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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非10     如意事txt下载     如意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507 “危急关头”

    在夏廷贞的注视下,小道士将锦盒缓缓打开了来。

    出现在夏廷贞视线中的,是七八颗蜡黄色、如鸽蛋大小的香丸,打开的一瞬,便有淡淡药香气萦入鼻间。

    “我就说,这几颗香丸,也值得你这般慢慢吞吞的?”察觉到气氛有些莫名的紧绷,内监在一旁玩笑着说道:“不知道的,还当你这里头装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宝贝呢。”

    小道士勉强干笑一声,道:“师父有过交待,要将东西送去玉坤宫,不可有任何闪失,小人头一回办差,实在不敢大意……”

    “行了,瞧把你吓的。”内监道:“既如此,便快过去吧。”

    “是。”小道士心中如获大赦,正要合上锦盒时,却听得那周身气势冷然的首辅大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慢着。”

    夏廷贞上前一步。

    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对……

    这一刻,小道士心如擂鼓,面上却再不敢表露出分毫。

    正当此时,忽有一道声音传来。

    “夏首辅。”

    是男孩子恭敬的喊声——

    夏廷贞下意识地抬眼看去,身形削弱的小少年身穿靛蓝色绣祥云绸袍,玉冠束发,清瘦的脸颊上一双眸子明澈清亮。

    “太子殿下。”夏廷贞抬手施礼。

    太子客气地还礼,询问道:“夏大人可是刚从父皇那里回来?”

    “正是。”

    “我恰有几句话想要问一问夏大人……”男孩子看了看内监和那小道士,遂低声道:“不知夏大人可方便移步一叙吗?”

    夏廷贞自无拒绝的道理,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殿下请。”

    太子便朝前方的凉亭走去。

    夏廷贞缓步跟上。

    “不知殿下有何事要问老臣?”这声音虽称不上怠慢,却也并无太多敬意在。

    一向如此,太子也并不在意,只语气有些犹豫地问道:“听闻父皇身体不适,我正要去探望一二,只是不知……父皇此时的心情如何?”

    夏廷贞在心底嗤笑了一声。

    原来是想去见皇上,又怕撞到皇上心情不妙,担心受迁怒。

    这就是他们大庆的太子……

    无论是哪方面,都如此地上不得台面。

    “皇上正忙于处理政务,倒称不上心情好与不好。”夏廷贞无意多言,抬手道:“若太子殿下没有其它要事,老臣就先告辞了。”

    太子似乎还有话要问,但见他如此,也不敢多说,只连忙施礼道:“夏首辅慢走。”

    夏廷贞转身出了凉亭。

    再看向方才之处,只那名内监还在原处候着,而那小道士已经不见了。

    夏廷贞微微皱眉。

    是他多疑了吗?

    但国师是纪修的人,怎么可能会暗中和玉坤宫有什么牵扯?

    见夏廷贞走远,太子拿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

    他倒不知那小道士匣子里是什么东西,又是否藏着什么不该藏的东西,对皇后娘娘和许姑娘要做的事情也知之甚少,但有些时候也不需要知道太多,只管同夏首辅对着干就是了——这么做,就是在帮他想帮的人了。

    趁着天色渐暗,小道士捧着锦盒一路快走,来到了玉坤宫,将东西交给了掌事宫女。

    锦盒很快被姜嬷嬷送到了皇后面前。

    皇后将锦盒打开,香丸之下,另有着隔层在。

    隔层之内,赫然躺着一株完整的灵芝,只是颜色纹路同寻常灵芝大为不同。

    皇后微微吁了口气,将东西放入另一只备好的褐漆长匣中,边对姜嬷嬷说道:“立即安排人手,将此物秘密送去镇国公府。”

    姜嬷嬷听得一怔,看一眼窗外已经漆黑的天色,提醒道:“娘娘,这般时辰怕是赶不及送出宫了,不如等明日再叫人带出宫去……”

    宫门很快便会落锁,尽管紧赶慢赶赶上了,但此时出宫无疑太过招人注意。

    娘娘这些年来身处这深宫之内,之所以不曾出过任何差池,凭的便是谨慎二字,按说此时本不必她来多嘴提醒——

    “所以我才说要秘密送去。”皇后将匣子递向姜嬷嬷:“镇国公危在旦夕,一刻也不宜耽误。”

    早一刻送去,或许就多一些希望。

    这样的时候,断不可有片刻耽搁。

    “那……是要动用那些人吗?”姜嬷嬷犹豫着问。

    暗中出宫,少不得要身手敏捷之人。

    皇后点头:“你去安排吧。”

    “……”姜嬷嬷欲言又止。

    皇帝多疑,在这如铁桶般的宫里安插眼线本就十分不易,这二十余名侍卫更是他们吴家费了大力气送进宫来的,为的是在危急关头以防不测之用——

    去年奉天殿遭雷火,谎称发现刺客,以此提早引开殿中宫人侍卫离去的,便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而现下娘娘却让人出宫送药,一旦被发现,是否会带来麻烦不提,更会让这些年来精心安插的人手暴露在皇帝面前……

    “不必多说了。”皇后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玉佩,交到姜嬷嬷手里,“父亲既将这些人给了我,那便由我做主,快去吧。”

    事有轻重缓急,关乎国公性命,那更是重中之重。

    这于她而言,已是真真正正的危急关头。

    国公的生死,也是天下人的危急关头。

    见她坚持,姜嬷嬷到底未再多言,应了声“婢子遵命”,便立即安排去了。

    夜色中,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宫墙,凭借着对各处巡逻时辰、与防守薄弱的了解,一路有惊无险地出了皇宫。

    匣子被送到镇国公府时,不过刚至二更天。

    “是一名黑衣人送来的,自称是皇后娘娘的人,现下人还在后门处等着,说是让姑娘先查验东西可有问题——”熹园,许明意的卧房中,阿珠低声说道。

    许明意很快将锦盒打开来。

    仔细查看罢,她面上神色稍有松缓,眼底也有了神采:“没错,正是此物!”

    全大庆,恐怕就只这么一株灵樗芝——这能救祖父性命的东西,此时就在她手中了!

    “那婢子去向那人回话。”

    “且慢。”

    许明意放下长匣,快步来至梳妆桌前,弯身自柜中取出一只天青色瓷瓶,交给阿珠:“让来人将此物带回去,寻了机会转交给国师。”

508 即刻动身

    做戏做全套,东西被她拿走了,给狗皇帝炼丹的事情却不能让国师连个交待都没有。

    拿‘灵樗芝’炼出来的药,自然对头痛症颇有疗效。

    只是,效果也不仅仅只在于医治头痛症那么简单就是了……

    阿珠前脚刚离开,许明意后脚便也立即出了内室,随口喊了个小丫鬟到跟前。

    过来的是阿梨,自阿葵去了东元城后,阿梨便被调来了熹园,做事勤快又卖力。

    “姑娘有何吩咐?”

    “去前院将云六叔喊来见我。”

    “是,婢子这就去。”阿梨没有片刻迟疑,半点不觉得自家姑娘这般时辰召云六叔来居院有何不妥之处——在自家府中,姑娘当然是想见谁便见谁,还需要挑什么时辰地点吗?

    再者说了,严格来说云六叔也是实打实的‘自己人’呢。

    云六怀着一腔忐忑去往了熹园。

    姑娘平日里轻易不会用他,而一旦有事找他……

    可这回怎么竟叫他来了熹园?

    路上他没忍住向小丫头打探了一句:“姑娘要出门?”

    所以让他去熹园做替身?

    阿梨想了想,摇头道:“应当不是,姑娘要出门,又没人敢说什么,且不必姑娘说,家中上下也必然是会默契配合着姑娘的,实在犯不着多此一举呢。”

    “……”云六想想也是。

    那么问题来了,姑娘不是让他做替身,为何要找他过来?

    或是男扮女装久了,一时间云六甚至有些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别的长处了。

    眼看熹园就在眼前,干脆也不再多想。

    “不知姑娘深夜召属下来此,可是有何要紧之事?”

    堂内,身穿月白对襟玉扣衫,湖蓝织金襕裙的少女并未坐着,亭亭身形隐约透着几分寻常闺秀少见的坚韧之感,此时她看着云六,点头正色道:“有十分要紧之事要托付于六叔——”

    听得此言,云六神色亦是一正,抱拳道:“请姑娘尽管吩咐。”

    “我想请云六叔将此物暗中送去东元城,行程务必隐秘,需即刻动身。”

    东元城?

    将军此时便在东元城。

    且即刻动身?

    看着一旁阿珠捧到面前的匣子,云六眼神微变:“敢问姑娘这匣中为何物?为何这般着急?”

    “祖父恐遭人算计,这匣中解药或可救祖父性命,故而除云六叔之外,我不放心交由任何人来护送此物。”

    云六闻言心中巨震。

    照此说来,将军现下岂不是危在旦夕?!

    “属下这便回去准备!”云六接过那封得严严实实的匣子,不敢有片刻犹豫,也不曾多问其它——他从来不认为将军将兵符交予姑娘,只是因为出于溺爱,这些时日他也看出来了,姑娘行事果决且自有其章法,故而他此时半点也不怀疑姑娘话中有假。

    且事关将军安危,只可信其有!

    “不必准备了。”许明意道:“我已替六叔安排好一切,出城之后,马匹盘缠自有人接应。”

    已有打算的事情,自然要早早将一切准备妥当,才不会将可以拿来换祖父性命的宝贵时间浪费上这等琐碎之事上面。

    说话间,阿珠已捧了套黑衣过来。

    只待换上这身夜行衣,便可立刻动身了。

    云六将黑衣接过,即将要转身离去时,不由回转过身,看向立于灯下的女孩子,道:“属下本是奉将军之命,留在京中保护姑娘安危,可现下姑娘派属下前往东元,将如此重要之事交托于属下手中,属下不敢也不能抗命……!而姑娘身处京中,恐有不太平之事发生,定要万事当心。”

    许明意点头道:“六叔放心,我定会安排好家中一切,等祖父平安回来。”

    看着女孩子那双平静而自有力量在的眼睛,云六深深行了一礼,退出前堂,转身大步离去。

    连夜偷偷出城,是最快,最掩人耳目的办法,也是最冒险的。

    近来朝廷以紫星教作乱为由,设下宵禁,四处戒严。

    按照许明意一早定好的计划,云六需从防守相对薄弱的西便门出城。

    夜近子时,静谧无声,城门守卫打哈欠的声音格外醒耳悠长。

    这般时辰,守在外面的守卫不过四人而已,主城楼不远处的城墙下,云六挑准了时机,抛出怀中钩索,利勾尖锐,稳稳钉在城墙上方。

    黑影如电,迅速攀上城墙。

    然墙外乃是护城河所绕经之处,若不放下过河竹梯,便只能选择游过去。

    此处非城楼灯火可映照之地,夜中一片漆黑,河水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因此倒不怕被看到,但过河时多多少少势必会发出动静——尤其是他并非空手过河,怀中的匣子虽被密封得足够严实,但云六半点不敢冒险。

    潜入水中动静最小,但这匣子绝不可入水。

    云六正当权衡间,忽听得原本安静的城楼处突然一阵骚乱。

    一道黑影抓下了城门下高高悬着的灯笼,丢向了守卫的方向。

    纸皮灯笼被点燃,在守卫眼前带起一片火光。

    “当心!”

    守卫们只当来了刺客,当即拔刀。

    一声飞禽的刺耳叫声在上方响起,于夜色中格外清晰。

    “什么东西!”

    “是鹰?!”

    说话间,那大鸟朝其中一人袭来,在火光的映照下,展开的翅膀在楼壁上投下巨大黑影,叫人出自本能地心生畏惧。

    守卫连连后退举刀去挡。

    大鸟又转而攻向另一人。

    情形一时颇为混乱。

    云六闻言这才恍然,对了,他不是一个人过来的。

    不对,他就是一个人过来的。

    另一个不是人。

    趁乱渡河,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再等片刻,那些等候换防的守卫必然会被惊醒,到那时反倒更容易被发现了。

    云六当机立断,如一条鱼儿滑下河中,一手在身前化开冰凉水波,另一只手将匣子举过肩膀。

    城楼之外护城河宽约十五丈余,此处河流所处位置稍偏窄一些,流势也相对平缓,云六水性极佳,数十息间便已过河。

    自水中而出,先是扑倒于前方草丛之内,将衣袍上积水大致拧去,复才迅速起身,疾步奔走。

509 许家奏请

    出城门一二里远,有一处密林。

    林前有人等候已久。

    夏夜闷热,云六脱下几乎已是半干的黑衣,换上不起眼的市布夹袍,将匣子卷入包袱之内,牢牢绑在身前,接过缰绳,策马消失在了浓重夜色之中。

    一路向东而去。

    ……

    东元城中,阴雨连绵不绝。

    军营之内,已隐隐有猜测于众士兵间传开。

    “自签罢休战书,再不曾见将军来过军营了……”

    “将军究竟染了什么病?”

