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2 真是报应
见有几人相继露出摸不着头脑的茫然神情,还有人嘴巴张了闭,闭了张,脸都要急红了还是想不出关键来,男人不禁摇了摇头。
这一届质量明显不行啊,基础都没打好也好意思出来听八卦?
好在还是有鹤立鸡群者在的,有人高声应道:“我记得!不就是这位占大人的胞妹吗?那件案子当时可是轰动一时呢!”
脸急红了的那个手指点了点,恍然道:“对对,我也记得!她怎么了?不是早已被流放了?”
“的确是被流放了。”带着孩子的男人压低了些声音,同众人说道:“可在流放的路上人差不多已经疯了……”
“疯了?”
“怎么疯的?”
“还能是怎么疯的,想也知道必是受不得流放之苦呗……”
“这不见得吧?去年衙门审理此案时,我可是亲眼旁观过的,当时眼瞧着这位占姑娘指认起夏家姑娘来,倒还像是个有担当,能扛得住事的,怎会说疯就疯了呢?”
见几人讨论得差不多了,男人适才又说道:“怎么疯的不好说,且也并非完全疯了,不过……如此半疯癫半清醒之下,倒是说出了好些不知真假的惊人之言来。”
这话无疑颇为吊人胃口,众人忙就往下问。
男人显然深谙说八卦的节奏,拿捏的可谓十分精准,犹如一位资历老道的授课先生:“……据这位占姑娘说,她的这位兄长占大人,早在立下救驾功劳之前便暗中去牢中探视过她!”
这话乍一听似乎没什么不对。
但优秀的学生却总能很快发现关键之处:“照此说来,所谓落水失忆竟是假的不成?!”
众人突然被这一句话给点醒过来。
对啊!
先前不是说救驾时受了伤,阴差阳错恢复了记忆?
若是真的,那这便是在欺君啊!
“不仅如此,那占云娇还说了,自己当初之所以会那般痛快地指认夏家姑娘,便是因为兄长的劝说,兄长答应了事后会帮她脱身……”男人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气氛却越来越火热。
“竟还有这等事?!”
“这分明是在利用胞妹对付夏家,借此来报私仇啊……”
“若只是报仇倒无可厚非,毕竟夏家姑娘的罪行是真,可这不是明摆着哄骗亲妹?亲妹已落得那般田地,他还能做出如此枉顾法度的允诺,未免也太过精于算计,心思深沉……”
亏得还美名在外,说是什么读书人表率,有君子之风!
有人作势就要朝那覆着白布的尸身方向“呸”去,一名糙汉率先抢在了最前头——他清晨还没来得及漱口,他嘴臭,他先呸!
“还有更匪夷所思的呢……”男人的语气中仿佛传达着“前头说的这些不过是开胃点心,真正的硬菜还在后头”。
人群已经越围越多,越围越紧密,将男人和他的孩子紧紧地围在了中间。
官差看过去,不由皱了皱眉,打算就地叠罗汉呢这是?
众多竖起的耳朵下,男人低声说道:“据占家姑娘称,她家中母亲先前经郎中看过许多回了,本是少说还有数月可活呢……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儿子好不容易活着回来了,怎反倒突然提早咽气了呢?”
男人说到此处,面色已有些凝重:“这占姑娘不知是有什么依据,还是当真疯了,竟在流放的途中哭骂着说,定是她兄长害死了她母亲,省得日后误他官途……说她兄长是想趁着其父乃是戴罪之身被斩首而亡,有一两分理由不必守满孝期,一并早早混淆过去!”
这次人群中彻底炸开了锅。
“这可是弑母!”
男人赶忙摆手道:“这话可不能乱说,都是那占家姑娘讲的,咱们没有证据,只听一听便好,可千万别传扬出去!”
“此事如此可疑,还不叫人猜一猜了?”
“就是……若连失忆之事都是假的,当初母亲病重也不曾现身,便足可见其毫无孝心可言!这样的人,能干出如此恶毒之事那也不奇怪了!”
有不少代入感强的,已经听得上了头。
试想一想,这占家姑娘先是被自家兄长摆了一道,紧接着死了亲娘,偏偏这位兄长还被圣旨褒奖当了官——换谁谁不疯?
且占家姑娘这么一疯,愈发显得这些事情是真的了!
这不就前后呼应连贯上了吗?
有人甩了甩手,简单粗暴地给予了总结。
“先前还有好些文人替其赋诗呢……”
这下怕是脸都要被打肿了,且得连夜召回诗作焚毁吧?
众人议论间,有人忍不住唾骂起来。
“死者为大……”
“是啊,尸首还在这儿呢,也不怕夜里做噩梦?”
众人想想也是。
于是便有人提议要骂不如去前面的茶馆里去骂,还能边喝茶润嗓子。
这么一合计,便都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而随着人群一同散去的,自然还有他们口中的消息。
很快,此事便在城中四下传开了。
占云竹的尸身被抬回了衙门验看,但已烧得几乎不剩什么了,最后也只能“顺应民心”定论为自焚而亡。
同其先前“投河自尽”不同,此番其身死之后,再无半句称颂惋惜之言,反倒尽是一些不堪的议论与揣测。
消息传到兵部尚书府中,纪婉悠有着一瞬的怔然。
占云竹……死了?
就这么死了吗?
短暂的失神之后,女孩子冷笑一声,缓声道:“还真是报应。”
但她并不认为对方会是自焚。
这样的人,想方设法保命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舍得自我了断?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答案——必是哪位英雄做好事未留名了。
想到这儿,纪婉悠脑海里不由闪过了一道少女的身影。
会是许姑娘吗?
她细细回忆了许家姑娘在数次提起占云竹时的态度与眼神,不禁觉得极有可能。
但这个猜测,她只管埋在心底便好,绝不能同任何人提起,也不必向许姑娘多做询问。
“怎么不往下说了?外面是怎么骂他的,接着说。”纪婉悠端起一盏茶,向丫鬟催促道。
丫鬟正处于惊诧之中:她家姑娘……为何会如此平静?
且平静之余,似乎还有几分愉悦之感?
再有方才那句……“还真是报应”?
463 反要报恩?
小丫鬟心惊胆战地观察了片刻,确定自家姑娘的确不是悲极反笑,也并没有受刺激而神志不清的迹象,才敢继续往下说。
且说着说着,因受了自家姑娘愉悦的情绪所感染,便也就渐渐收起了起初语气中的犹豫和不忍。
纪婉悠听着小丫鬟自各路打听来的传言,不禁觉得单喝茶有些可惜了。
于是,纪修过来时,所见到的便是女儿正坐着喝茶吃点心这静好的一幕。
“父亲身子还没好,怎往女儿这里来了?”纪婉悠起身相迎,扶着自家父亲在椅中坐下。
从翎山行宫归京再到被收押于大理寺,纪修吃了不少苦头,这两日刚回到家中,一直在吃药休养着。
“来看看你……”
纪修看着眼底含着笑意的女儿,不禁有些犹豫。
他本以为女儿应当已经得知了占云竹身死的消息,他担心这丫头想不开,赶忙就过来了。
可现下看来,女儿显然是还不曾听说……
一时间,他倒不知是该将此事告知女儿,还是暂时先瞒着。
察觉到父亲的踌躇,纪婉悠并未坐下,只站在他身边,主动开口说道:“父亲是想说占云竹自焚之事吗?女儿都已经知道了。”
纪修听得意外不已。
已经知道了?
已经知道了,还能坐在这吃吃喝喝?!
好家伙,这还是他闺女吗?
“先前是女儿被蒙了眼,未能听得进去父亲的话。”纪婉悠惭愧地道:“竟险些叫父亲因此而遭了险……”
纪修既惊且喜。
所以他闺女这是想通了?
虽说占云竹已经死了,横竖也兴不起什么风浪来了,但若女儿尚未死心,少不得是要为此伤心的——没哪个父亲想见自己的孩子难过。
“女儿先前是被他给骗了,待醒过神来便也就立即死心了,想害父亲和咱们纪家的人,女儿巴不得他早些遭报应呢。”
她喜欢的只是对方精心堆砌出来的假象,当明白那个人并不存在时,她再看占云竹时,便只当是仇人了。
只方才忽然听闻他身死,有一瞬间的反应不及,及心中一闪而过的刺痛——但她很清楚,那短暂的刺痛,并非是因为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而是先前让她付出真心的那个假象也一并随之消失了。
但既是假象,也没什么再值得留恋的了。
纪修欣慰地点着头:“父亲就知道,婉儿向来是最聪明的,总会有看清的这一天。”
不过,他眼瞧着女儿这模样,显然是十分笃定占云竹暗中加害他的事情……
“话说回来,婉儿是如何知道占云竹要加害为父的?是那封仿造而来拿来诬陷为父的密信吗?”
说实话,他也只是怀疑,而并无充分的证据。
在行宫时,当场说是占云竹仿造,实则只是出于不负责任的直觉而已。
而若换作往常,婉儿听了这话,恐怕根本不会信,且还要倒过来说他对姓占的有偏见——
所以,婉儿究竟是如何确定的?
若非是铁证当前,亲眼所见,只怕都不足以说服她。
“你们都去外面守着吧。”
纪婉悠将丫鬟屏退之后,方才将当时在行宫中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给父亲听。
说着,伸手将还挂在父亲腰间的那只荷包摘了下来。
这险些害了父亲的东西,却还被父亲当成宝贝一般对待。
“……”听完这番话,纪修惊异不已。
他竟不知姓占的狗东西背地里还做下了这样的陷阱!
纪婉悠取过一旁针线篮里的剪刀,几下将那只荷包剪碎了,边有些心虚地道:“回头女儿亲手给您绣个更好的,您也是有身份的人,该配个料子上乘些的……”
“好。”纪修眼中已泛起笑意,也不同女儿翻旧账,他的女儿也是被骗的那一个,且已经足够警觉了。
“所以这回多亏了许姑娘,若非是许姑娘相助,您恐怕……”纪婉悠说到此处,戛然而止,没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只拿“您懂的”的眼神作为代替。
说到这个,纪修眼底的笑意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复杂之色。
他前不久才挨了镇国公一顿打,胸口的大鞋印子才消下去没多久,曾暗中立誓只要有机会是一定要让镇国公府好看的——这想法还没来得及实施呢,合着报仇不成,他还得报恩?
但见女儿还在等着自己表态,他也唯有道:“我纪修行事一贯恩怨分明,此事我且记下了。”
听了父亲的话,纪婉悠想了想,到底是没将许家姑娘那一句“日后也难保我不会利用贵府来成事”的狠话说出来……
她在一旁的椅中坐下,问起了心中最担忧的事情:“父亲可曾想过此番占云竹诬陷父亲,究竟是在替何人办事?”
提到这个,纪修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还能是谁……即便是夏廷贞的诡计,却也不可能瞒得过皇上。”
凶手是湘王,皇上只怕一早就清楚了。
只是起初皇上必然不曾想到湘王谋害太后之举背后的真正目的,直到湘王通敌之事被揭开……
“那……皇上会不会再次对父亲下手?”
这个问题,纪修这两日也仔仔细细地想了许多遍。
此时他答道:“应当暂时不会,此番我险些被污蔑,乃是被文武百官和百姓们看在眼中的,我身为兵部尚书若再次出事,定会引来朝臣猜测,致使人心不稳,而眼下又正是多事之秋……想来只要我装作不知,不捅破此事,咱们纪家便暂时还是安稳的。”
但,也只是暂时。
且经过这件事,他寒心之余,心中不由浮现了一个念头来……
皇上可以如此毫不犹豫地选择对他下手,当真单单只是因为他有毒害太后的动机吗?
……
次日,雨后初霁,空气凉爽宜人。
京中一连下了数日的雨,雪声茶楼外的那棵老樟树浓荫如盖,仿佛被雨水泼洗得愈发鲜绿许多,晨光洒下,树叶随风轻晃间,片片金亮。
堂内,明日便要动身的阿葵,正同寿明说着话。
寿明将一只匣子交到了她手中:“这个你带着……”
“这是什么呀?”
464 大势所趋
“是《狐女》的下卷。”
“下卷?”阿葵惊喜不已:“你写出来了?”
她之前看了他写的上卷,可是心痒得很呢,但知他事忙,要办的不止是茶楼伙计的差事,故而一直也没好意思催他。
这般之下,只叫自己暗暗下定决心,往后再也不看这等结局还未写出来的话本子了。
寿明点着头,笑着道:“还有两本是新故事,刚写到一半。”
新故事?
阿葵眼睛亮亮——她可以!
反正决心这东西下了通常就是拿来反悔的嘛。
只不过……
小丫鬟思量了片刻,狠了狠心又将匣子塞回到了寿明手里:“此番我出远门,是有极要紧的差事在的,我这个人一看起话本子来脑子就迷糊了,你还是先替我保管着,待我回来再同你取。”
姑娘说她医术尚可,但于毒理之上欠缺颇多,给了她两本医书,让她让路上好生琢磨。
这种时候,话本子就是影响她学习的拦路虎,自是不能带的。
见她一幅郑重之色,寿明便也笑着收回,点头道:“是我考虑不周,那我先给你放着。”
他本是怕她在路上枯燥,才连熬了几个大夜给写出来的。
“你若得空……不妨将那新故事的下一半也一并写出来,这样等我回京时就能一下看个痛快了。”阿葵认真提议道。
寿明点头答应下来,咧嘴一笑。
新故事可以一次写完,但新故事写完,还会有更新的故事,他的故事可永远写不完。
小七从外面回来,一眼就看到了在堂中相视而笑的两个人。
隐隐察觉到了什么的小七全当没看到,如个隐形人一般尽量降低存在感,脚步轻而快地上了楼去。
“公子。”
小七来到二楼临窗的位置前,行礼后低声禀道:“王爷使人传话,请公子前去平清馆一叙。”
吴恙微一点头,下意识地看向对面坐着的许明意,温声问道:“可想去平清馆吃点心?”
