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7 燕王的见面礼
敬容长公主乐颠颠地跟在他身后。
“这便是玉风了吧。”燕王从仆从手里接过一只匣子,笑着递过去:“上次舅舅见你时,你尚还在襁褓中,是以舅舅也不知你如今喜欢些什么,便就不曾备下见面礼,你且拿这些俗物去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回来。”
喜欢什么便买什么。
实在不行,买个面首。
所以,他方才的话多多少少是有些虚伪的。
毕竟别的不敢肯定,这位外甥女养面首的爱好,他且还是知道的。
可身为长辈,总也不好直接送个面首过来。
但东西给出去,外甥女拿来买什么他可就管不着了。
玉风郡主将那沉甸甸的匣子接了过来,透过镂空的雕花看进去,只见赫然是一粒粒浑圆的金豆子。
确实是俗物来着……
可什么东西,不得拿这实在的俗物来换呢?
所以,世间应是没有比这更合人心意的见面礼了。
再看这位舅舅同自家母亲的相处方式,玉风郡主不禁便觉得这是个十分实在且有趣之人,此时便真心实意地笑着道谢:“玉风多谢舅舅。”
虽说是有记忆以来头次见面,可相较于其他几位舅舅,她确实更喜欢这位二舅舅,也难怪谢定宁同这位兄长最是合得来了。
“同舅舅客气什么。”燕王说话间,视线落在了外甥女身边的女孩子身上一瞬。
玉风郡主适时地道:“这位是镇国公府的许姑娘——”
燕王微有些意外:“许将军的孙女?”
许明意向他微微福了福身,应了声“正是”。
“怪不得。”燕王眼中有了笑意:“怪不得我方才瞧着,眉眼间隐约有些熟悉。”
原来是许大哥的女儿。
他先前便说过,依许大哥的样貌,三代之内若无大差错,京中第一美的名号,必然就得是他们家家传继承制的了。
“按说在私下,你或该喊我一句世叔。”燕王从袖中摸出一只锦盒,递了过去,笑着说道:“头次见面,拿去买些小玩意儿。”
许明意也未推辞,笑着接过道谢:“多谢世叔。”
手中锦盒虽小,分量却很足,想来多半也是金豆子无误了。
所以,这位燕王殿下出门时,随身竟是带着这么多金豆子的么?——且是拿锦盒装着的,这是打算遇到了个小辈,就掏一只锦盒出来当见面礼吗?
这也就是习武之人了。
倘若换作旁人,倒也不见得是个多么轻松的办法。
——这确实也是燕王的真实用意。
毕竟京中小辈多,万一遇到了,递只锦盒过去简单省事。
“阿葵。”
“婢子在。”
许明意道:“去车中将昨日新做的防虫香囊取来一只,我要赠予王爷作为回礼。”
阿葵微微一怔之后,面色如常地应下去了。
虽然据她所知,姑娘昨日根本没做什么香囊,但姑娘说让她去取,那她便是捧着一捧空气回来,也得演出实物的效果来啊……
或者说,她也可以考虑现做一个?
阿葵迅速地思考着哪种办法的可行性更高些。
燕王听得已是笑了:“本无需什么回礼,许姑娘太客气了。”
“实则也算不得什么回礼,小东西罢了,恰值如今入了夏,王爷带在身上防蚊虫也是好的。”许明意笑着说道:“此番家中祖父出门前,也特地备了许多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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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眼神微动了动。
是他想得太多了吗,竟从一个小姑娘的话中听到了暗示之意。
阿葵很快便回来了。
谢天谢地,好在马车里当真有着一只簇新的香囊在,否则她今日势必又要迎来新的挑战了。
见那只香囊乃是蓝色素布缝就,其上并无任何纹饰在,燕王也就笑着点了头:“既如此,这份回礼本王便收下了。”
而接过香囊握在手中的那一刻,他清楚地察觉到了这只香囊中有着一颗硬物在。
绝非是草药之物……
燕王心底疑惑,面上却未露分毫。
四目相接之际,面前的女孩子面上挂着大方得体的淡淡笑意,同样看不出丝毫异样之色。
此番许明意之所以会将东西放在马车内,本也是抱着碰运气的想法,是想着万一遇到燕王,顺手就给出去了——尤其是燕王回京后,来看长公主的可能本就极大。
“许姑娘,我也想要。”敬容长公主抓着许明意的衣袖摇了摇:“但我不喜欢二哥这样的,我想要绣彩蝶的,可以吗?”
许明意笑着点头:“好,过几日便送来。”
听得此言,燕王爽朗地笑了两声,抬起手揉了揉长公主的头:“定宁果真丝毫没变……”
从某方面来说,人活在世,于这匆忙急躁的世间,可以抵御住时间的洪流,永远地活在七岁,倒是极难得也是极幸运的一件事。
看着面上眼底皆挂着浓浓笑意的燕王,许明意有着短暂的晃神。
方才……是她眼花了吗?
还是说,是因先前她心中有过那样大胆的猜测,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错觉”?
不……
未必是错觉。
看着被敬容长公主拉着进了堂内的燕王的背影,许明意心底的猜疑犹如海上波澜,不住地回荡翻涌着。
燕王离开长公主府,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
敬容长公主或是踢毽子踢得实在乏了,待兄长离去后,便侧躺在榻上发起了呆。
看着碟子里那吃剩下的半块裹着晶亮外衣的山楂,长公主一眨不眨的眼睛里,似有着思索之色。
马车内,燕王打开了那只素蓝色的香囊。
其内确实盛放着许多晾晒干的草药。
而于这些草药之中,另有着异物在——
那是一颗缠丝玛瑙珠。
看着躺在手心里的这颗似曾相识的珠子,燕王怔然过后,无声笑了笑。
原来是将军。
将军还记着。
……
燕王走后不久,许明意也未有继续在长公主府中久呆。
同好友道别后,许明意出了长公主府,上了马车,便晃醒了窝在车厢内的软垫上睡觉的大鸟。
“天目,帮我办一件事——”
大鸟刚睁开眼睛,就听女孩子交待道:“去找吴恙,告诉他,我在雪声茶楼等他。”
388 笑一笑
天目低低叫了一声,躺在那里,半展开一只翅膀,露出并不算瘪的肚子来。
“且还鼓着呢。”
许明意拿手指戳了戳,道:“车内也没有肉干了,先欠着,等你回来再给你。”
反正鸟每天也都是要喂的,欠着欠着,不就到吃下一顿饭的时间了么。
天目浑然没察觉到什么不对,合计了一下,大约是觉得这么着也行,遂钻出了马车,站在辕座上扇了扇翅膀,往定南王府的方向飞去了。
大鸟飞回定南王府时,吴恙正同定南王世子在书房中下棋。
初夏时节,大开着的窗外,微风徐徐,芭蕉嫩绿。
大鸟便是从这扇窗外钻进来的。
突然落在肘边茶几上的大鸟叫了一声后,竟拿长喙敲了敲茶盏,听着这砰砰声响,吴景明一阵心惊肉跳,赶忙将那只茶盏托起。
这可是他最心爱的两套茶具之一。
而另一套,上个月已经折在了天椒的魔爪之下!
不过还算值得欣慰的是,天椒也已经得到相应的惩罚和代价了——夫人拿手指点了点它的脑袋,并让它日后务必多注意些。
既如此,他也不好再去追究什么了。
看着被父亲护在身前的茶盏,吴恙眼中若有所思——茶?是茶楼的意思吗?
而似乎正是为了证明他的猜测一般,大鸟从茶几上飞下来,拿爪子扒拉了两下他的袍角,似有催促之意。
吴恙见状,心中便大致确定了。
——看来是昭昭要见他,特让天目来传信。
“父亲,儿子突然想起还有事情要办,需要出门一趟。”少年站起了身说道。
吴景明听得一愣:“何事如此着急?这局棋都还没下完——”
吴恙思忖了一瞬,大约也是觉得这么做确实不合棋局上的规矩。
遂又坐了回去,落下一子。
吴景明满意地点头,思考了片刻后,跟着落下手中白子。
下一瞬,“啪嗒”一声轻响,少年指间黑子没有丝毫犹豫地落在了棋盘之上。
“……?”看着棋局上胜负已分的局面,吴景明不禁愕然。
他怎么就突然输了?
少年已经再次站起身,向他抬手施了一礼:“父亲,儿子就先出门办事了。”
吴景明默默点了头,视线始终定在棋局之上,心底响起了一道声音在拷问着他——所以,方才究竟为何非要多那一嘴呢?让孩子早点出门办事不好吗?
……
吴恙在雪声茶楼前下马时,下意识地抬头往二楼的方向看去。
而这一抬头,就瞧见那支开的窗棂内,有女孩子向他笑着挥了挥手。
少女姿容秾丽,从他此时的角度看去,杏色纱绸衣袖下,露出的一截皓腕,在日光下雪白的甚至有些刺眼。
吴恙仿佛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立时移开视线,大步进了堂内,往二楼处行去。
“怎想到让天目传信?”他在许明意对面坐下,边道:“万一它不听差使,岂不让你白等一场?”
自从去年入京之后,这大鸟就开始慢慢有些不受控制了。
毕竟对方不想当鸟,想当人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
譬如上次,他让大鸟陪着方先生去找人,大鸟倒是早早就飞出去了,结果后来被下人发现躲在墙角处睡觉。
许明意反倒觉得他这句话有些奇怪:“怎会不听差使?论起传信,天目可从未出过差错呢。”
听得这句,吴恙不由沉默着思索了片刻,遂得出了一个答案:大鸟只是不听他的话,许明意的话还是听的,是他混为一谈了。
至此,这个话题显然已经没有了继续讨论下去的必要。
看着面前的女孩子,吴恙正要问一句今日寻他可是有事,只听她在前面开了口:“吴恙——”
“嗯?”
“你笑一笑,让我看看。”女孩子双臂交叠放在身前的桌上,看着他,认真地提出了要求。
吴恙听得不由一愣。
又听许明意道:“我想看你笑一笑。”
想看他笑?
吴恙隐隐觉得这个要求有些古怪且直白,但因为面前的人不同,还是试着照做了。
见少年有些不自在地偏过了头,轻咳一声,微微扬起了嘴角,许明意只觉得远远还不够。
她干脆站起了身来,朝他的方向微微倾身,伸出了手去。
女孩子拿两根食指,在少年嘴角边,一左一右轻轻往上一扯,扯出了一个弧度甚佳,却十分被动的笑容来。
“……”吴恙微有些错愕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只见她一双眼睛看的极为认真入神,清亮的眸子上方那长而微翘的眼睫根根分明地映入他的视线中,也如软绵绵的雪絮落在了他心间,清清凉凉柔柔,很快便化成了水,这水却又被他剧烈搏动着的一颗心仿佛烧得滚烫炽热起来。
这一刻,下一刻,吴恙全然没有挣扎,也无任何反应,只有些呆呆地任由那微凉细腻的手指在自己的脸上轻轻拉扯着。
提着只茶壶上楼,刚来到楼梯拐角处往上两阶的寿明看到这一幕,脚下猛然停住,眼睛瞪圆如铜铃。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将门贵女调戏世家子弟,少年懵懂无知不知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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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故事写多了的寿明,脑海里顿时冒出了这么一句词儿来。
但两厢情愿的事情,又怎么能说是调戏呢?
寿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茶壶,片刻后,屏住呼吸缓缓转过身,躬着身子一步步往楼下走去——他这楼梯下的那叫一个轻盈无声,猫儿看了必然都要自惭形秽到觉得自己不配当猫,痛呼人类不给留活路。
“似乎也不像啊……”
二楼处,许明意看着自己手下的“杰作”,还是觉得不像那么回事。
“——像谁?”
吴恙回过神来,不解地问道。
许明意总算是将手收回,坐了回去,同他低声说道:“今日我在长公主府上,见到燕王殿下了。”
吴恙尚且觉得被她碰过的脸颇为不自在,想抬手去揉一揉,莫名又觉得舍不得把那不自在抚平,然而面上神态倒是始终足够平静——
“所以,你是觉得我像燕王殿下?”
389 身世猜测
“当时我瞧见王爷对着长公主殿下笑,确是觉着有些相似,可现下这般比照着,却又看不出何处相似了……”许明意说话间,目光依旧在少年俊朗的脸上来回认真打量着。
吴恙半点不介意被她这般看着,此时只道:“国公也曾说过类似之言——”
许明意听得一愣:“我祖父?……他也说过,你同燕王殿下有相似之处吗?”
吴恙点头:“国公说过,我与年轻时的燕王有几分相像,但同样也说不出像在何处。”
许明意心底的怀疑顿时蔓延开来。
祖父也觉得吴恙同燕王相像……这是她未曾想到的。
因此时她认真打量之下,只觉得半点不像,所以已是要认定那相似感,应当只是她的错觉罢了——毕竟先前她在心中曾有过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测,或是那猜测让她先入为主,因此才会产生了这等错觉。
可是,一个人是错觉,两个人还会是错觉吗?
尤其是祖父同年轻时的燕王十分熟悉,他的判断,必然比许多人都要更加可信。
而说不出何处相似的相似……
那便只能解释为神似了。
而这神似,可以被解释为简单的巧合吗?
许明意陷入思索间,只听少年说道:“我也同燕王碰过一次面,若由我自己来说,倒是看不出什么相似感。”
许明意不禁道:“或许是旁观者才能看得清楚——若连你自己看一眼都觉得相似的话,那得有多像?”
