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7 不嫌麻烦吗
这个不切实际的错觉刚一出现,便被青樱立即从脑海中驱逐了。
崔氏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嘴上只说着:“今日吴世孙跑前跑后的帮忙,是该如此,昭昭考虑得十分周到。”
道理固然是这个道理没错。
可她也隐隐觉得女儿的语气中所透露出的似乎还有其它什么东西……
不,不止是女儿。
崔氏又暗暗看向公爹和儿子。
这爷孙俩表现得同样十分平静,这是过分迟钝,还是说……也知道些什么?
崔氏心底猜测频出,一瞬间联想颇多,包括但不限于今日定南王世子夫人安慰她的举动,这般之下,只觉得面前一桌子饭菜都不香了。
许明意先喝了几口热粥,正要拿起筷子夹菜时,堂外忽有脚步声传来。
“老爷。”仆从进得堂内通传道:“李总管来了。”
“请进来。”镇国公搁下了筷子。
“国公这是正用饭呢,咱家来得可真是不凑巧了。”
李吉带着两名太监走进来,笑着道:“怎奈陛下听闻许公子回来了,心中着实担心得紧,赶忙就让老奴过来瞧一瞧人可受伤了没有。”
说话间,便看向了许明时。
镇国公道:“劳陛下费心了,虚惊一场罢了。”
虚惊一场?
李吉品了品这四个字,问道:“不知国公是在何处将许公子寻回的?”
镇国公在心底冷笑一声。
果然还是为着这个来的。
不愿意帮他找孙子,还想利用他孙子来抓刺客——不得不说,这吃相倒也挺符合对方既想坐稳龙椅又不想干人事的嘴脸。
“孩子不懂事,起了玩心,下马追着一只受伤的兔子走远了,迷了路不说,马也找不到了。”镇国公看一眼孙子,语气里有些责怪之意:“倒是心大,找到人时,竟是躲在一处山石下睡着了。”
许明时垂下头,语气里透出一丝委屈:“一天未有进食,孙儿实在是走累了……”
在演戏这方面,他这段时日在家中毕竟也是认真钻研过的,此时应对这种小场面自是不在话下。
“竟是这样……”李吉讶然之余,不禁笑道:“本还以为是落入了那些刺客手中,现下看来不过是误会一场了。”
崔氏适时地叹了气,满眼后怕地道:“真要被那些人抓了去,哪里还能完好无损地回来……”
看着配合默契的三人,深觉自己毫用武之处的许明意站在那里没有多嘴。
“无论如何,能平安回来便是万幸。”李吉向神情严肃的镇国公劝道:“小孩子玩得入了神,一时大意了些是难免,国公也不要过分苛责了……”
镇国公“嗯”了一声,道:“有劳李总管走这一趟了。”
“国公客气了,见得许公子无事,咱家也好放心回去同陛下复命了。”
镇国公便吩咐仆从送了客。
阿珠先李吉一步离开了院子,挑了小路去了吴恙的住处,将食盒交给了岁江。
堂内,吴恙对面坐着刚到不久的方先生,饭菜已经摆好。
“公子。”
岁江提着食盒来至堂中:“许姑娘的丫鬟来送了饭菜,说倘若公子有饭吃,这份便交给小七。”
而现在摆在眼前的事实显然是公子已经要吃上了。
那他说上一声,应该就可以直接去找小七了吧。
看着下属拎着食盒站在门口完全没有上前的意思,吴恙微微皱眉:“拿过来——”
察觉到自家公子身上所散发出的那护食般的气息,岁江茫然了一下,听命上前。
只听自家公子又吩咐道:“将这些换下去给小七他们,我还未动过。”
岁江应了声“是”,心中却纳闷不已。
换来换去,公子也不嫌麻烦?
且桌子上摆得这些可是夫人身边的云姜做的,味道断是没得挑剔。
既然公子不愿吃,那他就和小七分了吧。
这边岁江刚将饭菜换上,方先生便觉得坐不住了。
是以,看着桌上饭菜,稍显为难地笑着道:“贫道倒觉得撤下去的那些更合胃口些……”
他今晚来得迟了也没来得及帮上什么忙,本就是白蹭一顿饭,若蹭的还是公子心仪的姑娘送来的,他不丢饭碗谁丢饭碗?
这种没十年脑中风都轻易干不出来的事情,他可断不会做。
听得此言,吴恙微一点头:“先生请便。”
“那公子慢用。”方先生笑着起身,随岁江一同离开了前堂。
堂内,吴恙看着桌上饭菜,心情颇好地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另一边,李吉回到了庆明帝处。
阅明阁走水,临福堂内见了血光又躺着昏迷的“救驾之人”,庆明帝便来了皇后的住处歇息。
公文奏折也被挪了过来,此时庆明帝就坐在隔间内看折子。
只是有没有这个心情,看没看得进去就不好说了。
尤其是此时听了李吉的回话之后——
“不是从紫星教中人手里救回来的?”庆明帝皱起了眉。
“是,镇国公同那小公子都是这样说的。”李吉回忆着道:“且老奴瞧着那小公子的模样,确实未有受伤,且也不像是受了太大惊吓的,老奴去时,一家子正围在一起用饭呢。”
真要是遇到了那样惊险的事情,此时还能有说有笑地吃饭吗?
况且,人确实也是在山里找到的。
听李吉这般说,庆明帝不知信了没信,目光晦暗不明地端起了手边的热茶。
这时,有太监入内通传,缉事卫统领韩岩前来求见。
“人抓到了吗?”
韩岩硬着头皮道:“回陛下,四处搜遍了,还是没有发现那名刺客的踪迹……”
说来当真奇怪,现下行宫防守森严,对方难道是长了翅膀不成?
没有其他人在场,帝王平日里于人前的温仁之象一扫而光,面对办事不力的心腹,皱着眉沉声道:“那你此时过来作何?”
韩岩将头垂得更低了些:“臣是另有一事需向陛下禀明。”
说罢,却未急着开口。
庆明帝透过半打起的紫竹帘看向已经熄了灯的卧房方向,冷声道:“说——”
昏暗中,床帐内的皇后睁着一双眼睛,凝神听着隔间里传来的声音。
358 “焉能安心”
“方才有缉事卫传话于微臣,许家军三营处有异动。”韩岩低声禀道:“据查,镇国公身边的近随持兵符,曾调了一千精锐出营,往行宫方向赶来……”
“什么?!”
庆明帝猛然站起身来,勃然大怒道:“他是要打着护驾之名趁乱造反吗!”
卧房中的皇后不禁皱眉。
——真要造反,方才还多事救你干什么?
这是什么选择性眼瞎的思路?
且区区一千人马,造的什么反?
这种事情真要干,不得力保一次到位?
“陛下稍安勿躁……”韩岩连忙道:“现下那一千人马均已折返回军营中去了,想来镇国公先前应只是打算调兵前来寻府中公子,并无不臣之心。”
人找到了,士兵们自然也就不用过来了。
庆明帝神色稍缓,眼底冷意却未散去:“并无不臣之心?”
他冷笑着坐了回去。
“他今日就在朕眼皮子底下调兵,却半句也不曾请示于朕,如此目无君主、放肆狂妄之人,试问朕焉能安心用他!”
韩岩垂着眼睛没敢接话。
听着这道在夜色中尤为清晰的声音,皇后也在心底冷笑。
镇国公为何调兵,他心里难道就真没点数吗?
真来请示,他出于不安,恐怕又要开始惺惺作态地阻挠起来了——人命关天,许家就那么一个孙子,谁能有功夫陪他在这演戏?
且即便是请示了,只要镇国公开了这个口,同样会让他心中百般不悦,结果同现下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只看到镇国公试图调兵,看不到对方为何会被逼到亲自调兵,也看不到今晚究竟是谁从刺客手中救了他一命——
这样的人,瞎的根本不是眼睛,而是心。
一个心瞎了的人,是无药可医的。
且这颗心不止是瞎,还烂得离谱。
分明是自己疑心忠直之臣在先,甚至早已动了要下手的心思,到头来硬生生逼得忠臣与之离了心,他便要立即暴怒着跳起来指责——朕早就知道他有异心!
皇帝作到这般地步,试问谁能逃得过?
“果真是多事之秋……”隔了好一会儿,庆明帝才长长地吐了口浊气,眼神却愈发晦暗森冷:“朕的二弟,还有半月之期,便要抵京了。”
他本以为,只要找到遗诏,便可断绝了威胁。
可他还是不放心。
没有遗诏,对方便休想名正言顺地抢走他的一切,可若对方宁可不要这名正言顺,也要造反他又当如何应对?
所以,遗诏固然紧要……
但问题的根源,却还是在那些人身上——那些,让他夜中屡屡自梦魇中惊醒的、宛若一头头露着獠牙的野兽时时窥视着他的人身上!
……
同一刻,镇国公等人刚搁下筷子。
饭后,一家人坐在堂中喝了盏茶,老爷子又交待了孙子几句话。
许明时听得很认真。
面对长辈,他一贯认真尊敬,但此时不同的是,他多了一份愧疚在。
此次是他让家人担忧了,且从整件事情的发展来看,祖父对当今皇上的态度,似乎同他认知中的已经有了变化——或者说,他对此从来都没有过十分清晰明朗的认知。
尤其是许明意似乎很清楚这些……
——那个在他眼中,一直以来都叫他觉得尤为不靠谱的、处处让他操心的姐姐。
可他今年也有十一了。
有些东西,即便无人催促他,他也必须要学着去学习去承担了。
心中装着这些想法,男孩子稚气未褪的一张脸看起来就有些莫名的、与年纪不符的严肃。
坐在他身边的许明意不时看上弟弟一眼,或是姐弟连心的缘故,她也能隐隐察觉到男孩子此时的心思。
其实,她刚重生时,曾问过父亲一个问题,她问父亲,家中是不是将她和明时保护得太好了。
父亲笑眯眯地,像只懒懒的大猫,回她——小孩子不就是拿来护着的吗?
她便又埋怨父亲:可是这样会长不大啊。
父亲还是笑着对她说:不着急,会长大的,爱也是会推着人往前走的,且能走得更稳些。
她当时不知要如何接话了。
后来想一想,上一世若非家中突然遭逢巨变,她和明时,或许也会如父亲所说的那样,在宠爱中慢慢长大。
可世事无常,没来得及。
但在后来,她孤身一人慢慢成长着,虽是于仇恨中煎熬,可自重生以来,推着她一步步往前的,却并非是仇恨,而恰恰正是她身后这些爱她的家人们。
现在,明时似乎也是被这种“爱”在慢慢推着往前。
父亲说得应当是对的。
这样走,才能更稳。
只是上一世,他们缺了好运气。
“时辰也不早了。”该说的也说了,镇国公起身道:“累了一整日,都好好回去歇着吧。”
崔氏跟着起身,道:“父亲先回去歇息,昭昭也回去吧。”
说着,看向儿子:“我想跟明时再说说话……”
想着儿媳应是余惊未了,孩子经历了这样一场凶险,身为人母被吓坏了也是正常,镇国公便点头,带着孙女先走了。
“母亲要同儿子说什么?”
见自家母亲首先就将丫鬟小厮都支去了外面守着,许明时警惕地问道。
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自己最清楚,母亲现下这神态可不像是还在担心他的样子。
果不其然,就听崔氏压低了声音问道——
“你姐姐和那吴世孙,究竟是怎么个情况?你可了解?”
“……能有什么情况?”许明时将身子坐得更直了些,仿佛这么做就能显得他足够正直:“我可不是那种背后说人私事八卦的人。”
真正的君子,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母亲当然知道你不是那种人……难道母亲就是吗?”
许明时一个“是”字到了嘴边,堪堪忍住咽了回去。
但天意弄人,他点头的动作并没来得及收住。
“……”崔氏露出温柔笑意。
儿子刚找回来,不能打。
只能压着性子,循循善诱地道:“可这关乎你姐姐的终身大事,母亲好歹也是过来人,可以帮着她参谋参谋,你们一群男人能懂什么?可别到头来,再给耽误搅和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359 嫁人图一乐
许明意的终身大事?
怎么就扯到这儿来了?
乍然听到这些,许明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还没到年纪的男孩子对这种事情毕竟只是懵懵懂懂一知半解,但好在也是聪明的,此时听到这,便后知后觉地想到许多,一时间心情不由就有些古怪复杂。
母亲的意思是,许明意和吴世孙……?
换句话说,吴世孙——有可能要做他姐夫?
兜兜转转这么一大圈,吴世孙竟还是要沦落到给他姐姐冲喜的结局吗?
不,似乎也不能说是沦落吧?
毕竟平心而论,许明意也不差……
且若真将吴世孙当作未来姐夫看待的话,好像也不是全无缺点的?
身为小舅子那与生俱来的挑剔感刚试图冒上心头,然而眼前闪过大鸟无辜且胖的身影,男孩子突然就觉得——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吴世孙显然还是优点更多些。
“多少透露些啊……”见儿子迟迟不答话,崔氏催促并保证道:“放心,母亲绝不会让人发觉是你走漏的消息。”
看着为了八卦甚至已经不失为有一丝卑微的母亲,许明时勉为其难地道:“实则现下似乎也没什么,就是暗中有些往来,关系不错罢了。”
“还有呢?”
“去年有一回……我撞见了姐姐男扮女装和吴世孙逛灯市。”
崔氏微微瞪大眼睛。
还一起逛灯市了?
“但我当场就警告她要早些回家了——”许明时替自己解释道:“当晚他们应当是有正事……”
也是那晚,他得到了天目的饲养权。
崔氏紧接着问:“然后呢?”
“然后……吴世孙就回宁阳去了。偶尔会与我通书信,问些天目的情况……”
而现在想想的话——“还有许明意的事情,也会问一问。”
崔氏脸色一变:“他问什么你都说了?”
看着自己母亲的脸色,许明时有些心虚地点头:“说了……”
现在想想,面对吴世孙,他好像是有些轻率没心机了,怎能将许明意的事情随意说给别人听呢?甚至说着说着习惯了,有时还会主动提起。
崔氏的脸色更要命了:“傻小子,你都说了什么?”