记得上次她夸过一回平清馆中的杏仁酪——
许明意含笑摇头道:“常吃便腻了,隔两日再去吧。”
今日燕王寻吴恙,兴许并无什么十分要紧之事,但她今早已是听说了,再有三日,燕王和敬王便要离京回封地了——祭祖之事与湘王的案子,已经耽搁了不短的时间,久待并非妙事。
所以,燕王今日多半是要同吴恙话别。父子叙别,她自是不便搅扰。
然而,却听一旁的小七说道:“王爷倒是还另外交待了一句,说是倘若许姑娘同公子在一起的话,还请许姑娘也一同过去。”
许明意听得一怔。
王爷怎就知道她和吴恙在一起?
吴恙有些不甚自在地轻咳一声——大约是因为他除了办正事之外,便多半是同昭昭呆在一起,是也没什么难猜的。
既是如此,许明意便随吴恙一前一后往平清馆去了。
待下了马车时,许明意已变成了一副少年模样。
来至馆内,便有眼熟的伙计迎了上来,熟稔地将人请去了后院雅室内。
吴恙到底是走的翻墙这条路,自是比她要快,待她到时,父子二人正坐着吃茶。
“晚辈见过王爷。”
“此处没有外人,不必多礼。”燕王笑着伸手:“许姑娘请坐。”
许明意坐下后,燕王将桌上的一只朱漆雕梅花镂空匣子推到她面前,道:“我今日入宫向母后请安时,她托我将此物捎带给许姑娘,是当作先前在陵庙中得许姑娘相救的谢礼——此事不宜声张,她一贯又深居简出,不轻易见人,若突然宣许姑娘进宫,恐被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许明意点着头应“是”,这些道理她都懂,可是……先前太后娘娘不是都已经给过她一只陪嫁镯子了吗?
面前的匣子雕着镂空花纹,她隐隐瞧着,像是满满当当的首饰等物,且必定十分贵重,不由便道:“太后娘娘当真是太客气了。”
燕王笑而不语。
客气?
他倒觉得母亲是太心急了。
接下来,燕王同吴恙细说了一些交待。
听着这并不曾避讳自己的话,许明意心中隐隐有了些许分辨——总觉得王爷这些话里,虽未明言,却也似乎透露出了某种打算……
这一世,太后娘娘并未出事,或还将依旧被皇帝当作人质留在京中。
可燕王显然还是有想法了。
想来这便是大势所趋,有些事情到了眼前,已经不是做与不做的问题,它通常并不给人选择的余地,而有决断的人往往明白,真正的生路不是空等来的,而是需要自己去闯——哪怕是刀山火海。
说到最后,燕王看着面前的两个孩子,并不隐瞒自己此时的想法:“即便不至于走到那一步,然而当今天下局势如此,山河已有飘摇之势,即便只是为了自保,亦不可毫无准备。”
吴恙和许明意皆认真点头。
这是来自长辈坦诚的提醒,也是日后他们所需要去面对的。
“离京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办。”燕王说道:“当年那位旧人的具体住处,已经打听清楚了,我需亲自见上一面。”
此事他先前曾提过一句,吴恙还有印象——此人或许知道当年纪尚书二子之死背后是否另有蹊跷。
“王爷打算如何去见?”吴恙问道。
“现下我自是不宜冒然离京,故而本打算将人秘密带至京中相见。”燕王说到此处,看向许明意:“只是此事还需先同许姑娘打个招呼。”
这也是他此时提起此事的原因所在。
许明意的眼睛动了动:“莫非此人同我外祖家有什么关连吗?”
先前听王爷说,人在临元。
燕王含笑点头——许姑娘很聪明。
“据手下之人查实,此人这些年来一直在元家商号下的一间铺子里做事。”
他记得临元元氏商号,是许大哥原配嫡妻的娘家产业。
而他若要将人带到城内,直接相邀对方必然不会答应,为保妥当。不惊动不该惊动的人,少不得要动用些手段——也就是……将人暗中掳来的意思。
虽并不会伤及对方,但出于礼节,还是要同未来儿媳妇打个招呼的。
465 拉不住了
毕竟母后再三交待过了,娶儿媳妇过门这种事比不得其它,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粗心大意,需得尽量细致。
论起来,这并非是他所十分擅长的,但人活在世,哪有多少天生擅长的事情,不外乎肯不肯用心罢了。
“这个简单。”许明意立即道:“王爷不必出手,我且使人快马加鞭送封信过去,让元氏商号中的族人将其顺带带来京城便是,如此也更方便掩人耳目,绝不会叫人察觉分毫。”
元氏族人向来自立,虽不常登镇国公府的门,但基本的来往从未断过。
且元氏在京中也有几间铺子,时常会两地往来。
故而写封信,托元氏族人将人带过来,要比燕王殿下掳人来得更周全,人一丢好几日,元氏商号少不得还得报官。
“……”燕王怔然之后,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他提起此事,本意是要跟孩子打声招呼,可小姑娘直接就将事情给揽下了。
不知道的,倒要说他委婉暗示孩子帮忙了……
偏生小姑娘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神态认真地道:“都是为了事情能办得更妥当,王爷不必同我客气。”
见小姑娘眼神坦荡,燕王便也摒弃了那些条条框框的细致想法,含笑拱手道:“那便有劳许姑娘从中安排了。”
“只是不知王爷可否晚上一两日动身?临元到京城,商号赶路,少则也要三日。”
这还不包括朱叔赶去送信的时间。
“晚个一两日倒是没有太大妨碍。”燕王道:“为避嫌,我本就打算同三弟一前一后离京,让他先行便是。”
许明意点头。
如此便方便安排了。
“事不宜迟,晚辈现在便回去安排此事。”许明意起了身施礼说道。
吴恙随之起身:“我送一送你。”
这两步路有什么好送的?
许明意觉得没有必要,但见他已离了椅子,也不好拒绝,二人便一同离开了雅室。
行至廊下,她便叫人止了步。
且他当真就只是为了送她,而不是有什么话要单独同她讲。
许明意低声道:“前面好些人呢,总不好叫人认出你来。”
吴恙“嗯”了一声,点了头,眸光柔和地目送她离去。
待折返回雅室内,就撞上了一双含着意味深长笑意的眼睛:“你这小子,运气好,眼光也好……许姑娘这孩子,同寻常姑娘家十分不同。”
少年对此没有丝毫闪躲:“是,我也这样认为。”
从一开始接触到昭昭,他便觉得尤为欣赏了。
且那时欣赏之余,还颇为惋惜——这样的姑娘家倘若是个男子的话,定可成大事。
现下想想,他当初有如此想法,怕是年少不知媳妇宝贵……
父子二人又谈了许多。
窗外骄阳渐烈,翠绿的芭蕉微微卷了叶。
“湘王之事后,皇上尤其听不得洞乌二字……昨日我随群臣入宫议事,隐隐听出了皇上有攻打洞乌之意。”燕王说道。
攻打洞乌?
吴恙极快地皱了一下眉。
湘王通敌之事败露,当务之急是该派人前往滇州重新收编湘王封地驻兵,整顿封地事务,消除湘王可能留下的隐患——
至于洞乌,没了湘王里应外合,他们此时必然不敢大肆进攻,即便有心要生事,也该清楚眼下并不是什么好时机,而这间隙,已足够朝廷在滇州建立起相对牢固的防线。
相较之下,此时出兵攻打洞乌,只会让局面更加混乱,滇州那个烂摊子还没收拾,贸然出兵,吃败仗甚至也是有可能的事情。
皇帝此举,说是意气用事也不为过。
这显然是被气昏了头了。
吴恙道:“此举弊远大于利,想来大臣们定会劝说阻拦。”
燕王点头。
阻拦是必然的。
但拦不拦得住就不好说了。
果不其然,两日后的早朝之上,庆明帝便提起了攻打洞乌之事。
不少官员先后站了出来,陈明此举弊端与有可能带来的后果。
庆明帝眼底一片沉冷之色:“洞乌勾结我朝藩王,欲乱我大庆根本,朕若就此轻轻放下,我大庆颜面何在?朕又有何脸面去向险遭其暗害的母后交待?”
大臣们听得脸色各异。
怎么还把太后拉出来了!
什么颜面、脸面的……皇上难道还没能看清现实吗?
且万一打了败仗,岂不更没脸面?
大臣们竭力劝说之际,一直没表态的夏廷贞站了出来。
“臣认为陛下所言在理,洞乌若不及时铲除,日后必然是一大祸患。”
不单是威慑,竟直接还铲除上了?
后面的几名武官听得直瞪眼——说得轻松,当是铲大粪呢!一铲子下去说除就给除没了?
而见夏廷贞发了话,相继又有几人站了出来附议。
双方官员争执不下。
然而这都抵不过庆明帝决心已定。
最终还是敲定了出兵征讨洞乌之事,点了刘升为主帅。
见刘升站了出来领旨,同夏廷贞对立的几名文臣顿时脸色更为难看了。
怪不得昧着良心赞成皇上出兵的提议……
这怕是打着想让刘升借机收编湘王兵马的算盘!
但凡长了眼睛的,谁不知道刘升是他夏廷贞的人?
看破了这一点,几位大臣既气愤又悲哀,甚至颇感失望。
皇上虽说一贯也说不上有什么大智慧,少了些真正的格局,且大家对此心里也都有数,但以往好在皇上还算听劝,知道顾及他们的想法,现下倒好,俨然就跟那离了绳的驴似的——拉不住了!
离开金銮殿后,不少官员叹气拂袖而去。
“江太傅请留步……”
今日特地入宫禀事的纪栋,快步追上了前头一名须发皆白,眉眼间颇有几分威严之色的老者。
这是当朝资历最老的太傅大人,江裴。
至于这资历老到什么地步呢——此乃前朝最后一名状元,大庆立国后,被先皇所赏识,起初入了礼部。
“纪府尹何事?”江裴看着走过来的纪栋问道。
“下官不才,有一事想要请教大人……”纪栋长施一礼。
江裴眼中含笑捋了捋银白胡须,他一贯喜欢知礼的后生,且这位纪府尹为官清正,他素有耳闻,是为语气颇为和缓:“请讲——”
466 头发就是这么没的
纪栋便又往前一步,微微倾身,低声问道:“下官冒昧想请教请教太傅大人……当年前朝败落之后,不知太傅大人是如何得了陛下青眼?”
两朝交替之际,究竟是如何做到如此完美的过渡的呢?
对于太傅大人这无空窗无缝隙做官的经历,他实在很钦佩羡慕。
江太傅听得眉毛一抖,险些认为对方是在讽刺他,可一抬眼,却见面前的后生眼神真挚,倒确实是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
“纪府尹问这个作何?”江太傅一脸肃然。
“下官只是想同太傅探讨一二……”
探讨?
这难道还是什么博大精深的学术不成?
江太傅的脸色变幻了一瞬,那双眼睛仿佛在说——年轻人,你的思想很危险!
纪栋轻咳一声。
思想超前者,往往确实是有些危险的,且一个人走极容易走岔路……
所以他这不就找上作为过来人的江太傅了吗?
毕竟皇上近来的作为实在叫人不安。
前有征讨丽族,如今又是洞乌……打仗难道不要银子的吗?自家国库什么情况心里没数?
以往他竟没看出来,皇上还是个败家子。
哎,他平生最看不惯的便是谁败家。
一想到这里,纪栋便觉得心痛至极——再这么下去,发不出俸禄指日可待。
而一旦真到了那等地步,朝廷所面临的危机又岂会单单只是国库亏空……
“……”隐隐被面前后生的悲观情绪所感染,江太傅也下意识地往身后金銮殿的方向看了一眼。
结合现下之局面来看,及他这十八年来的观察,不可否认的是,现如今大庆的这位君主,是他带过最差的一届。
即便是前朝最后一位皇帝,在亡国上面的造诣,比之这位恐怕尚要逊色几分——
毕竟前朝尚有气数已尽的客观事实存在,而当今这位,却是凭借自身的真本领,将局面生生给作成了如今这般境地……
倒也不是说对方存心而为之,而是有些人的心性与能力摆在那里,便注定是担不起大任的。
想当年,大庆初立,皇子纷争初显端倪时,这位打着的乃是“仁德”的名号。
然而日久方能见人心,谁又能想得到对方这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优点,竟然还是包装出来的假象呢。
想着这些,江太傅说不忧心是不可能的。
他已是一把年纪了,黄土差不多已经埋到脖子处了,按那些豁达些的说法,该是早已看淡了生死的。
可他实在是看不淡啊。
他本打算明年便辞官来着,家里儿孙一大堆在等着他打着玩儿——这谁舍得死?
且即便抛开自身生死,他总也得替家中后辈谋划一二才行。
朝代更替时的凶险,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稍不留意可能便会摔个粉身碎骨。
但嘴上自然只能道:“这种事,讲求的乃是顺其自然……”
纪栋忙应道:“下官明白……”
就像他当年考中时,不少人同他请教经验,读书时便已将头发给读稀了的他,也皆是拿淡然从容的语气回答——顺其自然。
所以,但凡是成功些的,谁的人生中还没几回顺其自然了?