“说起来,我确实见过只看一眼,便使我觉得与之颇为相似之人——”
许明意一怔之后,不由问道:“是谁?”
“确切来说,是一幅画像。”吴恙说道:“我家中长姑母,先燕王妃的画像。”
“先燕王妃……”许明意的眼神有着一瞬的翻涌。
先燕王妃……
吴恙同先燕王妃生得也很像?!
这是单单只是因为吴恙是吴家人的缘故吗?
而吴恙此前甚至怀疑过自己并非吴家血脉——
燕王,先燕王妃……
许明意脑海中极快地闪过许多线索,前世今生混杂一处,而在这等混乱之下,有一个极清晰的答案在呼之欲出……
或许吴恙确实不是吴家的嫡孙……
但他身上,兴许依旧有着吴家人、也就是先燕王妃的血脉!
若是如此解释,许多谜团似乎都能迎刃而解了!
包括吴家毫无保留地教养着吴恙,却又设法让他假死的举动——
“那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或许正是先燕王妃的孩子?”许明意将心中的猜测直接了当地说了出来。
她很清楚吴恙想要知道真相的决心,也同他说定了要一起查这件事,因此现下即便只是猜测,她还是选择说出来。
吴恙显然被这个说法震惊到了。
先燕王妃的孩子?
先燕王妃……和谁的孩子?
自然只能是燕王——
“可是……我从不曾听说过燕王与我长姑母有过任何子嗣。”少年的语气尚称得上平静理智。
提及此,许明意的眼神尤为笃定:“或许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别的她尚且无法确定,但燕王有子嗣这一点,对她而言是曾摆在眼前的事实。
上一世,燕王起兵时,便将自己已经寻回多年失散在外的亲子一事告知了天下。
也因此,燕王无子嗣——这一在夺逐皇位上的劣势亦被彻底抹除。
所以,此时的燕王,尚有一个不为世人所知的亲生儿子未曾相认,此乃事实。
但这个儿子,究竟是吴恙,还是另有他人,眼下尚且无法确认——这也是,他们现下唯一要去确认的事情。
“若这个猜测是事实,那定南王府必然是知道真相的。”许明意道:“府上寻常人或许不知,但世子和世子夫人定然知晓。”
从小养大的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孩子,做父母的,当然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吴恙神色有些复杂地点了头。
他再次想到了此前在宁阳时,母亲面对他的试探时,所流露出的异样——
“今日清早,我去寻父亲时,恰见一名暗卫给父亲送了封信。”他说道:“我猜测,或许同燕王有关。”
所以今日他才去寻父亲下棋,本意是想试探些什么。
在许明意直言说出方才那个惊人的猜测之前,他固然不曾细想到如此地步,但在此之前,对自己身世的猜疑,以及对吴家与燕王之间可能存在的某种谋划,皆是一直被他放在心上的重中之重——
他从未停下过去探查留意这些事情。
许明意闻言道:“若两家当真有如此重要的秘密,燕王时隔十八年回京,多半会同令尊私下见面。”
“嗯,此时燕王刚入京,宫中眼线必然盯得极紧,若要见面,兴许会选在太后寿诞之后。”吴恙道:“我会多加留意父亲近来的行踪。”
许明意点了头。
虽说真相总有大白的一天,但无论如何,吴恙都不该是被瞒到最后,被动接受一切的那一个。
想着这些,她轻声问道:“吴恙,你害怕吗?”
这看似好像是个多余的问题。
十八岁的少年,有几个会在姑娘家面前说害怕呢?
可她就是笃定面前的人不会对她撒谎嘴硬。
且她口中的“怕”,并非是通俗意义上的恐惧,她指得是当日后种种内情与真相浮现时,他能否有足够平和坚定的勇气去面对,去坚守本心,而不致于让自己陷入诸多谎言和变故铺就的泥沼中。
她知道,他必然也能够听得懂她此时的意思。
吴恙笑了笑,摇头道:“不怕。”
看着少年甚至称得上从容的眼睛,许明意也笑了:“对啊,没什么好怕的。真相,我陪你一起查,有了结果,我便与你一同面对。”
吴恙一怔之后,面上笑意更深了。
——所以他才更加不怕。
“昭……”少年下意识地开口,刚发出声音就意识到了不妥,虽是觉得心虚,然而此刻眼底的笑意如何也压抑不住。
这时,许明意捧着茶盏喝了一口,拿极随意却也带着一丝笑意的语气讲道——
“私下里,你倒也可以这样喊我。”
390 女孩子取什么名字
听得这一句,吴恙脑海中有着短暂的空白——这感觉怎么说呢,大抵就像母亲说过的那样,拿手去摸猫儿,猫儿若让你摸了,你便会觉得自己那只手得到了天上地下最为圣洁的祝福……
现下,他就是这种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感受。
他觉得自己得到了最为神圣的恩准——
“昭昭……”他试着喊了一句。
“嗯?”女孩子看着他,颊边梨涡若隐若现。
“昭昭,谢谢你。”少年的语气里有着仅仅只对面前之人才有的柔和,却也始终透着认真。
“谢我什么,我也没做什么有用的事情。”许明意笑着道:“且一直以来,你也帮了我许多。”
若真要算的话,谁欠谁更多些,恐怕已经不大能算得清了吧。
但她觉得,也早已不必去算了。
就这么一直算不清下去吧。
而看着面前的少年,她忽然就想到——
“你说,孩子是不是就要这样养?”
这话题来得极突然,吴恙不免有些怔愣——昭昭这就开始要跟他商量养孩子的事情了吗?
而许明意接下来的语气与神态,却在告诉他,她不过只是突然有所感悟罢了。
“在面对变故时,心志若足够坚定,心中便始终会有一道支撑在。而若心志敏感脆弱,在变故之前,必有多疑摇摆,一不小心便要被所谓苦难给磨碎了。”
虽说世事无绝对,各人天生的性情亦是不同,但大多数人,生来皆是寻常的。
是经历和所拥有的,才让他们变得不再寻常,或好或坏的不寻常。
不管怎么说,她一直觉得吴恙的存在,确是吴家花了大把心思去教导栽培的,他被养出了一身世家子弟的教养,却仍旧有着足够坚定的内心,独立的意志,不随波逐流不受外人声音干扰。
她不止一次觉得,吴家分明就是将吴恙当作未来家主来培养的。
大致听懂了她的意思,吴恙笑了笑。
他倒并不觉得自己如何好。
而若说他在面对此事时的态度,确实比寻常人要从容理智一些的话,那么,应当同面前的她也有关系。
试问,有这样一个坚定明朗的女孩子愿意陪着他往前走,他便是想要被这区区之事所击碎,只怕都是天大的难事吧?
即便日后当真会遇到磨难,踩碎在脚下就是了。
而在此之前,他从不知喜欢上一个人,会给内心带来如此坚定而又柔软的力量。
不过——
说起养孩子这件事,他也是颇有心得的。
尤其是养女儿。
想着这些,再看着面前鸦发明眸,雪肤香腮的少女,少年的心思不自觉地就飘远了,一句话鬼神使差地冒了出来:“昭昭……女孩子取什么名字好听?”
许明意:“……?”
看着少女微微瞪圆的眼睛,吴恙立时回过了神,赶忙补救道:“……我的意思是说,再没听过比许昭昭这个名字更好听的了,贵府……似乎很擅长取名。”
说着,端了茶盏掩饰地喝了两口茶。
许明意狐疑地看着他,道:“……我也这么觉得。”
“午饭可用过了?”怕她再去深想,更怕她想通了之后自己可能会迎来拳脚问候,吴恙连忙转移了话题。
“倒还没来得及吃。”
“想不想去状元楼?”
许明意摇了头。
昨日她不过是让明时去买一碗冰粉回来,可这位跑腿的小哥却愣是将状元楼中的招牌菜全给带了一份回来。
如此之下,她少说也要十天半月不想再去状元楼了。
这一点,按说状元楼的掌柜是得找这跑腿小哥赔偿损失的。
“那可有别的想吃的?”
许明意想了想,道:“不然让小七去后厨随便炒几道菜吧,咱们就在这儿吃。”
“小七?”吴恙下意识地道:“他做的菜有什么好吃的?”
“小七的手艺还不好吗。”许明意道:“且我记得,先前在宁阳时,他跟着裘神医也学过几日——恰巧这两天,我总想着裘神医的手艺呢。”
吴恙沉默了一下。
突然就觉得跟裘神医学厨艺这样的好机会,他当初也应当把握住的。
“怎么了?可是小七不在?若是不在的话,便换其他人来做也是一样的,我亦只是突然随口一提罢了。”许明意很随意地说着。
“……在。”吴恙没了犹豫:“想吃什么?我这就让人交待下去。”
相较于其它,还是让她吃到想吃的东西更重要。
许明意便点了几样裘神医常做的家常菜,小七照着做了,又另加了两荤两素,并两盅时蔬汤。
此时已是午后。
日光透过窗棂落在饭桌上,青色莴笋炒得水灵漂亮,肥瘦适中的五花肉片红润油亮,绿白相间的葱花洒在码放整齐的水煎豆腐上,二人执筷对面而坐,气氛闲适静好。
……
很快,便到了太后大寿之日。
天色未亮之际,宫中四下便为此有序地忙碌了起来。
许明意跟着崔氏早早进了宫,午后与众女眷一起,陪着太后在御花园中热热闹闹地听了台祝寿戏,眼见天色将晚,遂有宫人前来指引,一众人前往万福楼赴宴席而去。
万福楼内,祝寿彩灯高悬,高低错落,蜿蜿蜒蜒,如星河,似珠光,将四下映照得亮如白昼。
内监宫娥穿梭其中,捧盏奉碟。
百官与女眷们分席而坐,寒暄谈笑声此起彼伏。
直到有太监的高唱由外声声递进至殿内——
“太后娘娘驾到!”
“皇上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一片山呼声中,帝后一左一右扶着太后行进殿中。
一同走进来的,还有敬容长公主。
见她神情仪态浑然就像个孩子一般,紧紧跟在太后身后,似紧张又好奇地看着四下,不时还要同皇后低声耳语,众人心里皆有了分辨。
先前便听闻长公主遭面首行刺之后,心智回到了幼时,而自那之后,今日还是其头一次在人前露面,现下瞧着,确实像是病了的,且确实也病得不轻……
冠服沉重繁琐,敬容长公主走着,脚下忽然绊了一下,若非一旁侍女眼疾手快,险些就要扑倒。
看着那身穿真红大袖衫,坠金深青霞帔,发髻上累着层层珠翠的长公主路也走不好,左都御史明效之暗暗胆战心惊,好几回都下意识地要伸出手去。
……一个神智不全的人,让她跟来作甚?
且还穿着冠服,万一当真跌倒了,再摔到了本就不好的脑子可怎么办?
“有宫娥左右扶着,老师且安下心来便是。”一旁的年轻御史宋典低声宽慰道。
明效之脸色一僵,肃容低声道:“今日有外国使臣在,本官是恐她当众出丑,有损我大庆颜面!”
宋典轻“啊”了一声,点头道:“学生自然知道老师的担忧所在。”
可……老师如此急着解释,岂不反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偏偏下一瞬,敬容长公主在陪着太后经过他们面前时,还偷偷冲着他家老师扬了扬手里的苹果——
宋典顿时就想到了那日老师经过长公主府后墙时,被墙头上的长公主殿下拿苹果砸了脑袋的事情。
这还真是……缘分不浅呐。
——宋典在心中叹了一声。
太后与帝后落座后,众人适才跟着坐下。
太子坐在皇帝下首,姿容妍丽的荣贵妃,也让乳母抱着小皇子陪在一旁。
以燕王为首的宗室席上,几位王爷率先起身敬酒,恭祝母后皇太后寿比南山。
紧接着便是敬王世子、玉风郡主等一干小辈,上前献了祝寿礼。
桑云郡主自然也准备了寿礼与祝寿的话,而这些皆是得过燕王准允的,中规中矩,足表心意却也不至于于众人间出风头。
同其他小辈一样,得了太后赏赐的桑云郡主脸上挂着笑意坐了回去。
她察觉到,有不少视线皆落在了她的身上——是因为她此番是第一次入京的缘故吗?还是因为……她随了母亲姣好的样貌?
更何况他们密州人的长相,本就比寻常中州人要出色深邃。
想着这些,女孩子便也半点不惧那些打量的视线。
紧接着,百官与众女眷亦起了身相贺。太后今日精神气色颇佳,一双笑眼始终弯着,极为可亲,殿内一派融洽喜庆。
御阶之下,奏乐声起,一行舞姬踩在织金软毯上翩然起舞。
敬容长公主靠在太后身边,指着这个指着那个问东问西,不时逗得太后笑起来,庆明帝偶尔看上一眼,亦是笑意宠溺。
“夫人您看,那个就是常陪我玩的许家姑娘!”
