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7 革职
是以,这场谈话最终也没能谈出个一二三来,大家摊摊手叹叹气摇摇头,各自散了。
……
孙太妃与纪修被关押在了大理寺等候审讯,都察院的人随同缉事卫,于次日便进了纪府搜查。
前堂内,身穿淡紫色袄裙的少女正独自一人面对着一众面色冷漠肃然的缉事卫与都察院官员。
韩岩手持缉事卫令牌,语气冷然地道:“此番公务在身,奉命前来搜查贵府是否有可疑之物,还望纪姑娘能够配合我等办差——”
纪婉悠强忍着心底的忐忑与恐惧,尽量平静地道:“这是自然。”
说着,微微转头向一旁的管家交待道:“吩咐下去,使人分别替诸位大人带路,务必要贴身跟随左右,以供诸位大人随时差遣。”
在这些不速之客赶来之前,她便已经再三交待过了府中上下人等,务必要严防紧盯,这些人搜归搜,却绝别想着在搜查的过程中,再将不属于他们纪家的东西夹带进去!
至于这位统领大人,她理应要亲自带路。
纪婉悠上前一步:“韩统领,请吧——”
韩岩看了她一眼,转身出了前堂。
……
纪家被搜查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许明意耳中。
纪婉悠也让人给她传了信,信上说缉事卫此行并未拿到什么所谓物证,眼下只担心会有旁的手段。
许明意将信交给阿葵:“拿去烧了。”
旁的手段……
定是会有的。
如今所有人都在盯着这件案子,料想皇帝不可能让此事拖延太久。
但湘王那边如今还没有什么进展和线索。
从行宫回京这一路,湘王私下都不曾有过任何异常举动,一时叫人摸不清是出于谨慎,不敢在此关头有动作,还是另有打算。
而现下能做的就只有耐心等待。
许明意看向院中的银杏树,夏日时节,小扇般的叶子精巧嫩绿,在树干上紧密堆叠着,日光透过其间,漏下一地碎金,风一吹,便粼粼而动。
同处于一片日光下的御书房,紫柱金梁,飞檐雕龙攀附其上,层叠的琉璃瓦亦闪烁着耀目金光。
身穿青色官袍的占云竹正于御书房外求见。
纪修一案尚未了结,他此次献策而来,他有信心这次的主意必然可以万无一失……只等皇上宣见他,他必然可以凭借此次献策将功折罪。
占云竹在心底默念着这句话,以让自己保持足够的镇定与从容。
回京这一路,他再未能见过皇上一面,此番或是他最后的机会……
这时,他听到御书房的殿门被打开——
走出来的除了方才进去传话的那名小太监之外,还有一位他十分眼熟的内监,这是李吉的义子,统管御书房内外事宜。
占云竹不由心中一动——这是皇上答应要见他了?
可视线中,却见那一贯笑脸迎人的内监此时面上神色淡漠,看向他的眼神里透出几分异样的疏离。
占云竹心底当即涌现出剧烈的不安。
紧接着,便听那内监的声音在四下传开——
“陛下口谕——中书舍人占云竹乃兵部尚书纪修所荐,经御史弹劾,其二人私下往来甚密不曾间断。而此番纪修有欲图毒害太后娘娘之嫌,此前于宫中孙太妃屡传密信,恐有内应在。经查,中书舍人亦大有嫌疑,故现下予革职察看,如若查明与此案无关,之后再行复职,钦此。”
“……”占云竹缓缓矮身跪地,声音僵硬地道:“臣……遵旨。”
内监看也未看他一眼,转身回了殿中。
殿门被重新合上,占云竹跪在原处,久久未能起身。
革职察看……
若查明于此案无关,再行复职?
占云竹在心中一遍遍默念着,最终自微颤的齿缝间溢出了一声冷笑来。
怎么可能还会复职?!
他是否与此案有关,皇上又岂会不清楚!
不过是随口找了一个说法,想要罢他的官罢了……!
皇帝不想再用他,他又焉能再等到所谓官复原职之日?
占云竹眼神阴沉颤动,缓缓起了身来。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背后,显然是有人在算计着他……
想着昨日进城之前,中途歇息时,他在玉风郡主的马车旁所瞥见的那道背影,占云竹的神态复杂地变幻着,隐隐透着狰狞之色——昭昭,是你吗?
如此费尽心思想要让他从皇帝身边离开,昭昭是害怕他会对镇国公府不利吗?
思及此,占云竹眼底突然浮现一抹怪异的笑。
他往前走着,一步步像是踩在遍布利刺的沼泽之中,朱墙金瓦在他左右依次后退着,直到沉重宫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
他驻足,动作僵硬地回过头,看着那道紧闭的宫门。
当初他进宫时,走的是丹阳门。
今次却从这每日早晚运送杂物,白日多是紧闭的西霄门离开……
他一步步谨慎谋划,从不敢有半点大意,屡屡以性命作为赌注……
他不甘心,他不可能甘心!
中书舍人被罢职的消息很快在宫中传开。
大多官员皆是略略吃了一惊。
虽说占云竹与纪修的确关系匪浅,也确实有被牵连的可能,但这种事情说到底,并无什么真凭实据可以证明其与太后一案有关,这般情形下,怎么处置不过只是陛下的一句话罢了。
可一贯尤为器重欣赏此人的陛下,却直接下了革职的旨意……
这不免就叫人暗道一声圣心难测了。
身在礼部摸鱼的许缙听了此事,喝了会儿茶,眼看时辰也差不多了,虽然同僚们大多都还忙的焦头烂额,但这也不妨碍他放下茶盏,回家去了。
他得将这个好消息告诉闺女去。
……
天色渐渐暗下。
今夜不见月色,夜幕上亦寻不到半颗星子的踪迹。
京中湘王府后院的屋檐上,小七悄无声息地趴伏在屋脊下方隐藏着身形,同黑夜仿佛融为了一体。
他奉命前来接替小五盯着湘王府,还另外加了一个特殊的帮手——天目也跟他一起来了。
但大鸟不按规矩办事,直接忽略了他分头行动的安排不说,此时还不讲武德地蹲在了他的背上睡觉。
448 夜中密信
显而易见的是,大鸟对自己的体重并没有一个清楚的认知。
小七微微动了动有些僵硬麻木的肩背,往不远处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的方向看去——他这驮着只鸟的模样,想来多多少少有些让人见笑了。
大树上此时也隐藏着一个人,那是燕王派来的得力心腹赫风。
赫风佯装没有察觉到小七的视线,目不斜视地紧盯着院中的动静——他是经过专业训练的暗卫,一般是不会笑话别人的。
这时,隐隐有相对整齐的脚步声传来。
哪怕那些声音离得还有些距离,小七和赫风依旧立即屏住呼吸,将身形藏得更为隐蔽。
那是湘王府巡逻的府兵,每半个时辰会经过这里一次——这无疑是颇为频繁的。
而从此处巡看至湘王的居院,需要半刻钟。
静静等了半刻钟之后,赫风自树上跃下,沿着后墙悄无声息地潜向了湘王居院的方向。
半个时辰内巡逻的府兵不会再接近湘王居院,这半个时辰,便是他们监看紧盯湘王的机会。
但湘王院中另有两名高手守着,故而还需再三小心,不可过分接近。
见赫风已经去了,小七晃了晃背上的天目。
天目掀开眼皮看了看,似乎是觉得没什么异常情况发生,很快又再次将眼睛闭上了,只两只爪子扒在了小七的肩膀上。
“……”小七只有背着大鸟跟上赫风。
夜色中,可见湘王的卧房里已经熄了灯,只院中檐下悬着的几只灯笼还亮着。
如此静静盯守了一刻钟有余,小七留意算着时间,他们需要在那些巡逻的府兵到来之前离开此处。
而此时,二人忽见湘王的卧房中亮起了灯火。
眼下已近子时,此时点灯,若非是起夜的话,必有异样——
小七二人俱打起了精神来。
他们看到一名守在门外的随从被喊了进去。
那随从片刻后行出,却是往书房的方向而去,自书房内捧了纸笔等物,送去了卧房内。
小七的眼睛闪了闪。
深更半夜的,湘王要笔墨作何?
虽说黑夜总叫人多愁善感,往往赋予芸芸众生做诗人的灵感,但从湘王的气质来看,似乎也不像是会深夜作诗之人。
不是作诗,那便只能是写信了。
房中的灯火一直亮着,没有要熄灭的迹象。
不多时,可隐隐听得巡夜的府兵已经再次朝着此处而来——
黑暗中,小七同赫风对视了一眼,二人皆不放心在此时离去,恐会错失关键。
但据他们留意,这些府兵并非一群草包,甚至称得上仔细敏锐,他们藏身于此,无疑是在冒险。
二人权衡间,忽然听得有房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在夜色中响起。
湘王披着外衣走了出来。
只见他双手握着一团白色物什,下了石阶,来至院中后,抬起了双手——
是一只信鸽!
小七的视线循着那只飞起的信鸽移动着,耳边听得房门被合上的声音,想是湘王回了房中,便拍了拍天目,立即飞身跃进了夜色内。
赫风也立时跟上。
这时巡逻的府兵恰经过湘王居院外,为首之人眼神微动,凝神听着四下的风吹草动,戒备地环视周围。
“啁——”
天目叫了一声,扇着翅膀从一行人面前经过,很快消失在黑夜中。
为首之人将腰间的刀缓缓按了回去。
原来是只大鸟。
虽然没能看清是什么鸟,但绝非是人便是了。
小七与赫风身轻如燕,一路踩着沿街的高墙追着那只信鸽而去。
但二人都很清楚,要追上并抓住这只信鸽,且需要在尽量不惊动附近人家的前提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为隐蔽身形,二人今晚身上并未带弓。
小七倒带了把精巧的袖箭,但袖箭不适宜用于远距离,且信鸽一直在移动着——
二人交换了一记眼神之后,小七先出了一箭,扰乱了那信鸽前行的路线。
而不待二人再有动作时,只见一道黑影飞来,直冲着那只信鸽而去。
大鸟展翅,愈发显得个头硕大,也将那白色信鸽显得愈发娇小,几乎是被笼罩在了黑影之下。
大鸟一爪子便将信鸽牢牢抓握住——
面对这突然出现的捕猎者,信鸽在大鸟爪下剧烈地挣扎着,见大鸟伸着长喙向它啄来,更是要吓破了胆——按规矩流程,不是该先将它摔死了再吃吗?!
然而想象中可怕的死亡感并没有出现,相反,大鸟竟忽然将它松开,兀自飞走了。
信鸽掉落在屋顶上扑棱了两下翅膀,小眼珠里俱是后怕和茫然——这到底是弄啥呢?
站在屋顶上消化冷静了一会儿,职业素养过硬的信鸽再次飞了起来,继续办差去了。
而天目已经将叼来的那一截竹筒丢在了小七面前。
小七默默捡起,突然有些惭愧——原来天目不是懒,而是在养精蓄锐,是他格局小了。
赫风也不由多看了大鸟两眼——这鸟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吗?他心动了,想给他们王爷也养一只。
小七带着竹筒很快回了定南王府。
吴恙将竹筒内卷得紧实的字条展开,仔细看罢,重新卷起放回到了那刻着湘王府府徽的竹筒内,递给了小七——
小七快步出了定南王府。
后门处,赫风还等在那里——这字条吴世孙看罢之后,他还要带回去给王爷看。
然而却听面前的小七有些歉然地道:“兄弟不好意思了,我家世孙吩咐,得先送去镇国公府给许姑娘过目。”
“……”赫风沉默了一瞬后,点了点头。
他好像已经可以预见王爷以后在家里的地位了。
赫风两手空空回到燕王府,将大致情况同自家王爷说明。
却见自家王爷好像浑然也不觉得这顺序哪里不对,听说字条在镇国公府的许姑娘手里,也没催他去要,反而交待道:“白日再去取吧,别打搅姑娘家睡觉。”
若当真十分紧急,不用他去取,儿媳妇必然也会及时给他送来的。
不得不说,有儿子和儿媳妇在,他当真觉得一颗心宽了不少。
看着自家王爷十分放松地回到了床上躺着,赫风从窗棂处默默翻了出去。
449 没那么多讲究
镇国公府内,许明意披着一件檀色罗衣,正坐在桌前对灯一遍遍地看着字条上的内容。
单看其上内容,只是一封简简单单的家书,是给滇州湘王府的管事的——大意是在京中遇到了些变故,回滇州的时间会延迟,因而临时交待了一些府中军中的事务。
若只是这样,这封信显然并没什么可以拿来做文章的。
可若当真这么简单,湘王又为何会选在深夜传信?
且选择用信鸽,而非直接使人去送信,显然是不欲被他人知晓。
所以,这封信……究竟有什么玄机?
