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2 绝不能认(渃清涵万赏加更)
孙太妃也不住地哭求着。
“求皇上您也想一想定止的好……定止他心性纯直,自幼眼里心中便只有您这一位长兄,此番也只是一时糊涂……而都说长兄如父,您就宽宏大量饶他这一回吧!所有的后果,我愿一力承担!”
本就头痛缠身的皇帝嘴唇始终铁青着,此时嘴角溢出了讽刺笑声。
一力承担?
她承担得了吗?
真当燕王是那么好糊弄的吗?
这时,守在帘栊旁的内监垂首走了进来,低声禀道:“陛下,夏首辅求见……”
庆明帝此时正值心绪烦乱,正需要一个人来帮着理一理此事的处置方法,听闻此言,便准了夏廷贞进来。
然而夏廷贞却并非是独自进来的。
紧随其后的还有占云竹。
一看到那张脸,庆明帝就觉得太阳穴跳动着的疼痛感愈发强烈,而眼前这棘手的局面说不定就是受对方身上的不祥之气影响而来……
但现下处理好眼前之事才是最要紧的。
庆明帝强忍着将人赶出去的冲动,对夏廷贞说道:“老师来得正好,朕已经问明白了,毒害太后之事,正是这混账所为!”
夏廷贞看向跪在那里泣不成声,全无形象可言的湘王,向庆明帝平静地问道:“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湘王殿下?”
“自然是按规矩办事。”庆明帝眼神冷极。
“微臣认为不妥。”夏廷贞道:“湘王殿下是陛下的人,自家人犯了错,关上门来教训一顿无可厚非,并无必要要闹至人前。而一旦闹开,于陛下的颜面也会有损害。”
听着这竟是在替自己求情的话,湘王泣声一顿。
“可此事已经闹开了,如今外面那么多双眼睛在盯着,还有燕王在等着同朕要交待——难道还要朕费心替他遮掩下来吗?”庆明帝声音沉沉。
“陛下认为,将湘王殿下交出去,那些对于陛下的揣测,便会彻底消失吗?”夏廷贞直言道:“并不会。因为在燕王和众大臣眼中,湘王本就是陛下的人,湘王殿下的过错,多半便是陛下的过错,甚至是授意——”
而皇帝的过错,是可以被有心之人拿来做文章的。
不说燕王,单是那些紫星教的人,恐怕又要借此事编成童谣到处传扬了。
大庆的民心,如今已经足够飘摇了。
若是再传出皇帝不仁的流言,只怕局面会更加难以控制。
听懂了夏廷贞话中所指,庆明帝只觉得胸口发闷。
所以这口黑锅他是甩不掉了是吗?
“所以老臣认为,哪怕是为顾及陛下颜面与得失,这罪名,湘王殿下也绝不能认。”
听得这一句,湘王赶忙附和道:“是……夏首辅说得对,此事臣弟不能认!否则定会让天下人误解皇兄!这皆是臣弟的错,事后私下无论皇兄要如何责罚臣弟,臣弟都绝无怨言!”
庆明帝的眼神反复着。
这时,又听夏廷贞说道:“况且如今滇州边境也并不安稳,若湘王殿下在京中出了事,无法及时返回封地,敌国恐会趁虚滋扰,而若一旦扩大战事,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换而言之,即便真要处置湘王,也决不能是毫无准备的现在。
“……”庆明帝的眉心越皱越紧。
哪怕他此时满腔怒气,可却也不得不承认,夏廷贞的这番话,句句皆说在了要害之处。
如此说来,确实不宜动湘王。
可是——
“今晚之事已经传扬开来,此时众目睽睽之下,朕若稍有包庇,只会愈发惹人猜疑。”庆明帝冷笑着道:“更何况还有燕王,若朕拿不出一个像样的交待,你们认为他当真会善罢甘休吗?”
“交待自然要给。”夏廷贞道:“且要更加合情合理,方可堵悠悠众口。”
听他似乎已有主意,庆明帝等着他往下说。
“众所周知,世间之人行事皆有动机在,毒害太后,若非是为了利益,那便多半是为私仇。而就表面看来,湘王殿下实则动机不足——”夏廷贞缓声道:“反倒另有一人,更具动机。”
“老师所指何人——”
夏廷贞未急着回答,而是微微侧过了脸,看向站在一旁的占云竹,道:“占大人不妨将昨日所见,先同陛下说一说吧。”
一直未语的占云竹上前一步,抬手行礼之际,面上不乏犹豫之色。
“此事臣本不欲多言,可思来想去,还是心中不安。陛下对臣有知遇之恩,臣对陛下,不敢也不愿有丝毫隐瞒。”占云竹说话间,神态亦逐渐变得坚定。
庆明帝颇有些不耐。
这扫把星到底要说什么?
顿了片刻后,占云竹道:“臣昨日,曾偶然得见纪尚书同燕王殿下私下单独见面……”
“什么?”庆明帝眼神微闪。
纪修和燕王?
依纪修的性情,必然对燕王尚存怨恨,怎么可能会与之私下见面?
占云竹继而说道:“事后臣问起时,纪尚书似乎心事极重,只同臣说,从前是他误会了燕王殿下——臣不解其意,纪尚书也未再多言,唯独再三交代臣绝不可将此事泄露出去。”
庆明帝神色一凝:“纪修当真这么说?”
说他从前误会了燕王?!
“是,臣绝不敢有半字假话。”
庆明帝握紧的拳微微颤了颤。
看来就当年之事,燕王必然是同纪修说了什么了……
他就知道……他的好二弟,此番进京,定不可能会安安分分!
这是准备暗中把纪修收为己用吗!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在庆明帝的脑海中,愤怒与不安便盖过了所有理智。
有些事情……他该早做决断的!
两刻钟后,禅院外的众人只见发髻披散的孙太妃被两名内监带了出来。
见此情形,众人猜测各异。
紧接着,便见庆明帝也自禅院中而出,湘王跟在他身后,形容同样有几分狼狈。
看样子是吓得不轻啊……
不少官员企图从湘王的神态中更多的去判断些什么——看这样子,应当是没有大事?若不然的话,就该像孙太妃那样被带下去了吧?
见皇帝在禅院门外驻足,众人纷纷行礼。
此时,庆明帝面色肃然地开了口。
433 陪嫁之物(薛定谔盒子里的猫万赏加更)
“来人,将湘王送回行宫,真相未查明前,没有朕的准允,不可离开住处半步。”
两名侍卫应下,来到湘王身旁:“湘王殿下,请吧。”
湘王叹了口气,欲言又止,终也只是点了头,抬手向庆明帝一礼:“臣弟相信皇兄必然会找出真凶,还臣弟一个清白,臣弟告退。”
昏暗中,庆明帝微一点头,面上没什么表情。
湘王被带走之后,皇帝继而向官员们说道:“此事疑点颇多,尚未能查明真相,随后朕会命人严加看守陵庙,不准任何人进出——诸位爱卿都请随朕一同回行宫吧。”
众人抬手应“是”。
见皇帝在韩岩的陪同下上轿离去,行礼恭送的官员,不禁低声交谈了起来。
有几人凑到了夏廷贞身旁,边走边探问了几句方才禅房中的情形。
纪修自然是不可能往上凑的。
但他也实在好奇。
此事难道当真是湘王指使孙太妃干的?
可方才皇上那模样,似乎事情又没有那么简单。
至少眼下看来,湘王还没有承认。
纪修思索间,见得占云竹走来,遂轻咳了一声——方才姓占的也跟着进去了,不得不说,此人狗归狗了些,但确有本领,能哄得皇上如此看重。
听得这道咳声,占云竹会意地走了过来,向纪修施礼,语气一如既往的恭敬:“大人。”
“陛下现下是何态度?”纪修向他问道。
二人边走,占云竹边缓声说道:“孙太妃抵死不认,缉事卫还未能查到其它证据,如此大事,陛下自也不好轻易下定论。想来,还需看后续进展如何。”
纪修微一颔首。
跟他料想的也差不太多。
两人一同离开了禅院,偶尔低声说上两句话,遇到旁人时便只是沉默着走着。
隐隐听得占云竹的声音,跟在玉风郡主身后的许明意并未有抬头去看。
占云竹却仿佛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微微转过头,看向了她的方向。
却对上了一双满含直白打量的眼睛——
玉风郡主将这位年轻的中书舍人从头到脚瞧了一遍,且瞧完之后,似乎还不大满意,微微上挑的眼睛里仿佛传达出了一句话——也就不过如此么。
占云竹也并不气恼,无声抬手一礼后,便平静地收回了目光,继续同纪修往前走去。
“我去去就回……”
许明意在玉风郡主身后轻声说了一句,趁着夜色昏暗,一时无人留意这边,遂快步走向了一旁的阴影处。
这片阴影是几丛高大的芭蕉树所投下的。
而这几丛芭蕉后,此时正有人在等着她。
见她提着裙子走过来,吴恙道:“只见你一路往前走,头也不抬,我还当你不曾留意到我在你身后,更不知我在此处等你。”
“我偷偷看着你呢。”
许是顺利解决了太后之事,女孩子此时安下心来,眉眼舒展着,语气也很轻松。
吴恙看在眼中,不自觉也跟着心情放松,原本该是有些严肃的话题,此时从他口中说出来,也变得很随意了:“看来皇帝是打算开始做戏了——先前韩岩那般模样,多半是搜到了东西,急于呈给皇帝。”
可方才皇帝只字未提其它,只说真相还有待查明。
而湘王的神态也很值得细观。
许明意点头:“韩岩进禅房时,夏廷贞应当也瞧出端倪来了,所以才会进去求见。还有占云竹——这两个人,指不定是趁机在皇帝耳边吹了什么风,同皇帝合计了什么事。”
“嗯,但不必着急。”吴恙道:“先静观其变。”
许明意赞同点头。
最重要的事情——笼罩在太后娘娘身边的危险,已经被解决了。
待她今夜回去之后,便也总算可以睡个好觉了。
吴恙看着她说道:“昭昭,今晚之事所幸有你在,如若不然,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怎么,又要同我道谢了?”许明意眼中含着笑意:“这倒不必了,太后娘娘已经亲自谢过了——”
太后娘娘亲自谢了?
“在禅房中?”吴恙随口问道。
许明意点头之际,抬起了左手,将衣袖往上一挽,露出了半截手腕:“你瞧。”
吴恙下意识地看过去,只见眼前一截皓腕雪白细腻,二人为遮蔽身形方便交谈本就离得极近,方才随着她卷衣袖的动作,似乎还有一缕极淡的清香钻进了他鼻间。
她如今不是在扮作婢女吗,所穿衣物并非是自己的,想来也不可能熏香,怎这熟悉的清香竟是还在?
少年的思绪一时有些不受控制,略有些恍惚地问:“瞧什么?”
女孩子的手腕在他面前晃了晃:“镯子啊。”
镯子?
吴恙略一回神,见她纤细手腕上挂着的白玉镯,不禁怔然一瞬——原来还有镯子在,方才他竟没看到。
“很好看。”他及时称赞道。
她戴什么都好看。
“不是问你好不好看。”看着仿佛脑子转得有些迟缓的少年,许明意道:“这是太后娘娘给我的,说是当作谢意,彼时人多眼杂,我恐被人认出来,也未敢出声推辞。”
当时她刚松开孙太妃,太后便将她叫到了跟前,握住了她一只手,还不及她反应,也没瞧清是怎么回事呢,原本在老人家手腕上的镯子竟就跑到了她手腕上了——她当时便在想,这莫不是什么不为人知的神秘手法吗?