    “想来必是有些严重了,否则仗都打完了,将军又岂会让咱们在此地停留如此之久?”

    “但愿将军能早日好起来……哎,也不知我爹的病如何了,离京前话都说不清了,定盼着我回去呢……”

    这些议论秦五并非全无耳闻,但此时若下军令堵住众人之口,反而更加会使得人心惶惶。

    消息很快传回了京城。

    ——镇国公此行丽族之战告捷,但人却染病于东元城中,短时日内无法启程回京。

    百官闻讯,朝野上下皆为之一震,心生各异猜测。

    虽说镇国公的确是上了年纪,身体大不如前也属正常,但如此关头突然病下,不免还是叫大多数人心生不安。

    众人却不知东元城内发生的变故,并非只镇国公病倒这一桩。

    此战中皇上钦点的副将元召,已死于镇国公刀下——这一条消息,尚且未曾传扬出去。

    御书房中,庆明帝正为此而大怒。

    “竟敢杀朕的人……还敢说没有异心吗!”

    “且出兵之前,朕分明说过,要一举拿下丽族,可他却未经朕准允,便擅作主张答应了丽族的求和,签下了休战文书……这分明是根本不曾将朕的话放在眼中!”

    这样的逆臣贼子,便是死一百次,都不足以平息他此时心头之恨!

    “既休战书已签,结果也已明朗,陛下倒不必再为此动怒。”夏廷贞道:“暂时休战也好,现下这般时局,留着许家军,接下来或许能派得上更大的用场。”

    龙案后的庆明帝紧紧抿着泛青的唇,片刻后,眼神讽刺地冷冷吐出一句话来:“没错,朕现下犯不上为了一个死人动怒。”

    与丽族休战又如何,元召死了又如何,最重要的是——许启唯就要活不成了。

    不,算算日子,或许已经死了。

    思及此,庆明帝握着拳,眼底泛起一层笑意。

    这才是他最看重的关键。

    只要许启唯一死,许家军的兵权便会重新回到他手中……

    他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

    而许启唯不过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他要将那些碍事绊脚的、觊觎他身下这个位置的该死之人,通通逐个清除干净!

    “陛下所言极是。”夏廷贞语气平静而带着胜券在握之感:“虽有些变故,但大体来说一切皆在掌控之中。”

    元召死了也好。

    元召是皇上挑的人,若就此在东元代替许启唯接管许家军,日后未必好掌控。

    因此,适时开口说道:“臣认为,镇国公乃国之栋梁,大庆功臣,此番于千里之外身染重病,陛下理应派遣钦差前往接应探望。”

    庆明帝闻言笑了笑,点头道:“这是自然,朕,一定是要让人前去接应国公的。”

    食指轻点着龙案上的奏折,庆明帝随口说道:“就让周秉明去吧。”

    兵部侍郎这样的分量,足可见他忧心在意国公的心意了。

    夏廷贞点着头道:“另还须一名武官陪同随行,用以应对有可能发生的变故。”

    “老师可有合适人选?”

    “倒无需官职过高者,否则易遭人揣测陛下之用意……”夏廷贞斟酌了片刻,复才道:“臣觉着,不如从京营中挑千总一人,只当护送钦差之用。”

    庆明帝听罢点了头,思忖着道:“说起京营之人,上次前往皇陵祭祀之时,朕倒是对一人颇有些印象,犹记得身手不错,办事也十分利索……记得似乎是姓岳?”

    夏廷贞似乎略略回忆一瞬,便点头:“是有这么个人,臣也有印象,此人乃岳鸣家中庶孙,名叫岳培,的确资质出色。”

    “原来是岳鸣的后人……”庆明帝道:“那便让他去吧,或是个可造之才也说不定。”

    岳鸣曾也算是他身边的得力之人,只可惜命短了些,其子也不算争气,没想到孙辈里还有个可用的。

    得了想要的话,夏廷贞敛目道:“臣这便使人安排下去,将此中紧要交待清楚。”

    庆明帝“嗯”了一声,继而随手拿起手边的折子,似笑非笑地道:“这是镇国公世子送来的。”

    许缙?

    夏廷贞闻言抬眼看去:“可是为了镇国公之事?”

    镇国公在东元城染病的消息传回,此时最不安的必然就是许家人了——倘若许家人还稍微有些脑子的话。

    说起来,许启唯的长子许缙,并非是全然没有头脑之人。

    可惜被许启唯养得没了一丝用处。

    或者说,许启唯有心刻意如此,为的便是保全许家——但注定非死不可的人,尽管试图折翼收敛锋芒,也不过只是让自己在绝路之前,更少了两分与人博弈的能力罢了。

    “同朕奏请,说是想让许昀和其家中幼子,前往东元城探看镇国公。”庆明帝含笑道:“字里行间,是恐镇国公在东元城出了事,家中子孙再难见其最后一面——此乃人之伦常,朕岂能不允?”

    夏廷贞也笑了笑:“陛下说得是,没有不允的道理。”

    一个只会写写画画的废人,一个尚且稚气的孩子——

    这样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在家里被宠着护着且都还叫人不放心,现下却要去东元?

    倒也果真颇有孝心。

    而纵然许家当真另有谋算,没了许启唯,这些人也注定翻不起什么浪花来。

    “所以朕决定,准其所请,并与周侍郎同行。”庆明帝搁下奏折说道,语气大度而仁慈。

    与周侍郎同行,那便是与岳培同行。

    既与岳培同行,若许家人届时做出什么不识抬举之事……也好及时解决干净。

    这一切皆在掌握中的感觉,让庆明帝有种久违的神清气爽之感。

    自接连三日服下了国师炼成的丹药之后,他的头痛症果然未再犯过了。

510 没人告诉他吗?

    今日似乎又到该服药的时辰了。

    看着皇帝接过内监递去的温水服下一粒丹药,夏廷贞眼神微动,却到底未有多说什么。

    不该劝的事情,他历来不会多劝……他只需替自己做足打算即可。

    “若陛下没有其它吩咐,臣就先告辞了。”

    庆明帝点了头。

    夏廷贞退出了御书房,转身下了汉白玉阶,眼底含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天色将暗未暗之际,已有一轮弯月不知何时悄然爬上了梢头。

    “……皇上为何会挑了他护送钦差去往东元!”

    永福宫,内殿中,荣贵妃紧紧皱着一双精心描过的黛眉,眼神惊忧不定:“这么多可用之人,怎会偏偏挑中了他?”

    “娘娘快小声些,小声些……”一旁的嬷嬷连声劝着,生怕这位姑奶奶口出惊人之言,便赶忙劝慰安抚道:“听闻是夏首辅所荐……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或许能由此被陛下赏识重用呢。”

    “什么好事!”荣贵妃死死揪着手中帕子,“你难道没听说吗,在东元城中元召只因意见不合,便被镇国公一刀杀了!此行如此凶险,算哪门子的好事!”

    “娘娘!”嬷嬷干脆一把抓住了荣贵妃的手腕,“您可不能再如此口无遮拦了,没影儿的事,咱们断不能妄议……!”

    天知道她最后悔的事便是跟着这位姑奶奶进了宫,说是锦衣玉食,风光无限,但谁知她终日究竟经受着怎样的心惊胆颤……得来的那些好处,远不够拿来赔偿她精神上的损伤!

    旁人只当她跟在娘娘身边,一条光明大道走得宽之又宽,然而事实却是踩在悬崖边儿,根本不是表面看来那么回事!

    荣贵妃也知不该议论政事,此乃后宫嫔妃之大忌,她抿唇片刻,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神突然一变,转头看向嬷嬷:“嬷嬷方才说……是夏首辅所荐?”

    不知她又抽了哪门子的风,嬷嬷点点头,小心观察着她的脸色,唯恐下一瞬又同惊雷般炸开。

    然而荣贵妃却只是喃喃着道:“夏首辅为何要举荐他……还有那次皇陵祭祖,独独是他有机会凑到了皇上面前,还同皇上说上了话……我思来想去总觉得其中不对……”

    嬷嬷听得不解,“娘娘……这是何意?”

    荣贵妃不安地道:“嬷嬷……你说夏首辅为何要在他一个小小京营千总身上花这般心思?”

    嬷嬷被她问的心口一提。

    为了培植党羽?

    可娘娘有句话说得对,不过是一官职低微的小小千总,哪里值得让当今首辅亲自举荐?

    夏首辅纵然近年来有些势弱,但任谁都看得出来,皇上身边少不了这位‘恩师’,短时日内没有能取而代之之人。

    这样的人,根本是不缺拥簇者的……

    所以,为何却独独对越培这般提拔?

    总不能是……

    想到一种可能,嬷嬷心跳如雷。

    正是此时,外殿忽然传来内监的高唱声:“皇上驾到——”

    荣贵妃的耳朵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脸色一变,略有些慌张地道:“皇上怎么突然来了?”

    “您莫慌。”嬷嬷忙替她整理发髻,道:“或许是来看小皇子的。”

    荣贵妃点着头,竭力让自己的神情平复下来。

    “妾身恭迎陛下。”

    看着垂首行礼的女子,庆明帝含笑道:“爱妃免礼。”

    说着,看向内殿方向:“璋儿呢?”

    荣贵妃微微松气,笑着回道:“白日里贪玩不肯睡,方才瞧着像是有些困倦了,臣妾便让乳母抱回去了。”

    说着,就要吩咐嬷嬷将孩子抱来。

    庆明帝却阻止了:“不必了,既是困乏了,便叫他睡吧。”

    荣贵妃轻一点头,见他似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遂问道:“陛下可用罢晚膳了?”

    “倒还不曾。”

    “那臣妾这就叫人去备膳食。”

    庆明帝颔首,在内殿的罗汉床上坐下,接过宫娥捧来的茶水,看起来心情颇好。

    荣贵妃看在眼中,便知今晚应是要歇在她宫里了。

    她一早就看出来了,皇帝这是觉得她能生一个,就能生两个,于是便频频在她这永福宫中过夜……

    如此盛宠,让她在宫中无需看任何人的脸色,家中也跟着风光无限。

    可时日久了,她便开始忍不住生出了厌倦感来,尤其是在那件事上……

    难道没人告诉过皇帝,他这情况……基本是属于不能用了吗?

    然而想想也是,在这后宫之中,没有可比照的对象,嫔妃们自然也就不知正常的男子是如何的……

    她自然更不能说,且每每还要作出奉迎之态……

    想到这儿,荣贵妃自心底升起无法控制的恶心,却偏不能表露出分毫。

    夜色渐浓。

    月色洒下,给天地之间披上了一层静谧清辉之色。

    镇国公府后门处,吴恙刚下马。

    他今日在雪声茶楼同许明意谈事,因谈得入神一时忘了时辰,眼见天色晚了,便坚持将人送了回来。

    许明意未有急着进去。

    小七见状,适时上前将缰绳从自家世孙手中接过,牵过马,去了不远处的树下等着。

    阿珠见了,也唯有避远了些——虽然她无法理解姑娘和吴世孙的正事为何好似永远说不完,但吴世孙的人都避开了,她若还站在这儿,未免会显得她们镇国公府的人太没眼色,刻在骨子里的好胜心让阿珠不愿输给任何人。

    “吴恙,你打算何时回宁阳?”许明意轻声问道,眼睛里透着认真之色。

    她问的直接,吴恙也未像往常那般避重就轻,看着她,给出的答案很明确清晰:“镇国公回京之后——”

    果然。

    她就知道他是这样打算的。

    “祖父不知何时方可归京。”许明意语气神态皆客观:“而如今你在京中并不安全,早些离开是好事。”

    这等关头,自然是离京城越远越好——吴家定也是这么想的,今日她在茶楼中,偶然听到了莫先生劝他回宁阳的话,或者,并不是偶然。

    莫先生大约是有意说给她听的。

    吴恙依旧在看着她,一双原本偏向冷清的眸子里此时似浸了清柔月色,线条好看的薄唇轻动,却是问道:“才做好了许二叔和明时的打算,现在便又要将我也一并送走吗?”