到了最后,许明意干脆躺回到了床上,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却依旧无所得。
直到窗外天光泛亮,她方才将信纸放下。
却是直接唤了丫鬟进来伺候洗漱更衣。
收拾妥当之后,许明意拿着东西去找了许昀。
有些字里行间可能存在的蹊跷之类,她看不出来,二叔或许能看得出来也说不定。
此时天色不过初亮,下人正于院中洒扫,许昀则尚在梦中,呼呼大睡着。
小厮来到床边,将人晃醒:“二老爷,姑娘来了……”
若换作旁人,他大可一句“二老爷还没醒呢”给挡回去,但这是姑娘啊,在这家里,姑娘要见谁,何时受过时辰地点的限制约束?
许昀困得厉害,但听说是侄女,还是强迫自己坐起了身来,口中埋怨着:“这一大早的,到底是有什么要紧事……”
“二叔,我可以进来了吗?”女孩子询问的声音传进耳中。
许昀听得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究竟怎么回事,大好的年纪不知道好好睡觉,一大早的精神就这么好,像话吗?
“进来进来,你不进来,还想让我出去不成……”许昀边接过小厮递来的外衣披上,边无可奈何地说道。
许明意笑着走了进来:“特意等了天亮才过来,没太吵着您睡觉吧?”
许昀听得眉头一跳。
合着这还是侄女特意体贴过他的时辰吗?
“说吧,这么着急找二叔有什么事?”
“是想让您帮我看封信。”许明意在小厮搬来床边的鼓凳上坐下,将手中字条递了过去,不忘交待道:“您小心些,别给弄破弄皱了,拿着两端看便是。”
许昀边依言展开,边问道:“让我帮着看什么?”
侄女又不是街边不识字的阿婆,需要特地寻他来念信。
“您仔细看看,这信上字里行间,是否有什么特殊之处,譬如换一种读字顺序,会不会有其它含义或暗号?”
许昀会意点头,视线扫过落款印记时,不禁一怔,旋即转头看向侄女,印证地问道:“……这是湘王的家书?”
许明意点头。
许昀眉头一抖:“湘王的家书怎会在你手里?”
“当然是截来的。”
许昀的眼神顿时更为惊诧了:“……你截湘王的家书作何?!”
女孩子的神情依旧平静:“截来看看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许昀面颊抖了抖:……信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他暂时没看出来,但他侄女是真的太不对劲了!
“您快帮我看看。”许明意催促道:“您若看不出什么来,我好去问旁人。”
还要拿去问旁人?
侄女知道自己干的这件事是见不得光的吗?
许昀一肚子话不知道从何说起问起,但对上女孩子那双清醒明亮的眼睛,到底还是选择了沉默。
反正也管不住,不如少说点吧,毕竟惹急了侄女遭殃的还是自己。
这般想着,许昀再看手中的信纸时,莫名就觉得脖子上架了一把无形的刀,逼迫着他助纣为虐。
但他还是认认真真地看了几遍。
最终只是摇头:“倒也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说着,将信纸拿远了些,又看了看,若有所思地道:“但有一点倒是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许明意忙问。
“你看这里。”许昀指向信纸,道:“这信上是不是留白太多了些?”
留白?
许明意微一点头,她先前也发现了,这张信纸上有一小半都是留白的,但并未过分留意。
许昀问道:“你这信纸,想来应是从竹筒中取出来的吧?”
其上除了折痕之外,还有卷起过的痕迹。
许明意眼神微动,点着头道:“没错……”
重点便在这竹筒上了——
信纸折叠起放于信封内,多些留白倒是无所谓,可若是要卷起放入竹筒中,如此大幅留白却多半是该裁去的才对……
“但也只是稍有些奇怪而已。”许昀道:“或许写信之人懒得裁罢了,毕竟真论起这处留白,似乎也没什么用处……”
许明意思索了片刻后,起身道:“多谢二叔,我先回去了。”
她这里应是短时间内摸不出什么端倪来了,不如先交给吴恙和王爷,由他们身边的那些高人们给瞧一瞧。
许明意回到熹园后,便让阿珠将东西送了出去。
阿珠前脚刚离开,后脚朱秀便寻了过来。
“姑娘——”
一身黑袍的朱秀在堂中行礼。
“如何?可找到动手的机会了?”许明意问道。
“回姑娘,还不曾。”朱秀答道:“如今纪尚书之案未了,占云竹因有从谋之嫌,如今亦是被严加看管,不时还要被大理寺传唤,且此人警惕性颇高,属下一时还没找到方便下手的机会。”
当然,他若想直接动手,对方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但此事必须要悄无声息,干干净净,不可惊动大理寺的官差——如今将军不在京中,府内局势紧张,姑娘行事慎之又慎,不能为了区区一个占云竹给人借题发挥的机会。
许明意会意点头:“那便先使人盯紧了,一刻也不可放松,绝不可再让此人有任何逃脱的可能。”
她想要的,一直都是占云竹的命。
此番托国师办成此事,也并非是想让对方跌入泥潭,让他尝尝所谓身败名裂的滋味——这些虚无的东西对她而言是毫无意义的,他反倒认为多拖延一日,无辜之人受其害的可能便多一分。
她想杀人,历来没那么多累赘的讲究,之所以这么做,只是想让对方从宫中那只龟壳里滚出来,以便她动手罢了。
朱秀定声应下来:“姑娘放心,属下这次敢以人头担保,定不会再有丝毫差错——”
450 果然如此
转眼两日过去,在小七几人的紧盯之下,湘王府再无其它动作。
这一日,清早时分,京城以南的霖云城中,街角处一家不大起眼的米铺后院内,一只白鸽飞了进来,落在了院中的石桌上。
“爹爹,又有鸽子飞回来了!”
一名五六岁的稚童跑到前堂,同掌柜打扮模样的中年男人说道。
此时铺中并无客人在,男人闻言立即挑起帘子进了后院,果见一只鸽子站在石桌上。
他快步走过去,却不禁皱了皱眉。
鸽子“咕咕”叫了两声,像是在催促。
男人将鸽子拿起,仔细检查了一番,仍不见有信筒在。
鸽子却仿佛走完了流程一样,从他手中飞脱,钻进了一旁的鸽笼里埋头吃食去了。
“……”男人脸颊抽了抽。
信都跑丢了,还有脸吃!
这一程它怕是跑了个寂寞!
不行,为免密信落入他人手中带来麻烦,他还需立即去信将此事告知王爷……
男人想着,转身往书房去了。
……
同一刻,京城镇国公府内,许明意恰巧便正在思索着此事。
两日过去了,而湘王那封信,依旧不曾有什么新的发现。
或者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所谓蹊跷,是她认定了湘王有通敌之实,因此才下意识地断定那封信有问题——实际上,它的确也有可能只是一封寻常的家信。
可如此一来,线索便等同是断了。
湘王此人表面看来没什么头脑心机,实则格外谨慎,从其府上府兵巡逻的频繁程度便可看出一二。
为此,她和吴恙昨日曾猜想过,湘王府的戒备如此之重,会不会正是因为其中可能会有湘王通敌的证据?
但答案即便是肯定的,这般情形下,他们也总不能就直接闯进去找,漫无目的不说,也实在太过冒险……
再有便是小七,不,天目截下的那封密信——
信是传往滇州去的,滇州距京城远之又远,单凭一只信鸽,显然不够稳妥——吴恙说,这种情形,应当多半是由信鸽将信带出京城,再由湘王的人亲自送回滇州。
若湘王的人接不到约定好的书信,一日两日或还好说,隔得久了,必会去信告知湘王询问情况。
到那时,湘王必然会愈发戒备,要想拿到证据恐怕也就更难了。
想着这些,许明意不禁微微拢起了眉心。
这时,忽然有天目的叫声传进她耳朵里。
许明意抬眼去看,只见大鸟从椅上扑棱了下来,边叫边甩着脑袋。
看着大鸟仿佛受了什么刺激的样子,许明意不由问道:“怎么了这是?”
站在桌边正鼓捣着茶水的阿葵指了指手边的东西:“……方才婢子一时没瞧见,叫天目偷尝了这个。”
许明意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是一碟切成薄片的柠果。
一瞧见这东西,许明意便觉得牙根泛起阵阵酸意。
再看大鸟甩着头,嘴里咕咕叨叨像是在骂街的模样,她便也就了然了。
这柠果非同一般的酸,本也不是直接拿来吃的,傻鸟瞧见什么都想尝尝,这回算是踢到铁板上了。
不过——
“这果子是哪里来的?”许明意问了一句。
柠果在京中并不常见,且如今也并非此果成熟的季节,她并不记得去年府中的冰窖里囤了此物。
“是太后娘娘寿诞前宫里赏下的。”阿葵道:“听说是湘王殿下自滇州带来的,随其它特产一同献去了宫里——几位远道来的王爷和那些使臣们都献了好些新鲜玩意儿呢,咱们府上也得了不少,前些日子姑娘随玉风郡主出门不在家中,夫人特意叫人给姑娘留着的。”
后面的话,许明意大多都没怎么听得进去了。
“这柠果是湘王带来的?”她的注意力皆在这句话上了。
见阿葵神色肯定地点了头,许明意起身来至桌边,随手拿起了一颗完整的柠果。
果皮黄中泛青,个头不算大,且外表也并不圆滑……
她曾在医书上看到过,柠果自前朝方才自外邦传进来,时日尚短,故而知晓此物之人并不算多,且论起种植,滇州的气候并不适宜其生长——这一点,端看她手中这品相也能大概知道了。
所以,湘王为何要将此物当作滇州的特产带来京城?
且能分到他们镇国公府手里,料想带的还不少,这不合时令之物,单是路上的储放便十分费劲。
若说是为了显摆吧,这品相也着实没什么可拿来显摆的,到底宫中不是其它地方,不可能没见过真正品相好的果子。
许明意握着果子,凑到面前轻轻嗅了嗅,清新果香扑鼻——哪怕心知自己似乎太过多疑看,但她还是忍不住思索着。
此时,阿珠从外面走了进来。
“姑娘。”阿珠行了一礼,道:“蔡姑娘来同姑娘辞别了。”
许明意点头道:“将人请进来。”
今日是蔡锦动身去云瑶书院的日子——
蔡锦走进来时,面上含着笑意,一身姜黄色宽大罗衫,发髻梳得简单利落,其上只用了一对素银梅花钗。
这打扮虽是过分素净了,却反倒叫许明意觉得眼前一亮,尤其是对方眉眼间的熠熠神采。
她不由想到初次见蔡锦时的情形,那时对方想方设法接近她二叔,瞧着温柔小意,逢迎讨好,却像是穿着不合身的衣裳那般束手束脚。
此时她面前的蔡锦,则同那时判若两人了。
且叫人不禁觉得——这似乎才是她原本该有的模样。
所以,人活在世,摆对位置,方能得自在。
“临行之际,特做了些点心,来同姑娘辞行。”蔡锦笑着将手中的食盒递向阿葵。
阿葵接了过来,心道:蔡姑娘倒也不必这般客气的……
“我也给蔡姑娘准备了一些东西。”许明意说话间,示意阿葵取来。
不多时,阿葵便捧了一只沉甸甸的匣子到蔡锦面前。
蔡锦一时有些犹豫:“这些时日在贵府叨扰,许姑娘已帮了我太多,倘若是贵重之物,蔡锦便当真不能再收了。”
“算不得贵重,不过是些寻常笔墨,蔡姑娘此行去云瑶书院任先生之职,送些文房之物图个相衬罢了。”
听得女孩子这般讲,蔡锦方才放心收下:“如此便多谢姑娘相赠了。”
她必会好生珍放着。
“此去云瑶书院,愿蔡姑娘自在如意。”
听得这句话,蔡锦捧着匣子向女孩子施礼,道:“也愿许姑娘顺心康泰,万事顺遂。”
许明意点头,眼中有淡淡笑意:“那便借蔡姑娘吉言了。”
蔡锦本想就此告辞,直起身之际,轻轻嗅了嗅屋内的果香,不由问道:“这似乎是……柠果的香气?”
“嗯,前些日子宫里赏下来的。”许明意说着,便吩咐阿葵:“给蔡姑娘带些去书院。”
蔡锦赶忙笑着道:“不必不必,我只是闻着像是幼年时曾闻过的香气,这才多问了一句——幼时随祖父在江南时,家中知从哪里得来了两株幼苗,便栽种在了后院园子里,如此种了几年,待结果时,我们姊妹便拿来写字传信闹着玩儿,这些趣事我倒一直都还记着。”
“写字?”许明意半是觉得新奇,半是被勾起了猜测:“这果子还能拿来写字?”
这又不是如凤仙花那般可以拿来做染料的东西,怎能写得出字来呢?
莫非是用果皮?
“是拿这果子挤出汁儿来,滤得干干净净,蘸在笔上当作墨汁来用。”
竟还不是果皮吗?
