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7 过分博学
她自然也清楚自己留下的方子是没什么大用处的。
而单看狗皇帝如今的脉象,便是她方才看到的那张似曾相识的方子都未必有用,心绪不稳,再好的药也只是治标不治本罢了。
当然,她即便有更好的调理法子,也不会拿来给皇帝用。
毕竟她只医人,而非兽医。
如果可以,她甚至还想趁机做些手脚来着——在对付狗皇帝这件事情上,没什么可讲究的,只要能增加日后的胜算,她不在乎方式。
可若想在皇帝身上或是药方上做手脚,远没有那么容易。
宫中那么多太医,要想瞒过他们,少不得要下一番功夫心思——这是她原本的想法。
但在看了那张方子之后,她便知道决不可贸然行事。
若那张方子不是偶然所得,那么,皇帝身边必是有高人在……
而倘若当真有那么一个人的存在的话,她不便在皇帝的药方上动手脚是小,祖父有可能遭遇到的危险事大。
单是阿葵前去,已不足够叫她安心。
如今这等关头,她必须事事皆做好最坏的打算……
许明意思索间,忽而抬起眼,戒备地看向车窗处那随风轻动的车帘。
夏日的车帘是清凉的浅青轻纱所制,此时透过这青纱,隐隐可见有黑影在靠近。
而待大致看清了那黑影为何物之后,许明意适才放下了身上竖起的防备。
黑影试图从车窗处钻进来,然而并未能成功。
看着扑棱挣扎了好一会儿都不肯放弃的大鸟,许明意不禁觉得做鸟做到如此缺乏自知之明的地步,实在也是怪罕见的了。
死活没能钻得进来的天目咕咕叨叨地爬上了车顶,许明意估摸着这鸟应当不曾觉得问题是出在了自己身上,而应是车窗开得太小的问题。
天目从车顶跳到车辕上,车夫早已习惯了它的存在,心无波澜地继续赶车。
车帘被阿珠打起,大鸟钻进了车里。
“你怎来了?昨日不是回去找吴恙了吗?”
许明意取出桌下备着的一只银碗,倒了些清水递到大鸟面前。
大鸟喝罢了水,伸着脖子朝车窗的方向叫了一声。
许明意眼睛一动,掀起车帘往外看去。
此时马车刚离了闹市,前面便是魏汤河,河边柳树成荫,石桥下隐隐可见有一人一骑,那人影挺拔,身上是干净清爽的玉青色。
即便垂柳半遮半掩,许明意还是一眼将人认了出来,她立时便对车夫吩咐道:“停车。”
车夫不觉有异,只平静而迅速地将车停稳了。
许明意提着裙角跳下马车,脚步轻快地向桥边走去。
此时已近午时,骄阳正炽,附近并不见有人走动,只蝉鸣声一阵压过一阵。
“你怎会在此处?”许明意还未走到那少年面前,便已开口问道,清亮的眼睛里含着些许笑意。
“今日让人去国公府传信,方知你进了宫。”吴恙道:“左右无事,便来了此处等着。”
左右无事?
许明意将信将疑。
分明是不放心她才对吧。
而少年接下来的问话,似乎就是为了证实这一点:“此番为何要自荐入宫替皇帝诊病?”
“左右无事,便去顺道打探些消息。”许明意学着他方才的语气说道。
吴恙没工夫感到不自在,只看着她说道:“你自己一个人进宫,未免有些冒险了。”
他固然清楚她闲不住的性子,但今日听到她进宫替皇帝诊病,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担心,当即便送了密信给姑母,让姑母帮他多留意一二。
“倒也没什么冒险不冒险的。”许明意的语气倒很平常:“他若想在此时对我许家做些什么,我是在宫里还是在宫外也并无甚区分。”
然而说话间,对上那双眼睛,她到底还是补了一句:“但于宫中行走时的确也需要加倍小心就是了。你放心,我有分寸的。”
察觉到她这敏锐的谨慎,吴恙“嗯”了一声,嘴角微微翘起。
他今日穿着的是玉青色的绸袍,许明意甚少见他穿浅色衣衫,此时乍然瞧着,倒觉得那双清贵英朗的眉眼也被衬得有了几分温润之感。此际他身后是条条青柳与粼粼波光,景色与他皆是一般赏心悦目,而他却俨然还要更胜两分。
许明意看在眼里,不禁就想到了皎皎曾说到过的一种男子,皎皎恐她见识少,便未说那些七拐八弯的形容,只言简意赅地同她说:谁沾上谁迷糊。
她这一刻突然觉着,吴恙必然便是在此列之中了。
好在她一贯镜子照得够多,倒还不至于迷糊到头脑发昏,且记得问一句正事:“你今日叫人去寻我,可是有什么事吗?”
“也非是什么急事。”恐她多想,吴恙尽量拿随意平缓的语气说道:“昨日我让人回了宁阳给祖父送信,另着人给裘神医捎了一封,请他前往东元城照看国公。”
许明意听得微微一怔。
见她神情,吴恙又道:“我只是思来想去觉得阿葵到底经验尚浅,以求更稳妥些而已。”
“我明白。”许明意回过神来,道:“其实我今日也正想找你说此事呢,本想同你打听裘神医如今的住处,以便去信请他帮忙来着。”
只是没想到他与她想到了一块儿去,并已经替她办妥了此事。
“且我今日在宫中见到了一张药方……”许明意说道:“那药方绝非出自寻常医者之手,我疑心皇帝身边藏有高人在。”
如此一来,她更是势必要请裘神医赶去祖父身边方才能安心一二。
吴恙说得对,阿葵再如何背医书,但经验实在太少,应付些简单些的不在话下,但若遇到了真正棘手的状况必然还是吃力的。
皇帝身边有高人在?
吴恙思索着记下了此事。
若果真如此,定要去查一查。
二人就此事谈了许多,末了,许明意斟酌了片刻之后,到底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还有便是皇帝如今的身体……我有些疑心荣贵妃诞下的那位皇子,兴许并非皇帝血脉。”
“……”吴恙听得愕然一瞬。
皇帝竟是活得这般“通透”吗?
这是他家中二叔常用到的说法,潜移默化间他也就记下了——宛如上等翡翠,绿得发翠,是为通透。
不过……
昭昭连这方面的问题竟都能诊得出来?
一时间,除了过分博学之外,少年再想不到其它合适的词汇来形容了。
对上他略显复杂的眼神,许明意轻咳一声:“我现下也只是胡乱猜测而已,只悄悄同你说一句,虽无凭据,但多留份心总也不多余。”
虽说皇帝被绿与否她并不关心,也无意看这等热闹,但皇帝身边无私事,说不定哪日便能用得上。
吴恙点了头,也很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若查到了什么,第一个同你讲。”
论达成共识这一点,二人一贯如此顺畅。
“吴恙——”
“嗯?”
许明意望着他,眼睛里有些好奇,更多是不加掩饰的笑意:“我发觉你似乎……总能猜得到我想做什么。”
或者说,他总是知道她最需要的是什么。
是吗?
看着面前的女孩子,吴恙的神思突然有些漂浮不定。
他也并不是总能猜得到的……
比如……
少年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未来得及开口时,便见她指向河对岸的街市,道:“我从前常来魏汤河这一带,记得那里有几家好吃的酒楼,虽不大,手艺却都还不错——”
说着,转过头朝他说道:“走,我请你吃顿饭当作答谢。”
又要请他吃饭?
总被小姑娘请吃饭,世家出身的少年难免觉得有些不妥。
但转念一想,据闻前镇国公世子夫人,当年在看中了许世子的美色之后,便是硬生生拿银子把人给砸到了手……
虽说他也实在无需昭昭拿什么银子来砸,但想来……给人花银子,或是昭昭家中祖传拿来表示喜欢的方式之一?
“走啊。”
已经上了桥的女孩子见他没跟上,朝他招了招手。
金炽日光下,女孩子本就秾丽的五官愈发有种近乎灼人的明艳。
少年神情滞然一瞬,复才抬脚跟上。
……
天色渐渐暗下。
一整日,身体不适的庆明帝都未能出养心殿。
太子虽轻易不敢往这位父皇跟前凑,但得知了父皇病下的消息,却也不能装傻,半个时辰前特来了养心殿探望侍奉。
恰逢几位大臣前来禀事。
虽说皇帝病着,出于人道考虑不宜此时前来搅扰,但若不是实在着急,谁又愿意背这等名声?
起初庆明帝尚能冷静地听着。
待到了后面,一个又一个棘手头痛的问题抛出来,随便拎一个出来都足以叫局面变得更糟糕,庆明帝的情绪便开始逐渐崩坏了:“……大大小小什么事情都要让朕来解决,难道你们便没一个有用的吗!”
看着被皇帝砸在地上的奏折,大臣们敢怒不敢言。
没一个有用的?
他们分明就是太有用了。
否则陛下这会儿多半已经挪地儿了。
“朕要的是解决这些麻烦的对策——”看着一声不吭的几个大臣,庆明帝竭力压制着怒意。
对策?
先前他们劝阻陛下不可对洞乌出兵时,陛下也没听啊。
许多事皆是一连串的,有了引子,才会勾出后续许多麻烦。
且说句不文雅的话,现下便是要他们来帮着想办法擦屁股——那倒是给他们纸啊!
手里空空如也,拿什么擦?
看着有苦难言的大臣们,一旁毫无存在感的太子,心情也很复杂。
先前他觉得父皇配不上皇后娘娘。
现在他又觉得父皇配不上这些大臣们。
总而言之,脑子里大不敬的想法竟越来越多了……
面对一道道难题,到底也没能议出什么十分有用的对策来,大臣们离去后,庆明帝拿手紧紧按着太阳穴的位置,闭着眼睛道:“晟儿也回去吧。”
“是,儿臣告退……”
太子行礼后,缓缓退了出去。
他的动静一向又轻又慢,一直紧紧闭着眼睛的庆明帝根本没抬眼去看,太子刚退至帘栊旁,就听得一阵玉器瓷器碎裂的声响自身后传来。
“一群废物!”
“平日里同朕作对时一个比一个能耐……真等要用到他们的时候,根本拿不出像样的主意来!”
“我看他们根本是存心的,存心想看朕的笑话……这群人最擅长见风使舵,说不定暗中早就另投了新主!”
听着这一句句满是戾气之言,太子吓得呼吸都屏住,一步步往前走着没敢回头。
“陛下息怒……您这头痛症可万不能再动怒了。”李吉上前劝道。
“太医署那些庸医没一个顶用的……”一番发作后,庆明帝显然是头疼的愈发严重了,咬着牙道:“让乔必应过来给朕切脉……”
隐隐听得半个人名的太子有些疑惑。
父皇方才似乎说了一个乔姓人名?
可他并不记得太医署里有姓乔的太医……
他之所以能这般笃定,自然也是有原因的,这些年来数他跟太医署里的人打交道打得最多,上到太医署里哪位太医徒有虚名下药太重,下到哪位太医一把年纪还未娶妻,这些他都清清楚楚。
庆明帝头脑昏昏之际说出了那个名字,李吉下意识地看向太子离去的方向。
男孩子的衣角已经消失在了殿外。
李吉这才低声道:“奴这就想法子让人过来……”
按说开药治病,的确是该面诊的,单考死方子总归不可取。
庆明帝被扶着在榻上躺了下去。
有两名内监被叫进了殿中收拾地上的狼藉。
砸去的摆件儿需要及时换上,两刻钟后,便有宫人抬了两只朱漆木箱过来。
一盏茶的工夫有余,木箱被重新抬了出来。
看着那仿佛一轻一重的漆木箱,守在殿外的一名内监眼睛微闪。
这时恰有管事太监从内殿行出:“陛下如今听不得半点聒噪,都给我守远些,仔细着些,莫要闹出什么动静来。”
宫人们低声应“是”。
也已到了换值的时辰,众人皆将动作放得极轻。
那名内监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养心殿,身影极快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半个时辰后,玉坤宫内殿中,有宫女在皇后耳边低声说道:“娘娘,小晨子来了,说是有要事要亲自向娘娘禀明……”
478 “活物”
小晨子?
正靠在榻中看书的皇后略有些意外。
小晨子若是有发现多是选择传信,本人找过来是极少见的。
想来应是有什么在信上说不明白的情况,或是要紧之事……
皇后抚了抚膝上的花猫,轻声道:“天福,咱们且出去散散步罢。”
猫儿像是听懂了她的话,“喵”了一声跳了下去,迈着轻盈慵懒的步子走到外殿后,突然跑了起来。
“呀,是天福!”
守在外殿的宫娥见那道花影很快消失,正要去追时,只见皇后娘娘紧跟着走了出来,是以便行礼道:“娘娘,婢子方才瞧见天福出去了,正要跟上去呢。”
“不必了。”皇后含笑道:“它必是又往园子里的荷塘边去偷鱼了,恰巧本宫也想出去走走。”
她这玉坤宫内,也并非就是密不透风的。
这么多年以来,她表面对此只作一无所知的模样,但究竟是哪几处漏风,却早已摸得一清二楚了。
宫娥闻言便应了声“是”。
皇后边带着两名宫女踏出殿门,边感叹道:“今晚的月色倒是极好,若非跟着天福出来,倒是要错过这样的好景致了。”
她身边跟着的宫女笑着附和:“定是天福想让娘娘出来赏景……”
说话声渐远。
园中花木郁葱,月影重重。
皇后在两名贴身宫女的陪同下,不紧不慢地向园中深处而去。
路上倒果真见着了天福,花猫于月影之下,抓着了一只蝉,却并不吃,只在爪下拿来逗玩着,时而一爪子拍过去,时而被怒而挣扎的蝉吓得往一侧一个大弹跳,不多时又再次靠近,伸出爪子试探着去扒拉人家。
皇后估摸着,若蝉也会说话,这会子定是骂声不断的。
玉坤宫中的这座园子最深处,紧靠着是这座宫殿的后墙处,一名内监早等在了那里,见得皇后的身影,连忙压低着声音行礼:“奴参见皇后娘娘。”
他是从玉坤宫的后门处进来的,守门的宫人是皇后手下的可信之人,知道他的身份。
“不必多礼。”皇后向他问道:“可是有什么要紧之事?”