“就是些寻常之事罢了……”
“可有说你姐姐不好的地方?”崔氏紧紧盯着儿子问。
许明时怔了怔。
合着……这才是母亲的重点吗?
出于一旦承认就会挨打的直觉太过强烈,男孩子摇了头:“这倒没有……”
“这就对了!”崔氏松了口气,而后细细教导道:“非但不能说你姐姐半个字的不是,还得给我夸,使劲儿夸……但也不能太刻意,最好是侧面烘托,于无形之中流露出对你姐姐的赞扬和肯定,如此方能显得真实可信,懂吗?”
许明时:……笔给您,下次您来写?
“记住了,咱们这胳膊肘可不能往外拐。”崔氏交待完这些,端起茶盏润了润喉。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许明时叹气道:“姐姐未必就中意吴世孙呢。”
崔氏斜睨着儿子问:“你往常见你姐姐同哪个男子单独逛过灯市?”
许明时默了默。
这确实是没有。
不仅没有,换作往常,若有人敢约她去逛灯市,或是将她缠烦了,将人打一顿也是有可能的。
“你还什么都不懂,就别瞎拿主意了,只管听我的就是。”
八卦到手,利用完了,崔氏对儿子说起话来也恢复了简单粗暴。
许明时“哦”了一声,心里也有了打算。
管许明意喜欢不喜欢呢,先备着呗,万一喜欢呢。
对母子二人这番对话一无所知的许明意,此时正跟在镇国公身边走着。
夜色已深,前有阿珠提灯,后有秦五云六跟着,谈话倒也不必怕被人听了去,许明意便轻声问道:“听说祖父今日调兵,未请示皇上?”
她自然知道是对皇帝失望了,但她还是想听祖父说一说。
“请示不请示的,也没什么区分。”镇国公看着前方夜色,声音低极:“人心已定,再如何都是徒劳,我如今也已真正看清了自己的处境。还是昭昭当初说得对,筹码握在自己手中才是最稳妥的。”
老人说着,转过头看着孙女,面上带笑转了话题:“昭昭的眼光一贯很好,吴家那小子,确实也很不错。”
许明意也不回避这个问题,笑着问:“这才几日,祖父就觉得满意了?”
不过,吴恙也确确实实很好就是了。
而祖父的眼光和她一般好。
“是啊,大致算是满意了。”镇国公喟叹道:“也总算是有个人,能让祖父放心将你托付了。”
“怎么就要托付了呢?”许明意认真地道:“两个人合得来,便欢欢喜喜地在一起,但孙女并不需要将自己托付给任何人,自己便足以照料好自己了。”
她不喜欢“托付”二字。
这并非是针对吴恙,更加不是觉得他不值得自己托付。
而是上一世,祖父就是这么对她说的,说是将她托付给吴家,他也算放心了。
自那之后,她便总觉得这两个字透着像是要分离的预兆,仿佛将她交给了别人,她便与许家的那些凶险无关了,从此被置之于局外。
况且,两个人在一起,为何一定是托付和被托付的关系呢?
“说得对,我家孙女不需要托付给任何人!”镇国公笑着点头:“是祖父一时说错了话——我家昭昭嫁人,图得便是开心,而非是什么托付不托付。”
说到底,自家孩子,还是得自己护着才最安心。正如昭昭所说,嫁人什么的,图的就是一乐,过得不开心了,再接回来就是。
听老人这般说,许明意像是个被哄开心了的孩子那样露出了笑意。
“对了祖父——”
她突然问道:“纪尚书是您打的吗?”
镇国公隐隐有些得意地道:“没错,就是老夫打的!敢欺负我许启唯的孙女,打他一顿算是轻的!”
听着老人这全然没有压低的说话声,根本不怕被人听了去,像是在刻意给她底气替她撑腰一般,许明意脸上笑意愈浓。
360 最大的善意
“祖父,有您在真好。”她仰脸看着身形高大魁梧的老人说道。
祖父是一座大山。
是实实在在挡在她面前,替她遮风挡雨的大山。
也是稳稳坐落在她心底,给足她底气和勇气的大山。
从小到大,前世今生,一直如此。
镇国公笑着道:“这话反了,应当祖父来说——家里有昭昭在,才是最好的!”
血缘与亲情,是这世上最温暖最踏实的羁绊。
昭昭来到这世上时,他正处被敌人围困之中,事后脱险,他便认定是这个孩子给他带来了福气,驱散了厄运。
加之又是第一个孙辈,而这孩子的母亲与娘家,说是对许家军有恩也绝不为过,故而他在还未见到这孩子时,就已经在心中期待许久。
怀着这样一种心情,他回京时,铠甲都未来得及脱就要去看孙女。
软乎乎的女娃娃躺在摇篮里,睁着一双和葡萄似的眼睛有些好奇地盯着他瞧,那眼睛黑亮清澈,纯粹无垢,比他见过的任何东西都要干净。
那一刻,他只觉得战场上的杀戮与疲惫,顷刻间都被那双眼睛带走了。
他打仗打了几十年,早已有几分麻木之感,再多的胜仗与军工对他而言都只是次数累积,他曾觉得,日子大概也就会这么继续下去。
但有了孙女后,一切都开始变得不同了。
那样小小的一个娃娃,像是一汪清澈有力量的泉水,注入了他日渐干涸的人生,让他重新有了劲头和期盼。
小娃娃一点点长大,开始学会笑了,拿软乎乎的肉手去抓他的胡子——在此之前,他可从未被人抓过胡子呢!
且娃娃虽小,手劲儿却不弱,扯得他直求饶,见他如此,小娃娃笑得更欢了。两颗白米似得小牙看起来有些怪,却让人心中充满希望——娃娃在长大啊。
他又去打了一场仗。
再回来时,孩子已经会走了,也会仰着脸喊他“祖父”了。
他听着这声喊,连忙“哎”了一声,别提多开心了,叫人卸了腰间的刀,蹲在那里逗着孩子“再喊一句听听”,他一遍遍应着,怎么听都不会厌。
待再大些,孩子开始知道紧张地问他“祖父这次有没有受伤”。在发现他长了白发时,帮他拔了去,转过脸就拿故作凶狠的语气偷偷威胁那几根白发“快离我祖父远些”。
他装作没听到,躺在藤椅里眯着眼睛笑着养神。
又是几年过去,长相已经是小姑娘模样了,但性情却跟小姑娘半点不沾边,成天缠着要学骑马射箭,每每问她想要什么,不是弓剑就是刀棒。
再然后,就长成这样的大姑娘了,开始有了喜欢的男子,也开始要替他分忧了,操心起了家里的大小事——这样小小的身板,却试图要挡在他身前,要反过来保护他这个老头子了……
想着这些,镇国公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
所以,对他而言,只要是家里有这么个孩子在,而这个孩子能够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便是这世间对他最大的恩赐和善意了。
月色下,祖孙二人边走边说着话,两道身影缓缓消失在重重花影后。
……
这一夜,四下气氛各异。
有人留意打听着刺客之事,有人议论许家公子被平安找回的消息,也有人听闻了静嫔有喜,遂开始了新的盘算与权衡。
而无论这一夜平静与否,次日朝阳依旧如时升起。
吴恙晨起练了剑,更衣用罢早食后,便听岁江来禀:“公子,方才有内监前来传话,道是昨夜行刺的刺客仍有漏网之鱼,今日春狩便暂时搁置了,让各府中人尽量不要离开行宫擅自走动。”
吴恙“嗯”了一声:“知道了。”
看来接下来是要开始搜查各院了。
“镇国公也使人过来传了口信……”岁江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国公让人来问公子,那名刺客可已审问完毕,若是已经无用,公子不知如何处置才最稳妥干净的话,可让秦五代劳。”
吴恙听得神态莫名怔然。
许将军在担心他处置不好此事,特意叫人来问他可需帮忙——
难道这就是被未来岳祖父照拂帮衬的感觉吗?
见自家公子像是在走神,本就觉得镇国公能和自家公子这般和谐相处委实透着怪异的岁江试探地喊道:“公子?”
吴恙的神态立时恢复正常,交待道:“让人回话,请国公不必担心,我自会处置好此事。”
那名刺客昨夜他并没有急着去审。
因为他要审的事情,恰需要磨一磨对方的耐性。
岁江应声“是”退了下去,吴恙坐在椅中,随手拿了一本书卷翻看着。
如此不过半刻钟,便有一阵有力的脚步声传来。
一名近随入得堂中,通传道:“公子,是韩统领带人来了。”
“请进来。”
韩岩带着一队缉事卫行进堂内,神态客气地拱手:“吴世孙。”
“不知韩统领有何贵干?”身穿苍色长袍的少年墨发半束,神态闲适地靠在椅中,手中握着本书卷,清贵的眉眼透出仿佛与生俱来的疏冷之意。
韩岩垂下眼睛道:“在下奉命于行宫各处搜查刺客踪迹,还望吴世孙能行个方便。”
此番搜查必不可少,他亲自来这座院子里,已是最大程度的尊重了。
“请便。”少年浑不在意,继续看起了书。
韩岩便命人开始于四下分开搜查。
随着少年不时翻动书页的声响,几名缉事卫陆续回来复命。
“大人,园子里没有发现刺客的踪迹。”
“大人,后院和厨房也没有。”
“……”
听罢最后一名下属的回话,韩岩看向了左右。
那便只剩下吴世孙的卧房和几间耳房隔间了。
按理来说,吴世孙身边的护卫皆身手了得,那刺客根本不可能靠近这座院子,更不必提是贴身躲藏在吴世孙身边。
且一路搜查而来,他也并没有发现这座院子周围有任何可疑的痕迹。
现下若连卧房都不放过,恐怕就有些过分不识趣了。
然而权衡了一瞬之后,韩岩还是道:“为了吴世孙的安危起见,在下不敢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眼下唯有冒犯了——”
361 我找你家世孙
韩岩说出这句话,本是硬着头皮的,然而却见那少年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语气依旧平静:“请便——”
韩岩微微松了口气。
缉事卫初设立的那两年,他不是没遇到过难缠的官宦子弟,一口一个“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吗”,“你这么做是不是不给本公子面子”,来阻挠他的公务。
单看那些子弟们不肯配合要与他硬杠到底的模样,甚至都叫人怀疑他们是不是出于心虚,在掩饰逃避什么——可往往查到最后才知道,根本屁点关系都没有,纯粹就是仗着有点背景要面子罢了。
相比之下,面前这位吴世孙的反应分明才是正确的打开方式。
没做亏心事,大大方方让人搜查就是了。
庆幸自己遇上了个正常人的韩岩亲自搜查了吴恙的卧房。
而后便是作洗漱沐浴之用的耳房。
鉴于任何蛛丝马迹都没有发现,韩岩心中渐渐放松了下来。
正要再往隔间行去时,只见一名下属快步走了过来,低声禀道:“大人,南苑的园子里发现了不明配弓与可疑脚印……”
配弓?!
那逃走的刺客昨夜便是用的弓箭行刺!
韩岩神色一振,立即带人转身离开了耳房。
来至堂中,拱手对吴恙道了句“叨扰吴世孙了”,便带着下属们匆匆离去了。
听得脚步声走远,吴恙放下了手中的书。
这时,忽隐隐听得有近随发出了戒备的惊呼声:“什么人!”
吴恙下意识地起身走了出去。
“我来找你们家世孙——”
一名身穿天青色衣裙的少女从后墙头上跃下,边拍着手上的灰尘,边说道。
手中握着剑的近随神情复杂至极,眼神不停地变幻着:“姑娘是……镇国公府的许姑娘?”
许明意朝他点头:“正是。”
“……”近随更加凌乱了。
还真是!
可……大白天的,许姑娘翻他家公子墙头,还直接扬言要找他家公子算怎么回事?
他们定南王府百年世家,何曾经历过年轻姑娘翻进世孙院墙这样荒唐的事情!
尚且未有得知什么内幕消息的近随手中的剑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放,收回来吧,事后公子会不会怪责他办事不力?防守不严?刺出去吧,可人家姑娘神态语气坦坦荡荡,倒像是光明正大来拜访作客似得!
近随正觉进退两难时,只听得身后传来一道声音:“不可无礼——”
“世孙!”
近随赶忙收剑行礼。
吴恙走了过来,看向许明意身后的院墙,不由问道:“……翻墙进来的?”
“是啊。”许明意解释道:“白日里人多眼杂,走正门不方便——没打搅到你吧?”
吴恙摇头失笑。
打搅倒是不至于。
况且她来之前也叫人传过信了,提前告知过他她会过来,只是他委实没想到,竟是这么过来的。
“早就叫人备好了茶在等着你,再不来都凉了,走吧。”
吴恙转身走在前面带路,许明意脚步轻快地跟上他。
“茶都凉了,你等很久了?”她说道:“我总得等缉事卫走了才好翻进来啊。”
“知道。”吴恙笑着道:“凉了再换热的就是。”
看着二人并肩而行的背影,近随不可思议地揉了揉眼睛。
这都是什么情况?
能来个人给他补补课吗!
“缉事卫没发现什么吧?”
堂内,许明意吃了两口吴恙递来的茶,握着茶盏问道。
“没有,让岁江提早做了些手脚。”吴恙看向隔间的方向:“我正打算审一审此人。”
“可要我随你一起?”
毕竟昨晚的法子还算奏效。
虽然这回对方未必有那么好骗了,但她还有新的法子啊。
“我先单独问他几句话——”吴恙似有所指地道:“这样或许更容易问出来。”
见他已有打算,且似乎是另有要问的事情,许明意也就点了头。
眼下也不必多问,她且等着答案就是了。
吴恙没急着进去,而是陪她吃完了一盏茶,问了些有关明时的情况。
隔间里,小七拿剑鞘戳了戳那名黑衣人的身子:“兄弟,醒醒。”
虚弱的黑衣人张开眼睛看向小七,眼里有着戒备。
此人为何要称呼他为“兄弟”?