511 那便不走吧

    他的语气虽温和却也很认真,半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许明意却听得一怔——什么叫……把他也送走?

    宁阳本不就是他的家吗?

    是怎么做到用这样一本正经的模样,说出如此幽幽怨怨的话来的?

    四目相对间,他眼中几分温和,几分坚持:“我留下来可以帮你。”

    倒也不是说许二叔和明时只有拖后腿的份儿的意思……

    他只是觉得,现如今谁都可以走,但他绝不能走。

    留下来可以帮她——这句话,许明意是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的。

    这些时日,若非是他和皇后娘娘在旁相助,她也不可能如此顺利且足够迅速地查到乔必应身上,并拿到解药中最关键的灵樗芝。

    他的确助她颇多。

    但一码归一码,她不能因为他可以帮到自己,便不顾他的立场与处境,揣着明白装糊涂,用他对她的心意,将他这样绑在京城这方危险之地——

    这是她的想法。

    但若说了出来,反倒不利于劝说他回去,因此只道:“如今这局面,我尚且足以应对,你放心,我有分寸在。”

    “我也有分寸在。”

    吴恙性情固执,却甚至会用在她身上,如此这般坚持己见着实少有:“宁阳有我祖父在,我晚几日回去于族中并无妨碍,至于京城——若说不安稳的话,宫中有我姑母和太后娘娘,宫外亦有我父亲母亲,多我一个少我一个,也无甚紧要。更何况,如今皇帝的目标并非是吴家。”

    所以,他此时回不回宁阳,并不会对吴家有太多实质性影响。他留在这里,固然是顺从心意之举,却也是他所可以做出的选择范围之内的决定。

    至于祖父那边,他回宁阳之后自会请罪。

    这么说,她应当可以明白,她根本不必因此事而有任何负担了吧?

    似察觉到他这番话的用意,女孩子看着他说道:“说再多,于你亦是无益之事。”

    “谁说的?”少年眼神略略闪躲一瞬,却还是说道:“至少我能安心下来。”

    她也不想想,让他独自回宁阳,他哪里能够放心得下她?

    所以说白了,他这么做,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安心,更加不值得她心怀任何负担。

    听得他口中“安心”二字,许明意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只在同他说大局论利弊,可却忽略了这一点——就如同她当初去宁阳寻他,不管找多少结果,归根结底也正是为了让自己安心。

    见她一时未有回应,吴恙继而说道:“昭昭,你不必总将我想得那般金贵,稍有些危险,便想将我往外推。”

    相反,他理应是要站在最前面的——

    人总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为了自己所在意的人和事而做些什么,这选择再寻常不过,甚至没什么可值得拿来特意说一说的。

    偏偏她非要为了这理所应当之事而要赶他离开。

    月色下,看着少年那平静却仿佛无可撼动的眼神,许明意心底如暖风拂起波澜,渐渐松缓了下来。

    “真不走?”她问道。

    吴恙答得没有犹豫:“不走。”

    赶也不走。

    “那便不走吧。”许明意的语气突然轻松,眼睛里现出笑意,却又有些微微泛红。

    关于自己和吴恙之间应当是怎样的关系,她似乎又想通了些什么新的东西,却一时说不清楚。

    但她很明确一点:“你留下帮我,我也会保护好你的。”

    女孩子眼睛红红,像是玩笑话,又叫人觉得正是真实的想法,吴恙不禁笑了,应道:“那就有劳许姑娘多加照料了。”

    听他这么一答,许明意也忽觉方才之言有些好笑。

    二人相视笑着,但吴恙察觉得到,面前女孩子的笑容里并非是全然的放松。

    自镇国公离京后,便皆是如此了。

    “放心,国公吉人自有天相。”吴恙温声道。

    这样的安慰听起来似乎有些苍白无力,但现下能做的都做了,余下的只能交给运气了——而他曾听国公说过,昭昭是他的福星,总会给他带来好运气,想来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嗯,我也这么觉得。”许明意点头,声音里透着坚信。

    这一刻,少年垂在身侧的双手略动了动。

    他有些想要……抱一抱她。

    但这么做,是否有些趁虚而入之嫌,非君子所为?

    然这念头在脑海中回荡了一瞬,却终究没起到什么决定性的作用。

    吴恙上前一步,伸手将人捞进了怀里,他的动作很温柔,像是在安抚她心中的不安。许明意贴在他身前,短暂的僵硬之后,便觉得疲惫与紧绷仿佛在被什么无形的力量一点点卸下。

    他没有多说任何,只是这样轻轻地抱着她。

    许明意不知何时伸出了手,环在他身后。

    这世上之事,似乎不全是可以拿常理去衡量得失的,而人与人之间的羁绊与感应,当真玄妙至极。

    发自内心传达出的温柔所散发出的善意与暖意,足以让所有人深陷其中吧。

    而这样的心意,永远都是最有力量的。

    正因身边有这样美好的力量在,才会让她一直深信一切都会好起来,无论前路如何艰难,但尽头一定是光明的。

    她身边的家人和吴恙,都给了她这样的力量。

    而她这一世也一直想成为这样的人,透过她,让身边之人也可以有同样的感受,只是不知是否做到了。

    “啁!”

    一声鸟叫打破了二人之间安静柔软的气氛。

    齐齐循声转头看去,只见天目不知何时站在了二人身边,正伸着脑袋打量着他们,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疑惑——干嘛呢?

    它方才都钻进院子里去了,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人,遂又钻了出来。

    许明意回过神来,松开了吴恙。

    吴恙也收回双手,负在身后,身形挺得依旧笔直,眉眼间却有着无法掩饰的淡淡笑意在:“起风了,快进去吧。若有事,便叫人给我传话。”

    “好,你也早些回去歇息。”

    吴恙应下,目送许明意翻墙进去。

    倒也不是说没人给她开门,据她本人说这么做是因为方便,省去了敲门开门的工夫。

    而同样看着许明意翻墙进去的,不止是他——

512 为何不同我商议

    大鸟伸着脖子,以一种监督的姿态看着女孩子翻进了墙内之后,这才踏着放心并满意的步伐往狗洞处走去。

    吴恙看在眼中,不由疑惑——不懂就问,敢问这是哪里来的监督家中姑娘按时回府的管家婆吗?

    而大鸟在临钻进狗洞之前,还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不禁让少年觉得自己瞬间成了这管家婆眼中引诱无知小姑娘深夜出府的浪荡子弟。

    代入感太强,甚至已经忍不住有些惭愧了。

    随着阿珠也翻墙进去,小七牵马走了过来。

    看着自家公子站在那里望着镇国公府后门的模样,小七在心中长叹了口气。

    哎,公子究竟何时才能将许姑娘娶回家,何时才能不必再经历这种一家三口不能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心酸啊……

    许明意带着阿珠回到熹园时,才知有人尚在等着她回来。

    堂中,许明时坐在椅内,见得女孩子进来,“嘭”地一声放下了手中白瓷描朱鹤纹茶盏。

    许明意看得眼皮一跳。

    这当家老太太见家中姑娘晚归欲发作的架势……

    接下来莫不是还要来上一句——

    “去哪儿了?怎这般时辰才回来?”

    许明意一抬眉毛。

    得,竟一字都不带差的。

    “同吴世孙谈些事,这才回来的晚了。”她走到椅边坐下,接过阿梨递来的茶水吃了几口。

    “……”许明时听得心口一跳——这种话也可以如此直白地当着下人的面说出来的吗?

    然而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堂内的丫鬟竟没一个面露异色的,都平静得堪称过分,合着……这是都知道了?

    还是说,熹园里的下人个个素质过硬见多识广,早习惯了许明意的语出惊人,是他大惊小怪了?

    “明日便要动身赶路了,怎不早些歇息?”许明意放下茶盏,边问道:“在此等我回来,可是有什么事吗?”

    “你还知道我明日动身。”男孩子微微皱眉,问她:“为何不同我商量,便替我拿了主意?”

    许明意怔了怔:“父亲没同你商议吗?”

    昨日她和父亲谈罢此事,她便让父亲去寻二叔和明时商议一二,若商定之后便同皇帝奏请此事——

    “没有。”许明时依旧皱着眉:“父亲只是告知我罢了,且同我说,是你拿定的主意。”

    许明意不禁默然。

    父亲这前后不一的行径,为何会让她有一种“借恶霸之名,来压制无辜小百姓,半点不给人开口说话拒绝的机会”的感觉?

    为了省事,父亲还真是够可以的……

    “许是父亲误会了我的意思,原本的确是要同你商议的。”许明意看向下颌微微紧绷的男孩子,问道:“可是不想去吗?”

    许明时立即道:“当然不是。”

    祖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身为小辈,于情于理自然都是想去的。

    祖父并非是病倒而是中毒,这一点许明意并未瞒他。

    许明意看着他。

    不是不想去。

    那……是觉得少了个“商量”的过程,想要个仪式感吗?

    毕竟孩子也大了,或许是比较看重是否被尊重。

    那她就现场补一个吧。

    许明意自认如今这姐姐做得还算可圈可点,“那是为何?”

    对上她那双满含商议之色的眼睛,许明时脸色稍缓,实则方才那紧绷之色也并非是在闹脾气,他只是……

    “你为何安排我和二叔离京,自己却不去?”

    她分明凡事都喜欢冲在最前头,更不必说祖父出事,她心中的焦急与担忧定也不比任何人来得少。

    “我啊。”许明意反问道:“我也想去,可家中大小诸事哪里能离得开我?”

    听得这个理由,许明时嘴角一抽。

    然而细想一想,却也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实话。

    祖父不在的这段时日,家里的一切都是父亲母亲和她在撑掌着,尤其是她——数日前由云六叔秘密送出去的解药,不是在家里坐着就能从天上掉下来的。

    而现在除了祖父的安危之外,他最在意的便是:“京城会不会有危险?”

    许明意没有否认:“现如今,身在何处都并非是真正安全的。明时,你该知道如今咱们许家最大的敌人是谁吧?”

    许明时点头。

    是当今皇上。

    所以他才担心她和父亲母亲留在京城会不会遭遇什么危险。

    “你既知道是何人,那你也该明白如今家中所面临的是怎样的局面。”

    许明意看着眉眼间日渐已褪去了大半稚气的男孩子,道:“祖父如今昏迷不醒,危在旦夕间,此时朝廷派钦差前往,用意显然并不纯粹,倘若当真生出变故,便需要你这个镇国公府世孙来安定军心,稳住局势——”

    安定军心?

    稳住局势?

    许明时听得心中发虚,这样的大事,他能行吗?

    “且你和二叔前往东元,这一路也未必太平,需多加小心。”许明意温声道:“可此时祖父和许家军需要你,且你不是总说想要历练一番吗?”

    孩子第一次离家出远门,总是需要些鼓励的。

    而她家明时,也是很需要被人需要的。

    许明时听得已经动摇,“可你在京城……”

    “放心,京中多多少少总比外面要安稳些。归根结底,皇帝想要的是许家军的兵权,未真正得手之前,是不敢妄动的。”

    许明时听得心中稍安。

    这时,许明意朝他眨了眨眼睛,语气里有一丝笑意:“明时,这回可就要靠你在外面保护我和父亲母亲了。”

    这句话让男孩子自心底升起力量和勇气,方才的犹豫不决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坚定之色:“你放心,我一定会早日带祖父平安回来。”

    行与不行,总要有人去做!

    想当年祖父在他这般年纪时,手下已经有一群吃不饱饭的小乞丐跟着了,祖父出身贫寒大字不识几个,身边没半个亲人相助,且能凭一身冲劲儿闯出这样一番大事——

    而他读了这么年书,仗着家中的地位,自认也有那么一两分眼界见识,且都说虎父无犬子,好吧,他家父亲虽更像只大橘猫……但他身为许启唯的孙子,怎么着也不可能是废物一个!