“倒也不算要紧……”小晨子有些不确定地道:“或也不是什么正事,只是奴觉得有些蹊跷,一两句说不清,便斗胆过来寻了娘娘。”
“不打紧。”皇后语气温和:“且说来听一听。”
她既用了小晨子,便是信任对方的能力与判断力,而多些宽容态度,才不会让办事之人处处畏手畏脚,遇事不知该不该说,于无形中错失了机会和关键。
“是。”小晨子将事情的经过细细说来:“今日许姑娘离开养心殿之后,太子殿下前来探望陛下,而后又有几位大人求见,似乎是遇到了诸多难题,几位大人和太子殿下走后,皇上大发雷霆,砸了许多东西……”
皇后静静听着,只在心底“啧”了一声。
倒还真是在无能狂怒的路上越走越远了。
“皇上发作罢,头痛症似乎更严重了,奴进去清扫时,亲眼见皇上已被扶去了榻上躺着。”小晨子说道:“可奇怪的是,之后并未有传太医前来……”
皇后眼神微动。
这的确是有些奇怪。
皇帝一贯怕死得很,平日一点屁事都要请太医看了又看,好端端的还要让太医隔上数日便诊上一回,真是头痛得厉害,岂会忍着不请太医?
“后来有尚物监的人前来更换被打碎的玉器茶具之物,抬了两口漆木箱子。”小晨子接着说道:“箱子被抬出来的时候,奴瞧着其中一只似乎还沉甸甸的,应是装着东西在……”
皇后顺着这些话思索着。
沉甸甸的?
尚物监许是抬了许多摆件儿过来的,最终选用的不过是那么几样,余下的被抬回去也很正常。
然而却听小晨子此时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且奴隐隐听到那箱子里似乎有些微动静……并不像瓷器玉器的声响,反倒像是活物发出的声音……”
“活物?”皇后眼神微动:“那口箱子有多大?”
小晨子张开双臂比了比:“足以容下一个半大孩子,像奴这样大小的兴许就有些吃力了。”
皇后会意地点头。
小晨子今年刚满十四岁,中等个子。
若里面装着的所谓活物当真是人的话,那的确也只能容纳一个孩子。
但这边还发着头痛症,抬一个孩子进去作何?
对了……
她从前倒是曾听许昀说过,有些拿来医病的偏方很是古怪,其中不乏以一些罕见的活物、甚至是活人取血入药之类的法子……
此事发生在旁人身上她还要犹豫思索一二,但在狗皇帝身上便只觉得极有可能——除了人干的事情之外,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是狗皇帝做不到的吗?
皇后转瞬间猜想诸多,脑海中不乏血腥画面。
但小晨子的话还没有说完。
“彼时恰值奴换了值,实在觉得那箱子里透着蹊跷,是以便趁着天黑悄悄跟上了尚物监的那些人,可谁知到了半路,他们竟分了道而行……奴看准了那口有古怪的箱子,一路跟过去,却见他们竟是往暗庭去了……”
暗庭?
皇后皱了皱眉。
同被罚入宫为奴的罪人女眷所在的永巷,只一墙之隔的暗庭,其内关着的多是犯了错的、或是已经年老却因种种原因不便放出宫去的太监。
进了暗庭的太监,从来没有再活着出来的可能,只能慢慢老死病死或是疯死在那堵高墙之内。
“可看清了吗?”皇后向小晨子印证道。
“奴当时虽未敢跟得太近,但绝没看错,那几人的确是进了暗庭。”
皇后点头。
小晨子办事的谨慎程度她一贯是知道的。
但那口箱子从养心殿走了一遭之后,为何会被悄悄抬进暗庭?
还是说……
那里面的‘东西’本就是从暗庭出来的?
“奴本想偷偷混进去瞧瞧,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太冒险了。”小晨子挠了挠后脑勺,“且也不知此事对娘娘有没有用处……”
但娘娘此前交待过他,凡是反常之事无论大小都需多留意些。
他一直都记着。
479 那个名字
“有用还是没用,日后才能知道。”皇后看着他,赞许地道:“谨慎些是好事,有些事宁可一时办不成,多等些时日,也不能去冒险。”
“是,奴记下了。”
皇后看着面前不过也只是半大孩子的小晨子:“这些时日多亏了你,你帮了本宫许多。”
“娘娘折煞奴了。”小晨子眼神诚挚:“奴的性命当初是娘娘救下的,能替娘娘办些事,是奴的荣幸。”
他五岁便进了宫,七岁那年险些丢了性命,幸得皇后娘娘相救。
这些年来,他尽量做好一切事情,却又不敢太出风头,在刻意的谋算之下,总算有了进养心殿做事,报答娘娘的机会。
皇后看着面前不过也只是半大孩子的小内监,突然有些好奇地问道:“小晨子,你知道本宫要做的是什么事吗?”
在这皇宫之内,并非没有她吴家安插多年的眼线,而小晨子进养心殿之初,她的本意只是当个寻常眼线来用,但这个孩子却比她想象中要用心太多。
“奴不清楚……”小晨子摇了摇头,眼睛却亮亮的:“但奴知道,娘娘要做的事情,一定是极了不起的事情!”
了不起的事情?
皇后一怔之后,忍不住露出笑意。
她可从来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啊。
身为能力微渺之人,且尽力而为吧。
“时辰不早了,回去吧,莫要叫人起疑。”皇后再次交待道:“记着本宫的话,凡事自保为上。”
“是,娘娘放心。”
小晨子躬身行礼罢,轻车熟路地离开了此处。
皇后在园中缓缓走着,心底不住地思索着小晨子的那些话。
……
三日之后,东宫里传出消息——太子昨夜起了高热。
身为六宫之主,皇后听闻此事之后,自是去了东宫看望。
“我有些话想要单独对母后说。”太子对守在床榻边的内监讲道:“你们去外面守着。”
内监应下退了出去。
“可觉得好些了?”皇后先是问道。
“服了药之后,儿臣已觉得好多了。”太子面容虚弱,语气却似乎很轻松,起热而已,这对他来说向来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症状。
皇后却觉得需要多问两句:“好端端的怎会起热?这些时日的调养之下,不是已有好转之象?”
自从用了许姑娘几经调整的方子之后,不说痊愈这等不切实际的话,至少看来的确没有继续转恶的迹象了。
“可能是因为昨夜有些着了凉……”太子眼神闪躲了一下,很快转移了话题:“儿臣有一事,想要告诉娘娘。”
“是何事?”皇后有些无奈地看着面前脸色泛黄的孩子,这孩子该不会为了能有理由见到她,而刻意叫自己着了凉吧?
“娘娘可听说过早年太医院里,曾有一位名唤乔必应的太医吗?”太子低声问道。
乔必应?
皇后想了想,微一摇头:“似乎没什么印象……”
但又好像在哪里见到过这个名字……
皇后来不及深想,便听太子接着说道:“据闻这位太医生前医术十分了得,十八年前过世的时候不过才三十岁,倒是十分可惜。”
十八年前?
皇后听到这四个字便觉得心中一紧。
十八年前的一日,她的阿姐从这世间永远地消失了。
“为何……突然说起此人?”皇后看着太子问道。
“前几日父皇病下,儿臣曾去过养心殿看望,儿臣离去时,父皇正值头痛症加剧之际,昏昏沉沉间,交待李吉去请人前来切脉,那时儿臣隐约听着了一个乔姓的人名……”
太子将经过说明:“儿臣当时想着,太医署中似乎没有姓乔的太医,因心中好奇,回头便悄悄打听了一二,结果便打听出了这位早已不在人世的乔太医……且听了这位乔太医的全名之后,儿臣越是回想越觉得当时父皇所言,应当就是这个名字。”
皇后听得颇为意外。
总不能是皇帝命不久矣,开始能看到鬼魂了?
这个想象固然是十分美好的,但鉴于皇帝看起来还撑得住,目下也只能想上一想。
可皇帝为何会提起一个不在人世的人?
且若只是一两年前尚在,一时头脑昏沉说错了名字还说得通,但十八年前……
隔了这么久的时间,皇帝还能记得区区一个太医的名字,甚至这本身便已经透着异样了。
不对——
皇后的眼神有着一瞬的变幻。
照此说来,皇帝那日实则是开口让李吉请了人来诊看的?
可小晨子分明说,之后未有任何太医前来!
想到小晨子口中那口古怪的箱子,皇后不禁觉得这其中似乎有着什么关连在……
“殿下为何要同本宫特意说起此事?”皇后暂且按下思绪,向太子问道。
“儿臣就是觉得有些古怪……”太子并不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儿臣愚钝,看待事情时往往是糊里糊涂的……相同之事,儿臣想不通的,到了如娘娘这样的聪明人耳中,或许就能想出些有用的东西来也说不定。”
尤其是上次借了娘娘之手,向镇国公府传信之后,他愈发觉得这深宫之中娘娘是唯一可信之人了。
更重要的是……
他觉得自己活不长了。
说不定哪日就要突然走了。
因此,愈发不想让任何有可能有用的事情闷在心里,万一到时来不及说,岂不太拖后腿吗?
隐隐察觉到男孩子的心思,对上那双澄澈的眼睛,皇后心中微揪。
这么好的孩子,却偏偏……
“儿臣虽然懂得不多,但也看得出来,父皇做错了许多事……”太子神色惭愧,低声说道:“若我能做些什么,可以阻止父皇继续错下去,还请娘娘一定开口,我……也想让父皇尽早回头。”
尽早回头……
皇后在心底叹了口气。
这头回是回不了了,只能拧断或者割掉了。
但这等残忍的话自是不宜同孩子说。
至于他口中所说的“若能做些什么”,皇后轻声道:“现下殿下唯一要做的,便是养好自己的身体。”
要她利用这样一个孩子来成事,她是做不到的。
况且她自己都是菜鸡一个,再拉上一个病弱的孩子下水,对双方都不太好。
为防宫人们起疑心,二人未再久谈。
直到离开东宫之后,皇后才又思索起了那个名字。
乔必应……
乔必应……
片刻后,她若有所思的眼底突然变了颜色。
480 或许还活着
十八年前,过世的太医,难道是……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凤辇上的皇后微微握紧了手指。
待回到玉坤宫后,她以乏倦需要歇息为由,屏退了无干的宫人。
往常这般时辰,也正是她歇午觉的时候,贴身宫娥替她除去繁琐宫装,卸下了头顶珠冠。
姜嬷嬷正弯身将榻上薄被铺展开,忽然听得一句吩咐:“嬷嬷,将那只匣子帮本宫取出来——”
匣子?
姜嬷嬷略略一怔,却也很快反应过来,低声应下后,从一旁的箱柜中取出了一只雕莲枝纹木匣。
这只匣子混在那一只只拿来盛放首饰的大小匣子锦盒之中并不起眼。
然打开之后,除却一对黄鱼双燕玉佩之外,其下却另有隔层,隔层之中,是一本册子。
皇后半披着发坐在梳妆桌前,翻看起那本微微泛黄的册子,其上是一个个人名,这些人或是宫中之人,或是昔日燕王府的旧仆,身份各不相同,唯独有着唯一一个共同之处……
那便是,这皆是她阿姐出事前或直接或间接接触过的人,换而言之——是有可能与她阿姐之死有关的人。
这是她当年出阁前,从父亲那里偷来的。
哪怕知道父亲必然已着人一一查证罢,但她在进京之后还是逐个查实了一番。
有些人经反复排查之后并无真正的嫌疑,有些查到一半没了线索,还有些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乔必应便是最后一种……
皇后的眼神锁定在手下的那个人名之上——果然有这个名字!
乔必应……
此人当年曾负责过她阿姐的养胎事宜!
虽然并不曾查出对方做过什么手脚,但十分巧合的是,此人在她阿姐出事不久之后,突然在太医署内自缢了……
且还留下过一封遗书,她大约记得,似乎是因未能医好先皇而愧责难当,故而才选择了自尽谢罪。
她当然也怀疑过此人,但人已经死去多年,许多事情根本无迹可寻。
可没想到的是,时隔十八年,这个本该早已被遗忘的名字,却被皇帝再次提及了……
皇后眼神几闪,一时间脑海中冒出诸多猜测相互交错着。
不管是不是她多心,这件事情,还是查一查为好。
宫里宫外,都要暗查一番……
暗庭那边,不是可轻易踏足之处,且为防打草惊蛇,她必须要想出一个尽量妥当的办法之后,才可叫人去探查。
至于宫外——
她要写一封信,让人送回王府交给兄长。
皇后让姜嬷嬷备了纸笔,然而提笔之时,却又突然改了心思。
或许,这件事情她该交给阿渊来办。
倒不是信不过兄长的办事能力,兄长虽说在家中的确显得颇为平庸,没多少存在感,真真正正是比父亲比不过,比儿子也落败,甚至如今还矮了天椒一头……但真论起办正事,兄长还是很靠谱的。
但有时就是太靠谱了。
说白了就是死脑筋。
譬如在听父亲的话这件事情上头。
父亲一直坚持认为,阿渊身份特殊,在大局未定之前,许多事情不可让他过多知晓并插手——在父亲眼里这是为稳妥起见,也是为了保证阿渊的安危。
但有些事情,当真是“插手”吗?