许明意听得愈发疑惑了:“这当真能写出字来?”
即便是写上去了,想来也只是留下些许湿痕罢了,待风干了去,还能留下什么吗?
蔡锦拿说趣事的语气讲着:“有趣便有趣在这儿了,晾干之后是瞧不出什么来的,但若将纸张放在熏笼上烤一烤,其上的字迹便会显现出来,且可留存许久。”
许明意脑海中犹如顷刻间掀起了波澜,喃喃着问道:“当真如此吗……”
“不知用过多少遍的法子了。”蔡锦笑着道:“倒忘了是哪个姐姐最先鼓捣出来的了,只记得那时常拿来相互作画写信。”
许明意微微握紧了手指。
湘王,留白过多的信纸,特意从滇州带来的柠果……
她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吴恙和王爷之前甚至想到了白矾,用配制过的白矾水写过的信纸,以水浸泡之后会显出字来……但这法子也并算不上如何隐蔽,不少人皆是知道的。
可柠果就不一样了。
大多数人连柠果是什么都不知道,又岂会想到柠果也可以拿来写隐字,且需经熏笼烤灼后方会现出字形?
许明意“噌”地一下站起了身来,道:“多谢蔡姑娘替我解惑了,我现下有急事需出门一趟,便不送蔡姑娘了,来日再去云瑶书院寻蔡姑娘说话——”
蔡锦略怔了怔,复点头道:“好,那我等着姑娘得空过去闲坐。”
见许明意脚步匆匆走了出去,天目也赶忙摇摇晃晃地跟上了——走这么急,不是去吃好吃的说得过去?
阿葵将取来的柠果交给蔡锦,也连忙道:“蔡姑娘,我得随我家姑娘出去一趟,就不送您了。”
说着,喊了一名二等丫鬟进来。
看着这一主一仆一鸟很快不见了影子,蔡锦抱着匣子和几只柠果站起身,无奈摇了摇头,眼中却满是笑意。
她一步步走出前堂,出了熹园,目光缓缓看着四下。
镇国公府可真是个好地方啊。
因为有许姑娘许先生这么一群可爱鲜活的人儿在。
不过,现在她也要开始自己全新的生活了。
夏日清早的阳光下,蔡锦微微抬起下巴,周身萦绕着淡淡果香,扬唇笑着往前走去。
……
许明意在马车里换上了男子打扮,带着扮作小厮的阿葵来到了广宁街上的平清馆。
如此时辰,平清馆初有热闹之象,堂内两桌五六名文人正坐着吃茶。
伙计见得她,轻车熟路地将人引去了后院的雅室中——他怎么说来着?雪声茶楼最好是别给他们表现的机会!
这几回,这位姑娘和世孙可都是在他们这儿见面的。
对许明意而言,这当然不是没有原因的——
若只是她和吴恙,首选自然还是雪声茶楼,但因近几次见面都有燕王在——燕王和他们不同,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偶尔来这平日里便热闹的平清馆无可厚非,若特意往雪声茶楼那一整日见不着几个客人的冷清地儿跑,还不得是将“别有用心”四个字刻在脸上了?
燕王和吴恙是一前一后到的。
区别在于,前者是走的正门,后者则是翻了后墙进来的。
对于近来屡屡翻自家墙这一行为,吴恙的心情是复杂的。
“可将信带来了吗?”雅室中,许明意向吴恙问道。
吴恙颔首,将袖中竹筒取出。
昭昭突然说要见他,他便大致料到可能会同这信有关。
燕王则看了一眼脚下的火炉与其上罩着的熏笼——别的地儿都开始用上冰盆了,怎么儿媳妇旁边还放着只火炉?
还没来得及深思时,就见女孩子将那信纸展开抚平,放在了熏笼之上,取过桌上的茶盖压住两端的位置。
燕王一时有些不解,却并未急着出声询问,更不曾阻止什么,只静静喝茶。
儿媳妇做事自然有儿媳妇的道理,他只管等着看就是了。
吴恙大致也是同样的想法,只道:“你想怎么做告诉我便是,且离远些,免得再中了暑气。”
如此反倒叫许明意觉得有些奇怪了——他们难道都不好奇的吗?
她边拿手指轻压着纸张,边道:“我今日听人说,以柠果挤出的汁水写字,同白矾水有类似的效用——”
说着,眼睛微微一亮,低声道:“快看。”
吴恙看过去,只见原本信纸上的留白处竟开始隐隐有了文字显现,起先只是淡黄,随着信纸被不断的烤灼,那字迹逐渐慢慢变成了清晰可见的褐色……!
见差不多了,许明意将烤得热热发硬的信纸拿起,交到燕王手中。
燕王正色接过,待细细看罢其上所写,脸色不由渐渐变了:“果然如此……!”
并非是他多心!
451 有大进展
其上之言足可证明毒害太后之事,乃是湘王入京之前便已同洞乌王商定好的计谋……
此举意在彻底打破他与皇帝眼下看似平和的关系,湘王与洞乌以此坐收渔翁之利!
燕王此时的心情是愤慨的。
他自不会天真到认为兄弟之间便不会有利益纷争,但湘王为成事,竟谋划要害他母后性命,着实太过不择手段……
而于一国而言,此举无疑是等同引狼入室,与虎谋皮,置大庆江山百姓于不顾!
这一刻,燕王心中并无分毫犹豫不决之感。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他并非看不穿这个四弟对他的不喜,以及对方那些明里暗里的小心思——只是在他看来这些小事根本不值得去加以理会,又因身为兄长,故而并不曾真正同对方计较过。
但大是大非当前,有些事决不可有半分姑息!
“这封信已足以当作证物了。”吴恙道:“只需将其交给皇帝即可。”
关乎其身下那把龙椅,不怕皇帝不去深查。
所以,余下之事已不需要他们再去多操心了。
许明意点头,道:“自然要交给皇帝的,只是不宜由王爷出面呈上,否则定会招来猜疑,且若论起此信的来处,恐怕还会被湘王反咬一口,再惹来不必要的风波与麻烦。”
“没错,许姑娘思虑周全。”燕王看着手中的信,缓声道:“且为防皇上私下处置湘王,还需将此事于人前捅破……”
若不这么做,纪尚书的罪名依旧不得洗脱。
吴恙思索一瞬后,问道:“王爷在京中,是否还有可信之人方便出面推动此事?”
燕王微一点头:“我确实想到了一位故人……”
虽称不上如何交好,这些年来也从无书信往来,但对方的忠直人品他是信得过的,且论起如今的身份,对方恰也是最适合做这件事的那个人。
今晚,他便去见一见这位故人好了。
……
次日早朝之上,众大臣瞧着,龙椅上坐着的皇帝陛下看起来气色较前两日有了好转,不禁皆松了口气。
既然皇上还撑得住,那他们也就放心了。
于是,不少人皆禀奏起了近两日堆积之事。
这其中有诸多悬而未决的地方政事,也有如今民间对太后险遭毒害一事的议论,有一名上了年纪的大臣说着说着,还把听来的两首打油诗当众吟上了一遍。
一旁的年轻官员听得神色复杂。
这打油诗显然是冲着皇上来的,这老糊涂当众念个什么劲儿啊,也不怕皇上和大家觉得尴尬?
且一把年纪了,记性倒还不差,还一念就是两首!
但由此也可看出这打油诗的顺口程度……
还有那些朗朗上口的童谣,看起来颇像那么回事的话本子戏折子……
有这文采,考个状元不好吗,何苦非要投靠紫星教干这等要命的营生?
一连听了两首打油诗的庆明帝,维持着面上的平和大度之色,道:“百姓何错之有,不过是受紫星教徒一时蒙蔽而已,待孙太妃妄图毒害母后一案了结,全部真相昭于人前,料想这些谣言便也就不攻而破了——”
说着,看向文臣一列中的都察院左、右都御史,问道:“此案可有进展?孙太妃与纪修是否另有新证词?”
此案是由都察院与大理寺同缉事卫会同查办审理,论起案情进展,自是左、右都御史最为清楚。
右都御史方诜微微抬起衣袖,正要出列时,却见身旁的左都御史明效之快他一步站了出去。
方诜微微一愣——他事先……似乎也没同对方透露什么吧?莫非对方也得了缉事卫暗中知会?
可这头犟驴,又怎会按缉事卫的安排来行事?
方诜费解间,只见明效之长施一礼,凝声道:“回陛下,此案有大进展!”
听得这语气,方诜的眉心顿时快跳了几下——依他对这犟驴的了解,这般架势必然是要弄出大事来!
庆明帝已点了头示意明效之往下说。
方诜胆战心惊地张了张嘴——皇上,这根本不是咱们的人,他没读过稿本啊!
而下一瞬,他这不妙的直觉便被证实了个彻彻底底……
“启禀陛下,臣认为,孙太妃意图毒害太后娘娘之举,其背后的主谋乃是湘王!孙太妃污蔑纪尚书,实为为子脱罪!”明御史的声音掷地有声,在大殿内清晰地传开。
谁?
湘王?
庆明帝眼神一滞,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谁让他们查湘王了?计划不是已经让韩岩传达了吗?写好稿本照着演都不会吗?!
“……”方诜有些不敢抬头去看皇帝的眼神。
韩统领给他的那些可证纪修罪行的“证据”,此时都在他袖子里揣着呢,可谁知被这弄不清状况的秃货给抢了先!
但这秃货怎么就扯到湘王身上去了?
还一副笃定的模样!
方诜理了理心绪,适时开口道:“明御史此言可有证据?此案分明是由我同明御史共同审理,我怎半点不知湘王殿下竟同此案有关?”
论起证据,他袖子里的这些足可定下纪修的罪名了,他今日非叫这处处同他作对的犟驴好看不可。
感受着沉甸甸的袖袋,方御史整个人都稳了下来。
然而这种稳操胜券的状态并未能持续太久——
明效之看也未看发问的同僚一眼,仿佛根本没看在眼里。
他自袖中取出一截竹筒,捧在手中,面色郑重地道:“皇上,此乃湘王府中传出的密信,由其上所书可知,湘王欲图谋害太后娘娘之举预谋已久!且这封信表面看似为家书,实则是与洞乌王所通之密信——湘王谋害太后,并非出于私怨,而是同洞乌勾结,欲借此挑起陛下与燕王殿下之间的矛盾,以添我大庆内患,乱我大庆皇室根本!”
初听前半截,庆明帝尚且只觉得头痛烦躁,这姓明的实在碍事添乱,而待真正听到后面时,心中则是顿于顷刻间掀起了万丈惊涛。
殿内亦顿时嘈杂了起来,群臣皆变了脸色。
452 通敌叛国
湘王同毒害太后有关还是无关,这一点在暗下已不知被讨论过多少回了,且有些眼睛够亮的,猜也猜到了大概……所以若只说这个,实在也没什么叫人觉得惊奇的,是起得太早的听了还想打个哈欠的水平。
但勾结洞乌……这可就叫人彻底不困了!
若明御史所言为实,湘王此举与通敌有何区别?!
一片躁动间,明效之已撩袍跪下,正色道:“此事事关重大,湘王通敌叛国,图谋不轨,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还请陛下务必彻查到底!”
语毕,前额重重地磕了金砖上,双手将竹筒高高捧起。
看着老师磕头时的力度,年轻御史宋典颇为心疼——他突然觉得老师的发际线应是给生生磕得日益后移,且被吓得再不敢轻易往前凑了。
通敌叛国四字的分量实在太重,四下的气氛沸腾着涌动着。
方诜同样惊骇无比——他断没想到对方从袖中这么一掏,竟掏出了这么一记大招来。
那么问题来了,他这戏……还能演吗?
感受着四下的气氛,方御史到底是悄悄将袖子里的东西又往里面塞了塞,他还是再观望观望吧……
这路实在是有点陡,他怕一不小心翻了车,再将车内坐着的皇帝陛下给甩了出来,到时那就太不好看了……
庆明帝直直地看着明效之手中捧起的竹筒,却先是问道:“不知此物明御史是从何处得来的?”
此事有蹊跷在,他绝不能因一时的怒气而将头脑冲昏了去。
“回陛下,昨晚臣在园中烤肉吃酒,忽有一只白鸽坠落,被家中仆从捡起时,瞧着已是不行了。臣家中后巷,时有老鼠出没,曾有人洒了掺有耗子药的陈粮,专拿来毒鼠,料想应是被这鸽子给误食了。”明御史说得极详细从容:“臣当时见这鸽子身上绑有竹筒,便随手打开了来,一看其上落款与印章,方知竟是湘王密信——”
他一贯给人宁折不弯的印象,这固然也是事实,但也确实是他刻意营造出的人设。
毕竟宁折不弯的人设确实很好用——同样的假话由他说出来,便轻易不会有人会觉得他在撒谎。
“偏偏落在了明御史园中,这倒是巧得很了……”庆明帝的眼神明暗不定,像是在分辨着什么。
“臣也觉得巧极,更为巧合的是,自翎山皇陵归来之后,臣每晚皆会梦见先皇,先皇于梦中嘱咐臣良多,然臣醒后即忘,为此已是数日心神难宁……”明御史情真意切,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悲拗:“现下想来,未必不是先皇在天之灵在警示臣,指引臣揭开真相!”