513 明时的小册子

    但大事当前,也是不宜盲目自信的。

    “我什么都不懂,你若有什么想要交待于我的,我都听着。”许明时神态认真地说道。

    对上男孩子这双毫无半分不自在的眼睛,许明意心中一软。

    她家明时性情要偏傲些,可从未说过“我什么都不懂”这句话,尤其是在她面前。

    而此时能说出这句话来,便足以证明他并非是什么都不懂了。

    “本打算明日临行前交待几句的。”许明意道:“先说此行路上恐怕会有危险,除了明面上带着的护卫之外,我已安排好了人手沿途保护你和二叔,可这些终究只是外力,你和二叔自身也要多加留意提防。”

    许明时点着头:“我记住了。”

    说着,从身后摸出了一本册子来,搁在茶几上,偏转过身,拿起笔就写了起来。

    “……?”许明意这才看到茶几上不知何时备下的笔墨。

    再看那小册子,不禁想要感叹一句——这竟是有备而来。

    “我怕自己会忘,先记着……你放心,我就今晚带回去之后看上几遍,待记下之后便烧掉了,不会叫人瞧见的。”许明时边写边说道:“你继续说。”

    许明意虽觉得这画面有些奇怪,但正事要紧,也只能继续说道:“周侍郎是父亲的好友,但交情只限于私下,而从不牵涉政事。且周侍郎本人亦不喜党争,为人清正,在朝堂中属中立一派。此番皇帝派遣他前往东元,说白了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你和二叔还有祖父,真正要小心的人,是此次护送周侍郎的一名京营千总,名唤越培。”

    这是今日她和吴恙刚得到的消息。

    至于这越培的底细,也已经大致摸了一遍。

    “越培……”许明时点点头,重点记下这个名字,并圈了起来。

    “此人多半才是真正得皇帝授意的重要人物,你和二叔在此人面前定要多留些心。”

    许明时再次点头,并且短暂地思索了一下,嗯,多留些心,他明白,演就是了——他这段时日潜心钻研的演技想来是要派上用场了。

    “至于到了东元城之后,首先要先同秦五叔将大小情况了解清楚,不可鲁莽行事……”

    姐弟二人一个说,一个记,就这样谈了半个时辰。

    “大致就这些。”许明意道:“至于其它的,你和二叔商量着来便是。”

    从小跟着祖父东征西战长大的二叔,最基础的判断力定是有的。

    “好,我都记着了。”许明时应下,将册子合上:“那我就先回去了——”

    毕竟回去之后还要熟读册子。

    许明意点头,跟着起身,亲自将人送至堂外。

    看着先她一步走在前面的男孩子,许明意忽然意识到,前世今生,除了上一世嫁去宁阳之外,她都还不曾和明时分开过。

    即便吵吵闹闹,有冷战有争执也会好几日刻意不见面,但这一切都只发生在镇国公府、这个他们从出生起,便一直生活着的家中而已。

    现如今要分开,方才深刻意识到家的意义似乎正是在于这是叫彼此安心的距离。

    所以啊,一家人在一起才是最好的。

    而现下,她眼前的这位小小少年即将要离开家,踏上风雨交加的路途了。

    她并非全无担忧,但现下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这段路必不可少。

    “可去过母亲那里了?”边下石阶,许明意边问道。

    母亲的担心也不会少。

    不管是对明时,还是祖父。

    “去过了。”许明时顿了顿,道:“她掉了好些眼泪呢。”

    他印象中,上一次见母亲这般真情实感的掉眼泪,还是先前许明意头一回喊她做母亲时——那时母亲刚离开熹园,便背过身去偷偷抹了会儿眼泪。

    说来,自那之后,家中便陆续发生了好些事,直到现在甚至祖父生死难料……

    祖父当真能等到云六叔将解药送到的那一日吗?

    他有心想问一句,但这样的话问出来毫无意义,因为谁也无法预料,且出门在即,实在不宜说丧气之言。

    “姐。”

    行至院门处,许明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许明意。

    “怎么了?”许明意笑微微地看着他。

    院门下的灯笼散发着淡橘色光芒,落在男孩子的脸上,叫他的五官轮廓看起来柔和又乖巧,只清澈的眼底尚有一丝隐隐约约的固执之色。

    “只这一回。”男孩子看着她,极郑重地道:“下一次,不准你再替我拿主意了。”

    他这回是实在是没经验,事出突然,为了不打乱她的计划,只能选择听她的话。

    “好。”许明意笑着应下:“下回你自己来拿主意。”

    男孩子似乎满意了,然而刚走了两步,却又再次回头:“你在京中要顾全好自己。”

    许明意点头,“你也照料好自己,还有二叔。”

    许明时“嗯”了一声,他现在已经有那种要带着一个没出月子的人出远门,沿途要为之费心费力的感觉了。

    看着面前的女孩子,他继而又交待道:“真遇到了事不要总是逞强,记得去找父亲商量。”

    许明意再次点头。

    许明时拿保证的语气道:“我会尽快回来的……”

    听着这些絮絮叨叨的话,许明意不禁露出笑意:“还有吗?”

    许明时点头:“有,临走前我还想抱一抱……”

    说着,眼神飘向许明意身后。

    看着他眼神闪躲的模样,许明意轻叹了口气,多大的孩子了,还要人抱。

    出门在即,她就勉为其难地抱一下吧。

    正待伸出手时,却见男孩子三两步走到了她身后,弯身抱起了大鸟。

    许明意沉默了一下。

    原来竟不是眼神闪躲,只是在找天目。

    男孩子抱着大鸟,大鸟将脑袋搁在男孩子肩上,滴溜溜的圆眼睛里似乎有些疑惑。

    “天目,我很快就回来。即便这段时日我不在家中,你也要好好吃东西。”

    许明意:……她寻思着,这话根本是自作多情吧。

    一人一鸟依依不舍了好一会儿,许明时才将鸟放下。

    “快回去吧,小册子还看不看了?”许明意开始忍不住催促起来。

514 相送

    话音刚落,男孩子却突然转身轻轻抱了她一下。

    “姐,家中诸事辛苦你了……”

    这是他一直想说却总莫名说不出口的话。

    许明意一怔后,拍了拍男孩子的后背:“不辛苦。”

    上一世那样独自活着才辛苦。

    “怎会不辛苦……”

    许明时低声说着,很快便松开了她,面上似有些不自在,更多的却是坚定。

    他一定会努力的。

    努力让自己足以早日撑起许家,好叫她不那么辛苦,让她还可以像从前那样就射射箭惹惹事,同玉风郡主喝喝酒,只要她开心就行,他会尽量少管她一些的——但小倌馆是一定不能逛的。

    不过……那似乎也不归他管了,想来自有人比他着急吧。

    “……那我就回去了。”男孩子收拢思绪,道:“今日实在晚了,你若明早起不来,便也不必特意送我,只管睡就是了。”

    看着面前的小唠叨,许明意眼中盈着笑意,道:“知道了,回去吧。”

    许明时出了大门后,又转身往后看了一眼,见她还站在原处,又催促一句:“快回去。”

    许明意再忍不住,无奈道:“你可真是啰嗦。”

    “……”脸颊尚有些圆鼓鼓的男孩子瞪她一眼,这才带着小厮快步走了。

    见他身影消失,许明意才折身回了堂中。

    堂内,许明时方才用过的笔墨还在。

    看着静静躺在那里的笔墨,许明意心底忽有些空落落的——她这姐姐做的,竟是凭空给做出了几分当母亲的感觉来了,家中游子出门在即的心境,也莫过于此了吧。

    “姑娘,沐浴用的热水备好了。”

    阿梨走了过来,轻声道。

    许明意回过神,点头应了一声。

    夏日夜短,天光早早便亮透了。

    许明意比往常醒的还要更早些,一头鸦发高高挽起,照例练了小半个时辰的箭。

    长箭离弓,破风而去,稳入靶心。

    尚是清早时分,已是燥热难当,许明意将弓放下,接过阿梨递来的帕子擦去额上汗水,抬脚去了耳房沐浴。

    更衣罢,用了早食,便去了前院。

    前厅外,遥遥可见许昀一身藏蓝长衫,正站在不远处的长廊下与人说话。

    许明意细细看了两眼,认出那是乔添,便也未上前打搅二人,只抬脚进了厅中。

    厅内,一早方才进了城中的元家人正和许缙崔氏说话,见她进来,元德志起身,抬手施礼:“姑娘。”

    “原是表舅来了。”许明意福身行礼。

    “族中长辈听闻国公在东元城病下了,特让我来问一问。”提到镇国公,元德志语气恭敬温和,眼底带着真切的担忧:“族中也没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便只搜罗了些药材补品过来,希望多多少少能有些助益。”

    “多谢表舅,也请表舅替我向族中几位舅爷道谢。”

    元家人待许家的心意,许明意是从未怀疑过的。

    譬如现下,她祖父在东元城“病下”的消息已近人尽皆知,朝中百官对此最是敏锐,这般时局,任谁都会忍不住多揣测一层——

    是以,近日来登门者少之又少。

    恐被牵连,乃人之常情,无可厚非。此时避远些,也断没什么好去怪责的。

    但这种关头仍和往常无异者,这份心意,也是极值得珍视的。

    元家人这些年来同镇国公府的来往不深不浅,一直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元家商号自她祖父之后便在走下坡路,但元家也从未因为生意上的事情而找过镇国公府。

    据说,这是她外祖父临终前的交待。

    外祖父似乎也早就料到了元氏商号的日后的走向会如何,或者说,这正是外祖父的本意——若不然,也不会在辞世之前那样拆分家中产业了。

    本是前朝第一商号,又与镇国公府为姻亲,新朝初立,恐会树大招风。

    就这样没落下来,细水长流,保全族人与生计,或是最好的结果。

    而前世镇国公府出事之后,她又在想,或许外祖父这么做,亦是有意在为他们许家减少麻烦。

    但无论是怎样的用意与苦心,皆挡不住皇帝的贪婪和多疑。

    厅内,许明意坐了下来同元德志说话。

    廊下的乔添则满眼愧责之色:“……无论如何,此事我乔家皆有责任在。晴湖,是我对不住你。”

    毒是他父亲所配,无论是出于怎样的原因的,都改变不了这一事实。

    许昀微一摇头,道:“别说这些了,错的人是谁,你我皆心知肚明——你若真觉得心中过意不去,待我同我家那老爷子回京之后,吃你一顿酒就是了。”

    乔添眼眶微酸,却是露出笑意:“好,我必摆酒赔罪,恭候国公平安归京。”

    “老爷子爱喝烈酒,可得记住了。”许昀笑着说,又道:“也不能尽依着他,大病初愈,酒也不宜太烈。”

    说到最后,似有些走神,更像是在同自己说了。

    这时,有一道女子的声音自其身后传来。

    “许先生。”

    许昀转头循声望去。

    长廊另一端,身穿天青色素面罗衣的年轻女子正向他走来。

    “蔡姑娘?”许昀略略一怔。

    蔡锦已走了过来,抬手分别向许昀与乔添施礼。

    这就是蔡姑娘?

    乔添看着面前一身女夫子打扮,举手投足间气质不俗,自有书卷气在的年轻女子,心道这同他先前所想倒略有不同。

    又想到这位蔡姑娘同好友之间的诸多传言,遂适时开口道:“晴湖,我先去厅中等你。”

    许昀本想说“不必”,但好友溜得极快。

    “蔡姑娘怎过来了?”

    “我又不做官,为何不能来?”四下无旁人,蔡锦并不避讳什么,半开着玩笑道。

    又看着许昀说道:“且我同先生这般关系,若不来送,岂不显得这出戏做得太假?”

    许昀不禁笑了。

    都这种时候了……

    戏台子都要垮了,还演着呢。

    “你还是不来的好。”他微叹口气,道:“你若不来,这多事之秋,宫中一时半刻多半也记不起你。”

    蔡锦闻言也收起玩笑之色,道:“先生家中遇着了难题,当下要出远门,我理应要送一送的。”

515 茫茫

    对上这双眼睛,许昀笑了笑:“没什么可送的,很快便回来了。”

    而后,不及蔡锦多说,便道:“走吧,去厅中说话,昭昭也在,你二人也许久未见了。”

    说话间,已抬了脚。

    蔡锦点了下头,看着他的背影,待他走出了数步之后,适才不远不近地跟上。

    许昀并未在厅中久坐。

    “此番并非是独自出门,不好误了时辰叫周侍郎一行人久等。”许缙提醒道:“二弟,明时,该动身了。”

    许明时应了声“是”,自椅中起身,向父母亲等人揖礼。

    一行人将叔侄二人送至府门外。

    下人早已备妥一切在外候着。

    再次施礼作别后,许明时和许昀登上了马车。

    许明时抬手欲推开车窗,手指刚触及却又顿住。

    见侄子将手收回,放在身前膝上,身形笔直地坐在那里的模样,许昀微叹口气,道:“无妨,想哭便哭吧,二叔不会笑话你的……”

    许明时紧绷着嘴角,眼睛红红——他才不会哭呢,连离家这种小事都要哭的人,怎么可能办得了大事?