在她看来,大事固然要办,但人活在世,有许多看起来似乎同大事成败无关的事情却也同样重要。
她想,阿渊也必然是这样认为的。
这孩子不久前才私下问过她许多有关阿姐生前之事,知晓她至今仍在暗查阿姐当年的死因之后,同她商议过——若是有进展,还请一定要告知于他。
当时她是答应了的。
既是答应了,那为人姨母又做了姑母的她,揣着这两重身份,自然是要说话算话才行。
皇后拿定了主意,遂落了笔。
……
吴恙是在收到这封密信三日之后,找到了许明意。
雪声茶楼内,吴恙已将事情的大致经过说了一遍。
许明意听得颇入神,且一直在随着他的话而思索着,待听到这个乔必应兴许与他生母的死有关时,遂点头道:“的确有这个可能。”
方才吴恙说,他生母尚在时,燕王府中一直也有着专伴在前燕王妃身边的医女,那医女是吴氏族中派去的可信之人,在前燕王妃有孕时,可谓极尽小心。
若是寻常手段,的确不可能逃得过燕王府中人的眼睛。
可须知这世上,尚有不寻常的手段在——
“若是如裘神医这般擅医理毒理之人,在饮食或药方上动些隐晦手脚的话,想要瞒天过海,也不是不可能。”许明意道:“有些手段,一日两日或许显不出危害来,但时日一久,便存下了隐患——”
听说当年前燕王妃因先皇之死与京中紧张突变的局势,已经动了胎气。
再到后来,听闻了燕王出事的谣言,便致使了后来的悲剧——
可从前燕王妃那些为数不多的事迹来看,许明意却又能感受得到,那必是一位心志坚韧,做事极有分寸的女子。
单单只是受了刺激,或许的确不至于有如此变故……
她想,吴家人必然也是这般想的,故而才会从一开始便疑心前燕王妃出事必然另有蹊跷。
若当真被人暗中使了什么损害胎元的阴损手段,再加之突然受了重大打击的话,那前燕王妃出事无疑便成了必然……
吴恙说道:“乔必应此人生前的确颇有几分名声,自缢之年不过三十岁而已,于太医署中却已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许明意眼神微动:“这必然还只是在医术上的造诣……”
于皇宫之内,所能显露的亦是有限。
而现下最关键之处在于,皇帝为何会在犯头痛症时,提及此人的名字,指名要让此人切脉?
在她看来,即便当时是神志不清,但更多的可能却是类同于“酒后吐真言”,而非是胡言乱语。
还有皇后娘娘信中所提及的那颇有些古怪的箱子……
虽说信上皇后娘娘已经明言,那口箱子并盛不下一个成年男子,但这也并不妨碍他们此时可以结合现有的其它线索,而尽可能大胆地做出一个猜测——
四目相接间,吴恙缓声道:“此人或许还活着。”
481 十分要紧之事
这正也是许明意想说的话。
这世上,有些在某方面有天赋的人,其身上的特质之所以被称之为天赋,便是因为他们能常人所不能。
相同的东西,在资质不同的人手下,往往会呈现截然不同的作用。
若乔必应当真与当年前燕王妃之事有关,被灭口,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但若这个人是个不可多得的高人,就此除掉,未免可惜。
尤其是用称手了之后……
这种时候,让其假死,消失在人前,而在暗中继续为自己所用,显然是个两全其美的选择。
想到这种可能,许明意脑海里再次闪过在养心殿中看到过的那张方子。
若这个乔必应如今当真还活着的话,那这件事情,说不定就不止是同前燕王妃之事有关了——
她近些时日一直在思索着的,皇帝身边有可能隐藏着的、对她祖父有着威胁的所谓“高人”,即便不是此人,或许也与此人有所关联……
而吴恙之所以特意同她提及此事,显然也是想到了这种可能,但此际并未多言,只道:“此事我会尽快查明。”
许明意点头,向他问道:“这个乔必应,可有后人没有?”
“有一妻一子。”吴恙道:“但这对母子于十年前便举家搬出了京,其子已满三十却至今尚未娶妻,且早年已考中了举人,但之后接连两次于会试中都落了榜。如今在京外凤鸣县内的一所私塾中任教书先生。”
了解的这般细致,可见已是着手在查了。
许明意听得认真之余,只隐隐觉得吴恙话中提及的这位乔必应之子的境遇,似乎莫名有些熟悉……
“这几日命人大致查探了些乔家的底细情况,但并无值得一提的收获,我打算两日后亲自去走一趟。”
“我同你一起去吧。”许明意立即道:“说不定我能帮得上忙。”
她也想早日查清此事。
对上那双眼睛,本不欲让她费心参与此事的吴恙几乎是下意识地点了头。
待回过神来之时,许明意已经在问:“为何是两日之后?现下你手上在忙其它要紧之事?”
她是个急性子,而吴恙历来也是一旦想到要做什么事情便不会拖延耽搁之人。
近来吴恙的确在忙些其它事,但倒也并称不上如何要紧,叫他无法抽身。
而之所以选在两日之后,是另有缘故在——
“两日后,是乔必应的忌日。”吴恙说道:“按往年习惯,乔家母子必会前去墓前祭祀,我打算跟去看看。”
忌日?
许明意心思微动,微微点头。
若乔必应是假死,与其最亲近的家人身上多半会有线索。
墓前祭奠之时,值得留意之处的确也颇多……
“那两日后咱们一起过去。”许明意说着,忽然又道:“可凤鸣县离京城尚有七八十里远,乔家人若白日前去祭奠,咱们恐怕会赶不及,不如提早一日过去?也好早做准备。”
听她一口一个咱们,吴恙哪里还有半点说不的可能,温声道:“那便明日动身。”
二人又说了些其它。
停下喝茶的间隙,看着坐在自己面前单手端着茶盏,一举一动赏心悦目的少年,许明意突然想到问了一句:“对了,你此番在京中也呆了不短的时日了,太后寿辰又已过多时,想来宁阳族中应当要催你回去了吧?”
他明面上是定南王世孙,实际上是燕王独子。
无论是哪一重身份,吴家必然都不放心他在京中久留。
湘王出了叛国之事,燕王离京之际又遭刺杀,虽然对外只道是紫星教所为,但紫星教死活不愿替仇家背黑锅,为此连夜赶出了不少艺术作品,愤怒到就差直接站出来跟皇帝开骂了……
就此事的流传程度之广来看,在明眼人眼里,皇帝此番显然是甩锅不成,反被紫星教拿三寸不烂之舌将车都给掀翻了——失败到可以被各大书院拿来当做甩锅的反面教材来警示学子的地步。
总而言之,诸事交杂之下,京中如今的局面并不安稳。
可吴恙从未提过半句要回宁阳的话。
“知道我还有其它要事要办,催倒是不曾催过。”吴恙面不改色地说着。
也就是每隔数日便会收到一封信的地步罢了。
“其它要事?”许明意将信将疑。
她有点不信。
当真……不是因为她吗?
偏偏他的神态里叫人看不出一丝端倪来,颔首道:“十分要紧之事。”
他曾答应过镇国公会护她周全。
而若连陪在身边都做不到,还大言不惭谈什么保护。
他固然知道远在宁阳的祖父心中的担忧,但他亦有自己的分寸在。
镇国公一日不曾平安归来,他便一日不可离开京城。
若当真到了非走不可的地步,那么,他必然也要带她一起走,而断不可能让她独自留在这危机四伏之地。
但这些话半个字都不能讲。
一旦说了,她定是要赶他走的。
这只是他顺从自己的心意,甘愿去做的一件小事罢了,不需要说出来让她心有负担。
恐面前的女孩子再深问,吴恙及时转开了话题:“先前我命人送出去的信,此时必然已经到裘神医手上了,若神医肯帮忙的话,即日从宁阳动身,想来至多只比阿葵晚上五六日便可抵达了。”
宁阳距东元城,比之京城少了近八九百里的路程。
许明意点头。
她相信,神医若收到了信,便一定会帮这个忙的。
……
翌日,许明意一早便出了门。
她借着的是出城上香的借口,祖父出征在外,做孙女的上香祈福再正常不过。
她却也当真是上了香的,京城外的慈灵寺向来香火旺盛。
只是上了香之后,并未回城,而是悄悄带着阿珠往凤鸣县去了。
而为防被人察觉到异样,许明意留了个分身在慈灵寺中,用以混淆视线。
这个“分身”,此时正穿着杏色少女裙衫,手掌扶膝,大喇喇地坐在禅房中的条凳上。
一旁的丫鬟阿梨忍不住频频看去。
以往她就暗中觉得云六叔生得骨骼纤细,不男扮女装可惜了,没想到今日竟当真有幸见识到了。
482 坟前之言
阿梨看着那再合身不过的衣裙,忍不住出声道:“云六叔,我想问一下您……”
“别问。”云六打断了小丫鬟的问话。
问就是想死。
将军离京已有很长一段时间,姑娘再不曾让他扮过女装,为此他很是松了口气。
但姑娘也没差遣他办过什么正事,因此他又忍不住有一种无用武之地的失落感。
直到秦五带着那个叫阿葵的暗中出了京,姑娘身边没了更可用之人,今日出门特点了要他一起跟着,且是不穿女装的那种跟着——
他为此很是欣慰,姑娘似乎终于良心发现了,也终于发觉了他的优点与可用之处。
可谁知该来的还是来了,只是晚了一步。
阿梨看着云六紧紧绷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垮塌崩溃的一张脸,不由在心底暗“啧”了一声。
身为男人,能拥有这种合情合理穿女装的机会,是多么难得的一件事,云六叔怎却不知珍惜呢。
且是扮作姑娘这样光彩的事情。
这也就是她没有姑娘身形高挑了,否则这样的好事怎么可能会落到云六叔头上?
而假扮他人这种事,实则是很有讲究的,并非是如云六叔这般换身衣裳即可,这样的模仿是没有灵魂的——想她那日扮作阿葵应付宫中来人,凭借精湛出色的演技,可是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许呢。
甚至有好些有上进心的小丫头拿了点心果子来,专门同她请教。
她本想就此事同云六叔探讨一二,无偿传授些精髓给他来着。
可现下看来,云六叔对此显然并不热衷。
阿梨一贯最擅揣摩他人脸色,也不自讨没趣,抓了把瓜子嗑了起来。
吐瓜子皮的间隙,只道:“您不必担心会被人发现,姑娘说了,您只需按时吃饭歇息即可,若有寺中僧人前来,我来应付便是。”
云六现在什么都不想听,偏过头去不说话。
阿梨这次干脆“啧”出了声。
别说,这样侧过脸去,还真有些像是闹情绪的小媳妇呢。
老天爷赏饭吃啊这分明是。
……
许明意赶到凤鸣县时,正值暮色四合之际。
她早已换了男装,去了同吴恙事先约定好的客栈,见他还未到,便带着阿珠在附近随意逛了逛。
此处正是县上最热闹的地段,主仆二人随意溜达了一圈儿,许明意在一家卖折扇的摊子前停了下来。
正认真挑选时,忽觉有人从身后轻轻在她头顶拍了一下。
她无需看也知是谁。
回过头去,果见吴恙站在她身后,正含笑看着她。
许明意从身前的纸包里摸出两颗糖炒栗子,朝他递过去:“刚炒出来的,还热着。”
吴恙看过去,两颗表皮油亮的圆圆栗子静静躺在女孩子白皙的手掌间。
他伸手接过,温温热热的。
栗子是,她的手掌也是。
“还没用晚饭吧?”他握着栗子,向女孩子问道。
“自是等着你呢。”
“那便走吧。”吴恙眼中有淡淡笑意,转身道:“觅食去。”
许明意抱着一包栗子跟上去。
二人皆是头一回来这凤鸣县,但有小七在,寻人随意打听了一番,便很快罗列出了几个好吃的去处。
到底是出来办事的,二人也没往那些酒楼跑,挑了一家面馆,吃了两碗阳春面,并几碟小菜,倒也味道颇佳。
从面馆出来时,夜色初在天地间晕染开,四下仍有些热闹景象。
吴恙问她:“可要再逛一逛?”
“不了,明日还要办事,且早些回客栈歇息罢。”
吴恙便点头,二人不急不慢地走回了客栈。
为方便照应,二人的客房是相邻的两间。
洗漱沐浴罢,在外走动了一整日的许明意很快便睡了去。
隔壁房中也熄了灯,少年枕着手臂,嘴角隐隐有笑意在。
想到她便在隔壁,此时或已经安睡,他便觉得胸口有无法言说的欢喜愉悦在不断滋生,偏又矛盾地感到心中静谧安定。
沉沉昏暗中,少年闭上眼睛,俊逸的面孔之上却笑意仍在。
次日,许明意和往常一般时辰起了身。
穿衣洗漱后,正捧着一杯温水喝时,只听得有叩门声响起。
阿珠上前开门,入目便是小七那张大大的笑脸:“许公子可是收拾妥当了?我家公子在堂下等着许公子,想邀许公子一同去早市转转呢。”
早市?
许明意放下茶盏站起身来。
出了客房,透过二楼走道的阑干往楼下看去,果见换了一身鸦青素绸长袍的吴恙正等在堂中,似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微微转头举目往楼上看去。
见得她的身影,他遂露出笑意。
许明意快步下了楼梯。
二人一同离开客栈,往早市的方向而去。
时辰虽尚早,然早集上已是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晨早的青砖路上似乎还有着未散的微湿露气,两侧摊贩叫卖声交杂,一屉包子刚揭开,白鼓鼓地挤在蒸笼内,香气扑鼻而来,蒸腾着的白汽将清晨的熹光都冲得七零八落。
拥挤的人流中,许明意与吴恙紧挨着并肩而行。
感受着这份置身于市井中的热闹,与满目的烟火气息,许明意心中忽起了难以言说的触动,下意识地转头望向身侧的吴恙,却见他的视线已经在等着她了。
于这一片近在咫尺的热闹中,少年一贯疏冷贵气的眉眼似乎都沾了些平易近人之色。
四目相接之际,二人面上皆有淡淡笑意。
许明意便清楚地察觉到,他此时的心境同她是相同相通的。
此刻与他同行于这市井人流之间,她心中的感受是极复杂的。
不单只是二人之间的儿女情长,共于这喧喧世间行走的真切之感。
更多的,是对眼前这称得上热闹安乐的一幕,所生出的莫大触动,她无法拿言语细细形容这份触动究竟为何物,但她脑海中已经出现了极清晰的期盼——她期盼着,这份安乐能够长久地存续下去。
并且,不止是眼前这一处。
拥挤熙攘中,有温温凉凉的手掌握住了她垂在身侧的手。
少年的手掌干净有力,正如此时初升的朝阳,仿佛可给人带来抚慰与力量。
许明意微微一怔后,缓缓反握住他的手。
她知道,他必然能够察觉到她此时心中所想。
有些事情注定很不容易,但总有人会去做,会尽力去做。
二人于集市之中慢慢走着,直到小七追了上来,两只手里拿着油纸包包着的热乎包子。
是从县上名声最大的一家包子铺里买回来的,单是排队等着便等了足足两刻钟之久。
许明意咬了一口,烫烫的包子皮色白面柔,暄软带着麦香,一口就咬到了肉馅儿。
见她吃得愉悦,从不曾在街道之上站着吃过包子的吴恙遂也咬了一口。
旋即不由满意点头。
的确不错。
许明意将口中东西悉数咽下,握着手中的半个包子,看着四下景象,忽而轻声说道:“从前曾听祖父说过,他起初带兵打仗时,并未想过太多,只想着不受人欺负便可,后来他手下的人渐渐多了,占了几处城池,日子便也好过多了,用他的话来说,总算不必再受窝囊气了。”
吴恙认真听着。
“那时有一段时日,他接连吃了几次败仗,便生出了疑问来,常问自己,这仗再有必要再打下去吗……”
许明意边说语气里边有了笑意,“然后他便去街上溜达了一圈儿,吃了两个烧饼,喝了一碗羊汤,肚子里暖和了,便也就有答案了——要打,打到太平为止。不然日后找不到地儿喝这么好喝的羊肉汤了可怎么办?”