吴恙闻言笑了笑:“既是老人一番心意,便也不必推辞。”
“我本也是这般想的。”许明意将手放下,道:“可方才听皎皎说,这是太后娘娘的陪嫁之物,这么多年戴在身上从未摘下过。”
她便不免觉得有些过于贵重了。
听是陪嫁之物,吴恙不禁略有些意外。
太后娘娘当时是一心想表达谢意,而身上又没有其它东西,未有细想便将这只镯子送了出去,还是说……想趁机替他定下这个媳妇?
他曾听母亲说过,有些陪嫁之物是当作传家宝一般,留给未来儿媳孙媳的。
想到此处,少年轻咳一声,眼中有笑意隐现:“既是已经收了,也没有退还的道理,且就拿着吧。”
434 编织谋划(楓樹下的雪万赏加更)
虽说也清楚这等好事不是单凭一只镯子就能定下的,但只是看她戴着,也觉得非常之顺眼就是了。
许明意点了点头——说来,她倒从吴恙家中的长辈那里拿着不少陪嫁的东西了,先前是皇后娘娘的一对簪子,今日又是太后娘娘的镯子。
“对了,你先前是不是没回去?”她转而向吴恙问道。
陵庙中出事之后,他很快便赶到了,且还是那身给她送饭时的衣袍。
吴恙没有否认:“在庙外待了片刻。”
虽有小五等人在,但让她独自在这皇家陵庙中,身边也不曾带着阿珠,他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想着夏日夜中也不算冷,横竖离天亮又没两个时辰了,便打算在庙外守到天亮再离开。
谁知道这么快就出了事。
“下回不必如此。”许明意笑着道:“我若需要你来守着,会直接同你说的。”
吴恙表面点头答应着,心中却并不这样想。
就如同养女儿这种事情,必然要谨慎,许多事情不是孩子说不需要,大人便可以不做的。
“不同你多说了,郡主还在等着我。”许明意探出头看了一眼等在那里的好友,道:“你也回去早些歇着,养足精神才能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
“好,你好好睡一觉,明日不必跟着早起。”
“正有此意呢。”女孩子语气轻快地对他说:“我走了。”
吴恙点头,目送着她去到玉风郡主身边之后,自己方才提步从芭蕉丛后行出。
“一日究竟得见上几回啊……合着此番我出来,就是给你二人打掩护来了?”
玉风郡主悄悄拧了拧好友的手臂,语气酸溜溜地道。
“走路呢。”
许明意推开她的手,小声提醒道。
玉风郡主将手收了回来,嘴上还是没停下:“你俩若日后当真成了亲,那我可就是媒人了,回头必是要同吴好看讨一笔报酬才行的……”
面对这种话题,许明意全无姑娘家该有的娇羞,反倒状似认真地说:“用不着他,到时我定亲自给你包上一只万两红封,以表谢意。”
“……我怎突然觉得如此有罪恶感呢,倒像是在帮着你坑骗俊朗少年似得。”
见前方庙门外有人来,许明意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角,示意好友安静下来。
此时众人皆是离开陵庙,回行宫而去,这几人却要进庙,且是寻常家仆打扮,无疑有些异样,如此之下,许明意便多留意了两眼。
“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准再进陵庙。”
守在庙外的侍卫将人拦了下来。
“侍卫大哥,我们是来寻我家大人的。”前头的一名仆从客气地说道:“既是进不得,那我们且就在此处等着便是。”
听他语气顺耳,侍卫便多问了一句:“你们找哪位大人?”
“我们老爷是兵部纪尚书。”
“纪尚书?”侍卫不假思索地道:“方才人已经走了,你们来时没瞧见吗?”
“我家大人已经走了?”
“也就是方才的事情,同一位年轻的大人一起走的。”
仆人赶忙道谢。
许是夜色昏暗,再加上老爷穿着常服,他们一时没能看清。
看着那三名仆人要转身离去,许明意一眼认出了混在其中的纪婉悠。
纪婉悠也看到了她。
“……”四目相对一瞬,皆是扮作下人混进来的二人看了看对方,都没有开口多说什么。
纪婉悠心中虽是疑惑,但也立即跟着那两名仆从快步离去了。
正如那侍卫所言,纪修刚走没多久,几人很快便追上了。
“老爷。”
听得仆从的声音,纪修驻足回头看去,一眼就看到了提着风灯走来的女儿。
“纪姑娘。”占云竹唇边含着浅浅笑意,声音不轻不重,温润如玉石相击之音。
纪婉悠心口处快跳了几下,有不可遏止的欢喜在心底飞快升起。
她这些时日想了许多,质疑也有很多,可此时对方一句“纪姑娘”,便险些让她心底筑起的防备尽数倒塌。
看着二人相接的视线,纪修恨不能拿把剪刀过来,将这无形的线给一刀剪断,再点把火给烧个干干净净才好!
“谁准你们带姑娘出来的?”纪修目光扫向一旁的仆从。
“是女儿听说父亲来了此处,有些担心父亲,才执意要来看看的。”纪婉悠低声解释道。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纪修重重叹了口气:“快回去,别再胡闹了。”
纪婉悠点了头,未再多言。
占云竹看着她,含笑道:“纪姑娘向来心细如发,应是当真担心大人了。”
又道:“纪姑娘既是来了,闲暇时倒可去行宫北面的花园里走走,那里景色颇佳,西南角处有一处荷塘,其内一池睡莲开得正好。”
听着这句,看着年轻男子温润而真诚坦然的眉眼,纪婉悠心中说不清是何感受。
他还记得她爱莲……
她本该为此欢喜高兴的。
可越是如此,她越忍不住想——若当真这一切都只是有心编织的骗局,那面前之人,是否有些过于可怕了?
“行了。”纪修不耐烦地出声打散了这叫他不适的气氛,并扫了占云竹一眼——行宫里哪处有睡莲都能随口就来,在这行宫里做事的太监恐怕都没他知道得多!
“有什么话改日再说,本官先带这胡闹的女儿回去了。”
丢下这么一句话,纪修便带着纪婉悠抬脚走了。
纪婉悠垂首跟在父亲身后,走出了一段距离之后,不自觉放慢了脚步,悄悄回过了头去。
视线中,身穿青色官袍的男子仍站在原处,正无声目送着她。
见她回头,男子面上现出笑意。
纪婉悠微微抓紧了手指,心口处情绪反复翻涌。
随父亲回到行宫中的住处之后,纪婉悠躺在床上出神。
这处院子里,有两间供下人歇息之处,于是便匀出了一间单独让她住着。
而她的门外,总会有一名仆人守着,不管她去哪里,都会跟着。
没过多久,窗外的天光便渐渐放亮了。
听着守在房外的仆人隐隐发出的鼾声,纪婉悠轻手轻脚地起了身
435 许诺(薛定谔盒子里的猫万赏加更)
少女动作极轻地洁面梳发,于白色里衣之外,依旧穿上了仆人的市布衣袍,将一头乌发也像他们那样挽起,以深蓝布巾覆扎——此处不是家中,这身打扮才是最方便行事的。如遇到了人,也可有个说法。
收拾好一切之后,纪婉悠来到了窗前,将两扇窗子轻轻推开。
步鞋踩在漆木圆凳上,女孩子动作谨慎而生疏地从窗口爬了出去。
窗外是一条略有些逼仄的窄道,出了窄道之后,趁着院中无人,纪婉悠快步跑出了院子。
此时的天色不过只是蒙蒙亮而已。
因昨夜陵庙之事发生的突然且轰动,行宫中的大多数人皆被惊动,如此折腾到子时过后,还要暗中就此议论一番,于是几乎彻夜未眠的大有人在——是以这个时辰,起身走动的人也就愈发地少了。
纪婉悠一路来到了行宫北面的一座花园前。
刚进得园中,就见一名管事模样的嬷嬷正领着三五宫女吩咐洒扫事宜。
“干什么的?”
那嬷嬷见得身穿仆人衣袍的纪婉悠,挑眉问道。
纪婉悠反应很快,垂下头,将声音尽量压得粗平一些问道:“敢问这位姑姑,这园中可是有一处荷塘?”
“有倒是有,但你问这个作甚?”嬷嬷将人打量了一番:“我看你应是哪家大人府上的吧,咱这园子可不是随便谁都能瞎逛的,万一搅了贵人们赏景儿,可不是小事。”
“您放心,小的绝不乱走乱看。”
纪婉悠连忙上前几步,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来,边塞过去边道:“我家大人爱莲,便吩咐小的趁着清早采几支回去……还请姑姑行个方便。”
嬷嬷看着面前之人露出的那半截细嫩的脖颈,眼睛闪了闪,在心底暗啧一声“这是哪家的大人竟如此没个正形,来皇陵几日还要夹带个丫鬟”。
但这种事情,也轮不到她来多问。
是以只将银子接过,语气不冷不热地道:“趁着园中无人,快去吧。”
“多谢姑姑。”
纪婉悠抬手揖了一礼,快步行进了园中,直到离开了那群宫人们的视线,方才轻轻抚了抚心口,松了口气。
她一路朝着西南方向而去,果然在园中深处见到了一方荷塘。
晨光初现,塘内莲叶碧绿圆润,朵朵青莲静静躺于碧水绿叶间,如初醒的仙子,亭亭而绝俗。不时有微凉的晨风拂过,吹得莲叶上的圆圆露珠晃了一晃,叮咚滚入水中。
纪婉悠此时却没有太多心思去欣赏这美景。
她在塘边的凉亭下左顾右看了一番。
四下无人,静谧如无人仙境。
莫非是她会错意了吗?
他提起这荷塘,并非是要见她的意思?
还是说,她来得太早了些?
纪婉悠正思忖着是否要离去时,忽然听得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
“纪姑娘。”
这声音极温和,带着愉悦笑意,随着晨风被送入耳中,仿佛有着说不尽的温柔与深情。
纪婉悠眼底一喜,回过头去。
身穿牙白色绣青竹纹直裰,玉冠束发的年轻男子正向她走来。
“占公子。”纪婉悠向他福了福身,轻声道:“我还当你不会过来了……”
“是我认为纪姑娘不会来。”占云竹含笑说道:“好在我与纪姑娘之间颇有默契。”
纪婉悠心中快跳了几下——所以,他确确实实是想见她,并非是她想多了。
“话说回来,纪姑娘为何会扮作这般模样,同大人来此?”
听他问起这个,纪婉悠才想到自己的打扮,一时有些不大自在地道:“我想跟父亲出来走走,父亲不允,我便偷偷跟来了……我现在这样……是不是看起来很奇怪?”
“不。”占云竹微微摇头,眼神认真地注视着她:“依旧很好看。”
听得这句夸赞,纪婉悠的脸颊顿时烧红起来,抿嘴露出一丝笑意:“你别骗我了,我照过镜子的。”
占云竹笑着道:“我同镜子一般诚实不说假话。”
纪婉悠嘴角笑意愈深,却又不禁有些疑惑,总觉得他今日似乎格外不同……以往他的表达总是隐晦含蓄,所以才叫她一直拿不准他的心思究竟是怎样的。
今日是怎么了?
“……实则近来我想了许多,一直以来……也有一件东西想要赠予纪姑娘。”占云竹再次开口时,语气里有着少见的犹豫不决之感。而这份犹豫不决中,像是少年人面对感情之事时的慎重与不安。
纪婉悠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一时有些怔怔。
直到见他自袖中取出一支珠钗。
钗身赤金,钗头之上青玉作叶,剔透白玉雕了瓣瓣莲花,赤金枝茎延展,顶端各嵌着几小颗白润珍珠。
“这支珠钗,是偶然买回来的,不值几钱银子,恐觉得配不上你,故一直迟迟未能送得出手。”
听着这道声音,纪婉悠几乎屏住了呼吸,看向他修长指间的那支珠钗,低声问道:“这是……给我的?”
