都敢一搏,他一条烂命就更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想着这些,小杰子爬坐起身:“走,我带你出去!”
小晨子说了,只需帮此人躲过搜查,后面的事情自有人跟他接应。
而正是这起身之际,他方才看到那将油灯吹灭的人显然有别于正常人——
那人纵有身上的黑色披风作为遮掩,但也可见下半身竟是生生短了大半截,没有脚也不见小腿……
然而观其上半身与手臂长短,显然是正常成年男子的模样,故而想来这异样应当并非天生,而是……
小杰子暗暗打了个寒噤,回过神之际,果断上前将人背起。
说不定很快就会有人过来,不能在这里耽搁!
二人前脚刚离开,那守在暗处的两名黑衣人便将昏迷的侍卫二人丢进了暗室中,并拿乔必应留下的短刀割断了二人的脖颈。
按说已经没有妨碍的人不该再杀,但只有这么做,才可以尽少地留下线索,混淆皇帝的视线。
今夜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务必再三谨慎。
待又刻意留下了误导的线索之后,二人在守在暗庭外的内监进来查看情况之前及时离开了此处。
“什么?人不见了?!”
天色将亮未亮之际,听闻到这个消息的庆明帝惊怒不已。
“连一个废人竟都解决不了吗!”
李吉跪在殿内,伏首请罪道:“……是奴手下之人办事不力,竟不察那乔必应于油灯中下了毒,这才使得先后三人于暗室内中毒被杀,叫人趁机逃了去!”
“下毒……他竟还敢使这样的手段,倒是朕小瞧他了!看来这是不想让家中妻儿活命了!”庆明帝脸色铁青着:“可纵然侥幸叫他杀了那几个废物,他残废之身又何来的本领能逃得出去?!”
要么是人还在暗庭之中,龟缩在某个角落里藏身……
要么,便是有人与之接应!
“回陛下,奴在发现出了差池之后,已立即叫人于四处盘查过,在后院院墙处发现了些许血迹,沿着那血迹可见,人已离开暗庭,大约是朝着南面御花园的方向逃了去……陛下放心,奴已然使人去追了!”
庆明帝牙关紧锁。
竟还当真逃出了暗庭!
“两个时辰之内若是再找不到人,提头来见朕……!”
李吉颤声应“是”。
天色初放亮,皇后便起了身。
待得洗漱罢,大宫女去准备传膳事宜,姜嬷嬷则替皇后于镜前梳发。
“从御花园一路搜到了寿康宫那边,对外称是遭了刺客……”姜嬷嬷手执象牙梳,边一下下梳理手下如绸缎般光滑的青丝,边低声说着:“听说偌大的御花园都要翻个底朝天了,连一口井都没放过。”
幸亏是没让派去的人将人连夜带出来,否则哪里能躲得过这般搜找?真是那样,恐怕救出来的人保不住,她们自己的人也会因此暴露。
“暗庭那边,怕也藏不了太久……”皇后对镜,镜中一双黛眉之下眸光深深。
接下来便必须要趁早,趁乱……
事情到了这一步,拼得不仅是谨慎心细,更有胆量——超乎所有人预料的胆量,便是机会。
皇后随手拿起一只步摇。
步摇之上,赤金凤凰展翅,精细镂空的翅膀之上镶有打磨圆润光亮的珊瑚数颗,形若宝石,色如滴血。
养心殿内,久未等到皇帝出现的群臣在得了内监传来的口谕之后,只得叹气散去。
“今日陛下又未早朝,莫不是又犯了头痛症……”
“不是听闻自服了国师炼制的丹药之后,已是根除了么?”
“我倒听说宫中昨夜遭了刺客……”
有文臣大吃一惊:“刺客?!那……陛下可有受伤?”
“这倒不知……想来应是无大碍……”那官员压低了声音,说话间眼神似有若无地瞥向前方。
几人都下意识地看过去。
身穿绯袍的首辅大人走在最前面,身侧有一内监引路。
这应是得了陛下宣见……
众官员们心中猜测纷纭,却皆默契地缄口不再多言。
此番宫中四下搜找‘刺客’,称得上动作极大。
上至寿康宫,下到玄清殿,皆不曾遗漏。
尤其是玄清殿,里里外外仔细搜了数遍方才罢休。
国师看在眼中,慌在心里。
他倒不知什么刺客不刺客的,更不可能有窝藏之举,但这些人如此留意搜查他玄清殿……莫非是皇上对他生出了什么疑心?
