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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事全文阅读

作者:非10     如意事txt下载     如意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72 不见不见

    停灵七日后,到了贾氏出殡的日子。

    如此天气,尸身存放七日已是极限,族人本欲三日便下葬,然而占云竹坚持要替母亲守灵七日。

    这七日里,他一直守在灵堂内,便是夜中歇息也不例外。

    而贾氏出殡次日,便有一行宫人太监带着赏赐与圣旨,来到了城南这座老旧的小院中。

    占云竹同几位声称留下料理后续之事的族人,跪在了院中接旨。

    院中亦围了几名探头探脑的街坊邻居。

    院落狭小,宣旨太监的声音清楚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见那身形愈发单薄的年轻人叩首罢,便接过了那明黄绢帛,院外围着的人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几位族人亦是神情震惊激动。

    救驾之功!

    这么多赏赐……似乎还有宅院田地?

    更重要的是,这是要做官了!

    虽说方才听那太监说只是什么七品,但须得知道,侄子原本已经不能参加科举,本是无缘仕途了……现下有此等转机,还怕日后没有更大的出息?

    这般想着,其中一名族人起身后,很是热情地悄悄塞了些碎银到那传旨太监手中,低声笑着说道:“我家侄儿尚且年轻,日后还劳公公照料一二……”

    捏了捏那碎银,传旨太监在心底不屑地撇了撇嘴。

    啧,这是在哪儿找来的这么碎的银子啊,碎成这样也够不容易的啊。

    然而面上依旧笑着:“好说,好说。”

    他看重是自然不会是这点子豆腐渣般的银子,而是这位新任的中书舍人。

    一行太监被送走之后,族人们同占云竹回到堂中,面上神情可谓欣喜而又复杂。

    “你这孩子,立下如此大功,这几日怎也未听你提起过?”

    “说什么呢?弟妹刚走,槿平哪里来的心思提这些俗事?”

    “咳,也是,也是……不过我可是早就看出来了,槿平自幼就像是个有出息的孩子,这么多年来,可一直都是咱们族中的希望啊。”

    “是啊……”

    “不过,有件事还是要说开的……”那为首的族人叹了口气,看着占云竹,有些愧疚地道:“先前收回庆云坊里的宅子,并非是刻意为难弟妹和娇娇,只是当时你三叔公正当病重,族中的境况彼时因为你父亲的事情,也实在是十分艰难,若非实在没了法子,也不会想着要变卖那处宅子……”

    “这处院子,便是你四表叔花银子租赁来的,为的也是给你母亲一个安身之所……”

    “但这件事情,族中确实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听着这些笨拙而浅显的辩解,占云竹半垂下眼睛,道:“几位表叔言重了,侄儿知道族中的难处。且此番母亲的丧仪,前前后后皆是族中在出力,未曾有半点亏待。这些,侄儿皆是看在眼中的。”

    听他这般说,几名族人心下皆是大松了一口气。

    “这是应当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救驾……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占云竹不紧不慢地回答着族人的问题。

    对于这些见风使舵之人,心中当真不怨吗?

    自然是怨的。

    但他从来不做无用之举,不置无用之气。

    谁又敢说,这些蠢人们,日后对他当真半点用处都没有?

    更何况,世间之事不都是这样吗?

    得势之时,众人环绕,所听皆是顺耳之言。

    失势之时,一切皆反了过来,任谁都可以踩上一脚。

    世人多半如此,没什么稀奇的。

    而他只需借此来提醒自己,永远不要成为后者——

    族人们将该打听的打听完之后,表现的愈发积极了,有人去张罗着清扫院落,有人踩着凳子去撤办丧事留下的白绸。

    一片嘈杂中,占云竹自椅中起身,缓步走出了前堂,一手抱着怀中圣旨,一步步离开了这座院子。

    跨过低矮破旧满是泥巴的门槛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他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地方。

    马车驶离老旧的民居群,穿过热闹繁华的长街,来到了庆云坊。

    镇国公府的门人听到动静,自门房中行出。

    赶车的侍卫将马车中的年轻人扶下。

    年轻人踏上石阶,向门人施了一礼,道:“在下占云竹,前来拜见国公与先生。”

    刚来不过数月的年轻门人暗暗讶然。

    这就是近日来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位死而复生、据说从前就住在他们镇国公府隔壁的占家公子啊……

    据说还是他们二老爷的弟子?

    想着这层关系,门人也没有怠慢,将人请去了偏厅。

    “占公子先稍坐片刻,我们国公此时不在府中,小的已叫人去请二老爷过来了。”

    占云竹点头:“有劳了。”

    ……

    许昀听得仆人的话,皱了一下眉头。

    “占云竹来了?”

    仆人点头:“说是特意来拜见二老爷的。”

    “不见不见……”许昀摇了摇头,道:“就代我传两句话给他吧。”

    仆人离去后,蔡锦不解地问:“这位占公子,不是你收下的学生吗?人家死里逃生,你怎见也不见一面?”

    许昀落下一子,道:“此前昭昭便有交代,让我少同此人打交道。”

    那是在对方没投河之前就郑重叮嘱过他的事情。

    蔡锦了然点头。

    既是许姑娘的交待,那许先生现下如此态度,便也可以理解了——毕竟怕挨侄女的打啊。

    二人这边下着棋,那仆人很快回到了偏厅之内。

    “我家二老爷风寒尤重,不宜见客,便让小人带了两句话给占公子——占公子能平安回来,二老爷很高兴,愿见占公子此后前程似锦。”

    占云竹笑微微地点头道:“还请替我同先生道谢。”

    说着,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厅门,便也站起了身来:“既如此,待他日先生病愈,占某再登门探望拜访。”

    仆人不置可否,做了个“请”的手势。

    占云竹转身出了偏厅,脚下不急不快地出了镇国公府。

    待跨出府门时,恰见一辆马车缓缓停稳。

    占云竹眼神微动,看向那被打起的马车帘。

    一名丫鬟从车内跳下,紧接着出现在他视线当中的,是一位身穿杏衫襕裙的少女。

373 别那么恨我

    少女抬眼之际,占云竹眼中浮现了温润笑意——这才是,他今日此行,真正想见的人。

    他便说,昭昭若得知他前来,又怎会不去见他。

    原来是不在府中。

    看着下了石阶朝自己走来的年轻男子,许明意站在原处,于心底冷笑出声。

    竟还来了她家中,此等厚颜无耻之人,果真是人间少有。

    “昭昭,许久不见了。”

    他的语气一如从前那般透着亲近之意,许明意却只觉得,从来不知自己的名字有朝一日竟然也能被喊得如此恶心。

    她看着面前的男子,并不掩饰眼中冷意:“见的确是你,我便也就安心了。”

    比起对方像一条毒蛇般躲在暗处不知何时便会被其咬上一口,现下此人出现在明面之上,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原来昭昭一直在担心我。”占云竹笑着道:“我本以为,昭昭该是着急见到我的才是,等了这许久也未等到,便唯有我来见昭昭了。”

    现如今,昭昭当真比他想象中,要沉得住气太多太多了。

    这甚至不像昭昭了,但却愈发吸引他了……

    “知道你活着便够了,至于见面,迟早会见的,不是吗?”许明意若有所指地道。

    至少在他临死前的那一刻,她是要亲眼看着的。

    话罢,许明意便带着阿葵往前走去。

    同占云竹擦肩时,忽听对方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昭昭,别那么恨我。当初之事,并非是你想得那样,我可以同你细细解释……”

    许明意脚下微滞:“恨?你未免想得太多了。”

    谁会去恨一只扰人清净的苍蝇,只会躲在阴沟中的毒蛇?

    真若说有那么一丝恨意的话,也早在上一世她割下对方的狗头时撒泄干净了。

    对于这一世的此人,她只有嫌恶二字。

    见少女带着丫鬟快步上了石阶而去,背影很快消失在了朱红大门后,占云竹唇角溢出一丝苦笑。

    昭昭仿佛认定了什么,十分盼着他能够早日死去……

    而他先前,分明至多也只是探听过镇国公府中的一些私事罢了——就单单因为这样,她便恨不得让自己去死吗?

    还是说,她所看不惯的,还有其它事?

    毕竟,昭昭一直是黑白爱憎分明的一个人啊……

    但是,他总是还有办法会让她对他慢慢‘改观’的……

    不远处的一条暗巷中,看着年轻男子独自站在镇国公府门前的模样,纪婉悠不禁抿紧了唇。

    自从行宫那日之后,她便再未曾见过占公子了。

    知道他母亲病逝,她担心至极,生怕他过分悲痛之下无人倾诉无处纾解,会加重伤势。

    可父亲看她看得实在严得很,根本不准她出门,这几日她学着不再提及占公子的事情,消除了些父亲的戒心,今日才得以出了趟门。

    本是直接让车夫去了城南的,可她这边刚到,恰巧就见占公子的马车从那片民居中驶出。

    于是她便叫车夫跟在了后面。

    她没想到,会一路跟来了镇国公府。

    更加没有想到,会看到了方才那一幕……

    占公子此前不是同她说过,同这位许姑娘……并称不上相熟吗?

    可为何同对方说话时,会是那样的神态?

    他还主动走向她,说话时甚至是一直笑着的……

    反观那位许姑娘,却是一直冷冰冰的,而面对冷冰冰离去的姑娘,他站在那里,那样苦笑着的模样,竟称得上失落……

    她还隐隐听到,他喊对方“昭昭”……

    昭昭……是许姑娘的闺名吗?

    他那样守礼的一个人,怎会以闺名称呼一个“并不相熟”的姑娘家?

    是她听错了吗?

    毕竟模模糊糊的,她本也听不甚清……

    但很快纪婉悠还是在心底摇了摇头。

    不……即便听不清二人说了什么,可是,他说话的语气温和亲近,他说话的神态温柔殷切,这些难道也是她听错看错吗?

    可……怎么会这样呢?

    她分明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他对自己的特别,分明能清楚地察觉到和他之间无声的默契和心意相通……

    而她可以笃定地说,这绝不是她的错觉。

    女孩子紧紧皱着眉,一颗酸涩的心也揪得紧紧的,眼神茫然而不安。

    “姑娘……咱们还要不要上去同占公子说话呀?”一旁的丫鬟低声问道。

    就这么躲在这里也太奇怪了吧?

    且占公子就要走了。

    看着终于转身的年轻男子,纪婉悠往巷中又退了一步,使自己的身得以形藏得更隐蔽些。

    她现在脑子里很乱,没办法去见他……

    她甚至觉得方才的那个占公子,给她的感觉十分陌生,她从未见过那样的他……或者说,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

    离了镇国公府之后,占云竹没有丝毫耽搁,便带着圣旨去了吏部,且稍加打点了一番。

    因见其十分会做事,且又是陛下钦点,圣旨之上也特意言明了“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因其父情形特殊,特允其无需为双亲守满孝期即可入值中书省”,吏部便也未有耽搁进程事宜。

    如此之下,两日之后,占云竹便顺利进了中书省。

    四下暗中不乏议论之辞。

    而在入中书省的隔日,占云竹便被内监传至了御书房内。

    庆明帝道:“即日,静嫔晋升为静妃,移居玉秀宫。现下她有孕在身,所有规制,皆可于妃位之上再升一等——拟旨吧。”

    这是他同皇后商议后的决定。

    占云竹应了声“遵命”,略微斟酌了片刻后,便提了笔。

    拟成之后,待墨迹稍干,便双手呈上:“还请陛下过目,微臣笨拙,不知可有措辞不当之处。”

    庆明帝接过,看罢之后,不禁满意点头。

    “甚好,由此便足可见文采不俗,确实当得起才子二字。”

    “陛下谬赞,微臣愧不敢当。”

    庆明帝笑着将圣旨交予了李吉:“着人前去传旨吧。”

    李吉应下退去了。

    庆明帝看向身穿青色官袍,面上尚且有几分虚弱之色的年轻人,问道:“可是身上的伤势还未痊愈?”

    “多谢陛下关心,微臣的伤,已无大碍了。”

    “还是坐下说话吧。”庆明帝随手拿起一本奏折。

    占云竹犹豫一瞬后,心知皇帝必然有话要同他说,适才道:“多谢陛下赐座。”

374 臣有一计

    宫人搬来了一张鼓凳,他坐下后,果然便听龙案后的庆明帝开了口——

    “太后千秋大寿当前,本该是举国欢庆之事,可总有些人,想要在此时给我大庆找不痛快……”

    “不知陛下所指何事?”占云竹斟酌着问道。

    “前日东面有急奏入京,丽族人近日来屡屡侵扰我边城子民,入城抢夺,且竟还杀了两名无辜百姓,可谓猖獗至极。”

    “丽族人?”占云竹露出思索之色。

    丽国在东,却是在东北方,而燕王守着的北境乃是偏西北一带,常年抵御瓦剌等游牧族的滋扰……

    虽说东面不归燕王管辖,与丽族相邻的东元城距燕王的封地尚有近千里远,但若有需要,亦可前去驰援——

    所以,丽族选在此时作乱,未必不是因为燕王入京,对丽族间接失了威慑之故……

    但这话必然是说不得的。

    尤其是在皇上面前。

    否则,同宣扬燕王在北地的威名无异。

    “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应对此事?”