“只是不知纪姑娘可愿收下吗?”
女孩子心中像是有绚丽烟火绽放,腮边浮现笑意,轻轻点了点头:“我很喜欢。”
他送给她的东西,且听来是饱含心意的东西,她没有道理会不喜欢。
可这份心意……是真实的吗?
纪婉悠来不及去思索,便已经接过了那支钗,钗身温温凉凉,似乎有着一丝他手掌的温度。
她缓缓将那珠钗握紧,只听头顶传来他温柔而坚定的声音。
“如今我官职低微,所能拿出来的少之又少,但日后,我定会给你最好的。”
这一刻,纪婉悠甚至是有些失神的。
这是……在同她许诺日后吗?
今日的反常,是因为想要同她表明心意?
若说以往二人之间的关系是如处雾中的朦胧,叫她无法确定却又忍不住心生幻想的话,那么现下,似乎是彻底明朗了。
他的心意,就这样明朗地摆在了她面前……
而下一瞬,她似乎嗅到了他身上淡淡乌沉香的香气,随着他将她轻轻拥入怀中的动作,这淡香萦绕在她鼻间,纠缠进了她的呼吸里。
436 转交(书友20180727113716398万赏加更)
纪婉悠眼睫颤颤地闭上了眼睛,有些贪婪地感受着这个拥抱。
抱着她的,是她所欣赏所喜欢的人。
“婉儿,你放心,我定会早日让大人对我改观,让大人相信我是值得将你托付之人。”
不止是允诺,还有他的决心与诚意,似乎都在这一刻交到了她手中。
纪婉悠缓缓点头:“好……占大哥,我相信你。”
如此静静相拥了片刻后,占云竹慢慢将人放开,看着女孩子羞红的脸颊与晶亮的眸子,他缓声说道:“婉儿,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对上这双满含诚挚的眼睛,纪婉悠再次点头。
私心里,她真的愿意相信他,也无比期望他口中所允诺的一切能够早日实现,他会让她的父亲改观,他会帮着她父亲撑起纪家,他们会成为真真正正的一家人,他也不必再孤身一人去面对官场上的艰险算计。
那样的日子多好啊。
换作谁,恐怕都是乐意并期望的,占公子应当也不会例外吧。
纪婉悠一句句在心里对自己说着,像是在说服着自己放下那些疑心——日后她与占大哥相处的时间还有很多,真真假假,她总能够慢慢分辨的吧。
二人又说了些话,纪婉悠关切地问了些如今他在宫中的情况,可有什么难处之类。
占云竹只道一切皆好。
这幅报喜不报忧,并不曾借机对她提任何要求的模样,纪婉悠看在眼中,心中不由更信了他两分。
“对了,说到此处,倒有一样东西还需要婉儿你转交给大人。”
占云竹说话间,自袖中取出了一只素蓝色的香囊。
“这是……”
“婉儿有所不知,近来陛下周围似乎不太干净,常会召国师前去作法驱邪。”占云竹耐心解释道:“我曾暗下问过国师,才知原来陛下近日常被不祥之邪气所扰,同陛下相近者,亦容易沾染上这邪气——”
纪婉悠听得有些意外。
她对这些鬼神邪物之说,向来是半信半疑的,称不上如何深信,但据说当今这位国师大人,确实很有几分超乎常人的本领。
“这两只香囊正是国师所赠,其内除却朱砂、千步峰等有驱邪效用之物外,还有国师所画的驱邪符。其中一只,我近日一直随身带着。”占云竹道:“这一只本是打算给大人用,只是这两日一直未找到机会交给大人。”
纪婉悠闻言笑了笑:“占大哥有心了。”
按说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父亲常要在御前走动,备一只在身上也没有什么坏处。
“只是若大人知晓是我给的,恐怕会赌气不愿带在身上。”占云竹半开着玩笑说道。
“无妨,我便同父亲说,这是我给他的。”纪婉悠边接过香囊在手中,边笑着道:“这样他就一定会带着的。”
占云竹含笑点头:“也好。”
见纪婉悠将香囊收起,他适才温声道:“我该回去了,晚些还要随诸位大人议事。”
纪婉悠点头。
她也要快些回去了,若父亲醒来后发现她不在,她就又有麻烦了。
纪婉悠目送着占云竹转身,却见他走了几步,又停下,转过了身看她:“婉儿,晚间可有空闲吗?”
“应是有的。”
占云竹笑意温润深情:“那晚间我还在此处,等你前来一同赏月——等到你来为止。”
纪婉悠莞尔点头:“好……”
他既相邀,那她便一定会想办法出来的。
看着占云竹的背影逐渐在视线中消失,纪婉悠面上的笑意也一点点淡了下来。
不知为何,她确实是开心喜悦的,可总觉得心中始终压着一块巨石,无论她如何劝说自己,都无法将这巨石搬开。
而今日发生的一切,对她而言就如同是在做梦一般不切实际。
是因为太突然了,她心中的那些疑虑还没来得及全部打消吗?
尤其是许姑娘那晚在宫中同她说过的那些话,她几乎一字不差地记在心中,每日反复回想——是因为想得太多太久,才一时无法从脑海中移去吗?
想着这些,纪婉悠若有所思地从袖中将那只香囊取出,轻轻握在手中。
香囊中似还加了艾草,淡淡香气钻入鼻中,仿佛能够使人头脑清醒。
……
日头渐渐升高,太后比平日晚了一个时辰起身。
倒也不是真的就一觉睡到了现在,年纪大了,每日到固定的时辰便睡不着了,可身为一个体弱的老太太,在受了昨夜那样的惊吓之后,也总要有点儿受惊吓的样子才行。
所以,太后娘娘清早按时醒来后,在床上躺着看了一个时辰的画本子,适才起身去见前来请安的儿媳们。
皇后,荣贵妃,敬王妃与燕王妃,还有桑云郡主都来了。
敬容长公主也是早早就过来了的,等了一会儿听说人还没醒,就坐不住了,遂跑了出去抓蝴蝶,玉风郡主也只好跟上,是以母女二人这会子也不知跑哪里去了。
太后在兰嬷嬷的搀扶下坐了下去,开始挨个儿回应起了儿媳们关切的询问声。
几个儿媳还没来得及轮完时,忽见一名宫女从堂外走了进来,行礼通传,道是湘王妃过来了。
荣贵妃在心中嗤笑了一声。
湘王如今正被禁着足呢,湘王妃怎还好意思往人前凑,来太后这里?
对此,太后娘娘的看法则就不一样了。
老人家想的是——湘王都被禁足了,怎么湘王妃还能出来瞎走动呢,看来皇帝这口谕下得不严谨啊。
但来都来了,也不好将人往外赶。
而让众人不曾料到的是,平日里性情很有些泼辣的湘王妃进了堂中之后,连句请安的话都没有,二话不说便跪倒在了太后脚下,抹着眼泪哭诉了起来。
先是替自家王爷说了一通,坚称自家王爷必定是无辜的。
而后还不忘帮孙太妃辩解:“……太妃的为人,您是知道的,她怎可能做得出这种事情来呢?想必定是被人陷害,被真正的凶手当作替罪羊来使了……此事事关重大,还求娘娘一定要给王爷和太妃做主啊!”
437 指认(渃清涵万赏加更)
太后听得在心里干瞪眼。
要她一个险些将命都搭了进去的可怜老太太给嫌犯做主?
她真想问一句,这上嘴唇挨天,下嘴唇着地的——究竟还有没有脸了?
但作为出身名门的淑女,这样的话自是不好直接说出口。
可又实在是不想再听对方聒噪了,这玩意儿听多了折寿,影响她多活两年看孙媳妇过门的重要规划。
于是,太后娘娘叹了口气,道:“好孩子,你放心,哀家相信皇上是不会冤枉任何人的……”
说话间,突然眉头微微一皱,伸手捂住了胸口的位置,呼吸也开始有些不畅。
皇后第一个察觉了,脸色一变,连忙起身上前:“母后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哀家没事……”太后捂着心口,声音艰难。
“这怎像是没事的模样……”皇后赶忙向宫女吩咐道:“快请太医来!”
荣贵妃敬王妃等人也围了上来。
看着靠在椅中神色痛苦却还在强撑的太后娘娘,湘王妃哭声一顿,有些慌了——总不能太后没被毒出差错来,反倒要被她给哭出个好歹了?
这若传了出去,她可怎么洗得清?
这般想着,敬王妃也顾不上再哭求了,连忙擦了眼泪站起身来关切询问。
郑太医很快过来了,留下了一张方子,并交待太后多加歇息,平稳心情,切忌躁怒嘈杂——虽然他也没诊出什么问题来,但这套说辞用在什么病上都不会出错就是了。
皇后等人听了这话,便也都纷纷告退了。
包括湘王妃。
湘王妃回到住处时,见湘王正靠在罗汉床内喝茶,更是又气又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坐在这儿品茶!”
要这些只会惹祸折腾的男人究竟有什么用!
她无数次都在想,倘若她的生活里没有男人,该是多么地平静而快乐!
“你怕什么。”湘王瞥了她一眼,“你还真当皇兄会因此发落我不成?”
这一点如今他已经不担心了。
让他烦心的是另一件事。
此次计划失败,再想动手就难了,而滇州那边还在等着他的消息,如今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回信说明情况。
湘王装着心事在,面对急躁到仿佛要撸起袖子跟他打架的妻子,干脆道:“我说没事就没事,此事皇兄已经有应对了,你且等着看就是了!”
……
天色渐渐暗下,行宫前殿议事厅内,此番随行的官员大多都在——所议乃是明州知府带头造反之事。
厅内大臣的声音此起彼伏,以夏廷贞为首的一派,同礼部尚书几人就此事的解决方法产生了分歧。
这时,占云竹开了口,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建议。
听到他的声音,庆明帝突然觉得头又痛了。
他已经不打算再用此人,但还需先解决完太后遭人毒害之事,大局要紧,就再忍忍吧——这一刻,皇帝觉得卧薪尝胆都没他苦。
不多时,有内监入内通传:“陛下,韩统领在外求见,说是孙太妃那边有进展了。”
众人闻言神色一提,方才因分歧而争论到已有些上头上脸的两名官员,也顿时被转移了注意力。
得了庆明帝准允,韩岩大步走了进来。
“陛下,孙太妃已经松口招认了。”韩岩正色道:“其已承认受人挑唆,从而下毒谋害太后娘娘的事实。”
受人挑唆?
官员们一下子抓住了话中的重点。
所以,此事果然还是有幕后主使的……
“可供出是何人了?”庆明帝肃容问道。
韩岩略一犹豫后,道:“孙太妃称,此事乃是纪大人挑唆怂恿,将毒药交到了她手中。”
纪大人?!
众人顿时变了脸色。
那个纪大人?
纪修下意识地思索着——总不能是京衙府尹纪栋?这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
然而想着想着,却见众人皆朝着自己的方向看了过来。
纪修眼神一紧。
……这是什么意思!
该不会怀疑是他干的吧!
而下一刻,韩岩的声音再次响起,犹豫一记实锤定了音:“孙太妃所指,乃是兵部尚书纪大人。”
——还真见鬼了?!
这事跟他有屁的关系!
纪修大惊失色,惊怒交加,猛然站了起来,道:“皇上,此言简直荒唐至极!试问臣有什么道理要对太后娘娘下手!”
这句话说出口之后,见数道震惊中隐隐透出恍然之感的眼神向自己看来,纪修的脸色倏地一凝。
好像还真他娘的有……!
他同燕王之间的过节不少人都知道!
——因为自己没儿子,所以见不得燕王和太后母子团聚,断了香火的他愤而起了杀心,要借此来报复燕王?