见他很是上道,江太傅缓声说道:“纪府尹晚间倘若得空,倒不如随本官去平清馆坐一坐。”
纪修赶忙施礼:“下官定不失约。”
江太傅含笑点头。
他虽有丰厚经验,但却未必适用于眼下局面,有时还是要听一听年轻人的想法的,取长补短,方能成事嘛。
二人一前一后走远。
看着江太傅略显老态蹒跚的步伐,走在后面的年轻御史宋典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江太傅尚且健在,可这天下却似乎又要再一次陷入乱局了……
转头看向身侧之人,只见老师眉眼间亦有忧色。
今日早朝一议,实在使人心中不安……
“学生打算回书院转一转,老师可要一同前去?”宋典开口说道。
他初入官场不过数年,而今光景不盛,难免会有茫然不得志之时,每当心中迷茫时,便习惯回一桐书院内走一走。或同学子们说一说话,或单独于藏书楼内翻一翻先人留下的旧籍,亦或是即便只是在竹林中走一走,心中便总会安宁许多。
“我便不去了。”
明效之负手而行,语气里有一丝叹息。
出了内宫门,上了官轿,轿帘一经垂下,不多时便叫人觉得闷热起来。
今日早朝上议事繁杂,分歧颇多,难免拖久了时辰,午时的骄阳悬在头顶,正当炎炎之时。
“落轿吧。”
官轿穿过一条长街后,明御史出声道。
“大人,还没到呢。”
“无妨,本官想下来走一走。”明御史自轿中弯身行出,抬眼观四下,前方不远处便是熟悉的高墙华府。
这条路他每日都要乘轿走上一个来回,走了已快二十年了,故而即便只是坐在轿中,也知是到了此处。
明效之缓缓走着,在经过那一堵熟悉的后墙时,不由停下了脚步。
他抬头看着那院墙内伸展出来的枣树枝叶,叶薄而翠绿,其间青黄花朵细碎。
随从看着自家大人张望枣树的模样,不禁有些疑惑。
这枣子成熟要等到秋日呢,大人莫不是已经馋了?
每年这棵树上的枣子成熟时,他家大人路过此处,都要踮高了脚,挥着牙牌去打落几颗下来尝尝。
不得不说,长公主府上的枣子的确是又脆又甜。
但每当他跟着大人干这事时,总觉得十分心虚,尤其是有时大人才刚在宫中弹劾过长公主,转头就来偷枣子吃……
明御史在此静立了许久,正要离去时,忽然见那枣树枝叶一阵窸窸窣窣的晃动。
这般动静,显然不像是风。
而下一瞬,便见一只玉白的手攀在了树枝上,再有片刻,冒出了一个脑袋来。
明御史瞧得一愣——怎么又爬树!
那人已经顺着树干坐在了墙头上,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当心些!”明御史忍不住紧张地提醒道。
敬容长公主闻声望去,愕然一瞬后,微微瞪大眼睛:“怎么又是你?”
“本官只是路过。”明御史正色看着她,文官的派头十足,微微皱着眉:“你府里的侍女呢?怎也没人跟着你?”
“我刚午睡醒来,趁着她们不注意偷跑出来的。”
长公主的语气有些漫不经心,显然并不将他语气里的管束放在眼里,说话间,从腰间那只藕粉色的布口袋中摸出了几颗青葡萄,送入口中,边吃边说道:“我又不跑出府去,就是坐在这儿吹一吹风。”
随着她惬意荡脚的动作,粉衫青裙,在夏风中微微轻轻摆动着。
明御史有些短暂的失神。
她幼时的确爱爬树爬墙,总是坐得高高的,可他就不行了,他怕高,所以不能跟她一起。
“可是有心事?”他的语气不自觉放缓了许多。
幼时她有心事时才会独自藏起来。
“当然。”长公主又塞了一颗葡萄,埋怨着道:“谢姣姣今日没让我吃冰酪!”
明御史一怔,就为了这个?
他略觉得有些好笑,但见她气鼓鼓的模样,便道:“太冰之物你吃不得,郡主也是为了你好。”
“可她吃了好些,还当着我的面儿吃!”
“……”明御史沉默了一瞬,这的确是有些过分了。
“回头我让许家姑娘好好说说她……”
听着这絮絮叨叨满是孩子气的话,明御史面上现出淡淡笑意,枣树在他头顶投下一片阴凉,叫他觉得心中平静清凉许多。
他突然觉得,殿下若能一直这样也好,至少无忧无虑。
只是如今大庆这局面,又能护她几日安稳?
明御史眼底浮现忧虑之色,再看向墙上坐着的人,一句压在心中许久的话,声音低低地说出了口——
“以往我总是刻意挑了殿下的错处拿去弹劾,实在很不应该。殿下是养歌姬还是养面首,按说都轮不到我来置喙……”
他如今突然想通了许多,什么名声不名声的,这些本就不是她所在意的。
或许,她只需要开心尽兴的活着就好。
他语气惭愧地道:“即便我本是不愿让那些别有居心之人混近殿下身边,恐他们对殿下不利,但言辞过于激烈,实在太不体面,也确实给殿下带来了诸多困扰。”
况且,他也的确是有私心在的。
他很清楚,这种事一旦掺了私心,那便落了下乘,看待事情也就注定失了公允。
敬容长公主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之后,转头看向他,不解地问:“你在说些什么呢?”
明御史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看向她手里的葡萄,随口问道:“这葡萄酸不酸?”
“甜着呢。”
长公主摸出两颗,朝他丢了过去:“不信你尝尝。”
明御史赶忙伸手去接,然而只堪堪接住了一颗。
他弯腰将那颗落在地上的葡萄捡起,拿手指擦去沾着的灰尘,放进了嘴里,颔首道:“不错。”
敬容长公主看得笑起来,堂堂左都御史大人还捡葡萄吃啊。
“你该多吃些果子和青菜呢。”她指了指对方的头顶:“上回见你头顶光秃秃的,我听嬷嬷说过,多吃菜头发才能长得快,对了,还有芝麻!”
明御史抬手摸了摸头顶的乌纱帽——很难看吗?
他怎都忘了,她自幼就是个重视外表的……
他正要往下接话时,忽然听得墙内传来一道喊声。
“谢定宁!”
这声音来得突然,墙上的长公主吓得一抖,连忙道:“我不同你讲了!”
说着,便抱向了那棵枣树。
“当心着脚下……”明御史紧张地提醒道。
“我知道!”
这道声音很快便和那一抹青衫消失在了墙后。
明御史隐隐还能听到母女二人的斗嘴声,叽叽喳喳,谁也不让谁。
他无奈笑笑摇头,抬脚往前走去。
离了长公主府后方,再往前去,便是热闹的街市。
明御史手里捏着那颗晶莹的葡萄,目光落在了街边的一家医馆门前。
他这头发掉得着实有些厉害,尤其是最近——年轻时洗发便只是洗发,而如今每每洗起头发来,看着手里掉落的发丝,他甚至觉得自己仿佛跪在佛殿内正在经历剃度。
估摸着单是靠食补恐怕远远不够,是时候寻求医术上的帮助了。
明御史折身回到轿中,换了身常服之后,便毅然走进了医馆中。
堂内有四五名百姓在等候着郎中看诊,这间隙正在闲聊。
但闲聊的内容与各人脸上的神色却并不轻松。
“听说又要打仗了……”
“许将军出征还没回来呢,又要开始打了?”
“这回是和洞乌。”
“洞乌可不好打啊……”有老者摇着头道:“先前许将军亲自领兵都没讨到什么好处,那地方据说是易守难攻。”
“我家中才有南边的远房亲戚来投奔,据说外面到处都是灾民……难不成当真又要乱起来了?”
“……”
明御史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的头发,就是这么掉没的。
……
三日之后。
金乌西落,天际边赤霞满目。
这时,一行十来人,并着三辆车进了城门,正由城门守卫察看。
打头的是一辆马车,后头跟着的是骡车,骡车之上盖着油布,掀开来看,是些崭新的漆器。
“小的们是元氏商号的,每月都会进城一两趟。”一名穿藏蓝长衫的中年男子态度恭谨客气地递上商号的文引,“请大人过目。”
官差只扫了一眼,便露出了笑意:“都是熟面孔了。”
元氏商号同镇国公府的关系,他还是知道的。
说着,便让手下的人放了行。
中年男人道谢后,带人进城而去。
赶马车的是一名身穿短打,肤色偏黑,约四十上下的男人。
从进城开始,他便未曾四处张望哪怕一眼,待来到元氏商铺外,将马车停稳后,则是随众人搬挪起了骡车上的东西。
“老梁,说了多少次了,你不必做这些。”穿长衫的中年男子向他摆摆手,说道:“先进来歇一歇吧。”
被唤作老梁的男人垂眼应了一声,跟着东家一起走了进去,从走路时便可看出,其右脚有些毛病。
东家体恤他,从不让他做重活。
然而老梁依旧觉得此番东家带他进城,似乎透着蹊跷。
467 见识见识
他这些年在元氏商号,不过是做些后院中的杂活,若说进京办事,这是头一次。
可他一个跛子,嘴也笨,跟来又能做些什么?
偏偏东家点了他的名,要他来赶车。
似察觉到他的不解,中年男人在堂中坐下后,接过伙计递来的茶,边笑着说道:“这些年你也没机会见识见识京中的热闹,今次正好顺便带你来看看。”
向来沉默寡言的老梁垂下眼,他倒也不是很想要这个机会。
这时,铺子外隐隐有说话声传来。
“是表姑娘!”
元家的家仆放下手里的活儿,欣喜热情的行礼。
身穿青衫襕裙的少女含笑点头,问道:“可是表舅来了?”
家仆忙应道:“是,东家就在里头呢,表姑娘请随小的进来便是!”
夏日黄昏时,天地间热气蒸腾未散,家仆说话间,拿衣袖抹了把脸上的汗水,笑得一脸憨厚热情,将许明意请进堂中。
里面坐着的中年男人已听到了动静,放下茶盏站起了身来。
“姑娘。”男人抬手,态度一如既往温和且不失恭敬。
许明意福身还了一礼:“原来真是表舅亲自过来了,方才远远瞧着,还当是看错了。”
这中年男人正是如今元氏商号的东家,元德志。
听得女孩子这般讲,元德志微微一怔后,旋即笑着点头道:“这倒果真巧了,本是打算明日一早前去贵府拜访姑娘的。”
实则他此番入京,为的自然就是姑娘的那一封信。
但姑娘既有意做戏做全套,他只管配合出演便是了。
接着,只听女孩子笑着问道:“不知此次表舅可带了临元的桂花管子糖?”
这糖是她幼时爱吃的,于两家相处之上,元家人分寸感极强,且一贯用心,每回进京都会给她捎带一些。后来她渐渐大了,实则已不怎么喜欢了,但元家每每依旧不曾落下过。
果然就见元德志点了头,面上挂着笑意:“自是带了的!连同一些小物件儿,刚被搬去了后头——”
他说话间,指着后院方向,听似随口交待道:“老梁,你去将带来的那一匣子桂花糖给姑娘取来。”
老梁自是应下,垂着眼睛去了。
然而刚走了几步,就听身后的女孩子跟了上来,语气里带着少女特有的活泼好奇:“我也去看看表舅这回都给我带了些什么好东西。”
老梁未觉有异,只埋头带路。
他自然已经猜到了这个女孩子的身份。
当年收留他的、已故元家老东家膝下独女和许缙的女儿,许将军的嫡孙女。
他久居临元,日子过得混沌,竟都不知许将军的孙女都已经长这般大了。
老梁来到后院,问了一名仆从东西在何处,仆从指了指后院正堂旁的一间耳房。
房门大开着,老梁带着许明意走了进去,将那一匣子糖找了出来,捧到她面前。
看着这个几乎不怎么说话的中年男人,许明意示意阿珠将东西接过。
男人收回手去,微微躬身行了一礼,便要退出去。
然而此时,却听面前的少女问道:“敢问阁下可是名唤冯良?”
男人身形一僵,半垂着的眼睛里一时掀起巨澜,却很快否认道:“鄙姓梁,不姓冯。”
许明意看着他,淡声道:“那便得罪了。”
声音刚落,抱着糖的阿珠单手向对方袭去。
猝不及防之下男人神色微惊,下意识地闪身躲避,只看动作,显然是有功夫在身。
但早年伤了腿脚,这些年来又疏于练习,到底没能在阿珠手下扛过几招,很快便被擒住了。
阿珠将人死死地按在了椅子里。
“东家!”
男人挣脱不得,唯有涨红着脸喊叫求救。
前堂元德志喝茶的动作一顿。
他倒不知老梁的嗓门原来竟还能这般响亮。
在他的示意下,很快有一名仆从跑去了后院。
见得熟人过来,老梁心下稍安,正要急急开口时,只听老熟人向那女孩子问道:“东家让小的来问问姑娘,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老梁听得眼睛一瞪——看起来需要帮忙的难道不是被按住的他吗!
许明意道:“暂时不必了。”
仆人应声“是”,快步走了出去,并贴心地将门合上。
老梁眼神震动,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东家这分明是把他给卖了啊!
还说带他进京见识见识——见识人心险恶吗!
而下一瞬,按着他的丫鬟不知是拿了什么东西,突然往他脖颈后刺了一下。
针扎的疼痛感消失后,取而代之的是渐渐蔓延至四肢的麻痹之感。
很快发现自己竟不能动了的男人心中惊骇不安,好在暂且还能够开口说话:“许姑娘这究竟是何意!”
这一切都太突然也都太奇怪了!
对方即便知道他当年的名字,和他原本的身份,可他同镇国公府并无任何冤仇过节,对方为何要抓他一个没什么用处的跛子?