    未有摸透圣意之前,占云竹选择了谨慎观望。

    “区区丽族小国,竟敢伤我大庆子民性命,且选在太后寿诞之际,分明是存心挑衅……”庆明帝的眼神冷了冷:“若不派兵征讨,我堂堂大国颜面何存?如若此次轻易揭过,必然会让这些鼠辈认为我大庆国力空虚,人人可欺,待到那时,恐会惹得更多异族争相效仿——”

    “陛下所虑极是,且及时出兵,亦可安边境民心。”

    占云竹道:“既是要出兵征讨,便是宜早不宜晚,只是不知陛下打算派哪位将军前去?”

    “此事朕尚在思虑中……”庆明帝思索着道:“朕本想将此事交给刘升……”

    占云竹敏锐地捕捉到了“本想”二字,遂接话道:“可若由刘将军征讨,必会调动三大营的兵力。而太后寿诞在即,别国使臣相继入京……微臣认为,如此关头,除却京城内外本有的防守不可松懈之外,还应留足兵力于京师之外,以便随时调用。”

    当然,这么做的用意,真正要防的,断不可能是所谓别国使臣……

    “此言倒也在理。”庆明帝点了点头,却又显得颇为踌躇:“可朕信得过的武将,不过就是刘升和许将军二人而已,然而许将军如今年事已高,去年又刚打了一场耗时颇久的硬仗……朕本说过,要让他好生歇息休养数年。”

    只是当时他当众说出那样的话,真正的用意乃是提醒对方交出兵符颐养天年,然而镇国公似乎并未曾听懂……

    而现下,他当真,不想再给这位许将军任何领兵的机会了。

    “陛下体恤许将军,乃是仁君典范。”

    占云竹思忖了片刻后,道:“微臣倒有一计,只是不知是否可行——”

    庆明帝抬眼看向他:“爱卿不妨说来听听。”

    “臣认为,许家军骁勇善战,且有着战无不胜的威名在,前去征讨威慑丽族,乃是上佳之选。”占云竹缓声道:“但领兵之人,却并非非许将军不可……”

    庆明帝眼神微动了动:“你是想让朕开口同许将军借兵?”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大庆士兵自也皆是陛下的,这个借字,即便陛下愿说,镇国公恐怕也不敢接——”

    庆明帝听得眼底浮现一丝笑意。

    没错,这本就是他早该拿回来的东西。

    许家军,早该改姓了——

    而这次,或许就是个名正言顺的机会。

    他若让刘升接下许家军的兵符,待战后归来之时,难道镇国公还敢开口同他讨要不成?

    且燕王再有两三日便要入京了,燕王,镇国公,许家军……

    这些东西,单单只是放在一处想一想,便叫人觉得心中不安不详啊……

    可是……镇国公若不肯答应呢?

    想到这种可能,庆明帝微微眯了眯眼睛。

    占云竹继而说道:“而镇国公一向忠心耿耿,陛下倘若开口,此事断无不成的道理。”

    庆明帝微一颔首。

    “朕也是这般认为的……”

    若是忠心耿耿,又怎会有不答应的道理呢?

    心中主意定下,庆明帝端起手边的茶盏吃了一口。

    将军……这是朕给你的最后一次,自证忠心的机会了,你可务必要把握住才好——

    半刻钟后,占云竹适才从御书房内行出。

    簇新的官靴踏过白玉石阶,年轻人嘴角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此时,终于到许家做抉择的时候了。

    但遗憾的是,现在摆在许家人面前的,已是一条怎么选都是错的路。

    如此才好。

    如此才好让昭昭离他更近些……

    年轻人的背影渐渐行远。

    御书房中,庆明帝放下茶盏,往发出窸窣声响的隔间看去。

    他险些都要忘了,太子还在隔间里看那些无关紧要的奏折。

    但实在也是太安静了。

    “晟儿——”庆明帝出声唤道。

    “儿臣……在。”

    那道声音有些紧张地回答了一声。

    庆明帝微微皱眉。

    莫不是听到了他方才和占云竹的谈话?

    可那番谈话就表面看来,并称不上值得忌讳,不过只是寻常的作战安排调度罢了——难道……晟儿能听得出这场谈话背后的用意?

    这个念头刚出现在脑海中,庆明帝便在心底笑了一声。

    若太子有这个脑子,那便不是他的太子了。

    此时,一道瘦弱的身影从隔间里走了出来,垂着头抬手向他行礼,声音不安地道:“儿臣……儿臣方才不慎睡着了,不知父皇唤儿臣有何吩咐?”

    庆明帝这才了然。

    原来是因为睡着了,才会这般紧张不安……

    他笑着叹了口气,倒显得尤为慈爱:“无事,你既是困乏了,便回去歇息吧。朕知你身子一贯不好,日后也不必隔一日来御书房陪朕理事了,且先将身子养好再说。”

    男孩子闻言忽然抬起头来,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欣喜,但似乎又意识到了不妥,遂笨拙地掩去,施礼道:“儿臣知道了,多谢父皇。”

    庆明帝笑了笑,亦不为对方的不上进而生气。

    先前确实是会的——

    但现在,他已经另有了一位健康的皇子。

375 配不上娘娘

    要不了多久,或许就能有第二个……

    至于晟儿,总归这些政务上的东西,本也是不需要他来学的,毕竟学了也用不上。

    且他天资愚钝,学什么都不如人意,加之本就时日无多,且就让他轻松些吧。

    事情到这一步,在对自己无妨碍的情形之下,庆明帝倒也难得生出了些许宽容与慈爱。

    太子退出御书房后,回到东宫内,才渐渐变了脸色。

    父皇和那新任的中书舍人所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父皇觉得许将军年事已高,不堪再领兵打仗?

    可他不久前分明也是见过许将军的,将军体魄康健,精气神极佳,那蒲扇般的手掌攥成拳,他甚至觉得一下可以打死一头牛,让他当真钦佩又羡慕,根本不见英雄迟暮之感……

    更何况,去年许将军不是才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吗?

    还是说,所谓“年事已高”,不过只是父皇的一个托辞……

    不知都想到了什么,男孩子的眼神一再变幻着。

    他接触过的政事不多,看待事物的眼光也不见得如何独到,但自从去年皇后诞辰宴之后,再面对自己的这位父皇的一言一行时,他总忍不住会生出更多的琢磨与猜测……

    甚至,原本最不擅掩饰情绪的他,现下也已经学会在父皇面前演戏了,且相对熟练地掌握了精髓所在。

    “殿下,您在想什么呢?”

    看着来回踱步的太子殿下,一旁的小太监好奇地问道。

    太子想了想,道:“我……我今日在御书房中睡觉时,做了一个梦……”

    小太监“啊……”了一声。

    殿下在御书房中睡觉?还做梦?

    御书房那能是睡觉的地儿吗?

    小太监有些发愁地看着自家殿下,但话是他开的头,也只能往下问道:“那殿下做了什么梦?”

    “我梦到……皇后娘娘的天福跑丢了!”太子道:“不行,我得去告诉皇后娘娘一声,万一猫儿真不见了,娘娘定是要伤心的……”

    小太监听得更愁了。

    殿下就连做梦也做的这般毫无正经事可言,这叫人说什么好。

    见男孩子已经往外走去,小太监赶忙跟上。

    太子来到玉坤宫时,皇后正在内殿的榻中看书,腿上的大肥花猫睡得呼噜声均匀,皇后娘娘连翻页的动作都放得极轻。

    至于腿么,那也是早就酸麻了的,可还是不敢动。

    这时听得宫女进来禀话,说是太子来了,便放下了手中的书,理了理仪容,道:“请殿下进来吧。”

    太子进来时,看到的便是皇后娘娘端坐在那里,其腿上的花猫似乎刚醒来,正打着哈欠伸着懒腰。

    “殿下今日不是该去御书房陪陛下理事吗?”皇后笑着问道。

    “去了的,但父皇让儿臣提早回来了。”

    太子接过宫娥递来的茶盏,握在手中,压低了声音说道:“儿臣来此,是有一件要事想要提醒娘娘,是关于天福的,但天机不可泄露,不宜被太多人知晓……”

    皇后听得有些讶然。

    ……这种突如其来的算命先生找上门哄骗银子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但看着男孩子认真以待的模样,皇后便也配合着屏退了几名宫人,只留了一个姜嬷嬷。

    “殿下现在可以说一说了——本宫的天福有什么问题吗?”

    孰料却见男孩子脸庞红了红,语气有些羞愧地道:“回娘娘,天福很好,是儿臣有事想求娘娘帮忙,才拿天福撒了谎……”

    一旁的大花猫“喵”了一声,拿一种“哦,那没事了”的悠然姿态,甩着尾巴跑出去了。

    “哦?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皇后柔声问道。

    但有什么难处是需要她来帮忙的呢?

    还要这般掩人耳目——

    难道是皇帝又不做人了?

    想到方才男孩子那让人挑不出毛病来的演技,皇后不禁在心底叹了口气——瞧狗皇帝把孩子都给逼成什么样儿了……

    “不知娘娘这里可有纸笔吗?”太子神色复杂地不答反问。

    “纸笔是有的。”皇后看着他,语气依旧温和:“但殿下需得先告诉我,要这纸笔何用。”

    既是找到了她这里,她也还须问清大概。

    太子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说了:“儿臣想给镇国公送一封信……想求娘娘从中帮忙。”

    自从被从小信任到大的太监推下水之后,他便再也信不过东宫里的任何人了。

    “为何突然要给镇国公送信?”皇后压低了声音正色问:“是不是在御书房中听到了什么话?”

    四目相对一瞬,太子握紧了手指。

    片刻后,才轻点了点头。

    将今日听到的那番对话复述了一遍之后,男孩子语气有些不自在地说道:“许多事情儿臣也不懂,但还是觉得……应当同许将军说一声。”

    许将军是他最敬重的人,许姑娘是救过他性命,且知道他最大的那个秘密的人。

    皇后微一点头。

    是该说一声……

    这番谈话中,所涉及到的又哪里单单真的只是“借兵”那么简单……

    虽说这于许家而言几乎是一个死局,但提早说一声,也好让许将军大致做些准备。

    但话说回来,一个皇帝已经够大家受的了,怎么现在又多了个和皇帝臭味相投的中书舍人?

    “不过……此等事,殿下为何会选择告诉本宫?”皇后看向男孩子问道。

    面对一个不做人的皇帝,她甚至有理由怀疑这个孩子是被皇帝派来试探她的……

    “儿臣想不到还有谁能帮儿臣,心中想到娘娘,便立即过来了……”

    说来有些奇怪,皇后娘娘虽是六宫之主,但在他心里,始终是同宫中的其他人不同的。

    他有时甚至会觉得,娘娘不该是这宫里的人。

    且说句大不敬的话,他如今还觉得父皇处处都配不上娘娘……

    若非父皇是当今皇上,恐怕当真是连娘娘的衣角都碰不到的吧。

    这一年多来,他似乎也开始慢慢理解那些大世族的家主,骨子里根本看不上皇室的原因了。

    但说到这里,冷静了下来的男孩子,也渐渐意识到了自己此行有些欠妥——

376 这皇帝不能要了

    是以又道:“若娘娘觉得不妥,那便只当儿臣从未来过便是……此事确实是儿臣唐突了。”

    说着,起身长施了一礼。

    看着站在那里低着头,眉眼间有些懊悔不安的男孩子,片刻后,皇后笑了笑。

    “殿下是个好孩子,本宫一向是知道的。”

    说着,便向姜嬷嬷吩咐道:“去备纸笔来。”

    太子抬起头来,眼睛亮亮地看着皇后。

    “多谢娘娘!”

    “但不能由殿下来写,本宫找可信之人代笔即可。”

    “是,娘娘思虑周全。”

    ……

    密信是和皇后请许明意明日进宫说话的帖子,一同送到镇国公府的。

    许明意将那没有署名的密信拆看罢,便去寻了祖父。

    因怕自己的猜测都太过主观,且不够严谨,故而太子这封信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庆明帝与占云竹的谈话经过——

    镇国公看罢,重重地冷笑了一声。

    果然。

    即便是确定了遗诏不在他手中,皇帝想收走他兵权的想法还是不会有半分更改。

    “祖父打算如何应对此次试探?”许明意正色低声问道。

    镇国公握着手中信纸,眼神比夜色更沉几分:“老夫可不管他什么试探不试探的,已经决定了的事情,便不可能会有更改。”

    且不管这试探的结果如何,狗皇帝都不可能放过他们许家——这两头都是绝路的试探还能叫试探吗?分明是想问他打算怎么死。

    看着老人刚毅的脸庞,许明意心中定了定。

    没错,早已决定好的事情,如今要做的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但现下到了这一步,关于日后的退路,也必须要认真思虑一二了……

    想到两三日后即将入京的燕王,许明意陷入了思索当中。

    ……

    次日早朝过后,庆明帝单独留了镇国公与夏廷贞前往御书房议事。

    “国公近来可好?”