这是假话吗?
当然不是。
一个即兴发挥拿来渲染气氛的小技巧罢了。
百官低声议论起来。
庆明帝定定地看着明效之依旧高捧着的竹筒,缓声道:“李吉,取来让朕看看——”
李吉应声“是”,亲自上前将东西取过,奉到庆明帝面前。
庆明帝在看清竹筒上所刻图案的一瞬间,眼底不觉又冷了两分。
他将其内信纸取出,缓缓展开,一深一浅,一黑一褐两色字迹映入视线当中。
这笔迹倒确实是眼熟得很……
庆明帝冰冷的目光一格格挪动着,待看罢那褐色笔迹所写的内容时,于人前一贯温仁的面庞之上仿佛结下了寒霜,一双眼睛如同被阴沉的黑云所笼罩遮蔽,叫人望之生惧。
“说来十分古怪,这信纸之上,原本只有半面家书,臣昨夜看罢,只当是湘王家书,为臣意外所得,本打算今日一早便命人送还……”
明御史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此时正说道:“彼时臣已有两分醉意,只将此信随意搁放在了烤炉旁,可待饮罢欲回房时,再拿起那信纸,却见竟是多了半面褐色字迹!臣一细看,只见同那原先那半面字迹显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且其上竟是写给洞乌王的密信!由此,才算是发现了这惊天阴谋!”
大臣们听得惊讶至极。
初看只半面而已,隔了一会儿,竟就多出了其他字迹来?
“还有这等稀奇之事?”
“倒是闻所未闻……”
这自然都是委婉的说法,若说的直白些,那便是——这不扯呢吗?
有不少官员隐隐露出了质疑之色,可见跪在那里的明御史眉眼间一派坚定郑重之色,又忍不住动摇起来——明御史这样正直的一个人,怎会撒谎呢?即便是要撒谎,一桐书院出来的人一贯头脑严谨,为何不撒个相对而言不那么扯的呢?
这时,宋典有些犹豫地开口问道:“老师方才是说,曾将此信置于了烤炉旁?”
明御史微微回过头看向他:“没错。”
“这倒叫下官想到了一种可能……”宋典说话间,已出了列。
他抬手向上方揖了一礼,道:“陛下,据微臣所知,在桂郡之地有一种果子,名唤柠果,以其汁为墨,书于纸上,晾干之后不留痕迹,然若以小火烤灼,字迹便会重新显现成褐色……”
不必问为何同是科举入仕他却如此优秀——不过是身为一桐书院学子的正常操作罢了。
殿内再次嘈杂起来。
夏廷贞也微微皱起了眉。
若说别的且罢了,可是,柠果……
他记得湘王此次进京,便往宫中献了此物。
他且都有印象的事情,皇上又岂会不知?
夏廷贞微微抬眼看向龙案之后的庆明帝,只见向来在百官面前还算沉得住气的皇帝此时已是满脸风雨欲来之色。
庆明帝将信纸死死按在手下。
片刻后,蓦地自龙椅上起身,沉声吩咐道:“立即带湘王进宫来见朕!”
看着竭力压制着一身雷霆之怒,豁然拂袖离去的皇帝,众臣连忙跪送。
大殿之外,天际边黑云层叠翻涌,隐隐有闷雷声远远滚动着。
夏日的雨水将来未来之际,空气总是湿黏闷热的,仿佛连呼吸都叫人觉着不痛快。
计划失败且被禁足多日,心情比这天色好不了多少的湘王正靠在榻中不耐烦地翻看一本杂书,随手端起小案上的茶盏,大喝一口却被烫了个正着,他恼得将茶水吐出,手里的书重重甩了出去,茶盏也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废物!给本王斟茶竟不知冷热吗!”
453 风暴
婢女瑟缩着跪了下去:“婢子知错,请王爷恕罪……”
原先一盏茶搁了足有两刻钟余,已是凉透了也不见王爷碰一下,偏偏她这边刚换了一盏热的上去,倒霉如王爷就迫不及待地端了起来找烫……
心中窝着火的湘王怒目扫过婢女时,眼神却微微变了变。
年轻的婢女身穿藕粉色比甲,此时低头跪在那里露出了一截细嫩白皙的颈子。
湘王看得心底一痒,语气也不自觉缓和了些:“抬起头来让本王看看。”
婢女犹豫忐忑地抬起头,露出一张干净清丽的脸庞。
湘王微微眯了眯眼睛。
虽称不上是什么绝色,但比平日里在他面前晃悠的那几个可是强太多了——家里的母老虎平日里在这种事情上管得严,实在叫人烦得紧。
望着那怯生生的婢女,湘王一时有些意动,尚来不及付诸行动时,忽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随之便是一道熟悉的声音隔着竹帘响起:“王爷,宫中来了人,请王爷速速进宫面圣……”
刚起的那点心思被打断,湘王皱着眉,有些不耐地道:“此时让本王进宫作何?”
莫非是纪修的事情有了定论,眼下要处置他母妃了,特召他入宫相议?
湘王思索间,已经自榻上起身,走了出去见管家。
这时方看到管家面上竟是隐隐有些慌乱之色:“来传话的是缉事卫的韩统领,且带了许多人……王爷还是快些准备准备吧……”
缉事卫?
湘王脸色微变,正要问些什么时,只听得院中有动静传来,转头往堂外看去,竟见是腰间佩着飞云刀的韩岩亲自带着缉事卫过来了——此处可是他的居院,这些人怎敢不经通报直闯而入!
“王爷不必准备什么了。”韩岩阔步上了石阶,来至堂门外,拱了拱手,看着湘王说道:“陛下催得急,还请王爷立即进宫。”
对上那双仿佛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湘王心中坠了坠,试探着问道:“不知皇兄因何事这般着急见我?”
“王爷去了自然便知道了。”
“……”湘王暗暗握紧了袖中手指。
缉事卫算什么东西,不过是皇上跟前的狗罢了,说起话来竟敢同他如此不客气。
而越是如此,他便越觉得事态不妙。
湘王转头看了一眼身侧的管家:“本王去去便回——”
将这记眼神看在眼中,管家低下头去,恭声应“是”。
韩岩微微侧身,给湘王让行。
湘王下了石阶,驻足回头看向依旧站在堂外的韩岩:“怎么,韩统领不随本王一道吗?”
“韩某另有公务在身,已吩咐手下之人替王爷引路。”
闻得此言,湘王后背处有冷意渗出,然而此时他只能随缉事卫而去。
湘王前脚刚上了马车离开,后脚韩岩便立即命人将湘王府围了起来,开始了大肆搜查。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湘王府上下一时陷入了慌乱紧张的气氛当中。
在缉事卫层层严密的把守之下,这座华丽的府邸仿佛于顷刻间化作了一座坚不可破的牢笼。
王府后门处,亦有四名缉事卫在。
“快跟着我来,在这儿!”
“快快快……”
“我看到了,肯定就落在这里了!”
孩童追逐的声音传来,几名缉事卫循着声音看过去。
稚童对正笼罩在这座王府上方的风暴一无所知,为首的男孩子约十来岁,手里拿着张弹弓,后面带着一群小跟班。
“小孩,走远些。”见这群孩子靠近,一名缉事卫按着腰间长刀警告道。
孩子虽小,对危险的感知力却是敏锐的,大约又因干的是淘气的亏心事,方才还威风凛凛带着一群小弟的男孩子,当即被吓得拔腿跑了。
其他的孩子纵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也不妨碍赶忙跟着就跑了。
“是一只鸽子。”
一名缉事卫在不远处的墙角下发现了受伤的白鸽——应是被那些孩子拿弹弓打伤的。
“不对……这似乎是信鸽。”那名缉事卫将鸽子提起,昏迷的白鸽腿腹之间的羽毛下露出了一只竹筒。
为首的缉事卫眼神一动:“将东西取下来!”
此时那群孩子已经跑远,欢呼嬉闹着消失在了闹市中。
湘王于禁宫外下了马车,一路往御书房而去。
此时他无疑是十分忐忑的。
但心底始终有一道声音在告诉他——自己行事素来谨慎,断不可能会被人拿住什么把柄。
此时皇上召他进宫,或许还是为了先前他擅作主张对太后下手之事,他这位皇兄一向多疑,或许还是不曾全信他的话……
待会儿无论是试探,还是苛责怪罪,他都只需摆出以往的姿态小心应对过去即可——只要能够平安从京城脱身回到滇州,其它的都不重要。
到时山高皇帝远,他再想做些什么,便不是这位皇帝陛下能够左右的了。
而那之后,他再不需仰他人之鼻息,看他人脸色行事。
心中抱定了主意无论如何要熬过这次试探的湘王,此时并不知等着他的根本不是所谓试探。
“臣弟参见皇兄。”
御书房内,湘王躬身行礼。
天色始终阴沉着,身后的殿门被缓缓合上,尚是白日的御书房中视线浑浑。
两名内监垂手侍立于御阶之下,未发出一丝声音,偌大的殿中仿佛诸物静止,透着难言的压抑与诡秘。
“……”
久不曾听到龙案后有回应的声音,湘王微微抬起头来,主动开口询问道:“……皇兄,不知彻查纪修一事,进展的还顺利否?”
“顺利——”
庆明帝凉凉的声音响起:“有朕存心替你遮掩庇护,此事又岂会有不顺利的道理。”
“是,臣弟知道,此事全仗着皇兄在护着臣弟……”湘王面色惭愧无比,道:“皇兄放心,此次臣弟当真知错了,下次再不敢擅作主张——而虽说此事已了,但臣弟之过不可轻易抹除,还望皇兄不要心软,只管降罪惩治,也好让臣弟能真真正正长个教训。”
他说这些话,自是为表认错之诚意,即便当真有些什么惩治,待他一旦离开京城,想遵循便遵循,不想遵循——便只当耳旁风了。
454 结果已定
然而庆明帝却仿佛全然不曾听到他的这番话,只自顾说道——
“朕的事情办得固然顺利,只可惜四弟毒害太后的计划却并未如愿……四弟此番回到滇州之后,不知是否还要向洞乌王费心解释此次计划失败的缘故,并另想它法激怒燕王早日造朕的反呢?”
湘王的身形陡然之间变得僵硬,面上血色褪尽。
“皇……皇兄……”他惊异惶恐地抬起头:“……皇兄此言何意?”
“何意?”庆明帝笑了一声,直直地看着湘王的眼睛,声音里是竭力克制着的冷意:“李吉,把东西给朕的四弟看看,以便让他好好回忆回忆……”
李吉应下,手中捧着那截竹筒来到湘王身前。
“请王爷过目吧。”
湘王在看清那竹筒的一瞬,恍惚间觉得突然置身于深渊边缘,脚下稍有挪动不稳,便要跌入万劫不复之中。
他强自镇定着取过竹筒,将信纸取出展开……
待看到那显了形的褐色字迹时,脑海中仿佛有一道惊雷炸开——这……怎么可能?!
这密信到了皇帝手中已是足够蹊跷……
他对此也并未全然没有防备……
可这半面本该隐去的字迹,又是如何被识破发现的?!
这一刻,他来不及去思索太多。
“扑通!”
湘王蓦地跪身下去,信纸尚勉强压在手掌下,竹筒已跌落滚远:“皇兄,臣弟不知这信是怎么回事!……臣弟也从未写过这封信!这必是有人……有人仿照了臣弟的字迹,想要蓄意构陷污蔑臣弟!”
“仿照?”庆明帝冷笑着,“构陷?”
他双手扶着龙案,缓缓站起身来:“如此铁证当前,你竟还要同朕做戏吗?”
“皇兄,当真不是臣弟……”
湘王还欲再往下说时,庆明帝抓起手边的一摞奏折狠狠甩了出去。
一封封奏折散落在御阶之下,湘王颤颤望去。
“这些皆是你近年来因同洞乌之间的战事,亲笔写给朕的奏报……洞乌侵扰滋事,不可忍之,需军资,需粮草……”
庆明帝的声音冰冷至极,几近咬牙切齿地道:“你不妨现在就告诉朕,这些东西你用了多少,又囤留了多少!这些朕拨出去的东西,有朝一日是不是会攻破朕的城门,逼进朕的皇宫,成为架在朕脖子上的利剑?!”
“朕早该察觉这其中的蹊跷了,只因是你,才会这般大意疏忽……只当你屡屡击退洞乌,功不可没,当得起朕这份看重!”