    马车缓缓驶动,忽然有天目的叫声传进耳中。

    许明时手下动作快于想法,抬手推开了车窗,伸着脑袋往车外看去。

    视线中,大鸟正摇摇晃晃地跑着追着他的马车。

    男孩子见此一幕,两串眼泪当即夺眶而出。

    天目不想让他走……

    “快回去吧!”许明时对着大鸟喊了一声,自认狠心地合上了车窗,默默擦起了汹涌的眼泪。

    车外,许明意上前将大鸟抱起。

    “别追了,他不是去吃好吃的……”

    天目叫着应了一声,这才老实下来。

    马车驶出庆云坊,在城门处同周侍郎一行人会合后,便出了城去。

    许明时此时已经哭够了,喝了半盏茶水,人也冷静清醒了。

    而看着坐在对面位置,靠着隐囊闭目养神的二叔,男孩子似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般,神色一变,忍不住道:“二叔,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何事?”许昀睁开眼看向侄子。

    男孩子神情复杂地都:“二叔,你说……父亲和许明意之所以安排咱们此时去东元,会不会是因为……想将家中没用的人都送走?”

    “……”许昀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侄子,才能很好地接下这个颇有自省深度的话题。

    许明时却越琢磨越觉得这种可能极大。

    他昨晚同许明意说话时还没这样想过;

    今日同厅中同众人说话时,也不曾有过如此想法;

    直到,此时他与二叔同坐在一辆马车里——

    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似乎突然接近了这个被遗漏的真相……

    察觉到侄子的恍然大悟由何而起,许昀的心情复杂之余,不免有些惭愧,他这面镜子的存在,竟将孩子的自信都给连累没了……

    见侄子神情,许昀开口,语长心重地道:“只要摆对了位置,这世上便没有真正无用之人……”

    四目相对,一个想法由许明时心底油然而出——所以现在是弱者之间的自我疏导时间吗?

    许昀继续说道:“家中这般局面,咱们走远些,也能叫你父亲和姐姐放心些,总好过留在家中拖后腿。”

    “……”许明时彻底沉默了。

    所以,不拖后腿——这就是他和二叔需要摆对的位置吗?

    而他的心情似乎在告诉他,自己并没有被安慰到。

    所以,许明意昨晚那些话,难道都是在骗他吗?

    什么安稳军心,什么稳住局面,在外保护好她和父亲母亲,都是骗他出门的假话?

    想到这种可能,男孩子甚至想掉头回去问个清楚。

    但这个念头只出现一瞬便很快消失了。

    这种事情,又有什么好问的……

    她即便真是骗了他又如何,她这么做,不外乎是想让他和二叔更安全些,他早就想到了,如今京城或许才是最危险的,昨晚是被她那些话给忽悠得糊涂了。

    至于她说的那些——

    他也会尽力试着去做的,到时……非叫她刮目相看不可!

    ……

    天色将晚。

    初掌灯时,玉坤宫内,一双玉白纤手,将三根青香稳稳插入香炉之中。

    而后,那双手在身前合十,上香之人闭目,声音低低不清地说着心中所求。

    其脚边的铺垫上,这段时日未曾离开过于坤华的天福正在酣睡着。

    香雾缓缓萦绕漂浮,形如祥云,使人一时如坠茫茫之境。

    同一片茫茫不清中,许昀见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一如往常那般高大,坐在他床前的圈椅中。

    “……也要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跟长不大似得,被子都盖不好。”老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严正和嫌弃。

    许昀听得精神一振。

    “父亲!您回来了?真的是您?”

    随着这句话,那椅中之人的面容也变得清晰起来,那张脸是偏向粗犷威严的,然而此时在许昀眼中却只剩下了慈和可亲。

    老人看着他,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道:“娶不娶妻的,实则也无所谓,最要紧的是照料好自己……如今家中这情形,一切只靠老大和昭昭,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这语气让许昀听得心中发闷发慌:“您突然说这些做什么?怎么就只靠大哥和昭昭了,不是还有您吗?您都已经回来了——”

    见老人眼神中尽是担忧与不舍,许昀更觉不安,他赶忙抢在前面不停说着:“这些年来是儿子不孝,儿子每日都在反省……您看,我如今懒觉不睡了,胡子也特意刮干净了,就是要让您瞧瞧,您儿子同从前不一样了!父亲,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劲儿往一处使,定能渡过这眼前难关的,您说是不是?”

    “好……”老人点着头,眼里似有了些欣慰之色:“既如此,我便也能放心些了……你要记得你今日之言,好生照看家中。”

    说着,缓缓自椅中起身。

    见他动作,许昀急忙道:“父亲,您要去哪儿?”

    “晴湖,我该走了。”老人深深看他一眼,便转过了身去。

    窗外是茫茫灰色,叫人分不清黑夜白天。

    老人的背影似单薄了许多,一步步走着,未再回头。

    “您带着儿子!”

516 危急

    眼见那道身影就要消失在那一片灰白之中,许昀急得冒了眼泪:“父亲!”

    他猛然伸手去抓,手中抓到一物,顿时张开眼睛。

    “父亲……”

    许昀坐起身,眼前一片昏暗,窗外则透着灰蓝,那是天色将亮未亮前独有的静谧之色。

    许昀眼中皆是泪光,怔怔地看向手中抓着的东西。

    是一角床帐……

    原来竟是在做梦吗?

    可那感觉如此清晰强烈……父亲的脸,他看得那样分明!

    难道是父亲……当真‘来’过吗?

    想到一种可能,许昀心中仿佛顷刻间被人剜出了一个血淋淋的大洞,他猛地掀去身上的薄被,下了床去。

    “二老爷……”

    守在外间的仆人端着灯走了进来,见许昀正穿衣,不由困惑——方才听二老爷似在梦语,此时该不是在梦游吧?

    “备马!我要立即赶路!”许昀匆匆结好衣带,边往外走边吩咐道:“快!”

    这个梦或有不好的寓意与兆头,父亲恐正盼着等着他过去……他不能再有片刻耽搁了!

    “二老爷要此时赶路?”

    仆人边小跑着跟上,边劝道:“好些人还没起身,二老爷不妨先用早食,待小人们立即准备一番。”

    这可什么都没准备收拾呢。

    “不必,我带数人先行,你们晚些也无妨。让人去告知周侍郎一声,我心中焦急于父亲的病情,坐卧难安,唯有先行一步了。”许昀说话间,已大步走出了院子。

    此处是一行人歇脚的驿馆。

    仆人见劝不动,唯有照办,先匆匆点了十余名身手极好的近随跟着许昀上路——出门前姑娘另也安排了人手暗中跟随,因此倒也不必太过担心其它。

    他就是有些放心不下……二老爷真的会骑马吗?

    毕竟二老爷骑马……这画面还挺难想象的。

    许昀接过缰绳,踩上马镫,跨上了马背。

    “驾——”

    起初驱马的动作尚有些生疏谨慎,但马儿跑了一段路,便也逐渐找回了感觉般得心应手起来。

    仆从看得惊诧之余,更觉心中莫名振奋。

    连能躺着绝不坐着的二老爷都骑上马了,这等奇迹当前,试问还有什么事情是办不成的吗!

    “二叔走了?!”

    许明时匆匆跑着追到驿馆外,只隐隐瞧见跟随在后的近随骑马消失的身影。

    仆从点头:“二老爷应是做梦梦到了老太爷,急得不行,多一刻都不愿等,特让小的留下照料跟随公子。”

    二叔梦到了祖父?

    许明时心口一阵乱跳。

    他也梦到了……

    “不可让二叔单独上路。”许明时当即交待道:“快些叫人收拾行李,随我尽快追上二叔。”

    仆从应声“是”,立即去了。

    许昀离开驿馆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周侍郎处。

    “许先生忧心镇国公,赶路心切,亦可理解……”周侍郎斟酌了片刻后,道:“还请越千总传令下去,提早动身。”

    “是。”一旁年轻的武官抬手应下,转身走了出去。

    许家人着急赶路,不算是什么意料之外的变故。

    无论再怎么马不停蹄,镇国公也注定等不到见儿孙最后一面了。

    而于他而言,此番真正紧要的差事,是到了东元城之后的事情。

    到那时,许家军无主,这许家二老爷同小世孙若胆敢有任何不识趣之举——

    那他,便也只能依照吩咐办事,及时清扫麻烦了。

    越培跨出堂门,抬头去看,只见东边朝阳初显,缕缕金光刺破云层而出,将世间诸物自沉睡中唤醒。

    与此同时,东元城中,议事楼馆内一角,气氛紧绷而凝重。

    秦五在房外辗转来回不停走动,两只手时而攥成拳垂在身侧,时而于身前紧紧交握,又重重甩下。

    今日夜中,将军突然吐血不止,现下情形极度危急!

    裘神医此时正在房中设法施救,他自知情绪不稳不敢进去打搅,恐分散神医的专注,便只能如这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等在外头。

    但自裘神医进去到现下,已近要一个半时辰了……

    秦五顾不得许多,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内是浓重的药味与血腥气,缠在鼻间便叫人心中一沉,仿佛足以将那从窗棂缝隙钻进来的晨光都牢牢捆缚包裹住,从而只剩下满目沉重。

    见裘神医自床榻边直起身,秦五忙上前问道:“敢问神医我家将军如何了?”

    说话间,视线落在床上,老人仅着中衣,然裤管被挽起,衣襟也大敞着,露出近来急速消瘦且布满大小旧伤痕的胸骨,目之所及处,密密麻麻刺着一根根晃眼的银针。

    见此一幕,秦五眼眶内登时有泪滚下。

    “……”裘神医一时没说话,只站在床边沉默着。

    阿葵跪在床下,拿棉帕一点点替老人擦拭着苍白嘴角不断溢出的乌血。

    随着手上擦拭的动作,小丫头的眼泪成串地往下砸着。

    这十余日来,她一直守在老太爷左右伺候着,在裘神医的设法压制之下,老太爷的情形一直还算勉强叫人放心,本以为撑上半个多月不成问题,可谁知今夜情形突然急转恶化,竟毫无预兆地吐了血……

    其间意识模糊时,她还听到老太爷口中似乎在念叨着什么,像是在跟什么人说话一般,其余的她未曾听清,唯独听清了老太爷反反复复在唤着姑娘的乳名。

    再然后,便再不曾听到老太爷发出任何声音了……

    “昨日神医不是还说将军至少还能撑上五六日……!”一片沉重的死寂中,秦五紧攥着拳,眼睛通红地向裘神医问道:“怎么会突然如此?!”

    裘神医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哑声道:“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好,情形陡然转坏也是会有的……”

    身为医者,亦只能尽力而为。

    余下的,便只能交给运气了。

    而运气二字,历来是最不讲道理的,就如同虚无缥缈的所谓天意一般,向来不会顾及任何人的感受,也无任何可以拿来衡量公平与否的标准。

    “当真……再没有其它办法可想了吗?”这十余日里一直呆在东元城内,于秦五背后出策稳定诸事的燕王,此时看着床上的老人,眼睛亦是微红。

517 亲爹

    他派去北漠送信寻药的人还没有回来。

    按原计划,无论是否有所得,亦至少还需三四日方能有回音。

    可将军此时的状况却恐怕是等不了了……

    “除非找到灵樗芝……”裘神医道:“一两个时辰之内。”

    除此之外,他亦是无计可施了。

    秦五神色怔怔:“一两个时辰之内……”

    这些时日他已经将东元城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了,却依旧一无所获,区区小半日的时间又怎么可能会有什么进展……

    他现下无比痛恨自己这辈子为何会是个人,而不是托生成那什么怎么找也找不着的灵樗芝!