“感觉如何?是不是好些了?”小七询问道。
见对方对自己嘘寒问暖,黑衣人愈发觉得诡异了。
但……身上的伤口似乎确实好多了。
可被绑在这里一整夜,经历过那样一场剧痛,失血过多又滴水未进,人难免是虚弱疲惫的。
对了,剧痛……
黑衣人慢慢想起了昨夜之事的经过。
昨夜他说出了许家公子的下落,那小姑娘却转身就走了,根本没有履行给他一个痛快的承诺。
他本以为,等着自己的必然就是那姑娘所描述的可怕至极的痛楚。
但没过多久,他就觉得……不疼了?!
那所谓五脏俱焚的痛苦根本没有出现!
当时他说不上是庆幸多一些还是被捉弄欺骗的愤怒多一些。
而因为虚弱脱力的缘故,气着气着就昏睡过去了。
“昨夜许姑娘给你使得并非是什么毒粉,而是特制的金创药——怎么样,现下是不是觉得许姑娘十分心善?”小七蹲在黑衣人身前问道。
虽然事实似乎是当时许姑娘身上没带其它东西。
“……”黑衣人脸色黑极。
原来是金创药!
刚划的伤口,还血淋淋的,立刻撒上金创药,但凡药效强些,可不就是烧灼的那种疼痛感吗!
当时他完全是被吓住了,才会觉得剧痛难忍吧?
“兄弟,许姑娘对你这般手下留情,还给你治伤,作为回报,你是不是该供出内应之人?也省得再受罪了。”
——他还得回报?
黑衣人冷笑一声,讽刺的话脱口而出:“阁下这糊弄人的本领,不入紫星教去负责劝诱他人入教事务,当真是可惜了。”
“糊弄,劝诱?”小七将脸突然又凑近了些,打量着对方问:“照你这个说法,那你不是紫星教的人了?”
“你……”黑衣人眼神一变,皱眉道:“阁下简直莫名其妙!”
362 “急中生智”
“如若不然,你岂会下意识地出言贬低教中事务?这可不像是一个为了紫星教大业甘愿赴死之人能说得出来的话啊……”
小七看着黑衣人,认真分析道:“且你这幅心虚羞恼的模样,不正是被说中之后的表现吗?”
黑衣人咬了咬牙,紧紧闭上了眼睛。
他才刚醒……怎么就需要面对这些!
必须要清醒,要冷静!
这时,吴恙走了进来。
“公子。”
小七站起身来,指向黑衣人道:“此人承认了,他确实不是紫星教的人!”
黑衣人猛然张开眼睛。
他什么时候就承认了!
这人是不是有病?!
“要杀便杀要剐便剐,还请勿要再拿这些不着边际之事来羞辱在下了!”黑衣人忍无可忍地道。
吴恙在椅中坐下,看向他道:“杀不杀你,还需等你答话之后再做决定。”
黑衣人闻言露出自嘲的神情:“难道我还有生机吗。”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不外乎是两条路,一是受尽折磨死去,二是相对痛快些死去。
眼下这等局面,他并不觉得自己还有任何活路。
或者说,从知道自己要进紫星教的那一日起,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当然有,只要你肯说实话——”
听得此言,黑衣人有些怔怔地看向坐在那里的少年。
若旁人说这句话,他只会嗤之以鼻,半字不信。
可面前的少年到底是不同的……
此时,吴恙已经径直问道:“你们此番行刺,于行宫之中可有内应?”
黑衣人垂下眼睛:“没有。”
“那你们当初是怎么进的山,昨夜又是如何避开禁军,混进的皇帝住处?”
黑衣人有着片刻的沉默和欲言又止。
吴恙并不催促,只静静等着。
好一会儿,那黑衣人才神色复杂地答道:“当初是混在往行宫中运送蔬果的牛车里过来的,送蔬果的早换成了我们的人,非皇帝亲临之期,平日查验并不严,稍给些好处,他们不会严查。每次混进一人,半月便是十五人。”
然后他们便进了泉河山,藏身在那处山洞中,日复一日挖起了地道。
这法子费时费力,他挖的都要吐了,但银子不够用的刺杀计划就是这样朴实。
“山洞中的地道,有两处出口,一处是昨日许家公子误闯的那一个,平日里用作查探消息,寻些猎物。”
说到此处,黑衣人的语气已经很平静了,像是放弃了内心的挣扎:“另一处则是通往山下行宫,我们昨晚就是从那里出去的,行宫内外早就被柳堂主摸熟了,要避开禁军的视线,一半靠眼力判断,另一半靠运气——刺杀之事,本就是在赌运气。真要有内应,也不必等到被许家公子打乱了计划之后,才决定连夜行刺了。”
若有人里应外合,就该在皇帝入行宫的头一晚、防守还没来得及分备完整时动手。
如今遭朝廷四处剿杀的紫星教,还没有这等可以收买皇帝身边人的本领。
听他说完这些,吴恙不知信是没信,只又问道:“阁下是何方人士?”
这话题转得可谓突然至极。
黑衣人犹豫了一瞬,道:“父母于战乱中早亡,幼时尚不记事,不知故乡来处。”
“可我为何觉得你话中有些宁阳口音——”
黑衣人竭力掩饰着内心波动,还算平静答道:“确实曾在宁阳一带呆过数年。”
“这倒巧了。”少年神色平淡地道:“实则你的京话说得十分地道,全然听不出其它痕迹,我不过只是随口胡说一句罢了,没想到还当真说中了。”
“……!”黑衣人眼神变了变。
原来是在诈他!
这时,少年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带着笃定:“所以,你确实是吴家的死士无疑了——”
黑衣人瞳孔一缩,下意识地否认道:“在下听不懂吴世孙在说些什么……”
“那你可认得此物吗?”
吴恙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牌,问道。
黑衣人抬头看去,眼神微微一震。
是吴家的家主令……
“族中事务早已由我接手打理,即便此事非我亲手安排,然而族中还有什么事情,竟是我所不能知道的吗?”吴恙看着他,道:“你任务失败,难逃一死。而若此时如实回答我的问题,尚且可保一命。”
黑衣人的脸色不住地变幻着。
此时,摆在他面前的生路已经清晰可见。
而面前的少年并非是敌对的一方,即便他如实言明也算不上是背叛家主。
因此,该怎么选,并不需要犹豫太久。
“属下当初接到任务时,曾发过毒誓绝不会再对任何人提及原本的身份……”黑衣人低下头,哑声道:“但世孙既有此吩咐,属下唯有背誓了。”
这便算是承认身份了。
吴恙看了对方片刻,才问道:“此番刺杀皇上,究竟是何人授意?”
“回世孙,自是紫星教的安排。”黑衣人如实道:“属下两年前奉命潜入紫星教,一是探听紫星教中的情报,二是助紫星教行事。至于行刺皇上这等重大的决策,属下是插不上嘴的。”
助紫星教行事……
吴恙在心中将这半句话重复了一遍。
“昨晚你起初不肯吐露许家公子的下落,声称是欲借此离间镇国公与皇上,此等用意,是否也是族中示下?”
这件事,是他必须要问清楚的。
黑衣人不假思索地摇了头。
“这倒不是。”
或许是重获了生机之故,此时黑衣人答起话来,眼睛也有神了许多:“属下的任务是助紫星教行事,自是如何有利于紫星教便如何做。许家公子昨日闯入地道入口,实属偶然,属下昨晚之举,也不过只是急中生智罢了。”
结果话刚说完,就见少年直直地朝着自己看了过来。
黑衣人有些茫然。
他说错什么了?
一旁的小七则是略有些同情地看着“急中生智”的对方。
嗐,这位兄弟是上来就把路给走窄了啊……
不,这是彻底把路砍断了吧?
吴恙仍在看着那黑衣人,而后道:“镇国公乃大庆开国功臣,心怀大义,心系百姓,得万民景仰,而许公子是其膝下唯一的嫡孙,况且另有稚子无辜之理——你如此行事,是否有些过于不择手段了。”
他认为此法断不该用。
也大可说他身为吴家世孙却全然不懂把握时机,可即便是要使所谓离间计,却也并非只此一种手段可用。
有些时候,守住底线,比把握时机更重要。
而他吴家,也不需要为了这可有可无的时机,就此轻易交出底线。
旁人是旁人,那些大局观与道理,听且听了,尚还需要有自己的判断,而他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
他说这些,并非只是出于他与镇国公府当下的关系,即便如今他和许明意互不相识,今日之言仍不会有半字更改。
黑衣人许久才回过神来。
不择手段吗?
他从成为一名死士开始,便从未曾想过这些。
或者说,在他的认知中,接下任务,不择手段的完成,才是死士的职责所在。
现在突然谈到良知与底线,他甚至是有些无所适从的。
此时,少年的声音再次响起。
“同你说这些,非是要追究你先前所为。只是你需清楚,日后若再有此等之事,断不可再擅作主张——不止是镇国公府,只要是对待无辜之人,便皆需遵循此理。”
黑衣人将头垂下,正色应道:“属下谨记!”
吴恙继而问道:“与你一同受命潜入紫星教者,统共有多少人?”
“据属下所知,共有三十人。”
“你们之间可有往来,其中谁是主事之人?”
“往来从未间断过,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将搜集来的情报集成密报,送回宁阳。”
至于主事之人……
虽然不太好意思承认,但此时别无选择:“属下……便是主事者。”
所以他潜入的是紫星教行动最频繁密集,也是最危险的京城总坛。
“既如此,立即将我方才之意,务必清晰地传达于众人——先前所为,概不追究。自今日起,若再有类似昨日之事,必不轻饶。”
“属下遵命……”黑衣人应下,眼神却有些迟疑。
“此事你只管去办,祖父那边,我自会去信说明——”
他不知道祖父具体的筹划,但结合先前的猜测,大致也已经有了些判断。
“是,属下明白了。”黑衣人的神情坚定了许多。
他方才也是糊涂了,此番既然是世孙做主保住了他的性命,那他日后便是要跟着世孙做事的,世孙怎么交代,他怎么办就是了。
“再问你一遍,紫星教此番行事,当真没有内应?”吴恙再次印证道。
黑衣人摇头。
“回世孙,确实没有这个条件。”
毕竟他就没见过这么穷的组织。
打点负责行宫果蔬查验之人的银子勉强还能拿得出来,再多的就真的没有了。
要银子没银子,要前途没前途,但凡有点官职的,谁会愿意放弃如今的安稳跟着冒这个险?
总不能图吃糠咽菜,图被通缉的刺激感吧。
吴恙点头,自椅中起身,边吩咐小七:“给人松绑,拿些吃的来。”
小七连忙应下。
“世孙,属下斗胆,有一句话想问……”
见少年转身要离去,黑衣人忽然开口。
吴恙微微侧回脸,示意他问。
“属下想知道,世孙是如何识破属下身份的……”
难道是他的破绽太明显吗?
可偏偏他始终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掩饰得不够好。
“没识破,诈你的。”
少年语气平淡地留下这句话,便离开了隔间。
他确实从始至终都在诈对方。
但前提是心中已经有了怀疑,而这怀疑的源头是他对先前之事的判断,以及——岁江昨晚同他说,看这黑衣人隐约有几分眼熟。
真正的暗卫极少以真面目示人。
但暗卫与暗卫之间,自幼一起接受训练考验,却难免是见过的。
“……”黑衣人看着少年的背影,彻底陷入了沉默。
但他沉默的情绪也并未能维持太久。
隔间与外堂,隔着一道屏风。
少年在行至屏风旁时,停下了脚步,往一侧看过,语气温和地问道:“可都听到了?”
“嗯,听到了。”
屏风后,一直坐在那里喝茶旁听的许明意站起了身。
看着并肩离去的二人,黑衣人的眼神剧烈地翻覆震荡着。
那不正是昨晚对他下手的许家姑娘吗!
方才他和公子的谈话,全被这许姑娘听了去?!
要知道,这其中包括他们定南王府的机密之事!
震惊之下,黑衣人看向替自己松绑的小七,语气难掩惊愕地印证道:“……方才那是镇国公府的许姑娘吧?!”
“是啊。”小七将绳子丢到一边,笑着道:“许姑娘不是外人……以后你慢慢就知道了。”
黑衣人眼神颤了颤。
还需要等以后吗,他现在已经知道了!
虽然镇国公府和他们定南王府的关系一直不怎么好,可主子的私事绝轮不到他来多嘴……而眼下最要紧的是,他的“急中生智”该怎么办?
他昨晚这生的到底是哪门子的智——该不是智障的智?
而世孙方才特意问起许家公子的事情,定就是问给许姑娘听的吧?
刚看到的曙光就这么破灭了?
慌乱无措之下,黑衣人再次看向了小七:“兄弟,我还有机会吗?”
“放心,公子既说了保你一命,必不会食言,且许姑娘也是极明事理的。”小七安慰地拍了拍对方的肩,随后问道:“你听说过雪声茶楼吗?”
“有过耳闻……”
据说是族中在京城最隐秘的情报楼——
“那里最近还缺个扫地的,我会向公子引荐你的。”
“……”黑衣人说不上来此时是什么心情。
小七微叹口气:“想开些吧,至少安稳。”
若成日晃荡在公子和许姑娘面前,那不是给主子们和自己找不痛快吗?
主子们可以大度,做下属的却不能不懂事啊。
黑衣人大概也觉得是这个道理,默然点头。
许明意跟着吴恙回到了外间。
她在原本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却见吴恙只是站着。
“你要出去?”许明意问。
吴恙摇了摇头。
“那你站着做什么?”
363 前世的那个人
“想要同你赔不是,坐着说,恐觉得心中不安。”少年神态认真,又有些少见的忐忑。
“赔不是?”听着这颇重的三个字,许明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昨晚明时之险,虽非我族中直接授意,但此人确是我吴家死士,无论出于何等思量,责任皆无可推脱——”
许明意眨了眨眼睛:“那你方才还当着我的面戳破他的身份?”