吴恙也跟着笑了。
而后望向人群,道:“许将军是胸有大仁大义者,此乃天下之福。”
许明意抬眼看着少年——她相信,他也是。
在她的那场梦里,他似乎一直都在征战。
他虽好强,却也并非好战之人,那般奔波,不外乎是为了山河社稷安稳。
这一次,他们都不再是独身一人,她亦不会只是旁观者。
他们是志同且道合之人。
因此,她对接下来要走的这条路,一直很有信心,再长再难的路,一步步往前走即可,路就在他们脚下,他们正往前走着。
朝阳升过头顶,二人并肩,于长街之上缓缓前行。
至街尾处,一名随从寻了过来。
“公子。”
随从驻足行礼,低声道:“乔家人出门了,带了烧纸等物,应当是去祭拜。”
这么早?
许明意有些意外,遂看向吴恙道:“那咱们赶紧过去吧。”
吴恙点头。
小七和阿珠很快牵了马过来,一行人出了镇子,往凤鸣山的方向而去。
乔必应葬在凤鸣山后的墓地中,凤鸣县是乔家的老宅所在,乔必应未入京前,便是在这座小镇上长大,死后自是要落叶归根。
这个时辰的凤鸣山,后山处寂静无人。
许明意与吴恙骑马抄了近道,二人到时,乔家母子也只是方从青驴车上下来。
赶车的车夫是老仆打扮,他提了烧纸等物要跟着进墓地,却被一旁的青衫男人将东西接了过来,“宁叔,我同母亲前去,你且留在此处即可。”
老仆似也习惯了母子二人祭拜时不喜他人在旁打扰,“诶”了一声应下。
许明意和吴恙已快一步在乔必应之墓附近寻了隐蔽处躲藏。
后山之处,杂草乱木丛生,便于藏身之处颇多。
偷听固然很不应当,但此时并没有更好的办法,他们现下不知乔家人是否知晓什么内情,故而即便有意要同对方明谈却也不知如何下手,为了尽快摸清情况,唯有出此下策。
许明意透过草丛间隙看去。
乔家母子走了过来。
乔必应的墓旁周围,被收拾得十分妥帖。
她记得前日吴恙曾提过一次,乔必应之子除却每年忌日清明重阳之外,平日里至多每隔半月也会来祭祀一次。
身穿青衫的男子看起来要比实际年纪还要更年轻些,身形高而偏向清瘦,面上还未蓄胡须,肤色白净,五官亦是透着股利落之气。
许明意的眼睛闪了闪。
怎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此人?
她此时还未来得及深思,只见青衫男子取出祭祀之物,先是将果子点心等贡品摆了上去。
而后跪于坟前,抬手将一壶酒缓缓倒洒在墓前。
口中边说道:“父亲,今日带的是您最爱喝的杏花酒,儿子去年亲手酿藏的,但必然比不得您的一半手艺。”
穿着驼色褙子,发髻花白的妇人跪坐在一旁,将纸钱一把把投入火中。
慢慢的,妇人的眼睛里有了泪花,声音也哽咽起来:“你怎就这般狠心……那时添儿不过才十二岁,你怎就舍得丢下我们母子,竟做下了那样的傻事……”
听着妇人不住的泣声,许明意下意识地同吴恙交换了一记眼神。
这母子二人看起来半点不像是在作假的模样。
如此看来,假设乔必应当年当真是假死的话,那这对母子应当也是被蒙在鼓里的人。
妇人和大多丈夫早去的未亡人那样伤心地埋怨着,埋怨丈夫狠心,埋怨丈夫不知顾虑他们母子。
就在许明意甚至要认为此行应当不会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收获时,一直跪在一旁未语的青衫男子忽然开了口——
“母亲难道当真认为父亲当年是抛下了我们,甘愿做出了轻生之举吗?”
妇人哭声微滞。
“父亲的为人,母亲必然比我还要更加清楚,我且清楚地记得当年父亲出事前夕,尚在指点我的文章,同我约定明日再看我改后如何——”青衫男子看着墓碑,道:“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不过一日之隔,父亲竟就生出了轻生寻死的念头。”
“添儿……你莫要再胡说了!”妇人眼眶通红,声音沙哑地道:“这么多年了……你究竟要母亲说多少遍才肯死心?”
“儿子更相信自己看到的,察觉到的。”
男子跪在那里的背影笔挺,语气固执:“且儿子究竟是不是在胡说,母亲当真不清楚吗?还是说,正因是母亲也察觉到了什么,只因不愿让我深究,故而才一直粉饰太平……这些年来,于会试中屡试不第,难道当是儿子才疏学浅,时运不济吗?”
还是因为有人不愿他接触朝堂,有心阻挠?
483 至交
“够了!”妇人惊惧不定地低声呵斥,阻止了他再说下去,悲痛道:“你若真有几分孝心,就该早日成家,替乔家延续香火,如此方能让你父亲于九泉之下得以安息瞑目……而非是终日疑心那些毫无用处的旧事!”
“母亲竟还看不清吗?”
青衫男子语气定定:“非是儿子终日疑心,而是此事这些年来一直于无形之中影响甚至是操纵着咱们乔家的一切,难道一味装作不知,便可安稳无虞吗?况且若父亲当年之死当真另有蹊跷,身为人子则更该查明真相,明知生父枉死而让真相埋没,才是真正的不孝。”
“你……”妇人唇色微青,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喘息不匀地捂住了胸口。
男子已连忙上前将人扶住。
“母亲……”
“你难道真要将母亲气死才甘心吗……”妇人眼泪直流,紧紧抓着他一只手臂道,低声劝道:“当年之事谁也不知真相,你即便要查,又要从何查起?添儿,你也该明白以卵击石的下场……母亲只想让你平平安安地活着,这必然也是你父亲的心愿……你答应母亲,从此再不提此事了可好?”
对上老母那双浑浑泪眼,男子一颗心坠得极沉,若不是顾及母亲尚在,他不敢贸然有所举动的话,他这些年又岂会只将此事藏在心里,只敢在父亲坟前提几句?
至于成家……
男子在心底苦笑。
他在根本不知全部真相的局面下,时常有朝不保夕之感,只恐哪日便会有祸事临头,又怎敢娶妻生子,平白连累他人?
可无论他说得再多,母亲也不会懂。
正如母亲认为的平安,也并非是他所认同的。
“是儿子一时失言了。”面对注定无法达成共识的母亲,男子压下了心底的想法:“还望母亲息怒,勿要伤了身体。”
妇人摇着头,泪水愈发汹涌。
“母亲知道,根本没人能劝得动你……”
继而挣脱儿子的手,伏墓痛哭起来。
看着伤心绝望的母亲,男子的心情复杂难言。
他知道,母亲对父亲的死,必然也同样心存不甘与怨愤。
母亲何尝不想讨回公道。
只是母亲隐隐也意识到了此事之艰之难,身为一位寻常的母亲,这个身份局限了她的目光,缚住了她的胆量。
所以,他无法去责怪母亲分毫。
但他和母亲,难道真的就注定永远无法也得知父亲之死的真相了吗?
男子望着墓碑,跪在那里久久未动。
直到妇人哭得累极了,他适才上前将母亲扶起,搀着人慢慢离开了此处。
听得母子二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吴恙同许明意自藏身处走了出来。
墓前的烧纸已经燃尽,几碟贡品安安静静地端坐在那里。
“由此听来,乔家母子必然也是对乔必应当年之死有所怀疑。”吴恙道:“但应当只是疑心其真实的死因,而不曾想过人兴许还活着的可能。”
许明意点头。
这些她也大致听出来了。
但暂且抛开这些不提,她此时另有一个疑问已到了嘴边:“吴恙,你可知这位乔太医之子唤作何名?我方才隐隐瞧着,只觉得很是眼熟。”
“此人名唤乔添。”
乔添?
乔添……
许明意在心中将这个名字缓缓重复了两遍后,遂露出恍然的神态来。
她记起来了。
“据探子回禀,此人同许先生颇有几分交情。”
许明意点头:“的确,这位乔先生同我二叔乃多年……至交好友。”
正因此,她早些年是偶然见过对方几面的,只是近年来或因这位乔先生不再钻研科举之事,而是回了这凤鸣县落定了下来,做了教书先生,一来二去,同她家二叔的来往也就变得没有那么频繁了。
毕竟同她二叔往来这种事,注定是单方面的奔赴,而别指望她二叔能主动寻来。
但二人的交情好,这是不争的事实。
这一点,从先前明时对她说过的那一句话中便可窥得一二了——
前些时日,蔡锦还未离开镇国公府时,如今很是热衷于打听府中大小事的明时,不知是不是从母亲那里得知了二叔本打算拿来应对赐婚的那个对策——
当时同她谈及此事时,明时便提到了这位乔先生的名号。
明时的原话是——若二叔当真对外宣称自己有断袖之实,乔先生或成最大受害者。
之所以有这句话,便是因为二人来往甚密,且又都是一把年纪仍未娶妻的单身汉。
至于明时为何会如此深谙此事的利害关系,甚至是敏锐到了这般叫人无法理解的地步,在她的逼问下,她天真无邪的弟弟吞吞吐吐红着脸,吐露了其中缘故——
原来竟是于暗中偶然看到过关于二叔和乔先生的某种不可言说的话本子,因书中是用了化名,故而他将一本书差不多看完了才迟迟反应过来那书里的主人公竟然是自家二叔……
据明时说,反应过来的那一瞬,他突然觉得自己脏了。
且脏的似乎还不止他一个……
但看也看罢了,即便是想要重金求购一双未看过的眼睛也是没有门路的幻想。
忘也是忘不掉的,且注定会印象深刻,大约是到了临死前,脑海里闪过平生所历之事时,那些绯丽旖旎的字眼还会一字不差地强行重现的那种。
她听得十分愕然震惊,当场便批评了弟弟一番,小小年纪看得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书?
这种邪书不烧不行,是以她态度坚决地将书没收了过来。
至现下,那书还躺在她床头的那只书匣子里——夏日里不点火盆,还没找得到机会烧掉。
这就扯远了。
许明意自此事中回过神来,看了一眼乔必应的坟,对吴恙说道:“既是这位乔先生,且其显然也对当年之事存疑,那或可试着与之一谈。”
吴恙点头:“但此时追上去怕是多少有些冒昧——”
不单是失礼与否的问题,偷听的事情都干了已无礼数可言,关键在于那位乔母。
这位老人对当年之事显然是十分忌讳的。
484 一直,是多久
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还是选一个更为合适的时机同乔先生单独相谈为好。
“我明白。”许明意道:“那咱们这便回城,我托二叔写封信,将其请到家中相见。”
再没什么地方比她家中更方便谈话了。
既有了决定,二人便未有耽搁,当即离开了凤鸣县。
吴恙先回的城。
许明意则是绕回了慈灵寺,将云六叔自苦海中解救而出。
回去的路上,自也是不紧不慢的,贵女出门上香,没有火急火燎的道理。
待回到镇国公府时,已是天色将暗。
许明意未回熹园,直接便去了许昀院中。
按往常来看,这般时辰她家二叔应是刚睡醒午觉。
正所谓春困,夏倦,秋乏,冬眠,四季如梦——她家二叔一贯将此诠释得淋漓尽致。
“昭昭来了。”
书房里,许昀含笑道:“坐下喝茶,刚沏到第二壶,浓淡正合你习惯。”
房内还未点灯,他一人独坐着,穿一身干净清爽的月白长衫,头发束得也颇算整齐,眼神清明,倒不像是刚睡醒的模样。
许明意隐隐觉得自家二叔与平日里有些不同。
她刚坐下,喝了口茶,便有小厮进来点了灯。
“昭昭寻我何事?”许昀边往茶碗里注着茶汤,边语气随意地问道。
“有一事想请二叔帮忙。”
许昀闻言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一句,侄女总是这般客气。
什么请不请,帮不帮的——
说得好像他有拒绝的胆量一样。
“何事能用得上二叔了?”
“我想见乔添乔先生一面,想请二叔邀其前来。”
“……乔添?”许昀一时不解地看着侄女。
许明意点头。
“这信若二叔方便的话便写一封。”想到那侧话本子,许明意也无意强人所难:“若二叔觉得不便也无妨,我另想法子将人……”
说到此处,许明意的声音拐了个弯儿,顿了一顿,才道:“另想法子将人请来。”
“……”许昀默然了一下。
若他没看错的话,侄女方才的口型,分明是想说另想法子将人……骗来吧?
“没什么方便不方便的,不过一封信而已,只是你须先告诉二叔,为何突然要见乔添?”
许明意看着自家二叔,道:“此事说来话长,二叔想听吗?”
“那便说来让二叔听听有多长。”许昀含笑道。
许明意不由愈发觉得自家二叔今日实在反常了。
换作往常,但凡是有了说来话长四个字,便足以叫二叔退却了——有这时间,省下来睡觉不好吗?
但既二叔想听,她对自家人便也没什么不可说的。
“此事要从皇后娘娘前几日从宫中送出的一封密信说起,信上提及了与前燕王妃有关的旧事,在这桩旧事里,有一名颇可疑的旧人,这旧人正是乔先生于十八年前本该已经去世的父亲,乔必应乔太医——”
许昀听得愣了愣。
“本该?”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据我所知,修予家中的父亲,的确已经于许多年前便西去了。”
修予乃是乔添入一桐书院后,由师长后起的字。
“现下还不好说。”许明意道:“近来皇后娘娘在宫中发现了一些颇为蹊跷之处。”
许昀微微一顿后,问道:“她在查前燕王妃当年的死因?”