亦或是单纯杀不了燕王,就拿太后撒气?
再深层次一点——想借此挑拨湘王和燕王,使得他们兄弟相残,以达到借他人之手早日除掉燕王的目的?
这且还是他第一时间所想到的,若再细想想,想他娘的百八十个动机出来恐怕都毫不费力!
意识到这一点,纪修只觉得后背登时冒起了冷汗。
这分明是有人拿准了他有做这件事的动机,故而有预谋地想将这罪名叩到他头上来……!
“陛下,此乃在孙太妃于行宫内住处中所搜查到的密信,经微臣比照,确是纪尚书的笔迹无误。”韩岩说话间,将一封信笺呈上。
纪修眼神大震。
他何时给孙太妃写过什么密信!
庆明帝眼神沉沉地将信上内容看罢,交由到李吉手中,视线却在直直地看着纪修:“让纪爱卿自己看看吧。”
李吉应声“是”,一名小太监垂首将信纸捧到了纪修面前。
纪修快速接过,在看到其上笔迹时,眼底不禁满溢惊异之色。
这确实像是他的亲笔……
但这封信,绝非是他所写!
所以……是有人仿照了他的笔迹,伪造出了这么一封书信!
而其上所写内容,看起来更是煞有其事了。
信上的“他”百般挑唆孙太妃,竭力说服对方与自己合谋,并再三保证这个计划万无一失,且还说什么知道孙太妃因一些陈年旧事,而对太后一直心存记恨——他怎么知道的?难道他成天趴在孙太妃床底下吗!
438 御前对质
简直荒谬至极!
更阴险至极!
“陛下,这是污蔑!”纪修握着信笺的手因过分用力而颤了颤,道:“这是有人刻意仿照了臣的笔迹!”
说着,他几乎是出于一瞬间的直觉,猛地抬手指向一个方向:“是你,是你临摹了本官的字迹,一定是你!”
此人极擅临摹他人笔迹,先前还曾以此替他办过几件事……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身穿青色官袍的年轻人坐在那里,神色略有些错愕,旋即叹气道:“敢问大人,下官又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呢?”
官员们相互交换着眼神。
谁不知道这占云竹就是纪修的人?
而若纪修倒了,占云竹的处境必然也会随之变得艰难——有谁会去陷害自己最大的靠山?
纪修这是慌了神,为了替自己开脱便开始胡乱攀咬了吧?
察觉到众人的眼神与揣测,纪修看着年轻人一派平静的眼底,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一处关键来——
在陵庙中,皇上单独向孙太妃和湘王问话时,夏廷贞走了进去求见,占云竹也很快跟上了……
他当时只认为占云竹是仗着皇上近来的器重,才敢同夏廷贞一样主动参与此事,不欲让夏廷贞独自在皇上面前出风头,而现下想来……这二人在禅房之中,说不定是在御前一同合谋了什么!
想着这种可能,纪修只觉得此时仿佛已置身于悬崖边缘,下一瞬就会被人推下去,跌个粉身碎骨。
他不是没想过占云竹会背叛他,也并非没有防备……
可千防万防,却不曾想到这一日竟会来得这么快!
甚至就在短短不足十个时辰之前,对方还待他恭敬尊重,浑然一副知无不言的模样!
这果然就是一条毒蛇!
“先将太妃带过来,同纪尚书当面对质。”庆明帝语气微沉地向韩岩吩咐道。
韩岩应下,很快便将孙太妃带了过来。
经过一整日的“审问”,孙太妃看起来愈发狼狈,发髻散乱,泛白的嘴唇干裂冒出血丝,一双眼睛亦是通红。
“太妃,同你合谋毒害母后者,究竟是何人?”庆明帝亲自问道,提及“毒害母后”四字时,语气中满是冷意。
孙太妃缓缓抬起手臂,拿颤颤的手指指向纪修:“就是纪尚书……是他百般挑唆于我,我一时糊涂之下才做出如此错事……”
纪修听得想骂娘。
他还从未被人这么冤枉过!
“太妃休要血口喷人,本官何时挑唆过你!”
孙太妃苍白的嘴角溢出讽刺笑意,眼底满是恨色:“尚书大人果真好谋算,不仅利用我毒害太后娘娘,甚至连此事倘若败露的退路都早早铺好了……那毒分明是你亲手交到了我身边侍女手中,而我昨夜才知,此毒竟是源于滇州!你如此煞费苦心,所图不外乎是一旦败露,便借我儿湘王替你顶罪!”
……到底是谁他娘的替谁顶罪!
纪修气得舌头都险些要打结,说起话来也开始没了顾忌:“你勿要因为想替湘王开脱,便妄图将本官牵扯进来!”
“陛下,我绝无半字假话!”
孙太妃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泣声道:“此事是我一时糊涂,遭了他人利用,险些害了太后娘娘……无论我今日落得何等下场,都是罪有应得!这些年来,是我太过狭隘,如今自食恶果悔恨难当,方迟迟明白自己错得一塌糊涂……是以当真不敢、也不能再有丝毫隐瞒包庇啊!”
“……”听着这一套套情真意切的说辞,纪修甚至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手心也尽是黏湿的冷汗。
这妇人一张嘴胡言乱语,他只觉得又气又急,但竟全然不知要如何应对解释!
这一刻,他无比痛恨自己在京城这么多年,怎就没想过要去一桐书院学点本领回来?!
终究是他肤浅了,本以为这嘴皮子上的功夫只能拿来吵架,直到此时此刻才明白,这玩意儿关键时刻不仅能防身,甚至还可以保命——他但凡是学它个一年半载,还怕不能辨得对方哑口无言,给自己辨得明明明吗!
气极恼极的纪尚书,只能一句句喊着自己冤枉,自己是被人污蔑。
而这样的辩解,即便是蹦起来说,那也是毫无说服力的。
“太妃声称毒害太后娘娘之毒,乃是纪尚书所给——那何日所给,在何处交给了何人,可还记得吗?”庆明帝摆出一副极公正的神态询问着,看起来并不偏信任何人。
孙太妃不做犹豫地答道:“就是前日晚间,约是戌时末……他在行宫北花园内,将东西交给了我的侍女翠珠!翠珠回来时,刚是亥时一刻,我看过滴漏的!”
前晚戌时末?
纪修皱眉思索了片刻,立即道:“当真一派胡言,那时我同几位大人尚在陛下住处议事!”
那么多人都可以为他作证,皇上也是知道的!
“那晚几位爱卿是何时从朕那里离开的?”庆明帝向李吉问道。
李吉想了想,实言道:“奴记着,应是戌时中便走了……”
另有几位大臣也回忆着说道:“待回到住处时……也还未过戌时……”
“的确是戌时中便回去了……”
这前前后后,可差着半个时辰呢。
半个时辰,足以做很多事情了。
而若真要仔细算一算的话,纪修从陛下那里离开,再到北园中同孙太妃身边的侍女见面,大约也就是戌时末——越说竟是越叫人觉得证据确凿了……
纪修暗暗咬了咬牙。
所以……孙太妃口中的所谓戌时末,并非是随口一说,而是有预谋的!
“陛下,臣当晚告退之后,并未曾去过北园!那晚,占云竹是与臣一起走的!”
——他只有这么一个人可以证明!
可偏偏这狗东西根本不算人!
几乎是没有任何意外的、接下来便听那年轻人略微犹豫一瞬之后,说道:“下官当日只是院外同大人说了两句话之后,便分道而行了,之后大人去了何处,下官实在不得而知,故而……着实无法替大人作证。”
439 变故
纪修攥起的拳颤动着。
果然!
“陛下,若想分辨孙太妃话中真假,实则也并不难。”一名官员斟酌着开口说道:“只需将孙太妃话中所提到的那名侍女带过来,当众说出当晚的地点时辰,一切便可明了了。”
出事之后,孙太妃一直是被单独关押审问的,所以,也不必担心会有同那侍女事先通气的可能。
按理来说是如此——纪修的神色不停地变幻着,他现在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他在想,占云竹此番究竟是在替何人做事……
是夏廷贞吗?
夏廷贞说服了孙太妃?
可是,这老狐狸又是如何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做这些的?
纪修脑中思绪繁杂混乱,直到那侍女被带上来,瑟缩惶恐之下说出的供词同孙太妃几乎一字不差。
纪修死死地盯着那名侍女:“……你们主仆,必是事先约定好了要怎么污蔑本官!”
“纪大人多虑了。”韩岩面无表情地道:“孙太妃是由下官亲自看押审问,在此期间,别说是贴身侍女了,便是一只外面来的苍蝇都不曾见过,没有任何机会可以同任何人约定说辞。”
听得这一句,纪修自心底最深处沁出了阵阵寒意。
孙太妃不曾见过任何人?
连夏廷贞也不曾见过?
那究竟是何人说服了她,又是何人从中替她和这侍女约定了供词?!
想到一种可能,纪修看向座上的皇帝,凝声道:“陛下,孙太妃为护住湘王,有足够的动机污蔑于臣,是以单凭这一封可以轻易仿造的书信,及区区两句并无物证可以证明的供词……恐怕并不足以定臣的罪!而臣没有做过的事情,也绝不可能会认!”
庆明帝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单凭这些,确实还不足够立刻定下罪名。
所以——
“韩岩。”
“臣在。”
“立即带人仔细搜查纪尚书住处,不可遗漏任何角落。”
韩岩立即应下。
庆明帝则向纪修说道:“此事若当真非纪尚书所为,朕也绝不可能会冤枉了纪尚书——着人前去搜查,亦是为了证实此事。”
纪修脸色紧绷:“臣明白。”
孙太妃既指认了他,缉事卫去搜查他的住处,不过只是依规矩办事。
但就今日的局势来看,说不定便会搜出不属于他的东西……!
面对这未知的局面,纪修心中急躁而忐忑。
缉事卫很快赶到了纪修于行宫之中的住处。
“诸位官爷,此乃我家老爷纪尚书的住处……不知诸位所为何事?”管事的仆人见一行人腰间佩刀的缉事卫来势汹汹,一头雾水地问道。
这些人莫不是来错地方了吗?
韩岩身旁的一名缉事卫定声道:“纪尚书有谋害太后之嫌,我等奉陛下之命前来搜查!”
“谋……谋害太后?!”仆从失声道:“这绝不可能!”
一行人自是不会理会于他,立即涌入各处搜查而去。
站在廊下作仆从打扮的纪婉悠看着这些人,眼神震动翻涌。
谋害太后……
这样的罪名,足以让她纪家万劫不复!
“怎会牵扯到老爷身上……”
“不是听说凶手是孙太妃吗?”
“老爷如今在何处……”
“咱们要怎么办?”
听着耳边仆从们慌乱不安的声音,纪婉悠脸色发白,脑海里闪过一幕又一幕今日晨早在荷塘边的画面,那些本该叫她欢喜甜蜜的美好画面……
缉事卫在四处搜找着,韩岩肃然冷厉的声音不时响起:“不可放过任何一处角落!亦不可遗漏任何一件可疑之物!”
可疑之物吗?
纪婉悠脸色苍白浑噩地看向房门大开着的卧房方向。
韩岩亲自走了进去。
管事的仆人也赶忙进去,口中边忐忑地道:“这其中必然是有什么误会,我家大人绝不可能做出此等事……”
韩岩对此充耳不闻,只带着下属仔细搜查着每一处,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态。
片刻后,一名缉事卫在屏风上挂着的一件靛蓝色的衣袍上,发现了一只未曾解下的香囊。
那名缉事卫将香囊凑于鼻间嗅了嗅,道:“大人,其内似乎有草药的气味。”
“草药?”韩岩眸光一闪,道:“带上。”
“是。”
缉事卫的搜查手段向来缜密,将整座院子里里外外也仔细察看了,连院中地砖稍有松动之处都掀开了来看,就差掘地三尺了。
如此搜了半个时辰余,负责搜查各处的缉事卫先后返回院中。
“大人,都搜罢了!”