许明意并未回答他,只对阿珠道:“让人去传信吧,便说人到了。”
阿珠应下,立时去了。
房内闷热昏暗,在元德志的交待下,有仆人端了冰盆进来,并送了降暑的茶水点心。
看着忙来忙去的熟人,老梁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干脆别过了头去不再多看。
天色渐渐暗下,虽尚有余亮,但仆从还是先掌了灯。
燕王和吴恙踏着最后一缕暮色而至。
许明意向来人行礼:“王爷。”
听得这个称谓,老梁脸色大变。
王爷?!
他朝那身穿暗蓝长袍的男人看去,不由暗暗疑惑。
这是哪个王爷?
燕王扫了一眼对方之后,先是对许明意拱手道:“劳烦许姑娘了。”
“王爷客气。”
许明意说话间,吴恙已走到她身旁:“就是此人?”
许明意向他微一点头。
燕王看着坐在椅中一动不能动、眉眼间依稀存有几分熟悉之感的男人,道:“原来当年那一场突袭之后,你当真还活着——”
烛灯映照下,男人看清了那双眼睛,也从声音里听出了端倪,眼底不由现出诧异之色,一声旧时的称呼脱口而出:“……二公子?!”
468 所求真相
昔日俊朗出色耀眼的少年郎……怎竟长成如今这样了!
视觉落差之大,让老梁一时甚至有些分不清重点。
他当年离开时,谢氏一族尚未入京,军中上下都称燕王一句二公子——
可是……燕王为何要找他?
老梁不解至极,沉默了片刻后,拿沙哑的声音说道:“当年我虽侥幸逃过一死,做了逃兵,可我本是纪家家仆,当时所求也不过只是活命而已,同王爷并无过节在……不知王爷费此心思找到在下,是为何事?”
或因了解这位王爷的为人,此时他反倒没有先前面对许家姑娘时那种充满未知的不安了。
“是为了当年的旧事。”
燕王并未坐下,只站在他面前,问道:“我想知道,当年你家两位公子在回营的途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听他竟是问起此事,老梁,不,冯良的眼神有着一瞬的闪躲。
这件事,正是他做了逃兵的缘故所在,这些年来也早已成了他心里的一个死结。
又听燕王定声问道:“杀了轻云和轻承的,当真是敌方的追兵吗?”
按说纪家兄弟回去的那条路,不该为敌方所知。
冯良沉默了片刻后,却是道:“我不确定。”
“不确定?”
“因为他们穿的是黑衣……还蒙着脸,我并不知他们是谁的人。”提及这段往事,想到彼时的血腥场面,冯良的声音愈发干哑。
黑衣蒙面之人?
燕王眼神微变:“你既得以脱身,想来彼时并未被对方发现尚存性命,如此之下,当真不曾发现其它线索吗?”
冯良一时未语,眼底明暗不定地变幻着。
“都已是陈年旧事了,二位公子死去多年……当时许多细节我早已记不清了。”
看出他的顾虑与掩饰,燕王道:“你放心,你既与当年之事无关,我便绝不会伤你分毫,我所求不过只是一个真相而已。”
这些年来,他之所以一直暗中追查此事,哪怕多次线索中断,毫无头绪,也依旧不曾放弃,为的并非是证明自己所谓的清白——
在这件事情当中,他没有清白与不清白之说,他带出去的人出了事,不管过程如何,都是他的责任。
他只是想查明,两位好友当年真正的死因。
“……”对上这样一双眼睛,冯良到底是开了口。
“那些人是提早埋伏在那里的,而从他们后来的谈话中可知,他们之所以埋伏在此地,实则正是为了截杀二公子你……”
确切来说,要将他们所有回去的人都尽数杀绝,可他们没料到二公子不在其中。
燕王瞳孔微缩。
提早埋伏……
为了杀他?
听到这里,燕王心中几乎已有了答案,声音反倒愈发冷静了,看着冯良道:“烦请将所记得的所有经过,仔细说一遍。”
冯良闭了闭眼睛,陷入了回忆当中。
他方才说时隔多年,早已记不清细节,自然是假话。
当时二位公子惨死,他也险些丢了性命,如此种种情形,不仅不曾随着时日淡去,反而日愈深刻,牢牢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
听罢冯良所述,燕王渐渐抿直了薄唇。
许明意和吴恙只是听着,并未插话,也不曾帮燕王推断分析什么——许多旧事,并不会被岁月模糊真相,反倒会因为时隔日久,而使一切变得明朗清晰,如水落而石出。
如此之下,谁是幕后主使,已是不言而喻。
“此事,理应要如实告知纪尚书。”一直沉默着的燕王此时开口讲道。
于情于理,纪尚书才真正是最不该被蒙蔽的人。
听得旧日主家的名讳,冯良的神情复杂而惭愧。
当年他主要就是因为不敢回去面对老爷,不知道该怎么向老爷解释两位公子身死,而他却活得好好的,后来才没敢回去。
这些年,他也不是没想过要去找到老爷,说明当年的蹊跷之处,但想了许多,终究没能下定决心。
他给自己找了很多借口,譬如老爷或许早已得知了真相,又譬如人死不能复生,而老爷如今身居高位,重查旧事未必是好事。
他虽不确定那些黑衣人的来头,当时一心只顾逃命,理不清思绪,但结合后来发生的一切,与这谢氏江山最终落在了谁的手上,便也就渐渐猜到了大概……
许明意让人取了纸笔来。
……
兵部尚书府内,纪婉悠正对灯做着绣活儿。
她答应了要亲自绣一只香囊给父亲,怎奈平日里不专研女红,脑海里构想着的,跟手下绣出来的不能说一模一样,甚至是毫无关联。
“姑娘,您不妨明日再接着绣,晚上做这些伤眼睛。”丫鬟在一旁提醒道。
“无妨,偶尔一次。且时辰还早,总归也睡不着。”纪婉悠说着说着,皱眉叹了口气,好么,这一针又绣错了,遂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捏针的手指——嘴巴说话,竟也能碍到你的事了?
这时,一名二等丫鬟从外面走了进来。
“姑娘,方才有人送了封书信过来,自称是许姑娘的人。”
许姑娘?
纪婉悠不由一怔。
许姑娘竟给她写信了?
“快给我。”
她近来一直想找许姑娘呢,道谢也好,坐一起吃茶说说话也罢,她是真心很想同这位姑娘来往。
可想到对方不欲同他们纪家牵扯太多的态度,到底也没敢送信送帖子什么的。
现下反倒得了对方送来的信,第一反应自是惊喜的。
但许姑娘似乎不是为了找她……
看着信上内容,纪婉悠眼底闪过不解之色。
许姑娘找她父亲作何?
心底虽是疑惑,却未曾耽搁,纪婉悠立时起身,拿着信去寻了纪修。
纪修正在书房中处理公务,听得女儿前来,只当是来送补汤的,遂将笔搁下,打算一饱口福。
然而门推开,补汤没有,只见闺女手里捏着封信。
“父亲,镇国公府的许姑娘方才使人传了信来。”
纪婉悠走到书案前,边将信递给自家父亲,边说道:“信上未细说太多,只说让您去见一位名叫冯良的人……”
纪修疑惑地皱眉。
什么冯凉冯不凉?
自被镇国公打了那一顿之后,他听到镇国公府几个字,心里就觉得突突直跳——总不能是要将他骗出去打一顿?毕竟镇国公府什么荒唐的事情干不出来?
然而须臾间,却陡然变了眼神。
等等……
冯良?!
469 一个字都不信
哪个冯良?!
纪修看着信上所写,不自觉捏紧了信纸。
“父亲,这冯良是何人?”纪婉悠见父亲脸色不对,不由问了一句。
“许多年前,咱们纪家还未进京时,我身边倒是有一位名唤冯良的家仆……”纪修眼底颜色明暗不定:“但当年你大哥二哥出事时,此人分明也已经……”
说到此处,他话音微顿。
但不曾当场见到尸身倒是真的……
然而彼时正是战乱之时,多得是身份不明的尸首,事后有许多早已辨不清原本样貌的士兵尸首被寻回安葬,他便认为冯良必然也在其中——那时刚失去两个儿子的他,的确也根本没有太多心思去留意一个仆从的尸身去处。
故而若说对方还在人世,倒也不是全然没有可能的事情……
但人怎么会在许家姑娘手里?
“照此说来,此人身上或有些蹊跷……”纪婉悠闻言眼底现出思索。
纪修则是问道:“这信当真是许家姑娘让人送来的?”
会不会是有人故意假借冯良之事,引他过去?
才经历了一场凶险至极的污蔑构陷,且如今的处境也并不轻松,他不得不多些谨慎。
纪婉悠想了想,笃定地点头道:“应当做不了假,旁人并不知我与许姑娘之间曾有过交集,即便真要假借他人之名诓骗我和父亲,想来定也不会选许姑娘。”
直接假借与父亲走得近些的同僚之名,岂不更简单省事?
又道:“况且这信上所约定的见面之处,乃是元姓商铺,想来正是许姑娘外祖家的产业。”
纪修顺着女儿的话想了片刻后,拿着信纸起了身。
“是真是假,我前去一见便知。”
纪婉悠忙道:“女儿随您一同过去。”
她难免有些不太放心,一是父亲的安危,二是父亲的脾气。
纪修考量了片刻之后,到底点了头:“也好,事不宜迟,你且准备一二,我这便使人备车。”
纪婉悠点头,带着丫鬟回到院中换了身更简便且晚间不引人注意的绾色衣裙之后,便随父亲乘车出门,往元氏商铺而去。
此时天色已晚,加之近来城中不算太平,故而非尤为繁华之处,这般时辰多是早早没了热闹景象,街边许多铺子都已经闭了门。
马车在铺子前停下,纪修父女由车内而出,纪修先是看了一眼铺子的招牌,才抬脚走上前去。
正准备关门的伙计笑着迎上来:“真是不巧,小店已经打炀了。”
纪修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铺中情形,正要说话时,只见一名丫鬟走了出来,同那伙计说道:“这是我家姑娘在等的人。”
伙计了然,侧开身,客气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纪婉悠已认出了阿珠,心下又定了些,同自家父亲交换了一记眼神之后,便抬脚走了进去。
父女二人在阿珠的指引下穿过前堂,来到了后院。
纪修踏入房中,第一眼便看到了坐于椅内的燕王。
他不由顿时戒备起来——
燕王怎会在此?!
再往一旁看,只见除了许家姑娘之外,竟还有一个吴世孙?
这是要对他做什么?
“王爷……”纪修眼神闪动,还算平静地抬手施礼。
“纪尚书。”
燕王起身,拱手还礼罢,视线却是看向一侧。
纪修下意识地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灯影昏暗处,除却几只箱笼之外,另还有着一个坐在椅中之人。
四目相对间,那人有些吃力地从椅中挪出身体,朝着他的方向跪了下来,哑声道:“老爷……”
看着那跪在地上的人,纪修眼神大震。
“冯良?!”
竟当真是他!
多年未曾再见,对方形容装束已是大变,若是走在路上偶然遇见或还不至于一眼认出,但在已提早做好了心理准备的前提下,知道自己即将要见到的是何人时,再将人认出来便简单太多了。
“是小人……”身上的麻痹感消去了许多,冯良低下头去,不敢直视那双震惊的眼睛。
自他记事起,便是纪家的奴仆,下人对主家的畏惧几乎是刻在了骨子里的。
纪婉悠的视线在自家父亲和那跪着的人之间来回了两番之后,走向了许明意,无声福了福身。
许明意轻一颔首。
谁都没多说话。
气氛凝滞间,纪婉悠的目光重新回到了冯良身上。
“当年……你竟没死!”纪修语气中仍有惊异之感。
“是,小人当年侥幸从那些黑衣人手下逃过一劫,保住了这条贱命……”
黑衣人?
纪修皱了皱眉:“什么黑衣人?”
不是敌方追兵吗?
“老爷有所不知,当年我随同二位公子跟随燕王殿下突袭敌营,却不知为何敌方竟像是早有应对,我们才刚靠近便遭了围杀……拼死逃出后,情形危急之下,燕王殿下为引开追兵,遂兵分两路,让我等走捷径先行护送二位公子回营,可谁知在半路却突然冒出来了一群黑衣人……”
这些话,即便方才已经大致同燕王说过了一遍,但现下面对昔日家主,冯良仍无法平静地说出口。
话至此处,声音已涩哑至极:“那些黑衣人招招致命,我等逃出时身上本就带伤,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二位公子便是丧命在了那些人的长刀之下……”
纪修听着这些,脑中甚至是混乱的。
二子之死,是他心底永远无法愈合的一道伤口,平日根本提不得也听不得。
可是……
燕王为引开追兵而和轻云轻承兵分两路?!
这怎么可能?
事实分明是燕王独自逃命回营,让他两个儿子在后面断后拖延敌兵!
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对此事心存怨恨无法释怀!
冯良还在往下说着:“后来小人听到了那些黑衣人的谈话,方知他们是提早埋伏在此处,为的便是断绝燕王殿下活着回营的可能……”
可谁知阴差阳错,燕王殿下为了引开追兵而走了另一条路,将那回营的捷径留给了他家公子。
“够了!”纪修紧攥的拳都在发颤,唇也铁青着:“若果真有此变故,你当年为何不曾回来报信!反倒隔了这么多年,突然说出这些毫无证据的鬼话!”