许明意略有些意外,却又莫名觉得在意料之中,她便知道,二叔实际上还是十分清醒的。
旋即,她点了头道:“据吴恙说,皇后娘娘这些年来一直在暗查此事。”
一直?
许昀握着茶盏的手指微紧。
她与她阿姐一直亲密无比,他自然是知道的……
“二叔莫非是对当年前燕王妃之事知道些什么吗?”许明意问道。
许昀摇了摇头。
“也只是猜测而已。”
他若当真知道什么,又岂会不说出来。
那一年,前燕王妃出事之后,他思来想去总觉得必有蹊跷在,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给远在宁阳的她写一封信,将自己的疑心告知于她。
他当时已经想到了,依她的性子,定不会什么都不做,但他不想将这份疑心瞒下,他会陪她一起去查——
但信刚送出去没两日,他便听闻了她即将要成为新皇的皇后的消息。
他欲亲自去宁阳寻她,但被父亲拦下了。
冷静了数日后,他让人将信追了回来。
若她当真要做皇后,那他绝不能再将那疑心告知于她,否则只会让她身处煎熬与险境当中——等转机出现时,再告诉她也不迟。
可转机始终没有出现。
他未能等得到她的哪怕只言片语。
直到后来他得知,此事乃是她自己做下的决定,并非是家中施压逼迫。
想着这些旧事,许昀的眼神略起了波澜。
一直在暗查前燕王妃之死是什么意思?
一直,是多久?
她是何时起了这心思的?
会是……入宫之前吗?
“这位乔太医乃自缢而亡,而出事之前,前燕王妃的安胎之事一直是此人在负责。”许明意说道:“先前只当人已经死了,线索已断,但现下看来,或许还有痕迹未被彻底抹除干净——”
这痕迹,或是乔太医间接留下的。
也或许,就是乔太医本人。
“我倒也隐隐听修予提起过几次当年其父出事时的异样,但他并未曾细说过猜测……”许昀道:“可他两次会试接连落榜,单是这一点本就透着蹊跷了……”
这并非是他替好友盲目自大。
好友的才学,在会试之前,甚至本是被看好的状元人选,在赌庄里暗下拿来押注的那种。
哦,他还记得,好友两番落榜后,纪府尹曾两度悄悄找到兄长哭诉。
“不单是前燕王妃之事……”许明意将自己对祖父的担忧也说了出来。
许昀听罢,眼底亦有忧色,点头道:“昭昭思虑得很细致,此事是该尽早查明,我这便写信给修予,让他明日一早便进京。”
说着,便要唤小厮进来磨墨。
许明意在他前面开口:“我来替二叔磨墨吧。”
许昀点了头,起身来至书案后坐下,铺开了信纸。
许明意挽了衣袖磨墨,见书案上搁着一卷展开着的书,下意识地定睛看去。
485 那您恨了吗
依稀看了几行,辨出了是《妙法莲华经》,便随口问道:“二叔怎想起看经书了?”
“近几日心有些不静。”许昀顿了顿,低声道:“有些放心不下你祖父。”
他近来总梦到父亲。
且以往在他的梦里,父亲总是抡着大耳刮子追着他打,而在最近这几场梦中,父亲竟然不打他了,只是坐下同他静静说着话。
他很不习惯。
也很不安。
许明意磨墨的动作微微一顿,道:“二叔别担心,祖父一定会平安回家的,很快。”
许昀点了点头,方才侄女同他说了不少关于父亲此番前往东元城的安排,侄女很细心,也很操心,做了许多他甚至都不知道的事情。
有侄女在,他的的确确放心了不少。
但他先前要随父亲前往东元,也并非是随口之言,他当真想陪父亲一起。
可谁让他不争气。
但凡他这些年来稍争气些,也不会惹得父亲这般嫌弃了。
而看不起他的,定然也不止是父亲吧。
这世间每个人仿佛都有正事要办,唯独他浑浑噩噩。
许昀压下心中少有的涌动,他这些年拿来思考的时间并不多,倒忽然觉得许久不曾如此时这般清醒过了。
见自家二叔提笔写起了信,许明意的视线落在了他。
“二叔的字写得当真漂亮得紧。”
许昀笑叹了口气:“有什么用,也不能拿来帮父亲杀敌。”
许明意不赞同地道:“用处多着呢。”
墨迹很快干了,看着二叔将信纸折起,塞入信封的动作,察觉到他此时似乎十分复杂的心绪,许明意轻声问道:“二叔……还是放不下吗?”
二叔今日看起来尤为清醒。
她想和这样的二叔说一说话。
许昀疑惑地抬起头看着侄女。
什么?
许明意:“皇后娘娘——”
二叔还是放不下皇后娘娘吗?
许昀这次听明白了,愣神了一瞬后,立时问道:“你这丫头……是从哪里听来的?!”
许明意下意识地将嘴巴抿起——方才瞧着二叔那心事重重的模样,她不禁有些上头了,竟是忘了自己‘应当’是不知道这个秘密的。
许昀皱眉道:“可是听你父亲瞎说的?”
这段旧事是父亲最不愿提起的,是认为他丢了许家的人,所以绝不会是父亲。
定就是大哥了!
可大哥说他的事情干什么?
不必想了,必然是昭昭问了几句,大哥便全说了——拿他的八卦来讨好闺女,这样的大哥不拎出去扔了还等什么!
然而,拎似乎是拎不动的……
许昀气得不行,脑子里的声音乱作了一团。
许明意赶忙道:“不是父亲说的,是我自己猜到的。”
“……?”许昀真实地迷惑了。
侄女这张口就来的谎话,是否有些敷衍的过头了呢?
还猜到的,她怎么就猜得那般精准呢?
然而转念一想,他若是有侄女这般身份地位,他又何愁不能将府中大小事“猜”它个底朝天?
“二叔,您别生气。”许明意从一旁的茶案上捧了只茶盏过来,道:“我就是想同二叔谈谈心而已。”
看着那端到面前的茶水,许昀顿时有种受宠若惊的惶恐之感。
不接是不可能的,毕竟没那个胆子,只能边接过边拿长辈的口吻说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少打听……”
许明意语气里有一丝无奈:“二叔,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看着干脆在一旁的椅子里坐了下来的侄女,许昀语结了一下。
怎么说呢……
侄女如今于正事之上已可独当一面,于感情之事上,又有了情投意合之人,真论起来,他似乎除了年纪长了侄女十多岁之外,其它的都被侄女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怀着复杂的心情沉默了片刻之后,许昀闷闷地喝了口茶,道:“什么放得下放不下的……这叫敢爱敢恨,咱们许家人骨子里祖传的。”
他已有整整十七年不曾提过这件糟心事了。
这也就是侄女了。
换作其他人,他断不可能开这个口。
许明意听得很认真。
敢爱敢恨?
“那您恨了吗?”她看着自家二叔问道。
总觉得二叔这模样,不像是在恨人的样子。
“……”许昀莫名一噎。
恨了吗?
“怎会不恨。”他又喝了一口闷茶,将茶盏“嘭”地一声搁下。
许明意看着那茶盏,只觉得这杯茶的宿命也是奇妙,本只是一盏寻常的茶,却平白被人喝出了酒的滋味来。
“我平生最看不惯的,便是那等出尔反尔的食言之人!”许昀的语气也果真有几分恨恨的意味。
这样的人,他当然是想恨的!
可从一开始,他便总忍不住想,万一她是有苦衷的呢?——他这辈子倒霉就倒霉在太了解她的性格了!
是以总在想,若她的事情做完之后,回过头来,却发现他不在了,还不得偷偷哭鼻子?
他不是不能等!
但偏偏她从始至终却连一句话一个字都没有,让人是走是留根本拿不定主意。
是怕真话说了他会死缠着她不放,谎话又说不圆满?
越是如此,他越是偏要这么跟她耗下去,非要叫她一直这么良心难安才好!
但耗着只管耗着,他如今可没闲工夫去琢磨这些事情了。
她有正事要办,他现在也一样!
有了这个念头在,许昀下意识地就想做点什么,然而却觉两手空空,不知能做什么,遂看向如今身为一家之主的女孩子:“昭昭,日后家中大大小小之事,有二叔能搭得上手的,只管同二叔说,二叔再也不偷懒了。”
他有这个想法,并非是同谁赌气。
近几日他一直都在审视自己。
无论是在梦里同父亲对话时,还是清醒着独处时。
以往家中一切都好,外面有父亲撑着,家里有兄长和嫂子打理得井井有条,没他能插得上手的地方,他躺着便躺着了,自认只要不惹祸即可。
但现在他察觉出不同了。
如今家中的局面不比从前,他身为许家人,不说撑起这个家,却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这话题转得有些突然,许明意还想着就皇后娘娘之事说些什么,然而对上了那双“快给二叔派些活干”的眼睛,她不由露出笑意。
真好,二叔长大了。
“现下有没有什么是二叔能做的事情?”许昀又问道。
侄女笑微微的看着他,很欣慰的样子。
然后摇头:“没有。”
许昀顿觉挫败:“是怕二叔帮倒忙吗?”
“岂会,现下是没有,日后却说不定需要二叔来办一件大事呢。”许明意笑着道:“现如今,二叔只需要尽量想开些,叫自己心中自在些。”
家这个地方,一贯是没有什么强弱之分的。
只需取长补短,相互照料即可。
而若说什么最可贵,在她看来,一家人完完整整,开开心心的才是最好。
她想,祖父有时之所以怪责二叔不争气,也并非就是想让二叔去建功立业,光耀门楣,祖父口中的不争气,只是不想见二叔浑浑噩噩自我厌弃罢了。
就如二叔娶妻之事,祖父若当真有心强逼,岂有办不成的道理?
说到底,娶妻只是次要,想让二叔从伤心事中走出来才是真。
许明意心中想着,便也就说了出来。
“二叔都知道……”许昀声音微哑,鼻子都酸了。
他这辈子最大的幸事,便是生做了许家人,成了父亲的儿子。
换作寻常人家,他成日这幅模样,只怕早被连人带床一起抬出去扔了。
叔侄二人长谈许久。
直到许明时寻了过来。
许明时进了书房中,见得自家二叔眼眶红红的模样,不禁下意识地看向许明意——怎么把二叔欺负成这样?
……
乔添是次日一早过来的。
进了镇国公府,被请进了许昀院中,见好友好整以暇地坐在堂内,且已摆好了茶,乔添不禁暗暗吃惊:“晴湖……那信还真是你所写?”
晴湖怎么可能主动邀他,且还约他一大早前来相见?
“你既怀疑非我所写,还过来作甚?”许昀玩笑着反问。
“想着你的笔迹也不是寻常人能够冒充的,便过来看看。”
还有一句他没敢说。
确定了那是好友的笔迹无误之后,他甚至一度怀疑好友是否被人挟持了。
好在是他多想了。
看着坐在那里喝着茶,似乎还修剪了胡须的好友,乔添不禁觉得十分稀奇,但还是正事要紧:“这么着急找我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许昀直言道:“是我家中侄女想要见你,特托我写信邀你前来一叙。”
许家姑娘?
乔添疑惑地动了动眉。
许家姑娘见他作何?
以及——
这的确也与他所想没差多少,晴湖果然是被挟持了。
再看向坐在那里的好友,乔添不由就觉得好友脖子上似乎悬了一把无形的刀。
他在京中备考那几年,也曾指点过许家公子功课,故而许家的这位姑娘,在府中是何等威慑力,他且是知道的。
这倒不是说谁在他耳边说过什么话,譬如家中姑娘刁蛮霸道之类。
正因是无人敢说,且府中上下将一切不寻常皆视作寻常,才叫他愈发深刻地意识到了许家姑娘的地位。
“不知许姑娘因何事要见我?”见好友直接叫人去请了侄女,乔添不由问道。
许昀闻言斟酌了一下,才道:“这个还是等我侄女到了再说吧,你先坐。”
对上好友那双“侄女没让我说,你体谅一下”的眼神,乔添心情复杂地坐了下去。
他觉得身后这把椅子略有些扎人。
毕竟就凭好友这怂包蛋的模样来看,即便许家姑娘待会儿要对他不利,好友恐怕都得赶紧替侄女递刀。
此番前来似乎是有些草率了……
许明意很快便过来了。
随着身穿千岁绿马面裙的少女走了进来之后,堂内守着的小厮十分自觉地退了出去,紧接着,两扇堂门便在少女身后被合上了。
乔添眼皮一跳。
这是要干什么?
这般时辰,便是闭着门,堂中依然是亮堂堂的,可这般动作仍是让乔添心中一阵打鼓。
思来想去,似乎都不曾做过得罪这位许姑娘的事情……
“乔先生。”
女孩子来至他面前,向他施了一礼。
乔添起身回礼罢,坐了回去之际,便问道:“不知许姑娘因何事要见乔某?”
许明意直言道:“是为了令尊之事。”
乔添微微一愣,断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句话。
遂目露疑惑地道:“家父已故去多年……乔某有些不明白许姑娘的意思。”
见他不露声色,许明意接着说道:“近来在查十八年前的一桩旧事,恰巧得了些关于令尊的线索,由此疑心令尊之死多半是有蹊跷在——因知乔先生亦对此心存疑问,故而才邀先生来此一叙。”
乔添神色微怔。
许姑娘疑心他父亲的死?
且知道此事是他的一桩心结?
“……不知许姑娘口中的这桩旧事,是为何事?”乔添试探着问道。
他有此防备并非是针对许家人,而是在这件事情上,他无法贸然相信任何人。
“此乃我一位好友的家事,且如今真相未明,故而我无法代他做主,直接将其中牵扯告知乔先生。”
许明意未透露前燕王妃之事,只道:“而我之所以欲查明令尊之死,是因疑心令尊或还活着,倘若是暗中受人胁迫,令尊的那些本领手段,恐会被拿来对付我家中祖父。”
初听前半部分,乔添尚称得上平静,且顾得上在心中暗道一句这位许姑娘倒是颇有底线,或是个值得信任之人——
然而这一切的所有思绪,都在听到那句“令尊或还活着”的那一刻,倏地被掩埋了个干干净净。
他父亲……或许还活着?!