“越是如此,才越不该瞒你。”站在那里的少年表情一丝不苟,拿理应如此的语气说道:“此事疏漏在于我吴家,你想怎么罚都可以。”
昨晚去找明时时,他的担心绝不比任何人少。
一来是担心明时本身,二来,他已经对那黑衣人的身份隐隐有了猜测,极怕明时当真因为他们吴家而出事。
“你对此事又不知情,罚你作何?且那黑衣人也是你让人抓到的,若是当时未能及时拿住他这个活口,明时的下落依旧无从得知,结果定不堪设想。若你一意认为自己有责任,那也算是功过相抵了啊。”
许明意看着他,笑着道:“且这不是也赔了,你还是坐着说话吧,这样看着你倒是怪累的。”
听她这般说,吴恙才坐下。
“你放心,此类之事绝不会再有下次。”他认真保证道:“不单是潜入紫星教的这些人,吴氏一族上下人等,我皆会悉数知会下去,日后定不会再有丝毫误伤。”
他知道她最是明辨事理,剖析起局势也一贯有见解,面对诸多算计也可坦然处之,可他与她之间,因为他对她的“别有图谋”,便注定了不单单只有立场那么简单。
立场和原则之外,她是单独存在的。
听他这般说,许明意没有反对,也没有出于所谓善解人意而表达此法不妥,更加没有同他客气,只是点头,干干脆脆地道了个“好”字。
昨晚明时的事情,她不后怕是不可能的。
明时平安无事,自是什么都好说。
而即便她一贯还算输得起,但事关家人性命安危,若明时当真因此有个什么闪失,她恐怕也做不到绝对的理智。
她很清楚,明时的意外不是隔间里的暗卫造成的,可若因对方的嘴硬和使小心思而耽误了解救明时的时机,她不迁怒大概也是不可能的。
她想,这应当是寻常人的人之常情吧。
所以,她也很庆幸事情没有发展到最坏的局面。
而既有了这次的提醒,自然就该想一想要如何杜绝此类之事的再次发生。
她不想明时出事。
也不想同吴恙之间,因为这些外因而生出隔阂来。
现下他做出如此保证,显然也是重视此事的表现,而她既也确实十分在意,那便要同他表达“我的确很在意”,如此才能走得长远啊。
她还想与他一直走下去,那么这些隐患,便理应要及时正视并消除。
四目相对片刻,见她眼底浮现笑意,吴恙心中微松,也安心地扬起了嘴角。
旋即则是道:“来日寻了机会,还是要当面与明时说清楚此事。”
他最在意的固然是她的感受,但明时才是真正经历了凶险的人。
“也好,但即便不说道理,只看在天目的面子上,他应当也不会放在心上的。”许明意认真地推测道。
天目就是蒙在她家明时眼睛上的一块布,若是天目换作个小姑娘的话,那明时就是十足十的色令智昏了。
吴恙听得默然了一瞬。
没想到又要借这只鸟的面子了。
虽说这只鸟如今同他形同陌路,但不可否认的是,鸟确实也没白养,从某方面来说,也算报答了他一番养育之恩了。
当然,这还要得益于许家人的眼光之独特。
“对了。”许明意往隔间的方向看了一眼,问道:“这些潜入紫星教的人,当真是王爷的授意吗?”
吴家族中人口复杂,同他们镇国公府不同。
吴恙点头:“只能是祖父——”
顿了顿,又道:“但此事确实透着不同寻常。”
刺探紫星教中情报无可厚非,吴家的情报网一向撒得极广。
但是,助紫星教行事——
紫星教行的是什么事?
分散民心,搅乱朝局……
见许明意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些,吴恙遂道:“以往我并不知家中暗下有此谋划——”
甚至紫星教之事,并非是唯一。
先前入京作乱的采花贼,他便疑心是受了吴氏族人利用,但那个人是不是他祖父,尚不确定。
而关于这些,他不知道祖父是觉得无需特意同他提起,还是在有意瞒着他。
但想来多半应是后者。
而许明意思及前世局势,不由低声说道:“王爷此举,会不会……同燕王殿下有关?”
吴家暗中助紫星教行事,显然有推波助澜乱朝局之意。
上一世,她亦不知吴家暗中所为。
但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结局——乱世,各方起义,吴家覆灭,燕王大军一路势如破竹向京城逼近……
想着这些,她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道声音。
一位年轻男子模糊的声音。
她临死前,“见”到的,却并未能看清长相的那个人。
她有时总忍不住想,他到底是谁?为何知道她的名字?
“说不定。”吴恙若有所思地道:“但这些年来,我倒未曾察觉到过祖父与燕王尚有往来。”
但有些事情,或许也并不需要有什么往来。
毕竟局势就摆在眼前。
而自古以来,士族世家于危机降临之前,决意扶持新皇者不在少数,那些士族之所以能屹立百年不衰,不是没有道理的。
至于前燕王妃是他长姑母这一点,或许也称得上是一丝羁绊,但这羁绊于世家兴衰之前,往往是可以忽略的。
祖父的考量,也必然不会如此浅显。
“此事我还需同祖父好好地谈一谈——”
而若祖父连如此族中大计都在刻意瞒着他的话,那他甚至要怀疑这个大计,是否同先前祖父安排他假死之事有关了……
思索着这其中关连,少年的眉无意识地微微皱起。
耳边仿佛还回响着那道模糊声音的许明意,一时却有些恍惚。
364 冲动
察觉到她的视线,吴恙看过来,同她说道:“待我理清局势,便告知你。”
许明意堪堪回神。
此前他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查到了什么,总会第一时间同她讲,每次都是说到做到。
可……不知是否因为吴恙此时恰就在她面前的缘故,方才有一瞬,她心中竟莫名生出了一种极奇妙的重合感。
“怎么了?”见她看着自己的眼神显然有些异样,吴恙不解地问。
“没事,就是突然想到了一些往事……”
女孩子说话时的眼睛一直定在自己脸上,吴恙的眉眼不自觉便和缓了许多——所以,是想到了同他之间的往事吗?
他也会时常回忆与她初识时发生的那些事。
每每想起,总觉得那时的自己蠢且欠揍。
“吴恙——”女孩子出声喊了他一句。
“嗯?”
“我也会去查的——”她眼神认真地道:“关于你家中安排你假死之事的内情,我会帮你查清楚的。”
或许,她能想到更多的线索也说不定……
凭着前世的那些零零散散的信息……
吴恙怔然一瞬后,不禁露出笑意。
果然还是在想他的事情。
“好,我们一起查。”少年语气愉悦,仿佛已经不再觉得那是一个因为未知而格外沉重的话题。
即便他并不认为自己身为吴家人一时都无法查清的事情,许明意就当真能查到什么。
但这份心意他是十分乐意领受的。
“还有一件事——”
许明意暂且放下了心中那些现下一时无法理清的纷乱想法,向他问道:“听说昨晚临福堂遭刺客时,有人冒险救驾受了伤?”
“是有此事。”
“我还听说,此人竟是纪修府上的幕僚文客——”
这是今早她打听到的消息。
“我对此也有耳闻。”吴恙道:“此人或许就是先前我同你提起过的,尚书府上那位身份来历蹊跷,从未在人前露过面的幕僚。”
也就是多番替纪修出谋划策的神秘人。
许明意之所以特意问起,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此时又问了一句:“你昨晚也在场?可看清那人的年纪长相了?”
当时祖父也在,但祖父对此人并无印象,只知确实有这么个人,因为彼时情况混乱,祖父正与刺客缠斗,并未能分神留意这所谓救驾之人。
而据说那人中箭之后,很快便倒下被人扶走了,祖父满脑子只想着怎样救明时,事后并未多做逗留。
“此人当时便是从我身边冲出去的,目的十分明确。”吴恙回忆着道:“是一位很年轻的男子,身手不慢,且看起来像是读书人模样。”
身手不慢的,年轻的,读书人?
听着这些描述,许明意握着茶盏的手指顿时收紧,立即问道:“长相是不是也称得上有几分温润俊朗?”
温润俊朗?
吴恙下意识地皱眉,想了片刻,才点头道:“还行吧。”
毕竟他对人的长相向来也没有太明确的认知,包括自己,而若叫他形容一个人长得如何,他通常会选择举一个与之相像的例子——
“同贵府二老爷乃是同一类长相。”
许明意的眼神彻底变了。
她将茶盏搁下,站起了身道:“我要去见一见此人。”
吴恙跟着起身,正色问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许明意尽量克制着内心的翻涌,凝声道:“此人极有可能就是占云竹——”
先前她便隐约觉得纪修府上那位幕僚的行事作风有些熟悉……
再有昨晚所谓救驾之举,亦像极了占云竹会做的事情!
还有之前她在园中听到的那道同纪婉悠说话的声音……或许她当时根本没有听错!
而若当真就是占云竹的话,那这一切便都能对得上了,包括这段时日她日渐强烈的直觉……
“占云竹?”吴恙微微皱起了眉:“你是说他死遁之后,一直躲在纪修府上——”
“我眼下是这样猜测的。”许明意急于要去求证:“究竟是不是他,一见便知。”
吴恙犹豫一瞬,到底还是抬手将她拦下。
“你先别着急。”
许明意抬眼看向他。
“此时人被安置在临福堂内,不宜贸然前去。且若当真是他,那他此番救驾的用意,必然是想借此机会以原本的身份重新回到世人眼前——是与不是,很快便可知道答案了。”
听了这番话,许明意的眼神渐渐冷静下来。
吴恙说的没错,此事根本不必着急。
是她乍然之下有了这个猜测,潜意识中还在觉得一旦去得迟了,占云竹便会再次逃走,因此多少冲动了些。
如此是断不能行的。
即便明知占云竹的存在俨然是她前世的一桩心魔,可越是如此,越需要冷静面对。
“你放心,我会让人盯住他的。”吴恙道:“临福堂那边的动静,也会让人留意打听,随时报于你听。”
许明意的心境已经平复,此时点头道“好”。
……
同一刻,纪修住处的书房内,隐隐有少女语气急切的说话声传出。
“父亲,您就让我去看看占公子吧,女儿当真放心不下他……”
“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此时跑去临福堂看他一个男子,众目睽睽之下,如何使得?婉儿,这可不是在咱们自家府上。”纪修叹气道:“人多嘴杂,父亲也是为了你的名声着想。”
“可女儿日后迟早也是……”纪婉悠话说到一半,对上父亲的目光,到底是咽了回去。
即便如此,纪修也猜出了那剩下的半截话。
“婉儿,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死心吗?”
死心?
纪婉悠神情微怔:“父亲不是说,占公子并无性命之碍吗?”
“他如此精于算计,怎会让自己有性命之碍,恐怕连挡箭时的位置都是精心算计了的。”纪修冷笑着道:“更不必提是救驾之事了——”
这次是他大意了。
他早该看出此人的野心之大,这次就不该带对方前来——一旦让此人有接近皇上的可能,即便没有昨晚刺杀之事,想来对方必然也会找到其它机会表现自己。
这种人,不会放过任何一丝可以往上爬的机会!
365 “救驾之功”
“父亲……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因担心心上人而一夜未睡的纪婉悠,此时的脑子是有些混沌的。
“他这是嫌弃咱们纪家庙小,容不下他这尊大佛了。”纪修眼神冷冷地说道:“甚至从一开始,恐怕就存了拿我来当垫脚石的心思!”
替他出谋划策,屡次向皇上献计……实则也是在变相地告诉皇上,他府中多了一位能人!
他昨夜才突然想通这一点!
——而当这位能人出现在皇上面前时,又有了救驾之功,结果会是如何,已是猜也不必去猜了。
“父亲,占公子决不是那样的人。”纪婉悠摇着头道:“即便占公子此番确有谋算在,但他并非无情无义之人,他曾同女儿说起过,他一直十分感激父亲当初的收留与赏识……”
总而言之,她是相信占公子的。
他做事一贯有自己的打算,况且,他也有权利决定自己的去留和日后的路该怎么走——
至于父亲口中说的,拿他们纪家当垫脚石,那是绝不可能的!
看着女儿对心上人深信不疑的模样,纪修无奈道:“婉儿,你这是被自己的心意给蒙蔽住眼睛了……你既明知他心机深重,又为何偏偏不愿相信自己也在他的算计之中?偏偏就笃定自己是例外?”
“父亲,女儿不是三岁孩子,能够分辨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自幼便得以事事自己做主的女孩子主见极强,语气里透出固执来:“女儿相信自己的判断。”
听着这些,纪修只觉得昨日镇国公踹过的胸口更疼了,正要再往下说时,忽有叩门声传入耳中。
“老爷。”一名仆从隔着门禀道:“临福堂里方才传来了消息,说是人已经醒了!”
占公子醒了?!
纪婉悠神情一喜。
纪修已经站起了身来,眼底噙着冷笑。
他府上的幕僚醒了,他当然要去看一看。
“父亲,您带女儿一同过去吧。”纪婉悠抓住纪修一只衣袖,商议着道:“占公子是咱们府上的人,此时他死里逃生转醒过来,女儿与您一起去看看,也算是在情理之中。且临福堂乃皇上居所,并无太多外人出入,想来也不会惹出什么风言风语的。”
犹豫着看了女儿片刻,纪修最终还是点了头。
看看也好。
看看对方接下来究竟会怎么演——
若能从中看清些什么,说不定也就能慢慢死心了。
父女二人立即往临福堂去了。
临福堂暖阁内,受伤的男子正靠在床头,神情复杂地思索着什么。
因方才强撑着要起身向皇帝行礼,而牵动了肩上伤口的缘故,此时男子的脸色显得尤为苍白。
郑太医在一旁继续问着话:“……可是都记起来了?”
这年轻人醒来后的反应十分奇怪,他问了才知原来此人于大半年前竟因落水而患了失忆症,忘记了落水之前的事情,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而经过昨夜受伤昏迷之后,方才醒来,竟有了记忆复苏的迹象。
“大致都想起来了……”年轻男子有些怔怔地答道。
坐在椅中的庆明帝有些稀奇地道:“这失忆之症,倒也果真玄妙。”
郑太医接话道:“正是,此等病症无药可医,然而在外力刺激之下,确实有痊愈的可能。”
庆明帝含笑点头。
照此说来,或许说不定哪一日,敬容的记忆也会恢复……
但那也是他乐见的。
他很好奇敬容恢复记忆之后,若是记起遗诏之事,会以何种惊慌失措的模样来面对他这个皇兄。
“你与朕之间也确实缘分不浅。”庆明帝看着脸色虚弱的年轻人,笑着道:“你救了朕,却也因此机缘巧合地医好了失忆症——”
对于有用的人,他并不吝啬于将对方称之为救了自己的人。
刚行至暖阁外的纪修隐约听到这句话,不禁皱了一下眉头。
什么症?