匍匐在地上的湘王脸色雪白地摇头,冷汗与眼泪俱下,语气恐惧而悲痛——
“皇兄说这些话……等同是在诛臣弟的心啊!臣弟待皇兄的忠心从未有过半分更改……从小到大,皇兄难道当真看不清吗?若今日皇兄因他人挑唆离间,认为错信了臣弟,要取臣弟性命,臣弟唯有一死,只为让皇兄安心!可若要臣弟承认自己从未做过之事,臣弟绝做不到!”
庆明帝听完这番情真意切之言,竟忽然笑了起来。
“以往倒真是朕小瞧你了,没想到朕向来将喜恶写在脸上的四弟,竟如此擅于做戏伪装……你身上究竟还有多少东西,是朕所不知道的?”
“臣弟敢指天发誓,从未有过背叛皇兄之举,此言若是有假,敢叫天打雷劈!”
天打雷劈……
李吉默默看了庆明帝一眼。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当初雷劈奉天殿之事了……
所以,湘王殿下这是发誓呢,还是在内涵皇上呢?
这时,有内监轻声上前禀道:“陛下,韩统领在外求见,称有事禀报。”
庆明帝依旧双手撑着龙案站在那里:“让他进来。”
内监无声退了出去通传。
韩岩走了进来行礼:“启禀陛下,臣的下属在湘王府外发现了一只传信的信鸽,密信在此,请陛下过目。”
密信?!
垂首跪伏在那里的湘王眼中再度掀起波澜。
内监很快将东西呈到了庆明帝面前。
庆明帝展开看罢,随手丢在了龙案上,语气虽是讽刺,眼神却已是沉冷无比:“还敢说那信不是你写的,你手下的暗桩没接到信,都已经催问到你府上来了……四弟,你养出的暗桩行事倒也谨慎用心,就是不知这京城内外,你究竟养了多少?不如说出来,让朕开开眼界?”
湘王面上冷汗如雨下:“……皇兄,这定也是对方计划中的一环,是燕王……一定是他想要陷害臣弟!”
“够了!你真当朕是傻子不成!”庆明帝陡然拔高声音怒喝道。
冷汗滴落在眼前的金砖之上,湘王透过光亮可鉴的金砖看到了满脸惊惧失措,狼狈不堪的自己。
他缓缓地闭了闭眼睛,汗水浸入颤动的眼睫中蔓延散开,刺得眼中发疼。
这一刻,他脑中剧烈嗡鸣着,而自这一片嗡鸣中,他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下场。
毫无转圜余地的下场……
信鸽都被缉事卫截下了……
想必他并非干干净净的府中很快也会被翻个底朝天……
不。
甚至根本也无需这些。
从他传出去的那封密信出现在皇帝手中的那一刻,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他的这位皇兄,甚至可以因本不存在之事,单凭自己的疑心便可对身边之人下杀手,更何况眼下这般……
“这些年来,朕给你的难道还不够多吗?!”庆明帝诘问道:“定止……你可是朕唯一信得过的人!”
“给?”
湘王张开通红的眼睛,缓缓抬起头来,面上已不见起先的惶恐怯懦,狼狈的脸上甚至有些嘲弄:“皇兄,你为何会认为,我会欣然接受你的施舍,心甘情愿替你做一辈子的看门狗?”
说着,突然笑了一声,匍匐着的上半身也渐渐直了起来:“若真能看得住,倒也不说了……可如今大庆是何光景,你难道当真看不清吗?你可知如今在这京城之外,百姓们是在如何暗中唾骂你这所谓仁君?
我这么做,只是不想陪你一起自欺欺人,坐以待毙罢了!时局当前,为谋自救,唯有如此!”
这便是承认了!
455 伏法
“……”庆明帝因过分震怒以至浑身都在微微发颤:“自救?!朕看你分明就是狼子野心,不知满足!”
“就当如此又如何?既然局势已不可逆,我为何不能借势一搏?”
湘王直直地看着皇帝,眼底再无丝毫敬重畏惧:“同是姓谢,同为庶出,这皇位你既能坐得,我又为何不能一坐?!”
庆明帝的眼神顿时冷如寒冰。
“你说什么——”
同为庶出?!
在这出身卑贱之人眼中,竟可同他相提并论?!
他的生母乃是先皇亲自追封,被供在皇陵之内受万民香火的惠仁皇后!
他——就是谢氏皇室的嫡长子!
“皇兄竟真的不明白吗?”湘王双手撑在身前,竟在庆明帝的怒目之下缓缓站起了身,这是庆明帝第一次从这位四弟眼中看到了不甘。
“我自幼跟着你身侧,与你一起暗中针对对付二哥,你当是为何?还不是因为他是嫡出,他有一个家世好的正室母亲,有手握兵权的舅舅!而我和你一样是身份卑微的庶子,我们是同一类人!”
湘王一双眼睛红极,面上的不甘之色已是毫不遮掩,他猛地抬起发颤的手指向龙案后的庆明帝——
“可后来你母妃却被追封为了皇后,这且还不够……你还坐上了龙椅,成了这大庆江山的主人,也成了我的君主!若你我处境调换,如今坐在那里的人是我,你会不会也觉得太过不公?!”
这种不公感与落差感,甚至是他向来厌嫉的二哥坐上皇位时他都不会有的情绪!
他时常都想问一句——究竟凭什么?!
殿内的气氛已经紧绷冰冷到了极点。
庆明帝宽大的衣袖拂过龙案,手掌中握紧一物,脚步沉沉缓慢,一步步下了御阶。
那身龙袍仿佛便是他的底气与威压,让他足以去拿看待蝼蚁般的眼神看着那个站在殿内、形容狼狈的幺弟。
然而对方方才之言,每一个字都宛若一根根尖利无比的长针,已狠狠刺入了他心底最隐蔽之处。
见庆明帝一步步缓缓走来,湘王站在原处毫不回避地与之对视着。
人已至绝路,反倒再没什么可觉得害怕的了——更何况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对方若剥去这一身来路不正的龙袍,骨子里不过是与他一般无二之人!
想到自己这些年来在对方面前卑躬屈膝,犹如一条摇尾乞怜的家犬,湘王突然笑了一声,盯着庆明帝,摇了摇头说道:“好歹我母亲乃是清白医者人家出身,还曾于先皇有过救命恩情……真论起来,生母不过只是低贱的洗脚婢,在入京之前甚至无半点名分的皇兄,恐怕还比不上臣弟!”
“……”庆明帝咬了咬牙,亦是怒极而笑,眼神阴鸷到了极点:“……朕看你是疯了!通敌叛国,疯言犯上……无论是哪一条,朕都可以将你千刀万剐!”
“皇兄倒也不必替我罗列罪名了……”湘王紧紧盯着庆明帝的眼睛:“毕竟真要论起来,皇兄手上也并不比我干净……甚至臣弟做这些,还是皇兄亲自教给我的,难道说皇兄都忘了吗?”
庆明帝脸色泛青,颤声打断:“你给朕闭嘴!”
“看来皇兄还记得!”湘王顿时又笑起来,笑得肩膀都在耸动着:“也对,做下如此亏心之事,必定是夜夜噩梦不断!”
说着,又上前一步,道:“皇兄,我至今都还记得当时父皇……”
“朕让你闭嘴……!”
庆明帝蓦地抬手,一直紧握在手掌中的红宝石匕首刺入了湘王的心口处。
湘王的身形陡然间僵直,瞳孔骤然紧缩。
看着这双眼睛,此时此刻庆明帝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今日绝不能让此人活着离开,绝不能!
锋利的匕首被毫不留情地推进血肉更深处,几乎要将面前之人的胸腔刺穿。
“扑通!”
男人高大的身形重重倒下。
庆明帝居高临下地看着倒在自己脚下,脸色很快变得青白可怖、因痛苦而瞪大双眼,血淋淋的胸口起伏不匀的幺弟。
“湘王通敌叛国,欲图谋害太后,勾结孙太妃嫁祸纪尚书,是谓罪不容恕。”
庆明帝的语气听似平静而冰冷:“罪行被揭露之下,欲图对朕不利,现已当场伏法——”
李吉垂首,轻声应道:“是。”
其余两名内监则死死低着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湘王的尸身很快被敛了下去。
金砖上的血迹亦被悉数擦拭干净,窗棂被推开,清风卷走血腥之气,未曾留下任何痕迹。
消息迅速传开。
湘王通敌,毒害太后……
辩无可辨之下,竟还发了狂要对皇上不利,以致落了个被侍卫当场诛杀的下场……
这一切都来得太快了。
从早朝之上明御史出言弹劾,再到湘王身死,不过只发生在一日之间。
但缉事卫对湘王府的搜查仍未停止。
湘王虽已身死,但其勾结洞乌之事还未有完全查清,事关重大,这其中值得深查细审之处颇多——湘王身边的管家已经被押进了诏狱。
但湘王府内,还是有意外发生了。
湘王妃同湘王年仅六岁的儿子不见了踪影——
庆明帝因此大为震怒,责令缉事卫三日之内务必要将人找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然而整整三日过去,依旧无湘王妃母子的踪迹下落,反倒是于湘王妃的卧房床榻之下,发现了一处密道的入口……
密道通往一座常年无人居住的背街别院,待缉事卫查到这处别院时,自是已经空无一人。
看着老旧到仿佛处处都透着机关,踩一脚都要怀疑脚下是否有密道的宅子,心累不已的韩岩觉得简直是没法儿找了。
“从湘王近来的举动便可见其并非毫无城府之人,既选择了这条路,留些后手是必然的。”
雪声茶楼内,二楼临窗的位置上,吴恙正同许明意相对而坐吃茶。
许明意点了点头:“但此事事发突然,湘王根本没有机会用得上这条密道。”
反倒是湘王妃反应够快,亦或是受了湘王心腹的指引——
456 我不放心
“如今京城也不如从前安定,加之有紫星教的人伪装为普通百姓,民心并不凝聚,既然三日内都未曾追查到踪迹,再想找到人便更不容易了。”吴恙握着茶盏说道。
许明意看向窗外的细细雨丝:“如此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稚子无辜。”
湘王的事情确实是他们一手揭露的,但这也并不妨碍她认为孩子是无辜的。
尤其是眼下这般时局,所见多是人命如草芥,若能有无辜之人可在这风波狂澜中得以存续性命,也是一件幸事。
但并非是每个无辜之人都能拥有这样的好运气。
时局如此,受到波及牵连的人注定还会有很多,有时并非人力所能避免。
但并不能因此便停下脚步。
相反,越是如此,越要定下心来往前走——只有可以担得起这天下重担之人坚定不移地往前走,方能给这世间带来新的出路,破除黑暗,迎来天光。
女孩子的视线看似在眼前的雨幕之上,却仿佛透过雨幕看到了更为遥远之处。
夏日的细雨是让人愉悦舒适的。
即便是被风斜斜吹入窗内,亦是温温柔柔,清清凉凉。
女孩子根根分明的眼睫上沾了些朦胧雨雾,愈发衬得眸光清亮——对女孩子此时的心思亦有所察的吴恙,恍惚间觉得这双眼睛是他于这尘世之间所见过的最为干净的东西。
他此时所认为的干净,并非是如同一张白纸,不曾见过任何阴暗不公,血腥肮脏。
而是她即便身处黑暗之中,却依旧心存温柔善意,向着光亮处坚定地前行。
站在她身边的人,是能够清楚地看到她身上是有光的。
察觉到他的视线,许明意微微回转过头,不由问道:“怎么了?”
吴恙正欲说些什么时,忽听得一旁的天目叫了一声。
大鸟是坐在他身边的椅子里的,此时不知是怎么了,歪倒在椅中,抬起一只翅膀,露出了圆鼓鼓的肚子来,边发出像是催促的叫声。
吴恙看得不解:“怎么了?”
总不能是在同他炫耀肚子足够鼓?
许明意看过去,笑着道:“应是让你给它挠痒的意思。”
“……?”吴恙皱了一下眉。
这鸟岂止是想当人,简直还想当人上人。
见他没动作,天目跳下椅子,走向了对面的女主人,嘴里还发出咕咕叨叨的声音,同那不满的背影相结合之下,像是在表述着“连挠痒都不会的主人还有什么好值得留恋的”这一心情。
看着弯下身替大鸟挠痒的女孩子,吴恙的心情很复杂的。
果然,孩子太嚣张,都是长辈给惯的。
看这一幕多少有些不顺眼的少年自顾说起正事:“昨日我得知了一些关于湘王身死之事的内情。”
许明意闻言抬起头来,“内情?”