    若是那样,他便可以替将军解毒了!

    甚至若现下托生还来得及的话,他当场便可以抹了脖子——可偏偏听说那灵樗芝数十年方可长成一株,他便是想去托生也根本来不及。

    这听来固然荒唐,却是秦五真真切切的想法。

    他近来甚至生出了以命换命的想法来,为此找到姚净询问可有什么邪术可用没有,是欲拿自己的命来换将军的,然又恐自己命格不够贵重,这交易不对等,便自作主张将云六的也给一并押上了……

    结果却是话刚说出口,就被姚净给轰出来了,且骂道——“将军一病,病倒一群!”

    “来人!”

    秦五将眼泪生生忍回,转身出了房门唤了下属到跟前。

    “让他们接着寻药!实在不行,挨家挨府地去找!还有,再去明家金铺问一问!求他们再加紧打探一二!”

    明家金铺是吴家暗桩所在之处,当初将军离京之际,吴世孙相赠一枚玉佩作为信物,这些时日替将军寻药,金铺里的人帮了不少忙。

    灵樗芝虽没找到,但裘神医所用拿来压制将军体内之毒的其余药材中亦不乏珍稀难寻之物,多半皆是金铺中人寻得送来——若无吴世孙那枚玉佩,将军怕也难以撑到今日。

    而此时他也顾不上什么求人催人办事有失颜面之类的了,现下谁能帮他拿到灵樗芝,谁就是他恩人,他亲爹!当场就能磕头认亲改姓的那种!

    士兵应下,立即去了。

    而士兵疾步出了议事馆,却听有踏踏马蹄声传来,抬眼去看,只见是一人一骑飞快而至。

    那人在馆外勒马,自马上一跃而下,一身的风尘仆仆,须发皆乱。

    “何人竟敢于此处纵马!”

    见其衣着显然并非馆中或军中之人,守在馆外的士兵出声呵斥道。

    “我要见将军!将军可在此处?!”

    那人开口,干裂的唇中发出的声音亦是干哑无比,为了不耽误赶路,他一整日甚至才会停下喝一次水吃一次干粮。

    “将军也是你想见便能见的吗?你是何人,报上名来——”士兵手下按刀,眼中满含审视戒备。

    看着眼前这数名眼生的士兵,云六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犹豫,到底未有报明身份:“我乃你们秦副将的结拜兄弟,此番寻他有要事,还请通传一声,让他速来见我!”

    将军能被下毒,便足以说明身边并不干净,未见到信得过的人之前,依他现下这过分不济的状况,决不可贸然表明身份来意。

    他自身安危不值一提,但他包袱里的东西……绝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差池,务必要再三谨慎。

    秦副将的结拜兄弟?

    两名士兵互看一眼,皆有疑色。

    他们怎么没听说过秦副将有什么结拜兄弟?

    “我可以替阁下通传。”一旁那名欲往明家金铺而去的士兵走了过来,看着云六道:“但还请阁下告知姓名。”

    他虽也是刚被调拨至秦副将身边不久,但却隐隐觉得此人有些眼熟,而这般关头声称有要事来寻秦副将,又一口京音风尘仆仆,说不定便与将军之事有关——

    “噌!”

    云六抬手拔出背后弯刀。

    几名士兵立即戒备起来。

    却见拔刀之人将刀递上,道:“将此刀交给秦五,他一看便知!”

    事关重大,此时他信不过除秦五和将军之外的任何人!

    那士兵又看他一眼,犹豫一瞬之后,遂伸手接过此刀,道:“阁下稍候。”

    士兵折返回镇国公院中时,只见一贯气势勃勃的秦副将此际竟是正蹲坐在屋外廊下,那副原本魁梧的身形近来消瘦许多,现下这般坐在地上,双手拄在膝上紧紧按在头侧的模样,叫人觉得只剩下了狼狈无助与惶然。

    这样的时候,按说该远远避开。

    但士兵短暂的犹豫之后,还是快步走上了前去。

    “启禀秦副将,此时馆外有一自称是您结拜兄弟之人来寻——”

    “老子哪儿来的什么结拜兄弟!”秦五声音闷而沙哑,抬手重重抹去一把眼泪,抬眼瞪向士兵:“让你去金铺,你却为这等屁事来回耽搁?!”

    “属下是怕对方当真寻您有要紧事……”士兵硬着头皮双手将那弯刀捧起:“这是来人带着的刀,说秦副将过目之后便自会明白了。”

    秦五皱着眉看去。

    下一瞬,却是猛然站起了身来。

    这来的哪儿是他结拜弟兄!

    ——分明是他亲爹!

    五六日前他刚拿到自京中送来的信,信上有解将军之毒的药方,同裘神医开出的方子几乎丝毫不差,可见姑娘在京城已经查清了将军所中何毒!

    而信上也说了,这张药方在前开路,而其上最重要的那味药、也就是他们在找的灵樗芝,姑娘一旦拿到后,便会随后使人送来!

    此时云六过来,莫非正是送药来了?!

    秦五几乎是一路跑着来到了大门外。

    四目相对,二人两双眼睛皆是通红疲惫,却在对视之时其内神采猛然一振——

    秦五大步走过去。

    云六动作极快地解下身上包袱,边递向秦五,边道:“这是姑娘让我来送的药!……此时将军可还安好?!”

    “……”秦五接过那只包袱登时神色大振,一刹那天地间仿若云销雨霁——姑娘果然拿到了解药!

    真他娘的太好了!

    将军有救了!

    他看一眼左右,一时未有同亲爹云六多说什么,声音因过分激动甚至有些发颤:“走……快随我去见将军!”

    口中话音未落,秦五便已转身大步上了石阶。

    然而下一瞬,却听身后传来“扑通”一声重响——

518 老儿子

    秦五回头看去,只见方才还身形紧绷着站在那里的云六竟是突然倒在了地上!

    “老六!”

    秦五一惊,连忙弯身,边吩咐道:“快,将人抬进去!”

    两名士兵一左一右将人架起,云六天生骨架小而身形精瘦,其中一人毫不费力地将其背起,另一人则快步跟在其后。

    “跟我来,让大夫去给老六看看!”秦五边往馆内走,边交待身侧的士兵。

    士兵一面应“是”,一面询问道:“那明家金铺那边……”

    “不必去了。”秦五握紧着手中的包袱,眼底升起久违的希望,“待晚些便可叫人去告诉兄弟们,都不必再忙活了!”

    能救将军的东西,如今就在他手里了!

    秦五手中捧着包袱,健步如飞,脚下踩着的仿佛并非是被骄阳烘得发烫的青砖,而是春日天地间百物复苏之际的蓬勃生机。

    ……

    云六睁开眼睛时,半扇被支开的轩窗外,可见一轮上弦月高悬。

    屋内不曾点灯,除却窗前那一缕单薄月光之外,入目皆是昏暗不清。

    云六脑中神思尚且混沌,思绪转动亦颇为艰难一般,他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得以分清今时何夕身处何处。

    而勉强恢复清醒的一瞬间,他即是脸色一紧,双手支撑在侧,费力地坐起身来,边急声道:“可有人在?!”

    这般陡然开口,嗓中便仿佛如被刀子割裂般疼痛难忍。

    他自认扬高了声音说出的话,实则分外低哑,但还是很快有人走了进来:“……云守备,您醒了?”

    云六早年曾身担许家军东营守备之职,纵然这些年南征北战,行军过程中虽也未必司其本职,东营守备也已有其他人暂代,而云六则多半是同秦五一样跟随镇国公左右行事,哪里需要便往哪儿搬,但守备这一称呼早已被熟悉之人叫顺了口,一直也无太多拘泥。

    听出了这道声音,云六看向那捧着盏灯走进来的人:“赵俞?”

    “是属下。”赵俞将灯放下,屋内已被暖黄灯光填满。

    “您可算是醒了。”赵俞很是松了口气的模样,“秦副将不放心其他人,便将属下从营中调拨了过来照料云守备——对了,您定该饿了吧?”

    云六也不知有无在听他的话,只径直问道:“将军现下如何了?”

    此时他脑子里只装着这一件事情——

    “将军……”提到这个,年轻的士兵将自己所知道出:“将军病了有一段时日了,秦副将早前便命人守住将军的院子不得外人打搅,说是需要静养。”

    至于其它消息,那都是小道听来的,自是不宜在云守备跟前胡说八道。

    云六听得下意识地微一皱眉,心中已经了然。

    看来就连赵俞也并不知情……

    秦五这回办事倒还算中用,这般局面之下,竟还能将将军中毒的消息瞒得如此严实——如若不然,军中恐怕早已大乱。

    “秦五在何处?”眼下他便只能道:“叫他立即来见我。”

    “秦副将此时应当在将军院中,属下这就使人去请。”赵俞应下,继而关切地道:“可您昏迷了两日两夜余,现下可需属下先让人准备些饭菜送来?”

    云六想也不想就摇了头,只催促道:“先将秦五找来再说。”

    他眼下根本没有半点胃口——

    见他坚持,赵俞也只好让人赶紧去找秦五。

    人很快来了。

    秦五大步走进内间,见云六靠在床头,脸色登时一缓:“醒了就好,可觉得哪里不适?”

    当日云六突然昏迷,经裘神医看罢,方知是力竭所致,若换作寻常人,能否活着醒来都且是个问题。

    而若当真换了其他人,恐怕也无法及时将解药送到……

    这两日每每想到这一点,秦五便觉得既后怕又万幸,激动到恨不能好好地抱一抱云六才好。

    “先别问我的事。”云六一瞬不瞬地盯着秦五:“将军怎么样了?”

    他端看秦五这模样,心中已安定不少,但还是需要一句准话做定心丸之用。

    屋内的士兵已经被秦五赶出去了,他此时来到床边,道:“放心,将军已经服下解药,只是身体损伤过重,如今尚未能醒来——但大夫说了,当下已无性命之碍。”

    云六紧绷的身体霎时间放松下来,因连日赶路而格外干燥粗糙,且蜡黄虚弱的脸上也露出一个略显迟缓的大大的笑容来。

    那就好!

    下一刻,就见同样咧着嘴的秦五一屁股在他床边上坐了下来。

    这在云六眼中过于亲密且不怎么爷们的动作叫他立即皱眉——旁边不是有凳子吗?这妇人婆子坐在床头说闲话般的架势算什么?

    秦五却是抬手握住了他的肩膀,那张蓄着络腮胡子的大黑脸又凑近许多——

    眼中情绪热切,眼眶却红了红:“此番多亏你来得及时,否则只怕……不吉利的话就不说了,总之——云六,这回你可是立了大功,帮了大忙了!”

    对上对方“我都想叫你爹”这孝子贤孙一般的眼神,云六皱皱眉,嫌弃无比地欲拿下对方铁钳般的手,却碍于力气不够,而只能道:“你弄疼老子了……!”

    秦五忙将手收回,半点不见生气,反而是一幅言出必行的豪爽模样:“老子就老子,我秦五在心里发过誓,谁要能送来解药,我今后就把谁当老子一样供着!”

    云六听得脸颊一阵抽搐——他可生不出这等模样的老儿子!

    “行了,别说这没用的废话了。”云六作势要下床:“我得去看一看将军。”

    “将军还昏迷着,不着急去看。”秦五将人拦下:“你先吃点东西再去也不迟,否则怕是连出这道门的力气都没有。”

    云六也觉身体格外虚弱使不上力,便也未有一再坚持。

    秦五喊了人进来,吩咐道:“……多炒几个菜!提半桶米饭来!对了,还有厨房里那些补品,甭管什么燕窝人参灵芝,尽管多炖上几样儿!”

    云六听得眉心直跳——老儿子孝顺是好事,但这么个孝顺法儿……他只怕自己没这命消受!

519 老实听话吧

    然秦五这般吩咐归吩咐,厨房却也不敢真的就乱炖一通送过来,还是叫人询问了大夫之后,方才谨遵医嘱地炖了些清补之物。

    但半桶饭倒是一点儿都不少地提来了。

    云六自个儿倒是没这么大的饭量,秦五也并非就是真的将人当牛来喂的——这半桶饭不是给云六一个人准备的,他也还没吃晚饭。

    自将军中毒以来,他便不曾睡过一个好觉,吃过一顿好饭,纵然是吃那也是恐没力气替将军跑前跑后办事,只得逼着自己往肚子里塞,是咸淡好坏吃不出、塞少了不知饿塞多了也不知撑的那一种。

    而现下将军脱险,好兄弟也醒了,总算是能吃一顿像样儿的了!