韩岩颔首道:“随我回去向陛下复命。”
看着一群缉事卫出了院门,纪婉悠强自迈出发颤的小腿,快步跟了过去。
她要去找父亲!
她要亲眼去看一看!
“姑娘……”管事的仆从低低喊了一声,见女孩子头也不回,叹了口气连忙跟上。
韩岩一行人很快回到了议事厅内,带着一应可疑之物。
当众一一排除罢,最后的焦点定在了那只香囊之上。
“这只香囊,可是纪尚书之物?”庆明帝印证地问道。
纪修的语气没有犹豫:“回陛下,这确实是臣的东西。”
这是他的女儿亲手替他缝制,今早刚给他的,据说其内放有安神辟邪之物,他今日在身上带了一整日,直至被召来此处议事,才将那件常服换下。
听他承认,庆明帝微一点头。
承认了就好。
既是承认了,那么接下来的一切,也就注定不会再有回寰的余地了。
他也算是给天下人和燕王一个合情合理的交待了。
“传郑太医前来验看此香囊。”庆明帝吩咐道。
李吉应下,立即安排了下去。
郑太医很快赶了过来。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那只香囊里的东西皆被倒在了托盘中,郑太医手持银镊,仔细查看分辨着。
细碎的朱砂,晾晒干的艾草,犀角片……
还有一粒……香丸?
郑太医拿手中的镊子将那粒褐色“香丸”夹起,在眼前细细看了看。
这时,跪在一旁的孙太妃突然开口道:“皇上,就是这种毒药!……那日纪尚书交到翠珠手中的,便是此物!”
纪修闻言心中突地一慌,赶忙道:“简直荒唐!如若当真是那毒药,如此铁证,我不趁早销毁了去,又为何要放在贴身香囊之中!这栽赃未免也太过牵强!”
孙太妃冷笑着道:“销毁?昨夜我亲眼看到,那梨汤洒在毯上,前后不过两刻钟,便让那毯子变了颜色……想必你很清楚,此毒毒性极强,便是溶于水,浇泼于土中,也必会留下异样,怎么做都是有迹可循的……而昨夜太后娘娘才刚出事,如此关头,你在这行宫之内当然不敢轻易动手销毁!”
如此之下,藏于贴身放满草药的香囊中,便再合理不过了!
“……我清楚个屁!”纪修气得当场口不择言起来:“这毒药为何会在这香囊里还是未知!”
这激烈的对话,让郑太医听得不由啧舌——只看一眼就能辨出是毒药,这些人怎么都这么能耐呢?
他都还没说话呢。
“诸位,这并非是什么毒药啊……”郑太医将那香丸在手指间轻一碾碎,道:“只是檀香香丸罢了。”
“……?”正同纪修争辩的孙太妃神情一滞,怎么跟事先说的不一样了?
“香丸?”庆明帝眯了眯眼睛:“太医可看清了吗?”
“回陛下,臣绝不会看错,况且此物并不难辨认。”郑太医说话间,将捏碎的香丸放进了一旁的小银盏内,自一旁烛台上取下一根蜡烛,将香丸点燃。
很快,便有淡淡檀香香气散开来。
几名官员微微点头。
“这确实是檀香啊……”
“嗯……这香不错,香韵颇佳……”
“闻着像是解香居所制……”
“论起檀香,还得数余馥阁。”
——还在这儿品评上了?
当是斗香大会呢!
不受控制的局面再次出现在眼前,庆明帝心中烦躁不已,忍耐着怒气,不着痕迹看向占云竹的方向。
这扫把星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还敢同他保证必会万无一失?
看来也不过只是一个只靠一张嘴说,根本办不了什么实事的废物罢了!
察觉到皇帝的视线,便是于人前一贯平静理智如占云竹,这一刻眼底也不禁显露出了一丝慌乱之色。
近来皇上对他似乎成见极深,此事等同是他唯一翻身的机会了……
为此,他甚至不得不选择拿整个纪家来做筹码!
且就算没有这些,单凭此事的要紧程度,他若一旦办砸,后果无疑都是不堪设想的……
可那药丸分明是他亲手放进去的,究竟为何会变成香丸?!
是谁从中做的手脚!
看着那仍在徐徐冒着淡淡青烟的银盏,占云竹的手心里沁满了冷汗。
坐在文臣上首的夏廷贞面上则仍旧看不出丝毫异色。
“皇上……就是他……”孙太妃回过神来,仍道:“纪修唆使我毒害太后娘娘乃是实情,那封书信……”
“陛下,臣,是清白的!”纪修声音定定打断孙太妃的话,同庆明帝对视着,微红的眼底含着执拗之色。
440 吃人不吐骨头
庆明帝将一应情绪压下,眼底看不出丝毫异样之色。
事情到这一步,能够一锤定音的物证没能出现,而今晚发生的一切,包括孙太妃方才急于指证毒药的模样……都让整件事情显出了一丝刻意来。
若有敏锐之人,或许已经察觉出了不对。
此时,倘若他仍要当场定下纪修的罪名,必定会引来争议……
如此之下,庆明帝只能道:“此事蹊跷颇多,朕不想错怪任何人,而单凭这些已有的物证,朕亦只能依照规矩办事——”
说着,微微侧过脸看向韩岩:“先将孙太妃与纪尚书带下去,单独严加看管,明日随朕一同回京,交由大理寺与都察院会同审理,务必要将真相查个水落石出!”
听得如此吩咐,四下寂静无声。
两名缉事卫领命上前,一左一右要扣住纪修。
双目通红的纪修凝声道:“且慢——”
缉事卫遂拿请示的目光看向庆明帝。
“纪尚书还有何话要说?”
“清者自清,臣无话可说。臣,只是想将自己的东西带走。”
庆明帝顺着纪修的视线看去,道:“纪尚书请便。”
纪修上前将那托盘中草药等物装回到了香囊之内,系好放入怀中。
厅外,和其他两名纪府仆从一同被侍卫拦在阶下的纪婉悠,看着这一幕,只觉心如刀剜,大颗灼烫的眼泪自眼眶中滚落。
是她骗了父亲那香囊是她亲手缝制,而只是一念之间,她还险些铸下更大的过错,险些亲手将父亲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
纪修很快和孙太妃一起,被缉事卫押出了议事厅。
纪婉悠赶忙抹干眼泪快步上前。
“老爷!”两名仆人哑着声音慌张地喊着。
纪修脚下微微一顿,定声道:“回去!”
听似是在对仆人说话,然一双眼睛却定在了女儿身上,其内满含提醒。
这个时候,他自身难保,婉儿绝不能再出事了。
看清父亲眼中的阻止之意,纪婉悠脚下仿佛有千斤重,十指紧握嵌入掌心,她竭力控制着那到了嘴边的一声“父亲”,未让它从口中冲出来。
是,她不能扑上去,若不然,单凭她女扮男装混进行宫这一点,便足以被人拿来对付父亲!
随着孙太妃和纪修被带了下去,众大臣看了看坐在案后揉着太阳穴的庆明帝,皆识趣地开口告退而去。
虽说方才的事情还没议出个结果来,吵架吵到一半的两位官员也觉得一口气不上不下,但眼看皇上的情况实在也是不能再气了……
如今各方局势不稳,虽然皇上近来的表现不甚如人意,但有皇帝总比没有皇帝强,所以还是省着点用吧。
“夏卿和占卿留下。”
听着耳边相继响起的告退声,庆明帝抬起眼睛说道。
这俩人确实也有自觉,此时都坐着没动。
庆明帝自案后起身,进了隔间而去,夏廷贞与占云竹跟在其后。
一刻钟后,二人自隔间行出。
一名内监瑟缩着跪在隔间内,动作小心地擦拭着地上的茶水与碎瓷。
跟在夏廷贞身后走出来的占云竹,官靴与袍角处皆有着水渍的痕迹,面上神情尚算平静,但紧绷着的下颌还是暴露了此时内心的不安。
“大人——”
二人离开议事厅后,占云竹停下脚步,向夏廷贞抬手施礼。
“待陛下息怒之后,还望大人能够替在下美言几句。”
夜色中,夏廷贞冷肃的面孔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声音亦毫无温度:“本官给了你一个机会,你自己没能把握住,且办砸了此事,现下竟还要本官来替你善后吗?”
维持着施礼动作,半垂着头的占云竹身形微僵。
“本官历来没有替他人善后的习惯,你好自为之吧。”夏廷贞看了他一眼,无意多言任何,提步便欲离去。
“难道大人当真就认定了,下官日后于大人而言会再无用处吗?”身后年轻人略有些着急说出口的话语中,已泄露了紧张与慌乱。
夏廷贞闻言无声冷笑。
日后?
对方当真认为自己还有所谓日后吗?
更何况,于他而言,有用的是中书舍人这个位置,可不是此时在这个位置上的人——
对方从这个位置上离开之后,他自有办法送一个更听话的人上去顶替。
既有更好的选择,他又为何要用一个不易控制之人?
且今日纪修虽然不曾被当场定下罪名,但皇上决心已定,待纪修被押回京城之中,同样难逃此劫。
纪修都被解决了,他便更加没有理由留下这个年轻人了——聪明人不常见,然隐患不能留。
“年轻人,投河而不死的好运气,并不会每次都有的——”
夜风拂过,将夏廷贞那道高高在上带着淡淡讽刺的声音吹散揉碎。
看着夜色中对方离去的背影,占云竹紧紧咬着的牙关微微颤动着。
果然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狐狸……
此番算计纪修之事,他认为是一场合作与交易,然此时他才明白……从一开始对方便只是想利用他而已!
利用他与纪修之间的关系,借燕王挑起皇帝对纪修的疑心,利用他将罪证送到纪修身边!
是他太急了……
皇帝近来的冷落,让他心中不安,急于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和用处。
夏廷贞必然也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会选在此时对他透露出“合作”之意……
而若他此番得以顺利办成此事,或还有一丝与对方博弈的余地,可现下……一切几乎都毁了。
皇帝方才对他大发雷霆,甚至他能感受得到,这份不满竟是积压诸多……那些他极不容易抓在手中的东西、拿命换来的机会,如今眼看竟是要化为齑粉吗!
占云竹闭了闭眼睛,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身体绷直一步步往前走着,脑中时而混乱繁杂,时而空白一片。
“……真的是你吗?”
前方小径上的桂树后,突然出现了一道人影挡住了他的去路,那一双满是泪痕的眼睛压抑着情绪,颤声质问道:“真的是你算计了我父亲吗!”
441 很蠢吗
占云竹抬眼,静静地看着出现在眼前的人,片刻后,轻一皱眉,嘴角溢出一声冷笑来:“婉儿……”
他缓缓向她逼近两步,低声问道:“这一次,你怎么没听话呢?”
为什么独独这一次没有听话?
对上那双阴鸷的眼睛,纪婉悠强忍着后退的欲望,声音满是恨意地道:“果然是你……你一直以来都在欺骗我和我父亲!”
此时此刻,面前之人的神情是冰冷可怖的。
这冰冷可怖之人的身后,是一轮皎月。
而若今晚的一切没有发生,她此时应是和他一同在荷塘边赏月……想想多么荒诞可笑!
她满心欢喜陷入他的陷阱之时,何曾会想到这个被她放在心上的人,当时正在精心谋划着要如何才能达到他的目的——让她纪家家破人亡的目的!