“我姑母手下有一名作为眼线的内监,近日刚被调拨去了御书房做事,湘王出事那日,他也在场。”吴恙说道:“虽是守在殿外,但也隐约听到了一些动静,看到了一些蛛丝马迹——湘王多半是死于皇帝之手。”
许明意微微一怔。
如今人人皆知湘王是因欲图对皇帝不利,才会被侍卫当场诛杀——若事实如此,皇帝定然早已被团团护着了,又怎能近湘王的身?
所以,对外的说法是假的?
而湘王怎么死的并不重要,但皇帝为何要亲自动手?
是因为被湘王的背叛之举所激怒?
许明意在心底微微摇头。
依狗皇帝一贯狭隘阴毒的德性来看,若是恨极了一个人,反倒不可能让对方如此轻松地死去。
“会不会是因为不想让湘王再有开口说话的机会?”许明意看着吴恙,猜测着道。
“极有可能,湘王乃是皇帝的左右手,定知道许多旁人所不知的秘密。”说至此处,吴恙声音略低了些:“或许,是与十八年前的事情有关——”
十八年前……
许明意缓缓点着头。
从上次燕王殿下和吴伯父的谈话中便可知,十八年前京中的蹊跷似乎颇多。
而有可能知道当年真相的人,却越来越少了。
她想,这些年来吴家和燕王必然都不曾停下过寻找真相,但当年的一切皆发生在这京城之地,皇宫之中——然而天子脚下,诸事无不在皇帝的掌控之中,被有心抹除痕迹之后,想要彻底查明又谈何容易。
但那是从前了——
如今的京城,皇帝已不见得能事事都能牢牢掌控了。
“放心,我相信一切很快都会水落石出的。”许明意说道。
无论是他亲生母亲的真正死因,还是其它——这一次与上一世不同,有这么多人早早地便齐心协力地站在了一起,过程和结果注定都会不一样。
二人又说了些其它,见窗外天色渐渐暗下,许明意道:“时辰差不多到了,我该走了。”
吴恙隐隐听出了话外之音:“不回府?”
倒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去办。
“要去见一个人。”
不——
确切来说,是去杀人的。
看着女孩子微冷的眼神,吴恙猜出了大概:“占云竹?”
许明意点了头。
吴恙看着她说道:“此事无需你亲自去——”
让手下的人干净了结了便是。
他仿佛从来不需要她多说什么,就能够猜到她的想法,这是他足够聪明呢,还是说明同她足够默契呢——许明意看着面前的少年,心底有着一瞬的感慨。
随后,她从袖中取出了一张折叠整齐的信纸。
“我本也不打算去的,但他今日一早让人送了这封信给我。”
说话间,纤细手指将信纸压在桌上,推到桌中间,道:“所以,我还是想亲自走一趟。”
吴恙将信纸展开了看,极快地皱了一下眉:“或许是陷阱,故意引你前去——”
对方在信上隐晦提及了镇国公会有危险,以此约昭昭今晚见面细谈。
许明意点头:“即便不是陷阱,也必然另有目的,但同我祖父有关之事,我还是想去探一探真假。”
见吴恙眉眼间的神色,她保证道:“你放心,我会当心提防的。”
“我不放心——”
少年说话间,站起了身:“走吧,我陪你一同过去。”
457 迫切
他要跟自己一起去?
许明意微微一怔。
“你若觉得不妥,到时我在外面等你便是。”吴恙说道。
他并非没有分寸之人,也无意不顾她的意愿而插手她的每一桩私事,叫她觉得不自在——此时他只是不放心她而已。
这些许明意自然感受得到。
她回过神来,爽快地点了头,含笑道:“你若不嫌麻烦,那咱们走吧。”
二人便一同下了楼去。
茶楼外,雨水未休,且雨势有渐大之势。
吴恙从寿明手中接过青竹伞,撑在许明意头顶,出了茶楼。
天色将暗未暗,晶莹雨珠砸在伞面之上,瓣瓣碎溅开来。
少年着青袍,身形笔挺,握着青竹伞柄的手白皙修长而有力。
伞下的少女微微提着月白色绫裙,露出一双秋香色绣白梅镶南珠绣鞋,绣鞋轻软,少女脚步轻快地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
阿葵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需要同堂堂定南王府的世孙来争夺本属于自己的差事——
偏偏她还没能争得过。
未能替自家姑娘撑上伞的小丫头选择快一步跑到马车前,打起了马车帘。
许明意被扶上了马车后,又探了脑袋出来,对吴恙说道:“既要一同去,那便上来吧。”
吴恙下意识地犹豫思索了一瞬——他来时还未落雨,是骑着马过来的。
送到茶楼外的寿明看得暗暗着急——公子就是太守世家规矩了,怎么不学学一早就主动钻进了马车里的天目呢?
怕自家公子再叫自己另备马车,寿明赶忙在前头为难地说道:“此时雨大,公子总不宜再骑马,可茶楼里的马车又被派了出去办事,公子您看这……”
阿葵听得微微瞪大了眼睛,看向茶楼一旁停着的马车。
莫非这便是睁着眼说瞎话吗?
她算是见识到了编故事的人说起谎来是如何地信手拈来了。
见得阿葵的视线,寿明转头看去,不禁在心底轻咳了一声——略有些草率了。
好在自家世孙倒未细细探究他话中真假,已收了伞上了许家姑娘的马车。
吴恙在马车中坐下的那一瞬,多少有些不大自在。
这辆马车显然是许明意惯用的,其内陈设虽半点也不花哨,但布置雅致简洁之余,于细节处亦可见女儿家的习惯痕迹。
且车内有着淡淡香气,这香气对他而言是熟悉的,是她身上所带有的淡香。
如此这般之下,他不禁就有了一种仿佛闯进了喜欢的女孩子闺房的错觉……
见他双手握拳放在腿上,身形坐得笔直,白玉般俊逸的面孔上有着故作的正色之态,许明意眼中泄露出一丝笑意,捧起茶盏只佯装没看到他的拘束。
马车轮碾过雨水,穿过长街,绕过一片民居之后,在一处看似寻常的院落前停了下来。
这里是占云竹如今的住处。
此人得了救驾之功后,曾试图想要买回庆云坊中的旧宅,但宅子如今的主人纵然是空着,也未肯答应卖给他。
这自然并非偶然——
是她不愿再在庆云坊中看到此人。
虽已是晚间,这座院子的大门却依旧大开着,院门上方悬着两只黄纸皮灯笼,漆木门匾之上书两个大字——占宅。
许明意接过吴恙递来的伞,独自走了进去。
院中四下安静至极,除却雨声再听不到其它,但事实上,这座不大的宅院内外,有不下五人在暗中盯守着——这些天,宅中之人的一举一动皆在朱秀等人的监看之下。
许明意撑着伞来到堂外石阶下,着一袭藏蓝长衫的年轻男子正在堂门外廊下等候。
“昭昭,你果然来了。”他眸中含笑,语气温和。
听出他语气中淡淡的运筹帷幄之感,许明意眼底现出一丝冷笑。
她确实是来了。
只不过是来取他性命的。
“说说吧,你信中所提及之事——”
雨珠从伞顶如线滑落,一片朦胧雨雾中,女孩子一双黑亮的眸子冷然而平静。
占云竹近乎贪婪地看着那双眼睛:“既都来了,不进来说话么。”
说着,侧过身去,做了个“请”的手势。
许明意压着心中的不耐,戒备地留意着四下一切,抬脚上了石阶。
占云竹抬手要接她的伞,欲替她收放。
许明意自行收起,握在手中。
占云竹收回半空中的手,依旧含笑跟在她身后进了堂中。
二人在桌边坐下,占云竹抬手倒了盏热茶:“雨气湿冷,喝口热茶。”
“不必了,直接进入正题吧。”
占云竹轻笑了一声:“昭昭……我本以为你变了,没想到还是这般心急——这才是我熟悉的那个昭昭。”
心急吗?
可能吧。
许明意在心中冷笑。
她只是不想再被这张虚伪的嘴脸继续恶心罢了。
可此人先前确实得狗皇帝几分看重,而那时恰值她祖父出征前后——若非是念着这一点,想着对方的确有可能知道些什么,她今晚根本不会过来。
“昭昭,你比我从前想象中的要更聪明,更有见解。”占云竹自顾端起茶盏,缓声说道:“既如此,想来你便也该知道了,此次皇上之所以主张要征讨丽族,实则是想借此事迫镇国公交出许家军的兵权……”
她当然知道。
且她还知道——这个上不得台面的主意当时十之八九会是他的提议。
而现下听他这般口气,余下的那十之一二,也已经没了疑问。
许明意微微握紧了手中的湿伞,道:“所以呢?”
“……岂料镇国公竟如此硬气,半点不曾让步,昭昭,若你是皇帝,你还敢继续留着这样的武将在身边吗?”
许明意看着他,神态与语气俱不曾受他的话所影响,平静地试探道:“所以皇帝便欲对我祖父下手?是打算用什么罪名?通敌么?还是说——连罪名都懒得找了?”
占云竹与她对视了片刻后,忽而一笑道:“昭昭,我差点就回答你了……”
而后摇了摇头,笑着道:“但这样谈话不公平,不能只你来问,我也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许明意微微眯了眯眼睛。
她当真从未如眼下这般迫切地想要拧断一个人的脖子。
458 我替她去
“借国师之手,设法让皇上无故厌弃于我,于翎山行宫内帮纪婉悠取走了那粒药丸的人……是你吗,昭昭?”占云竹缓声问道。
许明意没有否认:“没错,是我。”
占云竹微微抿直了嘴角,眼底笑意凝滞一瞬后,旋即却愈发浓了:“果然是你,昭昭……照此说来,堂堂一国国师竟是镇国公府的人?这倒是我从未想到过的,恐怕就连陛下都不曾察觉啊……”
许明意不置可否地冷笑着道:“怎么,你莫非还打算将此事告知皇帝,以此来作为你翻身之用的功劳吗?”
他竟当真觉得自己还有命有机会说出去吗?
“至少眼下表面上我是清白的。”占云竹笑微微地说道:“纪尚书脱罪了,我自然也没了嫌疑,昭昭,湘王之事,也同你有关是吗?你是在帮纪家?那你可曾想过,如此一来我便也清白了?”
听着这字字句句的试探之意,许明意只觉得可笑至极。
纪修此番能够逃过一劫,确实同她有些关系,可至于考虑占云竹是否会随之没了嫌疑?
这还真没想过。
一刀能解决的事情,为什么要特意去顾虑他?
况且——
“即便纪修是清白的,难道你便能重新得皇帝所用吗?”
“所以我才要见昭昭啊……”烛火映照下,年轻男子温润的眉眼间蕴藏着的款款深情:“昭昭,从小到大,你难道当真看不出我的心意吗?即便如此,多年情谊在此,你我之间并无什么深仇大恨……你为何就这么见不得我过的好一些,甚至一心只盼着我死?”
许明意只是冷笑了一声。
情谊二字从此人口中说出来,当真是被亵渎了个彻彻底底,怕是从此再抬不起头来做字了。
“所以,你说这些,竟是想借我镇国公府之势来翻身?”
得罪了纪修,失去了皇帝的看重,所以又想到了他们许家吗?
“昭昭既这般聪明,为何不能同我做个交易?国师既是你的人,让我重新回到皇上身边,想来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占云竹的语气中有些循循善诱之意:“昭昭,你若肯助我这一回,日后你我联手,说不定还可及时挽回镇国公府的颓势,保住国公的性命……”
看着这样一双眼睛,许明意自心底生出极深的恶寒之感来。
事已至此,竟还能将主意打到她许家身上,这样的一个人,她倒不知是该唾弃还是该感到“钦佩”了。
单是这股为了存活与利益,而抛却所有一切的韧劲,便是她从未在第二个人身上见到过的。
厚颜无耻,不择手段——
这等寻常的言辞,甚至已不足以形容其一二。
而正因此,这样的人,才更该要尽早铲除干净,绝不能再留给他任何爬起来作乱的机会!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想法,这一刻则愈发坚定许多。
“说了这么多废话,还是没有我想听的。”许明意看着他,道:“即便真要合作,却也要拿出些诚意来不是吗。”
察觉到女孩子身上于一瞬间压制住的杀意,占云竹与之对视了片刻后,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暗色,却又很快掩去。
“诚意啊……”
他含笑点了点头:“自然是有的,待你看过,定然就能够看出我的诚意了。”
说话间,已经站起了身来,指向内间的方向,道:“我的诚意,就在密室之中。”
密室?
许明意心底立即竖起了防备。
“国公的事情,你不妨亲自去问一问密室里的那个人,这世间只有他才懂得如何解国公之毒……待你问过他之后,自然就明白了,到时也就知道究竟需要不要同我合作了。”占云竹同她说道。
祖父中了毒?!