失忆症?
“陛下,纪大人和纪姑娘过来了。”内监入内通传道。
“宣进来吧。”庆明帝喝了口茶,心情似乎颇好。
纪修父女入得阁中行礼罢,便看向了床上的占云竹。
“纪大人……”占云竹的语气稍有些迟缓,“纪姑娘。”
纪婉悠眼睛红红地向他微一点头,并没有急着多说什么。
庆明帝看向纪修:“纪爱卿,听说你府上的这位文客,当初是落水昏迷后为你所救收留,且患了失忆之症,全然忘记了从前之事——”
纪修听得愣住。
……皇上口中所说到的这些事情,跟他有什么关系吗?
且失忆之症?
纪修看向靠在床头的年轻人。
这么会编,若是改去写话本子,倒也是不必为生计发愁的。
而当下这局面,是要逼着他跟着一起演?
他就是来看戏的,怎么还拉他上台了!
纪修在心底骂了句娘。
事到如今,竟还要利用他来演戏,这是真把他当傻子看待了!
纪修正要开口时,却听得身边的女儿先自己一步说道:“回陛下,确有此事,臣女也是知道的。父亲为此也寻过许多郎中替这位公子诊看,只是皆不见什么成效。”
说话时,她的视线一直都在占云竹身上。
她想告诉占公子——无论他想做什么,她都会站在他身边帮他一起完成。
她就是同他最默契的、也是最适合他的那个人。
见女儿抢着接过了戏本子,纪修在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也只能道:“回陛下,确实如此。”
“所幸现下人已经痊愈了。”庆明帝笑着说道:“朕方才还说,这年轻人同朕缘分不浅——”
纪修勉强做出意外的神态:“痊愈了?”
不得不说,这种揣着一肚子气,听着皇上要抢人的铺垫之言,还得陪着一起演戏的感觉,甚至比昨日被镇国公打的时候还要糟糕。
“是,在下已经都记起来了。”占云竹抬手向纪修的方向施礼,语气沙哑诚恳地道:“这段时日,多谢纪大人和纪姑娘的照料,在下感激不尽。”
“都记起来了?呵呵,如此自是再好不过了。”纪修脸上没什么表情地说道。
庆明帝含笑点头。
他倒是从未见过如此朴实无华的演技。
但皆心知肚明的事情,只需过得去即可,也不必过分要求什么。
“那公子可记起自己原本的身份来历了?”相较之下,纪婉悠的演法便真实可信得多了。
“朕也正想问。”庆明帝看向占云竹,笑着道:“朕看你谈吐不俗,必是自幼饱读诗书,想必多半该是书香门第出身——”
“草民愧不敢当……”占云竹将眼睛垂下,却仿佛仍旧掩盖不住刻入骨中的羞惭之意,“草民乃罪人之子,草民的父亲,正是前吏部郎中占潜。”
庆明帝似有些意外。
“占潜?”他微微拧眉思索着道:“夏晗那件案子?”
“正是……”年轻人声音低而惭愧。
“那你便是占家公子占云竹了?”庆明帝道:“朕也曾听说过你的事情,当初你投河之事,可是惹起了一番不小的轰动。”
年轻人面上现出一丝苦涩笑意:“当初确是草民行事冲动了。”
庆明帝叹息一声:“据说你早便考取了秀才功名,是京中小有名气的才子人物,自幼便被许先生收作弟子。当初又敢站出来指认真相,可见人品纯直不阿,彼时怎就生出了轻生的念头?若当真丢了性命,岂不可惜?”
“当初家父犯下如此罪责,草民自认已是无颜面对世人与受害之人,只想将真相言明后,以死替家父谢罪……谁知天不遂人愿,草民投河而未死,且被纪尚书收留至今。”
说到此处,年轻男子眼底浮现出落寞之色:“且草民自幼读书,意在能够有机会报效朝廷,此想落空,便觉即便苟活着,也只是行尸走肉罢了。”
“此言差矣。”庆明帝道:“身负才学,何愁没有施展之日?贸然轻生,未免太过草率。”
“陛下提点的是。”
“怀才却恐无施展之地,你的心境朕自也能够明白——”
庆明帝含笑道:“朕亦是爱才之人,此番你又有救驾之功,作为嘉赏,朕打算破例让你入中书省,任中书舍人一职,不知你可愿意?”
“这……”占云竹神色惶恐,抬手长施一礼,道:“陛下恩赏,草民感激不尽,只是草民乃罪人之后,恐怕不堪担任此职……”
“如何不堪担任?”庆明帝正色道:“你此番有救驾之功,区区中书舍人不过七品而已,谁敢置喙半句?”
随后又道:“且自古以来,以才取人之先例比比皆是,你贯有才名在,当初投河之举,引得许多文人扼腕,乃至为之作赋……朕此番破例让你入中书省,亦是对天下士子的勉励,岂不是两全其美之策?”
“陛下思虑周全长远,是草民目光狭隘了……”占云竹说话间,神色犹豫着,看向了纪修的方向。
纪修又在心底骂了句娘。
心里巴不得答应呢,还要装模作样让他来拿主意?
这是想当婊子还想让他帮着立牌坊呢!
先前冲出去救驾的时候,怎么没让他来拿主意?
“朕倒忘了,这可是纪爱卿的人!”庆明帝似才恍然意识到这一点,笑着看向纪修,玩笑般道:“朕还没来得及问爱卿可愿放人呢,朕可不能做那夺人之美的事情。”
“陛下言重了。”纪修忙道:“能得陛下赏识,为朝廷出力,乃是有利社稷之举。相较之下,困于微臣一宅之内,倒是太过屈才了。”
庆明帝闻言爽朗地笑了两声,看向占云竹:“你这救命恩人都松口了,你还有什么顾虑不成?”
话音落,床上的年轻人掀离了身上锦被,拿未受伤的那只手臂撑在床沿边,支撑着下了床。
这般稍一动作,伤口作痛之下,额角片刻就沁满了冷汗。
纪婉悠看得心中揪紧,下意识地就想要上前去搀扶。
察觉到女儿的动作,纪修眼疾手快抓住了她的手臂。
对上父亲满含制止之意的眼神,纪婉悠唯有忍住心中冲动。
身上披着长衫的年轻人跪了下去,向庆明帝的方向重重叩首,郑重而声音微颤地道:“草民跪谢皇恩——”
庆明帝满意点头。
“快起来吧,尚且有伤在身,养好身子才能谈其它。”
占云竹应声“是”,却坚持着又向纪修行了一礼:“大人恩情,晚辈没齿难忘。”
纪修只是在心底冷笑。
没齿难忘?
他现在都想将对方的牙敲掉!
在庆明帝的示意之下,两名太监上前将人扶起。
“草民现下已无大碍。”占云竹未有让内监扶着自己回榻上,而是道:“临福堂乃陛下居所,草民厚颜居于此处养伤,着实惶恐,还请陛下准草民回原本的住处歇养。”
闻得此言,纪修的眉头飞快地皱了皱。
这是怎么个意思?
竟还要回他院子里呆着?
将他利用了个彻彻底底,现下还要让他的人伺候着养伤?
纪婉悠的眼睛却顿时亮起。
庆明帝点头道:“如此也好,也省得你不自在。”
“多谢陛下。”占云竹犹豫了一瞬后,道:“草民还有一事想求陛下准允……”
“但说无妨。”
“草民自患失忆症至今,将自己原本的身份悉数忘却……待伤势稍愈,臣想立即赶回家中看望家中母亲,还望陛下恩准。”
纪修听得险些冷笑出声。
在他府上住了这么久,明知家中母亲病得快要不行了,也没见他提过想回去看看!
且想回去只管回去就是了,这种事也犯得上求皇上恩准?是去当官,又不是进宫当太监,没了自由身!
照这么说,喝口水放个屁是不是也要去求皇上准允!
纪修越看越觉得面前这个虚情假意,不惜将身边一切人和事皆要利用个遍的年轻人心机过分深沉。
而他此时才意识到,从当初向官府揭发夏晗,再有之后的投河之举……此人便已经在为了翻身之日做铺垫了!
撇清了嫌疑,又有了美名,可谓提早扫清了所有障碍隐患……
什么冲动投河,无颜苟活……全都是算计!
366 伪君子惺惺相惜
且脸皮也是够厚。
换作寻常人,哪里还有脸面去面对他这个昔日主家?
偏偏对方还真就回他院子里去住了!
几名奉命将人送回的内监离去后,两扇房门一关,看着靠在床上的年轻人,被恶心坏了的纪修终于得以冷笑出声。
“可真是好算计啊,本官到底还是小瞧你了!如何?本官这块踏脚石,踩得可还顺脚吗?!”
“父亲……”一旁的纪婉悠扯了扯他的衣袖。
“大人误会在下了。”相较于纪修写在脸上的恼火,床上坐着的占云竹显得平静极了:“在下绝无背叛大人之心。”
“事到如今,还同本官惺惺作态!”
“父亲,您不妨先听听占公子的解释再下结论……”纪婉悠一面拉着父亲在椅中坐下,一面好言劝道。
说着,目含提醒地看向占云竹:“占公子……”
是在给他争取解释的机会。
而此时,她的目光是满含期许的。
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占公子不是父亲口中所说的那种人,也比任何人都希望占公子能一直同他们纪家相互扶持着走下去。
“在下昨晚替陛下挡箭之时,乃是下意识之下的举动,当时情形紧迫,才未来得及请示大人——”
占云竹神态从容地道:“而就现下的局面而言,对大人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是吗?本官为何看不出利在何处?”纪修满眼讽刺。
这讽刺却根本影响不到那年轻人分毫,此时对方只又问道:“大人可还记得,在下曾说过,要助大人成事?”
纪修只是冷哼一声,没有接话。
占云竹缓声道:“我与大人,有着共同的敌人。不,于我而言,那是仇人——”
“仇人?”纪修冷笑着道:“依本官看来,与其说夏廷贞是你的仇人,倒不如说是妨碍你往上爬的阻碍吧。”
一个连家中母亲和胞妹都可以不管不顾的人,当真会将所谓家仇放在心上吗?
哦,忘了,不止是家仇……
毕竟夏晗的案子,也间接断了他的科举之路,如此说来,倒确实是有仇的。
“无论大人如何看待我,现下局面已定。”占云竹语气依旧和缓:“日后有我伴在陛下左右,对大人定也能助益颇多。”
“对我助益颇多?你是怕单单凭借自身,尚且无法在朝中站稳脚跟吧!”纪修直直地看着占云竹:“本官算是彻底看明白了,你这是想两头讨好啊。”
这哪里是人,分明是吸血的水蛭,吸附在身上甩都甩不掉了!
他早该想到了,因攀上了皇上便同他这个昔日的主家翻脸,根本不是这个“聪明人”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大人将在下想得太过功利了。”占云竹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道:“大人于我有收留知遇的恩情在,在下也不过是想报答大人罢了。再者,朝堂之上,相互扶持才能走得更长远的道理,大人必然比我更清楚。”
纪修抿紧了铁青的唇没有说话。
“是啊父亲,占公子也是为了大局着想……”纪婉悠在一旁劝道:“您何不试着换一个角度来看待此事呢?这是于双方皆有利的好事。”
说着,看向占云竹,眼神殷切地道:“况且,占大哥也说了,咱们纪家和占大哥之间,不止是利益关系……怎好因一时的误会坏了和气,而让外人坐收渔利?”
占云竹:“在下的提议发自真心,还望大人能够认真考虑。”
纪婉悠还欲再劝时,只听得自家父亲重重冷哼一声,道:“答应不答应,端看本官之后的心情如何了!”
语罢,便“噌”地从椅中起身,脸色沉沉地拂袖离去。
“父亲……”
纪修将门打开,重重甩至两侧,抬脚跨过门槛。
走了几步,见女儿没有跟上来,他转头回去,皱眉沉声道:“婉儿——”
纪婉悠忙对占云竹道:“占公子……你且好好养伤,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占云竹微一点头,看向门口的方向,对她说道:“此事确是我有错在先,还劳纪姑娘,替我同大人赔句不是,让大人尽量消一消气。”
听他这般说,神情语气俱是恳切,纪婉悠嘴角微微扬起,点头道:“好,你放心,父亲那边,我会劝他答应的。”
“如此便多谢纪姑娘了。”
纪婉悠看着他,轻声道:“你我之间,又何须再言谢……”
闻得此言,占云竹眼底浮现浅浅笑意,只神情温柔地看着女孩子的眼睛,未再多说任何。
纪婉悠心口处快跳了几下,脸颊也飞快地红了:“我先回去了!”
女孩子说罢这句,便转身飞快地离去了。
行至房门外,不忘交待仆从好生照料占云竹。
“父亲。”
纪婉悠几步追上纪修,轻声道:“您且先消一消气,待仔细考虑一番,再下结论也不迟。”
“还需仔细考虑什么?为父还有得选吗?”
“父亲这又是何意?”
“不然你当他为何非要急着搬回来住?”纪修“呵”了一声,“这是在做给皇上、做给所有人看——告诉所有人,他是我纪修的人!”
一个凭着救驾之功的罪人之子入中书省,眼红使绊子的人会少吗?
可打狗还须看主人!
“他在我纪家便宜占尽,还要借我的名号站稳脚跟,我若不从他身上拿些东西回来,岂不当真成了冤大头!”