敬容长公主指了指许明意的方向。
太后看过去,笑着点头。
原来许将军家中的孙女已是这般年纪,且出落得如此标致漂亮了。
察觉到太后的视线,许明意亦不曾回避,而是尽量神态乖巧地向老人微一点头。
太后眼中笑意更浓,也向视线中的女孩子点了点头。
紧接着,许明意便留意到,太后将视线收回之际,目光似有若无地往宗室子弟方向下首的位置上停留了一瞬。
吴恙就坐在那里——
许明意不由心思微动。
下一瞬,却见原本坐在那里半垂着眼睛的少年,似无意般举目朝她的方向看来。
四目相接之下,少年的视线略略往下,看了一眼她面前的饭菜。
许明意会意,默默拿起了筷子。
同一刻,宗室席上的桑云郡主,此时的视线刚捕捉到那身穿玄青色长袍的少年。
几乎只是一眼,她便认出了这正是那日她在城外看到过的那位少年——
“表姐……”再三犹豫之下,女孩子鼓起勇气,向身边的玉风郡主小声问道:“那位……坐在省昌堂哥下方的公子是哪家的?”
他们谢家宗室人口尚算简单,这几日她也都见过了,可知比她年长的堂哥只敬王世子一个,如此想来,对方定然不会是宗室子弟了。
可对方却也坐在偏上首的位置,可见身份应当多少有些不同寻常。
玉风郡主闲闲地看了一眼,拿漫不经心的语气道:“那个啊,是定南王府的世孙。”
“定南王府……宁阳吴家吗?”桑云郡主有些意外,却又很快恍然——原来是皇后娘娘的嫡亲侄子,那就怪不得了。
且她记得,先王妃就是吴家女。
——那个分明死去多年,却仍然一直被她父王记在心里,父王从不让人踏足的书房中甚至还挂着其画像的女人。
但现下,她顾不上去细想这些让人不高兴的事情,一时只是看着坐在那里的少年人。
那日远远望去,她便觉得此人生得尤为好看,现下这般看着,更觉移不开眼,偏又因其那浑身疏冷清贵的气质,而使人不敢直视。
先前城外匆匆一瞥,她只当不会再遇见,没想到原来对方竟是定南王世孙……
“别想了,这位吴世孙,已有心上人了。”玉风郡主端着酒杯,语气幽幽地提醒道。
桑云郡主闻言脸色顿时烧红,立时解释道:“表姐误会了——”
她不过才见对方第二面,能想什么?
她原本只当京师女子矫揉含蓄,比不得她们密州姑娘大胆干脆,可这位表姐,怎开口就是这样毫无顾忌的言辞?
玉风郡主不以为然。
能误会什么啊。
不就是见色起意么?
论起这方面的经验,她纵然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回了,若连这都瞧不出来的话,这些年的面首岂不是白养了吗?
桑云郡主强压着心中的羞恼与波动,吃了两口菜。
然而那少年的身影,似乎总往她视线余光里闯。
……他当真有心上人了吗?
想想也是,对方看着显然是大她几岁,这般年纪的公子,即便没有成亲,亲事应当也不会毫无着落的。
“是定亲了么?……怎知一定是心上人呢?”她尽量拿不甚在意的语气问道。
——这般家世,亲事多半也只是听从家中安排吧?
玉风郡主含笑道:“既是心上人,定亲不过是迟早之事罢了。”
那就是还未定亲的意思了?
那表姐是如何知道对方有心上人的?
“不知表姐口中所说,是哪家的姑娘?”女孩子压低声音,好奇地问道。
他的心上人,会是什么样的姑娘?
391 可方便一叙
“这个啊……待他们定亲时,你自会知道的。”玉风郡主晃了晃琉璃杯中的果酒,眼底始终含着提醒的笑意:“说不定到时你还要去喝喜酒呢。”
这话无疑是颇为扎心的。
虽说她家许昭昭和吴好看之间,也不是旁人能挤得进去的,但若趁早将这火苗给掐灭,自然也更加省事省力。
这世间男子这么多,大家只盯着一个,多无趣啊。且万一助长了吴好看的气焰,来日昭昭管起来岂不麻烦?
是以,她向女孩子眨了眨眼睛,道:“你若喜欢这一款,表姐可以带你另找一个啊,保管乖巧听话。”
桑云郡主眼神大骇,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表姐莫要拿我开玩笑了。”
她怎忘了,这位表姐府中可是养着一窝面首呢!她也真是糊涂了,竟同这样的一个人说了这么多话。
且这样的人,说的话也未必可信。
……说吴世孙有心上人的话,说不定也只是随口胡言,拿她打趣呢吧?
女孩子满脑子不受控制地净琢磨着这些,歌舞没顾上欣赏,面前各样精致菜碟点心也没了心思去品尝。
席间众人推杯换盏,燕王也饮了不少酒,面色渐渐赤红,眼神中也隐隐有了醉态。
燕王妃看在眼中,有心想要劝上一句,可到底没有开口。
她从未见王爷喝过这么多酒。
这些年来,王爷在密州,心中必然积压着许多心事……即便王爷从来不说,但她也是能感受得到的。
而此时回了京城,触景生情之下,情绪难免会有些压抑不住。
想着这些,燕王妃心情复杂地收回了目光。
宴席已过大半,席间不时有人起身离席,不久后再折返回来。
许明意身边坐着的一位姑娘,裙衫上不慎沾了些茶水,遂起了身,在宫婢的指引下离殿更衣而去。
如此之下,那道原先隔着一人不时看向许明意的视线,便愈发容易被察觉了。
直觉对方应是有话想对自己说,否则不至于频频看过来——
是以,许明意转过了头去,看向对方,直接了当地问道:“纪姑娘有事?”
如此长时间地看着她,这种举动,说是失礼也不为过了——即便单单只是想欣赏她的祖传美貌,也依旧是失礼的。
听她如此直接发问,纪婉悠意外之下微怔了怔,手指拢紧片刻,倒也未有闪躲,颇干脆地道:“……不知许姑娘可便移步一叙吗?”
许明意思忖一瞬后,微一点头。
二人一前一后离了席。
宴席进行到此时,不少人都坐不住了,寻了借口出去透透气的不在少数,是以二人先后离席的举动也并不算引人注意。
二人来至一条长廊尽头旁的假山下,四处僻静昏暗,纪婉悠却仍左右看了看,显然是不放心。
许明意道:“不必看了,附近没人——”
她倒不认为对方是要使什么坏,有心想报先前纪修被她祖父打了一顿之仇,所以才特意挑了这种地方。
且即便真要使坏,那这地方也真挺不错的,假山后就有一处荷塘,将人一脚踢进去清醒清醒再方便不过了。
“我有些话,想问一问许姑娘……”
从灯火通亮之处走进昏暗中,一时看不甚清说话之人的神态,但只从语气来判断,亦可听出对方尚有些犹豫。
“纪姑娘尽快问吧,否则出来得太久,会让人起疑的。”
纪婉悠攥紧了手指,声音尚算平静地道:“敢问许姑娘同占公子……是否熟识?”
“占云竹?”
听着这显然不算客气友善的语气,纪婉悠点了头。
“勉强算得上有些了解。”
“那占公子原先是个怎样的人?”
许明意的语气没什么起伏:“极会揣摩人心,行事不择手段,尤其擅长以假象博取他人信任,加以欺骗利用——”
纪婉悠听得脸色变了又变。
这是她认识的那个占公子吗?
为何听起来,竟像是另外一个人?
可平心而论,这些话并不陌生……父亲也曾不止一次说过类似之言,但她只当那是父亲的偏见与误解……
视线已经适应了周遭的昏暗,许明意将面前少女脸上的神情变幻看得分明,而此时,她不由就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纪姑娘莫非是喜欢他?”
纪婉悠显然没料到这一句,此时眼神闪躲了一下,却也并没有否认。
这便是默认了。
许明意不禁有些费解——姑且不论其它,看起来挺聪明的一个姑娘,家世样貌也摆在这里,怎就偏偏要去废物堆里挑心上人呢?
但转念一想,这未必就是偶然。
若是有心算无心,那这所谓的喜欢,便多半是掉进占云竹精心编织的陷阱中去了。
思及此,许明意缓声说道:“之前也有个姑娘家,眼里心里皆是此人,甘愿为其所用,还称此人待她尤为不同——”
纪婉悠眼神一紧:“不知许姑娘所说是何人?”
“是何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已经是死人了。”
死人……
怎么死的?
纪婉悠有心想问一句,可她并非蠢人,心知许明意既特意说起对方遭了利用,那对方的死,必然是同占公子有关……
“我奉劝纪姑娘一句,还是尽早离此人远些为好,否则一旦将自己连同纪家上下皆折了进去,到时悔之晚矣。”
“是吗?”纪婉悠眼神将信将疑地道:“……若我家中出事,于贵府而言,似乎也并非什么坏事,许姑娘为何会如此好心提醒于我?”
从方才的对话中不难看出,这位许姑娘,绝非是目光仅被禁锢在后宅之中的寻常姑娘家。
许明意淡声反问道:“既是不信,又为何问我呢?”
她家中同纪家,的确算不上同一立场,甚至还有些过节在,她祖父不久前才刚打过纪修一顿,但若论起深仇大恨,或是你死我活的对立立场,暂时却也没有。
要她上赶着去提醒纪婉悠,固然不至于,但对方既问到了她面前,她也没有道理佯装不知,眼睁睁看着一个姑且不知好坏全貌的姑娘家就这么傻傻掉进火坑吧?
392 相请
这世道于女子而言,本就已经十分艰难,终日束于后宅之中,眼光难免局限,面对别有用心的算计,往往缺少分辨的能力——
而她同纪婉悠之间并无甚值得一提的过节,随口提醒一句,亦是不想让占云竹得逞。
毕竟让占云竹再添纪家这样一份助力,也并非是她所乐见的局面。
“……”纪婉悠微微抿直了嘴唇,一时未语。
她之所以找许家姑娘问这些,实在也是这些时日压在心底的疑问太多了。
“言尽于此,信与不信,则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许明意无意再多说,遂转身欲离去。
“等等——”
纪婉悠看着女孩子的背影,语气微涩地问道:“他……是不是喜欢许姑娘?”
每每想到那日他看向许明意的眼神,说话的神态语气,她便觉得一颗心仿佛被人按在了冰潭中浸着。
许明意脚下没有停顿,声音轻却透着冷意:“且别玷污喜欢二字了。”
玷污吗?
她求而不得的东西,在许姑娘眼里,竟是玷污吗?
纪婉悠艰难地扯了扯嘴角。
说句实话,自那日所见后,她是十分嫉妒这位许姑娘的。
她甚至在心底想——定是因为对方生得一幅放眼京师无人可比的好样貌。
她自幼跟在父亲身边长大,从来不认为样貌是拿来权衡一个女孩子的标准,可面对这个抢走了心上人青睐的女孩子,她也变得如此肤浅了。
然而嫉妒归嫉妒,今晚一叙,她却半点也讨厌不起来这个女孩子……
但,对方说的话,她究竟该不该全信?
她脑子里并非全装着情情爱爱,甚至近来自认也稍清醒了些,可许家同她家中不对付也是事实,对方有没有可能只是不想让占公子成为她纪家的助力,所以才说出这些挑拨的话?
脑中思绪反复,纪婉悠站在原处迟迟未动。
许明意在折返的路上,恰遇一名宫娥寻来。
“许姑娘。”
那宫女行礼罢,轻声道:“陛下和皇后娘娘,请许姑娘去侧殿说话。”
许明意闻言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宫女两眼。
确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
因此,边随对方往侧殿而去,她边试探着问了一句:“敢问静桂姑娘,可知陛下和娘娘因何事要见我?”
听她竟记得自己的名字,语气也客气好听,宫女有些讶然欣喜,本是不欲多言的,此时便也忍不住透露了一句:“……似乎是为了静妃娘娘安胎之事,想请许姑娘身边的阿葵姑娘帮着瞧瞧呢。”
许明意了然点头。
“原来如此。”
方才她离席时,确是看到一名内监匆匆而来,在庆明帝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话。
想来应当就是静妃的事情了。
而今晚太后寿宴如此大事,也未见静妃的身影,可想而知其腹中龙嗣的情形应是依旧不乐观的。
许明意跟着宫女来至侧殿内,果见庆明帝和皇后等在那里。
“许姑娘不必多礼。”
庆明帝温和的语气下略有些躁意,事关最在意的龙嗣之事,今晚又饮了些酒,此时他没办法让自己毫无波澜。
见殿中的少女直起身来,庆明帝看向皇后,示意她来开这个口。
“请许姑娘过来,实则是想同许姑娘借阿葵姑娘一用。”皇后声音柔和,言简意赅地道:“想请阿葵姑娘帮着本宫那静妃妹妹瞧一瞧,看看能否给开张安胎的方子——就是不知阿葵姑娘可擅长这个?”
医术也分专攻的。
“似乎是略通晓些,但应当也称不上精通此道。”许明意挑了个可退可进的说法。
若单单只是皇后娘娘单独问她,她回绝了不蹚这浑水也罢,可关键在于皇帝还坐在这儿听着,她若是一口咬定说阿葵丝毫不懂,狗皇帝势必又要多想。
“无妨,且去看看也好。”话及此处,皇后便问道:“今日阿葵姑娘可跟着过来了?”