许明意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你该知道,此时你这座院子尽在我手下之人的掌控中,不会有外人接近——密室中若当真有人在,你只管将其带出来说话便是。”
“带出来倒也可以。”
占云竹抬了抬双手衣袖,嘴角溢出一丝苦笑,“可我如今不比从前,几番性命之险,虽侥幸留得一命,却早已坏了身体根基,眼下不过是一文弱之人,想要将一名手脚筋俱被挑断的废人从密室中带出来恐是不易——所以,还是需要昭昭与我同去,当然,你若信不过我,也大可多使几名手下之人,随我一同进去。”
许明意的视线越过他,看向内间的方向。
眼下这一切显然都透着陷阱的痕迹。
区别只在于这陷阱中是否确实有着她想要的线索或答案。
而如今这情形,她自己不想去冒的险,自然也不能让朱叔他们去冒——
“昭昭,你该知道我的为人,我所求从来不是两败俱伤,玉石俱焚,那是蠢人的做法,我想要的只是共生共赢。我今日是想同你谈交易,而我若没有足够的筹码,又怎敢邀你来此?”占云竹语气里有着提醒之意:“国公此时的处境已是十分危急,救是不救,端看你如何选了——”
听得最后一句话,许明意缓缓将视线收回,握着伞自椅中起身。
“你不必故弄玄虚了,我是不会进去的。”
此事的蹊跷太多。
占云竹话中的诱导之意也太过明显。
若真能得到什么答案,为了祖父冒险一试亦无不可,但这所谓的答案都尚且不知是否存在。
直觉和理智,都在告诉她,不能受对方的诱导行事。
而此时,有脚步声自堂外传来。
随之传进耳中的,是少年清晰的声音——
“我替她进去一看。”
吴恙大步走进了堂中。
看着突然出现,且显然听到了他们后面的那些谈话的少年,占云竹的眼神动了动:“阁下是……定南王府的吴世孙?”
但定南王府的世孙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正是。”吴恙看着他,道:“带路吧。”
许明意轻拽了拽他微湿的衣袖。
吴恙微微转头看向她,只见她正色微微摇了摇头,眼中俱是不赞成。
吴恙轻一握住她拽着自己衣袖的手——她可以一直保持理智,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而在理智之外,她心中想做的事情,且由他来替她做便是。
459 “死得好”
少年温温凉凉的手掌似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许明意抬起眼睛,看向占云竹:“走吧。”
既如此,那便一起进去看看好了——
占云竹的视线在二人悄然交握着的双手上扫过,只觉得眼底心中皆被狠狠灼痛。
他倒从来不知他的昭昭何时竟与他人走得这般近了……!
占云竹紧紧攥着袖中手指,眼底泛起一丝异样的笑意:“看来昭昭同吴世孙关系匪浅,这倒闻所未闻……”
——昭昭?
听得这个称呼,吴恙觉得颇为刺耳。
然转念一想,对方已是将死之人,也不必过分与之计较了。
且他分明感受得到,在对方的注视之下,昭昭非但不曾挣脱他的手,反倒反过来握紧了几分。
这个举动完全打消了少年还未来得及冒出来的醋意。
许明意冷冷地看着占云竹:“废话少说,带路吧。”
若密室之中当真有蹊跷陷阱在,那这密室,今日便是对方的葬身之所——
占云竹转过身去,眼底笑意散去,只剩下了反复变幻着的阴冷之色。
行至内室中,他于一面书架后拧动了机关。
吴恙留意着他的动作——这机关的开启,看起来竟颇有几分繁琐。
占云竹打开密室的门之后,转回头来,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四下,见并无人跟进来,他复才取过一旁烛台上的长蜡,看向许明意二人:“昭昭,随我来。”
窗外黑影闪过,如同风雨中晃动着的树影,雨声淅沥,恰到好处地掩饰了细微的声响。
许明意似有所查,微微抬眼看向吴恙。
吴恙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握着她的手走向了占云竹。
密室内黑暗无光,能够照亮的只有占云竹手中的蜡烛。
三人刚进得其内,许明意便听到密室的门在身后合上的声音。
她脚下一顿,微微皱起了眉。
只是来见一个人的话,又何必要将密室的门合上?
如此一来,她和吴恙此时等同是被困在了这密室之中——
戒备之下,她抓着吴恙的手,未再肯往前走。
前面的占云竹察觉到二人未曾跟上来,停下脚步,回头看去,语气里有着带些兴味的疑惑:“怎么了?昭昭,能救国公的人就在这里面了……”
许明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前方角落一片漆黑,隐隐可见有一团黑影。
但视线大致适应了黑暗之后,她已可以凭借占云竹手中的烛光大致确定了这密室的大小轮廓。
此处并不算大,不过是寻常书房大小。
而那团无法分辨的黑影……
许明意定定地看着,眸中渐渐泛起冷意来:“这密室内,根本没有第四个活人——”
她根本没有听出任何气息。
……果然是骗局!
可将她骗至此处究竟又有何用意?难道占云竹当真以为单凭如今的他,可以对付得了她吗?更何况,还有吴恙在。
所以……这密室中必然还有其它蹊跷在。
许明意飞快思索间,鼻尖轻轻嗅了嗅。
这里似乎并不止是久不见天日的潮霉之气,好像还有其它的气味……
“没错,确实没有其他活人。”占云竹笑出声音来,展开双臂道:“且很快,便将一个活人也不会再有了……昭昭,我们再不会分开了。”
说话间,将右手中的蜡烛高高举了起来——
隐隐意识到了他要做什么的许明意眼神一变。
而她身边的少年似乎对此已有预料,于这一瞬箭步冲上前去。
占云竹手里的蜡烛已经被抛向身后。
烛身倾斜着飞了出去,下落至一半时,被人稳稳接在了手中。
与此同时,吴恙另一只手极快地擒住了占云竹的右臂,抬脚踹在其膝弯处,迫其向前跌趴在了地上。
占云竹发出一声痛哼,挣扎着要挣脱吴恙的钳制。
许明意已快步走了过去。
脚下的湿滑感证明了心中的猜测……是火油!
她从吴恙手里接过那一截蜡烛,借着烛光快速地察看了四下,那团黑影实则是几只空了的油桶……而他们所在的这间密室内,几乎被淋满了火油。
这是打算与她同归于尽?
是,他确实不是会选择玉石俱焚的蠢人,但他此时必然很清楚自己已经没了活路,所以这的确称不上玉石俱焚,而是身为将死之人拉着她一起陪葬罢了……
许明意眼中冷极,看着被吴恙制住半跪在那里的占云竹,一字一顿地问道:“我再问你最后一句,我祖父中毒之事究竟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的,我岂会在这等事情上骗你……”
烛火下,因疼痛而神色痛苦的占云竹看着她,说道:“这是皇上的意思,我曾劝过,却未能劝阻得了。昭昭,你离得近些,我告诉你可解国公之毒的人是谁……”
听得此言,许明意忍无可忍猛地抬脚过去,一脚将人踹至身后垒砌的青砖壁上。
手中突然空了的吴恙,默默将手收回。
占云竹的身子撞到墙壁之上,咬了咬牙,刚挣扎着要爬起来,女孩子握着的纸伞离了手向他呼啸着飞来,仿佛挟着风声,重重地打在了他的后颈处。
占云竹整个人顿时再次倒在地上。
视线模糊中,看着满身杀气的少女向他走来,占云竹发出微弱的声音:“昭昭,镇国公没中毒,什么都是假的,但我对你的心意是真的……”
说着,笑了一声:“方才在外面,我已感受到了,你的确是想杀我……从小到大,你决定的事情从不会轻易更改,我知道我今晚是注定说服不了你了……所以,我只能拉着你和我一起死,一起投胎了……”
其说话间,垂下了头去,再抬头时,手中却突然多了一只亮起的火折子——
“当心!”
吴恙大步上前,将许明意拦下。
处处都是火油,火光迅速在占云竹身边燃起,他挣扎着爬坐起来,看向吴恙:“只可惜多了个碍眼的……但也无妨,堂堂定南王府的世孙来给我陪葬,倒也不失为一桩体面事……”
火势蔓延得极快,密室内已被映照得亮如白昼,吴恙护着许明意快步来到密室的入口处,许明意试着想要摸索着机关所在,试了几处却都毫无反应。
“不必费力了,昭昭,你是打不开的……!”占云竹面上笑意浓极,仿佛十分畅快。
看了一眼于火光中大笑着的年轻男子,吴恙脸上并无丝毫慌乱之色。
如此不高明的手段,看来的确是疯得有些神志不清了。
或者说,被困于这宅院之内,处处皆在监视之下,现实也不允许他做出更高明的陷阱了。
“别怕。”
他握住许明意一只手腕,低声道:“小七一直都在外面——”
他若连这一点都想不到,无丝毫准备,又怎么可能会带她进来冒险。
在此之前,他已同小七说定了,半盏茶后,若不见他出来,便立即带人进来察看。
算一算也差不多了。
火势蔓延攀高,占云竹脚下袍角已被燎着,整座密室中,只许明意和吴恙脚下这临近密室入口之处暂时未被殃及。
占云竹试图扑灭袍角的火苗——当真临近死亡之际,若说淡然等死,并没几个人能够真正做到。
而相较于死,他此时更怕的是独死。
看着那并肩站在一处无比刺眼,且甚至称得上平静的二人,他心中涌现出不好的预感,继而忽然从袖中摸出了一只袖弩,对准了许明意:“昭昭,我怕你不肯跟我一起……你应当不会怪我吧?”
说话间,一支短箭已经离了弩。
吴恙护着许明意避开,不及占云竹再发第二箭,许明意手中的匕首已快一步飞了出去。
匕首精准地穿过那只握着袖弩的手腕,占云竹蓦地后退数步,袖弩自手中跌落,鲜血潺潺涌出滴落。
匕首是淬了毒的——
来之前她做好了万全准备,若不能一刀断绝其性命,这淬了毒的匕首便是面对变故时最省事的办法。
占云竹倒在了火光中。
密室的门在许明意和吴恙身后缓缓打开。
“公子,许姑娘,你们没事吧?”
密室内火势热浪灼人,小七略略一惊,赶忙问道。
下次他断不能再掐点掐得如此之细致了,该提前些进来的——天目一早就在这屋子里打转了,一开始是拿爪子抓他的衣服,后来甚至飞了起来要啄他,嘴里还咕咕叨叨着像在骂人,就差跟他打起来了……现下想来,许是察觉到了什么危险!
密室的门一经被打开,风灌进去,火势再度窜高,火舌迎面鼓动着扑来的,吴恙拉着许明意退出了密室。
许明意眼看着那一片大火中,有一道人影挣扎着要爬起来,有嘶哑可怖的声音随着火舌往外传来:“昭昭……昭昭……下辈子,我定还会再找到你!”
火光在女孩子乌黑的瞳仁中闪动着,然那双眼睛却一派沉静之色,菱唇中吐出来的话语亦冰冷平静——
“那我,便再杀你一次。”
凄厉的叫声刺耳至极,却总归一声声弱了下去,直到见那身影彻底倒下没了丝毫动静,许明意才随吴恙转身离开了这间屋子。
小七将密室的门重新合上。
“附近并无与之相邻的宅院,且由它烧吧。”出了外堂,吴恙说道:“待官府赶到时,也剩不下什么了。”
抱着天目的许明意点了头。
堂外的雨丝飘进廊下,她微微仰着头,任由微凉的雨水落在被烤灼的发烫的脸上,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感受着落在脸上的点点凉意,许明意缓缓松了口气。
占云竹这次是真的死了。
再一次真的死了。
即便区区一个占云竹,并改变不了真正的大局走向,前路依旧需要打起精神,但这个人死了,对她而言是终于可以放下前世今生的一个心病了,也不必再分神提防着这样一条毒蛇了。
所以——
死得好。
女孩子在心底简单粗暴地总结着。
“走吧。”
吴恙接过小七递来的伞,撑过她头顶。
二人在一把伞下,许明意跟着他一步步走向院中,叹气说道:“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得到,这险算是白冒了。”
“不算白冒。”少年目不斜视地撑伞往前走着,道:“若不进去看一看,日后若当真出了什么事,你必然会因此而心存遗憾悔疚。”
他太了解她了,故而不想让她因今晚之事而留下任何遗憾的可能。
许明意闻言微微转头看向他——听这话,他似乎从一开始就不认为里面会有什么线索,而只是因为不想她因未知而心存遗憾,所以便陪她、甚至是要替她进去冒险吗?
她不由问道:“若今日你是我,你会进去吗?”
吴恙想了想,如实回答道:“十之八九不会。”
许明意猜到会是这个答案——他行事之谨慎,从来也不比她少。
“若不是你,我也不会进去的。”
有他在,她总觉得心里仿佛有底了许多。
所以,他们这是因为彼此的缘故,所以遇事的做法都变得不同了吗?