见得此状,纪婉悠忙上前将人扶住:“父亲……”
纪修一双眼睛却只是死死钉在冯良的身上。
冯良眼眶微红,惭愧不已:“说到底是小人贪生怕死……当时侥幸逃脱之后,亦是身负重伤,又恐再遇到那些四处搜找的黑衣人,便躲藏了数日养伤……待伤势稍愈之后,便没了颜面胆量再回去见老爷……”
有些事情便是如此,当时没能去做,事后‘冷静’下来,往往就没了勇气。
而他那时伤了腿脚,一心只想保命安稳下来,再不想回到军营中过朝不保夕的日子。
除此之外,他当时只认为二位公子已经身死,且那些人是冲着燕王去的,而非刻意针对他家老爷,他固然回去也已经没了用处。更不曾想到二位公子的死会被曲解,甚至被人拿来做了文章。
听他语气不似作假,纪修脑海里嗡鸣作响,诸多声音交杂着。
若此言为真的话……
他的两个儿子,竟并非死于敌人刀下,而是殒命在了一场阴谋之中,成了他人算计里的牺牲品?!
想到这种可能,纪修一时甚至要站不稳。
纪婉悠紧紧扶住父亲的手臂。
两位兄长的旧事,她自然也听父亲说起过不止一遍。
可多年来让父亲一直深信不疑耿耿于怀的所在,竟是一场别有居心的误会吗?
“你可知那些黑衣人是受了何人指使?”纪婉悠向冯良问道。
冯良摇头:“小人无法确定……”
“同当时走漏我等欲趁夜突袭敌营消息的人,背后应是同一主使。”燕王看着纪修,道:“而后来查出的那两名内奸,想来不过是对方拿来掩饰的替罪羊罢了。”
“父亲,您对当年之事……可还有些印象吗?”纪婉悠轻声问道。
若这冯良所言为真,那父亲与燕王殿下之间的隔阂必然是有心之人刻意引导,而借机引导之人,想来多半便是那幕后主使了。
纪修脸色泛白,咬紧着发颤的牙关。
兵分两路归营……
这个说法,他依稀记得当年确实听燕王说过。
但当时他根本不信,只当是对方拿来推脱责任的谎话说辞。
正因此,他才愈发觉得两个儿子死得不值……两个一腔赤诚的孩子就因为这样一个假仁假义,毫无担当的人而丢了性命,他怎么能甘心?!
而他之所以如此笃信燕王在撒谎,并非只是出于狭隘的揣测……
当时有人暗中同他‘揭露’了燕王让他两个儿子断后拖延追兵的经过,甚至还有士兵可以作证……
难道那些都是假的吗!
看着形容激动反复的纪尚书,许明意在心底微叹了口气。
人在陷入巨大的伤痛当中之时,若能有个可恨之人出现,似乎都是一种宣泄悲痛的出路。正因此,才愈发容易被蒙蔽。
“纪某当年不过一介无名之卒……谁会费此心思来挑拨纪某!”纪修从牙关中挤出一声冷笑。
纪婉悠张口欲言——若说单是为了挑拨她父亲,而刻意害死她两位兄长,这理由的确无法叫人信服。可那时她两位兄长已经身死,若顺水推舟以此拉拢她父亲同燕王敌对,不过举手之劳,对方何乐不为?
但她到底没有开口。
因为她知道,父亲不会想不到这些,此时这些下意识的反驳之言,不过是因为内心深处不愿去相信其它可能……
父亲为此,必然已经做了太多……而这一切,极有可能都是遭了他人利用。
且利用了父亲的人,或许正是真正害死了她两位兄长的人……
这样突然而残忍的事实,让父亲如何能在燕王面前顷刻承认并接受?
燕王或许亦是明白这一点,此时并未有去反驳什么。
纪修却无法压制内心的翻涌:“……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单凭这冯良区区几句话,让纪某焉能尽信!且王爷一再重提此事,费尽心思找到此人,不外乎是想要从当年之事中摘脱……岂知是不是对纪某的另一场算计与挑拨!”
这一刻他谁都无法相信!
这番话无疑是僭越的,亦间接承认了自己对此事心存怨恨之实,然而燕王却并无丝毫怒气,只平静地道:“本王从未想过从中摘脱什么,亦不曾认为自己于此事之上没有责任,从前不这样认为,今日则更甚之——说到底,轻云和轻承当年出事乃是受我所连累,这一点无可推脱。而之所以一直追查此事,只是不想让真相埋没,让枉死之人无法安息,使纪尚书一再遭人蒙蔽。”
对上那双坦荡而毫无逃避之色的眼睛,纪修眼前甚至一度是明暗交替的。
他几近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道:“今晚听到的这些话……纪某一个字都不信!婉儿,走!”
话音未落,便猛地转了身。
纪婉悠一边扶住情绪不稳的父亲,一边匆匆向许明意等人点头示意。
身后,跪在屋内的冯良重重叩首,声音沙哑颤动地道:“小人当年贪生怕死,未能拼力护二位公子周全,实在有失老爷嘱托!事后为逃避责罚,不曾向老爷报信言明真相,以致让老爷被蒙蔽多年,更是罪无可恕……今日小人将所知言明,也算了却一桩心结,纵是以死谢罪也可瞑目了!”
“你敢死一个试试!”
纪修蓦地回过头来,语气咄咄地道:“留下两句不知真假的话,便要急着以死谢罪,真有这份心,又为何龟缩至今?何况死了便能证明你说的是真的吗!此事本官未真正查明之前,你最好是把脑袋栓紧了,否则本官只当你是扯谎畏罪而亡!”
这话自然不单是说给冯良听的。
燕王只是目送纪修的背影大步离开。
是真是假,他想纪尚书心中已经大致有了判断。
纪婉悠扶着纪修离开铺子,上了马车。
纪修不过刚在车内坐下,便沉声对车夫吩咐道:“去明康坊!”
明康坊?
纪婉悠反应了一瞬之后,不由大惊。
明康坊里住着的是夏家!
470 万事有轮回
“父亲……不可!”纪婉悠急忙劝道:“您若此时过去,且不说能否得到想要的答案,即便是夏廷贞承认了,咱们现下也一时奈何他不得……况且,父亲难道认为,当年之事,当真会是夏廷贞一人的主意吗?”
若今晚听到的都是真话,那真正害死她大哥二哥的人是谁,谁是此事最大的得益者,甚至是不需要如何深思的。
纪修此时几乎是被胸中翻腾着的情绪冲昏了头,但也并非就是理智全无,此时听得女儿的提醒,紧紧咬着牙,重重一拳砸在了面前的矮几之上。
“嘭!”
小几上的茶水为之颤动着。
二十余年了!
整整二十多年,他竟根本不知自己真正该恨的人到底是谁!
“此事一定是要查实的,女儿知道您此时的心情……”纪婉悠只挑些现下父亲勉强能听得进去的话,慢慢劝着:“但为防羊入虎口,便还需从长计议……”
纪修渐渐冷静下来,然而愤怒褪去之后,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加汹涌的悲痛与愧责。
倘若轻云和轻承泉下有知,恐怕也要怪他这个父亲做得太蠢太过无用……
眼前再次浮现两个孩子骑着枣红大马,终日追逐在少年燕王身后,意气风发的模糊模样,纪修心如刀剜,眼眶中蓄满了泪。
他一定要将全部的真相查明,给轻云和轻承一个交待!
……
纪家的马车离去后不久,燕王几人也从铺子的后门处走了出来。
此时已是皓月高悬之时,四下静谧无人声。
“明日一早便要离京了。”燕王看着面前的一对少年少女,满脸胡子也挡不住眼底温和之色:“你二人在京中需一切当心。”
至于其它,该交待的也已经都交待过了。
更何况,两个孩子做起事来,甚至比他还要细致些。
吴恙和许明意皆应“是”。
“此行回密州,恐有凶险,王爷于途中亦需多加小心提防。”吴恙看着燕王说道。
虽说有湘王出事在先,四下局势不稳,皇帝按说此时不敢再有大动作,但从其下旨攻打洞乌的举动来看,这位皇帝陛下此时显然已经开始意气用事了——这多半是开始失去理智的征兆。
看着眼神中透出郑重的少年,燕王也正色点头:“放心,对此我已有安排。”
此番他既进了京,自也不会毫无准备。
“王爷。”
站在吴恙身边的许明意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张,递向燕王:“这是晚辈这些时日从医书上找来的调养方子,于王爷的心疾或有些益处。”
燕王一怔后,眼底浮现笑意:“许姑娘有心了。”
他将方子接过,许明意便道:“此方需每日一副煎服,调养之道,贵在坚持。”
燕王含笑点头。
见他面上笑意极浓,多少有些老怀欣慰的意思,吴恙怕他根本没怎么听得进去,遂看向一旁阴影处:“赫风——”
隐藏着的赫风犹豫了一瞬之后,闪身走了进来。
虽然他一贯只听命于王爷一人,但王爷在家里的地位他最近也算是彻底看明白了。
“每日按时提醒王爷服药,不可中断大意。”吴恙交待道。
“属下谨记。”赫风正色应下。
“……”燕王看了一眼自己的下属,突然觉得这不再是自己的心腹,而是负责监看自己的眼线。
不得不说,这感觉……真还挺好的。
就像是他和这纷纷攘攘的世间终于又重新有了羁绊,这份羁绊让他真真切切地又有了活着的感觉。
儿子既然爱管人,那他便老老实实听话就是。
反正万事有轮回,臭小子管着他,回过头去不还是要老老实实被他未来儿媳管着?
这般想着,燕王殿下心中愈发平衡了。
随从牵了马过来。
“明日无论是明里暗里,都不必送了。”燕王接过缰绳,对两个孩子交待着,语气里仍有淡淡笑意:“很快还会再见的。”
此去密州,注定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十八年了。
吴恙与许明意抬手向其施礼,异口同声道:“王爷保重。”
燕王点头,跨上马背,又深深看了两个孩子一眼之后,适才驱马而去。
“放心,王爷定会平安顺利回到密州的。”见燕王身影消失,许明意对一直目送的吴恙说道。
吴恙点头,将视线收回,看向身边之人:“我送你回去。”
许明意想了想,却是道:“不如我送你吧。”
此处离定南王府倒是没多远,他若要送她回镇国公府的话,一来一回便要折腾上半个时辰。
若是想与她说说话,那不如她送他好了。
吴恙难免有些意外,他倒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有位姑娘要送他回家……
读懂她眼中“这样更节省时间”的意思,吴恙坚持道:“近来京中不太平,还是我送你吧。”
他送她是因为不放心她,可不是为了走什么流程。
二人说话间,小七已经及时将马牵到了自家公子面前。
见吴恙上了马,许明意便也未再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
她乘马车,吴恙骑马伴在一侧,就这么不急不慢地往镇国公府的方向而去。
夏日夜风吹拂起车帘,许明意不时便可瞧见车旁少年端坐在马背上的身影,月华倾洒而下,可见少年侧颜轮廓清晰深刻,英朗无双。
许明意最后干脆歪着脑袋靠在了车窗处吹着风,就这样静静看着他。
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他虽未转头看来,但眉眼显然柔和许多。
这一刻,有他送她回家,她觉得很安心。
但她觉得,自己并非是需要人送,而是因为需要他。
她不由就想到了那个梦——
梦中的吴恙,即便是做了皇帝,也是孤身一人。
当真是因为国事军务繁忙吗?
她觉得,大概还是因为他没有等到真正想娶的那个人吧。
所以,她和他应当是一样的人,是注定要一起走下去的。
此时恰是吴恙转头看来,便得见了女孩子靠在车窗处,雪腮边一缕鸦发随夜风而动,眉眼间笑意愉悦而坚定。
他不知她在笑什么……
但他的眼睛已经在跟着她一起笑了。
……
燕王回到府中之后,直接去了寝院。
守在卧房外的小厮迎上来行礼:“王爷……”
见心腹小厮的神态略有些古怪,燕王不由投去询问的眼神——怎么了?
471 喜欢的人
小厮没有说话,只是略略转头看向卧房的方向。
而此时,已有声音从卧房中传出:“可是王爷回来了?”
燕王微微一愣,抬脚走了进去。
身穿丁香紫绣白兰细绸褙子,发髻半披散着的燕王妃迎上前,福身行礼:“王爷。”
燕王微一点头,抬眼看向床榻处,只见榻上换了新被,金缕枕也多了一只。
他没说话,只是看向燕王妃。
察觉到他的视线,燕王妃垂着一双似水眸子,轻声说道:“近日来臣妾的身子已经痊愈,这院中也并非都是可信之人,臣妾怕惹人疑心,这才擅作主张来了王爷房中……”
先前是因为她抱病在身,需要静养,才有理由同王爷分房而眠。
燕王不置可否地道:“王妃有心了。”
一时摸不透他的意思,且见他似乎也没有坐下的打算,本就紧张的燕王妃顿时更为局促起来:“……王爷若觉得不妥,臣妾睡在榻下便是,绝不会打扰到王爷。”
“不必。”
燕王道:“恰巧本王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今晚便在书房歇下了。”
燕王妃愕然抬头:“可……王爷明早还要赶路……”
“无妨,王妃早些歇息。”燕王面无异色,转身出了卧房。
燕王妃呆呆地站在那里,慢慢红了眼眶。
这是她第一次鼓足勇气……
本是见他近来似乎开怀许多,想着他会不会是回到京城之后终于想通了……
她还是猜错了吗?
或是说,即便抛开那些心结,他也还是嫌弃她的?
见她神情怅然失落,一旁的嬷嬷将人扶到榻中坐下,屋内只她们主仆二人,嬷嬷叹气道:“这回都怪老奴多事……”
她也是想着王爷再怎么着也是个男人,可怎么偏偏……
且除此之外,王爷到如今都还没个儿子,他怎么就不急呢?