    前往御书房的路上,夏廷贞出声寒暄了一句。

    “老夫好得很,倒是夏首辅,应有半月未上早朝了吧。”

    夏廷贞平静答道:“半月有余了。”

    前些时日突然病倒,也就是这几日方才得以好转。

    “夏首辅若再不来,这朝堂之上,可真就要被纪尚书一手遮天了。”镇国公不咸不淡地说道。

    夏廷贞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态。

    倒也不愧是镇国公,用起激将法来,都比寻常人要直接浅显得多。

    但有些事情,你明知是激将法,却也还是做不到心无波澜。

    因为对方所说,乃是事实——

    纪修如今重得皇上看重之势,是众人皆看在眼中的……

    而他接连遭遇了一双孽障儿女作的孽债,官位虽看似毫未动摇,然而真正因此而失去的一些东西,乃是明面上所看不到的。

    相较之下,纪修如今可称得上是春风得意了。

    先是安插了一位术士国师入玄清殿——

    如今又多了位所谓冒死救驾的中书舍人常伴皇帝左右。

    且这位中书舍人,竟是那已被处死的占潜之子……

    一个罪人之子,双亲先后离世,皇上恰借其父乃是罪人之身,而免了其为双亲守满孝期,直接让人入了中书省……

    这是纪修的本事吗?

    夏廷贞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同朝多年,纪修有几分本领,他再清楚不过。

    真正有手段的,是这个名叫占云竹的年轻人……而其身上最高明的手段,恐怕就是揣摩圣意。

    镇国公背着手神定气闲地往前走着。

    他想除掉的人,夏廷贞恐怕要比他更加急着想要除掉——

    接连的不顺,恐怕要让这位昔日冷静沉稳的首辅大人也要失去部分耐心了——被气得病倒,不就是个很好的开始吗?

    接下来,就端看谁能咬得过谁了。

    御书房很快到了。

    “两位爱卿不必多礼。”

    龙案后的庆明帝放下手中奏章,道:“都坐下说话吧。”

    一左一右两把椅子已经备下,镇国公与夏廷贞相继落座。

    御书房的门被内监从外面合上,殿内留下伺候的内监包括李吉之内也不过三人而已。

    夏廷贞察觉到了不寻常来,面上却不露声色。

    “不知两位爱卿可听闻东面丽族扰我边境之事了?”

    夏廷贞垂眸道:“臣近日来在家中休养,消息闭塞,倒是不曾耳闻——”

    庆明帝便看向镇国公。

    镇国公坦然道:“此事臣略有听闻。”

    庆明帝放在龙案上的右手食指轻叩了两下,道:“丽族人嚣张猖狂,伤我大庆百姓性命,朕有意出兵征讨——”

    “出兵征讨?”

    “不错。”庆明帝看向镇国公:“莫非国公认为不应当吗?”

    “臣以为,战事之前,没有应当与否,而是需要因时制宜。”镇国公正色道:“边境摩擦时有发生,而大庆近年来大小战事不断,正是需要休养生息之时,依臣之见,当下只需加强边防军力,待日后时机相对适宜时,再一举拿下丽族领地——”

    他虽是武将,却并非主张事事皆以战事作为解决之法。

    他从不打无准备的仗,也从不打无必要的仗。

    在他看来,此次征讨丽族,弊大于利。

    “还有呢?”庆明帝的神情看不出喜怒。

    “加之太后寿辰将至,今年既是要办寿,便是普天同乐的喜事——臣以为此时不宜开战,以免使民心不稳。”

    他说这些话,固然有着自己的谋算在,却也是实打实的真心话。

    但庆明帝显然并不这样认为。

    “朕倒觉得,丽族人选在此时作乱,正是有意要坏我朝太后寿辰之喜。”庆明帝声音缓慢却透着不容置喙:“朕若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大国威严何在?且这损的亦是母后的体面,朕可不能在此时扫了她老人家的兴——”

    镇国公听得沉默了。

    这番言论,听似颇为热血,实则完全是过家家的水平,不能再多了。

    他甚至一时有些分不清,皇帝究竟是真的好面子想打仗,还是纯粹想借此次战事来分夺他手中的兵力,以此来达到自己集权的目的——

    若是后者的话,那这个皇帝,算是真的不能要了。

    谋权无可厚非,但若要以天下安定大局作为手段,全然分不清孰轻孰重的话——

377 臣意已决

    那便只能是在自取灭亡了。

    镇国公心下已经明白不可能劝得动,此时便未再多言。

    夏廷贞则是附和着道:“陛下所言在理,臣亦认为,此战不可免。”

    听着这句话,镇国公在心底冷笑出声。

    如此君主,如此首辅,现下还多了一个占云竹——

    这三个人别说是凑在一处了,便是单独拎出来一个,随便放在哪里,那都是亡国的好苗子——若能送到敌国去该多好?还愁大庆不能早日完成一统诸国霸业?

    思及此,镇国公发自内心为此感到惋惜。

    听庆明帝又大说特说了一番此战的所谓必要性,以及夏廷贞不时的附和之辞,镇国公唯有开了口。

    “既然陛下主意已定,那臣唯有听命行事。”

    听他松口,庆明帝语气缓和许多:“朕知道,国公亦是心系天下。归根结底,同朕一样皆是在为大庆思虑。”

    说着,看向那身穿纻丝绯袍,腰环玉带的老人:“且正如国公方才所言,近年来大小战事不断,现下朝廷于兵力调度之上,多少有些吃力——这也是朕今日召国公来此的理由。”

    镇国公应道:“若有能用得上臣的地方,陛下只管吩咐便是。”

    “朕想同国公借许家军一用——”庆明帝含笑道:“让刘升将军带兵征讨丽族。”

    闻得此言,夏廷贞眼神微变。

    原来皇上的目的在此……

    刘升是他的人,是早年他拿来分散纪修手中兵力的心腹——

    而若论起现下朝中除镇国公之外可有的武将,于皇上而言,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

    想到此事若是能成从而会带来的益处,夏廷贞凝神等待着镇国公的回答。

    “陛下想让许家军出战,臣无丝毫异议。”镇国公语气爽快干脆地道:“但臣认为不必如此麻烦,此战由臣来领兵便是——”

    庆明帝宽大袖下的手指微微收拢起,含笑道:“许将军心系战事,朕却不能将事事都压在许将军一人肩上。况且,母后寿诞在即,怎能少了许将军?”

    ——太后寿诞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是领舞的舞姬不成?

    镇国公拿理应如此的语气说道:“事有轻重缓急,身为武将,打仗才是头等正事,这一点臣姑且还是分得清的。”

    听他如此坚持,庆明帝唇角的笑意淡了淡。

    夏廷贞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道:“怎么,国公莫不是不舍得借兵给刘将军?”

    ‘不舍得’三字可谓用得极妙,端看如何理解了——

    看向话里藏刀的夏廷贞,镇国公的面色依旧无更改:“夏大人误会了,老夫只是觉得许家军有别于刘将军手下的三大营士兵,恐他用起来会不顺手罢了——就如同骑马,不是自己的马,若无磨合便上去骑,多半是要摔跟头的。”

    夏廷贞似笑非笑地道:“行军作战,百变不离其宗,将帅领兵时有所调度乃是常事,怎到了许将军口中,竟是兵不可易将帅了?”

    “夏大人领过兵打过仗吗?”镇国公言简意赅——没打过在这说个屁呢?

    夏廷贞脸色微滞一瞬:“我虽未曾领过兵,但所见皆如此——”

    “夏大人,纸上谈兵可断不可取。”镇国公肃容道:“况且论起攻打丽族,十年前老夫便曾将他们打得求过合,没人比老夫更懂他们的地形与作战习惯——”

    说着,转回头看向了庆明帝,道:“行兵之事非是儿戏,讲求的乃是知己知彼,在尽量降低我方伤耗的同时速战速决。否则时日一久,拖的是兵马粮草,现下我大庆国力已经不起如此耗时日久的恶战,想必那也并非是陛下乐见的局面。”

    听老人摆出作战之道一条接着一条,几乎叫人无法反驳,庆明帝拢起的手指越收越紧。

    他看着满面肃容的老人,眼底已现出一丝冷意来,缓声说道:“国公的头发已经白了,朕委实,不忍再看国公辛苦征战了……”

    李吉无声垂下了眼睛。

    空气中不知何时变得紧绷不已的气氛,让其余两名内监亦是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站在那里连呼吸都尽量屏住。

    至此,陛下话中之意,几乎已是明摆着了,镇国公……当真还听不懂吗?

    此时,内监的余光内,只见镇国公自椅中起身,朝着陛下的方向抬起了手——

    “臣明白,陛下是在体恤臣,但臣身为武将,即便是战死沙场,亦是无上荣耀!”

    庆明帝闭了闭眼睛,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好一个无上荣耀……!

    真是好!

    “且老臣自认身体尚算硬朗!”老人右手握拳捶了一下自己结实的胸膛,道:“若是陛下不放心臣的身体,大可让刘将军过来,同臣当面切磋几招!”

    老人的声音洪亮有力,刚受召来到御书房外的刘升听到这句飞来横祸的话,脸色当即一惊,连忙拉住了要进去通传的内监。

    他此时若进去,那不是送上门的木桩?

    他可不想挨打!

    尤其是当着皇上的面!

    此时只觉得面前的御书房不再是御书房,而是夺命修罗场的刘升低声对那内监道:“陛下应是同许将军在谈要事,本官且先在此等一等……”

    内监心领神会地应下。

    御书房内,庆明帝缓缓张开眼睛,直直地看向镇国公,语气异常平静地问道:“国公当真考虑清楚了吗?”

    镇国公抬手垂眸道:“是,臣意已决,望陛下准允。”

    “好……那朕便成全了国公一片赤诚忠心。”庆明帝忽然笑了笑,转头向李吉吩咐道:“立即着人拟旨,三日之后,由许将军亲自率兵五万征讨丽族!”

    李吉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意,应声退了下去。

    “上茶——”

    庆明帝自龙椅上起身,接过内监捧来的茶盏,冲着镇国公的方向含笑道:“朕先在此,以茶代酒,愿将军此行早日凯旋!”

    “多谢陛下,臣必不负圣命。”

    镇国公抬手,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交还到内监手中。

    “战前之事繁琐,想必国公还需前去军营点兵,是以朕今日便不多留国公说话了——”庆明帝坐了回去。

378 “想造朕的反”

    “是,臣告退。”

    镇国公再行一礼,退了出去。

    转身跨过殿门之时,见得候在一旁的刘升,不由在心底冷笑一声。

    准备的倒是够齐全,怎么,这莫不是打算今日在这御书房内,便要让他当场将兵符交到刘升手中?

    看这德性,该不会连晚上让御膳房多加几道菜庆祝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吧?

    白日做梦的见多了,但做的这般全乎的也是稀罕。

    见到镇国公向自己看了过来,刘升尽量平静地抬手行礼:“许将军……”

    镇国公淡淡“嗯”了一声,大步下了白玉石阶。

    看着老人伟岸的背影很快走远,自觉躲过一劫的刘升悄悄松了口气,这才示意内监可以入内通传了。

    “启禀陛下,刘将军到了。”

    内监进得御书房内通禀,却迟迟未听到上方龙案后有声音传出。

    “启禀陛下,刘将军此时正在御书房外等候……”四下静可闻针,内监不敢抬头,只又轻声禀了一句。

    这次,依旧没有声音响起。

    就在内监后背开始冒冷汗时,视线余光中,只见坐在一旁的夏廷贞向他无声摆了摆手。

    内监会意,屏息缓缓退了出去,动作极轻地将两扇门从外面重新合上。

    看着关门的内监,刘升疑惑问道:“陛下怎么说?”

    内监神色复杂地向他摇了摇头:“刘将军还是改日再来吧……”

    刘升沉吟了一瞬,回想着方才隐隐听到的其内传出的说话声,遂点头道:“也好。”

    看来今日是没他什么事了。

    在心中暗道一声“白跑一趟”的刘升转身离去。

    然而还未来得及步下石阶,便听得身后的御书房内忽然传出瓷器玉石碎裂之音。

    一声接着一声……

    刘升头皮一紧,只当作没听到,加快了脚步下了石阶。

    白跑一趟不要紧,不被镇国公打,不被圣怒波及就已经很不错了!

    守在御书房外的内监们个个低着头,连个眼神都不敢交换。

    御书房内的,就更加不好过了,身处龙颜大怒之前,此时正噤若寒蝉地跪在那里。

    看着脚下那光亮可鉴的金砖之上散乱的奏折、玉器与瓷器碎片连同茶水迸溅得到处都是,而庆明帝面前也已无甚可扔之物了,夏廷贞适才站起身来,垂眸抬手道:“陛下息怒——”

    庆明帝双手紧紧抓握着龙椅两侧的浮雕,双眼亦是闭起,铁青的唇紧抿起,却仍在微微颤动着。

    “实则镇国公此时离京,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夏廷贞似有所指地道:“这一仗,少说也要打上至少半年。”

    半晌之后,庆明帝才语气讽刺地道:“是么。”

    他自也知道,不让燕王和镇国公有见面的机会是好事一桩,可现下……单单只是一个摆明了不肯交出许家军的镇国公,就已经让他忍无可忍了!