“父亲,您未免将占公子想得太过精于算计了……”纪婉悠无奈笑了笑:“方才占公子还让我劝您消气呢。”
可不管怎么说,听父亲话中之意,算是答应同占公子合作了。
至于缓和关系,日后想来有得是机会。
而此时,却见父亲停下了脚步,看着她,正色道:“婉儿,今日为父必须要同你说清楚一点——”
对上那双显露出少见的严厉之色的眼睛,纪婉悠一时有些不安。
“即便我同这姓占的往后会有往来,可那仅限于我与他之间的正事,除此之外,绝无其它可能。你跟他,也断不可再见面了!”
“……父亲!”
纪婉悠眼神震惊不解:“您怎能因此事便否定占公子至此?先前您分明也……”
“那是因为彼时尚未看清他全部的真面目!”纪修重声打断女儿的话:“他的野心,比我先前想到的还要大!”
“可父亲不正是需要这样的人来支撑咱们纪家上下吗……”
“婉儿,你别傻了!事到如今,你当真以为他看得上咱们一个区区纪家吗?任何东西,不过都是他的垫脚石罢了!”
纪修眼神沉极:“只要能让他往上爬的,他都会抓住,待他当真爬得更高时,他定会去找更坚实的靠山!到那时,纪家,你,只怕都不会有好下场!”
他现下倒是庆幸早些看清了此人。
若不然,真要因一时心软而将女儿送入火坑了。
纪婉悠摇着头,还要再说其它,却见父亲抬起了手,制止了她开口,拿不容置喙的语气道:“不必再多说了,什么事情父亲都可以纵着你,唯独这一件,父亲绝不可能看着你选错路!”
说罢,便转身大步离开了。
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纪婉悠紧紧抓着衣袖,眼睛渐渐红了。
现下满心偏见的父亲看起来是从未有过的强硬,她该怎么做?
她长到十七岁,终于等到了自己真心欣赏并喜欢,且足以让她和纪家依靠的男子,难道就要这么放弃了吗?
……
天色将晚之际,许明意拿到了一幅画像。
“姑娘,这是小七方才送来的,此外,吴世孙还有两句话要小七转告姑娘……”
许明意站在窗前,听阿珠将那两句话说完,其内映着昏黄暮色的一双眸子,渐渐沉了下来。
旋即,那双眼睛垂下,看向手中徐徐展开的画像。
出自小七手下的画像,向来足够传神。
只一眼,便可叫她断定是何人。
这一刻,许明意没有意外,也没有想象中那般剧烈的心绪起伏。
她只是轻轻冷笑了一声,平静地将那画像卷起,转过身去之际,脚下未停地对阿葵道:“随我去一趟祖父那里。”
阿葵应声“是”,赶忙跟上。
许明意来到镇国公的住处时,只见明时正坐在堂中陪祖父下棋。
“昭昭,快过来给祖父看看,这棋该怎么走?”棋艺不敌孙儿的镇国公光明正大地搬起了救兵。
“您可是找错人了,孙女这棋艺也比您好不到哪里去,您还是趁早认输吧。”许明意走过去瞧了一眼棋盘说道。
“才下到一半,哪有劝人认输的?”许明时不满地道。
“你还好意思说呢,你好端端地找祖父下的什么棋,这不明摆着欺负人?”
她这弟弟自幼就是个棋篓子,是父亲和二叔轮流陪着他下大的,论起风雅只懂盘核桃的祖父,哪里是他的对手?
许明时一时也分不清自己是被骂了还是被夸了,是以语气还算中听:“我这不是陪祖父解闷么。”
“这闷改日再解,我眼下有事要单独同祖父讲。”
许明时“哦”了一声,将手里的棋子丢回了棋碗里,站起了身。
许明意和祖父谈话时,他一贯是习惯避开的,此时的动作也是出于习惯使然。
可人刚起身,正要同祖父施礼告退时,却突然犹豫起来。
“可是还有其它事?”镇国公端起茶碗,向孙子问道。
“孙儿……”许明时看一眼许明意手中卷起的画像,问道:“姐,你要同祖父谈的,可是私事吗?”
许明意被这一声“姐”喊得心中很是受用,笑眯眯地道:“不是私事,是正事。”
男孩子神色一正:“那我可以留下也听一听吗?”
他今日之所以来找祖父,什么下棋解闷都是幌子,为的就是想了解些家中的正事。
“你若愿意听的话,当然可以啊。”许明意依旧笑着。
许明时眼睛微亮,赶忙乖乖找个位置,身板笔直地坐下了。
许明意则是将手中的画像递给了自家祖父,一面说道:“祖父还记得今早孙女同您问起的那名救驾之人吗——”
镇国公点着头将画像展开,当即便是一惊:“占云竹?!”
许明意点头:“就是他。”
坐在那里的许明时大为吃惊地道:“槿平哥哥还活着?!”
不是去年便投河自尽了吗?
许明意看向弟弟,道:“他是还活着,但莫要再喊他做槿平哥哥了,他是我们许家的仇人。”
既然弟弟想要长大了,有些到了眼前的事情便必须要说明白了。
许明时惊愕不已:“何时结下的仇?”
他同这位邻家哥哥虽称不上十分要好,但对方也算看着他长大,又是他二叔的弟子,且对方性情温润时常指点他的功课,故而给他的印象一直都还不错。
“此事并未过明面,你不知道也正常。”许明意大致说明经过:“此人与其父占潜一样,先前皆是在替夏廷贞办事,前些年里,多番暗中探听我们许家密事,表面与我们交好亲近,暗下却与人合谋对付我们镇国公府——总而言之,这是个表里不一居心叵测的伪君子。”
许明时听得云里雾里。
占家替夏廷贞办事?
可夏廷贞打探他家中密事作何?
他还想再问一问时,只听在他身边坐下的许明意说道:“想不通就暂时先记下,得空再与你细说。”
许明时点头:“……哦,好的。”
没办法,作为连基础都没打好的差生,乍然接触这些,听不懂是正常的,这种情况也不能怪老师。
“救驾的人竟然是他。”镇国公皱着眉道:“照此说来,当初的确是死遁无误了,且竟然还投到了纪修府上!”
“没错。”许明意道:“且据吴恙手下的人打听,皇上有意借嘉奖其救驾之功,让其入中书省,任中书舍人之职。”
许明时因听得入神而面无表情,但内心的小本本已经在唰唰唰地一页页飞快地记起来了。
“中书舍人?”镇国公沉吟了一瞬,道:“看来皇帝是打算重用此人了。”
若单单只是为了所谓嘉奖,给些赏赐亦或是随意赐个官职即可,可中书舍人不同——
虽只是七品官职,但掌的乃是书写诰敕、制诏之事,若得皇上器重者,参议政事亦不算僭越。
可此人先前并未曾有过面见皇帝的机会,此番不过是救了个驾,怎就入了皇帝的眼?
——伪君子之间的惺惺相惜?
367 决不可留
还是说,这占云竹当真手段过人,轻而易举便得了皇帝青眼?
“此前他曾是纪修府上的幕僚,纪修数次向皇帝献策皆被采纳,其中必然多是占云竹的手笔。”许明意道:“恐怕皇帝也已经猜到了这一点,认为这是个可用的能人,所以才会借机将其收入中书省。”
听着孙女的猜测,镇国公赞同地点头。
照此说来,此人确实十分精于算计揣摩人心……
“祖父。”许明意看向座上的老人,眼神坚决地道:“此人决不可留,还需尽早除去。”
对上孙女的眼睛,镇国公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
“此人确实称得上是个隐患……”镇国公看着孙女,语气带着安抚:“但昭昭也不必过分担心。”
虽说孙女做事一贯干脆,但他此时能感受得到,面前的孩子对此似乎有些过分在意了。
他甚少能从孙女身上见到这种情绪。
许明意微微抿直了嘴角。
在祖父眼里,占云竹或许只是曾经跟着其父占潜,替夏家办过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且是为利益所诱,并非是同他们镇国公府有仇刻意算计报复——
这样的一个年轻人,似乎是不足为惧的。
从正常的角度看待,对方现下也并没有再对他们镇国公府不利的理由,比起他们镇国公府,害得对方家破人亡的夏家,或许才是这年轻人的敌人。
所以,在祖父眼中,这只是个需要提防些的小人。
祖父虽为武将,但于官场之上经历了数十年,从来也不缺警惕心,现下对占云竹的看法也并没有错。
她若非是有着前世的记忆,自认对占云竹的为人了解得更为透彻,亦不会如眼下这般“草木皆兵”。
“祖父对他的了解恐怕还不够多,此人奸险狡猾,极擅伪装,行事不择手段。”许明意凝声道:“即便他不会出于往日过节而向我们镇国公府下手,但他伴在皇帝左右,狗随主人,即便是出于讨好皇帝,日后恐怕也会对祖父不利——”
镇国公思索着点头:“昭昭这番思虑确实在理……”
“小心防备必不可少,但最好的应对之策仍是防患于未然,故而孙女认为,必须要将其除去——”
她宁可是自己“多虑”,也不想留下祸患。
许明时有些怔然地看着神情坚决,眉眼间仿佛透出几分杀伐果断之气的少女。
他从来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可以这样。
在他的认知中,一个女孩子再厌恶谁,提防谁,至多也只是哭哭闹闹,再不行就像许明意从前那样打上一顿……
可此时此刻,许明意一口一个要将人除掉。
这让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不再是小孩子之间的打闹,而是动辄关乎生死之事。
甚至他觉得自己此时犹如置身于战场之上。
而在他所不知道的时候,各种大小危机一直存在于他身边,只是有人替他挡去了而已。
枉他一直还觉得是自己在替许明意操心……
这一刻,男孩子甚至是羞愧的。
且此时他看着少女的侧脸,竟觉得心中极安稳——上一个给他这种感觉的人,还是祖父。
衣袖下,男孩子暗暗握紧了拳,也明朗了自己要成为怎样的人的决心。
“好,就按昭昭说得办。”镇国公正色应了下来:“稍有机会,我必会留意着将此人尽快除去——”
不说别的了,单说让他家昭昭看得这么不顺眼的人,就肯定有大问题!
老爷子被说服的十分彻底。
许明意心底却有着另外一道声音响起——
有机会,自然绝不能放过。
但即便是没有机会,她也要试着去制造机会——
此时,堂外最后一缕昏黄,也被夜色所噬,万物初陷入漆黑之中,这漆黑却又被相继亮起的华灯所破除。
明月也很快升过树梢,向世间降下清辉月色。
……
隔日后,圣驾带着各府人马离了泉河行宫。
原定的三日春狩,只有头一日进了山狩猎,余下两日皆是在搜查刺客踪迹。
而春狩不顺,乃是不祥之兆,是以许多大臣尤其是几名文官,此时的心情都并不轻松。
“听说有一名刺客逃走了,到最后也没能抓到……缉事卫的韩统领与禁军统领,此次都被罚了……”
回京途中的马车里,崔氏低声同女儿说着自己在牌友们那里听来的事情:“好在也还是有个好消息的,若非是静嫔有喜,冲淡了天子之怒,此番还不知要有多少人受牵连。”
尤其是行宫里的那些宫人们——
但即便如此,听说也有不少人被暗中处置了。
静嫔有喜的好消息?
许明意仔细回忆了片刻后,在心底叹口气摇了摇头。
这恐怕,也并不能被称之为是一个好消息吧。
“瞧,这段路外头的景致倒是不错……”
崔氏暂时掐了话头,将车帘撩开一角,便有青山美景遥遥跃入眼帘。
许明意抬眼去看,看得却不是景色。
官道宽而平坦,足以让两架马车并行。
而此时同她们这辆马车并排行着的那辆车帘,恰被暖风卷起了一角。
马车内,身穿长衫的年轻男子靠坐在那里,脸色虚弱苍白,此时正闭着双眼似在养神。
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许明意的眼神霎时间冷了下来。
“那山上有座寺庙,据说是有些灵验的,可瞧见了?”崔氏的注意力皆在山上,此时指着那半隐于山林中的寺庙檐角让女儿看。
许明意微一点头:“瞧见了。”
而此时,那辆马车中的年轻男子缓缓睁开了双眼。
经风掀起的车帘旋即落下——
视线被阻隔的瞬间,许明意似乎看到了对方微微扬起的苍白唇角。
“改日若是得空,倒也可以去那庙里上柱香。”崔氏也将车帘放了下去,接过青樱递来的茶盏,笑着说道。
“不知母亲想要求什么?”许明意随口问道。
“也没什么尤其想求的……不过,到时带几枚平安符回来也好。”崔氏说着,看着面前的女孩子,眼神不由动了动。
啊,她突然觉得自己还是有件事情是需要去求一求的……
但保佑姻缘称心如意这种事,似乎清玉寺才是最灵验的?
……
368 还活着
入城后,皇帝车驾往皇宫的方向赶回而去,随后,各府人等也陆续分道而行。
此次随扈的官员除个别例外,官阶皆在三品以上,府邸建于城中者,便多是在繁华之处。
因此,一众车轿中,其中一辆赶往城南老旧民居处的马车,便显得尤为醒目。
宽敞舒适的油壁马车驶近那片民居,在巷口处缓缓停下。
巷中狭窄,马车无法通行。
赶车之人乃是一名身着便服的侍卫,此时自辕座上跳下来,撩起了马车帘,伸出一只手,将车内之人扶下。
因伤势未愈,年轻男子于长衫之外,又系了一件披风。
即便如此,乍然下得马车,经裹挟着暖意的初夏微风吹过,男子仍是咳嗽了一阵。
他看向巷中方向,一时脚下未动,似有几分近乡情怯之感。
如此默默看了片刻之后,适才抬脚,步伐略有些缓慢地进了巷中。
那名侍卫显然早已打听清楚了住处所在,此时在一处小院前停下脚步,说了句“应当就是这一户了”,便上前叩响了院门。
“谁呀?”
院中传来妇人的问话声。
侍卫扬声道:“占公子回来了,开门。”
“……占公子?”
那妇人边将门从里面打开,边不解地道:“哪个占公子?我怎从未听过?是占氏族中的公子?”