想着这些,嬷嬷不禁有些愤愤地低声道:“那个吴氏也不知究竟是给王爷下了什么药……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还叫王爷一颗心仍系在她身上,真是邪门得很。”
在密州王府里,王爷的书房里挂着的就是那个女人的画像!
“这怪不得旁人……”燕王妃眼中有泪坠下,声音苦涩地道:“我本就配不上王爷。”
“您就是输在这些年一直这么想!”嬷嬷叹口气,“既已成了名正言顺的夫妻,哪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您若早些想开,也不至于拖到如今了……”
继而又笃定地道:“但王爷心善,只要您有心,多花些心思,迟早是能成的……”
燕王妃只是自嘲一笑。
这时,院中隐隐有人声响起。
燕王妃下意识地抬手赶忙将泪水拭去。
嬷嬷去了外面察看,片刻后折返,道:“是郡主来了,说是有事寻王爷,往书房去了。”
燕王妃忙道:“桑儿?她这个时辰寻王爷何事?王爷方才说还有事情要处理,莫要让桑儿打搅了王爷——”
嬷嬷不禁道:“您啊就是太拘束了,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都是一家人,便是打搅了又能如何?您总这样处处束手束脚,拿自己和郡主当外人,所以才将王爷推远了……”
燕王妃神情反复:“可是……”
嬷嬷只觉得恨铁不成钢。
她家王妃实在是太不上道了,生了一张好脸,又有了旁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好运气,老天爷这分明是将饭都端到跟前来了,可偏偏王妃就是吃不到嘴里去,你说这急人不急人?
这些年来她是心也操碎了,嘴皮子也磨破了,若非碍于自己这张脸太不争气,就差替王妃亲自上阵了。
这厢桑云郡主已进了书房内,手里端着只漆木托盘。
“听说父王晚间没怎么用饭,我特意去厨房备了些点心和甜羹。”
桑云郡主来到书案边,将托盘上的两只碟子一只羹碗端下。
燕王点了点头。
甜汤,他不喜甜食。
点心,其中那碟四四方方,看起来软软糯糯的,显然是花生糕,而他不可食花生。
若非是知道些这孩子的脾气,他怕是要疑心这是故意拿来挑衅他的了。
但也不能怪孩子。
他这些年说是密州,然大半时间皆是在军营里度过,又因出于谨慎,甚至会刻意隐藏混淆喜恶,知道他真正习惯的人也就几名心腹下属而已。
“您尝尝这花生糕,香而不腻。”桑云郡主催促道。
“……”燕王沉默了一下,他倒是想尝。
“这卷煎看起来不错。”他拿起筷子,尝了一口,满意点头。
这一口下去,流程便算是走完了。
燕王放下筷子,向女孩子问道:“这么晚了,除了送点心,可还有别的什么事情吗?”
桑云郡主甜甜一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父王的眼睛。”
燕王也笑了笑。
瞎子也看得出来的水平罢了。
“今日桑儿进宫向皇祖母辞别,见她老人家孤零零的一个人在那寿康宫内,心中便实在不忍不舍。”
桑云郡主试探着道:“父王军务繁忙,自是不便在京中久留,所以桑儿想在京中多留些时日,替父王多陪一陪皇祖母,只是不知道您肯不肯准允……”
燕王听得眉头一动,甚至是困惑了。
这孩子的脑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以往他只觉得有些不大省心,故而进京前再三交代,进京后让人贴身看着,可现下看来,竟不单单是不省心那么简单……
“桑儿,京中不是久留之地。”燕王直言问道:“你若有其它想法,大可同我直说。”
陪太后这个说法,他是半个字都不信的。
见心思被识破,桑云郡主面庞微热,但见父亲并不见丝毫不悦之色,心中不禁多了些勇气。
实际上,她即便自己留在京中,也不见得就能如愿……
还不如将心意尽早直接告诉父王!
“实话不瞒父亲,女儿此番进京,遇到了喜欢的人……”她本就是大胆直接的性子,又兼下定了决心,这句对寻常姑娘家而言难以启齿的话,很顺利地便说出了口。
“……”燕王倒没料到是这么一句,一时有些怔然。
桑云郡主脸颊红红,一鼓作气地道:“是……定南王府的世孙。”
“……?!”燕王赫然瞪大了眼睛。
472 血雨
他听到了什么?
桑儿……看上了阿渊?!
惊诧之后,燕王的心情微妙起来。
虽说的确的也不是那么回事,但至少表面上来说确实是乱套的……
“不行。”燕王看着女孩子,尽量拿严肃的神情说道:“我们燕王府,断不可能跟定南王府结亲。”
听着这斩钉截铁的话,桑云郡主神情凝滞,只觉得一盆冷水从头顶浇泼下来,她想过父王可能会不赞成,却没想到竟上来就是这般毫无转圜余地的话。
心底顿时有委屈涌现,她忍不住反问道:“可是父王不是曾经说过,我可以做主选择自己日后要嫁之人吗?”
所以,她的选择,终归还是要在父王准允的前提之下是吗?
这也叫随心所欲吗?
“你当然可以自己选。”燕王看着她,正色道:“但有些事情,并非是你做出选择,便能够达成的——桑儿,你难道当真觉得咱们燕王府,同定南王府结亲,会被准允吗?”
对上那双过于严肃的眼睛,桑云郡主既憋屈又畏惧,但还是鼓起勇气问道:“……父王若当真疼爱桑儿,为何不能替桑儿想想办法,求得一个准允?”
四目相对间,看清女孩子眼中的倔强与委屈,燕王微微摇了摇头。
平日里他同这孩子独处的时候并不多,如何应对女儿家的心事,他也没有什么经验。
但是,这件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女儿家心事的范畴,断无敷衍揭过的道理。
这一刻,燕王的眼神是负担诸多的沉重:“桑儿,你年纪也不小了,按说不该如此不知轻重。你可知有些话,一旦开了口,无论结果如何,都将酿成无法挽回的祸事——这个准允,求来的恐将是造反之嫌。”
听得这句分量极重的话,桑云郡主脸色发白,抓紧了垂下的手指。
造反之嫌?
父王是在刻意吓唬她吗?
“这世间的好男子不止定南王世孙一个,你年纪还小,日后总能遇到两情相悦,真正合适的人。”燕王的语气略有缓和:“到那时,父王一定会成全你。”
桑云郡主垂下有泪花颤动的眼睛,紧紧抿着嘴角没有说话。
真正合适的人?
合适与否,不过只是父王的一句话吧?
她可是听说过的,当年父王自己求娶吴家女,也并非一切顺利,可父王却不顾反对坚持到底……
现如今换成了她,就只有一句冷冰冰的“断无可能”了?
嫁与不嫁,实则她现如今并没有太过强烈的想法。
她是喜欢那位吴世孙,但也还并没有到非他不嫁的地步。
这一刻,真真正正让她感到难过的,是父王毫不顾及她心情的态度……她早就察觉到了,父王根本不是真心疼爱她!
从小到大一直藏在心底的那根尖刺冒了出来,她抬起挂了泪水的脸,眼神如赌气般最后印证问道:“所以我不能嫁吴世孙,也不能留在京城是吗?”
“是。”燕王看着她:“这是为了燕王府,也是为了你。”
为了她?
桑云郡主擦去眼泪:“女儿明白了,女儿今晚根本不该来搅扰父王的。”
说着,福了福身便要离去。
然而无论是那绷紧的下颌,还是倔强的眉眼,皆将她此时真正的想法暴露无遗。
这是在不满。
燕王将这份不满看得分明,他这半生接触过许多人,也并非没有遇到过怎么说也说不通的那一种,这世上多得是听不懂道理的人,有些人是因眼界见识当真听不懂,有些人是因私欲而不愿静下心下来去试图听懂。
若是在军营之中,便唯有以军法管束。
他不欲将军营中的那一套照搬到后宅之中,尤其是这对母女。
但平日小事且罢,眼下情形不同往日,现下真正是牵一发则动全身,容不得有丝毫闪失。
看着打开门退了出去的女孩子,燕王开口道:“冬芄——”
守在外面的婢女快步走了进来。
“婢子在。”
“看好郡主。”
“婢子遵命。”
听得这两句对话,察觉到冬芄快步追了上来,步下石阶的桑云郡主心中似烧起了一把火。
冬芄本就处处管束于她,还要怎么将她看好?难不成是要将她绑起来吗!
桑云郡主快走几步,见卧房的方向还亮着灯火,想到终日低眉顺眼的母亲,愈发觉得心底委屈得厉害,快步就向卧房的方向走去。
“桑儿……”
见得她过来,且一脸眼泪,本就因为她去见王爷而有些不安的燕王妃更紧张了,“这……这是怎么了?可是惹你父王不悦,被训斥了?”
按说王爷不该是轻易会训斥孩子的人……
难道说桑儿做了极过分出格的事?
这般一想,燕王妃顿觉慌乱。
桑云郡主的眼泪却掉得更凶了:“怎么就一定是我惹了父王不悦!在母亲眼里,是不是不管我做什么都会让父王不悦!”
别惹你父王不开心……
母亲出身不好,咱们不能张扬……
你父王对咱们已经足够好了,不可再得寸进尺……
……
诸如此类的话,她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她就是听着这些话长大的!
可这究竟是为什么?
母亲出身不好,但她是父王唯一的孩子,皇上亲封的郡主!
什么叫张扬,什么叫得寸进尺?
幼时她听着便觉心中忐忑,仿佛面对的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一个高高在上不可有丝毫僭越的陌生人!
她时常忍不住想,父王是不是当真打从心底嫌弃她和母亲,所以母亲才会如此?
而今晚的遭遇,更像是坐实了这一点!
父王根本不疼她!
“你这孩子究竟是怎么了……”燕王妃忙上前抓住女儿一只手臂,“小声些,莫要让你父王听到了……”
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泼油——
“够了!”桑云郡主重重甩开母亲的手,声音反倒愈发高了:“你自己终日畏手畏脚,丝毫没有燕王妃的样子就罢了,偏偏还要我跟着一起学着!正因此,现如今父王待我根本亲近不起来,这下你总算满意了吧!”
言罢,转身就跑了出去。
“桑儿……!”
燕王妃追了两步,不禁皱起了眉:“这孩子如今竟是愈发没有分寸了,还不如幼时懂事,这么下去可如何是好……”
嬷嬷无奈叹了口气。
王妃和郡主一个比一个不争气,直让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也跟着提心吊胆。
然而为了前途着想,嬷嬷还是耐心劝道:“要老奴说,这一家人过日子不比其他事,有时您的确是将郡主管得太过了些,王爷又并非古板之人……”
但现在说这个,似乎已经晚了……
还记得郡主刚出生那几年,软软糯糯团子一般,王爷见了也喜欢,可每每小郡主还没拉一拉王爷的衣角呢,王妃就吓得赶忙将郡主抱回来了,那架势活像是防拍花子的呢!
王妃是怕冒犯王爷不假,但王爷该怎么想?
哎,这真真是老天爷将饭碗捧到跟前,却将饭碗掀翻的典范人物了……
“嬷嬷,你该知道我的难处的……”燕王妃也觉得委屈非常:“我做这些,何尝不是为了桑儿好,若不是因为她,我又怎至于像她说得那样束手束脚……”
“是,老奴都明白。可郡主性情固执,有时您越是这般管束着,恐怕越是适得其反……”
“可如今不管怎能行?管着且还这般,真若撒手不管,她定是要闯出祸端来的。”
“……”嬷嬷想了想,竟觉得确实也是这么个道理。
就郡主如今这模样,不管还真不行。
毕竟不是两三岁的小孩子了。
而幼时没同王爷培养起来的亲近,如今再想在这方面使劲儿,也的确行不通了。
这般想着,嬷嬷也没了多劝的力气。
燕王妃坐回榻中,独自垂泪许久。
如此这般,待到次日清早动身时,眼睛的红肿都还未能消去。
好在她不是一个人。
因母女二人皆是这般模样,倒也就有了现成的理由——想来不过母女俩拌了几句嘴,左右没什么大事。
母女二人同坐在马车里,气氛难免有些沉闷。
同样叫人感到压抑的还有今日阴沉的天色。
半日间,人马出京八十里,一阵闷雷声滚滚而至,很快便落起了雨来。
原本骑马的燕王换乘了马车,因雨势并不算大,四处并无避雨处,而前方再有十里便是驿馆,一行人便冒雨继续赶路。
近年来有些官道未经养护,早已被过往车马轧毁了大半,雨水一浸,马蹄踏过,很快混成了一片泥泞。
渐有风起,刮得雨丝乱飞,往人的面庞上拍打而来,视线模糊间,只得放缓了赶路的速度。
乱风穿过草木,发出呼呼沙沙声响。
早早得了交待,心有戒备的精锐随从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四下。
风雨乱舞间,一道暗箭忽然从一侧草木后飞出,直冲中间一架马车而去!
“笃!”
利箭刺入车壁,箭头尽数没入,发出余音颤颤。
“有刺客!保护王爷!”
刀剑出鞘噌噌之音相继响起。
不断有利箭射向那架马车——对方目的明确,要的便是逼那车内之人现身,要取对方性命!
有随从护在马车周围,挥刀斩断迎面而来的冷箭。
草丛两侧很快现出一道道迅疾的身影。
那些人皆着黑衣,布巾覆面,手持长刀弓弩,杀意腾腾。
“取谢氏狗贼首级!”
有为首之人咬牙切齿地凝声喊道。
一时间,刀剑相击声、厮杀声震耳。
“这是些什么人……!”