    “老师……”

    庆明帝看向站在那里的夏廷贞,微微眯了眯阴恻恻的双眼,竭力平静下来的声音里仿佛有着不见天日的寒意:“许启唯——他是不是当真,想造朕的反?”

    夏廷贞缓声道:“即便无此意,亦必另有所图。”

    庆明帝嘴角溢出一丝冷笑。

    “占爱卿——”

    “微臣在。”

    一道恭谨的声音自隔间中传出。

    夏廷贞极快地皱了一下眉,微微转头看去。

    一名着青袍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

    四目短暂相接一瞬,眉眼温润的年轻男子向他抬手施礼,恭敬而谦卑。

    ……

    镇国公在府门前下马,刚将手中缰绳扔给仆从,便听迎上前来行礼的门人说道:“国公,姑娘让小的同您说,她在外书房内等着您。”

    “嗯。”

    镇国公微一点头,未有回居院更换官袍,直接便去了外书房见孙女。

    女孩子显然来了有些时候了,但却未坐,而是站在一幅山水画前凝神看着画中之景。

    听得有熟悉的脚步声靠近,她复才转身,快步上前亲自将门打开。

    “祖父——”

    看着开门的女孩子,镇国公眼中当即有了温和笑意,问道:“一直在这儿等着?”

    “孙女也是刚到。”

    许明意边跟着老人坐下,边向阿葵吩咐道:“让人将饭菜快些送来。”

    祖父天未亮便入宫早朝,现下已是午后,必然还饿着肚子——毕竟也不可能指望着狗皇帝能管饭。

    “还是昭昭贴心。”镇国公笑着捋了捋胡子,面对孙女,丝毫看不出在宫中经历过怎样一场暗流涌动。

    即便迫切地想要知道结果,然许明意也未着急追问,只坐在那里静静等着老人用完饭——不管要发生什么,此时在她眼里,祖父吃饱饭同样重要。

    “皇上决意要出兵讨伐丽族,劝不住。”碗碟被撤了下去之后,镇国公主动开口说道:“三日之后,由我率兵出征——”

    “三日之后?”

    饶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骤然听到这个结果和就在眼前的日子,许明意仍是心中一紧。

    昨日他们才刚刚接到皇后娘娘送来的信,知道皇帝起了借机分夺许家军兵权的心思。

    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祖父近来又要亲自上战场,且是在这种特殊的时局之下以这种特殊的方式——

    “不错,三日。”镇国公道:“此时我暂时离开京城走远些,对许家而言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有些事情迟早都要来,但若能来得迟些,到时在合适的时局面前,他们便会拥有更多选择的余地。

    许明意微微握紧了手指。

    现下她所面对的,是前世未曾发生过的事情,祖父说此时走得远些未必是坏事,但也未必是好事,因为谁也无法预测一件事情的发生,会带来怎样的影响与变故。

    任何事情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包括人心的思量,稍有差别,结果便会截然不同。而现下这般局面,无疑是牵一发则动全身。

    但是,正如祖父先前所言,决定了的事情,只需要打起精神往前走。

    畏缩和恐惧,只会给敌人更多的可乘之机。

    看着面前的老人,许明意压下心底情绪,正要说些什么时,忽听得书房的门被从外面叩响。

379 交待

    “老爷。”

    云伯的声音传来:“宫里头来了传旨的人——”

    “倒是够快。”镇国公冷笑了一声:“都等不及明日早朝了。”

    这架势怎么看怎么有种“你不是想去吗,朕这就成全你”的讽刺意味——看来皇帝今日果真是被他给气得险些升天了,连昔日里的沉稳温仁也演不周全了。

    许明意跟着镇国公一同去前厅接的旨。

    宫人离去后,许明意在旁看着祖父手中那一纸圣诏,只一眼便认出了是占云竹的笔迹。

    如今这宫中,可真正是蛇鼠一窝的所在了。

    “父亲,儿子听说宫里才来人传了旨——您是又要出征了?”

    刚从礼部回来,在府门外同传旨的宫人们撞了个正着的许缙急忙忙地赶来前厅。

    “嗯。”镇国公看向长子:“怎回来的这么早?”

    许缙低声叹了口气:“儿子有些头痛,便提早回来了……”

    反正他在礼部任的也是闲职,作为一个摸鱼多年的人,隔三差五因为头痛腹痛提早回来再正常不过了。

    “父亲,您这次又要往何处去?”许缙在一旁坐下来,语气并不轻松。

    “丽族作乱,我向皇上自荐带兵前往。”老爷子喝了口茶说道。

    许缙神色微变:“自荐?”

    父亲并非好战之人——尤其是家里多了个昭昭之后。

    所以,这自荐之下,必是有着“不得不”的缘故在……

    想到上次同父亲之间的单独谈话,许缙的心情不禁有些凝重起来。

    这时,崔氏也过来了。

    紧接着便是同样听到了消息的许昀。

    最后到的,是刚从学堂回来的许明时。

    天目跟在许明时身后摇摇晃晃地走进来,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很是自觉地找了张空椅子跟着蹲下了。

    见人和鸟都到齐了,镇国公方才屏退了下人,发了话。

    “陛下命我三日后率兵出发,临行之前,我有些话要交待你们各自。老大,照顾好家中,先前我交待你去办的事情,务必多上心留意着——”

    许缙语气恭儒:“是,儿子必当早日办妥此事。”

    老爷子又看向崔氏:“家中琐事和两个孩子,少不得要你多操持着,父亲知你一贯细心,就不多说了。”

    崔氏点头,认真应下:“是,儿媳记下了。”

    家中的大事,她懂得不多,但一概琐事小事,且还是能顾好的。

    而既然父亲此次特意交代了,那她便更要多上心些,打马吊的时间也减一减好了——崔氏难得做出如此之大的牺牲。

    “明时便安心读书习武,若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便去同你父亲和姐姐商议,切记不要一个人拿主意。”镇国公向孙子交待道。

    他不在京中,也并不能代表家中就会一切安稳无虞,处处都还需提防留意,每个人都不可放松大意,以免叫人有空子可钻。

    昭昭说得对,一家人齐心协力,胜算才更大。

    许明时正色答应下来。

    这些时日,他也知道了一些事情,此时便是没有祖父的交待,他必然也会慎之又慎地对待周围的一切。

    “昭昭是最叫我放心的。”镇国公朝孙女看过去,毫不掩饰对孙女的欣赏之情,与众人说道:“我不在家,家中大事一概由昭昭来做主,你们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事情,便去找昭昭敲定——”

    许缙等人都点了头。

    便是许明时,面上也并无丝毫不满之色。

    又交待了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和安排之后,老爷子端起茶盏喝起了茶。

    看着显然已经说完了的父亲,许昀不禁有些疑惑:父亲是看不到他也坐在这里吗?

    且如果他方才没听错的话,父亲可是连天目的饲养减重事宜都特意交待了两句来着,怎么到了他这儿,就一个字都没有了呢?

    看着那只打足了精神坐在那里,仿佛十分认真地在面对这次家庭谈话的大鸟,那种被一只鸟夺走地位的怪异感再次浮现在许昀心头。

    但也只能默默叹了口气,自我安慰道——可能是父亲觉得他平日里也不出门,没什么招惹是非的机会,相对而言还是比较放心他的吧。

    可抬眼看到父亲斑白的发鬓,许昀突然便觉得一颗心往下坠了坠,也顾不得去在意这些幼稚的计较了。

    而正因家中有父亲在,才让他一直还能保留着这样一份幼稚的孩子气……

    可即便父亲依旧还是能一巴掌扇得他头晕眼花,可父亲的头发,到底还是白了。

    近几次父亲出征,家中人等没哪次不是心存担忧,甚至是担惊受怕的。

    每当父亲回来,他们之所以高兴雀跃,并非是因凯旋得胜,家中又立大功,而只是因为老爷子平平安安地回家了。

    平安回家——是父亲出征前,他们心中唯一期盼着的。

    “父亲。”许昀突然开口,神态难得认真地道:“这回儿子陪您一起去吧。”

    天下未定之前,他和兄长常是跟在父亲身边,军营便是他们的另一个家。

    待大些时,读得书多了,他也会同军师一起帮着出谋划策,若因此让军中打了胜仗,得了父亲夸赞,他便会炫耀一般去寻……

    扯远了。

    许昀及时拉回思绪。

    同样叫他立即清醒的还有自家父亲的无情回应。

    “你去作何?”镇国公眼神里不乏嫌弃之色。

    ——去他军营里坐月子,拉垮他军中士气?!

    “……儿子总还是有点用处的,难的事情做不来,端端茶送送水总还是可以的。”

    “等你从被窝里慢吞吞地爬起来端茶,老子只怕都渴死了!”镇国公不耐烦地道:“且老子瞧着你这张脸就来气!”

    到时保不齐就得是——上了战场打丽族人,回了军营揍不孝子!

    许昀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也不再说话了。

    毕竟父亲说得也是事实,他除了给父亲添堵,似乎确实也没什么别的用处了。

    真论起端茶送水,比他手脚麻利的也多了去了。

    就像父亲先前说的,他这种人,去乡下挑大粪都挑不动。

    瞥一眼蔫了下来的次子,镇国公又冷笑着道:“你少去选几回墓地,少触些霉头回来,就当是给老子积福了!”

380 出征

    这逆子成日半死不活不提,前些时日偶尔从龟壳钻出来,出一回门,问他做什么去了,他竟云淡风轻地说自己出去选坟地去了!

    他能忍着没当场成全对方早日入住风水宝地的心愿,这父亲当的已是不能再仁慈了!

    “儿子以后不去了就是,可您这都要上战场的人了,说这样的话,不是诛儿子的心么……”许昀心里头一阵揪得慌。

    他那是给自己选坟地,想选个合自己心意的坟地,又有什么错呢?毕竟要住许多年呢。且即便真触霉头也是给自己触的——反正他一贯凡事图个晦气嘛。

    可怎到了父亲这儿,他就要成了给家中带来霉运的罪魁祸首了呢?

    镇国公冷哼一声,开始赶人:“行了,都回去吧,昭昭留下。”

    众人应“是”,相继起了身。

    许明时犹豫了一瞬,到底也跟着走了。

    祖父单独留许明意说话,想来是有要紧事,若是该他知道的,许明意事后应当也不会瞒着他——那日,她可是答应了他的。

    “将秦五云六找来见我。”镇国公吩咐云伯。

    一边自椅中起身,对孙女说道:“随祖父来——”

    许明意应下,跟在老人身后进了无人的隔间。

    秦五和云六很快便到了。

    二人显然也已经听到了传旨的消息,此时的神态都很有几分临上战场前的郑重振奋之色。

    “此次攻打丽族,秦五随我前去。”

    镇国公看着两名得力心腹,交待道:“云六留在京中,由姑娘差遣。”

    云六神色一变:“将军——”

    将军每次打仗,都会带着他,怎么这次要他留下?

    倒不是说不愿意,且按说将军的交待他理应无条件服从,但是秦五那榆木疙瘩,向来不懂配合将军眼色行事,万一拖将军后腿该怎么办?

    如果必须要有一个人留下的话——

    “不如让秦五留下,属下陪将军出征!”