门被打开,妇人便将好奇的目光投向了那看起来有几分病弱感的年轻人身上。
“我母亲在何处?”年轻人声音虚弱却透着一丝颤抖与急切,说话间,视线已经投向了院中方向。
“不知这位公子……”那显是仆妇打扮模样的妇人话还没问完,就见那年轻人朝着院内走了进来。
她皱眉“哎”了一声,刚要去拦,只听得“噌”的一声轻响,那年轻的随从竟是从腰后拔出了长刀,横在了她身前。
仆妇惊得登时面如土色,险些三魂七魄离体升天。
“占公子奉陛下口谕探望其母,闲杂人等休要阻挠——”侍卫冷声警告道。
“陛、陛下……”仆妇惊异至极,喃喃道:“占公子……这位太太的儿子?不是早就投河自尽了吗?”
碍于这青天白日的,撞鬼的可能实在太小……所以,难道是人没死又回来了?!
毕竟当初就说迟迟没找到尸体来着!
想着这种惊人的可能,仆妇回头看了一眼往堂中行去的年轻人,心急想看热闹之下,赶忙对侍卫好声解释道:“这位大人误会了,民妇绝无阻挠之意,民妇乃是奉了咱们纪府尹的吩咐,来照料这位占家太太的,方才只是不知那公子身份,不好贸然放人进去罢了……”
见她一张脸笑得谄媚,侍卫面无表情地将刀收了回来。
仆妇胡乱向他行了一礼,赶紧跟了过去,口中喊着:“我来给公子带路,太太在这屋儿呢!”
“先前做卧房的那间里屋房顶漏雨,还没来得及使人来修呢,怕太太潮着冷着,我便将这间房给临时收拾了出来……”
仆妇边带着占云竹往那间边房行去,边走在前头将门推开,大喜着道:“太太诶!您家公子回来了!”
“……谁?”
躺在床上的占家太太贾氏微微偏转过头,声音低弱地问。
她只当是自己听错了,或是如往常那样,又在做梦了。
“是您家公子回来了!”仆妇踏进房中,上前笑着将贾氏扶着坐起来。
病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贾氏由着她扶自己坐起,口中还是怔然地问:“你说的……是谁?”
久病与积郁,让她整个人从内到外都显得浑噩迟钝起来。
仆妇将一只枕头塞到她身后让她靠着,便笑着侧身站到了一旁,手指向门口的方向:“您且自己瞧瞧是谁!”
总不能这种事情还有人冒充吧?
但这种只在戏本子上听过的事情,她可确确实实是头一回见呢!
仆妇一双眼睛在母子二人身上来来回回,好奇地分辨着真假。
看着站在门内的年轻人,贾氏原本灰蒙浑浊的眼睛顿时瞪大,消瘦凹陷松弛的脸颊也因过于激动而颤动着。
“槿平……当真是你吗?”
“母亲,是儿子回来了。”占云竹哑着声音应道。
下一刻,撩起袍角便跪了下去,向贾氏的方向重重叩了一首:“是儿子不孝,回来得晚了。”
贾氏摇着头,红着眼眶激动地道:“……快……快到母亲跟前来,让母亲好好瞧瞧!”
占云竹语气恭儒地应声“是”,起身来至床边,握住了那双不停向他招动着的、颤抖着的手。
“槿平……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当真回来了!”
贾氏一双眼睛紧紧地定在儿子的脸上,眨也不敢眨上一下:“母亲就知道,你从小便这么懂事孝顺,是断不可能会抛下母亲的!”
说话间,已有泪水从颜色沉暗的眼窝中滚滚而下。
占云竹抬手抚了抚母亲凌乱而苍白的头发,亦是红了眼睛:“都是儿子不孝,让母亲受苦了……”
“不,见到你回来,母亲便不觉得苦了!太好了,太好了!”贾氏面上开始浮现笑意,眼睛始终近乎贪婪地看着面前的人。
一旁的仆妇擦了擦眼泪。
其实她和这位占家太太平日里也没怎么说过话,但她这个人就是有着容易因为别人的故事而忍不住流泪的毛病。
这时,占云竹转过头来,向她说道:“这些时日,多谢这位婶子照料我母亲了。”
仆妇忙笑着道:“占公子客气了,这是纪大人的交待,我只不过是按吩咐行事罢了。”
先前照料这位占家太太的,据说是镇国公府许姑娘找来的人,夏家姑娘的案子了结了之后,大人可怜这位占家太太,就让她过来换上了。
她收工钱办事嘛,也没什么好叫人家道谢的。
“改日在下定亲自向纪大人道谢。”
听年轻人这么说,仆妇笑着点头。
是该同纪大人道谢的,毕竟纪大人可是忍痛拿私房银子雇的她呢。
这时,又听年轻人说道:“在下想同家母单独说几句话——”
369 “生机”
仆妇这才意识到自己妨碍到人家母子久别重逢了,赶忙应道:“应该的应该的,瞧我糊涂的!”
而后便笑着转身走了出去,将房门从外面合上。
听得那脚步声远了,占云竹才缓缓转回头,看向因病而苍老许多的母亲。
“槿平……”
贾氏紧紧抓着儿子一只手,笑中带泪地喊着这个日思夜想的名字。
“母亲的身子本就不好……这段时日没能侍奉在母亲左右,儿子惭愧至极。”占云竹抬起另一只手,替贾氏擦了擦眼泪。
“这是母亲应得的报应,母亲谁也不怨……”
贾氏眼神有些恍惚地道:“当初咱们为了攀附夏家,做下那样的错事,害了人家无辜的姑娘……欠下如此恶债,这就是报应啊,就像当初上天降下神雷……让夏家那个凶手无所遁形那样的报应……”
她本是信佛之人,当初帮着丈夫做那些事,本就良心难安,后来出了事,她首先便想到了报应二字。
她一病不起,固然有丈夫儿子出事带来的打击,却也是因为日日夜夜陷入愧疚忏悔之中无法脱身。
又因没银子买补药请高明的大夫,身子就只能这样一点点垮下来了。
听她说起此事,占云竹直直地看着她:“母亲,这些事情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
当初之事,世人不知他也是参与者。
若是传出去,很容易就会让他辛辛苦苦得来的一切都再次毁于一旦。
看来母亲真的是病糊涂了……
“不……母亲说这些,是有要紧的话交待于你……”贾氏看着儿子说道:“槿平,咱们要记住,万事有因果,人活着,不能做亏心事……”
“你可听说你妹妹的事了吗?”提到女儿,贾氏泪如雨下,声音哑极:“那件事情,她本是毫不知情的那一个,却也被咱们家中的孽债给牵连了,就像是中了邪似得,竟无端去算计许家姑娘……最后落了个被流放的下场,你说这不是报应又是什么呢?”
见她像是魔怔了一般地不停说着这些,占云竹也不再制止,只面色平静地看着她。
“我每日都在佛祖面前忏悔……我一遍遍地求佛祖,将所有的报应都应验到我一个人身上,只要能让我的槿平平平安安地活着回来,哪怕让我受尽痛楚折磨至死我也情愿——槿平,你说,佛祖是不是都听到了?”
贾氏又哭又笑地道:“那便说明,上天还是眷顾我的儿子的……咱们家里,遭的报应已经够多了。”
说着,眼里迸发出一缕希冀的光芒:“槿平,咱们还有机会呢,以后咱们要做好事,做善事,积福积德……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占云竹笑了笑:“母亲说得是,日子会好起来的。儿子此番立下了救驾之功,用不了多久,便可入朝为官了。”
“救驾……”贾氏又惊又喜,更多的是不可置信:“当真?”
占云竹点头。
“儿子投河之后,为兵部尚书纪大人所救,却因此患了失忆症,忘记了从前之事,数日前才得以记起,便赶忙来看母亲了。”
他知道怎么说,才能让母亲开心。
至于过程艰险,不必多提半字,且就让母亲,开开心心地听完这些吧。
“母亲知道你孝顺,这么久没回来,定是遇到事情了……”贾氏叮嘱道:“纪尚书救了你,便是你的贵人恩人,日后咱们可要好好报答人家才行!”
又道:“还有京衙的那位纪大人,纪府尹……也是好人,好官!还有许姑娘那里,娇娇险些害了人家,可娇娇被带去衙门后,许姑娘却还差人来照料于我……这必然还是顾念昔日咱们两家的情义……”
占云竹眼底溢出笑意,缓声道:“昭昭历来是嘴硬心善的……”
“是啊,咱们不仅要道谢,更该当面去赔不是。待母亲的身子养好了些,咱们便一同去镇国公府赔罪,许家人向来豪爽大度,定会原谅咱们的……”
占云竹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轻笑,眯了眯眼睛看着苍老病弱的母亲。
母亲不是说,只要他回来,她甘愿受尽痛楚折磨至死么?
怎么现下,又想着,要养好身子了呢?
果然,人骨子里,都是贪心的,永不知足的。
他的目光一寸寸地看着母亲干涸的唇,蜡黄的脸,浑浊的眸子,还有干枯花白的头发。
“母亲的病,郎中是怎么说的?”
“郎中说……”贾氏的眼神闪躲了一下,似乎不想让儿子担忧:“郎中说用心调养会好的,且母亲现在见到你回来,已是觉得病好了大半了……”
占云竹点了点头,转过身抬手倒了一碗茶,将那有着豁口的粗瓷碗端到贾氏面前,道:“母亲喝口茶吧。”
儿子侍疾床前,是梦里才能有的,贾氏满心庆幸喜悦,就着儿子手里的碗喝了起来。
但茶水早已冷透,她只喝了几口下去,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占云竹不紧不慢地将茶碗放下,替她轻轻拍着后背。
贾氏咳得面上泛起异样的潮红,堪堪停下之际,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干。
占云竹将人扶着躺了下去。
“槿平……母亲没事,别担心。”一阵巨咳之后,贾氏的声音沙哑得可怕。
“可儿子不想让母亲再这么受苦了。”占云竹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母亲的病,大约是好不了了……母亲的生养之恩,儿子唯有下辈子再行报答了。”
“母亲会好的……”贾氏向儿子摇着头,努力扯了扯嘴角,想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没有那么痛苦。
视线中,儿子伸出了手,取过竖放在床头的枕头。
贾氏仍旧在笑着。
儿子很孝顺,她会好起来,且儿子要做官了,应当很快便会娶妻生子,到时她也可以享受天伦之乐了……
她会教孩子们,做好事,做善事……
心中的生机在飞快地蔓延生长,对日后的期待让她一时忘记了去感受身上的病痛。
然而,那被儿子取过的枕头,并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被放置到她脑后的位置……
370 “佛祖显灵”
而是缓缓地压在了她的脸上,让她的眼前变得一片漆黑。
贾氏还来不及去想发生了什么,以及接下来即将又要发生什么,便察觉到那早已被枕得相对硬实的棉花枕头已在她脸上越压越紧,挤压着她的五官,让她无法喘息。
求生的本能让她开始挣扎起来。
她一声声地急迫地大喊着“槿平,槿平”,然而发出的声音只是被那充斥着霉味的枕头死死压碎,重新滑回到她如刀割般疼痛的嗓中。
意识近乎涅灭时,她听到了日思夜想的那道声音格外平静却又有些颤抖地说道——
“您和父亲,不曾给我一个好的出身,且毁了我的前程,我皆未曾怨过半句,但是……您真的,不能,再拖累儿子了。”
“您且安心去吧,待见到了父亲,记得告诉他,我一人,亦可光耀占家门楣,定不辜负他的期望……”
缠绵病榻近半年之久的妇人像是秋日枯黄的蒲苇,风一吹便散开了,无声无息,漂浮着坠落。
见母亲不再挣扎,占云竹缓缓收回了压在枕面上的手掌。
片刻后,棉枕被移开,露出妇人略显扭曲的一张脸,与一双空洞可怖的眼睛。
年轻人修长的手指将那棉枕上的压痕轻轻抚平,放回到妇人脑后枕着。
继而,那手指又将妇人面上凌乱的发一点点拨开,在那双眼睛上缓缓抚过,使之闭起。
细致地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抓起了妇人尚存一丝温热的手掌,抵在了自己额前。
“母亲,我知道,您不会怪我……”
有一滴泪从他闭起的眼角滑落。
狭小阴暗的室内静默无声。
占云竹久久才睁开眼睛。
视线中,妇人面上的压痕已经彻底消失,面上的神态也归于了永远的平静。
“……母亲!”
年轻男子焦急悲怆的喊声传了出去。
守在院中的仆妇赶忙推门而入,看清屋内情形,不禁神色大变惊呼出声。
她壮着胆子上前探了贾氏的鼻息,脸色当即更白几分:“这……”
“母亲怎会就这么走了……”
年轻人不住地摇着头,仿佛根本无法接受才与母亲久别重逢便天人永隔的事实。
“占公子……”仆妇有些手足无措地安慰道:“太太的病不是一日两日了,先前郎中也说过,没剩下多少时日了……许是今日见得占公子回来,了却了心中挂碍,那撑着的一口气便松下了……”
总而言之,可不能怪她照料不周啊!
纪大人给的工钱虽然不算丰厚,但她这个人做事可是很讲求良心二字的!
年轻人不知有无将她的话听进去,片刻后,浑身战栗着在床沿边跪了下去。
那名侍卫听到动静也走了进来察看,见得此状,微微一怔之后,又无声退了出去。
仆妇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试着劝了几句,见那年轻人毫无反应,像是失了魂一般,便也只好走了出去。
人已经死了,她也没道理再继续留在这儿,还是先回衙门同纪大人说明此事吧。
哎,大喜之事成了大悲,这人世间的事情,当真是变幻无常啊。
仆妇心情复杂地出了院门。
因巷口那辆马车太过招眼罕见,那腰后挂刀的人先前又守在院门外,于是便吸引了附近不少看热闹的闲人。
见仆妇走出来,不少人都围了上来问。
仆妇叹口气,将事情的大致经过说了一遍。
众人听得惊奇至极,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
“这位太太福气太薄了啊……”
“是啊,好不容易等到儿子回来……”
“也是天意弄人,这占公子心里得多难受呀,家里的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可不是……”
“这位太太病了也有段时日了,说不定就是佛祖垂怜显灵,特意将儿子及时引了回来,给她送终来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占公子既然还活着,为何到今日才回来?”