许明意点头。
“此时就候在禁宫外。”
庆明帝立即吩咐了宫人去请。
“臣女这丫鬟从未单独在宫中走动过,性情也内敛,为防紧张之下会坏了规矩,冲撞了贵人,还望陛下能够准许臣女随其一同前往静妃娘娘处。”
虽说静妃之事摆在眼前,但到底身处宫中,她不得不多留份心思提防着——万一有人想利用阿葵给镇国公府制造什么麻烦,她在左右亦可多些应变的余地。
如今祖父不在京中,哪怕所虑太过多余,她也务必要事事谨慎当心。
“也好,如此便劳烦许姑娘了。”
“陛下言重了。”
阿葵很快便被带了过来,主仆二人在宫人的指引下,朝着静妃的玉秀宫而去。
皇帝会突然想到要让阿葵替静妃诊看,并非是没有缘故的。
静妃今晚无端之下,忽然见了些红,可见太医院这些时日开出的安胎药几乎没有什么用处。
“本宫近来根本不曾下过床,药也是按时喝,皆是按照他们的交待在做……什么太医,根本是一群庸医!”
静妃的寝殿内,一应宫人皆被屏退了出去,除了她便只有阿葵一人在——她不想让任何人再听到关于她腹中龙嗣不好的消息!
坐在床边鼓凳上替她诊脉的阿葵此时的脸色并不轻松。
“如何?”
静妃紧紧地盯着小丫鬟。
虽说日日都躺在床上精心调养,但多日来的提心吊胆和患得患失,甚至一闭眼就会浮现在脑海里的噩梦,让她整个人都显出了紧绷之下的颓态。
阿葵被这双眼睛盯得心中发毛,低声答道:“娘娘……婢子对安胎之道,一贯所知不多,恐怕帮不了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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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话是何意!”
静妃一把抓住了小丫鬟的手腕,声音低而紧张地道:“本宫早就听说过你了,先前便是你医好了太子,彼时那些太医们可都是束手无策的……你若帮不了本宫,那谁还能帮本宫?!”
自她有孕以来,陛下待她关切备至,宫人们的态度也全然变了,包括她娘家,近来传进宫里的也皆是好消息——
她无比清楚地知道,这一切,皆是腹中的孩子给的。
393 作业来了
若是从未有过且还罢了,现下既然已经住进了这玉秀宫内……那她便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这个孩子!
“本宫一定,不,是必须,本宫必须要保住这个孩子!”静妃攥着阿葵手腕的手愈发用力,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地威胁道:“你若不帮本宫,本宫便去同陛下说,你是刻意为之,居心叵测……有意谋害皇嗣!”
阿葵听得脸色白了白。
这是什么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
……静妃是疯了吗?
她只能劝道:“娘娘还请冷静些,您若情绪不稳,大悲大怒,对养胎亦是不利……娘娘放心,婢子定会尽力而为的。”
等在寝殿外的许明意将静妃方才那句威胁隐隐听在耳中,不禁微微皱眉。
能说出这种话,这位静妃娘娘当真当得起一句又蠢又坏的评价。
但这话,也只当情急之下的蠢话来听一听且罢。
是非黑白,不是由她一张嘴说了算的。
况且,对方若真到了那一步,也断没那个胆量敢再得罪镇国公府。
寝殿内,阿葵勉强安抚了静妃,提笔写起了安胎方子。
但这方子究竟有用没用,她心中再清楚不过。
端看方才那脉象,实则这方子已是不大能用得上了……
可姑娘交待过了,无论如何,中规中矩的安胎方子开上一张,多余的话一概不必多说。
静妃靠在丁香色的迎枕上,闭着微颤的眼睛,竭力压制着内心翻腾着的不安。
可越是如此,她便越觉得下腹坠痛,随之而来的便是迅速蔓延的紧张和恐惧席卷全身。
这时,一名宫女隔着帘子轻声禀道:“娘娘,国师大人到了。”
静妃立时睁开了双眼:“快请进来!”
宫女应声“是”,退了出去。
片刻后,便有身穿道服,臂挽拂尘的道人行进了殿中,在珠帘外站定。
一旁的许明意下意识地投去了视线。
原来这便是玄清道人,当今国师——吴恙先前找来配合演戏的那个道士。
看着倒确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若非是心中无比清楚对方是怎么进的玄清殿,怎么坐上了国师的位置,她或许也会觉得这皮囊之下确有些道行在。
可事实却证明,真正有本领的,倒多半是如姚先生和方先生这些其貌不扬之人——支个算命摊子在街尾,好半天都没人上前算一卦,好不容易来个人多看一眼,还要啧上一声“又一个江湖骗子”。
“国师还请再好好替本宫看看这久无人住的玉秀宫,究竟可有什么作祟的邪物……”
静妃紧张的声音隔着珠帘传出来:“本宫听说,好些年前,有一位前朝贵妃住在这儿,便曾滑过胎!”
国师听得直发愁。
前朝贵妃?
这起码也得是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吧。
怎不干脆从盘古开天算起呢?
真要这么算的话,往前几千年,脚下哪块地没死过人啊。
这位静妃娘娘,前前后后请他过来四五趟了,该贴符的地方他也贴了,该移的摆设他也给移了……再这么下去,他也实在没什么好拿来表演的了。
至于是不是有什么邪物——
那必须不能有啊。
一旦说了有,若驱除不了,岂不是要砸他的招牌吗?
虽然他这招牌扛在肩上,已经快要扛不动了……
没办法,起点太高,招牌太大太沉。
偏偏后继无力,除了雷劈奉天殿之后,再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好作品了。
甚至有几回替陛下起卦,还险些翻了车,得亏他给及时圆了回来。
但即便如此,他也能感觉得到陛下的态度隐隐开始变了,待他远不如先前那般器重了,尤其是那玄清殿里的几个老道士,一把年纪了还牟足了劲儿想要上位!
这日子过的,真是一个内忧外患。
偏这静妃娘娘还如此的不消停,专盯上了他一般。
可来都来了,也唯有说些模棱两可的话应付几句,再让宫女在殿中一角放了盆水,并交代每日午时以活水更换。
“不知这么做,有何用意?”静妃隔着珠帘问道。
国师拿高深莫测的语气道:“娘娘只管使人照做便是,待过几日,贫道再来看可有异象发生。”
至于用意,他这几日实在已经编累了,且也叫他喘口气歇歇吧。
静妃郑重地应下来,再三叮嘱宫女不要忘记每日换水的时辰。
又被缠着问了一些有的没的,国师总算才得以离开玉秀宫。
被宫女送出宫门,走出了一段距离之后,国师长吁了一口气。
然而此时,忽听得有少女的声音传入耳中——
“国师请留步。”
四下昏暗,没想到竟有人在,道人心中略略一惊,面上却立即恢复了平静,朝声音的来处看去,只见一旁的小径深处,走出了一主一仆。
走在前面的,正是那位方才在殿内见过的小姑娘。
他耐着性子等对方先开口。
“国师可有兴趣同我谈一谈吗?”女孩子在离他三五步远处站定。
国师闻言,心底疑惑,面上不动声色地试探问道:“不知姑娘是……”
“先前夏晗一案,还要多谢国师从中配合——”
“……”国师闻言眼神大变,先是飞快看了一眼四下,才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道:“姑娘究竟是何人?身在宫中,还请务必慎言!”
然而那小姑娘却只是从容自若地从袖中取出了一物,握在手中示于他眼前:“现下恰有一次机会,可再助国师巩固帝心,不知国师可愿一听?”
“……”
看着那枚玉佩,国师震惊之余,却险些想要落泪。
老天,原来吴世孙还记得有他这么个人!
自从进了宫之后,吴世孙便再没找过他,每每闲得抠脚时他总忍不住纳闷,想他横竖也是个国师啊,吴世孙怎么就一丁点儿能用到他的地方都没有呢?这说得过去吗?
而时日越久,他越是认清了一个事实——
吴世孙可能确实不需要他。
可他需要吴世孙啊!
此时看着面前的小姑娘,他脑子里只一道声音——总算又有作业可抄了!
“世孙有何吩咐,姑娘请讲,贫道洗耳恭听!”
394 没有赌不赢一说
看着那突然两眼放光,所谓仙风道骨之感顷刻间被抛去了九霄云外的道人,许明意犹豫着沉默了一瞬。
此事是她临时出现的想法,莫要说是吴恙的吩咐了,便是论起知情二字吴恙也是半点不知的。
但这玉佩她既是都已经拿出来了,那摆明了就是打的吴恙的名号,倒也不必再临阵犹犹豫豫。
看着满脸期待之色的道人,许明意先是问道:“想必国师也可看得出皇上待静妃腹中龙嗣的重视程度吧?”
国师未曾思索便点了头。
皇上待这未出生的龙嗣如何看重这一点,根本是不用去看的,闭着眼睛也能猜得到。
谁让这树上的叶子实在太稀了呢。
近日来,魔怔了一般三番两次找他询问龙嗣之事的可不止是静妃,皇上为此也没少召见他。
可事关龙嗣之事,他能怎么说?
无非是说些模棱两可,怎么解读都不会出差错的话——也就是那种乍然听来似乎蕴藏天机玄妙,看似说了许多,实则却等同什么都没说的废话。
这样的废话偶尔说上那么一回两回,或可叫人觉得高深莫测,但若说得多了,谁又愿意一直听呢?
毕竟皇帝也不是傻子。
这正也是他近来焦虑的原因所在。
“如若国师能够卜出此事内藏的玄机,必能再得陛下看重——”夜色中,少女的声音低而沉静,莫名有着使人信服的力量。
国师的眼神动了动。
龙嗣之事上的玄机?
他抬了抬手,低声道:“还请姑娘赐教。”
少女直言道——
“这孩子同谢氏无缘,是注定保不住的。”
皇帝子嗣艰难,嫔妃们多是多年无孕,哪怕极不容易有了身孕,也多半是如静妃这般,无缘将孩子生下。
即便生了下来,亦是容易体弱早夭。
太子前面的两位皇子,便是这么没的。
相较之下,荣贵妃所诞下的这位健康的小皇子,才是少见的。
妃嫔们的身体各不相同,如此情况,十之八九应是同皇帝的身体有关。
而这在紫星教教众的口中,被称之为“因果报应”。
她觉着,庆明帝一直费尽心思想要剿灭紫星教,多多少少或许也是被这些话给戳了心窝子……
“这……贫道要如何同陛下开口呢?”道人此时的神情有些犯难。
“大可直言便是。”许明意看着他,道:“此事结果已定,话说得越笃定,自然越能看出国师的本领。”
上一世,静妃的孩子便没能保得住。
而方才,阿葵也已经替静妃诊看过了,结果也已是摆在眼前了。
这个孩子,若是跑得够快,此时或许已经转投到别的人家去了——皇帝再过不久恐怕就要自身难保,眼下这般结果,对这个还不能被称之为孩子的孩子来说,或许也不是坏事。
当然,她不可能也无权去干涉一个孩子的出生。
但事实结果便是如此,现下确实谁也没有能力保下这个孩子。
国师的心情此时很复杂。
当真是结果已定吗?
一旦出了差池,不,一旦没出什么差池,那他的招牌可就要被砸得稀碎了啊……
况且,此事当真能给他带来多大的好处吗?
“非是贫道不信姑娘……”道人复杂地笑了笑,道:“静妃的情况有目共睹,说句不好听的,不少人暗地里都说十之八九是保不住的,那些太医们,也未必不知,想来多半是不敢直说罢了……试问这样的一件事,即便贫道说了,应验了,恐怕也显不出贫道异于常人的本领来啊……”
许明意也笑了笑。
“国师是觉得赌注太大,而能赢到手的钱却不值一提吗?”
“贫道也是为了吴世孙着想……这一旦有个万一,贫道烂命一条,被厌弃是小事,看还未来得及为世孙效力,才是最大的遗憾啊……”
“说白了,国师是认为不值一赌——”女孩子的沉静同道人的犹豫回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可此事,结果是注定的,并没有赌不赢这一说。”
对上那双笃定的眼睛,国师有着一瞬的怔然。
他不禁想到了当初雷劈奉天殿一事的经过……
那时他便认为是在赌。
可事后他总是不由在想——如此精准之事,断无博运气的可能,那恐怕根本不是在赌,而是当真窥探到了什么天机……
而一件事情,当风险等同没有时,白送的好处——谁还会嫌这好处太少呢?
“况且,借此事可彰显国师神通的机会并非没有,端看过程中国师如何说,如何做了。”
国师试探着问道:“不知姑娘有何高见?”
“都说万事皆有因果,母子连心,或许静妃腹中龙嗣,当真是受了什么邪物的冲撞呢?”
“……邪物?”道人的眼神闪了闪。
“而陛下时常过来玉秀宫,同静妃接触颇多,这不祥之物,或就在陛下身边也说不定。”
听女孩子越说越大胆,越说越详具,道人此时心中才算明了。
这根本不单单是什么让他巩固帝心的机会,更是要借他之手除去什么人……!
但意识到这一点,他反倒更安心了。
只拿不给,伸手白嫖这种好事,固然是人生理想,但也要看对方是谁,堂堂吴家,岂有让他占尽便宜还不出力的道理?
只是……
“敢问姑娘所指这不详邪物,是……何人?”
许明意不答反问:“国师可知静妃是何时被太医诊出了身孕?”
“似乎是……泉河行宫春狩之时?”
“没错,那国师大可再想一想,自那之后,皇上身边是否便多了一个人?”