    秦五听得眼睛一瞪,觉得这一刀被插得有点突然。

    镇国公向云六看过来,道:“老夫如此安排,自然不会是平白无故。你比秦五更懂变通,而此番京中恐怕未必就比战场上安稳。”

    况且,云六可比秦五的用处多多了——

    云六沉默了一下。

    将军说得似乎确实很有道理。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将军选中他的真正原因是他可以男扮女装假扮姑娘。

    虽然不想承认这也是一个优点,但若是姑娘有需要时,确实没人比他更合适。

    “是,属下遵命。”云六认命地应了下来。

    镇国公看向坐在那里,一直没说话的孙女。

    事实上方才在外厅,许明意也几乎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她陷入了一种极不受控制的、自己也知道不该如此的情绪当中。

    此时见祖父朝自己看了过来,女孩子压在心口的话脱口而出:“祖父,我想陪您一起去攻打丽族,您带上我吧——”

    从得知祖父三日后要出征,再到圣旨送到,再到听祖父交待家中之事,她的情绪一直是绷着的。

    前世同家人生死相隔的经历浮现在脑海中,让她无可遏制地生出了恐惧感,当二叔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甚至以为是自己一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

    但此时她还是说了。

    就像小时候明知道自己阻止不了祖父出征,于是便求着他带上自己那样。

    如此一说,她竟是越活越回去了。

    看着女孩子强忍着情绪的模样,镇国公心底一软,轻叹了口气,语气和蔼地道:“昭昭,你得留下,替祖父照看好镇国公府——这是更重要的事情,交到旁人手里,祖父可不放心。”

    听得这般语气,陡然间被拉回到现实与大局面前的女孩子顿时眼眶一热。

    一直紧紧攥起的手指也缓缓松开了来。

    她当然知道自己应该留下。

    也知道自己根本不该说出那样孩子气的话,那样不理智的她,大概只会让祖父愈发放心不下家中之事。

    想到这一点,女孩子用力将眼泪忍了回去,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足够坚定可信:“祖父放心,我定能将家中一切照料妥当。”

    不是定会,而是定能——

    镇国公欣慰地点头,看着坐在那里身形笔直,眼眶尤在发红,面上神态却坚定郑重的女孩子,只觉得自己的眼眶突然也有些酸涩起来。

    “孙女也有些话,想要叮嘱祖父。”

    听得此言,镇国公对两名下属摆了摆手。

    秦五和云六行礼退了下去。

    “祖父在外,亦要照料好自己,处处还需谨慎当心。尤其此番征战丽族,更须多加提防——”

    镇国公略有些疑惑地看着似有所指的孙女。

    “祖父需提防的是,勿要让人有机会以通敌之罪污蔑祖父。”许明意定声说道。

    上一世,许家便是被冠上了这样的罪名。

    虽然彼时的局面同现下截然不同,但是谁又能说得准狗皇帝会不会再起同样的心思——尤其是皇帝身边现在有占云竹在。

    上一世,所谓的通敌罪证,便是经由占云竹之手,暗中放到了他们府中。

    镇国公有些意外于孙女的敏锐与细致,但还是点了头道:“是该有所防范。”

    毕竟此番率兵他乃是“自荐”,说不定皇帝还真会借此来发作些什么。

    许明意复又细细地叮嘱许多,大大小小,有的没的,但凡是她能想得到的,皆说了一通。

    她这两世为人,都不曾一次说过这样多的话。

    镇国公听到最后,已是不禁笑了。

    都说昭昭怕唠叨,可如今换作她唠叨起来,倒也是一个顶俩丝毫不差了。

    “好孩子,别太担心了。”镇国公宽慰道。

    许明意却根本做不到不担心。

    她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她甚至一度想同祖父说,尽量坐镇军营之中,不要往两军交锋的阵前去,可话到嘴边,触及到祖父那双眼睛,到底没能说得出口。

    祖父是许家军的将领,是士兵们敬重的许将军,而许将军肩上有着自己的信仰和职责。

    每名士兵都是血肉之躯,每名士兵也同样都有家人,若人人都只顾贪生怕死,那谁来冲锋陷阵——这是祖父同她说过的话,她一直都记在心里。

    “祖父让你不要担心,并非是没有理由的。”镇国公说道:“该提防的,祖父自会提防。但就此次战事而言,并称不上如何凶险——说不定那些丽族人听到老夫率兵而来,当即吓破了胆,不战便要求和了呢!”

    听着老人故作得意之感的语气,许明意不禁莞尔道:“是啊,真说不定呢。”

    见孙女总算笑了,老爷子眼底笑意更真切了些,继而说道:“祖父单独叫你留下,实则还有两样东西要交给你。”

    许明意便看向老人。

    “来——”镇国公向孙女招了招手。

    许明意遂起身走了过去。

    镇国公从怀中取出一物,递到孙女手中。

    许明意接过定睛一看,不禁微微一惊:“祖父,这是……”

    青铜虎符上刻有一道道字纹,而这原本威风凛凛的青虎的脖子上,系着一根打着平安结的红绳。

    这平安结歪歪扭扭,手艺不可谓不拙劣。

    而这手艺拙劣的平安结,似乎正是她十来岁年那年给祖父打的,之后祖父便一直系在许家军的兵符之上。

    红绳此时被磨得已经要变成深暗的褐色,正如那只不知见证了多少次战事的虎符之上所留下的岁月痕迹。

    不知上一世,这只兵符被祖父交到皇帝手中时,祖父有没有将红绳解下?

    她想,祖父一定是解下了的。

    “这是咱们许家军的兵符,你拿着。此番祖父率五万人马,京外各营尚余七万——咱们许家军的兵符世间只此完整一只,若遇突发之事,便可随时让云六前去替你调动兵马。”

    虽说即便皇帝要做什么,也必是冲着他来,但狗急了会跳墙,还是以防万一吧。

    许明意一时有些怔然地道:“那祖父您岂不没了兵符……”

    老人笑了笑:“傻孩子,祖父需要什么兵符。”

    许明意亦反应了过来。

    是啊,祖父哪里需要什么兵符。

    祖父便是兵符。

    比这只冷冰冰的青铜虎符,更好用的兵符。

    所以,这便是即便祖父将兵权交出去,却依旧深受皇帝忌惮的缘故。

    “我将一些事情交待给了你父亲,若当真有什么变故,你们父女二人商议着做决定。”镇国公笑着说道:“你爹没旁的,但论起保命的本事,还是可以的——怂包蛋嘛!”

    许明意也跟着笑了,不忘替自家父亲正名:“父亲那叫大智若愚。”

    镇国公喝了口茶,含笑道:“你娘生前也是这么说的。”

    许明意有些意外地轻“啊”了一声。

    那照这么说,她娘亲喜欢她父亲的眼光,还是很有深度的嘛,可不像是大家所说的那样,单单是被父亲的一张脸给骗了去。

    所以说,就选夫婿的眼光这一点而言,她同娘亲还是很相似的。

    “对了,祖父方才不是说,有两样东西要交给我?不知另一样是何物?”

    “险些忘了。”

    镇国公搁下了茶盏。

    许明意不禁就觉得这说忘便能忘的东西,大抵也不怎么紧要。

    “我也没带在身上。”镇国公说着,喊了云伯进来,吩咐道:“让人去我书房,将书架最下层右起第三格中的小锦盒取来。”

    如此随意的放置着,许明意越听越觉得此物无关紧要了。

    东西很快便被取了过来,是一只不过巴掌大小的锦盒。

    许明意打开来看,只见其内是一颗缠丝玛瑙珠子,其上条纹黑棕相间,珠子是长形的,还穿了孔,倒像是从手串之物上取下来的一颗。

    “燕王入京后,你若是见着了他,便悄悄将此物交给他。”镇国公语气随意地道:“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有机会便给,没机会不给也无妨。”

    “那祖父为何独独要将这样一只珠子给燕王殿下?”许明意有些好奇。

    即便无关紧要,想来也该是有原因的吧。

    “是一件旧事了。”镇国公回忆着道:“那时燕王年纪还小,十一二岁的样子,我随身戴有一手串,他追着向我讨要,我便同他说,他日后每打赢一场胜仗,我便给他一颗珠子——”

    这本是随口一说,他后来都忘了,可那小子当了真还记在心上了,单独领兵打了第一场胜仗后,头一件事就是同他要珠子。

    “这手串本是我自己在军营中闲来无事时穿的,珠子也大小长圆不一,大大小小总共有十八颗。”

    镇国公看着孙女手中锦盒中的那一颗,道:“这是最后一颗了,本该在十八年前,他得胜归京时那次给他——”

    但那年出了许多变故,他这颗珠子便也没给出去。

    “兴许他也用不上了,但我近几年来总共是会莫名梦见此事,给出去,也算了结一桩心结了。”

    听完这些,许明意点了点头:“孙女知道了。”

    最后看了一眼那只珠子,她将锦盒合上,收入了袖中。

    而后,斟酌着问道:“孙女斗胆问祖父一句,如若需另立新主,祖父愿意追随燕王殿下吗?”

    “燕王?”镇国公微微摇头:“他的性情,不见得会反。”

    许明意沉默了一下。

    可上一世,燕王确实反了。

    “祖父先前除了交出兵权之外,也无其它想法,由此可见,再忠直的人,也会因为自己所在意的人和事,而有被逼急的那一日。”

    她不知道上一世燕王造反的原因是什么,是皇位权势,还是另有缘故,但事实摆在那里,确实发生了。

    她近几日,一直在思量此事。

    想于乱世中存活下去,有时候选择比所谓实力更重要。

    “现下的时局尚未明朗,燕王与各方势力是何心思也无从揣测。”镇国公道:“待我此次从东边回来之后,再根据时局做考量也不迟。”

    时机尚不成熟,现下的局面,说什么都是空谈。

    许明意点头。

    她此时说这些,也并非就是让祖父做决定,如此大事,她自己也尚未有明确的想法,选择说出来不过是为了让祖父能够提早思量一二。

    祖孙二人又长谈许久,直到月色染凉了轩窗。

    ……

    转眼三日后,便到了镇国公出征之日。

381 最好的时机是现在

    宫中一早便遣了内监前来送行赐酒。

    相较于以往大太监李吉亲自相送,此次来的不过只是一名面生的小太监。

    镇国公看在眼里,并无半分恼怒之感,只觉得尤为好笑。

    在此等小事之上做这些狭隘甚至是幼稚的心思手脚,还穿什么龙袍,干脆换回开裆裤吧!

    宫人离去后,许家上下人等将镇国公一行人马一直送到庆云坊外。

    “秦五叔——”

    听得这道声音,牵马而行的秦五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许明意带着阿葵快走几步,来到他面前。

    “这里头有金创药及一些日常所用的风寒药,还有些可防毒虫的香囊与解毒丹,其上字条皆注有用法与用量,可备不时之需。”

    许明意说话间,阿葵已将手中提着的药箱递给了秦五。

    秦五一手接过这只沉甸甸的箱子,道:“是,属下定妥善保管。”

    虽然他觉得有随行军医在,也未必会用得到这些东西,但姑娘既然备下了,他只管听命拿着就是。

    同他们这些糙老爷们不同,小姑娘家,细致讲究些是难免。

    “还有这个——是我昨日和母亲出城求来的,秦五叔收好。”

    许明意将一枚平安符递了去。

    秦五接过来:“是,属下待会儿便交给将军。”

    却见女孩子向他笑了笑,道:“祖父已经有了,这是替秦五叔求来的。”

    秦五听得一愣。

    给他的?

    他是云六都是从小被将军从灾民堆里捡回来的无父无母之人,至今也都没成家,更别提是有个一儿半女什么的了——是以至于这平安结平安符之类的东西,向来也只是在别的士兵身上见到过。

    有一年,倒也带了那么一回。

    那是他和云六见别人都有,眼红于攀比心作祟之下,于是就相互交换着送了对方平安结。

    也是因为那件事,从此他和云六之间的关系,便成了他人口中两小无猜不清不楚的存在。

    原本说好打完仗要替他们操心解决终身大事的兄弟们,也都开始默契地不再提起此事了。

    本就不顺的姻缘路,就彻底处在了这么个几近被堵死的状态上。

    “我们都在家中等着祖父和秦五叔早日平安归来。”

    女孩子认真的声音让秦五拉回了神思。

    将药箱往肩上一背,秦五重重地向女孩子抱拳,神态郑重地道:“姑娘放心!”

    他一定会保护好将军,助将军尽快攻下丽族,好跟将军一同早些回家。

    许明意向他笑着点头。

    前面已有声音开始催促秦五。

    秦五又朝许明意拱手行了一礼,适才翻身上马跟上。

    前面已是出了庆云坊,不少听到了消息的百姓皆提早等在了街头相送。

    身披盔甲的镇国公坐在马上,回头往身后看去。

    许明意许缙等人也在时时刻刻看着老爷子的方向。

    晨光中,老人身上沉重的盔甲闪着点点银光,整齐束起的发间也有花白银光闪烁。

    “不必再送了,都回去吧——”

    老人向身后的大孩子和小孩子们说道。

    对上那双慈和的眼睛,许明意应了声“是”。

    众人口上应着,却依旧又往前送了几步,而后站在那里目送着老爷子带着一行亲随人马,被相送的人群渐渐淹没。

    “昭昭,咱们回去吧。”

    见人群或跟随或散去,四下恢复了平静,崔氏轻声对女儿说道。

    许明意点了头,随着家人转身往坊内行去。

    许缙与崔氏走在前面,见许明意带着天目渐渐落了在后边,许明时脚下也放慢了些。

    姐弟二人并行缓缓走着。

    “都怪我不好。”

    走了一段路之后,许明意忽然听身边的男孩子开口打破了安静。

    许明意转头看向低着头,垂着眉眼的男孩子。

    又听他低声说道:“若是我争气些,或许便能替祖父分忧了。幼时祖父要教我功夫,为了同你作对,我却故意不好好去学,只知道读那些没用的书——”

    听他说出这样的话,许明意心下颇为讶然,也颇感动容。

    这可是她家性子最别扭的明时啊,现在竟能说出是为了刻意同她作对才没好好学功夫,且为此十分后悔这样的心里话……

    “读书怎么没用了?书读得好,同样是有益处的,你可不能因为近来所听到的事情,与眼前一时所思,便钻了这样的牛角尖啊。”

    “读得再好也没办法帮祖父去打仗……我听说,祖父当年组建许家军起义时,也只是比我现下大上那么几岁而已,相较之下,我果真没用。”

    “时局不同,所造就的人与物便也不同,你怎能因此便这般妄自菲薄?”见寻常的法子似乎劝不动,许明意便另辟奇径,道:“况且,你也不能只同祖父做比较,且隔着一辈人呢,咱们家里,不是还有父亲和二叔在吗?”