    秦五端起满满一大碗堆尖儿的米饭,同云六手里的那碗碰了碰:“今日咱俩好好吃一顿庆祝庆祝!”

    干饭庆祝?

    云六皱眉看他一眼——这儿子不单老,还傻。

    秦五大口扒着饭,吃得那叫一个高兴痛快,一碗饭很快见了底,又叫人满上一碗。

    云六看得再次皱眉:“你就不能吃慢些?”

    便是把头割下来直接往里倒只怕都没他吃得快!

    一旁帮忙盛饭的赵俞看得眨了眨眼。

    他怎么觉得……自从云守备经历过男扮女装那一遭过后,身上的气质也莫名跟着有了改变呢?

    譬如现下这一幕,他怎么瞧怎么觉得有一种……饭桌上当娘的管着儿子别吃太快怕孩子噎着的感觉!

    正瞪着秦五的云六可不是这么想的——

    他不过才喝了半碗汤,这货一桌子菜都快要给他拱没咯!

    ……

    一顿饭吃罢,云六觉得身上的力气恢复了不少,便由秦五扶着去了镇国公处。

    “云六叔,您醒了。”

    见得云六,阿葵眼睛微亮,福身行礼。

    云六点头,看向床榻上的镇国公:“我来看看将军……”

    声音放得很轻,恐惊扰到昏睡中的老人。

    “方才婢子喂着老太爷喝了碗补汤。”阿葵在旁说道:“虽是咽一半洒一半,但也比昨日里好许多了。”

    秦五听得露出笑容:“那就好!”

    这便说明将军已经在慢慢恢复了。

    云六走到床边,看着消瘦到两颊凹陷的老人,鼻子当即一酸——将军受苦了。

    “怎不见王爷?”秦五压低声音向阿葵问道。

    “方才有一名王府近随来寻,王爷应是去隔壁书房了。”

    这些天,燕王除了交待下属外出办事之外,多半时间也是守在镇国公左右,而为防被人盯上,从不曾离开过议事馆半步。

    云六听得一愣:“王爷?哪位王爷在此?”

    他一路上可半点风声都没听到过。

    而秦五这模样,可见对方在此多半是不为人知的——

    “方才忘记同你说了,半月前燕王殿下便秘密来了东元。”秦五这才想到与好友说起:“将军中毒昏迷的这些时日,多亏了王爷……”

    他将燕王如何帮忙如何时刻提醒他该如何应对局面的事情都大致说了。

    云六听得既意外又恍然。

    意外的是燕王为何会来此?

    燕王的为人他算大致知晓,而对方的谨慎他也是看在眼中的,若说是察觉到了什么,想提醒他家将军,只需派了亲随送信即可,按说本不必亲自行此冒险之事……

    恍然的则是——

    他就知道秦五没这本事可以将局面把控得这般安稳,合着是燕王在背后拿主意。

    但无论燕王此行是何目的,现下帮了忙便是友非敌——

    在秦五的陪同下,云六前去求见了燕王,并道谢。

    “这谢字倒不必了。”燕王坐于书案后,目色坦然:“本王也并未帮得上什么忙。若说救下将军的功劳,无疑应是云守备的。”

    “功劳二字在下当不起,不过是奉命跑腿罢了。”

    秦五听到这里,便随口问道:“我正想问你来着,这灵樗芝究竟是从何处寻得的?”

    他为了找这玩意儿可是急得头发都薅掉不知多少把了。

    云六不知灵樗芝为何物,但猜也猜到是拿来替将军解毒的解药,只道:“解药皆是姑娘所寻,我不曾经过手。”

    但他隐隐约约知道此事吴世孙似乎也有参与——

    而这样的话,自是不宜当着外人的面多说的。

    现下局势未明,他们姑娘和定南王府吴世孙的关系当然也不好让燕王知晓。

    “想来许姑娘定是费心颇多,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提到儿媳妇,燕王便忍不住目露欣赏欣慰之色。

    此番将军得以脱险,归根结底还是解药送的足够及时,将军被救下,小姑娘所行便是力挽狂澜之功。

    但余下之事,还需小心应对……

    “想来将军‘重病’的消息,必然已经传入了京中。”燕王看着秦五云六,笃定地道:“于情于理于谋,皇上都必会派遣钦差前来东元。”

    这网是皇帝洒下的,在皇帝眼中,现下必然已到了收网之日,借着探看病重功臣的由头前来,自然是再合适不过的。

    提到皇上二字,秦五便觉恨得牙根发痒。

    这时听燕王问道:“若钦差抵达之后,将军仍未能转醒的话,不知二位打算如何应对?”

    “来一个杀一个!我先替将军出口恶气!”

    看着喊打喊杀的秦五,云六皱了皱眉:“你说杀便杀?你做主还是将军做主?”

    秦五振振有词:“不过是皇帝的帮凶罢了!前有一个元召,便是将军亲手斩杀!”

    此事不是秘密,早传回了京中镇国公府,云六亦有听闻:“元召彼时是因意图搅乱休战之事,触犯了军法,又事关大庆颜面、东元城百姓安危——将军杀他,实有法理可依,日后任谁也不敢说将军做得不对!你要杀钦差?有什么理由?”

    秦五听得眼一瞪——真把他当儿子训呢这是!

    他需要什么理由?

    狗昏君险些害死了将军,此事注定不能善了,他杀个钦差出气还要找理由吗?

    “你怕是忘了最重要的一点——”云六看着他,定声道:“大老爷和姑娘如今还在京中,不是由你乱来的时候。”

    谁不知道说杀就杀才大快人心,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一上来便耍狠用蛮劲儿,才更容易被人看准弱处一招制住。

    “……”原本气鼓鼓雄赳赳如头牛般的秦五听得这一句,一肚子气儿顿时瘪了下来。

    对啊,姑娘还在京中呢,他竟险些要忘了……

    哎,果然还是将军说得对——脑子不够用那就老实听话吧。

    云六懒得再理他,看向燕王,询问道:“不知王爷可有何高见?”

520 另有差事

    虽说现下未必是同路人,但此言既是燕王提起,想来必有看法,多听一听总没有坏处。

    “云守备方才之言,正也是本王想说的。”燕王看着二人,直言道:“而不必本王多言,想必二位也能想得到皇上所图不外乎是许家军的兵权。”

    听得此言,云六微微攥紧了仍有些无力的拳。

    他与秦五不同,将军大约是觉得他多少还有些脑子,故而私下不时也会同他说些什么——

    兵权之事,将军也提过。

    在去年之前,将军不止一次动过将兵权交给皇帝的念头,甚至就要打算付诸行动了——

    而在那前后之际,想必将军定然是察觉到了什么,因而改变了主意。

    现下看来,这兵权得亏是没交……

    否则依照皇帝这表里不一、赶尽杀绝的狠毒做派来看,若真到了那么一天,将军怕是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了!

    “将军病重之事已经传开,想来宫中必然是认定了将军此时已经不在了……”燕王细分析着,道:“而如今将军尚在,于他们而言这便是最大的变数与阻碍,如此之下,奉旨前来的钦差多半也翻不出太大浪花——纵然是想要拿走兵权,在这东元城中,寡不敌众,他们也断不敢硬来。”

    云六认同地点头,并道:“但兵权,是绝不能交的。”

    “没错,所以最关键之处便在于如何见招拆招,绝不可留给对方任何借题发挥、或是以抗旨之罪发作的可能。”

    事到如今,抗旨与否,实际上已经并不重要了。

    甚至正如秦五所言——真闹起来,杀了便是。

    但明面上必须要先稳住局面,因为只有如此,才可最大限度地保证京中镇国公府的安稳。

    皇权二字足以压过一切,表面功夫做好了,也并非毫无用处。退一万步说,至少不能主动送上可让皇帝对许家人动手的名目。

    秦五听得脑子有些发晕。

    说白了就是得先智取呗?

    而众所周知,但凡跟“智”之一字沾边儿的,基本就同他没什么关系了。

    秦五认命地站在一旁,听云六和燕王细说了近一个时辰之久。

    从书房出来后,云六徐徐吐出了一口气。

    秦五看向他:“怎么?没把握?”

    在他看来已没什么好怕的。

    ——只要将军没事,那他就什么都不怕。

    不但不怕,还浑身是劲儿!

    “倒不是,正如王爷所言,随机应变谨慎行事即可。”云六若有所思:“我就是在想,将军何时能醒来……”

    从今晚同燕王这番谈话里,他已经隐隐能够预料到将军接下来可能要走的路了……

    而燕王此次之所以亲自来东元,怕是有要紧事要同将军商议——

    只是不知将军到时会如何选?

    “裘神医说了,少则十余日,多则一月余皆是有可能的。”秦五道:“这段时日咱们且好好替将军顶着就是!”

    云六点头。

    是,好好顶着,撑着。

    至于将军醒来之后的选择……

    无论将军如何选,他们且跟着干就是了——管它什么刀山火海,只要有将军在,便没有什么是踏不平的!

    云六这厢正兀自心潮澎湃,然下一瞬,却被秦五一个转身背了起来。

    “这般扶着走,还不知要走到几时,倒还不如背着来得省事!”秦五一贯急躁。

    被背着的云六却不禁觉着,倘若这老大儿再年轻些,他的养老之事似乎也就果真不必发愁了……?

    ……

    如此不过六七日,周侍郎一行人便抵达了东元城。

    稍作歇息安顿之后,周侍郎便去看望了镇国公。

    “如今大夫怎么说?”

    看着躺在床榻之上双目紧闭的老人,周侍郎心中微紧,生出极重的担忧来。

    “大夫说我家将军并无大碍,用不了多久便可转醒痊愈。”秦五在旁答道。

    并无大碍?

    “……”周侍郎沉默了一瞬。

    秦副将这是不肯面对现实,还是故意说给他和越培听的?

    国公这般模样,究竟哪里像是并无大碍的样子?

    但他也只能回以一句:“如此便好……”

    站在他身侧的越培微微眯了眯眼睛,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

    镇国公竟然还活着吗?

    可夏首辅分明说过,待他抵达东元时,镇国公定早已丧命……

    而现下床上躺着的人,虽说虚弱消瘦,却也的确尚有生息,莫不是使了什么法子,在拖着最后一口气?

    可即便如此,无疑也要多出许多麻烦来……

    周侍郎又关切地问了些其它,留下了奉命带来的补品药材之后,便也未有久待:“如此便不打搅国公静养了,本官明日再来探望。”

    守在床边的许昀抬手施礼,“周大人慢走。”

    又命了身侧仆从相送。

    一行人刚走出院子,今日才刚到没多久的许明时便跪倒在了床边,哑着声音问道:“秦五叔……祖父究竟还有多少日子?”

    秦五认真算了算,才答道:“少则两三日,多则……”

    说着,声音忽地一顿。

    不对,什么叫究竟还有多少日子?

    公子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傻孩子,胡说什么呢。”许昀在旁笑叹口气,道:“莫非你当你秦五叔方才是在说假话?”

    许明时哭意一顿,看向秦五的——难道不是吗?

    “公子莫要担心,将军体内之毒已解,如今已是转醒在望。此乃神医亲口所言,绝不会有假,且属下也亲眼瞧着将军的情况的确在日渐转好。”秦五道:“对了,神医前两日还说了,需得多陪将军说说话,若能唤醒将军的意识,或更利于早日醒来。”

    许明时听得一怔之后,眼中顿时有了光彩。

    祖父当真已经化险为夷,就快要醒了?!

    且,多陪着说说话?

    哦,他就说秦五叔的嗓子怎么哑成了这样……

    他还当是哭的呢——须知连秦五叔这等铮铮铁汉都哭成这样,他难免忍不住要净往坏处想了。

    此时又听秦五说着:“说来昨日属下陪着将军说话时,将军还有了反应来着——”

    有意避开周侍郎等人,刚从隔间里出来的云六听得老儿子这句隐隐有些得意的话,不由抽了抽嘴角。

    将军的确是有反应,他也亲眼看到了——将军皱了一下眉。

    毕竟谁能忍受耳旁一直有人不停地在说废话?