多了一个人……
国师眼神变幻了片刻,不确定地说出了一个名字来。
“……”
玄清殿看似不参与政事,但呆在皇帝身边,朝中大小消息,自然也一贯还算灵通,尤其此事也并不是什么秘密。
听着道人说出的名字,许明意微一颔首。
“正是此人。”
这个伪君子,如今藏身于宫中,她即便是想不管不顾一刀砍了对方,也是极为不切实际的。
而近来她同父亲谈话时,总是会提到一点——
395 醉酒
若是权力被掌握在居心不正之人手中,那便等同是恶徒手中有了刀,而这把刀,终将会悬在所有无辜之人的头上。
她想做的,便是铲除此人,尽快夺下对方手中的刀,或是干脆剁下对方握刀的手。
即便此番她用到的手段,也确实称不上磊落,但这件事情,她是一定要做的,哪怕不提其它,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
思及此,许明意看向国师,道:“静妃腹中胎儿,还请国师做法超渡,也好叫它来世得以投去一户好人家。”
无论如何,此番她利用了这个无法出世的孩子是不争的事实。
而她得以重生之后,对这些往转轮回之事,也不得不更信了一些,或许所谓超渡,也的确是有用处在的。
国师虽觉得此举有些多余,但还是答应了下来:“姑娘既开了口,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就有劳国师了。”
一番商量下来还算顺利,许明意微一福身,便要带阿葵离去。
“姑娘且慢。”
国师忙将人喊住,笑着道:“贫道还未请教姑娘贵姓,是哪家的姑娘?来日遇见,贫道也可多留些分寸。”
对方的衣着谈吐皆可见身份不同寻常,谈及方才之事时的语气,也并不像单单只是替吴世孙来传话的……
可对方所持玉佩,确是吴世孙的贴身之物,对当初奉天殿之事显然也一清二楚——
所以,对方的来意不必怀疑。
他现下之所以有此一问,纯粹就是出于好奇。
“家父姓许,现任户部主事之职。”
国师了然点头。
户部主事,官职不高啊。
可是,姓许的户部主事……
国师凝神想了片刻,眼前闪过一道圆滚滚的身影,眼神不由顿时一遍:“姑娘是……镇国公府的小姐?!”
视线中,女孩子点了头。
国师在心底重重地嗐了一声——这是哪门子朴实含蓄的自报家门之道啊!
可转念一想,报家中父亲的名号,似乎也是再正常不过的。
不过,说到镇国公府……
不知想到了什么,道人的眼睛忽然亮了亮。
“贫道想冒昧问一句……这两番之事,可是贵府的姚先生所卜算出来的?”
这位姚先生的名号,在他们这个圈子里可是颇为响亮的!
当然了,这响亮的缘故主要在于对方的路子走得颇为成功,一举得了镇国公的青眼,凭一人之力带起了术士也能跻身幕僚之列的风潮——
当觉得在这条道儿上混不下去的时候,姚先生这个成功先例,便是大家心中指路的明灯。
姚先生的事迹,也给了大家诸多启发——为镇国公所救,于是便以报恩之名留在了镇国公身边,多么合情合理知恩图报却又名利双收的职业规划啊!
但能得镇国公如此重用,想来对方必然也有着过人的本领在——对此圈内圈外传言颇多,也是众说纷纭。
这一回,他莫不是近距离接触到这位神坛上的前辈了吗?
甚至曾经还来了一次完美的隔空合作?
看着对方突然充满联想的一双眼睛,许明意多少是有些措手不及的。
而在这之后,她不讲道义的选择了默认。
如果这样能让对方觉得一切更为可信,更有信心的话,那就辛苦借用一下姚先生的名号好了……
一旁的阿葵则不禁觉得这情形极为熟悉。
继她之后,姚先生似乎也要拥有一些本不属于自己的神奇本领了呢……
而不得不说的是,这种多了个人陪着的感觉,还怪安心的。
小丫鬟不由又想着——若日后这条船上的人越来越多,那她岂不是要成了替姑娘背锅这条道上的元老人物?
可以开班授课,教授经验技巧心得的那一种?
听得不远处似有脚步声传来,许明意开口道:“此事具体要怎么做,国师大可自行思量安排,我且等着国师的好消息了。”
有了先前雷劈奉天殿的经验在,这位国师故弄玄虚的能力是不必怀疑的。
“贫道定不负姑娘和世孙所托。”国师恭敬施礼,低声道:“许姑娘慢走。”
待许明意带着阿葵转身离去,国师才抬起头来,看着女孩子那道于夜色中朦朦胧胧的背影,眼底不禁浮现了疑惑之色。
办正事的道理他都懂。
可是……
定南王府的世孙,怎会同镇国公府的姑娘走得这般近?
还将贴身玉佩这样重要的物件给了对方?
这得是怎样引人遐思的关系才能做到这一步?
片刻后,国师摇着头“啧啧”了两声,转身走了。
……
许明意带着阿葵回了万福楼侧殿中回话。
听阿葵所言,同那些太医们并无什么区别,也只是留下了一张安胎方子,庆明帝勉强维持着脸上温和的神情:“有劳许姑娘了。”
心知狗皇帝此时心情不妙,恐他再生出什么不做人的心思来,皇后便适时开口道:“时辰不早了,前头的宴席也大致都已经散了,世子夫人必然还在等着许姑娘,许姑娘且随夫人回去吧。”
“是,臣女告退。”
许明意带着阿葵行礼退了出去。
跨出殿门之后,主仆二人穿过一条朱红长廊,欲往前面设宴的正厅而去。
然而刚步出长廊,许明意便慢下了脚步,看向前方的一丛花木。
夏日花木茂密,可替其后之人遮挡身形,然而月色之下,那颀长的身影却是无所遁形。
看着地上的影子,许明意出声道:“既然要藏,怎不将影子也一并藏仔细了呢。”
她话音刚落,那丛花木后便行出了一位少年。
“何时说要藏了?不过是在此处等你罢了。”
特意在这里等她出来吗?
看着月色下,正向自己走来的那身形挺拔的少年,身处这处处皆要打起精神小心应对的深宫之中,许明意第一次生出了踏实安稳的感觉来。
“走吧。”
吴恙来到她面前说道。
许明意看着他:“去哪儿?”
“燕王醉酒,被送出宫回燕王府了——”吴恙垂眸同她对视着,放低了声音说道。
许明意闻言眼睛动了动。
燕王出宫了?
看来吴恙也觉得燕王今晚醉酒之事有蹊跷?
396 确实很巧
虽前后只同这位燕王殿下见了两次面,但也不难看出对方豁达的性情之下,实则言行颇为谨慎。且常年驻守北地,处境也并不轻松,按说警惕心必然是要高于常人……
这样的一个人,时隔十八年回京,当真会在太后寿宴上毫无顾忌地让自己醉倒吗?
再者,她曾听祖父说过,祖父从前常同燕王一起喝酒,二人的酒量也算得上是棋逢对手……
想着这些,许明意没有耽搁地点了头:“那咱们现在便出宫。”
“嗯。”
吴恙挑了一条无人的小道,二人很快出了万福楼。
许明意却突然脚下一顿,转头看向他:“我还需先同母亲说一声才行——”
不然母亲着急之下,必然要在宫中四处寻她。
“我去寻你之前,已同明时说过了。”吴恙道:“他会同世子夫人说明的。”
许明意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怎觉得自从这人同她祖父喝了几回茶之后,同她家中人等的相处上面,就愈发地不见外了呢?
因此时出宫的官宦家眷颇多,二人混在其中一前一后出宫,倒也不曾引起什么注意。
崔氏被几位好友拉着说话,走得迟了些。
待踏出万福楼的殿门时,恰见定南王世子夫人徐氏也刚从殿内行出。
想着对方家中的儿子和自家闺女……咳,不对,是想着先前在泉河行宫,明时失踪时,定南王府暗中也帮着找了人,崔氏脚下便慢了些,等了等对方。
徐氏也看到了她,见她左右无人,便看似随口笑着问道:“怎不见贵府的姑娘?”
崔氏含笑答道:“小姑娘呆不住,提早带着丫鬟回去了。”
徐氏眼中笑意顿时更深了:“这倒巧了,我家中那个,同样是个在席上坐不住的,也是早早就走了。”
崔氏闻言依旧笑着,点了点头。
是啊,确实很巧。
更巧的是,方才她家明时毫不掩饰地就直接告诉了她——吴世孙带着姐姐提早出宫了。
徐氏此时心情颇好。
见儿子早早没了人影,她本还想着,她家阿渊不上道,不懂把握机会。现在看来,还是很懂得嘛。
徐氏正要同崔氏再说些什么时,忽听得身后传来女孩子清脆悦耳的声音。
“夫人——”
桑云郡主提裙跨过殿门,走了过来。
徐氏和崔氏一时不知对方喊得是谁,但一转过头去,也就明白了。
女孩子的视线只定在徐氏身上,走近了向二人施礼后,便向徐氏说道:“桑云在密州时,便曾听说过吴家世子夫人的美名呢,今日一见夫人,才知传言不虚。”
美名?
端庄贤淑,女子楷模吗?
徐氏笑了笑。
美名远播就对了,毕竟她可是花了大把心思才装出来的呢。
“我也听说过桑云郡主,听说郡主性情活泼,骑马射箭,非寻常中州女子可比。”
巧得是她未来儿媳偏偏不是寻常女子,非但骑马射箭十分精通,女扮男装也很在行呢。
徐氏两句话少不了就要想一想未来儿媳妇。
她觉得自己这多半是病了。
这病要想治好,想来只一条路可走——只能早日将儿媳妇娶回家。
“不过是父王纵着我,拿来闹着玩罢了……”桑云郡主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旋即道:“桑云久仰夫人美名,不知改日可否登门拜访夫人?跟夫人说说话,习一习礼仪?”
徐氏不禁有些讶然。
燕王府的郡主,按说不应该如此不懂分寸啊……
虽说密州风土人情相对彪悍直接,后宅的小姑娘又离纷争更远些,远不比京师这般勾心斗角,可入京之前,燕王难道不曾交待过吗?
“郡主——”
一名侍女走了过来,声音似有着提醒之意。
这是桑云郡主身边的侍女——燕王妃母女二人初至京城,尚且不懂宫中规矩,被特允带了贴身侍女入宫赴宴。
听得侍女的声音,桑云郡主微微转过头去,飞快地皱了一下眉,低声道:“我同夫人说话呢。”
“……”徐氏心中更是愕然。
这丫头竟还倒过来提醒婢女不该插话吗?
看来并不是燕王不曾交待,而是孩子根本拉不上道……
看着转回头,目光乖巧殷切,还在等着自己回答的女孩子,徐氏唯有笑着说道:“三日之后,温夫人会在府上设赏花会,到时许多夫人姑娘都会过去,郡主无论是想寻人说话,还是想习礼仪规矩,倒都是再合适不过的。”
桑云郡主面上的笑意淡了淡。
她不是笨蛋,即便对方的话说得十分委婉,她却也听懂了。
……难道是觉得她们密州女子太粗俗,不愿同她往来吗?
想着这个可能,女孩子脸上有些挂不住,神情还算得体地点了头:“多谢夫人提醒,我若得空,便去瞧瞧。”
顿了顿,又忍不住问了一句:“夫人到时也会去吗?”
她并非是遇到一点误解便退缩的人,相反,她相信只要有机会相处,这位世子夫人必然还是会对她改观的。
徐氏含笑点头:“应当会去。”
“那到时我在花会上等着夫人——”
桑云郡主还要再说时,一旁的侍女出声道:“郡主,太后娘娘请您和王妃去寿康宫说话,不宜再耽搁了。”
桑云郡主便向徐氏福了福身,道:“桑云就先去皇祖母那里了。”
徐氏依旧笑着:“快去吧。”
桑云郡主带着侍女向等在不远处的燕王妃走了过去。
母女二人在宫人的指引下,朝着寿康宫的方向而去。
……
同一刻,被宫人送回府上的燕王,刚被仆从扶到卧房中躺下。
仆从替燕王换下了满是酒气的外袍,替人简单地擦洗了一番后,见自家王爷睡得沉了,便留了一盏灯,退去了外间。
不多时,燕王身边平日带着的小厮走了过来:“你且下去吧,由我来守着王爷就是。”
仆从乐得轻松,应声退了下去。
“……王爷醉得很厉害?”
见他走了出来,守在廊下的另一名仆从悄声问道。
“是啊,醉得都不省人事了,说话也不答应,这会儿正昏睡着呢……”
397 藏身
话音刚落,卧房中隐隐有呼吸不匀的鼾声响起。
两名仆从便垂手退回了抱厦而去。
房内,床上的燕王睁开了眼睛,眼底已是一片清明,不见丝毫醉态。
小厮取了一件玄青色衣袍,无声捧到燕王面前。
燕王起身穿衣,边低声交待小厮:“每隔半个时辰,让人换一次茶水。”
小厮正色应下。
初夏的夜晚仍是凉的,窗子一经被推开,便有凉风驱散了屋内酒气。
见窗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小厮动作极轻地将两扇雕花窗重新合上。
……
许明意出宫之后,在马车里换了便于行动的男装,让阿葵帮着拆了发髻打散,拿深青色缎带束在头顶。
出于自觉,阿葵本也要换上小厮的打扮,却被自家姑娘出言阻止了:“你不必跟着过去——”
虽然对接下来的事情和局面尚无十分清晰的预料,但燕王是习武之人,若到时需跟踪对方的话,带着阿葵无疑是极不方便的。
阿葵也不多问,乖乖点头道:“那婢子等姑娘回来。”
又往前行驶了一段路,在经过一条巷子时,车夫停下了马车。
许明意打起车帘往前看去,只见是前面小七赶着的那辆车先停了下来,见她看来,小七从辕座上跳下,抬手向她行礼。
许明意会意地下了马车,走了过去。
车帘被人从里面打起,旋即有一只大手伸了出来——玄青色窄袖下,少年的手掌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煞是好看。
许明意没有犹豫,扶着那只手上了马车。
车帘在她身后落下。
车内只吴恙一人,许明意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只见中间的小几上除了瓜果之外,另还摆着几碟酥饼点心。
许明意一眼认出了那酥饼是何记的,不由问道:“你方才在街上停车,便是叫小七买这些去了?”