    许明时闻言脚下一顿,微微转头看向身后。

    走在后面的许昀露出复杂而不失认可的微笑。

    侄女说得十分在理……

    许明时默默回过头,继续走着。

    “再者,有想做的事情,此时去做便是了,自怨自轻并无用处。”许明意看着弟弟,道:“想要种下一棵树,最早最好的时机永远是现在,不是吗?”

    或觉得自己种的已经晚了,可越是犹豫,越是只会更晚而已。

    世间任何事皆是如此。

    许明时闻言露出思索之色,片刻后,点了点头,道:“姐,我知道了。”

    许明意知道他必然是因为近来突然知道了太多事,所以才会生出这些想法,想要担起家中责任,急着变强的男孩子,一时间多多少少定是心急且无措的——

    这种心情,她是能够感同身受的。

    便是现下,她不时也总会想着,怎样才能让自己变得更强一些,待事更敏锐一些,从而可以更好地保护身边之人。

    出于理解,她刚要再说些什么时,却忽然听身边的男孩子问她:“你想吃状元楼的冰粉吗?”

    这话题来得突然,许明意不解地转头看向他。

    视线中,神情已恢复如常的男孩子又问道:“吃还是不吃?”

382 城外相遇

    祖父走了,许明意必然才是心里最空落落的那一个,这个时候若是吃些想吃的,心情或许能好一些也说不定。

    状元楼的冰粉每年夏日才能吃得着,他一直替她留意着,今年也不过是这几日才刚刚开始卖,她还没吃过呢。

    察觉到弟弟的用意,许明意笑着点了头。

    “好啊,买一碗回来吧。”

    一直默默跟在后面的天目叫了一声。

    回头看了一眼什么都想尝尝的大鸟,许明时认真地道:“冰粉你可吃不得,待会儿我让人给你煮肉片吃。”

    一听有肉,大鸟也不去想冰粉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了,当即愉快地扑棱了几下翅膀。

    许昀嫌弃地眯起眼睛,拿衣袖去挥挡被大鸟带起的扬尘。

    一旁的蔡锦轻叹了口气。

    总觉得先生的一举一动都透露着对大鸟的嫉妒之情啊。

    不过,先生如此,也是怪可爱的呢。

    相处的越久,她便越能发现,这位才名在外的许先生,心底始终保留着一份极纯澈之处。

    正如他的画,看似多为沉寂,实则灵气野趣天成,可见绝非是厌弃生活之美之人。

    而呆在他身边的人,不知不觉间,心中便也会跟着安宁平静许多,仿佛生活原本就该如此简单——睡睡觉,下下棋,画画画,发发呆。

    但是,这样性情的一个人,究竟为何会是现下这般模样呢?

    是心里装了什么难以释怀的事情吗?

    还是说,装着什么人呢……

    蔡锦交握在身前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太后寿诞,只剩下六日了……

    她应当也在他身边呆不了多久了。

    看来,是没机会知道这个叫人好奇的答案了呢。

    ……

    镇国公带着一行数十兵马,正缓缓行过长街。

    此番战事来得突然,那些等在庆云坊外相送的百姓只是极少数,更多的百姓甚至都还未曾听闻到确切的消息。

    “快看,是许将军和许家军……”

    “这是又要打仗了?!”

    “怪不得我方才从城外回来,瞧见了许多兵马,还有许家军的军旗呢……”

    “哪里又有战事了?”

    “怎么又打仗……近年来怎如此不太平?哎,如今太后正要过寿呢。”

    “总不能又有灾民暴动?”

    “区区灾民暴动,哪里能用得着许将军出马?听说是丽族人杀了咱们大庆百姓,皇上才派许将军前去征讨……”

    “这些异族人,还真是记吃不记打,这几年愈发猖狂了!”

    但话说回来,这些异族为何就敢如此猖狂呢?

    难道说那些传言都是真的?——大庆如今内忧外患,当今陛下看似仁德实则不顾百姓死活,只想着稳固皇权压制舆论……刚定下来的江山很快就又要乱了?

    更多的人却在担忧:“许将军走了,那咱们怎么办……”

    “是啊,没了许家军,万一外敌来犯京师……”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

    坐于马上的镇国公听着四下的嘈杂之音,视线一寸寸扫过人群。

    他所看到的,是一张张茫然不安的脸,所察觉到的,亦是在人群中蔓延着的紧张气氛。

    而以往他出征时,百姓多是欢呼振奋着送行,面上俱是身为大庆子民的安稳优越之感。

    可现下……

    镇国公的心情渐渐凝重下来。

    民心一旦开始惶惶不安,许多弊端必然很快便会显现出来。

    而这,往往是乱世开启的征兆。

    一行人马穿过人群拥挤的长街后,通行顺畅起来,很快便策马出了城,同候在城外整装待发的大军会合后立即出发。

    大军行至离城二十里远处,秦五听前头开路的士兵说了句什么,往前面看了一眼之后,便驱马来至了镇国公身边。

    “有人在前面等着将军——”

    镇国公举目看去。

    前方不远处,笔直官道旁的一座凉亭内,此时有着一道颀长的人影在。

    虽有些看不甚清对方的长相,但只凭身形气质也不难辨认身份。

    镇国公抬手示意大军暂时慢下,单独驱马往凉亭处而去。

    见得老人跃下马背,亭内身穿细绸鸦青长袍,白玉冠束发整洁的少年抬手行礼:“国公。”

    “吴世孙怎会在此处?”镇国公边踏入亭中边问道。

    “国公率兵远征丽族,晚辈理应前来相送。”

    至于为何选在此处,而非是在城内,自然是不想在此时招来一些不必要的注目和麻烦。

    有些话不必明言,镇国公亦能体察,看着面前的少年,他含笑点头道:“吴世孙有心了。”

    “此行艰险,国公切要保重,晚辈等候国公早日告捷而归。”

    镇国公颔首,道:“吴世孙应当也知道,老夫此行,并非只是为了征讨丽族——”

    “是,晚辈明白,国公有着想要守住的东西。”

    而这些重要的东西里,也有着他想要守住的。

    或正因有这层关连在,此时他与面前的老人之间,亦有了一种不必多说的默契与了然。

    看着少年坦率而认真的眼睛,镇国公缓声说道:“此行归期未定,老夫家中那孙女,还有劳吴世孙多加照料一二。”

    吴恙抬手郑重施礼:“分内之事,不敢松怠。晚辈与国公保证,只要尚有我一日安然,便必不会叫许姑娘有丝毫差池。”

    镇国公眼神欣慰地点头。

    这么好的一个小子,不当他孙女婿确实说不过去。

    “待老夫回京之后,咱们好好喝上一杯。”老人话罢,不忘笑着补道:“老夫说的是茶。”

    吴恙眼中也有一丝笑意,应了声“是”。

    此时,他从袖中取出了一物,奉至镇国公面前:“晚辈家中于东元城内设有暗桩多年,各路消息尚算得上灵通,国公如若有想要查探之事,让人持此玉牌去城中明家金铺,便可询问差遣。”

    镇国公一怔之后,断然拒绝:“此中心意老夫心领了,但你吴家之物,我断不能收。”

    他用吴家的暗桩办事,传了出去别人怎么看他,岂不让人觉得他同吴竣之间不清不楚?

    且若叫吴竣那老家伙知道了,还不知要如何冷嘲热讽,到时他的面子要往哪儿搁?

    早料到老人不会轻易收下的吴恙并未有急着将东西收回——

    而正当此时,在前开路的一名士兵折返了回来,同秦五禀道:“五哥,前方有一队远路而来的车驾人马,看规制车徽,似乎是燕王府的人。”

383 燕王进京

    ——燕王到了?

    秦五意外地看向前方。

    确有一队车马正迎面而来,对方显然也看到了他们大军在此,此时已有了慢下来的迹象。

    秦五犹豫了一瞬,还是朝亭中的方向走了过去。

    亭内,吴恙正说道:“两军交战,消息传递至关重要,有时甚至可定战事成败。且如今这暗桩的掌事之人,乃是晚辈数年前派去的心腹,不该说的,绝不会多言半字。还请国公放心收下此物。”

    见少年态度如此诚恳,且所言不无道理,镇国公到底还是将东西接了过来。

    “那老夫便厚颜收下了。”

    他这可是为了大局和胜算着想。

    至于颜面不颜面的,他方才也重新思量过了,未必自己就是没面子的那一个呢!

    ——未来孙女婿太孝顺,他有什么办法?

    想象着日后说出这句话时定南王的表情,老爷子愈发觉得心情舒畅了。

    “将军。”

    镇国公将东西收好,转头看向秦五:“何事?”

    “前方有车马迎面而来,多半是燕王殿下。”

    镇国公神色一动。

    据说燕王妃没出过这样的远门,一路劳顿颠簸病下了,所以在临近京城时又多耽搁了一两日,不然的话,燕王最迟昨日便该进城了。

    而即便燕王昨日进城,如此局面之下二人也不宜私下见面,本以为此次必然是见不到了,却不成想此时竟是在这里遇上了——

    倒是巧得很了。

    迎面相遇,避无可避,寒暄几句,便在情理之中了。

    “时辰不早了,老夫前去同燕王殿下打声招呼,便还须立即赶路了。”镇国公道:“吴世孙且回城去吧。”

    吴恙会意点头,行礼道:“国公路上当心。”

    虽说论起辈分,燕王是他的姑丈,他亦理应上前相见,但他今日出城送国公,乃是掩人耳目而来。众目睽睽之下,若是此时上前表明身份,事后传入皇帝耳中,于三方皆不会是什么好事。

    但吴恙并没有立即离去。

    这位燕王殿下的威名与事迹,他听了许多,却从未有机会见过真人,此时难免也是有些好奇的。

    而片刻之后,便有一人一骑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马上之人穿深青色团领袍子,箭袖下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握着缰绳,脚蹬一双刻丝马靴。或是常年驻守北地之故,面上肤色偏沉暗粗糙,且蓄着络腮胡须,如此距离之下,倒叫吴恙一时看不清样貌,但已足可见其周身气势不凡。

    男人下了马,身形虽不似镇国公那般格外魁梧,却也高而挺拔。

    将缰绳交给紧跟而来的随从,男人几步走到镇国公面前,抬手行了一礼,笑着说道:“没想到竟是将军率兵出征路经此处,将军——许久不见了。”

    镇国公也抬手一礼,看着男人道:“王爷回来了。”

    看起来已有几分西北粗犷之气的男人,一双眼睛依旧亮如星子。

    “是啊,回来了。”燕王看着面前的老人花白的头发,眼底笑意不觉间淡了淡,声音里却还是带着久别重逢的笑意:“将军近年来可还安好?”

    “一切都好,不知王爷在北地如何?”

    “承蒙将军记挂,也很好。”

    活着就很好了。

    “王爷变了许多。”镇国公笑着道:“方才老夫险些要认不出来——”

    “是,平日里轻易不看镜子,上回不慎瞧了一眼,险些不知镜中是何人。”燕王爽朗地笑着道:“此次回来,断是无力再同许大哥相争京师第一美男的名号了。”

    想到家中长子,镇国公不免道:“王爷可莫要抬举他了,待见到了,便知尚是王爷更胜一筹。”

    若说这长相上的下坡路,王爷是走着下去的话,那他儿子就纯粹是被人踹了一脚直直滚下去的了,滚得是又远又圆。

    “不是都说京师水土更养人?纵然比不上江南之地,料想也不该比西北方更加磋磨人脸才是——我看将军,分明还是这般威风凛凛不减当年。”

    镇国公叹口气摇了摇头。

    确实养人。

    养胖的那一种。

    二人在这边寒暄闲谈,一辆停在燕王身后不远处的马车里,有一只手将马车帘打起,好奇地问道:“阿娘,同父王说话的那人是谁呀?带着好些兵马,瞧着很是威风呢。”

    女孩子十四五岁的模样,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

    被她唤作阿娘的妇人面上略有些病态,此时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也是第一次进京,哪里认得,但想来应是你父王的故人吧……”

    这略有些喘的话音刚落,妇人便皱着眉拿帕子掩口咳嗽了起来。

    女孩子似乎也被她这一路咳嗽惯了,看也没转头看一下,注意力皆被外面的景象吸引了去:“父王方才说,离进城半个时辰都用不到了呢……”

    说着,双手扒在车窗边沿,干脆探出了半个脑袋去,满眼新奇地看着四下。

    下一瞬,女孩子不停移动着的视线忽然静止。

    她眨了眨眼睛,看着立在亭中的那名少年。

    这又是谁?