马车内,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杀,燕王妃已经吓白了脸。
桑云郡主亦是双手发颤,紧紧抱住母亲一只手臂,再顾不得去闹脾气。
嬷嬷壮起胆子掀开车帘往外看去,恰见一片混乱之中一名黑衣人被削去了手臂,顿时吓得面如土色,颤声惊叫声叫手倏地收回。
“好些刺客……”嬷嬷惊声道:“同咱们的人差不多少!”
什么?!
燕王妃惊得瞪大了眼睛。
藩王进京,带多少随从亲兵那都是有规制在的,他们此行加上伺候的仆从丫鬟,统共有八百人余。
对方竟也有这么多人吗?
嬷嬷方才显然并没敢细看,这话必有夸张之意,但也足可见这群刺客绝非区区数十人!
而此时已经离京百里之遥,谁又能来帮他们?!
燕王妃心惊胆颤之际,忽觉车身一抖,有不知敌我的惨叫声在耳边响起。
随之“哐”得一声响,只见有锋利的长刀刺入了车壁内!
“啊!”
看着那泛着冷意的刀尖,桑云郡主惊叫出声,闭着眼睛扑进燕王妃怀中。
“保护王妃郡主!”
车外的声音更混乱了,但依稀可以辨出有更多的自己人围了过来,在拼死保证她们的安危。
如此一来,本护在燕王车驾旁的人亲兵便骤然减少许多,数十名黑衣人趁机袭去,其中一名轻功极佳者,趁双方缠斗间,跃至车顶上方,拔出身后宽背大刀,举刀劈去!
此人刀法浑厚霸道有力,直将车顶从中生生劈至两半!
正待再举刀向车内劈去之时,眼神却是倏地一变。
车内竟是空无一人!
“谢氏狗贼不在其中!”此人站在车顶恼声提醒同伴。
而其声音不过刚落之际,便有一支长箭挟风破雨而来,噗地一声,穿过其胸前。
黑衣人身形一僵,甚至未来得及看清对他下手之人,便自车顶重重跌落至泥水之中。
同众多随从一样披着玄色披风的燕王高坐于马背之上,接连又搭两箭,箭无虚出,两名黑衣人相继倒地。
他射杀时皆是挑了其中为首者,意在威慑,然而即便如此,这群人的攻势却仍不见有丝毫减弱。
至此,燕王心底已真正有了答案,当机立断道:“择一半人马,速速先行护送王妃和郡主前往驿馆!”
赫风犹豫了一瞬后,还是应声下来,立即安排人马护送王妃离去。
车驾重新驶动,这次不再平稳,横冲直撞间颠簸动荡,燕王妃紧紧抱着女儿,流着泪摇着头,她不想走,她想留下陪着王爷!
但她早已习惯了事事听从安排,更怕留下会拖累王爷……
车马在一群亲随的护送下冲出了人群,双方的厮杀却愈发激烈,不断有人倒下,脚下雨水早已变了颜色。
燕王挥刀再次砍下一人头颅。
说来讽刺,此时他离京不过百里,然眼下凶险,却比战场之上更甚几分!
局面强弱难分间,忽有一阵浑浑马蹄声传近。
473 割袍
单是听动静大小,便少说也有百人余。
那声音靠近得极快,显然是发现了这边的打斗。
有黑衣人被惊动,转头看去。
“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刺客胆敢如此猖獗!”为首之人手中持弓,声音粗犷洪亮:“将这群刺客拿下,押往官府处置!”
“哪里来的多管闲事之人!”有黑衣人冷声道。
然此时细细看去,却是很快从那一行人所着兵服之上发现了端倪——竟是许家军!
是了,这前方不远处……正是许家军的一处军营所在!
真是晦气!
黑衣人暗暗骂了一声,心中已是慌了神。
那群百人士兵显然训练有素,当即将人团团围住,手中弓弩对敌精准,很快有许多已近战至力竭的黑衣人中箭倒下。
“撤!”
见情况显然不妙,有黑衣人不甘地发号施令。
燕王则命令道:“拿下活口!”
一行黑衣人死的死,伤的伤,在许家军的围堵之下,活着逃离者不过寥寥几人。
许家军中,为首之人翻身下马,向燕王走来。
拱手行礼罢,问道:“不知王爷可有大碍?”
“本王无碍。”燕王已认出了面前的中年男人是跟随许将军多年的王副将,但碍于尚有活口在旁,而并未多言寒暄,只抬手郑重施礼道:“多谢诸位相救。”
“王爷言重了。”男人语气豪爽干脆:“在下插手之前,王爷也并未落得下风,相救二字实不敢当,不过是凑巧路过,帮王爷壮一壮阵势,吓走这帮狗东西罢了!”
这个说法燕王并不认同。
他固然不算处于劣势,但若再这么打下去,难保对方不会再来新的帮手,而即便到最后他可以保住一命,但身边之人也必然所剩无几。
若是如此,接下来的路便更加难走了。
所以,这句“相救”并非言过其实。
但如此时局,分量太重的话的确不宜说的太多,只得顺着现下的局面问道:“不知诸位这是要往何处去?”
“近来弟兄们于营外巡逻操练时,在附近一带抓住了一伙盗贼。”王副将大手指向那些被绑成一排的乌合之众,“这些人乃是近来官府通缉之人,正要进城交予官府处置。”
燕王了然:“原是如此。”
但方才甫一对上王副将的眼睛,他便清楚了,这其中必然有许家姑娘的授意在。
他此番离京可能会有凶险,这是他和两个孩子都预料过的事情。
他昨晚本是交待,今日无论如何都不必送他,孩子的确是没有来送,但却以此种方式安排了许家军沿途照料……
刚经历了一场厮杀搏斗,哪怕已经化险为夷,燕王染血握剑的手仍是紧绷发白的,只在此时想到两个孩子时,方才有了片刻的松缓。
“既然诸位还有差事在身,便请先行一步吧。”燕王主动向王副将说道。
王副将看一眼他身边受伤的亲兵,遂问道:“这些来路不明的刺客……可有需我等代为效力之处?”
他奉姑娘之命相助,按说该将人送到驿馆以确保安危。
燕王却不欲再将许家军牵连进来,只道:“这些人本王且自行处置便是。”
赫风等人将王妃送至驿馆后,定会很快赶回,接下来的事情他有分寸在。
看懂燕王眼底的坚持,王副将亦不多言:“既如此,还请王爷保重。”
燕王拱手还礼。
王副将一行人很快策马而去。
“你们究竟是谁派来的?为何要刺杀本王!”燕王看向其中一名被制住的黑衣人,冷声问道。
黑衣人咬牙切齿:“我等紫星教中人,向来以铲除谢氏狗贼为己任!”
燕王冷笑:“你们是紫星教的人?”
“要杀便杀,无需多言!”
“王爷——”燕王身侧的随从皱着眉,正要说些什么时,被被燕王抬手阻止了。
随从只皱眉看着那些黑衣人。
这些人出手狠辣迅疾,且此番动用了足有二百人足余,怎么可能是什么紫星教!
紫星教若有这般能力,何不直接去刺杀皇帝!
盯着他们王爷干什么!
“既是紫星教,那本王无权处置。”燕王吩咐道:“差一人入京向陛下报信,留下十人在此处看守,直到陛下遣人前来将这些人带走——”
随从应声“是”,而后低声问道:“此事非同小可,王爷是否要回城处理后续之事……”
按理来说,藩王在京郊外遇刺,遭遇如此变故,必是无法继续赶路,而需折返城中将余下事情料理完备——
可现下这情形……
随从心下不安,等着自家王爷发话。
燕王转头看向京城的方向,定声道:“继续赶路。”
他不能回去。
他,没有第二条命再回去了。
“带上所有的弟兄,无论死伤,一个都不能少,带他们回密州。”燕王说话间,接过了亲兵递来的缰绳。
随从神色一凛:“属下遵命!”
燕王翻身上马,细密雨水洗去他眉骨上沾染着的猩红,这一抹红顺着雨水滑下,仿佛被就此被染进了眼底。
靴上一方袍角亦早被鲜血所浸透。
燕王挥剑,动作果决地将那方袍角割去。
马儿扬蹄而去,宝蓝衣角被风卷远,碾落泥中。
……
御书房内,庆明帝闻讯勃然大怒。
“他这是何意!遭此变故,头也未回,只将人交给朕来处置?!”帝王在御阶下来回踱步,“他这是在疑心朕,讽刺朕吗!”
夏廷贞在旁一时未语。
皇上下定决心做这件事,本就抛去了理智,这局棋走得已经乱了章法。
可偏偏此事还未能办成……
明帝神色震怒而不安,还在继续说道:“……从太后出事后,他便开始怀疑朕包庇湘王了!湘王的事,定也有他的推波助澜,揭露湘王通敌是假,想搅乱朕的注意力是真!他在北地战无不胜,被百姓奉若神人……他怎么能甘心对朕俯首称臣?!还有他那女儿,在皇陵行宫中对定南王世孙那般示好,未必不是他的示意!”
“再有那些旧事……他定是一直都在猜疑朕!”庆明帝的眼神汹涌反复着:“朕就知道……朕就知道此人根本留不得!”
474 持灯之人
说话间,猛然转身看向跪在地上的暗卫:“说!究竟为什么会失败?不是同朕保证过计划万无一失吗?”
暗卫将头死死抵在金砖之上,颤声道:“回陛下……若一切在计划当中,定不会有此差池……可燕王竟是早有防备,故意混淆我等视线,制造了身在马车里的假象!以此诱出了此行身手最佳数人,趁机射杀……”
燕王身手不凡,寻常人根本没办法近身,所以他们此番特意挑了三名顶尖高手。
可那三人却都最先死在了燕王箭下!
如此之下,接下来的攻势注定钝了许多。
庆明帝发出一声怪异的笑:“早有防备?”
他的二弟……早就料到他会动手?
“没错……且那些燕王府的亲兵随从,即便有些看似寻常,实则个个皆是精锐,便连赶车的马夫也是高手所扮!”
“……”庆明帝的脸色愈发青了几分。
这防备,可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早啊……
暗卫接着说道:“且到后面,本还有机会得手时,却突然来了一行许家军横插一脚!”
“什么?”
庆明帝脸色一瞬间冷到极致:“许家军?”
许启唯不在京中,谁能差使得了许家军?!
“据说是恰巧路过此地……要押送一伙盗贼入城……”察觉到帝王语气里的寒意,暗卫的声音又低了些。
恰巧?
庆明帝的声音陡然放轻下来,冷笑着道:“……许启唯分明不在京中,竟也能妨碍到朕,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说着,看向夏廷贞:“老师……算一算,是不是也快到朕取回许家军的兵符之时了?”
看着帝王情绪不定的一双眼睛,夏廷贞道:“陛下放心,相信不日便会有好消息传来。待到那时,再想除去燕王,不过只是轻而易举之事罢了。”
先前他便劝过陛下不必着急。
可偏偏陛下对燕王太过忌惮,俨然是心病积压太久成了心魔,根本做不到冷静对待。
此番暗杀不成,燕王必会有所防备。
好在镇国公那里,已经提早安排好了一切……
否则单凭陛下如今这般无头苍蝇般的模样,想要定下时局,无异于痴人说梦。
夏廷贞心底轻视,面上却未曾表露分毫。
听得夏廷贞之言,庆明帝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心中略略定了些,然而想到燕王那张脸,心底顿时再生躁戾之气。
他沉着脸猛地拔出屏风旁挂着的长剑,挥剑向那跪在地上的暗卫砍去。
这一剑落在了暗卫肩上,暗卫欲躲而不敢躲,惧声求饶。
“陛下饶命……”
一剑又一剑,直到那暗卫瞪大双眼倒在了血泊之中,再也没了试图挣扎的动静。
“哐”地一声,剑被庆明帝随手掷在了脚下。
有鲜血迸溅到夏廷贞鞋靴之上,让他微微皱了皱眉。
尸首很快被敛了下去,御书房外当值的小太监面如土色,垂下的眼睛内却几经反复。
天色渐渐暗下,小太监离了养心殿,回住处的路上,只顾低着头走路,不慎撞到了一名宫娥。
这再寻常不过的一幕,未曾被任何人留意到。
宫娥回到玉坤宫内,将一张字条交到了皇后手中。
皇后紧紧抿起了唇。
狗皇帝果然是要疯啊……
先前她略得了些风声,虽不确定,却也还是递了信出去,要燕王早做防备,现在看来果然是对的。
而除此之外,这字条上还提到了一点……
狗皇帝与夏廷贞还提到了她阿姐的死,言辞间显然是另有内情……
皇后将字条紧紧攥在手中,眼底有冷意浮现。
她当年进宫,是为家族稳固考虑,虽父亲不愿勉强她,但她身为吴家女,有些责任无可推脱——而除了责任之外,她进宫的另一个目的便是想要查清阿姐之死的真相。
可时隔多年,她所能想得到的相关的人和物早就没了痕迹。
但这并不妨碍她一步步接近真相。
当年之事,本就是狗皇帝的嫌疑最大,加之这些年来她对狗皇帝的了解,再结合诸多旧事,答案几乎早已是呼之欲出。
此时若说她长姐之死和狗皇帝无关,她半个字都不会信。
皇后将字条于烛台上点燃,丢进了香炉之中。
只要她还在这宫中一日,她的责任便一日尚在肩上。
于当下这时局之中,每个人不过都只是沧海一粟,她要做的有许多,能做到的或许极少。须知有些人终其一生,赔去性命,或都在做所谓无用之功。
但不到最后一刻,是否为无用之功,谁也无法断言。
皇后望着闪动着的烛火,渐有些出神。
她还记得,年少时曾同他一起读过《妙法莲华经》,他提笔抄下其中一句,那字体苍劲有力,好看得不像话,她在一旁轻声缓缓读道: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这是她一直记在心上的一句话。
她没什么太大能力,非最先燃灯之人。
但作为万千传灯之人中的一个,尽力护好自己手中这一盏,且还是做得到的。
若有一日,黑暗尽除之时,她所持这盏灯兴许全然并不起眼,但也无需起眼。
就是不知,到那时,她是否会随手中这盏灯一同燃尽。
烛火映在眸中,她眼底并无退缩与悔色,但若真要说的话,偶尔,也会有那么一点点遗憾吧……
尤其是,当初甚至都不曾好好同他道别……
后来想一想,那般举动,也当真是太不够意思了。
花猫不知何时跑了过来,蹭了蹭她的裙角。
皇后笑着将它抱起。
“天福啊……陪本宫看会儿书吧,好不好。”
皇后抱着猫在榻中坐下,边轻声说道。
……
京中这场雨淅淅沥沥,停了又落,直至三日之后,方才见晴。
这一日夜间,许明意自一场噩梦中惊醒过来。
“祖父!”