乔添震惊不已:“这……怎么可能!”
莫非这位许姑娘竟是在拿这样不切实际的谎话,想套他入局,从他口中打探其它线索吗?
可视线中女孩子的那双眼睛却坦荡至极:“现下亦只是猜测而已,且即便活着的不是令尊,定也是与令尊牵连颇深之人,而这其中,必然就有令尊当年身死的真相在——”
486 挑个日子
乔添早已攥紧的手指因过于用力而微微颤抖着。
莫说是父亲还活着这等虚无缥缈的妄想了,即便只是“真相”二字,已是他这些年来所求而不得的……
他一则是顾念家中母亲,二来亦是清楚单凭自己一人之力想要查出些什么无异于以卵击石……
乔添尽量压制着眼底的起伏,看向同自己对面而坐的少女,他知道,这个小姑娘同样也有着自己的目的,且从开口到现在也不曾掩饰过这一点——
若是一场合作,那他只需想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便够了。
他需要知道父亲之死的真相……!
而不知是否因为最好的朋友就坐在身边的缘故,乔添潜意识里对身边的一切更多了一两分愿意试着去信任的态度。
“不知许姑娘打算怎么做?”
“我想从乔先生这里了解些乔太医当年出事前后的经过。”
话至此处,许明意声音微顿,旋即道:“但有一句话,还须先同乔先生说明,令尊当年出事多半并非偶然,而这背后若当真藏有内情在,那这份内情必然不会是什么好事——即便如此,乔先生也还是要查吗?”
既然是要同人合作,那便不能只谈利而隐去弊处。
乔必应身上若当真背着人命,且与皇帝有关,那么真相一旦剖开,对乔家母子注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多谢许姑娘提醒。”乔添点头道:“我都明白。”
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之事,他也不是没想过,整个太医署里那么多太医,却独独是他父亲出了事,会不会是因为他父亲做了什么事……
但同时他一直相信,若当真如此,那他父亲定是被胁迫的。
那么,父亲的死,一半的可能是被人报复,一半的可能是遭人灭口。
他一直更偏信于后者——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查明真相。
至于后果——是非对错皆有衡量的标准在,若当真是他们乔家欠下的债,父债子偿,他绝不会逃避。
再怎么样,也好过一直处于迷雾当中,被动地接受一切,不知何时便会有祸事降临。
听他这般讲,许明意遂道:“我方才提到的那位朋友,也有句话让我转告乔先生——即便日后证实乔太医与他家中有旧怨在,他想做的只是查明真相与幕后主使,绝不会迁怒无辜之人,这一点还请乔先生和令堂放心。”
这是吴恙同她说过的话。
乔必应听得微微怔住。
片刻后,方才抬手施礼道:“还请许姑娘替乔某同这位朋友道谢——”
他自身是无所畏惧的,也不会逃避任何,但他尚有一位老母亲在。
这是他唯一的挂碍。
若是父亲当年当真害了人,对方家中寻上门报复再正常不过,此番对方有此允诺,无论是否当真有恩怨在,他现下都需道一句谢。
而如此一来,他也能更放心些了。
乔添遂说起了父亲当年出事前后的经过,当年他不过十二岁,按说许多事情都该淡忘了,但至亲的父亲突然离世,当时的一切都已在日日夜夜的反复回想中,深刻无比地烙印在了脑海中。
更不必提这些年来他一直也未曾放弃暗查当年之事。
虽无大收获,但零零星星的一些小线索还是有的。
许明意认认真真地听着,将可查之处记了下来,最后问道:“敢问令堂是否有可能知道其它内情?”
乔添想也不想便摇了头。
“母亲同我一样,皆是事后察觉到的异样,这些年我也不止一次旁敲侧击地试探过,我同母亲所知道的,方才已经都同许姑娘说了。”
若他母亲当真知晓关键性的内情,只怕也不会有这些年的安稳。
许明意点了点头。
她和吴恙那日偷听时,也大致听出来了。
所以,归根结底,乔家母子所知的这些异常之处,至多只能证明乔太医之死有蹊跷。再深些,便是这蹊跷多半是同宫中有关——乔先生方才说了,在乔太医出事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几乎是一直呆在宫中,有时甚至一整月都不会回一次家。
而她现下所要证实的,是乔太医如今究竟是否还在人世。
查归查,但碍于可能随时会发生在祖父身上的变故,她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多时间和耐心可以去一点点摸索。
“若要证实令尊当年之死是否有假,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以一试。”许明意看着乔添说道:“此法并不难,但还需乔先生来拿主意。”
乔添闻言心底一振:“许姑娘若有办法,只管明言,但凡是乔某能做到的,定竭力而为。”
下一刻,就听女孩子说道——
“挖坟开棺。”
“……”乔添的神色凝滞在脸上,眼睛却缓缓睁大了几分。
这是……要掘他父亲的坟?!
从小饱读圣贤书的乔先生只觉得这大不孝的选择来得太过突然。
然而转念一想,他这是为了查明父亲身上的谜团,若父亲泉下有知,必然也是能够体谅的……
饶是这般劝着自己,乔先生还是在脑海中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斗争,好半晌才道:“……确实是个值得一试的办法。”
简单粗暴,但也的确容易出线索。
而一旦接受了这个前提,乔先生脑海里甚至忍不住冒出了一个想法来——他以前怎么就没想过要挖开父亲的坟看一看呢?
是因为他读书读得思想太过古板,不敢有此想法吗?
乔先生认真想了想。
非也。
是他从前即便再疑心父亲死的古怪,但父亲自缢而亡在他心中是无法更改的事实,故而从未想过父亲还活着的可能。
便是这一刻,他对面前的小姑娘颇有了些信任,但父亲未死的说法,他仍是无法相信的。
至于为何不信却还要答应开棺——
他也说不清楚是为何。
或许,心中到底还是存有着那么一丝微弱的幻想吧。
见他答应,许明意便道:“那乔先生挑一个日子,我来安排人手。”
听着女孩子满含尊重的话,乔先生却是一愣。
这种事情……竟还要挑日子?
这需如何挑?
难不成黄历上还会写着……哪日宜挖坟吗?
487 阁下哪位
或者是,找个算命先生给卜一个出来?
“明日倒是个吉日……”看着好友似乎被难住了,一直没敢插嘴的许昀适时说道。
乔添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点了点头。
吉日……是有了。
但注定是不能详细到吉时了。
毕竟这种事情,只有晚上偷偷摸摸地干。
且也不能告诉母亲,否则被逐出家门事小,惊动一直盯着他乔家的人事大。
“那……若选在明晚……许姑娘是否能来得及安排?”乔添斟酌着问道。
许明意点头:“乔先生放心,来得及。”
别说明晚了,就是现在立刻过去,也来得及。
但乔先生刚被请进他们镇国公府,为防被有心之人留意上,迟一天也好。
乔添点头,而后道:“为免引人注意,乔某还是今日返回凤鸣县为好,故而明晚要如何接应,想来还需先行安排妥当——”
“这个简单。”许明意道:“乔先生只需先行在令尊墓前等候即可。”
如此一来,也可尽少避免被人盯上的可能。
乔添下意识地点头,然而点着点着,就觉出了问题来——
不对……
许姑娘这语气,好像知道他父亲的墓地在何处?
对上他的视线,小姑娘并没有补救地问上一句在何处,反倒是干干脆脆地承认了:“实话不瞒乔先生,昨日乔先生与令堂前去祭拜时,我便在附近,也听到了乔先生与灵堂的那番对话。”
说着,自椅上起了身,抬手长施一礼,道:“此事是我唐突冒昧在先,在此同乔先生赔不是了。”
乔添听得眼角一抽。
他原本只是想到对方定是托人摸清了他家中情况包括他乔家的坟地所在,却没想到……竟还是低估这小姑娘了?
到底是他的目光和胆量太容易被局限了——每每来到镇国公府时,他总会生出这样的领悟来,而今日尤甚。
但看着小姑娘诚恳赔罪的模样,他竟也当真生不出怪罪的想法来,只是道:“无妨,只是在此事之上同家母有些分歧……让许姑娘见笑了。”
他就说,许姑娘怎会对他的心结那般清楚,一字一句仿佛都正中他的想法,原来是听到了。
面对这极有风度的“见笑”二字,许明意自是要道一句:“岂敢。”
又道:“令堂也是一片爱子之心,有如此想法也是人之常情。”
“正是这个道理。”许昀在一旁点着头附和着侄女。
许明意有些疑惑地看向自家二叔。
她似乎也没同二叔说过偷听的细节啊,二叔什么都不知道,在这儿瞎附和什么呢。
察觉到侄女的视线,习惯事事附和侄女的许昀反应了过来,不由在心中轻咳了一声——大意了。
乔添哪里知道好友的不走心,但也只是点了头,而没有说太多关于母亲之事。
这到底只是家事,同现下他和许姑娘正在商议的正事无关。
商定好了之后,乔添本欲告辞而去,但在许明意的提议下,还是留下用了午饭,并喝了些酒。
以致离开镇国公府的大门时,面上醉意颇深,倒也果真像是被终日浑噩度日的好友拉着一起饮酒堕落的模样——喝酒容易上脸,也是有好处的。
……
次日,许明意是随吴恙一同出的城,打着的是去城外吴家庄子避暑的幌子。
她前两日才出城上了香,自不好故技重施,倒也可以寻个其它借口,但若只她自己且罢,可吴恙也是要出城的,二人短短数日里两番一前一后出城,同样容易招人注意。
而扮作他的随从就方便的多了。
许明意跟着吴恙骑马出了城门的这一刻,一辆平日里许明意出门惯乘的马车也驶出了庆云坊。
马车一路平稳地驶向长公主府的方向。
昨日玉风郡主使人送了帖子,邀许明意上门来品她新得的好茶。
但许明意觉着,品茶不过是个幌子。
毕竟她才听说,好友前两日刚收了个新的面首,所以究竟是要同她显摆什么还说不好。
身穿浅杏色细绸薄衫,碧水绿裙的少女头戴幂篱,微微提着裙角,自油壁车上踩着脚踏而下。
“姑娘当心。”阿梨在一旁本想伸手去扶,但少女动作利落,根本无需她扶。
早有侍女在等着,见了主仆二人,上前行礼罢,便将人请去了玉风郡主院中。
“大热的天儿戴什么幂篱啊,是怕晒黑了去?”玉风郡主嗤笑一声,道:“许昭昭,往日也没见你这般细心过,有了吴好看,倒果真不同了。”
说话间,已上前两步,抬手就将好友头顶的幂篱掀了去。
“……”
玉风郡主一怔之后,飞快地将手收回,眼底现出惊骇与防备来:“……阁下是哪位?!”
云六沉默未语,他真的不是太想说话。
“郡主莫怕。”一旁的阿梨将前因后果说明:“我家姑娘今日有事出城去了,但不欲叫人知晓,所以才让云六叔假扮而来,用以掩人耳目。”
而不得不说的是,那日在慈灵寺中她后来教给云六叔的那些细节,云六叔嘴上说着别烦老子,实则却偷偷学了个十成——从下马车到一路走来,那股子神韵派头简直像极了姑娘,叫她在心底屡屡直呼内行。
要么怎么连郡主都没发觉呢?
她就说嘛,云六叔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人。
玉风郡主听得脸色颇复杂。
许昭昭也是够可以的……
真要假扮,好歹也找个丫鬟?
但转念一想,寻常的丫鬟,尤其是没习过武的,还真扮不出她身上那股子飒爽劲儿来。
这般想着,玉风郡主不禁打量起了面前的大叔。
真别说,这位的身形,的确同许昭昭颇为近似,幂篱一遮,还真能混淆几分视线。
且长相也称得上清秀,脑袋轮廓漂亮圆润,脸足够小,五官也足够精致,可谓骨相上佳。
见面前的玉风郡主眼中露出了不加遮掩的欣赏与满意之色,云六的脸色顿时更为紧绷了。
这是要干什么?
他的饭碗多的已经要端不过来了,可万万不缺长公主府这碗!
……
天色将暗之际,许明意和吴恙与暮色一同抵达了凤鸣县后山。
488 恋爱脑竟是他自己
二人在后山前下了马,往乔必应坟地所在之处走去。
乔添还未到。
“这般时辰乔先生应当刚从私塾回到家中不久。”许明意看着渐渐暗下的天色,道:“咱们再等等。”
乔添无意惊动家中母亲,料想应是会陪着乔母用罢晚食之后再寻机会过来。
吴恙点头。
跟来的天目蹲在高高的树枝之上,倒是已经将望风的姿态摆好了。
如此等了约有近两刻钟的工夫,待夜色已浸满整座后山之际,总算有脚步声隐隐传来。
天目尽职地叫了一声。
然而这叫声一起,却是立即惊得山中飞禽尽出。
“……”小七默默看了蹲在树枝上的大鸟一眼。
天目这风把的真还挺张扬的……
似乎也觉得自己大意了的大鸟已抬起一只翅膀捂住了长喙。
来人正是乔添。
他手中提着一盏风灯,闪动着的灯火映照下,可见脸色不是太轻松。
——任谁来干掘父亲的坟这种事情必然也都是轻松不起来的。
“许姑娘……?”
“乔先生,是我。”作小厮打扮的许明意拱手向他施礼。
看着扮相无可挑剔的少女,乔添压下心中愕然,将风灯与手中之物放下后,抬手还礼道:“乔某来迟,让许姑娘久等了。”
“无妨,我们也是刚到不久。”
“不知这位公子是……”乔添看向许明意身侧之人,那少年无论是样貌还是气质俱是出众无双,叫人想忽视都是难事。
“这是我的一位好友。”许明意代吴恙作答道:“此番出门意在掩人耳目,便托了这位朋友相帮——乔先生放心,皆是可信任之人。”
听她这般介绍自己,吴恙亦不多言,只拱手向乔添一礼,算是打了招呼。
许明意未提及吴恙姓名,乔添也并不多问什么,虽心中略有猜测,但也未表露出分毫,只是还礼而已。
既然人都到了,许明意便转头看向吴恙:“让人动手吧。”
吴恙点头,正要吩咐下去时,却听乔添道:“……且慢!”