如此警觉倒也不是说生性如何敏锐……毕竟谁叫他亏心事做得太多了呢?他不心虚谁心虚?
不行……
得赶紧写封信向吴世孙求救,准备准备跑路的事情了!
这跑路的念头并非是突然出现的,他已仔仔细细考虑了许久,当下这局面,他纵是无需去掐算,也可知当今朝廷已然危矣。
若当真有那一天,他作为国师,恐怕头一个就会被敌军抓来砍头,一个蛊惑帝王的名声八成是跑不掉的……可那些缺德事都是皇帝自己干的,他可不能背这遗臭万年的黑锅!
横竖风光也风光过了,银子也弄到手不少了,做人不能太贪,还是见好就收捞一把跑吧。
于是,仙风道骨的国师大人面色平静地进了丹房写信。
然而刚磨好墨,却又突然犹豫了。
不成,皇上若当真疑心上了他,那他此时冒险送信出去,岂非不打自招?
两刻钟后,国师由丹房内而出,一名年轻的道人溜了进去。
往书案上一看,只见纸上密密麻麻。
再定睛一瞧——好家伙,赫然是将《道德经》抄了两页!
……
金乌西坠,绯霞将黄昏染红。
皇后刚用罢晚膳,正于园中散步。
肚子吃得溜圆儿的天福甩着尾巴跟在她身后,轻盈的步伐透着慵懒。
皇后微微抬头,看向宫墙上方逐渐淡去的晚霞,蓄势待发的夜色正有吞噬一切光亮的迹象。
姜嬷嬷也在心里算着时辰,祈盼一切顺利。
此时,有一青衣宫娥寻了过来。
“启禀娘娘,陛下来了。”宫娥笑着说道:“此时正在殿中等着娘娘。”
陛下近来龙体不适且政事繁忙,昨夜宫里又闹了刺客,却还想着来看娘娘,这样的恩宠又岂是那个生了个皇子便不知天高地厚的荣贵妃可以比得了的?
皇后心中却微微一提。
这个时候,狗皇帝正是焦头烂额之际,来她这里做什么?
她又不是他能拿来撒气的对象,反而还得耐着性子与她装琴瑟和鸣,恶心她之余,岂不是也给自己上赶着找罪受?
还是说……昨夜只负责暗中善后,甚至未敢将乔必应直接带出暗庭的那几人,还是留下了蛛丝马迹,皇帝已经疑心到了她头上?
心中思绪不定,脚下却未曾耽搁。
皇后折身将出园子,微微转头对身侧一名宫女吩咐道:“天福吃得多了些,且领着它在这园子里再转一转。”
万一待会儿见到皇帝,仇人见面再打起来可就不好收场了。
宫女细声应下,天福是被她喂惯了的,追着她手中丢出的彩线球很快跑远了。
皇后回到殿内时,庆明帝正坐在圈椅中吃茶。
看着那一举一动仿佛都透着虚伪,分明一腔躁怒还强忍着作出平静从容姿态的人,皇后打从心底升起厌恶来。
如今已是暴乱四起民不聊生,可这个做皇帝的却仍旧只着眼于面前这些勾心斗角之事,为了一个乔必应,在这般关头甚至连早朝都不上了……
近来听闻江南之地的文人学子开始为此聚集议事,但凡参与者,过半之人手下皆有批判朝局的诗作流出,她听了颇觉不成体统——剩下那一半文人是没笔吗?怎么不跟着一起骂?
“臣妾参见陛下。”
“皇后回来了,快过来坐。”庆明帝放下茶盏,面上挂着温和笑意。
说话间,视线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皇后身后的位置。
空荡荡地,不见那碍眼之物。
皇后依言在他身旁坐下,便听他温声问道:“今日羽林卫前来搜查刺客时,可惊扰到皇后了?”