    她这一路,倒也见过不少生得好看的人,可这般好看的,叫她移不开眼睛的,且还是头一个呢。

    而她说得好看,实则并非只是样貌生得好看,到底尚且隔着些距离,并无法将对方五官看得十分仔细。

    可怎么说呢……

    反正她只觉得那少年的身形站姿好看,周身的气质气度更是足够好看——从小到大,她还从未见过这样从头到脚都如此赏心悦目的人。

    此时,马车突然驶动,女孩子的身形晃了晃,跌坐回了车内。

    但车马并非是往前行,而是避到了道路两侧。

    “是在给那些人让行吗?”女孩子不解地道:“他们那么多人,让他们先走,咱们岂不是要等上许久?”

    且她父王可是燕王,对方怎能让燕王车队让行呢?

    “小声些,京城不比在密州,贵人多,规矩也多……”燕王妃低声交待女儿。

    女孩子不屑地撇了撇嘴。

    贵人再多,但有几个能比父王更尊贵的?

    一只手都用不完吧。

    “此行将军请多保重——”

    燕王向上了马的镇国公再次拱手,眼神深深,语气里也透出了几分郑重来。

    如此局面,自是不宜多叙,然而下次再见,尚且不知是何年月。

    “王爷也要保重。”

    镇国公在马上冲燕王回了一礼,遂带着大军赶路而去。

    燕王也正欲上马之时,余光中,忽然捕捉到了一道自亭内而出的少年身影——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去。

    吴恙刚接过小七递来的缰绳,隐隐察觉到那道视线,遂也抬眼望去。

    四目相接之下,吴恙抬手施了一礼后,便翻身上了马。

    他今日不便上前与这位姑丈说话,但日后少不得要碰面,行此一礼,算是顾全了身为晚辈的礼数。

    看着那少年带着随从策马消失在了竹林后的小径深处,眼神中有着波动的燕王久久未能回神。

    那少年是谁?

    方才那一眼所看到的仿佛极不真实,竟叫他觉得颇像是在做梦。

    “王爷,该动身了。”身旁牵马的随从出声提醒道。

    燕王微一颔首,适才将视线收回。

    一行人马往城中的方向赶去。

    巍峨的城门出现在眼前,看着城门之上的石刻大字,燕王缓缓握紧了手中的缰绳。

    他回来了。

    时隔十八年。

    随从亮出令牌,城门守卫恭敬地行礼之后,仍是经过一番仔细查验,方才放了行。

    车马入城之后,一路往京中燕王府的方向行去。

    经过热闹的街市,马车里的女孩子指着车外的一间首饰铺子,道:“阿娘,我想下去瞧瞧!”

    “先回府安置好再说……”燕王妃柔声交待提醒道:“别忘了离开密州的时候你父王是怎么交待咱们的了,凡事切记不可张扬——桑儿,你这性子须得快些收一收了。”

    “知道了。”女孩子皱着眉甩下了车帘,赌气般不再往外看了。

    看着女儿如此,燕王妃无奈叹了口气。

    “你啊,也该同京中的这些姑娘们学一学,稳重些,莫要丢了你父王的脸面……先前叫人教你的那些规矩,可都记熟了?”

    女孩子敷衍着“嗯”了一声,纤细的手指缠着身前梳着的一条条细辫摆弄着,眼睛里尽是不耐烦。

    燕王进城的消息,早一步传回了燕王府。

    是以,此时府内仆从丫鬟皆等在了府门外相迎。

    除此之外,还另有几名内监在。

    见得燕王下马,为首的老内监连忙笑着迎上前去行礼:“陛下千盼万盼的,今日可算是将王爷给盼回来了,今日一早,便命老奴出宫等着了!”

    燕王含笑道:“皇兄有心了。”

    说话间,看向了那些行礼的下人们。

    整整十八年未有回京,昔日那些面孔似乎大多都不见了,或是变了,也或是换了,总之,他已不大能够认得出来了。

    留意到他的视线,那内监又笑着说道:“王爷久不回京,府中人等必是不够用的,故而陛下特命老奴又寻了些机灵的、手脚麻利的过来,供府中差使。”

    “原来如此,烦劳公公替本王多谢皇兄如此细心安排。”

    “哪里还用得着老奴来多这个嘴?”内监笑着道:“王爷不随老奴一同进宫去么?陛下可是在等着您呢!”

    燕王笑了笑:“自是要去的,只是一身尘灰未洗,如何能够面圣。还请公公稍候本王片刻,容本王稍加整理一二。”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见燕王妃母女二人下了马车,内监便又向二人行礼。

    视线在扫过女孩子时,眼神仿佛很是惊艳,道:“这便是桑云郡主了吧?陛下可一直念叨着郡主您呢!”

    谢桑闻言眼睛亮起,点头道:“我也一直想见陛下一面呢。”

    她的封号便是出生那年陛下亲赐的,且她每年生辰,陛下都会特意差人送生辰礼给她。

    “那郡主待会儿不妨随王爷一同进宫去,陛下见了郡主,必然会十分欢喜的。”内监边陪着燕王一行人往府中行去,边对女孩子说道。

    谢桑越听越觉得自己极受重视,尽量压下眼底得色,抿嘴笑道:“那要看父王准不准我同去呢。”

    听她真同内监聊了起来,燕王妃悄悄扯了扯女儿的衣袖。

    燕王走在前面,同一名管家模样的人问道:“本王的居院安排在何处?”

    “回王爷,还是王爷以往住着的风棠居。”

    “换个更大些的吧,让人将明简堂收拾出来——”

    管家微微一怔,心道明简堂它也不大啊,王爷是不是久不回来,给记岔了?

    但这么多人在呢,他也不好多嘴,王爷说明简堂大,那就大吧,是以只是赶忙应了声“是”,立即吩咐下去了。

    听得这两句对话,燕王妃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睛。

    燕王略微慢下两步,微微转头看向她,道:“郎中再三交待过,你现下需要多歇息,今日便不必急着随我进宫奔波了。桑儿一个姑娘家,跟在我身边也多有不便,待你过两日养好了身体,再带她入宫面见陛下与母后也不迟。”

    燕王妃应了声“是”。

    谢桑却不禁皱眉。

    阿娘怎么就只知道说是是是,难道就不能说一句“身体无碍不打紧”?

    难怪这么多年以来同父王之间的关系都这么不冷不热的,连带着她在中间同父王也亲近不起来呢。

    燕王沐浴更衣罢,便跟着内监进了宫去。

    御书房内,庆明帝听得内监来禀“燕王到了”,眼底现出了一丝笑意。

    燕王到了——

    这是常出现在他梦中的一句话——那一场场不祥的噩梦之中。

    正午时分,殿门被推开,便有金灿日光洒入殿内。

    一道身影的出现,暂时地挡去了部分光线,金炽的光,紧跟在男人身后,将他的身形衬得愈发颀长挺拔。

    那挺拔的身影来至殿内,屈膝跪地行礼。

    “臣弟参见陛下。”

    看着跪在那里的人,庆明帝面上笑意更浓了几分,笑着道:“你我兄弟之间,何需行此大礼?”

    “是兄弟,亦是君臣,君臣之道,臣弟不敢逾越。”

    庆明帝无奈笑着摇头:“……你总是这般死守规矩,好了,快起来吧。十八年未见,让朕好好看看。”

384 母子相见

    燕王起身来,便有太监搬了椅子。

    “谢陛下赐座。”

    看着在椅中坐下的男人,庆明帝颇为感慨地道:“二弟变了许多……想必是这些年来在北地受苦了。”

    “陛下言重了,此乃臣弟职责所在,谈不上受苦二字。”

    “你苦是不苦,朕心中岂会不知?”庆明帝微叹了口气,道:“这些年来,每逢北地有战事,朕总是无法安眠,只恐二弟有些许差池,好在谢氏祖宗庇佑……否则,朕也无颜面对母后了。”

    内监奉上了茶水,兄弟二人相谈了约有小半时辰之久。

    “今日是你回京第一日,朕也不好独自将你霸在此处。左右你我兄弟叙话不急于一时,倒是母后,一直盼着你回来,且去好好同她老人家说说话吧。”庆明帝放下茶盏含笑说道。

    “是。”

    燕王起身,抬手施礼:“臣弟先行告退。”

    庆明帝颔首,目送着那道身影离开了御书房,眼底的笑意一点点淡却。

    如此约隔了半刻钟,有内监来禀,道是湘王在外求见。

    湘王乃是孙太妃所生,比敬王尚小两岁,是先皇的第四子。

    “皇兄,不是说二哥进宫来了吗?怎没见到人?”湘王入得御书房内,没瞧见燕王,遂问道。

    “方才去母后那里了——”

    “那看来今日是见不着他了。”湘王边坐下,边问道:“皇兄,二哥如今是何模样?变是没变?”

    “十八年未见,变化自是颇多。”庆明帝似笑非笑地道:“且似乎待朕也愈发生疏了……”

    “他啊,就那幅脾气,且从小便同皇兄不算亲近,也就跟三哥走得近些——”湘王浑不在意地说着,见庆明帝朝自己看过来,意识到自己失言,唇上修剪精致的胡须抖了抖,立即就噤了声。

    他轻咳一声,补救道:“臣弟的意思是,二哥同皇兄只是脾性不投罢了,且又隔了这些年没见,若是对皇兄表现的尤为亲近,恐怕那才叫人觉得异样吧?”

    庆明帝笑了笑,不置可否地道:“是吗。”

    当真只是脾性不合,还是说因为他坐在了这个位置上,从而惹了他的二弟心存不满……

    但有些事情,确实也是同脾性二字脱不了关系的。

    连先皇都曾说过,他的二弟,从小到大,可都是宁折不弯的性子……

    远远不如面前的四弟来得叫人省心。

    庆明帝看着坐在那里兴致勃勃地同他说起了滇州趣事的湘王。

    他家中兄弟四个,虽不算多,却也不少了。

    尤其是当他失去亲生母亲之后,他的亲妹妹和亲弟弟都同那位所谓正室夫人的儿子走得极近。

    这时,身为长子的他,身份就变得尴尬起来了。

    年龄愈大,这尴尬感便越重。

    而他的二弟性情外放,刀枪拳脚皆出色,又有一个出身极好的母亲和手握兵力的舅舅,因此深得父亲青眼。

    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的他,并非没想过要像二弟那样,可让一个人去做他平日里不会去做的事情,是很难的一件事。

    首先便难在他自身。

    他做不到浑身滚得是泥,同将士们当众摔跤。

    也做不出带着一群人去爬树掏鸟窝这样幼稚荒唐的举动。

    也不可能厚着脸皮追在许将军身后,求着他磨着他教自己武功,动辄便被许将军罚站罚倒立,被众人围着看笑话打趣。

    他更加接受不了当自己试图做出这些反常的举动时,身边的人看待他的那种疑惑好奇的眼光,仿佛他根本不该如此,他一旦这么做了,必然是有所图,必然是想借此来博得父亲的喜欢。

    他不想让旁人觉得他是在学谁……

    而他似乎也学不来。

    二弟轻易而举便能同别人打成一片,让四下笑声说话声聒噪热闹,而他的出现往往会使局面截然相反。

    即便是同样的事情,同样的话,他和二弟做出来和说出来之后的气氛也是不同的。

    他起初只当是自己的性情使然,后来才逐渐看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二弟有着一个好出身,而那些人最擅看人下碟……

    所以,无论二弟走到哪里,身边总是跟着一群人,前呼后拥,热闹拥挤。

    而他,只能远远地看着。

    人在那样的环境下,自然是孤独而不安且焦灼的,那种感觉,他至今回想起来尚且都觉得难以喘息。

    而在不安之下,人总会想着去做些什么。

    他看准了四弟对二弟那细微的嫉妒,从中稍使些心思,便将四弟拉到了自己的阵营中——或许,只有他觉得那可以被称之为阵营。

    但事实证明,幼时所培养起来的习惯,还是相对好用的,这些年来,四弟暗下便没少帮他办过一些棘手之事。

    ……

    寿康宫内,平日里沉稳的掌事嬷嬷此时脚步轻快地进了内殿,放轻的声音里仍有着压制不住的欢喜:“太后,王爷回来了……王爷过来了!”

    看着嬷嬷的神态,太后笑着道:“既是过来了,将人请进来便是。”

    嬷嬷应了一声,亲自走出去,将燕王引了进来。

    燕王行入内殿之中,视线捕捉到那坐在罗汉床边,着湖蓝色织金绣团福褙子,手拿佛珠,笑得眼睛弯弯的老人,神色怔怔了片刻之后,复才行礼道——

    “儿子给母亲请安了。”

    听着这句隔了十八年才又听到的话,太后眼底笑意更深:“一路该是累了,快坐下歇歇。”

    说着,吩咐掌事嬷嬷去取点心瓜果来。

    燕王坐在那里,看着母亲银白的发髻,声音微哑地道:“母亲这些年来可好?”

    “好,母亲在这宫里,风吹不到,雨淋不着,渴了有茶喝,病了有太医,怎会不好。”太后含笑看着儿子,道:“倒是你,吃苦了。”

    而因这最后六个字,实则也就叫她前头的那些好都不顶用了。

    心知儿子在吃苦,哪个母亲又能真正过得好呢?