见二人向自己看来,乔添眼中现出苦笑:“还请容乔某先给家父敬杯酒——方才乔某靠近此处时,忽见山中惊鸟顿出,想来应是家父或神明有怪罪之意……”
神明……怪罪吗?
许明意和吴恙默默对视了一眼,也不好多说什么。
乔添在坟前跪身下来,将带来的那坛酒打开,缓缓倒在坟前,随着他的动作,有浓郁酒香在四下浮动开来。
“父亲,今日实为查明您当年真正的死因而来……儿子知道,您不愿儿子深挖这些旧事,但身为人子,绝无明知生父之死另有内情而置之不理不顾的道理。父亲若当真要怪罪,还请将责罚降在儿子一人身上,待来日泉下相见,儿子再同父亲赔不是……”
说着,垂首叩了三记头。
起身后,抬手向那四名身穿黑衣手中持铲的随从道:“劳烦诸位了。”
长铲没入坟中的一瞬,乔添的心便紧绷着提了起来。
许姑娘说,他的父亲有可能还活在这世上,理智告诉他不可报太大希望,但他昨夜仍是为此一夜未眠。
而这究竟是不是虚无的幻想,很快就会有答案了……
接下来,他的视线不曾有一刻离开过那座坟。
那些看似做寻常随从打扮模样的人动作利落且极快,一铲铲下去,坟渐渐被挖平,继而再挖出深坑来。
直到有铁铲触及到棺木的声音响起,几人方才放慢了动作。
如同水落石出一般,随着周围的泥土被剥离,一具棺材慢慢现出了完整的轮廓。
棺盖被掀起的一瞬,乔添握紧了手指。
他无比希望棺内是空着的……
然而所见并未能如他所愿。
已有腐朽迹象的棺木中,一具已成白骨的尸首静静地躺在其内,白骨身上穿着的是早已辨不清原本颜色、像是遭了多年虫蚀而破烂不堪且干硬削薄的寿衣。
乔添闭了闭眼睛。
这件寿衣是当年他亲自替父亲换上的。
还有此时父亲身边的那些陪葬,除了一些父亲生平喜爱的玉器之物外,另有一卷卷医书,这些都是他亲眼看着被放进去的。
一旁,吴恙正欲让人下去察看时,却见身旁的许明意已经取出一方白色面纱系上,另还有一双手套在。
昭昭这是要亲自下去?
见她果真要下去,而那坑挖得颇陡了些,吴恙忙扶住她一只手臂,带着她跳了下去。
许明意不由转头看他。
吴恙:“我陪你。”
虽然眼前的女孩子看起来似乎也并不是很需要他陪。
许明意点头,并另取了一方面纱出来,抬手替他系上。
尸首已下葬十八年余,若论腐烂之气自是几乎没有了,但戴上面纱乃是此中规矩,自有其讲究在。
多年未见光的尸首,除却阴阳需相隔的说法之外,或还滋生有其它对活人有害之物。
吴恙由她替自己系上面纱,二人本就离得极近,她这般抬手环在他脑后,更是使得距离近在咫尺,他嗅得面纱之上有着草药香气,而她动作很快,三两下便已系好。
看着向着棺中尸首抬手施了一礼,道了句“多有得罪”,便弯身伸手检查那尸首而去的女孩子,还有些沉浸在方才系面纱的动作中未能完全回神的吴恙,不禁默默有些惭愧——恋爱脑竟是他自己。
这当真是他以往从未曾料到过的……
许明意伸出手的一瞬,几只多足爬虫从那具白骨黑黢黢的眼眶中受惊游走而出。
女孩子面不改色,继续察看着。
随着她的动作,吴恙也在留意着尸骨上存留的痕迹,连接头颅的脊骨显然是被折断过,但若有懂行之人仔细观其断裂的痕迹,有一点不难发现……
“这具尸骨的主人,并非死于自缢。”片刻后,许明意笃定地道。
吴恙点头:“没错,应是被人拧断了颈骨而亡。”
什么?!
上面的乔添闻言眼神大变,又上前一步,已是来至了坟坑边沿。
可他父亲当年分明就是自缢而去的!
“许姑娘可看清楚了吗?!”
489 更大的秘密
“不会错。”许明意伸手掀起那寿衣的下摆,几乎是堆起着的衣摆被掀离之后,露出了一对森森足骨,似有所指地道:“这寿衣裁剪得似乎也并不合身——”
乔添下意识地摇头。
不……
父亲的寿衣并非是不合身的,因父亲当年是在太医署中自尽,故而后事也有宫中之人在参与,一应丧仪所用之物,多半都是宫中安排,他记得这身寿衣也是宫内命人赶制,做工用料皆是上乘,细节上也花了心思。
而此时,根本不必再看这寿衣合身与否……
端看那足骨的位置,便足以让他看出端倪了!
他父亲身长足有七尺余,头脚几乎要抵住棺木,即便人死后皮肉消腐而去,但面前这尸骨显然不足七尺……!
但……这会是他的记忆出现了偏差吗?
他常听人说,幼时所见长辈,总觉是高大的,而待自己长大之后,方才觉得那些高大如山的长辈,似乎同记忆中全然不同了……
乔添的神思此时甚至是有些混乱的。
但他的视线很快再次捕捉到了重点。
那具尸骨的左手之上空空如也——而他分明记得,父亲离世时,母亲曾将一只金镶伽楠香木嵌寿字镯,套在了父亲的左手手腕之上。
左手没有,再看其右手,亦是空无一物!
乔添当即顾不得许多,撩起长衫下了坑内。
他在那棺木中仔仔细细搜找了一番,皆不见那只镯子的踪迹,口中不由喃喃道:“不对,那只镯子我绝不会记错……”
身高会因记忆过于久远而产生偏差,但这等实物却不同!
是招了盗墓的贼人吗?
可这棺中其它陪葬之物分明都在,这些玉器中不乏贵重之物,若是盗墓贼来过,岂会只拿走一只镯子?
听出他话中之意,吴恙道:“衣物方便更换,但贴身的镯子……或许就没有那么细心了。”
更换?
乔添的脸色泛白,心中有混杂却剧烈的情绪在涌动着:“公子的意思是……在家父下葬之后,有人暗中换走了家父的尸首?”
吴恙:“现下看来,应是如此。”
刚下葬的新坟经挖开过再重新埋起,并不会留下过于可疑的痕迹。
乔添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但一时仍不敢纵容心中的希望滋生过旺,他看着那棺木中的尸骨,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企图从他人身上得到最后的印证:“可他们带走父亲的尸骨有何用?父亲即便是被迫,但也的确是自缢,料想身上也不会存有其它可疑的线索……”
如此之下,对方费心换走尸身,岂不是多此一举吗?
“尸身自然无用。”女孩子沉静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但活人就不同了。”
活人……
乔添声线僵硬地道:“可父亲的尸身我是亲眼见过的,父亲被从宫中送回时,身上分明已无一丝热气……”
“有一种药,服下之后可以使人出现假死的症状。”许明意道:“且乔先生昨日也说过,令尊的后事有宫中之人插手操办,如此配合之下,要想遮掩过去,则就更加容易了。”
听完这句,乔添心中的最后一丝压制也被彻底冲破,顷刻之间犹如洪水决堤无可阻拦。
若果真如此……那他的父亲,或许当真极有可能还活着!
那么,眼下最关键之处便是——
“若是家父还活着……又会在何处?!”
会在何处?
许明意眼神微动着。
依先前皇后娘娘传出的那些线索来看,人……或许就在宫中。
而他们现下离真相又近了一步。
倘若当真能找到那位乔太医,前燕王妃当年出事的真相或许就能真正明朗了。
甚至说不定还会牵扯出更大的秘密来……
……
皇后接到信,是两日之后的事情。
信是他侄儿传来的,其上清清楚楚地写明了乔必应‘尸首’被调换之实。
皇后捏着信纸静坐良久,眼底俱是思索之色。
这一切种种的蛛丝马迹,都在指向乔必应多半还活着的可能……
假死脱身,从人前消失……
这背后的内情越是复杂,便越是证明了此人的重要之处。
她必须,要找到这个人……
“娘娘。”
宫娥的声音隔着珠帘响起,皇后立即下意识地将信纸收起藏于宽大衣袖中。
“方才婢子瞧见天福回来了。”那宫娥只在帘外说道,而未有进来。
看着不知何时已经跑了进来,正朝她走来的花猫,皇后笑着道:“本宫瞧见了,退下吧。”
“是。”宫娥缓缓退去了外殿。
“大半日没瞧见,这是又去了哪里。”一旁的姜嬷嬷眼疾手快,先弯身将沉甸甸的猫儿捞了起来,取出帕子替猫儿擦拭着身上的碎屑与几条黏着的蜘蛛网:“……该不是又溜去了暗庭那等脏污的去处。”
暗庭……
皇后如今听到这二字,便忍不住多想一层。
是了,先前天福刚被送到她宫中时,隔三差五便会跑出去,好几回都是被她宫里的人亲眼瞧见是从暗庭里溜出来的。
她那时还和嬷嬷打趣,这么肥的猫儿,或许根本不是什么野猫,而是被人养着的。
她虽喜欢得紧,但也不好夺人所爱,是以也未有刻意拘着。
但天福即便会溜出去,转头还是会回来找她。
她为此很是欣慰,同嬷嬷讲,她和天福有缘分,天福也极喜欢她。
然而嬷嬷却很是煞风景地纠正她——或许只是喜欢玉坤宫的鱼,想一家猫吃两家饭罢了。
若果真如此,那家的饭想必是并不好吃,毕竟天福如今十天半月都不乱跑一回,至多是在玉坤宫内窜来窜去,离开玉坤宫已是极少见的事情了。
直到今早——
昨晚这猫儿也不知是怎么溜进了茶房,竟将宫娥拿来存放黄鱼干的罐子给从架子上扒拉下来了,罐子摔得粉碎,猫儿的肚子吃得溜圆,今早便积食了。
她正要请太医给来看看呢,猫儿却一溜烟跑得没影儿了。
再回来便是这般时辰了。
“这莫不是又在外头瞎吃了什么东西吧……”姜嬷嬷替天福擦拭时瞧见猫儿的下巴处沾着些棕黑色的东西。
拿帕子擦了擦,黏糊糊的,且似乎还隐隐有股子药味儿——
490 进暗庭
可别是吃了什么拿来治蛇鼠的药!
姜嬷嬷略有些紧张地想着,嘴上便说了出来:“娘娘,这闻着像是药味儿……”
药味儿?
皇后微一皱眉,连忙道:“给本宫看看。”
姜嬷嬷便将帕子递了过去。
而后就见自家娘娘将帕子凑在鼻间用力地嗅了嗅。
“……”姜嬷嬷默默地想——这也就是天福了。
“闻着倒不像是什么毒药……”皇后略略松了口气。
拿来毒蛇鼠类的药,气味往往是刺鼻的。
而她闻着这帕子上的气味,却相对而言温和得多,且看着黏糊糊的,倒像是被人拿来熬煮过的药汁……
是天福在哪里偷吃来的,还是说……有人喂了它?
可是什么人会给天福喂药?
毕竟是半个野孩子出身,也是凭借自身实力在宫中一众野猫里摸打滚爬出来的佼佼者,大约是经历得多了,故而在分辨危险这一点上,天福一贯颇算敏锐,且瞧着这模样也并不像是被人强灌过的……
“还是找个太医来给瞧瞧才能放心……”皇后向姜嬷嬷交待道:“以往都是罗太医看,还请罗太医吧。”
姜嬷嬷应声“是”,遂使了一名宫娥去请罗太医。
罗太医原本倒不是什么兽医,奈何治人的医术不怎么样,反倒将各宫里养着的鸟啊猫儿啊给照料得颇为妥当,一来二去,虽无兽医之名,却已有兽医之实。
罗太医很快便过来了。
看起来不到四十的罗太医体形略圆润,且生着一张团脸,是看起来颇有福气的长相,或长期与毛孩子们打交道的缘故,衣袍上总是沾着摘不干净的软毛。
“昨夜不慎叫它偷吃了半罐子黄鱼干,今早瞧着是积食了,特请罗太医给看一看。”皇后坐在椅中说道。
“积食这种事可大可小啊……”罗太医从姜嬷嬷手中将天福接过,手指轻按了按毛茸茸的肚子,又察看了猫儿的精神状况,“瞧着应是没有大碍……但平日里必须要少吃些了,瞧瞧这肉多厚。”
天福闻言喵喵噜噜地叫了几声,眼神看起来有些不善。
罗太医一抬眉毛:“怎么还骂人呢……”
他同猫猫狗狗打交道十多年了,这点分辨能力还是有的!
皇后无奈失笑。
每回罗太医提醒要天福少吃些时,总会挨一顿骂——她琢磨着,天福大概是觉得同样圆溜溜的罗太医管着它的饭量,多多少少有些没有说服力……
罗太医正要将猫儿放下,从药箱中取些药出来时,鼻子却轻轻动了动。
而后突然将猫儿凑近到面前。
天福伸出爪子抵在他脸上,每一层叠起的下巴似乎都在叫嚣着抗拒之意。
但作为个中老手的罗太医还是得手了,并动作巧妙地掰开了猫儿的嘴,仔细察看着其内残留的药物。
“这是……”有了答案的罗太医略有些意外:“不知娘娘给天福所服之药,是从何处得来的?”
这间隙,天福伺机从他怀中逃脱,飞快地跑走了。
见他似乎知道些什么,皇后面色如常,不答反问:“可是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倒是没有,此药拿来消积再妥当好用不过,人畜皆可用……只不过这味药颇不易种成,需得养在避光之处,且还得拿药汁浇灌,以药养药,药汁的配量也大有讲究,多了不成,少了也不成……”
罗太医说道:“微臣试着养过几回,没一回能养到开花过……如今太医署里这些人,也都嫌麻烦,不爱摆弄这个,上一回我见人养出来,还是在我那位师父手下,这以药养药的法子,当初也是他想出来的。”
这本是随口几句闲谈。
皇后却听得极认真,然面上始终只做出顺口问一问的神态:“不知罗太医师承哪位高人?”