    将军也就是醒不来——

    但凡是能醒得过来的话,必是一脚将人踹出去了,叫人有多远滚多远了。

    “照此说来,祖父想来应是能听到我说话?”许明时连忙起身,抓住镇国公一只温热的大手,唤道:“祖父,是孙儿,孙儿来找您了……”

    “我昨日便试过了,这等平淡无奇的寻常之言,估摸着是没什么用处……”许昀抄着长衫衣袖,在侄子身边思索着小声道:“不然咱们说说你姐姐的事情?编个假话,便说你姐姐在京中出了事,拿来刺激刺激你祖父?”

    “……”许明时转头看向自家二叔,那眼神显然在问——确定要这么干吗?

    他想劝二叔谨慎考虑。

    在侄子的注视询问之下,许昀可耻地动摇了。

    怕只怕父亲不仅能醒来……

    甚至还能坐起来抡他一耳光……

    “我细想了想,这法子似乎有些不大妥当……现下正是多事之秋,着实不宜说这等不吉利的假话。”许昀干笑一声,已是自行否决了:“且这刺激想来也不好太大,否则只怕弄巧成拙,别再叫父亲气血攻心……罢了,我再另想它法。”

    许明时点头。

    二叔能及时悬崖勒马自是最好,毕竟他也很怕被连累。

    便是连一旁的秦五也暗暗松了口气,足可见这想法的危险程度了。

    ……

    既是奉旨前来探望,周侍郎等人亦是在此议事馆中临时安置了下来。

    自镇国公处离开之后,周侍郎的心情便尤为凝重。

    国公此时那般模样,又岂会只是患病那么简单……

    想到来之前在京中听到的诸多流言,周侍郎的心更是寒了几分。

    帝王手段,若为江山百姓计,自是无可厚非……

    可当今圣上又是为了什么?

    而无论是出于何等思量,选择用此阴毒的手段来对付一位立功无数的忠直老臣,都不免叫人不齿且寒心。

    有这样的君王,大庆当真还能长久吗?

    想到方才所见躺在那里的老人,周侍郎忧心忡忡。

    若皇上果真有意要置国公于死地,那国公此番恐怕是凶多吉少……

    周侍郎低低叹了口气。

    外人只知他与许缙乃是好友,却无人知晓他与镇国公之间实则还另有着一重关系在——

    想当初天下初平定时,他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家中贫寒至一度需要乞讨方能度日,但在那之前,他和同村的孩子却依旧有书读,且这一读便是五年。

    他从教书的先生口中得知,这间私塾背后,是许将军的授意。

    他也曾见过年轻时的许将军,彼时应是行军路过,许将军顺道来了私塾,还夸他字写得好——“老子虽不识字,但好坏还是看得出的,你这小子,日后必有大出息!”

    之后,大庆建朝,正是用人之际,遂下令开科取士。

    他入京赶考的盘缠,也是许家命人送来的。

    考中之后,他欲暗中拜见将军,却遭了拒绝,只叫人传话,而那句话再简单不过,只四字而已——好好做官。

    他一直牢记这个交待,虽不敢自诩毫无违背做到十分,但心中因这段往事与恩情,也始终有把尺子在。

    这些年来,将军从未叫他做过任何事,仿佛根本不曾将当初之事放在心上。

    他知道,如他这般人,定还有许多。

    将军行好事,真正是不图回报的——

    而他亦曾听好友许缙说过,许家家训中便有一句:家中所成,时也运也,天下运气,唯此而已,既占之,需报之,但行好事,当己分内。

    当时他听罢便明白了。

    然施恩之人将相助当做分内之事,受人恩惠者却不可不心存感激。

    他待许将军的感激与敬佩,多年来从未减少过半分。

    若是可以,他自当愿替将军做些什么,可现下这般情形,他又能做些什么?

    周侍郎在书房中踱步片刻后,到底唤来了心腹仆从,交待道:“使人暗中去寻许二老爷,便说若有本官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只管开口,于公事之外,本官也定会尽力而为……记住,传话时需避开越培的人,万不可声张。”

    “是,小人明白。”

    看着仆人离开书房,周侍郎眉眼间的忧心仍未淡去。

    他自知力微,且非独身一人,一应家眷且都尚在京中,纵然有心相助,却也须再三谨慎……

    现下只盼国公能吉人天相,得上天庇佑了……

    “大人。

    有下人走了进来,通传道:“越千总前来求见。”

    越培?

    周侍郎眉心微动,很快敛去面上神色,道:“让人进来。”

    “是。”

    仆人折身出去,很快便有一道年轻的男子身影走了进来。

    男子看起来不过二十三四岁的年纪,身上的千总兵服将身形衬得愈发挺拔,肤色微黑,五官偏向硬朗,浓眉星眸,称得上俊朗。右手之中,握着一只黄花梨细长匣子。

    而此人究竟是谁的人,此番又是奉谁的命,周侍郎心中再清楚不过。

    可这一路上,对方并未同他多说过其它,看似只在做分内之事而已。

    正因此,此时对方突然找来,才叫周侍郎心有猜测……

    “方才去探望镇国公,想必周大人应当也看出来了——”书房中没有第三人在,越培的语气虽尚算恭敬,却多了份人前没有的底气。

    他看着周侍郎,直言道:“国公的情况看起来着实不妙,想来不过是拿药吊着一口气罢了,然而如此终非是长久之计。”

    周侍郎不动声色:“国公的病,自有大夫照看,本官虽是奉陛下之命前来,于病理之事上却也插不上手,现下亦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这是自然。”越培道:“但陛下交待的差事不容耽误。”

    “差事?”周侍郎佯装一无所知,问道:“陛下还交待了什么差事?”

    越培将手中长匣递上:“周大人一看便知。”

    周侍郎面上挂着半真半假的疑惑,将匣子接过并打开。

521 没带,丢了

    只见长匣之内,俨然是一册明黄色绢帛——

    周侍郎当即脸色微变。

    这是……

    “离京之前,陛下与夏首辅曾再三叮嘱,此番事态紧要不可耽误,恐迟则生变。”越培抬手,向周侍郎拱手作礼,道:“接下来,还望周侍郎能够配合下官行事。”

    “……”周侍郎点了点头。

    这张口闭口又是陛下又是夏首辅的,他敢说不配合吗?

    书房之外,暮色如潮水般悄然蔓延涨满于天地之间。

    ……

    翌日清早,秦五与许昀许明时叔侄二人,皆被请去了议事厅内。

    许昀刚坐下,半盏茶未吃完,便见身穿纻丝绯色绣孔雀团领袍的周侍郎走了进来,越培佩剑在侧。

    “不知周侍郎一早让我等来此,是有何要事?”许昀搁下茶盏,起身施礼罢,向身着官服的周侍郎问道。

    周侍郎看着几人,自一旁近随手中接过圣旨,道:“还请诸位接旨吧。”

    许昀遂脸色一正,带着侄子跪了下去。

    秦五亦绷着脸跪下。

    他这一跪,为的是姑娘和大老爷,可不是真心想跪这什么狗昏君。

    而燕王所料果然不差,这帮钦差果然是带着圣旨来的!

    昨日午后才刚到,今日便要急着宣旨了,倒是连一日都不愿等。

    秦五在心底冷笑连连。

    周侍郎正朗声宣唱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国公此战告捷,再立大功,朕心甚慰,然闻镇国公患病不起,朕亦甚感忧心,钦命侍郎周卿代朕前往探看,另欲择日而亲往广明寺替国公祈福,以求国公早日病愈。战事已毕,朕盼国公归京之心甚浓,然国公抱病,正是需好生休养之际,朕亦不忍见国公于病中奔波……”

    周侍郎念到此处,声音微顿。

    这都是些什么虚伪玩意儿……

    至于铺垫得这么长吗?

    若一概不知且罢,现下既知皇上用心,再读及这些,作为一个一贯要脸的人,竟颇觉难以启齿了。

    越培微微转头看向周侍郎。

    周侍郎打眼一瞟,干脆略过了两行,直入正题道:“……然当下四处大小动乱之事不断,朝中兵马调度极为艰难,丽族之战既已休止,依朕之意当命越培暂率兵回京,以解朝廷燃眉之急,国公若尚且不宜动身,可由周侍郎陪同,暂留东元城养病,直至病愈为止——钦此。”

    厅内静默了一瞬之后,许昀几人叩首接旨。

    秦五跟着许昀起身,面色依旧透着肃然的紧绷之感。

    狗屁燃眉之急!

    真这么急,彼时又岂会让元召坚持要继续攻打丽族?

    如此虚伪阴毒之人,也配让他们许家军继续效忠吗?

    他便是将许家军原地散去、捣粪坑里,也绝不可能拿去便宜这狗昏君!

    “在下姓越名培。”

    越培走上前,来至秦五面前,拱手道:“还请秦副将将兵符交予在下——”

    “兵符?”秦五抬了抬浓黑的眉,语气随意地道:“这玩意儿啊……我家将军没带。”

    “……什么?”越培微微眯眼,嗓中发出一声倍觉荒唐的笑声。

    没带?

    这种荒谬敷衍的借口也说得出来?

    “……?”周侍郎亦是一懵。

    这,的确多多少少有些过于敷衍了……?

    真找不出像样的理由,为何不找他呢,他也是可以帮着想一想的……

    “秦副将以此作为托辞,莫非是想抗旨吗?”越培看着秦五,眼底已是冷了几分:“还是说,秦副将欲趁许将军病中之际,妄图私藏兵符?”

    这话便是直冲着秦五而去了。

    若以此发作,安个包藏祸心的罪名在秦五身上恐也不成问题——

    秦五却一反常态未曾被激怒,反而十分坦然地道:“阁下若不信,大可命人去搜,也可叫人去营中查问,问一问将军此番可曾于人前出示过兵符——倘若有人见过兵符,那便是秦某在说谎!到时甘领责罚!”

    越培冷笑着道:“带兵出征,竟不带兵符,秦副将此言当真不是在说笑吗?”

    杀一个秦五再简单不过,但他此次的任务是拿到兵符,兵符未到手之前,暂时不宜妄动。

    秦五面上神色一丝不苟:“秦某从不与人说笑,我家将军带兵,本就无需兵符发号施令,此等可有可无之物,带与不带,并无甚紧要。”

    周侍郎听得心中微惊。

    他已看出来了,这位秦副将大抵是早有应对,可许将军无需兵符便可统领许家军……这句话,岂可随意说得?

    这是不打算顾忌日后了吗?

    然转念一想,皇上此番……又岂有给镇国公留任何后路?

    此时许家不愿交出兵权,纵是为了自保,可此次之后,也怕是真正要出大事了……

    而许家人现下所为,不外乎是不想立即撕破脸,欲拿兵权暂时作为筹码,以此来保住京中家眷……这其中的分寸,进一寸恐会激怒皇帝做出不理智之举,退一存则唯有于这道圣旨之前妥协,故而——

    没带。

    这乍听荒唐的借口,细思之下却自有几分四两拨千斤的巧妙分寸在。

    越培则是暗暗咬牙。

    好一个可有可无,无甚紧要……当真是猖狂至极!

    “那依秦副将之意,这兵符应是还在京中了?”他忍耐着问道。

    “这倒说不好。”秦五道:“久不见将军取用,或是何时丢了也说不定——”

    丢了?!

    越培甚至被气得笑出了声来。

    统领近二十万大军的虎符,说丢便丢了?!

    来之前,他设想过种种可能会遇到的阻碍,包括许家人抗旨——

    可当今谁人不知,镇国公一旦没命,许家子孙里没一个顶用的,继续霸着许家军,根本无法服众……

    而他此番随同周侍郎一同前来,手中又有陛下圣旨,可谓名正言顺,镇国公丧命在即,许家军一盘散沙,上下定人心惶惶,此时由他出面收服安定军心,这时机再合适不过!

    许家人若真敢抗旨,那就更好办了——是也不必再另找借口拿来发落许家满门了!

    到那时,世上再无许家后人,还怕许家军不能彻底归心吗?

    他原本是打算得好好地……

    可现下……

    没带!

    丢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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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事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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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明意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回到了十六岁身患怪病的那一年。
这时,她那老当益壮的祖父正值凯旋——“路上救下的这位年轻人长得颇好,带回家给孙女冲喜再合宜不过。”
于是,昏迷中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定南王世孙就这么被拐回了京城……
——————如意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如意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如意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