“占云竹,你怎么能这么做……”少女眼中盛满了泪水与诘问:“当初你拖着病体求到我家中,若非是我父亲收留了你,你早便死在仇家手下了!”
父亲固然有自己的谋算,但纪家不曾亏欠过他半分!
她为了他的经历而心疼着他,还要小心翼翼将这心疼藏起,唯恐他会觉得她是在怜悯施舍他……
她将一切真心捧到他面前,为了他能早日如愿,利用许家姑娘去算计夏曦,她满心期盼着和他的日后……面对父亲对他的质疑,她百般替他解释,将他一切城府极深的举止皆归于“才能”二字!
还不要命地欣赏着这所谓才能,认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帮父亲支撑起纪家!
听着她一句句的质问,占云竹嗤笑了一声。
“你一贯还算有些小聪明,该知道这些话问了无用,可为何还要问呢?”他注视着她,语气一点点冷下来:“是觉得不甘心吗?婉儿,我也不甘心啊,你知道这次机会对我而言,究竟有多重要吗?”
机会?
他的机会,就是将他们纪家逼入死路吗!
纪婉悠恨得浑身都在发抖。
“告诉我,究竟是谁?是谁在帮你?”占云竹咬牙切齿地问道:“否则,单凭你,怎么可能可以验出那粒药丸是何物,并以檀香香丸作为替代!”
纪婉悠闭了闭颤颤的眼睛。
她再不想听他多说一个字!
女孩子上前一步,蓦地举起右手,紧握着手中的钗子朝占云竹的脖颈处刺去。
她是喜欢他。
但她喜欢的是她从前喜欢着的那个他!
而不是面前这个禽兽不如,欲加害她父亲的恶鬼!
占云竹一把攥住了那纤细的手腕。
珠钗自纪婉悠手中跌落,在二人脚下发出一声轻响,其上玉石雕刻的花叶碎裂开来,镶嵌着的珍珠也飞溅跳动着滚远。
“官家小姐果然还是官家小姐,这样的钗子,是杀不死人的。”占云竹紧紧扼着她的手腕,逼问道:“快说,到底是谁帮你换下了香囊里的东西!”
同勾结国师算计他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纪婉悠挣扎着要抽回手腕。
而这时,忽有一道黑影直直地冲了过来,尖利的长喙啄在了占云竹的额头上。
占云竹受惊吃痛之下松开了对纪婉悠的钳制,捂着额头后退了数步。
余光里,却见那夜色中不知为何物的巨大黑影再次向他袭来。
占云竹甩着衣袖挥赶着。
这时,一道青色的身影趁机抓起纪婉悠的手腕,沿着小径快步离去。
纪婉悠随着那身影走出了一段距离,对方才松开了她的手,微一福身,道:“纪姑娘请跟我走吧。”
借着路旁石灯的昏黄光芒,纪婉悠认出了对方——这是玉风郡主身边的侍女……
所以,是许姑娘让对方过来寻她的吗?
纪婉悠微微点头,声音里仍存着一丝颤意:“多谢。”
“纪姑娘客气了。”施施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后。
见大鸟飞着追了过来,施施安下心来之余,不禁对大鸟改观不少。
她原本还只当许姑娘养的这只鸟只会吃饭睡觉掉毛呢。
二人一鸟绕着小路,回到了玉风郡主的住处。
玉风郡主此时已经合衣躺在了床上,同坐在桌边喝茶的许明意说话。
施施走了进来行礼。
“郡主,许姑娘,人已经带回来了,此时安置在了西边的暖阁里。”
“这下你该放心了吧。”玉风郡主掩口打了个呵欠,对好友说道:“快去歇着吧,咱们明日还要回京呢。”
大致的经过与局面她也听自家昭昭说罢了,这些权谋算计纠葛并非她所关心的,只是觉得这位纪姑娘被哄骗得倒也实在有几分叫人感慨——
由此可以看出,姑娘家就得多去小倌馆见见世面才行——这样才不易被区区皮囊所惑。
许明意点了头,放下茶盏起了身来。
但她还不能去睡觉,还有人在等着她。
“许姑娘。”此时施施说道:“这位纪姑娘说想要见您一面。”
纪婉悠要见她?
许明意有些意外。
她倒是无意去见对方的——这位姑娘料想此时不会太冷静,一个人呆着或许更好些,而她本身也并没有立场去安慰开解对方,不知能说些什么。
但此时对方既主动说要见她,她便过去了。
“原来真是许姑娘让人去寻我的……”
纪婉悠坐在桌边的圆凳上,看着推门而入的许明意,声音涩涩地问道:“这一次许姑娘为何要帮我?”
“并非是在帮你。”
许明意看着她,直言说道:“我只是不想你再被占云竹利用,坏了接下来的事情。”
纪婉悠微微一怔后,眼底露出一丝苦笑:“许姑娘说得对,我的确去找他了……是不是很蠢?”
但她当时真的恨极了。
蠢吗?
许明意认真地道:“也不算吧。”
同样的事情换在大多数姑娘身上,满心不甘之下,或许都会忍不住去当面问一句的吧。
据她观察,人在理智的时候,的确会有聪明和蠢笨之分,而若是在无法控制的情绪面前,聪明人和所谓蠢人的言行,往往也差不了太多。
如若不然的话,她也不会想到要让施施去找人了。
442 不添乱
“不,我真的很蠢。”
纪婉悠微微摇了摇头,半垂下红肿的眼睛,声音低低而自嘲地道:“我做了很多愚不可及之事,想法也很愚昧,说来不怕许姑娘笑话……我家中没有兄长胞弟,只我一个女儿家,母亲也早早地去了。父亲不放心府中姨娘,是以我自幼是跟在父亲身边长大的。”
“也因此,自我懂事起,心中便存了一份担忧,看着父亲年纪渐渐大了,我总在想,日后谁能替父亲扛起纪家,为父亲分忧解难?族中过继来的那个男孩,也并非可托付之人,甚至还要留意防备着……因而我有时会恨自己是个女儿身,也从未期望过嫁人之事,我不敢想我嫁人之后,父亲孤零零的处境。”
说到此处,纪婉悠红彤彤的眼睛里嘲讽之意愈重:“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当占云竹出现时,我竟觉得像是天定,我认为是天意让他来到了我和父亲身边……而更为可笑的是,当父亲识破他的真面目之后,我还百般为他开解,认为父亲对他存有偏见。”
她从小喜欢读书,也当真读了很多书,反而女红这些甚少会去碰,但这并没让她如何耳目清醒,反而让她自以为是的认为自己的眼界比寻常姑娘广阔,自己有一双慧眼,可以看得出他所有的好。
可她怎么就没想到过一点呢?也是今早她拿着香囊找到许姑娘时,许姑娘对她说的那一句话——
许姑娘说,这世上是没有绝对的例外的,当占云竹使那些手段去对付旁人时,她便该想到,这些手段有朝一日也会落在她和父亲身上,若是还没用到,那必是还没到时候,必是筹码还不够。
她现在真的相信了,也真的明白了……
许明意静静听着这些,她知道对方只是需要倾诉,是以并未有接话。
而这些他人私事,她也无法去评价什么。
最后也只能说一句:“谁都有被心中执念蒙蔽头脑的时候,及时清醒止损,长个记性即可。”
“可是我不甘心……”纪婉悠微微咬了咬牙,忍住眼泪喃喃道:“不,我现在没工夫去不甘心……”
父亲身陷这般险境,她的心思不能再放在这些情情爱爱欺骗蒙蔽的事情上了。
没什么比父亲的安危更重要。
想着这一点,纪婉悠抬起了头,看向始终只是站在那里的女孩子,求助般问道:“许姑娘,我该怎么做才能帮到我父亲?我该如何同皇上揭露占云竹陷害我父亲之事?”
揭露吗?
许明意微微摇头:“这条路行不通——不然你以为占云竹究竟为何要陷害纪尚书?”
纪婉悠神情怔怔。
是,任何事情都是有原因的,更何况是步步算计的占云竹……
“许姑娘的意思是……此事是……皇上的授意吗?”纪婉悠浑身发冷地问道。
若当真是如此,君要臣死,那她父亲岂还有生机可言吗!
许明意未语,算是默认这个说法了。
纪婉悠眼神颤动不可置信地道:“……可我父亲做错了什么?!若他当真有错,大可依规矩处置,为何要这样处心积虑地冤枉他,让他背上本不属于他的罪名!”
听着这句话,许明意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前世。
上一世,她家中被以通敌罪满门抄斩时,她也是这样的想法——祖父究竟犯了什么错?
后来她才渐渐明白,很多所谓的“错”,是别人认为你有错。
甚至就面前的局面而言,与其说纪修“有错”,倒不如说,皇帝刚好缺一个可以背下此罪的人,而纪修刚好“合适”罢了。
而因那些过往的经历,此时她倒对面前的这个女孩子讨厌不起来。
一个小姑娘,对朝堂之上的纠葛与暗涌,又能有几分了解。
但既是不了解,便也不宜如无头苍蝇一般乱撞——
所以,有句话她还是要提醒的:“眼下这般局面,纪姑娘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于纪尚书而言,纪姑娘是最大的挂碍与软肋,若纪姑娘再遭了他人利用,纪尚书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纪婉悠表情有些凝滞地点着头。
她知道的当真太少了。
“那我究竟能做些什么……”
“现如今纪姑娘最该做的,便是保重保护好自己。至于其它,不妨待真正冷静下来之后再做思索。”
纪婉悠声音沙哑哽咽地道:“是……”
哪怕这是她最不愿意听到的话,她不愿意接受自己帮不上父亲任何忙,可这些话的的确确是事实。
许姑娘说的很对。
当帮不上忙的时候,不添乱或许就是她最大的帮忙。
她也确实该让自己尽快冷静下来……
纪婉悠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将始终紧攥着的手指缓缓松开。
“许姑娘,多谢你帮了我。”她看着许明意,诚心诚意地说道:“若非是许姑娘相助,我父亲现下恐怕已经被定下谋害太后的罪名了。”
“是纪姑娘尚存戒备,主动找到了我。”
若不是对方主动找来,她也断没本领去预知占云竹所为。
纪婉悠扯了扯嘴角:“还是要多谢许姑娘……”
今早她找来时,实则是犹豫不决的。
此前在宫中太后寿宴之上,她曾同许姑娘单独说过话,当时她的态度言辞多有不妥,是以她今早前来求助时,多少是有些磨不开面子的。
而她那时也根本不确定许姑娘能否替她解惑,她自己也是有些浑噩茫然的。
所以,若当时她找到的这个女孩子,对她稍有些不客气,或流露出讽刺冷漠等异样之色,她必然就要打退堂鼓了。
而在院中喂食秃鹫的许姑娘看到她时,神色是坦然而平静的,只是略有些好奇她为何会找来。
便是那一眼,叫她得以鼓足了勇气。
有些东西,就是这样细微而微妙的。许多祸事的发生和避免,也只是一念之间而已。
所以,她真的很感激许姑娘。
无论是清早之事,还是方才使人将她从占云竹面前及时带了过来。
而除了道谢之外,她无疑还欠许姑娘一句抱歉——
443 他配吗
“我还需向许姑娘赔个不是。”纪婉悠十分羞愧地道:“此前夏曦设计许姑娘之事,实则是我在背后推波助澜,险些害了许姑娘……”
许明意略有些意外。
此事她自然早就知道是纪家所为,却不知是出自这位纪姑娘之手。
“当时我一心想着帮父亲和他对付夏家,想阻止夏曦和新科状元的亲事,因此便想到了同夏曦向来不睦的许姑娘,但我此前并不曾想到一贯没什么脑子的夏曦,竟会用那样阴毒的手段——”
借采花贼之名,毁掉一个姑娘家的名节——这种事情,也是她向来所不齿所厌恶的。
说到这儿,纪婉悠惭愧地道:“不管怎么说,此事都是我的过错。我此时说这些,也并非是妄图想要得到许姑娘的原谅,我只是想同许姑娘赔句不是,许姑娘要打要骂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都绝无二话。”
实则她此时隐隐能感觉得到,面前的这位许姑娘做今日这一切并非是在管闲事,所以,对方或许是能帮得上她的人——
而她这时说出此事,或是不聪明的,不合时宜的。
但理应要道的歉,若是一拖再拖,还要精心算计道歉的时机,反倒没了诚意吧。
除了乍然听得此事之时的那一点意外,许明意心中倒是没有太多波动。
于她而言,当初那件事,是纪婉悠还是纪修做的,具体也没什么分别就是了。
因为彼时她便同吴恙说过,兵不厌诈,她也曾算计过纪家,这种并非出自个人恩怨的算计,不过是各凭本领罢了。
总归她同面前的姑娘也不是什么朋友,更不存在欺骗一说。
是以,她只是道:“令尊已为此事付出过代价了,纪姑娘这句抱歉,我今日也收下了。”
想到父亲付出的“代价”,纪婉悠嘴角泛起苦笑。
因为她的愚昧,给父亲不知惹了多少祸事,她早该看清自己的无知的。
“我欠许姑娘一个补偿,而许姑娘此番于我有恩,日后……若我纪家还有日后的话,来日我必尽力相报。”
“恩情谈不上,今日之事我也有自己的谋算。”许明意道:“至于补偿,更是不必,你我两家本无交情,现下这局势错综复杂,日后也难保我不会利用贵府来成事——”
此时若说了太多黏黏糊糊的客套话,日后反倒要有些磨不开情面了。
听了她这句话,纪婉悠一怔之后,不由笑了笑。
她当真还从未见过如此直接又坦然的姑娘。
但越是将这些话说在明面上的人,往往真到了那一步,也做不出多么有失底线的事情来。
这世间真正可怕的,是表面同你亲密无间,受着你的恩情,却在背后捅刀的,如占云竹这样的人。
而她以往怎么都不知道京中镇国公府的姑娘,竟是个像宝藏般的女孩子呢?