吴恙“嗯”了一声,道:“给你买的,说是今晚最后一炉,刚出炉的,还不算凉,快尝尝。”
说话间,递上了一方折叠方正的白色棉帕。
许明意下意识地接了过来,棉帕是湿的,她仔细擦了擦手。
左右手也擦干净了,便就吃了一块儿。
“好吃吗?”
吴恙笑着问道。
许明意点头,因口中有东西不便开口,她便指了指碟子里剩下的那些,意在让他也尝尝。
吴恙看了一眼她手里的,只觉得这情形跟书里说得好像不一样——按说不是该顺手将自己的那块递过来,让他尝一口试试吗?
“我先前吃过了。”
吴恙并没有去尝那碟子里的点心,只抬手倒了盏热茶,送到她面前:“喝口水。”
动作比意识要快,右手中拿着点心的许明意微微倾身,就着他手中的茶盏喝了一口。
吴恙不由微微一愣,旋即眼中便浮现了笑意,将茶盏又递得更近了些——
“温度适宜,再喝一口吧。”
许明意便就又喝了些,将最后一口酥饼吃下。
不多时,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小七的声音随之响起:“公子,许姑娘,到了。”
到了?
许明意动作快,先一步下了马车。
车内的如玉少年却依旧坐得笔直,垂眸看着右手中始终握着的那只茶盏,鬼使神差般,将那茶盏凑到面前,尝了一口。
果真是好茶……
少年神情有些迟缓地扬起了嘴角。
“吴恙?”
见人迟迟没跟下来,许明意疑惑地向车内喊了一句。
车中,少年嘴角的笑意立即收起,做贼心虚般连忙搁下茶盏,轻咳一声,理了理衣袍,下了马车来。
“这是哪儿?”
许明意看了一眼四下,向他问道。
自幼在京中长大,又是喜欢乱窜的皮猴子般的性子,她自然知道认出了此处是广宁街,实则她想问的是,为何会来这里。
“去平清馆。”吴恙转身往前走去,边同她说道:“走着去更方便些。”
马车若停在平清馆附近,无疑会暴露行踪。
“平清馆?”许明意两步跟上他,低声问道:“……莫非吴伯父和燕王殿下会在此处见面不成?”
“我猜想多半是在此处。”
猜想?
本以为他是事先打听或偷听到了什么,合着竟是猜的?
许明意不禁好奇地看他一眼:“怎么猜出来的?”
这平清馆可不是寻常的茶馆去处。
据她所知,此处乃京中极有名气的茶馆之一,其内布置精巧风雅,乃是文人墨客钟爱之地,常有文坛大儒会在此设下诗会,以文会友。
此时虽是晚间,客人必定稀少,可这茶馆内的掌柜伙计想必早就练就了一双极擅识人的眼睛,吴伯父来此,难道不怕被认出来吗?
“平清馆同雪声茶楼一样,皆属吴家所有——”吴恙直言告知道。
只是两处的作用不同罢了。
听得这个朴素直白,而又不止透着财大气粗的答案,许明意不禁沉默了一瞬。
原来文人聚集之处的平清馆也是吴家所有——
前几年,她家二叔也是常常会过来的。
也不知二叔喝醉酒时,可有说过什么对吴家不甚友好的言论,若是说过,还能完完整整地被送出来,倒也是店家足够爱惜招牌名声的体现了……
二人说话间,已经来到了平清馆外。
看了一眼头顶的招牌,许明意有些犹豫地低声问:“咱们就这么直接进去?”
万一伙计转头告诉了吴伯父吴恙也在,到时还能听到想听的东西吗?
“无妨。”
吴恙似乎已有打算。
许明意便也没再多问,只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此时晚间客人甚少,堂内只两名着长衫的男子坐在那里喝茶,不时叹气摇头,倒不知是怀才不遇,还是对如今的朝政时局感到失望,面前分明是一壶清茶,竟也喝出了借酒浇愁的架势来。
这样的两个人,自也没心思留意走进来的吴恙二人。
迎上前来的伙计看见吴恙,眼底闪过一丝意外,旋即又恢复正常,笑着招呼道:“吴公子怎得空过来了?”
倒像是接待常客时的模样。
“路过此处,便进来坐一坐。”吴恙的目光不经意般将四下扫视了一遍,边同伙计说道:“今晚我过来之事,勿要同我父亲提起。”
伙计听得一怔。
不得向世子说起?
这是为何……
疑惑间,伙计敏锐地捕捉到自家世孙的视线似有若无地往身边看了一眼。
而身边那“公子”则是有些不自在地往世孙身后躲了躲,一双黑亮的眼睛闪闪躲躲,也颇有几分无处安放的紧张感。
伙计的眼睛闪了闪,心里头顿时跟明镜儿似的。
懂了,懂了!
谁还没年轻过呢?
“是,小人都明白,小人定当守口如瓶。”
伙计当即就将人往后院领,“里头清净雅致,正适合二位公子谈诗论词……”
与寻常茶馆不同,此处的后院才是最为风雅的去处,栽有青竹花草,设有三五雅室,各有各的精巧之处。平日里,非贵客不可入内。
但许明意心中很清楚,这伙计之所以将她和吴恙带去后院雅室,应该还有着别的原因。
伙计将二人引至雅室中,很快便张罗好了茶水点心之物。
末了,又不知从哪里抱了只细颈白玉瓶,瓶内插放着几支时令鲜花,吴恙看一眼,不禁觉得那十之八九还是现摘现插的……
伙计将花瓶放下,看了一眼站在书柜前翻看的许明意,遂压低了声音同自家公子笑着说道:“咱们这儿清雅干净,景致好,还有好茶好点心,说话也方便,公子日后可以带朋友常来……”
总而言之,可比那雪声茶楼强多了!
可偏偏寿明那小子成天有意无意同他们炫耀,说公子隔三差五便要去雪声茶楼闲坐,可把他们平清馆里的人给眼红坏了,当时便纷纷下定决心——最好别给他们在公子面前表现的机会,否则定叫公子明白什么才叫真正无微不至的体贴和周到。
听着这充满明争暗斗尔虞吾诈的一番话,吴恙唯有“嗯”了一声,道:“不必再张罗其它了,且先出去吧,无事不必进来。”
伙计会意地应声“是”,笑着退了出去。
门刚被伙计从外面合上,许明意便将手中的书放了回去,转回了身来,压低了声音同吴恙问道:“方才在前堂时,你可看到了二楼处有一间雅室是亮着灯的?”
“看到了,门是开着的,说明人还没到,应当是提前留好的——”
所以,伙计才未有将他们往二楼处带。
许明意道:“看来你多半是猜对了。”
燕王今日在宫中醉酒,她和吴恙便猜测此举或是为了掩人耳目,借此机会同吴世子见面。
太后寿诞,皇帝也饮了酒,并且心思多半都放在了静妃腹中龙嗣之上,今晚对燕王而言,无疑是个好机会。
但这一切都只是她和吴恙的设想,燕王到底会不会出府,出府之后会不会过来此处,尚且都是未知。
然而现下看来,应是已有七成把握了。
“还须先去那间雅室中看一看——”吴恙从椅中起了身。
许明意点头,随他一同离开了这间雅室,并将房门轻轻合上。
“从这里应当可以悄悄进去。”
二人来至布置陈设别具匠心的后院中,许明意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一座假山说道。
吴恙举目看过去。
看来这是免不掉要在自家的地盘上翻窗入户了。
“怕高吗?”他问道。
“自是不怕——”
城墙都上过,怎会怕这区区二层楼?
许明意这厢正跃跃欲试时,就觉腰身被人轻一揽住——
少年足下轻点,身轻如燕,踩着假山,带她跃上了那间亮着灯火的雅室窗棂下的廊檐。
察觉到那揽着自己的手松开了来,许明意压下怦怦乱跳的心绪,率先翻进了屋内。
少年单手撑在窗框处,旋即也轻松利落地翻了进来。
这间雅室十分宽敞,以帘栊隔开内外间,外间乃是喝茶会友之处,里间则设有矮榻供人歇息,一应之物俱全。
“看来的确是我父亲要过来——”
看着一旁小几上冒着几缕淡淡青烟的香炉,吴恙笃定地道:“这炉中熏得乃是我父亲喜欢的香。”
偏他父亲虽爱香,熏香时却不喜太浓,总要开窗散一散香气,美其名曰“清风洗香”——只留一缕淡香最是合他心意。
“那咱们去隔壁房中——”
至此,许明意也算彻底确定了今晚具体要怎么做,没别的,就是偷听罢了。
吴恙点头。
然而二人正要试图离去时,却忽然听得有上楼的脚步声传来。
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四个字——来不及了!
即便是翻窗出去,可隔壁雅室的窗是闭着的,并非立时便能藏身进去,而一旦现下安置不好藏身之处,之后再想要接近这里而不被燕王他们察觉,必是极难了。
直接翻窗离开不是难事,可他们想要的并非是脱身——
情急之下,许明意忽然拉起吴恙的手,飞快地往帘栊后的内间奔去。
方才她扫了一眼,记得这里面有一面柜子来着!
急匆匆间,视线捕捉到那面柜子,许明意二话不说,迅速将柜门打开,先将吴恙推了进去。
如此情形,根本没有商量的时间,若想要配合默契不出差错,只能是一方任由另一方来安排,而吴恙也很情愿被她安排,是以便就这么被塞进了柜子里。
将吴恙塞进去之后,许明意也立即弯身钻了进去。
来人被伙计带了进来,雅室的门被合上之时,那两扇柜门也堪堪只是刚在许明意手下彻底闭紧。
这面朱漆衣柜不算小,可同时容纳二人,还是显得狭小许多。
后进来的许明意,整个人几乎是缩在了吴恙怀中。
吴恙心如擂鼓,觉得这样实在太过失礼冒犯,也实在叫他无法平静,遂悄无声息地稍作挪动调整了一二。
可再如何调整,空间着实有限,最终虽说是二人面对面各占柜子一边,然而碍于少年人身形颀长高大,许明意仍是只能躲在他身前,而为了保持柜身平衡,吴恙还需将一只手撑扶在她身后的柜壁之上。
此时此刻,许明意也顾不得去在意这些,只一动不动地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398 柜中
从伙计的话中来看,来人显然是吴世子。
燕王还没到。
转念想想,二人确实也不可能一同来此。
倒也该庆幸先到的不是燕王,不然就凭她和吴恙方才那番慌里慌张的动静,恐怕不见得能躲过燕王的耳朵。
许明意这般想着,不由徐徐吐了口气——实则也是有恃无恐,心知此番面对的算是自家长辈,再怎么着也不会有性命之忧,若是换个处境,她也不敢就这么拉着吴恙冒险藏身进这柜中。
“世子爷这是去了何处?怎惹了这一身的白毛儿?”
桌边,吴景明正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摘着衣袖上的猫毛,伙计瞧见这一幕,不由问了一句。
“还能去了哪里,不过是家里的猫儿罢了……”吴景明轻叹了口气。
出门之前,天椒难得蹭了蹭他的袍角。
面对这等平日里不易得的恩赐,而夫人刚巧从外面回来,他便也不好不识抬举。
于是他就抱了抱天椒。
彼时急着出门,便也未来得及重新更衣。
再者便是,只是这么抱了一下而已,怎就沾了这满身满袖的毛呢?
这么个掉法儿,按说得秃成天目才合理啊。
吴世子费解之余,认认真真地继续摘猫毛。
听着这叹气声,想着吴恙曾说过如今他家中家庭地位的问题,许明意不禁弯起嘴角,无声笑了笑。
眼前已大致适应了黑暗,隐隐约约见得她在笑,吴恙也露出了笑意。
察觉到他似乎也笑了,许明意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她本就是躲在他身前的位置,恰他此时微微垂着头,她如此一抬头,不作防之下,额头便触到了少年的下颌与微凉的薄唇。
额头上传来的触感是凉的。
少年的气息是干净温热的。
二人皆有着一瞬的滞然。
本就一动不敢动的吴恙更是身形霎时僵硬,仿佛被人施了什么定身术一般。
柜中狭小寂静,一切都变得清晰可闻,甚至因被困在这不足方寸之地,从而无限放大——
呼吸声可以尽量放轻,搏动的心跳之音却全然不受控制,许明意听着近在咫尺的噗通声,甚至还有少年的喉结滚动的声音也无可躲藏。
……他这是在想些什么?
不对,或者说,是她又在想些什么?