她猛然张开眼睛,甚至有些慌张地左顾右盼一番,四下昏暗混沌,她一把掀了薄被,拨开玉青色纱帐。
外间的阿珠听到动静快步走了进来。
“姑娘。”
阿珠点了灯,见自家姑娘赤足坐在床边,莹白如玉的面孔上有着密密冷汗,遂走了过去,蹲身下来,轻声问:“姑娘做噩梦了?”
475 请医
许明意闭了闭眼睛,复睁开时,眼底的惧色才得以消散大半:“我梦到了祖父——”
阿珠会意道:“姑娘放心,老太爷定会平安回来的。”
就像之前每一次那样。
许明意微一点头,接过阿珠递来的帕子将额头冷汗拭去后,站起了身来,走到窗边,推开了两扇窗。
夜间月朗星稀,隐隐有蛙声传来,空气中尚有雨水的湿潮气息未曾消尽。
阿珠取了件茜色罩衣披在自家姑娘身上。
许明意在窗边静静站了片刻之后,忽然想到了什么似得,转身来到梳妆桌前,从脚柜中取出了一只黄花梨匣子。
匣子通身无纹饰,不过是木料原本的颜色纹路,打开之后,里面满满当当一匣子杂七杂八的物件儿——
有木刻的玲珑短刀,兽骨做成的哨,各色碎贝壳串成的手串,还有几块儿形状特殊的石头。
许明意拿起其中一块墨石,石块光滑,其上有白色纹路飘逸流畅,看起来像是祥云一般。
这些东西都是祖父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她对这块石头很有印象,祖父说这块石头颇有灵性,帮他打了一场出乎意料漂亮的胜仗。
而祖父想将所有的好运气都给她……
所以这块石头便一直躺在她这只匣子里。
许明意握着微凉的墨石,看向窗外的清辉月色。
今日一早,她收到了秦五叔让人送回的书信。
信上说一切顺利,初抵东元城,祖父用兵迅猛,一边安营扎寨,一边悄悄派一队精锐兵马先打了丽族一个措手不及,虽只是一次小胜,但上来便给了个下马威,由此大挫了丽族士气。
而秦五叔也特意同她说起了祖父的身体状况,只道一切皆如常,并详细到练完兵回来一次能干五碗饭,夜间倒头便睡呼噜打得响亮震天。
信上还说,若接下来进展顺利,最快只需两月便可打得丽族再次求和——祖父无意恋战,更不曾想过就此占下丽族领地,他想要的只是让战事尽快休止,这其中利弊轻重,他权衡得十分清楚。
若当真两月便可休战,那祖父或只再需三月余即可返京……
看信上日期,是十日前所写。
看完这样一封信,按说许明意该心安许多,但是并没有。
她一直所真正担心的,并非是祖父同丽族之间的对战……
尤其是燕王殿下离京时遇到的那场凶险之极的刺杀,于她而言更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皇帝对她祖父的忌惮,恐怕不比对燕王少上多少。
即便没有先前占云竹临死前那番反复无常的话,她也不信在祖父坚持亲自领兵出征之后,狗皇帝当真会心无芥蒂。
祖父此时远离京城,她倒不怕狗皇帝故技重施,再给祖父冠上什么要命的罪名,罪名再重,却也还需祖父回京之后方能有所处置,而那时——便不是狗皇帝说了算了。
她如今只担心祖父此时此刻在东元城的安危。
她梦到祖父身边出了叛徒,趁祖父不备之际下了黑手……
许明意眼神几经反复,算一算,阿葵他们现如今只在半路上而已,至少还需十日余才能赶到。
下半夜,心事重重的许明意再未合眼。
次日一早,洗漱之后,她和往常一样练了半个时辰的箭。
用罢早食之后,许明意更衣收拾了一番,欲出门去见吴恙,有件事情她需要去问一问他。
然而她前脚刚出了熹园,便听有下人来传信,道是宫里来了人,此时正在前厅。
许明意问了这些宫人们的来意,交待了阿珠一句之后,立时往前院而去。
前厅处,果然有一行宫人在,许缙一早去了礼部,此时应付这些宫人的是崔氏。
“不知诸位公公此行为何事而来?”
女孩子平静的问话声传入耳中,为首的太监抬眼看去,少女样貌明媚无双,行走举止间却透着股与众不同的飒爽之气,这般人物,太监只一眼便认了出来,遂抬手行礼道:“咱家今日是奉命前来请许姑娘身边的阿葵姑娘进宫替陛下诊看一二……”
一旁的崔氏看向女儿,语气里无半点异样:“正要使人去与你说呢,只是我听闻前几日阿葵是病下了?”
许家人做事,向来讲求里外一心,阿葵不在府中之事崔氏自然清楚,非但清楚,还早已同许明意约定好了应对的说辞。
虽也不能保万无一失,但好歹不会从一家人嘴里冒出两种说法来。
“病了?”内监讶然道:“不知是什么病?严重否?”
许明意略一犹豫后,拿实不相瞒的语气说道:“实则倒不是病,而是前几日试药时,不小心用错了一味药,药性相冲之下,人当场便昏死了过去,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来。”
内监听得暗暗心惊。
还有这么要命的事情?
这若是给陛下用错了什么药,或是再给医出个什么好歹来……
内监难免生出了退缩之意,而他眼前的小姑娘倒也没说什么废话,只转头吩咐下人:“去叫阿葵过来,且让公公瞧瞧适不适合进宫。”
下人应声“是”,立即去了。
不多时,‘阿葵’便被一名婆子扶了过来。
内监打量着姿态虚弱的丫鬟,只见其覆着面纱,露在外面的额头上有着大小不一的红疹。
“这是……”
那丫鬟开口,声音虚弱无力:“回公公,婢子前几日试药后,身上起了怪疹,现下这疹子还说不好传不传人……”
内监听得脸色一变。
还有可能传人?
这岂能去见陛下?
好么,别到头来陛下本身的病没给医好,反倒再添了新疾!
内监正要开口时,只见视线里的丫鬟突然咳了起来,丫鬟侧过身去,握着帕子的手探到面纱下掩住了口,如此咳了一阵之后,再将帕子收回时,却是紧紧攥在手里藏进了袖中。
即便如此,眼尖的内监还是看到了那帕子上沾着的血迹。
内监的脸都白了。
这基本上是可以准备后事的程度了……
“既如此,阿葵姑娘还是好生养着身子吧……咱家自会同陛下说明情况的。”内监说罢,便要告辞。
然而此时却听一旁的许家姑娘开了口。
476 头顶隐隐发翠
“倒也不好让公公白跑这一趟。”许明意主动说道:“不知陛下所患何疾?若非是什么疑难杂症,我或可替阿葵前去替陛下试着诊看一番,这数年来,我也跟着习了些医理,同阿葵一起医书亦粗略翻了不少——先前太子殿下溺水,我好歹也帮上了些忙的。”
主动提及当初相救太子之事,这番话就很有些小姑娘家想趁机出风头的意思了。
内监的语气略有些犹豫:“倒也非是什么疑难杂症……不过是头痛难消,换了好些方子不见好转,便想着请阿葵姑娘进宫去瞧瞧。”
“头痛症啊。”女孩子看起来极有把握:“这个我擅长,先前我家中祖父头痛,每每都是我医好的。”
看着女孩子“小菜一碟”的神态,内监却很难不去怀疑镇国公是因为太宠孙女,才假装被医好了……
再看一眼那试药就快要把自己给试没了的丫鬟,内监不由愈发觉得这家人从上到下都透着一股不靠谱的气息。
他有心想要婉拒,但面对一心想要显摆医术的女孩子,到底是没想出合适的托辞。
也罢,反正即便开了方子,也有太医再三查验,他若当真空手而归,说不定反倒会触怒皇上。
近来陛下的脾气是愈发暴躁了……
“也好,如此便辛苦许姑娘随咱家走一趟了。”
“公公客气。”
许明意看向崔氏,以眼神示意她放心:“母亲,我去去便回。”
崔氏微一点头。
她一时摸不透闺女因何要进宫,或是为了分散皇帝对阿葵之事的注意力,或是有什么别的打算,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绝不可能真是为了给皇帝治病就是了。
许明意的想法不止一层。
有意分散皇帝的视线是真,想进宫查探皇帝如今的身体状况也是真。
如今这关头,她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呆在家里胡思乱想,而若能有恰当的理由去尽可能多的去打探各路消息,她自是不会放过这等机会。
皇帝必会防着他们许家,所以她选择尽量演好一个性情张扬爱出风头的小姑娘的角色。
养心殿内,庆明帝听闻来的是许家姑娘,不禁皱起了眉。
这是在将他的病情当作胡闹的儿戏吗?
但人来都来了,亦不好就这么将人赶出去,唯有耐着性子让人把了脉。
小姑娘隔着一方纱帕,把起脉来倒是极认真专注。
庆明帝看着,莫名信了两分——当初许启唯这孙女救治太子时他也是看在眼里的,兴许和那丫鬟学的是同一路医术,确实有几分过人之处也说不定。
许明意细细诊看了一番之后,不由觉得不虚此行。
首先,依皇帝如今这肺腑之内躁怒郁结的程度来看,长此以往下去,没准儿哪日受了个什么刺激,一个遭不住,那便是现成儿的发疯的好苗子。
倘若后续调养不当,回头再触发了什么急症,想来直接见阎王也是指日可待的。
再有便是……
壮阳类的药怕是没少吃。
而吃到这般地步,且还是如此不济的状态……
想到如今宫中的那位小皇子,许明意很难不觉得皇帝的头顶隐约有些发翠。
莫名觉得面前小姑娘的眼神有些说不出的意味,庆明帝微一皱眉,语气还算和缓地问道:“许姑娘可诊出什么来了?”
“陛下应是近来过于操劳费神,以致邪风入体,才会头痛不止。”许明意道:“臣女可替陛下开一张方子,陛下且服用几日试一试可有效果。”
庆明帝一听这话便觉得后背发冷。
拿他试药呢这是?
他方才才听内监说起镇国公府里的丫鬟因试药而出了事。
“但臣女开方子之前,还需先看一看陛下近几日服用的药方,以防药性不合。”
庆明帝早已没了耐心,只想尽快将人打发了送出宫去,此时闻言立即让人取了方子来给她看。
不过只是治头痛的方子,且也没什么作用,并没有什么可忌讳的。
许明意却从中看出了端倪来……
果然……
她起先进这养心殿,正值宫人端了药碗出去,彼时她便隐隐嗅出了其中两味药材的气味,只是尚不能确定。
现下看这方子,果然没错。
此两味药并不常见,从香气到药性皆十分特殊,又因各有可大致替代之物,故而寻常医者多半不会选用,更不必说是将这两味药放在同一张方子上——
而相同的用法,她上一世只在裘神医手下见过。
但据裘神医说,此乃他家中早年拿来医头痛症的秘方,不曾外传过。
可现下为何宫中会出现这张方子?
总不可能是裘神医来了京城而她不知道。
或是说,天下医理相通,不乏其他高人在?
许明意有心想问一句这方子的来处,但若贸然开口,必显得前后言行不符,她此时作为一个医术上的半吊子,问得太多无疑会显得太过异样。
只在心中记下此事,继而提笔写了张方子。
庆明帝说了两句客气的话,便打发了内监将人送走了。
许明意前脚刚走,后脚便有太医来了养心殿。
“依郑太医看,这方子可用否?”李吉问道。
郑太医委婉地地道:“……用倒是可用,但想来未必有太大用处。”
作为一个成熟的医者,他个人是不建议服用的,毕竟效果不大。
但皇上如果实在想喝的话,倒也不会喝出什么毛病来就是了。
庆明帝冷笑一声,果然是来胡闹的,偏还一副笃定能医好他的模样,许启唯的孙女,果真是无知可笑。
偏偏这个据闻自幼喜欢舞刀弄棒,蠢乎乎的小姑娘,却是被许启唯捧在手心里的珍宝。
他先前便曾想过,若拿这个小姑娘做筹码来要挟许启唯,想来定能事半功倍。
但现下,已经根本不需要了……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庆明帝眼中浮现出一丝异样的笑意。
“陛下,那这方子……”李吉在一旁斟酌着问道。
“既是无用,丢了便是。”提到方子庆明帝便忍不住来气。
许明意出了宫之后,坐上了回府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