假如能认识得早些,或许她们会成为好朋友也说不定吧。
若是有许姑娘这样的朋友在身边,她又怎会受那禽兽蒙蔽?
想到这儿,纪婉悠不禁在心底叹了口气——老天不公,老天欠她一个早些结识许姑娘的机会。
“我想表歉意,和许姑娘用我纪家成事,这也并不冲突,故而许姑娘也全然不必因为我今日之言而觉得放不开手脚。”纪婉悠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
听得此言,许明意微微一怔之后,也不禁发出了一声轻笑。
她们这都是什么匪夷所思的对话?
也真是一个敢说,另一个敢接。
“时辰不早了,纪姑娘早些歇息,我还有事,便先告辞了。”许明意未再多说其它。
纪婉悠点头,站起身来,将许明意送至房门外。
看着夜色中女孩子快步离去的背影,虽一身侍女打扮,此时却也难掩其周身气势,纪婉悠微微叹了口气。
先前她看出占云竹极有可能喜欢许姑娘,为此暗暗嫉妒过许姑娘。
而现下,她只觉得许姑娘当真倒霉。
以及——他也配?
见女孩子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处,纪婉悠徐徐吐了口气。
不得不说,这样的时候,面对这样一个头脑清醒,说话直中要害的姑娘,她此时也跟着渐渐冷静下来了。
只是不知道,父亲现在怎么样了?
而许姑娘方才说有自己的谋划,不知这谋划同她父亲之事究竟是怎样的关连?
……
许明意离开玉风郡主的住处之后,一路跟着天目抄着小道,走了近两刻钟之久,方才见大鸟在一座院子前停下。
许明意抬眼看着这座地处偏僻的院子。
此处显然无人居住,应也久无宫人打理,除却月色还在照料着此地之外再无其它一丝光亮,院外杂草横生,连陈旧的院门都被遮蔽住了大半。
看着停下的大鸟,又看看上着锁的院门,许明意有些不确定——吴恙当真是在这里吗?
下一瞬,大鸟似为了印证它确实不曾带错路一般,朝许明意挥起一只翅膀,示意她跟自己来。
许明意跟了过去,只见大鸟在杂草丛生的一处墙根处停下,而后抱紧翅膀缩着身子,钻进了院子里……
看着那一处狗洞,许明意不禁默然。
论起找狗洞的技巧,狗在它面前恐怕都要自愧不如,惭愧地抬不起狗头来吧。
“天目——”
院中隐隐传出一道声音,确实是吴恙。
许明意便也没有耽搁,借着墙根处的一棵榆树,攀上了墙头。
自院墙上一跃而下,女孩子边拍打着手上的青苔碎屑,边道:“你倒是会挑地方——”
说话间,抬起了头来,却见院中并非只吴恙一人。
略显荒芜的院中石桌旁,吴恙身边的男人轻咳了一声,道:“地方是我挑的,让许姑娘受累了。”
许明意张了张嘴巴,掩去不自在,向对方施礼:“王爷言重了。”
燕王却还是很细心地解释道:“之所以会挑在此处,是因这里先前死过一名宫人,从不会有人踏足,是这行宫中最适宜谈话之处——”
然而说着说着,就见身旁的少年默默转头看向了他。
……月黑风高之下,王爷这样说真的会让姑娘家觉得适宜谈话吗?
444 简单的答案
被儿子这么一看,燕王立即意识到了不妥,心底暗道一声“儿子若娶不到媳妇自己实在难辞其咎”,张口正想要补救,却见那小姑娘平静认真地点了点头——
“如此甚好,既无人踏足,不仅谈话方便,也不必担心会被人留意到来时的痕迹。”
燕王一怔之后,不禁爽朗地笑了两声,并悄悄看向儿子——看吧,人小姑娘可没生气,瞎操心了吧。
察觉到这隐隐约约的视线,吴恙只看向面前的女孩子——那还不是因为昭昭善解人意。
“坐下说话吧。”燕王边在石桌旁的旧石凳上坐下,边对两个孩子说道。
石凳虽老旧,此时其上却各垫着一只干净的软垫。
许明意边坐下边在心中判断着,如此细心,想来多半是小七。
“陵庙中的事情,我已听阿渊说过了,此次母后能得以避过一劫,全因有许姑娘在一旁相护。”燕王开口说道:“本王在此先行谢过许姑娘此番相助之举——”
见燕王抬手作礼,许明意双手交叠抬起于眼前,还礼道:“王爷客气了。”
看着举手投足透着飒爽的女孩子,燕王含笑道:“往后许姑娘若有什么需本王相助之事,还请尽管开口。”
许明意干脆地应下:“是,晚辈定不同王爷客气。”
她此次救下太后,从一开始到现在,并无其它杂念在,但如今既已顺利将人救下,若能因此同燕王之间结下一份“善缘”,她自也没道理不要。
大局当前,在最后的赢家面前,许家说不定还真有需要对方相助之时。
燕王点着头,眼中笑意更浓了几分。
他这倒好,儿媳妇还没娶回家呢,他先欠上恩情了,且是救母之恩这样的一笔大债——
不过也不打紧。
若寻常之事报答不了,他这不还有一个现成的儿子可以拿来抵债吗?
了不得回头就把儿子推给国公——横竖家里就数这小子最能拿得出手,收是不收将军看着办吧。
燕王殿下抽空幻想了一下那情形,很快便也收了神,看着两个孩子问道:“不过话说回来,你二人先前是如何得知太后娘娘会在此次祭祀中遭人暗算的?”
这是他今日一直在想的事情。
听着这个令人多少有些头疼的问题,许明意便知道又到自己该撒谎的时候了。
然而她这边还来不及开口,就听身侧的吴恙说道:“此事乃是我凑巧梦到的——”
被抢了词又被抢了梦的许明意微微一愣。
燕王更是愕然:“……梦到的?”
究竟是什么睡姿才能做出这么灵验的梦?
吴恙神色平静地点头:“正是。”
昭昭做梦灵验这一点,他不想让太多人知晓——如此反常之事,难保不会被人拿来利用,他并非是信不过王爷,只是有些不必要的麻烦,他不想让许明意沾染上。
且做梦这个说辞,实则多多少少是有些敷衍的。
这样的印象,还是让他来吧。
燕王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来之前倒是没想到会听到一个如此简单而又不简单的答案。
但自己的儿子说出来的鬼话,他难道还能去质疑吗?
于是,燕王殿下很平静地点了头:“如此说来,倒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
这么接话打圆场,这爹当的应当还算称职吧?
吴恙心照不宣地道:“或是如此。”
燕王笑了笑,爽快地揭过,不再多问。
虽说是他亲生的,但若论起“相识”,实则也没几日,这般情形之下,孩子肯坐下来同他谈话,已是十分难得了,许多事情是急不来的。
现如今,毫无保留四字,应当是他该去做的,而不该是拿来要求孩子的。
见他无意追问,心知这是长辈无声的包容,许明意心中暖洋洋的——是替吴恙。
她问道:“今晚在议事厅内发生的事,想来王爷应当已有听闻吧?”
燕王点头。
实则这也是他今晚找到两个孩子的原因,他本以为提前知晓母后可能会出事的两个孩子这里会有关于此事的线索——
虽说没问出什么,但既都坐在了这里,燕王也就往下说道:“纪尚书这是被拿来替人顶罪了。”
即便他当时并不在场,但此事结合前后经过也并不难判断。
吴恙:“王爷认为是替何人顶罪?”
燕王微一沉吟:“多半就是四弟——”
有些时候,寻找真相时,未必一定要挖得多深,想得越复杂越容易被混淆视线——在整件事情里,最关键的人物无疑是孙太妃,单是这一点,湘王的嫌疑便是最大的。
再有今日在议事厅内,孙太妃指认纪尚书的经过,他已听人细细回禀过了,总体来说,大可直接归结于四个字:护子心切。
对此,吴恙的看法是相同的。
是以只是接过话说道:“皇上之所以选纪尚书来做这替罪羊,其中怕是少不了夏廷贞等人的推波助澜,然最关键之处,想来还应是在于纪尚书同王爷之间的那桩旧事——”
他所指自然是纪修那两名早亡的儿子。
燕王道:“应是如此了。”
这件旧事,在世人眼中,可以成为纪尚书下手的动机——或许皇兄还认为,这“足够”作为给他和母后的一个交待。
但所谓交待,重要的并非是分量是否足够,而只在于真相二字。
而说到那桩旧事……
“实则当年之事,在我看来多有蹊跷。”燕王此时说道:“这些年我一直未曾放弃追查当年真相,然而与此事有关之人,几乎都殒身在了那场突袭之中。这十余年来,我身在北境,即便想要彻查,亦无法大张旗鼓将手伸到京中,若不然恐会给纪尚书招来杀身之祸——”
许明意会意点头。
若纪修是被人蒙蔽利用的那一个,一旦有得知真相的可能,便会反过来成为始作俑者的威胁——而皇帝稍有察觉,定也不会心慈手软。
“不过,经暗中辗转打听,如今我倒得知了当年一位旧人的下落,但一切还需我亲自见过他之后才能有定论。”燕王道:“此人应是侥幸留下了一命,这些年来隐姓埋名于临元城内,我正打算找机会暗中与之见上一面。”
445 听阿渊的
临元城吗?