    “儿子也不算苦。”因压抑着情绪,燕王的声线略有些僵硬地道:“只是这些年来没一日曾侍奉在母亲左右,实在不孝得很……”

385 当真是吗

    “这么多人呢,还用得着你侍奉?”太后笑着道:“且你这性子,又哪里是个能在家里呆得住的,从前便是终日见不着人影,真指望你来伺候着,只怕是牙都要饿掉了!”

    燕王微红的眼睛里也浮现了笑意,点着头道:“是,儿子也就是随口这么一说,真要儿子做,这般粗手粗脚,怎能侍奉得了您这一贯挑剔讲究的高门贵女,恐怕难出三日,便要被赶出去发卖了。”

    一旁的嬷嬷听得掩嘴笑了起来。

    当真是太久没听到这母子俩斗嘴耍贫了……

    这般一想,眼睛又不觉有些酸涩。

    “你既知我讲究,怎今日进宫连胡子都不知道刮一刮?虽说终究是不再青春俊美了,却也不能如此破罐子破摔啊。”太后看着儿子脸上的胡须,颇为不赞成地说道。

    这若是她那儿媳吴氏还在,还指不定得如何嫌弃呢。

    想到这儿,太后压下感慨,不免问道:“对了,怎不见儿媳和孩子一同过来?”

    说起来,她如今这位儿媳与那孙女桑云郡主,她尚是从未见过的。

    “王妃的病尚未好全,宫中又规矩繁多,如此急忙之下,儿子恐她应付不来。”燕王道:“待过两日,她们母女大致适应了京中规矩,儿子再将人带来同母亲请安。”

    太后笑着点头:“也好。”

    旋即眼神欣慰地道:“彼时知道你在北地有了家室,有了人陪,母亲也总算是略微放了些心。”

    人啊,总是要有人陪着才行的。

    尤其是经历过那样一场天翻地覆之后,又立即只身前往了那人生地不熟,条件艰苦的边境。

    起初那两年,她甚至以为,儿子为了吴氏,未必会愿意再娶妻了……

    而那样做的后果,无疑会带来更多的猜疑和麻烦。

    譬如是否有意借此向吴家示好,甚至可能还会被疑心到子嗣之事上面……

    好在儿子后来又遇到了海氏。

    海氏虽然出身不高,只是当地小官之女,但如此一来,却也恰好免去了诸多麻烦。

    听着母亲的话,燕王只附和地应了声“是”。

    实则,所谓陪伴,他并不曾想过。

    他娶海氏的意义,也并非是在于陪伴二字。

    母子二人静静坐着吃茶,说着这些年来的大大小小之事。

    但均是挑了家常的来说,说白了,皆是些无关紧要的话。

    到底身处宫中,许多忌讳的话,是不便说出口的。

    “回头去看看敬容吧。”太后微叹了口气,道:“这个可怜的孩子……常常念叨着你。”

    燕王沉默了一瞬,才道:“敬容的事情,儿子也有听闻——当真是医不好了吗?”

    “太医说过,这种病能否痊愈,皆看运气了。但哀家也去看了几次,除了糊涂了些,其它倒是都好,能吃能睡还能闹腾,可是将皎皎那孩子给折腾得叫苦连天。”说到后面,太后不禁笑了。

    燕王也跟着笑了笑:“她幼时是被我给带坏了,同个男孩子无甚区别,明日一早,我便去看看她。”

    就是不知道定宁是否还能认得出来他了。

    “尝尝你手边的松仁儿糖。”太后笑着说道:“若是觉得好吃,待会儿走时,带些出宫去给桑儿也尝尝。”

    燕王看了一眼碟子里的松仁糖,笑着道:“儿子就不尝了,您知道我向来不喜吃这些甜食。”

    太后道:“这可是加了松子儿的!”

    听母亲浑然一幅“这可是宝贝,不吃就亏大了”的语气,燕王不禁默然。

    母亲的道理总是很奇妙——他不喜欢吃饴糖,饴糖里加了松子,难道他就喜欢了?那他何不干脆去吃松子呢?

    “尝尝吧。”太后笑着道:“这是皇后那侄儿,特意从宁阳带来给皇后的,据说是宁阳冯家糖铺的东西,这家糖铺,你从前也是吃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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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的侄儿……

    燕王怔然一瞬,下意识地印证道:“……当真是吗?”

    太后含笑反问:“母亲亲口尝过的,难道还有假?”

    燕王看着那碟松子糖,眼神一时有些反复。

    当年他奉旨出征,被战事绊住,再回来时,父皇没了,真真也没了……

    也是那时他才知道,原来在他出征时,真真便已经有了他的骨肉,而后来不知因何而动了胎元,以致早产,凶险之下,竟致一尸两命……

    就在他接受不了,无法支撑时,母亲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而当时尚且来不及去亲自印证真假,就藩的圣旨便送到了他面前。

    这一走,便是十八年。

    这十八年间,他不止一次想过要去证实此事……

    而未曾亲眼看到之前,他便有足够的理由去怀疑这只是母亲为了宽慰他而编造的谎言。

    可已经十八年过去了,母亲还有理由继续拿此等事来哄骗他吗?

    太后笑着又道:“是不是冯家糖铺的,就在你跟前,你且尝尝看,不就知道了?你心里记着的味道,总归是骗不了人的。”

    一旁的小宫女有些哭笑不得。

    太后自己爱吃糖就算了,怎么还一个劲儿地非要劝着燕王殿下一起吃啊——难得这么干,太后娘娘吃起糖来才能更加心安理得吗?

    燕王动作有些迟缓地伸出手去,到底是拿起了一块糖,送入了口中。

    他不喜吃糖,可回回真真吃时,总要塞一块儿到他口中。

    就是此时这样的味道……

    或许,他该设法见上吴世子一面,当面问清楚一些事情了……

    ……

    燕王出宫后,便直接回了燕王府。

    见自家王爷在府门前下马,随从忍不住问道:“王爷不出去走走吗?”

    王爷这么久没回京城,就不想到处看看吗?

    即便不喝酒,那好歹也吃点儿东西啊——方才一路上分别经过了烧饼摊、点心铺,烤鸭店,牛肉汤馆,还有许多他没见过的好吃的……他就奇了怪了,王爷难道是闻不到那些香味儿吗?但凡是闻见了,怎会不馋呢?

    “今日累了,改日再说吧。”

    燕王将手中缰绳丢给随从,大步走进了府内,对身后跟着的仆从道:“不必跟着,本王想自己走走。”

    仆从恭声应下,停下了脚步。

386 是二哥!

    循着记忆,燕王走近了一座院落。

    院前,一名婆子带着一个粗使丫鬟,正要落锁——这本是提早收拾好的院子,且是府上正正经经的主院,可王爷今日非点名说要住明简堂,这般之下,唯有将这院中备着的部分东西再搬挪过去,眼下才算是折腾好。

    “明简堂论起位置采光,哪里比得上这儿?”那丫鬟低声说道:“他们今日都说,王爷是觉得先王妃早产死在了这院中,嫌弃这院子不吉利,故而才不愿意住进来……”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且这院子重新修葺过不止一回,就是真有什么脏东西,散也早该散干净了……”

    婆子说着转过身来,乍然瞧见不远处站着的燕王,不由得脸色大变,赶忙跪地行礼:“王爷……”

    丫鬟也跟着跪下,面上惨白无血色。

    “退下吧。”

    男人平静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是……婢子告退。”

    婆子起得身来,赶忙带着丫鬟离去了。

    待走出一段路之后,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去。

    丫鬟尚且余惊未了,看着婆子问道:“嬷嬷,怎么了……”

    婆子攥着手中的钥匙,到底是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去。

    她方才一时被吓住了,否则按说该问一问王爷需不需要院子的钥匙的……

    而现下走都走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且王爷也不见得就是要进去的,说不准只是路过罢了。

    听着脚步声远去,燕王来至院墙边,纵身往前踩着墙壁跃上墙头,跳进了院中。

    他环视院中四下片刻后,来至堂内与卧房中,只觉得所见陌生多过了熟悉。

    但仍有细微之处,还依稀留有与他记忆中所重叠的痕迹。

    金乌已悄然滑至西山,仅隔一道紧闭的雕花窗,室外是金色的昏黄,室内已陷入了浑浑昏暗中。

    燕王在一只黄花梨梳背椅中缓缓坐下,似乎在试图感受着昔日年岁中的旧影。

    天色愈暗,黑暗吞噬最后一缕昏黄,室内彻底漆黑下来,坐在那里的男人,仿佛与这无声寂静融为了一体。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男人方才离开内室,一步步走了出去。

    圆月已是高悬,月色将这座院落衬得愈发静谧清寂。

    院墙下,一株梅树,静静地接受着月光的笼罩洗礼。

    原本被这院子的女主人亲手种植的梅树久无人剪枝,想来亦无人记得打理浇水,只凭借阳光雨露的关照,便就这么野蛮肆意地存活了下来。

    身形颀长挺拔的男人立在梅树旁,直至深夜未曾离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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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朝阳破云而出,天地间一片明媚蓬勃。

    许明意一大早便来了长公主府。

    镇国公领兵出征而去,玉风郡主恐好友一个人在家里心中堵得慌,昨日特送了帖子过去,让好友来府上作客。

    “说是作客,你这根本是让我来帮你看孩子吧。”

    院子里,许明意陪长公主踢了半天毽子,同坐在一旁廊下喝茶闲看的好友控诉道。

    “谢定宁最近尤为不省心,一个看不紧,人就跑出去了,我就想找人好好累一累她呢,怎么不踢啦?”玉风郡主看着走了过来的好友,毫无愧疚之心。

    “累了。”

    许明意将手里的毽子丢给了阿葵。

    按说这种活儿由阿珠来做更合适,但考虑到游戏的安全性,显然还是阿葵更妥当。

    “真累了?”玉风郡主将一盏茶递给好友,眨眨眼睛提议道:“那不然,去我院子里,咱们听曲儿去?”

    许明意喝了口茶:“那我还是陪着踢毽子吧。”

    她祖父才刚领兵离开京城,她若后脚便如此奢靡花天酒地,也是怪于心不安的。

    “吴好看来了京城,你便连小曲儿都不敢听了?”玉风郡主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许昭昭,没看出来啊,你这若是个男子,可是个十足十的妻管严了!”

    “……你脑子里成天除了这些,究竟还能不能装点儿别的了?哪怕是装些水进去,帮着洗一洗也好啊。”许明意边说着,边拿了只蜜桔在手中剥了起来。

    玉风郡主正要再接话时,一名丫鬟走了过来,通传道:“郡主,燕王殿下来了,说是来看长公主殿下的。”

    许明意剥小橘子的动作一顿。

    倒真来了。

    “燕王?”玉风郡主反应了一瞬,遂转头看向正同阿葵玩毽子玩得正欢的母亲,招招手道:“谢定宁,快过来,你二哥看你来了!”

    “二哥?”

    长公主立即丢了手中毽子,环顾四下:“人呢?”

    玉风郡主看向那传话的丫鬟:“还不快将人请进来——”

    丫鬟应下,赶忙去了。

    许明意与玉风郡主则从软垫上起了身来,互相整理了一番衣裙仪容。

    不多时,燕王便带着一名随从出现在了众人视线当中。

    面对这位对大多数人而言都十分眼生的王爷,众人纷纷行礼。

    “我二哥人呢?”

    长公主已开始有些着急地问。

    姜嬷嬷正要开口时,只见燕王已经背着手走了过来,笑着问道:“定宁,这是不认得二哥了?连人都认不出来,下次回来,可不给你买糖葫芦了。”

    长公主有些怔怔地看着他,口中忍不住问道:“……有糖葫芦?”

    燕王便将藏在背后的糖葫芦拿了出来,长公主伸手要去拿,他又突然移开,动了动眉,问道:“现下可认得我是谁了?”

    “是二哥!我听出你的声音来了!你如今怎长了满脸的胡子?”

    燕王闻言立时露出笑意,这才将手里的糖葫芦递了过去。

    长公主笑眯眯地咬了一口,得意地抬起下巴,冲玉风郡主的方向扬了扬手里的糖葫芦。

    玉风郡主轻嗤了一声。

    仗着有了二哥撑腰,跟她炫耀呢这是。

    可她平日里不准她吃糖葫芦,还不是为了她的牙好?

    不得不说的是,这种辛辛苦苦黑脸扮尽,不准自家孩子吃甜食,结果上门的亲戚带了一匣子饴糖来,哄得孩子喜笑颜开,而此时你若加以阻止势必显得扫兴,于是便只能看着孩子吃着,她吃一口,你的牙便不自觉跟着咬紧一分的感觉……

    当真是叫人心情复杂到这辈子都不想再当娘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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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事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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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明意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回到了十六岁身患怪病的那一年。
这时,她那老当益壮的祖父正值凯旋——“路上救下的这位年轻人长得颇好,带回家给孙女冲喜再合宜不过。”
于是,昏迷中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定南王世孙就这么被拐回了京城……
——————如意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如意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如意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