“皇后娘娘应当不识得。”说到昔日的师父,罗太医的心情有些复杂:“我那位师父姓乔,先前也是在太医署中的……只是早在十八年前就过世了。”
皇后心中微震。
十八年前过世的乔姓太医……
除了乔必应还有谁?!
“倒确实未曾听过,十八年前,本宫还在宁阳。”皇后不动声色地道。
罗太医一笑点头,未有多提旧事,只又忍不住重复问了一遍:“天福所服之药,不知是哪位太医所开?”
他倒还从未在太医署的药圃中见过。
“是本宫家中的嫂嫂先前使人送来的,王府中也养了只猫儿,嫂嫂一贯上心,这药说是可治积食,方才便叫人给喂了些。”
罗太医了然点头。
哦,定南王府啊……
那就没什么稀奇的了。
“既已服了此药,那微臣也就不必再多配其它了,娘娘只管放心便是。”
皇后微一点头,“有罗太医这句话,本宫才算真正能安下心来,有劳跑这一趟了。”
“娘娘言重了。”
罗太医施礼:“既如此,微臣便告退了。”
“嬷嬷,送罗太医。”
听着脚步声消失,殿中逐渐恢复了安静,皇后的眼神复才缓缓有了变化。
天福曾不止一次去过暗庭……
而罗太医称,天福今日所服之药,可养成者少之又少,而其师父乔太医便是其中的一个……
这当真只是巧合吗?
还是说,暗庭之内,的的确确就藏着她要找的人?
“使人去问一问小晨子,之前本宫交待他办的事情,可已打点妥当了——”
“是。”
皇后望着半支开的窗棂外若隐若现的那盆松景,静立良久。
她势必是要让人去暗庭内探一探的……
只是为保妥当,注定不可冒险行事,而如此一来,便注定只能见机行事,而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将暗庭上下真正查探清楚。
但现下略有些不同了……
若天福当真同她要找的人之间存在着某种关连,那小晨子在查探的过程中,便不再是茫无目的的,可方便入手之处,也就相对更多了些。
……
正午时分,似火骄阳高悬。
“待会儿去了里头,切莫久待,别给我惹出什么麻烦来……”
暗庭外不远处的窄巷里,几名内监在一处悄声说着话。
“放心,咱们兄弟,你还不知道我么?是天生就没长惹麻烦的胆儿!我就是想去看看小杰子……银子不多,晚些给兄弟几个拿去换些酒吃……”
先前说话的那内监拿着了钱袋子,掂了掂,这才露出笑意:“成,快去快回,别耽搁了时辰。”
“诶!”小晨子忙不迭点头。
而后,便同那名内监互换了衣帽,随其他几位内监,提着食桶和篮子往暗庭的方向去了。
这是小晨子第一次踏进暗庭这个地方。
正值晌午,四下如炎炎火炉一般,青砖路两旁无人打理修剪的杂草被晒得卷着叶子耷拉下来,放眼四下,处处皆是破败之象。
“娘娘,奴冤枉啊!奴当真是被冤枉的!”
一道哭声忽然从前方那一排矮屋中传出,小晨子作出好奇的模样看去,他身边的内监不以为意地道:“没什么可看的,疯子罢了,这里头多得是。”
小晨子“啧”了一声,摇了摇头,没有多说多问。
“你要见的人就在东边那座院子里。”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其余几名内监停下了脚步,其中一人指了一个方向给小晨子:“你去吧,记得别耽误太久。”
小晨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点头应下。
提着食桶正要过去时,却忽听身旁的内监交待道:“若遇到那等不守规矩想闹事的,就把鞭子取下来,一瞧见鞭子,保管他们比狗还老实。”
听着这语气里透着趾高气扬之感的话,小晨子看向食桶把手旁缠着的鞭子,即便心中略有些不适,面上却露出会意的笑来:“行,都明白了。”
见那几名内监都各自往各处而去,他适才提步朝那座破旧的老院子走了过去。
“有吃的了!”
一名蹲在院中的井口旁,拿一片碎瓷碗取了凉水大口喝着的太监见着了送饭的人,立即喜声喊道。
这声音一出,院中四处很快有人影涌动而出。
“快……”
这些太监多是披头散发,衣衫破旧,大多是快步奔上前来,亦有看起来老弱之人拄着长棍满眼急切。
而无论老幼,这些人皆有着同一个特点——皆是身形削瘦。
据说他们每日只这一顿饭,且不见得能够吃得饱。
“快给我!”
“我今日得拿两个人的!我同屋的那个老太监起身不得,托我帮他捎着!”
“呸!别蒙人了!那日我分明瞧见你自己将两碗饭都吃了!”
“行了别吵了……当心惹恼了公公,咱们今日谁也吃不着……”
听得这句提醒,众人皆是心中一怕,悄悄拿忐忑不安的目光看向小晨子。
小晨子的视线依次扫过众人,纵然看不出是喜是怒,却依旧叫这些人平日里吃了不知多少教训的太监们不安之极。
其中一名发髻杂乱的年轻太监在触及到小晨子的视线时,却是登时目露错愕之色,张了张嘴,正要说话时,只见小晨子对他微微摇了摇头,眼神里有制止之意。
或是此时此刻的身份悬殊过大,昔日里并不曾将小晨子放在眼中的太监此时赶忙点头,眼底的殷切与示好之意几乎是要溢出来。
他是最后一个上前领饭的。
他还是第一次这般耐着性子,而之所以会这么做,自然也有着自己的小心思在。
除了可以同故人说说话之外,或许还能凭着这份旧相识的情谊多拿一两个馒头。
在相识之人当中,小晨子一贯是出了名儿的好脾气。
而果不其然,待其上前时,石桌上的馒头篮子里还余着两三个馒头,馒头又干又硬,却也让他两眼放光,今日送的是菜汤,这样的馒头掰碎了往汤里一泡,最是管饱了!
“都是给你留的。”
小晨子低声道:“先随我过来。”
太监点着头,跟在小晨子身后去了一间无人的杂物间里。
众人皆在埋头吃东西,无人留意到二人的动作。
“小晨子……前些时日不是听说你被调拨去了御前伺候吗?怎现下竟做起了这等差事?”一进得屋内,太监便忍不住低声问道。
莫非也是和他一样犯了错被罚了吗?
往前他就觉得小晨子不怎么聪明,果然,再好的差事也抓不住,这样的好机会若是给了他……
想到这儿,太监在心中苦笑了一声。
如今这光景,还是别吹牛皮了。
“倒也不是。”小晨子笑着道:“就是特意来看看你。”
不是啊……
小太监心底涌出落差来,但更多的注意力还是在小晨子后面那半句话上——特意来看他?
“咱们当初都是一同进的宫,这份情谊是旁人比不了的,其它忙我也帮不上,便来看看你。”小晨子眼神同情地道:“小杰子,这些时日你想必过得很不容易吧?”
太监勉强露出一丝苦笑:“你也都看到了……”
说着,眼睛已是微微红了:“也就你还惦记着我,你此番能来看我,我很感激。”
这句话并不是假话。
普通人在处于艰难的逆境中时,总会更加看重别人所给予的善意。
“先不说这些,你先吃东西。”小晨子将满满一舀子菜汤递了过去。
太监点头接过来,就着馒头几乎是狼吞虎咽。
即便这一顿比得上寻常两顿了,但依旧没能让他有吃饱的感觉。
这时,小晨子忽然摸向怀中:“对了,我还给你带了这个。”
他将那层层油纸包着的东西揭开,太监看得两眼放光——是鸡腿!
他已经不知道多久没见过肉了!
泛着油光的鸡腿上似乎沾了芝麻香油,单是闻着,便香的能要人命。
太监几乎是一把夺了过来,一口咬下去,肉嫩皮烂,香气霎时间溢满了唇齿。
这间隙,小晨子留意到他的左手小臂上有着一大块儿红肿的抓伤,遂问道:“你手臂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这个啊……不知是什么虫子咬的……”太监几乎要将骨头都嚼碎咽下,随着咀嚼的动作,口中有些含糊不清地说道。
“看着咬得不轻,夏日天炎,回头可别再化了脓……你们这里,可有懂医术的人没有?若是有,赶紧让人给看看去。”
491 那座院子
“但凡是来这儿的,那都是同咱们一样的人,哪会有什么真正懂医术的?且即便有人懂些皮毛,也找不着药啊……”
小杰子说着,声音突然低了许多:“说到底,进了这暗庭里的人,不过是自生自灭罢了,前几日我们这院子里死了个年轻的,尸体臭了好几天都没人管。”
小晨子听得沉默了一会儿,也只能拍一拍他的肩,道:“等下回我叫人给你悄悄捎些药膏过来。”
“还是别了……我这不妨事的!”小杰子眼底有着感激之色:“若被人发现了,我怕连累了你。”
真将人给连累了,他往后还能有鸡腿吃吗?
对终日挨饿的人来说,不愿为了一点不打紧的咬伤而去冒再也吃不上鸡腿的风险。
小晨子正要接话时,视线却突然像是被屋外的什么东西吸引了过去一般,嘴上跟着说道:“这院子里哪儿来的猫?”
猫?
小杰子下意识地转头向屋外院中看去,却是什么都没瞧见:“我怎没看到?”
“方才跑过去了。”小晨子拿随口闲聊的语气说道:“是只花猫,且瞧着皮毛滑亮,倒是够肥的,不像野猫——莫不是你们养着的?”
难得吃了个大半饱,一整只鸡腿吞下去,虽意犹未尽却也是少有的满足,人便是如此,无论身在何种处境,只要是将肚子给伺候好了,心境总也会好上那么一两分,是以小杰子此时也有了些许闲谈的兴致——
“人都吃不饱饭,哪有余粮来养猫?”他半开着玩笑道:“便是有那么一两只老鼠,也根本轮不到猫来多事插手,那不是跟我们抢肉吃么?”
见他语气还算轻松,小晨子也笑了一声。
“不过……从前倒是的确常常能见到一只花猫。”小杰子忽然道:“你方才瞧见的兴许就是那只——我记着,这猫好像是前头那小院子里的老太监养着的,但自去年那老太监死了,那只花猫便也很少回来了。”
那只猫是挺肥的。
以前还有人想抓来吃来着,但那猫虽胖倒也灵活得很,根本抓不住。
“老太监?”小晨子想了想,道:“前头那座小院子来时我瞧见了,好像是上着锁的?”
“先前那老太监一直都是独住的,疯疯癫癫,性子也古怪……听说先前是在御前伺候的,虽犯了错,但皇上还顾念着些情分,那些人便也不敢过分苛待,听说吃的也比我们好些。”小杰子讲道:“人死了,那院子也就空了。”
小晨子眼睛微动。
一座独院……
且小杰子既然说天福是那院子里的老太监生前所养,可见从前天福应是时常出入那座院子……
“那老太监刚死没多久的时候,我还偷偷翻墙进去看过呢,里头也比我们这儿好不了多少,且半口吃的也没剩下。”
小晨子便道:“由此看来,日子也并不好过……”
所以,一个实际上也并未被如何善待的老太监,单独安排一座独院让人住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况且都被送进这暗庭里来了,里头的人也出不去,演这等皇上重情义的戏,又能给谁看?
还是说……这个所谓的老太监,不过就只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
小晨子一时间心底猜测颇多。
“但说起这座院子,倒好像是有些奇怪……”
小杰子似有心想让小晨子多陪着说会儿话一般,一个劲儿地在延续话题,将能想到的都说了,“分明里头也没人了,但有时夜里好像还能听见开门的声音,听动静还有人进出,也不知是干甚么的。”
“还有这等事?”小晨子作出好奇不解的模样,问道:“你可瞧见过都是些什么人在出入那座院子吗?”
小杰子摇了摇头。
“一到晚间,皆是不准离开屋子的,只是听着隐隐有开锁落锁,和人走路的声音罢了。”
又自嘲地笑了笑道:“也就我这刚来没两年的,勉强还有闲心留意这些……这暗庭里前前后后死过这么多人,任它什么怪事都早已见怪不怪了,说不定是闹鬼呢。”
甚至真说起闹鬼,也无人会在意。
毕竟鬼这个东西,它也不能吃,也不管饱啊。
说到吃,小杰子不由问道:“小晨子,你明日可还过来吗?”
看着那仿佛鸟窝里的雏鸟等着鸟妈妈叼虫子来喂的渴望眼神,小晨子道:“明日应是来不了了,待过几日,我再寻机会来看你……若实在没有法子过来,我也会托人给你送些吃食的,放心,我都已经打点过了。”
小杰子连忙点头,已感激得要热泪盈眶:“……小晨子,若我还有机会离开此处,必当好好报答你这番恩情!”
“咱们兄弟就不必说这等见外的话了,但此事可千万莫要同其他人提起,免得招来麻烦……”
“你放心,这我懂得!”
有独食偷偷地吃难道不香吗?
“刘景,你这边儿分完了没有?”
忽有一道高扬的声音传来。
是那带小晨子一同前来的内监。
“来了!”小晨子应了一声,对小杰子说道:“我得走了。”
小杰子点点头,将人送出杂物间,因怕被人瞧见,没敢继续往前跟,就只扒在门框旁悄悄目送着。
小晨子提起木桶竹篮,快步向同伴走去。
那两人显然等得有些着急了,但拿了银子,又碍于小晨子如今在御前做事的身份,是以也没说什么难听话。
“那小院子里也住着人么?”经过那座独院时,小晨子随口问道。
两名内监看过去:“上着锁呢,早没人了。从前有人时,也不归咱们送饭。”
看着那院门前于一片疯长的枯草中,其间浅浅的一条小径,小晨子心思微动。
脚步踩过的痕迹都在,怎会是闹鬼……
“不归咱们管的,不能多问多打听,这是活命的规矩。”另一名内监说道:“别多嘴多舌,快走吧。”
小晨子附和着点头,遂也未再多说任何。
金乌缓缓西坠,滑落幽幽西山深处。
一封密信被一名小宫娥带回了玉坤宫,经由姜嬷嬷之手,交到了皇后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