这么想着,许明意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道:“倒不知是好还是坏了,是不是要变成没头脑的傻大胆了?”
吴恙听得眼底露出笑意:“倒不至于,我好歹还是有把握的。”
这占云竹已至穷途末路,注定是兴不起什么大风浪的。
不过,他若真能给她撑腰壮胆的话,倒也是他的荣幸了。
听他说有把握,显然起先是安排好了一切才进去的,许明意不免有些好奇地问道:“你之前在偷听我和占云竹说话?躲在何处听的?”
吴恙脸色一滞,忙解释道:“岂会——是小七听到他诱你进密室,便禀于了我听。”
偷听她和别的男子谈话这种事情,岂是他会做的?
且他若真去听了,只对方一口一句昭昭,十之八九也是要听不下去的。
听他一本正经的否认解释,许明意弯起嘴角点着头。
然须臾后,这笑意便渐渐散了去,看着夜色中的雨幕,她思索着说道:“我在想,占云竹的话究竟是真是假,我祖父他会不会当真出了什么事……”
中毒这个说法,她也不知该不该信。
460 遮风挡雨
从对方骗她进密室这一举动,以及前后矛盾的言辞来看,多半是在撒谎。
可她心中始终还是不安。
祖父离京前自然是安然无恙的,可离京之后呢?万一当真有人得了皇帝的授意而暗中动了手脚呢?
“算一算日子,国公应当刚抵达东元城不久,恰值战事之初,一军主帅安危关乎着军中士气,乃至战事成败——”吴恙客观地分析道:“即便皇帝要动手,应也不会选在此时。”
许明意点着头,这些道理她自然也懂得,但谁让狗皇帝向来不做人,叫她实在无法安心按常理去对待。
吴恙也未有一味劝她放心,接着便说道:“但丽族此战,国公的胜算颇大,且国公并非好战之人,只要对方肯降,或许并费不上多少时日便可了结战事——而现下这般时局,的确需要多加防备,可尽早差可信且敏锐之人前往东元,秘密打探国公的情况。”
这正是许明意想听的。
虽然她此前再三叮嘱过秦五叔,若有异样情况发生定要及时传信回京中,但怕就怕有些事情秦五叔无法及时察觉,亦或是传信的过程中出现什么差池。
所以,还是让人去看看为好。
“若当真关乎我祖父身体安危,或还需请一名精通医术之人陪同前去,方可真正以防不测……”许明意思索着说道。
固然有随行军医在,可她还是更愿意相信自己派去的人。
这般关头,不可有一丝大意与侥幸。
而寻常的郎中未必有用……
许明意不由便想到了阿葵。
阿葵虽说平日里是替她背锅多一些,可小丫头倒也确实好学上进,又有些底子在,故而这一年来,是跟着她学了不少真正的本领的。
见她似乎已有决定,吴恙便道:“此事绝不能惊动了皇帝的耳目,一路上皆需掩人耳目,再三小心,即便是近了东元城,亦不可大张旗鼓直接前往军营。”
“没错。”许明意点头,他思虑的很细致长远,即便许家军治军颇严,但也绝不敢说其中没有皇帝的眼线。
为防被人盯上,一切还是暗中进行为好,如此方能占据主动。
“我先写一封信给秦五叔,让他早做安排接应。”
“不必如此麻烦,既要尽早动身,信未必会比人先到。”吴恙道:“东元城有吴家暗桩,且与国公暗中应有联络,我让小五一同前去,有他一路安排打点,也能更妥当顺利一些。”
论起于大庆各处的暗桩势力,与行事门路等,许家无疑是比不得吴家的。
若有小五陪同护送阿葵,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当下自是一切以稳妥为先,许明意没有拒绝的理由,转头看着他道:“如此又要麻烦你了——”
吴恙闻言脚下微缓,也转头看向她,正要说些什么时,忽有风起,卷着雨水斜斜袭来。
他便下意识地往她身边又靠近一步,半侧着身子挡在她身前,将风雨悉数阻隔于背后。
许明意看着近在咫尺,身形颀长挺拔的少年,想着今晚发生的一切,事无大小,他似乎一直是这样挡在她前面。
此时雨势颇大,狂风吹得雨丝乱舞,可她所在这小小一方天地,却仿佛被他护得风雨不侵。
遮风挡雨。
这四个字一贯听得多了,仿佛给人十分常见的错觉,因此似乎没什么值得深思细品之处了,可此时此刻,感受着他的保护,她心底的安稳与触动是无法言喻的。
风静止下来,吴恙才举着伞继续带她往前走去。
然而下一瞬,忽有一只手,握在了他撑伞的那只手的下方——
少女手指纤细微凉,半握着伞柄,半触着他的手,她手上用了些力气,将原本倾向于她的伞身扶正,人也向他靠近了些,让二人皆得以处于伞下。
他虽愿护着她,但她也不是只想被护着的人啊。
察觉到她的用意,吴恙微微一怔之后,眉眼间不禁浮现笑意。
雨雾弥漫中,二人渐渐走远。
……
雨夜无事可做,此时京中百姓大多都已经歇下了。
京衙里的纪大人就没那么舒服了,这般时辰仍在书房中处理公务。
近来京中表面看似与以往区别不大,一切依旧井井有条,实则已是愈发不安稳了。
这一点,身为京衙府尹的纪栋比谁都要清楚。
不说旁的,近日他白日里就没得过片刻清闲,日日几乎都在处理新的案子。
且这些案子,跟以前常见的那些“老王家不争气的狗偷吃了老李家的鸡”,“卖菜的和卖豆腐的阿婆因争夺摊位吵得不可开交,乃至最后纷纷当街躺下报官,拉都拉不起来”等等不同——
如今的案子层次渐渐不一样了……
不少百姓动辄因几句口角而大打出手,偷盗之事更是层出不穷,甚至还出了几桩命案。
在纪栋看来,这已不单单是治安的问题,而是民心开始动摇分散,对朝廷的信任降低,对法纪失去了敬畏之心的体现。
想着这些,纪栋不由微微叹了口气,不止是百姓们心中忐忑,他本人也不例外啊,如今每到临近发俸禄的日子就忍不住悄悄提心吊胆,暗中观察风吹草动,生怕朝廷借故拖欠。
甚至还总忍不住想,若朝廷当真不给俸禄,他是先继续占住位置再说,还是寻个理由辞官?究竟哪种选择的性价比更高些?
毕竟他可不想打白工。
有这功夫,去码头干上一天还能赚个几十文钱呢。
但消耗体力总归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做个账房先生来得更细水长流。
纪大人想着想着,思绪不禁就开始飘远了,手里拿来批注公文的,就差现写出一行“辞官后赚钱的一百种出路”来了。
这时,书房的门突然被从外面叩响,打断了纪大人的思路。
进来的是一名身上沾着雨水的衙役:“大人,前衙有人来报官。”
又来?
纪栋听得头都痛了。
白天不消停,晚上竟也不叫人喘口气吗?莫非雨夜使人悲观伤感,更易生事不成?
“是为何事而来?”
461 怎能如此想不开
“回大人,据说是与紫星教有关。”
“紫星教?”纪栋不禁皱眉。
紫星教是最擅利用时机蛊惑民心的,京城越乱,他们便越猖獗——尤其是最近,湘王通敌刺杀太后的事一经传扬出去,紫星教上下更是跟过年了似得。
衙役将那前来报案之人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
大意是此人坐在街边关了门的铺子前避雨发呆时,一名年轻男子走了过来,起初只是同他闲聊,后来聊着聊着就变味儿了——此人反应过来,对方竟是企图说服他入紫星教!
这可了不得了。
作为根正苗红的京城人,即便近来落魄了些,但也从未想过要走歪路,于是当场愤然拒绝后,便直奔了衙门而来。
听完这大致的经过,纪栋的心情有些复杂。
紫星教会挑上一些看似生活不如意的人,伺机劝说其入教,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京城的百姓到底还是太正直了……
要他说,这有什么好直接拒绝的?
如今朝廷这般光景,往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定,怎不懂得利用时机,多给自己留条后路呢?
面对这种入教邀请,何不来个——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反正他如今也大致看透了,紫星教也不算什么十恶不赦的邪教,人家一不伤及无辜百姓,二不偷抢,三不逼迫,至于那些动摇民心的谣言,也多半是据实改变,而并非是凭空捏造……
这紫星教也就是没找上他了,不然的话……
不,就算找上他也没用。
据说这个紫星教穷得很。
贫穷让纪大人很快打消了脑海里那个一闪而过的危险念头。
至于前头报案的人——
“去告诉他,同紫星教有关之事均在缉事卫的管辖之内,不归本官管,让他去北镇抚司吧。”
紫星教的人个个狡猾至极,极擅伪装,就连缉事卫都多番扑空讨不到什么好处,又何况是他这区区一个京衙。
且他自己的活儿还干不完呢,拿着这点俸禄,他绝不能再干本职工作之外的杂活儿了。
衙役应声下来,往前头去了。
那人还等在衙门外抄着袖子,虽是夏日,但接连数日阴雨连绵,夜里还是有些凉的。
“已经请示过我家大人了,紫星教的案子不归我家大人管,还请去北镇抚司吧。”
衙役说着,往北面指去。
报案的男人闻言脸色一滞。
哪里?
北镇抚司?
突然觉得这种事情似乎也没什么好值得去报官的男人掉头默默走了。
衙役回转过身,正要关门时,忽然听得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传近,并着模糊不清的喊声。
回过头去,只见雨中一行六七名百姓跑了过来,或撑着伞或披着蓑衣,或干脆冒着雨将衣袖顶在头上。
随着人到了跟前,衙役也总算听清是发生了何事——
“差爷快去看看吧,柳荫胡同后头有一座院子走水了!”
“烧得那叫一个旺!”
衙役听得颇为惊诧。
这种天儿也能烧起来,那这点火的人也真是够本事的!
“那院中可还有人没有?”衙役率先问道。
“听说住着一位年轻的官爷呢!”
“伺候的小厮倒是昨日一早回家探亲去了……”
“什么官爷,不是说被夺职了吗?”
听着众人七嘴八舌说了起来,官差也不敢耽搁,将此事禀明自家大人之后,立即就带人赶过去了。
待赶到时,已有不少百姓在附近围观议论——这么大的火,甭说是下雨了,那就是下刀子也得来看呐。
毕竟生活已经足够苦闷,若再没点新鲜事可以拿来凑凑热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可言?
但大家也并非纯粹就是来凑热闹的。
待官差组织了起来之后,许多百姓们便也都帮着一起灭起火。
可火势烧得凶猛,眼瞧着火源又有些蹊跷,说是救火,实则也是半等着将烧料燃尽。
偏偏天公也不作美,救到一半时,雨竟停了。
如此一番忙碌折腾,直到天际边泛起鱼肚白,火势才算被完全扑灭。
烧成了一片废墟的院落倒塌了大半,只主屋几根大梁还勉强支撑着轮廓,阵阵黑烟冒起,熏得附近一带如处浓雾之中。
几名帮忙的“百姓”趁着这间隙,摸到了机关被尽数焚毁的密室之中,将该清理的两样东西藏入袖中之后,方才惊声喊道:“差爷,这……这里好像是个人!”
两名官差赶忙围了过去。
一团烧得辨不清模样,看大致勉强像是人形的焦黑之物被压在倒塌的青砖下。
官差们未有擅自移动,立即请了仵作前来验看。
经仵作确认,确实是一具尸体无误。
看着尸首覆着白布被官差抬出,围观的百姓们或投去猎奇的目光,或是同情叹息。
这时,忽然有一名小厮打扮模样的年轻人跑了过来,看着被烧成灰烬的宅院,小厮惊诧之后,扑跪了上去放声大哭。
“大人!您怎能如此地想不开!”
便是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叫人群里顿时炸开了锅。
都是看惯了热闹的人,谁还没点基本的推断能力了?
“嘶……这莫不是自己点的火?”
“听说先前特地让这小厮回去探亲,许是故意支开,想要自我了断呢……”
“没听方才那几位差爷说吗,在那密室里还发现了火油的痕迹,是拿火油点的火,这必是早有准备了。”
“想来是近来官路不顺,一落千丈之下,钻了死胡同……”
“岂止是官路不顺,家里的人也都没了,孤零零的一个,也是怪不容易的……哎,可怜人啊!”
“什么可怜人……我看你们这两日是没出门,还没听到城外传来的那个消息吧?”手里牵着个正吃包子的小娃娃的男人说道。
不少人皆纷纷朝他看去。
这位带孩子的大哥可是熟面孔了,且论起八卦来,人家不仅知道的多,还保真!
“什么消息?”
“快说说……”
“此事说来有些话长……”男人说之前,先是问道:“诸位可还记得去年受夏府姑娘威逼利诱,险些害了镇国公府许姑娘的占姑娘占云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