许明意紧紧攥着衣袖,竭力想要驱散这如一张无形的网,足以叫人牢牢捆缚其中的气氛。
然而她却听到头顶上的那道呼吸声渐重,甚至隐隐有几分炽热之感。
她心中一慌,恐再这么下去必然要被发现,赶忙伸手捂住了吴恙的口鼻。
黑暗中,少女清清亮亮的眸子里盛满了警告之色,温温凉凉的手指似乎还带着淡淡的香气……
感受着这一切,吴恙甚至觉得愈发难以冷静了。
他艰难地将女孩子的手移开,将头克制地偏转至一侧,不敢再看那双眼睛。
他也觉得自己在这般情形之下,如此地不自持,实在太不像话。
他以往常是觉得,所谓美色误人,不过是以讹传讹——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是比克制自我更加简单的吗?
现下看来……这的确很难。
要他栽在这上头,也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甚至根本也无需许明意做什么。
心中势同水火之下,少年在心底默念起了从方先生那里听来的清心诀。
但还是没用。
继而,他又想到了曾见过的那些饥寒交迫的流民,那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颊,一双双无助呆滞的眼睛。
少年当即只觉一桶冷水浇了下来,人也冷静了大半。
——大庆尚有这么多百姓在吃苦受难,他如此这般,实在很不应该。
冷静下来的瞬间,吴恙神色一正,缓缓按住了许明意的一只手臂,有着提醒之意。
有人过来了……
许明意也隐隐听到了脚步声。
果然,很快就有叩门的动静响起。
同时传进室内的,还有伙计压低的声音:“世子爷,客人到了。”
“将人请进来。”
吴景明停下了摘猫毛的动作,拂了拂衣袖,站起了身来。
房门被打开,身穿玄青缂丝长袍,蓄着一脸胡子,身形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
“王爷。”吴景明抬手施礼,宽大衣袖垂下:“许久不见了。”
若说见,自然是才在宫中见过的。
可对二人而言,这般相见,却当真隔了太久了。
燕王含笑拱手:“既平,许久不见——你还是老样子,没怎么变。”
听得这声既平,吴景明心底不禁升起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之感。
从前,阿姐还在时,他是喊这位自幼一起长大的王爷做姐夫的……
那句姐夫,他喊得十分心甘情愿。
人是阿姐自己选的,即便父亲曾一度反对这门亲事,但他始终也觉得,除了这个人,再无人能配得上他的阿姐。
可现下,有了现王妃,有了小郡主,姐夫这个称谓,自是不宜再叫了。
二人坐了下来说话。
“……这些年来,我身处这京中碌碌无为,未曾吃得王爷所吃的这份苦,自然还是止步不前的老样子。”
“这话便过分自谦了,所谓作为,未必就是摆在明面上给人看的。”
听着二人的闲谈,许明意始终一动未动。
直到燕王再次开口。
“今日在宫中,我看到贵府的世孙了——”
原来那日在城外,并非是他看花了眼。
只是今晚在寿宴之上,他当真不敢去细细地看。
就如同这十八年来,并非是没有机会去信吴家彻底问个清楚,但越是愿意去相信,便越是不敢轻易做些什么,只恐给那个孩子招来祸事。
也怕……妄想落空,心内再无支撑。
吴景明笑了笑:“阿渊他定然也看到王爷了。”
“是叫阿渊?”燕王平静的语气下,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情绪:“他像极了真真……”
“是,阿渊生得极像阿姐。”
接下来,室内有着短暂的静默。
但这静默,却叫许明意真真切切地觉得,真相正在一步步地靠近着,正等着将那最后一层薄纱揭去,露出全部的模样。
吴恙也静静地等待着,那只撑在身侧的手,不知何时已缓缓握成了拳。
399 出师未捷
“今日前来,实则是有一事想要当面问个清楚,求个明白——”
燕王再次开口,微哑的声音在寂静的雅室内尤为清晰:“阿渊他,究竟是不是……”
话至此处,燕王原本近乎定在吴景明身上的眼神,却突然变了变。
吴景明微叹了口气,正要开口时,却忽见燕王抬起了手,阻止了他要说出口的话。
燕王微微将脸转向内间的方向,声音平静而警惕地问道:“既平,你今晚前来,可还带了其他人吗?”
柜中,许明意登时变了脸色。
这是……被发现了?!
可他们似乎并未发出什么动静!
“人是带了的,不过此时都守在外面。”吴景明疑惑地问:“可是有何不妥之处吗?”
“这房间里,此时只怕尚有第三人在。”燕王说话间,已然戒备地从椅中起身,看向灯火昏暗的隔间。
吴景明心中一凛,也跟着起了身,却是皱眉低声道:“按说不应当……这并非是外人能够接近的地方。”
尤其是今晚——
他要在此同燕王见面,馆中之人无不戒备,怎会出现如此纰漏?
燕王闻言眼神微闪,将腰间藏着的匕首按了回去。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语气也和缓了些许:“不是外人,那便只能是自家人了。”
旋即,将手负在身后,向隔间的方向,扬声说道:“不管是谁,且先出来吧,不必再躲躲藏藏了。”
漆木衣柜中,许明意眼神复杂地看着吴恙。
头一次合作,竟便要被当场抓获了吗?
偏偏真正想听的话还没来得及听到,当真是出师未捷了。
吴恙倒没有太多犹豫,且当下也没有值得犹豫的余地——
他将柜门推开,躬身出了衣柜。
看着突然从柜子里钻出来的少年,吴景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阿渊?!”
阿渊何时竟也能干出这种躲在柜子里偷听的事情来了!
然而这还不算完。
下一瞬,吴世子只见自家儿子朝着柜门的方向递了只手过去,很快,柜中便另伸出了一只手,放在了自家儿子手上,借着力也从柜子里钻了出来。
吴景明再次陷入惊诧,下意识地看着那看似不大,却仿佛透着说不出的神秘和玄妙的柜子——还有吗?
许明意低着头理了理衣袍,跟在吴恙身边走出了隔间。
看着走来的少年,燕王负在身后的手指微微颤了颤,而后缓缓拢紧。
“父亲,王爷——”
吴恙神态还算平静地抬手行礼。
许明意跟着他一同抬起了手。
吴景明这才看清她的样貌,顿时更是暗暗大吃一惊:“……许姑娘?”
他就说儿子怎么对一个小厮如此体贴,竟还不忘伸手将人拉出来,合着竟是这么回事!
可……他家儿子带着镇国公府的许姑娘……一起躲在柜子里?!
这合适吗!
巨大的震惊之下,吴世子一时间甚至有些分不清什么才是重点了。
许明意尽量叫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心虚,点头应道:“……正是晚辈。”
“这……”吴景明还是只能看向自家儿子:“阿渊,你怎可带着许姑娘一个姑娘家……行如此胡闹之事?”
吴恙再次抬手,视线却是定在燕王身上:“情急之举,多有冒犯——”
四目相对,燕王说不上心中是怎样的感受,只是道:“无妨。”
看着无声对视的二人,吴景明的心情十分复杂。
父亲有过交待,此番只让他借机同燕王当面坦白此事……
可现下阿渊却意外出现在了这里。
他该说些什么来粉饰太平,或是装作一切如常,什么都不存在吗?
然而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自己清楚,阿渊一向聪明敏锐,此时既是以这种方式出现,那便足以说明已是多多少少知道些什么了……
可这件事情,到底不可传扬出去。
“今日我同王爷来此,只是为了叙旧。”吴景明看着儿子说道:“阿渊,你且先送许姑娘回府吧,以免镇国公府因找不到人而担心。”
“父亲要同王爷叙的旧事,也是儿子想知道的。”少年的目光与语气俱称得上平静:“而儿子可以知道的,亦不必瞒着许姑娘——”
吴景明听得眉毛微微一抖。
这话是什么意思?
看着站在儿子身边的女孩子,吴景明的心情震惊且复杂——为何他甚至有了一种‘这就是未来儿媳妇’的错觉?!
燕王也下意识地看向了做男儿打扮,利落大方的少女。
许明意轻轻碰了碰吴恙的衣袖,道:“你且先同吴伯父和王爷说话,我去楼下等你——”
她知道,吴恙事事无意避讳她,但那是她和吴恙之间的事情。
而她与吴世子和燕王,甚至都称不上相熟,她若赖在这里不走,有失礼数不提,这场谈话恐怕也很难进行得下去。
吴恙转头看向她,见她眼神,便也点了头。
燕王便抬手道:“多谢许姑娘。”
作为一个偷听被当场逮住的人,这句谢落在许明意耳中,未免叫她觉得有些心虚,好在脸皮尚且够厚,还算从容地道:“王爷言重了,晚辈告辞。”
言罢,目光在窗户和门之间犹豫了一瞬之后,到底还是选择推开门走了出去。
守在楼梯拐角处的伙计见她从楼上下来,不禁大吃一惊,眼神惊惑无比:“姑娘……您不是在后头吗?”
也没见人从后院出来,这究竟是怎么上去的?
是他瞎了还是?
许明意轻咳一声:“随便走走。”
伙计心底波涛翻涌。
这随便走走,未免随便得有些要人命了吧?
……若照这么个随便法儿,待会儿他再见到这位姑娘时,是不是对方干脆就坐他们的密室中喝茶了?!
伙计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
还有——
他家公子呢?
见那姑娘很是从容地往楼下去,伙计赶忙追上前两步,低声询问道:“敢问姑娘一句,同姑娘一起的那位公子呢?”
“他啊……”许明意指了指楼上雅室的方向:“在那儿呢。”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伙计愕然张了张嘴巴。
……哪位好心人能跟他解释一下公子和这位姑娘上楼的经过和路线吗?
400 当年真相
二楼雅室内,少年的声音驱散了沉默。
“父亲还是打算什么都不说吗?”
看着少年,吴景明的眼神变幻着,轻叹了口气,道:“阿渊……有些事,你迟早会知道的,本不必如此执拗,非要过早探寻什么……”
“十八年了,还不够迟吗?”吴恙平静问道。
他知道,世家大族,尤其是祖父,行事一贯有自己的章程,不允许有任何人任何事打破原定的安排——
可是,祖父就这么信不过他吗?
是认定了他所谓性情执拗,倘若“过早”得知此事,在时局未定之前,会搅乱他们的计划吗?
还是说,即便只是有一丝破坏计划的可能,祖父都不愿同他提起,只是因为——安排便是安排,根本无须同他商议,甚至是提前告知也是没有必要的事情?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想法,吴景明语气复杂地道:“你祖父他……也有自己的思虑,他不止是你祖父,亦是一家之长……父亲知道你必然是能够体谅的。”
他曾问过父亲,打算何时告知阿渊真相。
父亲说,阿渊虽自幼受世家规矩管教,骨子里却过分独立固执,认定了的事情极难更改,而一旦说服不了他,恐会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紧紧盯着吴家和燕王,稍有暴露,便会给阿渊自身招来祸事。
权衡之下,自是将一切后续之事安排妥当完整之后,再将真相说明,更加万无一失。
“即便并不认同,但我身为吴家子孙,亦可理解祖父的思量——”少年的语气里有着显而易见的坚持:“只是事到如今,父亲当真认为还能瞒得住吗?”
该猜到的已经猜到了。
而现在,他需要知道更加完整的真相。
“既平——”
燕王口中同吴景明说着话,视线却是落在少年人的脸上:“他该知道。”
他本以为,这个孩子是知情的。
却没想到吴家这些年来,竟是瞒得如此滴水不漏。
吴景明沉默了片刻后,道:“坐下说吧。”
燕王点头。
见两位长辈坐了回去,吴恙适才在下首坐下。
“……”吴景明似乎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张口后又顿了片刻,才点头道:“……阿渊他,确实是阿姐的孩子。”
再顿了顿,又道:“阿姐……和王爷的孩子。”
听得此言,燕王的神思甚至是凝滞的。
一时间,他无法再去思考其它,脑海中只有这短短两句话在来回回荡。
这是真真的孩子……
是真真,和他的孩子……
“……”吴恙半垂着眼睛,叫人看不清其内翻覆的情绪。
虽说已有猜测,但当真亲耳听到时,总归还是不同的。
原来,他曾在栖真院中看到的那幅画像中的人,才是他的亲生母亲。
“这件事情,确实不该瞒你到今日……”吴景明此时的声音微有些沙哑。
亲口对阿渊说出这些话,对他而言不止是在揭露一件旧事的真相,更是告诉自己,告诉所有人,从此时起,这个孩子,便不再是他的孩子。
他对这个孩子,起初是怜悯,且将对阿姐的愧疚移情到了孩子身上。
再后来,一点点看着孩子长大,喜爱和欣赏,渐渐盖过了一切。
甚至有时他会忘了那件事情的存在,见得孩子日渐出色,还会洋洋自得地想着——不愧是我吴景明的儿子。
待乍然想起时,便觉得恍惚怅然。
可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终于也真的来了。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燕王勉强回过神来,声音亦是低哑的。
“那一年王爷奉旨出征,而就在王爷离京不久之后,阿姐便被诊出有了身孕,还记得先皇因此龙颜大悦,赐下诸多赏赐到燕王府……”
吴景明回忆叙说着当年旧事。
“当时听闻王爷战事吃紧,阿姐便未有将已有身孕之事去信告知王爷,恐王爷会为此分心……但没过多久,先皇一病不起,京中局势大变,阿姐生性敏锐,为此终日挂心不安。待先皇驾崩之后不久,阿姐突发腹痛,产期足足提早了一月有余……”
“因是早产,胎位亦不正,情形尤为凶险……太后娘娘听闻此事,顾不得为先皇守灵,出宫赶往燕王府,足足一日一夜,阿姐耗尽力气,也未能将孩子生下。”
虽知皆已是昔年旧事,早在岁月里被碾成了粉末,不可挽回,但听着这些,燕王依旧觉得仿佛身处其间,浑身紧绷着,眼睛红极,脸色也一寸寸白了下来。
“到了最后,连我吴家先前安排在燕王府上的两名产婆也已束手无策……长姐尚存气息之际,求着太后娘娘……”
说到此处,吴景明的眼眶也早已红了,缓缓深吸了口气,才得以继续说道:“长姐自知已无生机,便求着将她腹中胎儿尽快剖出来……”
后来,据长姐的陪嫁丫鬟称——
“太后娘娘不允,一意坚持无论如何都要保下长姐性命,然而彼时长姐已是气息将绝,无回寰余地……长姐便又求着说,无论孩子是生是死,她只想看上一眼,只求太后娘娘能圆了她这最后的心愿。”
这话的用意,显然还是为了“哄着”太后答应她将孩子尽快剖出,可如此之下,太后又怎忍心再拒绝?