“岂会。羽林军依规矩办差,更何况臣妾一贯也非胆小之人。”
“这倒是,皇后出身吴氏,自然非是寻常柔弱女子可比……”庆明帝语气中俱是欣赏,但这句话却叫皇后听出了别样的意味来。
只听他又说道:“不过朕也的确是担心皇后的安危,那刺客阴险狡诈,此时多半还藏身于禁中……”
皇后点着头,忧心地道:“既是如此,陛下还当要留意提防才好,莫要叫贼人有机可乘。”
“皇后放心,朕有分寸。”庆明帝道:“只是朕放心不下皇后,因此来时便命羽林卫调拨了些人手过来,守在玉坤宫内外,以保稳妥。”
说话间,有意无意地留意着皇后的反应。
视线中,皇后有些讶然有些动容,其中分寸一如既往地得体:“如今正是需要人手搜查刺客踪迹之时,陛下还调人来臣妾这儿,实在叫臣妾惶恐得很……”
“此言差矣。”庆明帝不赞同地道:“在朕眼里,放眼这宫内唯母后与皇后才是最要紧的,决不可有一丝一毫的闪失。”
皇后心下微起波澜。
照此说来,寿康宫也已经在羽林军的掌控之下了……
看来狗皇帝这是生怕‘刺客’就躲在她和太后娘娘处,从而打着格外关切的名目来监视她和寿康宫的一举一动——
皇后在心底冷笑一声。
随他吧,横竖注定是只能是跳梁小丑白费功夫。
“那臣妾便多谢陛下了。”皇后敛眸道谢,眼角眉梢俱是柔意。
“你我夫妻间何须言谢。”庆明帝的语气是不加掩饰的亲密:“有羽林军在,夜间你也可以安安稳稳睡个好觉——对了,国师送来的安神香丸可还有?睡前记得叫人焚上。”
皇后卷翘的眼睫微动了一下。
皇帝怎知她这里有国师送来的安神香丸?!
她从未对皇帝提起过……
而这句话于此时提起,怎么听怎么叫人觉得有试探她的反应之意……
果然是疑心上她了吗?
甚至还有国师……
她通过这安神香丸同国师互传过消息,就连那可救国公性命的灵樗芝也是借那香丸之名送到了她手上……
直觉告诉她,皇帝必是已经察觉到什么了,而绝非会是她多心!
皇后心绪翻涌,面上依旧不露分毫,那幅得体温柔的神态仿佛早已在这长久的岁月中成为了自身的一部分,无时无刻不是如此——
“好像还有些,倒有好几日不曾用过了,臣妾这便叫人焚一颗。”
庆明帝看不出太多端倪,只含笑道:“到底刺客尚未抓到,难免叫人不安,不如朕今夜便歇在此处陪着皇后可好?”
“陛下日理万机,怎好为了臣妾而绊住手脚呢?”皇后婉拒着道。
或许她更该应下,才可显得自己毫不心虚,不惧他的任何试探——可若那样,便不像她的作风了,她身为吴家嫡女,岂会因为这样一点小事便缠着帝王留下作陪?
而狗皇帝既然对她起了疑,便也不会因为这一言半语便消去疑心,如此她便更无必要给自己找罪受了,这狗皇帝爱去哪儿歇着便去哪儿,只要别恶心她就成。
庆明帝正欲再往下说时,却见一名带来的内监垂首匆匆走了进来。
536 破绽
“陛下……”
内监走上前行礼禀道:“方才吉公使人来传话,说是刺客之事有进展了。”
庆明帝眼神一动。
皇后握着茶盏的手指微紧了紧,面上却不露半分异样:“既是有了进展,陛下且去忙正事吧,臣妾定会照料好自己不叫陛下分心。”
庆明帝点了头,与她道:“皇后且安心歇息,朕先回去看看。”
“是。”皇后随之起身:“臣妾送一送陛下。”
她将庆明帝送出了玉坤宫,且足够敬业地目送着那架龙辇远去。
“娘娘,咱们回去吧。”姜嬷嬷在一侧轻声说道。
皇后点点头,心头隐隐有些不安。
李吉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也算有几分了解,若他说有进展,那想必的确是有真正值得一提的进展……
是哪里没有处理干净吗?
而她现下还未得到事情办妥的回话,会不会是中间出了什么差池?
但无论是哪一种可能与变故,她现下都只能先静观其变,而不可有盲目冲动之举——狗皇帝历来奸诈,说不定那小太监方才的话不过是在做戏,刻意诓她,试探她心虚之下是否会有什么动作。
而此时羽林卫就守在她宫中……
该大胆去做的已经都做了,越是这般时候,越是要冷静了……
皇后掩去眼底起伏,带着姜嬷嬷回了寝殿。
……
半个时辰之前——
前来暗庭送饭的一行太监刚离去不久,小杰子正蹲在屋前拿着个破碗大口喝着凉水。晚间送的是咸粥,且隐隐有股子馊味儿,为了不让旁人看出异样他强忍着喝了一碗,如今只觉得那馊味儿缠在嗓子眼儿里叫人作呕,只能拿凉水往下压一压。
刚将一碗凉水灌下肚,小杰子拿袖子蹭了蹭下巴,却忽听得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就是他!我昨夜看到他鬼鬼祟祟不睡觉,还爬墙出去过!”一名披头散发胡须遮面,身形干瘦的太监指着小杰子说道。
而他身旁二人赫然是羽林军的打扮。
小杰子听得一惊,丢下破碗猛地站起身来:“刘三儿,你又发的什么疯!”