“没听方才那仆妇说吗?当初投河险些丧命,伤了脑子,患了失忆症,不记得原本自己是谁了,这是才医好呢。”
“照这么说,还真是佛祖显灵啊……”
丧事都办过了的儿子突然平安回来,母亲了却心结,在儿子的陪伴下安详离世——
这件事情委实太过吸人眼球,是以很快便传开了。
占氏族中听到消息,立即派了两个人过来打探虚实。
“槿平啊,你母亲临终前能见你平安回来,也算是得偿所愿了,你要节哀……”
虽说贾氏患病以来,他们从未露面,可这位素有些好名声的侄子回来了,他们也不能装作不知道。
原本族里也就商议过了,待贾氏病故,一切丧事从简,怎么省事怎么来。
可现下人儿子回来了,世人都盯着瞧呢,肯定也就不能那么干了。
想到这儿,族人不禁暗暗有些肉疼。
早不回来晚不回来,怎偏偏就赶在今日回来了呢?
族人看着跪在床边的侄子在心底叹气道。
不对……
他这侄子似乎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方才他还瞧见堂外守着个冷脸年轻人呢?
侄子的穿着,似乎也不像是十分落魄的样子……
莫不是离家这段时日,有什么际遇不成?
转瞬间想了许多种可能,包括但不限于被哪位富甲一方的老爷收作了义子或上门女婿等等,族人有心想要探听几句,可见年轻人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从他进来只喊了句“三表叔”便未再开口,便也只得暂时压下心中的好奇与猜测。
……
此事很快便也传到了许明意耳中。
朱秀是在练武场找到的自家姑娘。
午睡醒来之后,许明意便来了府中的练武场陪许明时练箭。
此时听朱秀说明此事,也未有特意避开弟弟。
“占家太太……死了?!”许明时听得颇为意外。
许明意冷冷地道:“但怎么死的,恐怕还不一定。”
占云竹今日方才回去,贾氏便这么死了——
虽说这世间向来也不缺巧合之事,可所有的巧合一旦与占云竹一同出现,那便多半不可能再是单纯的巧合。
371 何处相似?
——怎么死的还不一定?
“这话是……什么意思?”许明时一时怔住。
是他想的那样吗?
可鉴于这想法太过禽兽不如,他还是再往下听听吧。
“再过几日,皇帝钦点其入中书省的圣旨必然就会颁下,而若待他入中书省后,他母亲突然病逝,到时会如何?”
“……”
许明时顿时觉得后背升起寒意。
果然是他想的那样?
若是入中书省后家中母亲病逝,便需丁忧三年……
即便皇上再看重,可中书舍人官职低微,破例夺情是没有理由的,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相较之下,自然是现在死,来得更加‘合算’。”许明意望着不远处箭靶上的红心说道:“况且,贾氏的神智似乎也有些糊涂了,难保不会说出他以往做过的那些见不得光之事——”
这一刻,她突然想到占云娇了。
先前占云娇突然改了供词,供出了夏曦,她只当占云娇是被纪家说服了……
现下想来,说服她的,应当是她的亲兄长。
可即便是亲兄长,又怎样才能说服一个即将要背上重罪的人呢?
且当日在堂上,占云娇的状态称得上积极配合,仿佛对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流放之刑半点不惧。
为此,她还曾让人特意暗中盯紧了后续流放之事,是想着或许可以借此抓住纪修的一个把柄。
但在占云娇被流放的路上,任何意外都没有发生。
没有人救走她,也没有人换走她。
而现下,她总算是想明白真正骗了占云娇的人究竟是谁了……
有些人争权夺利,想尽量站得更高些,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光耀家中,让至亲过上更好的日子。
可占云竹不同——
他仿佛天生就只是为利益而生的,自私到可以为了权力地位,利用一切人和物,而但凡阻碍他前行的,即便是亲生母亲也会成为他逐利路上血淋淋的牺牲品。
哪怕猜到了,可许明时此时依旧陷入了巨大的认知震惊当中,久久无法回神。
许明意已向朱秀问道:“可有近身探查过贾氏的死因?”
“占云竹身边有护卫在,属下起初只能远远守着,后面人越来越多,属下才得以趁乱混了进去,而占云竹一直跪守于床边,属下依旧无法近身仔细查探。”
朱秀推测着道:“但从当时那间屋内的情形来看,贾氏之所以能死得毫无动静,不见外伤,想来多半是在被人拿被子棉枕等物闷死的。”
他能得以见到贾氏的尸身,已经是沾到了那些打着吊丧的名义前去看热闹的左邻右舍们的光。
见自家姑娘蹙眉思索着,片刻后,朱秀又道:“这种事情,若非有人亲眼看到,便无法证明。”
许明意抿直了嘴角。
她自然也知道。
同扼住脖颈不同,以软物捂住口鼻使人窒息而亡,面上几乎不会留下什么明显损伤,而即便设法以此事引起议论,仵作可以验明贾氏乃是窒息而死,可她并非身体康健之人无故窒息,而是本就患病多时,据说还有肺病,咳嗽喘息本就不顺畅……
更不必提,占云竹行事谨慎,守在贾氏尸身前多时,必然早已将痕迹尽数掩盖。
故而,若想借此于明面上来对付占云竹,显然是行不通的。
“还是要让人继续盯一盯。”许明意仍是交待道。
即便现下看来此事好像没什么用处,但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
甚至有些事情,若是用在了合适的地方与合适的时机上,有时是不需要多么充足的证据便能达到目的的……
所以,还是先查着吧。
朱秀不疑有它地应下。
此时,少女从一旁的箭壶中取了一支箭,搭在弦上拉开了弓——
少女侧立着的身形笔直,神态专注的脸上一双眼睛微微眯起。
须臾后,羽箭离弦,破风冲向箭靶的方向,稳稳扎入红心之中。
……
天色渐渐暗下。
即便天气早已经暖了起来,城南巷中的雪声茶楼,生意却依旧惨淡。
生意惨淡的雪声茶楼内,此时的气氛很有些古怪。
世孙今日带了客人过来。
这客人不是旁人,而正是镇国公本人!
想到这位彪悍勇猛的将军同自家王爷之间的恩怨纠葛,茶楼众人不禁心情复杂——这跟把敌人带进了自家营帐里有什么区别?
且这位许将军也不是吃素的,刚踏进他们茶楼,同他们打了个照面,那眼中便已经透露出了“这座茶楼有点意思”的深意。
这事若叫王爷知道,还不得气得把胡子都捋掉一大把?
于众人中,寿明可谓是最平静也是最热情的那一个了。
镇国公府嘛,他可是很喜欢的。
且日后说不定就是一家人了呢。
跑前跑后忙活的寿明,此时提着食盒“噔噔噔”上了楼。
二楼点着灯,吴恙同镇国公坐在临窗的位置正喝茶。
寿明上前笑着行了礼,将两只食盒中热腾腾的饭菜摆在了桌上。
饭菜是小七赶去状元楼买回来的,来回骑着马,片刻都没敢耽搁。
镇国公尝了一口,还算满意地点头。
在行宫中,他同吴家小子约好了回城后状元楼见,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二人一起公然吃饭不太合适。
状元楼人多眼杂,他一进去必然就要被认出来。
若吴家小子也被认出,定又会惹出不必要的传言和麻烦来。
倒也想过乔装打扮一番,吴家小子倒是好说,可他这般威风凛凛,出众的气质又哪里是换身打扮就能掩盖得住的?那不是自欺欺人吗?
于是,这小子就提议带他来到了这偏僻冷清的茶楼里。
这时,寿明提着酒壶要给二人斟酒,却见自家世孙及时伸出了手,将酒壶接了过去。
吴恙亲自替镇国公倒了酒,语气恭谨地道:“晚辈敬国公——”
少年人态度如此,镇国公心中十分受用,含笑将酒饮下。
吴恙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见少年神态从容,镇国公随口问道:“吴世孙的酒量如何?”
这句话,瞬间将吴恙拉回到了宁阳城外温泉山庄的那一晚……
那一晚,昭昭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他回答得十分从容自信。
可结果却有些出乎意料。
那时是他对自己的酒量没有一个清楚的认知,现下知道了,便如实道:“晚辈酒量欠佳,还请国公见谅。”
“怎么,家中管得严,素日里甚少沾酒?”镇国公问。
“这倒不是,应是晚辈天赋欠缺之故。”
镇国公“哦”了一声。
他还以为是吴竣那老家伙什么都管,想借机讽刺那老家伙几句呢,可惜了。
“依晚辈酒量,怕是难以让国公尽兴。”吴恙对此显然早有安排:“但这茶楼中的账房先生酒量尚可,且谈吐风趣不俗,或可一陪。”
听他似乎并不掩饰这茶楼是他自家产业,拉账房先生做陪客,镇国公看他一眼,道:“找外人作甚,说的老夫好像为得就是馋你这点儿酒似得,老夫想喝酒,什么时候喝不得?”
面对率性的老人,吴恙含笑道:“国公所言极是,是晚辈多虑了。”
而镇国公自然不会为了这份“多虑”而生气,他并非分不清好歹的人,也明白少年周到的用意。
见少年又将空了的酒杯斟满,镇国公端起,道:“老夫也敬你一杯,为我那孙儿之事——”
“国公客气了。”
吴恙将酒杯端起,位置相对低了些许。
“日后你若有事需要老夫帮忙,也尽可开口。”镇国公放下酒杯,直截了当道:“但只限于你我之间,同你祖父有关的,老夫可不管。”
吴恙应了声“是”。
毕竟他日后也确实有一件事情需要许将军帮忙点头……
而这件事,的确也同他家中祖父无关。
“将酒壶撤了,换茶吧。”镇国公向伺候在一旁的寿明说道。
吴恙不由问道:“国公不吃酒了?”
镇国公不以为意地道:“喝茶也一样。”
他可不是那种欺负晚辈的坏老头子。
且年轻人少喝些酒也是好事。
受够了家中次子成日浑浑噩噩的熊样,老人现下看着面前清醒清爽的年轻人愈发觉得顺眼异常——这才像个人样儿嘛!
于是,原本约定好的一场酒局,便成了一老一少相对而坐,吃菜谈天。
吴恙自幼有着食不言的规矩在,但面对不拘小节的老人,也很自然地便转换了状态,仿佛一贯如此。
留意着这些细节的镇国公内心十分舒适。
他至今还记得在军营中条件有限,吴竣因为嫌他话多,遂黑着脸坚持要自己单桌用饭的事情。
当然,各人有各人的习惯,这无可厚非。
但当你同一个人真正杠上的时候,难免就哪儿哪儿都不顺眼了。
这一顿饭,即便双方皆有在无声迁就对方的习惯,但依旧是在轻松愉悦默契的气氛下度过。
吴恙甚至还觉得莫名有几分温馨之感。
他从未同哪个长辈如此随意地吃过饭。
碗碟被撤下,换成了新鲜的时令瓜果小碟和热茶。
“这段时日,国公还须多加当心。”寿明等人皆退了下去,闲谈间,吴恙提醒着说道。
镇国公喝了口茶,道:“没有哪一日是敢放松警惕的。”
但那晚他调动许家军的事情,必然传到了皇帝耳中,现下确实需要尤为当心些,以防皇帝突然发疯。
“国公一贯警醒,自然是好事。”吴恙道:“尤其是燕王再有十余日便要进京了——”
镇国公微一点头。
“此等关头,的确不可掉以轻心。你祖父不在京中,你与世子来日同燕王碰面时,亦要多加留意着分寸。”
他与吴竣固然不合,但最多是盼着对方早日秃头,出门摔个狗啃泥,而绝非是想看对方家中出大事遭大殃的那种。
且面前的少年可是他看中的未来孙女婿呢。
听得老人善意的叮嘱,吴恙认真应下。
“说起燕王,可是你的嫡亲姑丈……”心知这茶楼的不寻常,不必担心隔墙有耳,镇国公说起话来也更少了避讳:“但算一算你的年纪,应当是从未见过这位姑丈的吧?”
“是,晚辈乃庆明元年生人,比昭——咳,比许姑娘长了一岁。”
镇国公看了少年一眼,全当没听到对方喊漏嘴的那个字,继续说道:“说起来,老夫倒觉得你与你这位姑丈有些相像之处。”
这自是一句闲谈。
却让吴恙听得微微一愣,突然就想到了宁阳定南王府中,他那已故长姑母的栖真院中挂着的那幅画像。
他与长姑母也很有些相似之处。
看向面前的老人,吴恙不禁问道:“不知晚辈与燕王相似在何处?”
难道说,这位燕王殿下与他长姑母竟还有着传闻中的夫妻相不成?
“真若说像的话,实则单看五官并无相似之处。”镇国公道:“老夫也说不清,想来或许是气场相似——”
想了想,却又摇头:“也不是……燕王年轻时的性情比你要张扬些,不是同人摔跤便是比剑,要么就是合计着要怎么偷袭敌营……”
而面前的少年身上世家子弟的清贵之气尤为瞩目。
他心中第一次出现二人相似的感觉,是那日在林中狩猎,当时他只当作是二人皆是骑射出色的少年人之间的相似。
但后来偶然想起,又觉得没那么简单。
所以此时才会同吴恙提了提。
可现下真要他说,偏又说不明白。
见老人皱着眉头苦思冥想的模样,吴恙笑笑道:“待燕王入京后,当面见到了人,国公或许便能想起来了。”
镇国公却摇了摇头,道:“整整十八年了,那得看他如今变了多少了……”
十八年了。
当今皇上在位十八年。
燕王离京就藩,驻守北地十八年。
而他,今年十八岁。
那一年,还真是发生了许多事。
对了,他的长姑母,前燕王妃似乎也是在那一年离世的……
吴恙吃了口茶,眼底隐隐浮现思索之色。
后院中,饿得肚子咕咕叫的莫先生又朝二楼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等一晚上了。
且方才见饭菜都撤了,这酒究竟还要不要他来陪了?
他本还打算今晚要豁出去大干一场,哪怕是割掉头直接往肚子里灌,也要把镇国公灌个酩酊大醉,好替他们王爷扳回一城呢!
……