那是她外祖元氏一族所在。
许明意心下下意识地思索着——从京城到临元,快马加鞭也需两日,来回便是至少四日,王爷若想要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亲自去见,而不被皇帝察觉到异样,恐怕很有些难度。
吴恙则是在想着,若当年之事果真另有内情,纪尚书现下这般处境,是否还有机会知晓?
但无论如何,他也觉得是该查个清楚。
虽说往事已矣,人已逝去多年,所谓真相似乎已经没那么重要了,但对活着的人来说,这一切依旧是有意义的。
而现下摆在眼前的是湘王之事——
“不知王爷同湘王之间是否有值得一提的过节在?”吴恙询问道。
燕王微微摇头。
“他自幼便对我有些不满,但若论值得一提的过节却从未有过,且他这个人虽看似纨绔贪乐,心无城府,实则并不尽然——”
人的心性于细微之处是可窥得一二的,他不能说这位四弟所表现出来的全是假的,但他至少能肯定表面这些并非是对方的全部。
或是说,人也是会随着时局发生改变的,这些年四弟一个人在滇州,所接触的人和事有了不同,看法想法必然多多多少少也会随之生出变化。
而这些,并非是他凭空猜测——
吴恙点着头道:“照此说来,便只能是为了利益了。”
这本就是最大的可能。
至于为了私仇过节便冒险毒杀太后,若当真如此鲁莽冲动不计后果,恐怕也不会被皇帝留在身后用了这么多年了。
“没错,且此事败露,他必然要给皇上一个解释。”燕王道:“而若我不曾猜错的话,他定是没有说实话。若不然,皇上即便再如何出于权衡局面势力,也必然不可能再保他——”
见他似已经有所猜测,许明意的眼睛动了动:“王爷莫非知道湘王下手的动机?”
“当初与我私下有些旧交的一个副将,前些年在京城遭了夏廷贞排挤打压,被贬了官职,去了滇州戍边。这数年来,我与他之间偶有书信往来。”
燕王大致扼要地说道:“此人对战事极敏锐,而据其留意,这几年来滇州边境战事频繁,似乎有些蹊跷……数次朝廷拨去的粮草军资,真正用在战事上的,更是不过十之一二罢了。”
十之一二?
吴恙不由拧眉。
滇州之外乃是洞乌国——若当真每每只用十之一二军资便可击退对方,不说乘胜追击拿下洞乌立下大功,对方又岂有可能还敢屡屡再犯?
且朝廷显然并不知详具,若不然岂不不追究的道理。
瞒着朝廷,借战事似吞粮草军资,且偏偏洞乌竟还如此“配合”……
如此之下,吴恙不免猜测道:“湘王莫非有通敌之嫌?”
燕王眸光微深:“现下我也只是猜测,到底并无实证在。”
听着父子二人的对话,许明意既意外又恍然。
意外的是,今晚她来此,实则便有意将湘王前世通敌之实透露给吴恙,却不成想到这话竟是从燕王口中说出来了——恍然的也是这一点,原来燕王此时便已有察觉,只是还未能得到证实。
看来这些年来北境,这位王爷过的并非是耳目鼻塞的日子。
上一世能走上那个位置,确实不是没有原因的,运气固然有,但运气并决定不了一切。
“若此事属实,那湘王此次对太后娘娘下手,所图恐怕就不单单只是谢氏兄弟之间的利益了。而这一点一旦被皇上得知,湘王绝无可能活着回滇州——”吴恙看向燕王,询问道:“接下来王爷打算怎么做?”
许明意也下意识地看向燕王。
上一世太后娘娘中毒之事悄无声息,燕王只怕根本不曾察觉,即便心中有猜疑,想必也猜不到湘王身上,是以湘王通敌之实,是数年后在勾结洞乌举兵造反时方才坐实的。
但现在不同了,太后之事眼下同湘王通敌之间有了莫大关连,若当真因特意去查实而找到了什么线索,一旦提早揭开真相,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甚至也会改变前世的一些局势发展……
如今端看燕王要怎么选了。
在两个孩子的认真注视之下,燕王反倒向吴恙问道:“阿渊,此事若由你来决定,你会如何?”
吴恙便顺着这句话在脑海中快速地理了理眼下的利弊。
现下太后已经脱险,若单纯从报复的角度来说,从理智出发,显然是没有必要的。
若现下不去细查揭露,湘王得以顺利返回滇州,于皇帝而言,等同纵虎归山,日后必然是要作乱。
而这个“乱”字,从先前他查到的那些事来看,似乎是他祖父定南王一直想要顺水推舟,暗中加快促成的局面……
当今朝廷越乱,有些事做起来才越容易也越有名目,不破不立的道理,他自然也能够明白。
“我认为若湘王当真有通敌之实,理应趁此时机揭露,尽量绝此祸国后患——”吴恙没有犹豫地说道。
通敌之举,伤的不止是皇帝与当今朝廷,更有无辜百姓——这世间诸事相争,有些牺牲是免不了的,是以真到了眼前,不必去过分瞻前顾后。但有些牺牲若是可以避免的,也断无明知可避而不避的道理。
许明意闻言,不由微微转头看去。
月色下,少年侧颜轮廓清晰坚毅,一双眼睛清亮透澈。
片刻后,燕王含笑点了头,爽快地道:“好,那便听阿渊的。”
人经历的多了,行事难免会失了纯粹,但后路如何谁也无法预料,倒不如就选一条心中真正想走的。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语气像是有了对的决定之后的轻松:“若当真能证实此事,湘王毒害太后之举便也随之坐实,到时纪尚书的罪名也可洗脱——我欠纪尚书的那一笔旧债,也能稍抵消一二了。”
“既如此,便可立即暗中着人紧盯着湘王的动静了。”吴恙当机立断,并推测着道:“若湘王毒害太后之举当真同洞乌有关,此番不仅事败,且在皇帝面前留了一笔账,如此大的变故,按理来说,他断不会什么都不做——”
446 可得了吧
燕王赞同地点头道:“没错。”
孙太妃毒害他母后之事背后的主谋是湘王这一点,有皇上掌控着整件事情的走向,他注定是拿不到什么关键性的证据的。
但只要能证实湘王通敌,皇上断无可能再替湘王遮掩,前者的答案也就随之浮出水面了。
父子二人商量起了接下来要如何安排人手的细节,以及倘若拿到证据之后要如何揭露,若拿不到证据又当怎样应对。
许明意静静听着这些话,看着面前的一双父子,心底不禁升起了些许感慨。
上一世,洞乌勾结湘王,趁乱自滇州攻入大庆国境,战事久久未能平息。
在她那个梦里,吴恙登基之后终日南征北战,或许也同这些早早埋下的隐患有关吧?
上一世湘王通敌使得局面更为混乱,分散了朝廷的兵力,这或许确确实实给起兵的燕王带来了一些助益——可今日之助益,或也会成为来日之祸根。
时局越乱,大庆越是千疮百孔,尤其是引了外敌侵入,那来日接手的新君需要应对的棘手难题便越多。
但这些皆是她结合上一世的结果所总结出的片面道理——
此时此刻她眼前的燕王和吴恙,是不知道最终的结果是怎样的。
事实上只有赢了之后,得胜者才能分出心神去权衡那些利弊,赢字乃是一切的前提——
可吴恙与燕王此时更多的思虑,仍是在出于为大庆安稳与无辜百姓而考虑。
在一个未知的结果之前,毫不犹豫做出如此选择,这无疑是可敬的。
诸事大致商定后,燕王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举目看了一眼那轮明月,语气愉悦地道:“今晚月色颇好。”
月色下,这满园无人打理的荒草野花,此时在他眼中亦是格外的鲜活与蓬勃。
他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的景象了。
或者说,是许久不曾拥有过如眼下这般鲜活的心境了。
燕王笑望着眼前的一对少年少女。
吴家替他养了个好儿子,镇国公替他养了个好儿媳。
他这根本就是坐享其成嘛。
所以说,老天待他还是不薄的!
吴恙也抬头看了一眼夜空,视线收回时,在身侧的女孩子身上停留了一瞬,道:“的确如此。”
有昭昭在的时候,月色总是极好。
将少年的眼神收入眼底,燕王突然觉得这月色美则美矣,此时却唯独有一点美中不足之处——他似乎不应该在这儿碍眼。
顿觉自己实在多余的燕王殿下站起了身来,对儿子说道:“先大致这么定了,咱们一前一后回去,以免招人留意。”
吴恙没有意见地点头。
那他还可以再同昭昭在此处多坐片刻。
然而下一瞬,却见身侧的女孩子也站起了身。
吴恙不由看向她。
只见女孩子反倒有些不解地看着坐着一动不动的他,并好心提醒道:“先出去再分头先后离开便是,不然你一个人在这院中坐着,岂不瘆得慌?”
吴恙默了默:……因为他本想着应是两个人在这坐着的。
但见她要走,他也只好跟着起身。
燕王悄悄看了一眼,不禁觉得儿子略惨了些。
见天目不知何时睡了去,许明意欲弯身将鸟抱起。
吴恙仿佛预料到了她的动作,快她一步将大鸟拎——本准备是要拎起来的,但察觉到来自女孩子的注视,少年默默将拎着鸟翅膀的手移到了大鸟圆鼓鼓热乎乎的肚子下,将鸟托了起来,抱在了怀里。
实在是怪沉的,如果非要抱的话,还是让他来吧。
偷偷看着这一幕的燕王殿下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面色平静地往前走着,脑海中却正呈现着一幅画面——他大概知道以后家里抱孩子的人是谁了。
……
次日一早,众人随圣驾一同离开了翎山行宫,往京城的方向赶回而去。
回城的路同来时的是一条,中间停留歇息的驿馆亦别无二样,但众人间的气氛却全然没有了来时的轻松,取而代之的是异样的沉重与紧绷。
孙太妃企图毒害太后之事真相未有查明,官员们对此各有思索——他们之中,有人在意的不止是此事的真相,更有此事后续会带来的诸多恶劣影响。
几位王爷十余年不曾回京祭祖,这好不容易祭了一回,却还闹出了这样糟心的事情……
先不说别的影响了,单说紫星教这会子怕是正拍手称快,连夜撸了袖子奋笔赶着编童谣呢——如此新鲜的素材,还愁没灵感吗?恐怕已经定下了小目标,先写它个一百首出来!
是以,回京之后的第一个早朝,下朝之后,先前提议此番祭祖事宜的礼部尚书章禹便被几位老文臣和明御史给围住了。
——为何非要提议祭什么祖?
——究竟是怎么挑的日子?
——怎能让敬王世子在祭台前摔了跤?
——这下好了吧!
面对几位老前辈的连番责问,章尚书一肚子委屈,险些就要冒出一句——“怎不说是皇上自己不干人事触怒了上天呢”。
这句话他是没敢说,但向来以头铁著称的明御史却有些跃跃欲试了。
“此事在民间被传扬得极轰动,诸多说法层出不穷……再这么下去,民心怕是岌岌可危,更不必提近来大小天灾与暴乱四起,百姓对此早已议论纷纷。”明御史正色提议道:“按说理应让陛下写一封罪己诏,思过些时日,以安稳民心。”
几位文臣闻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只是叹气。
这叹气里仿佛饱含着四个字——可得了吧。
今日这早朝都只上了一半皇上就撑不住了,眼看着那太阳穴都快揉出洞来了,先不说这罪己诏的提议说出来,皇上会不会当场气出个好歹来,单说一条——皇上若思过去了,这些烫手的紧急政事要找谁处理去?是他们这些老骨头还是只会趁机把控朝政的夏廷贞那奸诈之货?
且你一条罪己诏发出来,人紫星教成十上百首作品等着往百姓们耳朵里钻呢,街头巷尾,茶馆酒肆,论覆盖面之广,谁能拼得过?
这民心能安稳下来才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