“我就是瞧见了!亲眼瞧见的!”那名叫刘三儿的太监拿两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那双眼睛里闪烁着不正常的光芒:“我说了实话,可以拿三个馒头哩!”
“你昨夜出去过?”其中一名羽林军定定地看向小杰子。
“小人昨夜根本没离开过屋子!”小杰子忙道:“侍卫大哥,您二位怕是不知道,这个刘三儿疯了好些时日了,他这是胡言乱语想骗奖赏呢!二位可断不能信他的话!”
两名羽林卫交换了一记眼神,旋即一人道:“搜了再说!”
吉公不断施压给他们,现下不能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这暗庭里里外外昨夜也已是搜了一番,但因查到了‘刺客’离开了暗庭的痕迹,急需人手扩大范围封锁各处出路,故而只是在此处大致搜找盘问了一遍,若说如何精细却是没有。
“侍卫大哥,小人当真是冤枉啊!”
小杰子心下发了慌,在旁连连喊冤。
两名羽林卫却哪里管他这么多,就差将屋子掀个底朝天。
屋内虽有人住却久未打扫,犄角旮旯里积着厚厚一层灰尘,如此翻找之下,扬尘在自破旧的窗外洒进的阳光下乱舞,呛得两名羽林卫皱眉咳嗽起来。
这时,墙角处放着的一口缸内突然发出两声窸窣轻响。
“缸里藏着什么?”一名羽林卫听到了响动,紧紧盯着那口缸,口中戒备冷声问道。
那口缸足有半人高,其上盖着只破破烂烂发了霉的竹盖。
另一名羽林卫已经快步上前,拔起手中长刀将那竹盖挑落。
“叽叽叽……”
突有光亮显现,缸里的东西受惊之下叫了起来。
那羽林卫定睛一看,只见竟是四五条小耗子。
“这是小人养着的!”小杰子走过来,解释道:“上回摸到了个老鼠窝,见这窝老鼠还小,便放在缸中养着了,夏日里虫子好抓,便在草窝里逮些蛐蛐儿蚂蚱喂着,原想着养大些也好吃顿肉……自己养大的也能放心吃不是?”
羽林卫听得拧眉,胃中一阵翻涌。
“两位大哥也瞧见了,我这儿当真没什么刺客,连口饱饭都混不上,哪儿来的狗胆干这些!”
那名太监却又跑进来,盯着他恶狠狠地道:“我就是看到了,他偷偷出去的!他跟刺客一伙儿的!”
看来真是个疯子。
两名羽林卫正要离去时,却见有一内监走了过来,瞟了一眼屋内情形,声音阴柔倨傲:“吉公说了,但凡稍有可疑者,皆要带去他老人家跟前细审,决不可有任何漏网之鱼。”
李吉才是此番直接负责此事的人,羽林卫不敢有它言,遂将小杰子押离了暗庭。
见到李吉时,小杰子已是满头冷汗,眼中的慌张无处躲藏。
在未被罚去暗庭之前,他亦不过只是一身份低贱的小太监,对这位御前掌印大太监纵是没见过,却也有着天生的畏惧。
此处是一间暗室,仅在后墙上开了一四四方方的小洞,一缕光亮自那小洞中透进来,室内却依旧视线昏暗。
那名大太监坐在一张圈椅内,叫人看不清表情神态。
小杰子被押着跪在了地上,他看到一名羽林卫在李吉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话,而后李吉便抬眼向他看了过来。
“吉公,小人当真冤枉,小人什么都没做……”
“是么?”李吉轻“嘶”了一声,道:“可为何你这一进来,两扇门一闭,我便闻着了一股子药香气呢?这气味,倒颇像是昨夜在暗室里嗅着过的……”
小杰子的脸色瞬间变得雪白。
昨夜他进过那暗室,又背过那姓乔的人,莫不是那时沾上的气味?!
“小人……小人当真什么都不知道!”他将头叩在地上,颤声辩解却不知能说些什么,这种时候说得越多怕是越容易露馅儿!
然而他的反应落在李吉眼中,无疑却透着异样。
能爬上掌印大太监这个位置的人,一双眼睛早已练就的独到且毒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