好在这孩子福大命大,被剖出之时,虽是浑身发青,却竟还当真存有生机。
他想,长姐那时应当是笑着的……
“后来宫中来人询问情况,太后做下决定,向宫人瞒下了孩子平安生下之事,对外只道一尸两命……那时恰逢我家中二弟在京城附近游历,闻讯赶来,质问太后娘娘与新皇,阿姐之死可是另有蹊跷,为讨说法,因此大闹了一场——”
也正因是闹了这一场,才得以混淆了皇帝的视线。
那时皇帝还未登基,局面不稳,全然不敢再开罪他们吴家,百般表了愧疚之心,才安抚了二弟。
阿姐的丧事,也是二弟一手操办,未让皇室中人有接近阿姐尸身的机会。
后来父亲赶到了京城。
尚在襁褓中的阿渊,就这么被父亲亲自抱在怀中,坐在马车之内离京出城,一路无人敢靠近阻拦查验。
现下说来,一切似乎都是轻而易举的,可彼时的惊险,或许只有亲身经历过太后娘娘才最清楚。
太后,和他们吴家——这二者但凡换成其他人,这个孩子,都断无可能得以悄无声息地保下来。
“……为何要将孩子藏起来?”燕王紧绷着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意。
若非是真真和母后察觉到了什么,何至于连他的孩子平安生下都不敢叫人知晓?
这些他当年一概不知,他回京时,一切早已被掩盖干净,摆在他面前的是——他的父皇,他的妻子和孩子,都不在了。
“当时京中局势复杂动荡,王爷杳无音讯不知何时才能返京,太后娘娘所愿,不外乎是想保得阿渊平安。”
话至此处,吴景明眼神微冷了两分:“再有,当年长姐早产之事,本就十分蹊跷。”
燕王紧紧看着他:“还查到了什么?”
“当时王爷失去音信,身陷险境,生死未卜,军报传入京中之际,太后娘娘本欲瞒住阿姐,可那传信之人最先便将消息传回了燕王府。”
若说这只是巧合且罢,可之后他们还查到了一处关键。
“阿姐听闻后自是担忧不已,几乎夜不能寐,但即便如此,依旧知道顾念着腹中孩子——真正使得阿姐早产的,是阿姐‘偶然’从几名下人口中听到的几句谣言,让阿姐误以为王爷已经身死,还说尸身都找到了,只是当下未敢告知她,所有的人都在瞒着她。”
乍然听到这样的话,阿姐岂还能撑得住?
而当初正因是查明了这一点,他同父亲谈及此事时,恰被二妹听到了,才使得二妹下定决心进了宫。
“王爷认为,当年传到阿姐耳中的谣言,当真只是偶然吗?”
燕王放在茶桌之上的手握成了拳,那拳头甚至是颤抖着的。
当时那般紧张的局面之下,任何事情的发生,都不可能是所谓偶然!
而若不是偶然,真真出事,便是受了他人算计!
时隔十八年,他不认为此时自己的怀疑还会是一时冲动不辨是非……而这些怀疑,在不曾听闻到今日这些话之前,也早已就在他心底扎了根。
但这些所谓算计纠葛,这一刻,并非是他心中最痛的存在。
他耳边俱是吴世子方才的那些话。
真真得知了他的“死讯”……
真真生产之时受尽折磨,真真求着母后破腹取子……
真真该有多怕,多疼?
可那样的时候,他却不曾陪在她身边护着她。
无数个日夜里,他都在想,当初究竟为何要自荐率兵去应那场战事,此战虽艰,可当真非他不可吗?这天下江山何曾缺他一人来护?
他该护着的是他的妻子!
身为人夫,他非但没能护她周全,甚至真真所经历的一切皆是因他而起!
这个折磨了他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念头再次出现在脑海中,想象中妻子离世前所遭遇的痛苦与恐惧,而自己仿佛就置身其中,偏偏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受苦,根本无力改变这一切……
诸多交杂的情绪犹如翻涌搅动着的巨澜,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其内无法喘息,燕王的唇铁青着,拿颤抖着的手掌紧紧捂住了胸口的位置。
“王爷——”
吴景明见似乎有些不对,一句话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便见原本脊背绷直坐在那里的男人身形一斜,整个人连同椅子都倒在了地上!
“砰!”
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声传来,后院的许明意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往那间亮着灯的雅室看去。
总不能还打起来了?
可三个人看着,分明也都不是多么冲动的人——且这种事情,怎也不至于要动手才对吧?
“……阿渊,快去!”
听得这道隐隐传出的催促声,许明意心知必然是出事了,赶忙往前堂行去。
此时堂中已无客人在,茶馆的门也已经闭起不再迎客。
她刚至楼梯处,便见吴恙大步下楼而来。
“出什么事了?”许明意忙压低声音问道。
“王爷突然倒地昏厥——”吴恙语气匆匆,见伙计快步走来,立时正色吩咐道:“速速请附近最好的郎中前来诊看!”
伙计不敢怠慢,应声“是”,赶忙去了。
许明意看一眼伙计离去的方向,忙道:“我先上去看看!”
吴恙点头,二人一同上了楼。
雅室内,方才匆忙之下被扶坐回椅中的燕王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吴景明正脸色焦急地扶着燕王的肩膀。
“不可如此。”许明意立刻道:“快将人扶去内间平躺着——”
吴恙立即照做,吴景明也顾不上去质疑什么,跟在儿子身边搭了把手,将燕王扶到了内间的矮榻之上。
许明意大致察看了燕王的情况后,向吴恙道:“快将王爷的衣袍解得松一些,以便让呼吸尽量顺畅。”
说着,看向听到动静走了进来的小七:“小七,你速去最近的药堂取几粒保心丸回来——”
“是,属下这便去!”
看着小七飞快领命离去的背影,吴景明心中那不合时宜的错觉再次出现。
许明意将内间的两扇窗都推开了来。
“许姑娘可知王爷这是怎么了?”吴景明大致看出了这位姑娘懂医,此时不免问了一句。
许明意转回身来,看向矮榻上的人,道:“王爷应当是患有心疾,此症源于心脉气血淤滞,情绪不可受重大冲击。”
否则,情绪过于激动之下触发病症,不止是会昏迷,严重者,若得不到及时的救治,甚至可能会危及性命。
“心疾?”吴景明喃喃着道:“王爷体魄强健,以往从不曾听闻过其竟患有心疾……”
刚替燕王松完衣袍束带的吴恙直起身来,听得这一句,低声道:“那便必然是这些年在北境患下的病症了——”
吴景明沉默了下来。
看来这些年,王爷心中确实不好过。
若不然,又岂会攒下了这样的病症……
401 他的月亮
小七很快便回来了。
这倒也不能怪茶馆里的伙计动作慢,而是茶馆对面便有一家药堂,药堂不比医馆,这般时辰虽还抓得到药,但坐堂的郎中已经回去了。
伙计便唯有赶去了街尾的那一家。
待匆匆将郎中请回时,将保心丸送上了楼的小七已经等在了茶馆外:“人已经没事了,便不劳烦这位大夫了。”
郎中一抬眉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一张金叶子递到了自己面前。
“有劳大夫跑这一趟了。”小七客气地道。
“这……这怎使得,无功不受禄,这诊金可断收不得……”郎中一边说着,一边任由小七将那金叶子塞到自己手中,只能无奈摇头失笑“这位贵人实在太客气了”,又很热心地询问:“当真不需要再看看吗?或是开张调养方子?”
打发走了郎中之后,茶馆伙计和小七回到堂内,将门重新合上。
看着小七上楼的背影,茶馆伙计的眼神中不乏羡慕之情。
听说这位就是雪声茶楼出来的,后来被编入了暗卫处,又得了世孙青眼重用……
不然的话,待寻了机会,他好好同这位兄弟请教请教这其中的门路?
“应当没有大碍了。”
二楼雅室内,许明意察看了燕王服药后的状况,道:“只是或许还要等一等才能醒来。”
吴景明放下心来:“多谢许姑娘了。”
“举手之劳罢了,伯父不必言谢。”
吴景明在榻边坐下,却依旧心有余悸。
若王爷今日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实在难脱干系。
父亲只是让他将旧事同王爷说明,父亲这么做自然有父亲的用意在,可断也没想过要将王爷给刺激出个什么好歹来啊……
而倘若知道王爷如今患有心疾,关于阿姐的旧事,他又怎么敢说得那般细致。
再者,本以为十八年过去了,该冲淡的已然都该冲淡了,王爷如今又已有妻女,按说对过往之事即便仍旧耿耿,但愤怒必当多于悲痛……
可王爷方才那模样,分明还是对阿姐的死无法释怀半分。
这一刻,吴景明说不上心中是怎样的感受更多一些。
“我们下去等着吧。”
许明意轻声对吴恙说道。
吴恙“嗯”了一声,看向坐在那里的世子,道:“……父亲,我先去外面守着。”
听得这声显然不如往常自在的“父亲”,吴景明点了点头:“去吧。”
许明意福身一礼,与吴恙一同走了出去。
二人下了楼,去了后院中,却未回那间雅室,只是站在院中廊下。
伙计见状,都识趣避得远远的,偌大的后院中,唯有窸窸窣窣的虫鸣声隐没于花草丛中。
“确认了,对不对?”许明意转头看着吴恙,低声问道。
视线中,好看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的少年微一点头。
片刻后,才开口道:“总算明朗了。”
许明意轻轻点头附和:“是啊,总算明朗了。”
那些曾经萦绕在眼前的谜团,总算是解开了。
吴家设法让吴恙假死的原因……
上一世,燕王找回来的那位亲子……
以及,上一世同她成亲之后,被她“克死”的那个吴恙……
她就说嘛,她这般有福气的一个人,怎会克人呢?
枉费她将此事当作心结,牢牢记了两世之久,先前还为此特意跑到宁阳去守着他,原来她从一开始便想错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她也并不认为吴家上一世瞒了她,她该为此感到生气,她那时嫁去吴家,说白了本就是一桩交易,她也没打算一辈子呆在那里,这一点,吴家人清楚,吴恙也清楚。
故而,吴家并没有义务告诉她这些族中隐秘之事。
且吴家人究竟待她如何,真心还是假意,她尚且还是能够判断的——吴家上下,没有对不住她的地方。
转瞬间,许明意脑海中闪过许多前世之事。
她觉得,现在这局面,还是很好的。
正如吴恙方才所言,总算是明朗了。
而上一世,吴恙“坠入冰湖”的前一日,还同她约好了要一起登高赏月,显然是对自己即将要面临的变故一无所知。
那时,他突然被安排假死,面对陌生的地方,陌生的身份,陌生的前路,该是怎样的心情呢?
可有想过,赏月之事要失约了?
想到这儿,许明意不禁有些想笑。
这样无关紧要不值一提的小事,在那样的巨大变故之前,怎么可能还会记得呢。
女孩子手撑在廊栏上,轻轻一跃,坐了上去。
少年也跟着她坐下。
“吴恙——”
许明意伸手指了指夜空中的皎皎圆月:“你看,今晚的月亮多圆呀。”
吴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见一轮圆月高悬,薄薄云纱缓缓拂过,一时不知是云在动,还是月在动。
就这样静静看了片刻,只叫他觉得一颗心也随之清静了下来。
还记得她曾说过,便是镇国公那样的脾气,跑到城墙上看会儿月亮,便也能很快气消心静。
而此时,他忽然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覆在他的手掌之上。
吴恙有些怔然地转过头去。
视线中,静静望月的女孩子侧颜安静美好,嘴角微微弯起,似有淡淡笑意。
吴恙便也只是静静看着她,只觉得似有某种干净而坚定的力量在他心间缓缓拂过,如月光倾洒,将那些繁杂的情绪全部带走了。
镇国公有月亮。
而他有昭昭。
若可如此比照,那昭昭便是他的月亮。
他反握住了那只微凉的手。
二人未有多言,他不曾急着多说,她也不曾急着多问,只是这样静静地坐在那里。
从前堂走过来的吴世子看着这一幕,默默又退了回去。
看来阿渊并不需要他来安慰安抚……
这时,一名伙计快步走了过来。
“世子爷——”
吴景明连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比完之后,自己先茫然了。
……他分明并不看好支持这两个孩子的啊,可他现在又在干什么?
遂压下心中异样情绪,面色声音如常地问道:“何事?”
伙计这才道:“世子爷,楼上的客人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